「对了,最近都没看到那家伙呢。」
午休时间开始前,我完成一份案件,使劲把双手举向天花板。延展到背部的肌肉放松之后,停滞的血流循环到全身上下。
「那家伙?」
在书桌前进行文书工作的久呼望向我。
「刚进入梅雨季节之前,有一只野猫会到我家院子。最近可能是因为常关上护窗板,所以没看到它。啊,我会把原稿寄过去。」
最近都没看到野猫来院子里。梅雨季结束之后进入盛夏,但天气状况仍然说变就变,随时有可能下起豪雨,因此随身得携带摺叠伞。在如此不稳定的天气,也不能把饲料一直放在外头。我制作的简易小屋也被风雨推倒在墙边,还没有修理。
「你该不会在喂它吧?」
「……有时候会喂。」
久呼打从心底发出叹息。
「你打算养那只猫吗?」
「没有……我以前捡了一只虚弱的小猫,很快就死掉了……在那之后,我就不敢养动物。」
「你如果不打算养,就忘了那只猫,也不要再喂它。」
「可是我真的只有偶尔喂它。我觉得它好像是我的同志,没办法丢下它不管。」
「别搞错了。你有家可住,想求助的时候,周围也有人一定会帮你。但那只猫没有家,也没办法求助。你们哪里算是同志?」
我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在庭院一对一面对面时,我是待在屋檐下,它则在没有屏障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看著它。
我感到很惭愧。
「还有,你没有考虑到后果就采取行动,有可能会缩短那只猫的性命,也可能造成邻居的困扰。」
「困扰?」
「如果它生病怎么办?谁要送它去医院?它知道有人喂它之后,如果不自己去觅食怎么办?粪便谁要处理?它乱翻垃圾怎么办?」
「这……」
「你如果没有决心要养,就不要理它。」
野猫既然活著,不可能只靠一时的食物生活。它会大小便,每天也需要食物。生病时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他,最坏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传染疾病。
我默不作声,久呼又给我致命一击:
「既然它没有出现,那不就刚好吗?」
久呼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不打算彻底照顾它,一厢情愿的伙伴意识,对野猫一点帮助都没有。
可是,我内心还是有一部分无法割舍。
「我要去买午餐。久呼,你想吃什么吗?」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转换心情。今天绝对称不上是好天气,不过吸入雨水冲刷过的空气,胸口郁积的烦恼似乎就会消散到外面。
「帮我买菊川的大阪烧。」
「好,我出门了。」
大阪烧啊……
我脑中浮现大阪烧,嘴巴已经准备好迎接酱汁和面粉的和弦。我决定午餐也吃这个。
我撑开伞,以轻快的脚步走在小雨中。
「哇~这天气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我拿著煎好的大阪烧要离开店家时,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店里的人便建议我在店内躲雨。这个建议虽然诱人,但这阵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而且大阪烧每分每秒都会变冷。
我下定决心,把伞拿得像长枪一样,把温暖的大阪烧抱在怀里保护好,冲入大雨当中。
雨水转眼间就浸入鞋子。在即将到达事务所所在的大厦时,雨突然停了。我感觉到打在身上的雨滴消失,天空中甚至看得到晴朗无云的地方。
「如果马上要停就早说嘛!」
我朝不特定对象发牢骚,收起雨伞。
踩著湿漉漉的鞋子走进入口后,我才想到不能这样走进玄关。
我在自动锁输入房间号码,一接通就用窝囊的声音说:
「抱歉,可以借我毛巾吗?我刚刚淋雨了。」
「……知道了,我会准备好。」
我听到一如往常冷淡的声音,穿过打开的玻璃门。
「我回来了~」
久呼刚好来到玄关,手中捧著好几条蓬松柔软的毛巾。
「我设法死守住大阪烧了。没想到雨这么快就停,早知道就待在店里等雨停。」
「真的。」
她把毛巾塞给我,拿了装大阪烧的塑胶袋准备回去。她转身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如果你感冒了,我会很困扰。」
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替我担心。真是难懂,不过我还是有点高兴。
我蹲在玄关脱鞋,用毛巾包住脚,温暖的感受让我吁一口气。
「久呼,谢谢你,毛巾我会带回家洗乾净再还你。」
「不用了。」
「不行。既然借用了,我就要洗得松松软软的再还给你。」
吸水后扁掉的毛巾并不是新品,看得出是很珍惜使用的毛巾。没有脱线,触感柔软舒适。我不懂得如何将毛巾洗得松松软软,所以回去一定要立刻上网搜寻。
「什么啊?」
我听到小声喷出的笑声,迅速转头看她。
不过久呼已经恢复若无其事的态度,把午餐摆在餐桌上。
……她刚刚笑了?
「你在干什么?不快点吃,好不容易死守的大阪烧会变凉喔。」
「好、好的,趁热吃掉吧!」
开始通勤后经过四个月,最近久呼有时会有种好似会让人看见新表情的感觉……不过也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正当我咂嘴擦拭嘴唇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调臣总是不打招呼就直接进来,送宅配的片桐应该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如果久呼预定要和人见面……就不可能这么悠闲地吃午餐。
我不禁转头看久呼,她也看著我,歪头表示不解。看来她同样不知道是谁。这么说,难道跟当初的我一样,是临时造访的稀客?
久呼拿起对讲机的听筒,访客的脸映在萤幕上。是我不认识的女士,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荒川阿姨……?」
久呼茫然地喃喃自语,似乎认识这个人。不过,与其说她是因为突然的来访而惊讶,倒不如说是为来访本身感到惊讶。
『嗨,久呼吗?那个……好久不见。有人送我太多桃子,希望你可以收下一些……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来访的女士语调有些僵硬。久呼似乎也感到犹豫,沉默片刻才战战兢兢地按下打开大厦入口的按钮。
萤幕变暗后,她仍旧站在原地,低著头好像在想什么。
我当然也看得出她的状况怪怪的。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感到犹豫,但也不敢开口问她。
在我们两人都无法开口和动弹时,有人敲了门,这个声音彷佛让静止的时间再度流动。久呼以安静的脚步声走向玄关,我立刻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连绵不绝地像是在辩解的说话声,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爱说话的太太单方面在聊天,但声音显得不自然地开朗。
进门的是和久呼的身高相仿、身材有些丰满的女人。久呼称为「荒川阿姨」的这位女士一看到我,身体瞬间变得僵硬。那与其说是面对陌生人的反应,不如说是对于久呼以外的人在场感到畏缩。
我果然不应该待在这里吗?
「真是的,久呼。你男朋友来了,就跟我说一声嘛。」
荒川阿姨虽然快速说道,却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
「那个是来打工的丹羽。」
竟然称呼我为「那个」……不过她肯介绍我已经算好了,对吧?
我低头鞠躬。这位女士以严峻的眼神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拍一下手说:
「丹羽先生,我好像在哪里……哎呀!你该不会是写故事书的丹羽先生他们家的阳向吧?」
「是的。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你偶尔会和他一起到杂货店买东西吧?那是我的老家。那么小的小孩子,现在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你总是充满自信地把商品拿到柜台,然后因为计算错误就哭出来。」
「等、等一下,不用提这种事情吧!」
「原来你从小就是这种操之过急的个性。」
「我已经想起来了,所以拜托请你谈正事吧。」
自己都不记得的黑历史,竟然会被挖掘出来……
我意气消沉地站起来,替两人稍微拉出椅子,然后准备玻璃茶杯。在两人闲聊时,我把麦茶端到餐桌。
餐桌上摆了两颗荒川阿姨带来的大桃子,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绒毛。虽然说是别人送的要分享,但也未免太高级了吧?
我犹豫著该坐哪里,最后坐在久呼旁边。
「谢谢你送的桃子。」
久呼低头道谢,把桃子拿来面前后稍微推到旁边,然后紧盯著荒川阿姨。她应该也知道久呼在催促什么──快说出真正的要件。这似乎也是久呼面对不希望待太久的客人时,采取的应对方式。
对了,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是从以前就住在这条街上,那么就算认识也不足为奇……
我可以问这个问题吗?
久呼默默等候对方开口,荒川阿姨的视线则落在手上,扭扭捏捏地似乎不知该如何切入。要是没有契机,这样的僵局显然无法打破。我下定决心开口问:
「荒川阿姨,你在久呼小时候就认识她吗?」
锐利的视线从我旁边射过来,但是我假装没注意到。阿姨得到较容易聊的话题,恢复活力与饶舌。
「这个嘛,从久呼他们住在这里之后就认识了。她念高中的时候,早上还帮我们送报纸。」
久呼去送报纸?我无法想像!
「那是──」
「荒川阿姨!」
久呼的声音相当尖锐,足以中断更多回忆往事的聊天。
「也对,一直聊往事不是办法。在那之后,我也很在意你的情况……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从事这样的工作。」
荒川阿姨取出一张传单,和吸引我来到这里的传单是同一张。
『有没有无法忘怀的声音?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我想说,也许可以拜托你……真抱歉,我用了卑鄙的手段,编造理由来访。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觉得自己会失去勇气。」
她边说边取出一卷录音带和一个白色信封,放在餐桌上。
「我希望你听打这卷录音带。我相信可以把它交给你。」
荒川阿姨的身形似乎变得比刚走进房间时更小,脸上失去血色,低著头似乎在等候罪行宣判。
久呼以严峻的眼神看著那卷录音带。她抬起头准备要开口,看到荒川阿姨的模样又闭上嘴巴,拿起录音带站起来。
她回到书桌,把录音带插入录音机。随著喀嚓一声,录音带开始转动。久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觉到心跳加速,无言地守护著她戴耳机的背影,但她听不到一分钟就停止播放录音带。
她如幽灵般无声地站起来,毫无生气地回到餐桌前。我总算看到她的脸,像纸张一样苍白。
录音带里到底录了些什么?
她显得很痛苦,彷佛承受著责罚,让我无法开口询问。她似乎只要再受到一点小小的冲击,就会整个人崩溃。
久呼喘著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说:
「我无法接受这卷录音带的委托。」
和当初对我说的话一样。
我那时搞不清楚状况,因为遭到拒绝而发火,结果在调臣的怂恿下向久呼学习听打。
然而即使在那时候,她也把录音带听到最后才做出判断。只让她听一会儿就按下停止键的录音带,不知道暗藏什么样的心意。
荒川阿姨茫然地抬起头看久呼,然后紧闭嘴巴低下头。
「这是寄给你的,不是我该听的东西。」
「可是,久呼──」
「留给你的东西,必须由你自己去听,否则就失去意义。即使打成文章,也和原本的录音不同。」
久呼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荒川阿姨这时总算抬起头,露出痛苦的笑容。
「……久呼,你变得不一样了。的确,不这样的话……可是,阿姨也是因为知道那时候的你,才觉得可以拜托你。」
荒川阿姨缓缓站起来,凝视著久呼,但久呼没有回应这道视线。
「我只要大概知道录音带里在讲什么就行了,不需要写成很详细的文章。然后,如果里面只有道歉的内容,就不用告诉我,直接丢掉吧。我的要求只有这样……」
她深深鞠躬,没有再看录音带或信封一眼就回去了。我很在意信封里装了什么,偷偷打开来,结果看到写著「薄礼」的和纸包著一万日圆钞票。
我原本以为是委托信,不禁惊讶地站起来。
「等等……久呼,这个……怎么办?」
她仍旧一动也不动。我听到玄关的门已经关上。
这样下去,两人都会把刚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我拿起信封和录音带,跑去追荒川阿姨。
我了解不想听录音带的心情,也了解久呼为了不知名的理由而无法听打这卷录音带。
可是,我不能坐视录音带被当作不存在!
幸好我一走出大厦便追上荒川阿姨。
「荒……川……」
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但阿姨还是回头了。
我从来没有从高楼层沿著楼梯跑下来,没想到会这么辛苦。我抓著快要瘫软的膝盖,设法调整呼吸。在这段期间,荒川阿姨一直抚著我的背等我开口。
当我似乎总算可以说话时,先做了一个深呼吸。
嗯,这样应该可以讲话了。
我确认呼吸平稳后,把手上的录音带和信封递向荒川阿姨。因为握得太紧,所以信封变得有些皱。不过我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没有想到要说什么。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看著手中的录音带,回想起自己那一天的心情。
我知道录音带里有重要的内容,却又不敢自己听,陷入两难的局面。如果是信,还可以从字迹或稍微瞥见的字词预测内容,但是录音带在播放前,很难想像里面录了什么样的话语、什么样的心意。
所以才更害怕。
「我也遇过同样的情况。录音带没办法偷窥里面的内容,所以我没有勇气听……可是我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在这种两难的局面中,一想到可以交给其他人帮忙听,就觉得得救了。」
「阳向,看来你也经历了很多事呢。」
荒川阿姨露出鼓励的笑容,但她的笑容也像在拚命忍耐自己的痛苦。
「我也被久呼用刚刚的话语拒绝,结果恼羞成怒,还跟她吵架。」
「跟久呼吵架?哎呀,真是的。」
这回她露出自然的笑容。我松一口气继续说:
「或许也因为这样,她让我自己听打,结果变成我就继续在那里打工了。所以,我可以理解自己听的恐惧和痛苦……」
克服障碍自己听过之后,才会有所发现。不过那卷录音带刚好是拯救我的声音,这次却未必如此。因此,我不能把录音带硬是推给荒川阿姨。而且久呼听了十几秒就拒绝的录音带,我也不能擅自接下委托。
因为这是指名久呼的工作委托。
我虽然明白……但也不能就这样把录音带还给荒川阿姨。荒川阿姨看我只向她递出录音带,却不把录音带还给她,便温和地拍拍我的手臂,好像在说她明白。
「这卷录音带是我妈妈寄来的。她有一天拋弃了家庭和家人,什么都没说就离家出走。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我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她现在才……」
小时候叔叔带我去的杂货店总是洋溢著笑声。身为杂货店老板的伯伯总是慈祥地看著小孩子七嘴八舌地选择商品,偶尔遇见的阿姨同样亲切和善。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像过那里隐藏著这么悲伤的事件。
……这样的录音带,即使不敢听,甚至感到嫌恶,也是无可厚非。对于想要听听看内容的荒川阿姨,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温柔。
「即使听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说完准备拿走录音带,但我握紧录音带对她说:
「也许没办法马上办到……不过,这卷录音带可以让我保管一阵子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服久呼……可是想要传达的心意被当作不存在,现在的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我以恳求的心情抬起头,看到荒川阿姨困惑地皱起眉头。
「如果不打算听,不管拖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确……」
阿姨似乎在说服她自己。
「阿姨该不会是很急著要吧?」
「没有,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也没办法听。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至少让我知道内容,或许比较好吧。不过别太勉强,只要你有这个心,阿姨就很高兴了。」
荒川阿姨以诚挚的眼神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感觉到小小的勇气从她手中流过来。
「我知道了。」
我点头,把信封递给荒川阿姨。
「没关系,这就当作是打扰你们的费用──」
「这件工作还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不能事先收费。等到听打完成的时候,再请阿姨直接交给久呼吧。」
荒川阿姨看我不肯退让,笑了出来。
「你顽固的个性还是没变。写故事书的丹羽先生不论怎么安抚你,你都不肯放开零食──」
「过去的事就请阿姨别再提了。」
我垂头丧气地说。阿姨用力拍我的背,我差点被这股力道弹出去。
「不过你真的渐渐变帅了喔。加油吧!」
「渐渐……吗?哈哈。」
我感觉到背上麻麻的疼痛,接受荒川阿姨的好意。荒川阿姨的表情比刚造访事务所的时候开朗多了。
阿姨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跟我说「拜拜」,准备要回去,在踏出脚步的瞬间突然喊了声「啊」,回头对我说: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拜托我,也不知道她要拜托我什么,可是看到荒川阿姨认真的眼神,我只能点头。
「好、好的……」
要拜托的话,应该拜托调臣而不是我吧?交给他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还是说,荒川阿姨不认识调臣?
──调臣和久呼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或许其中……
不对──我摇摇头。荒川阿姨似乎很久没见到久呼了,而且,除此之外还可以想到很多缘由导致阿姨不认识调臣。
不过久呼和调臣好像是从小认识的……那么应该从以前就……
我觉得好像用了错误的公式求出答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怀著这样的心情回到事务所。
打开大门,房间里难得在播放音乐。曲子刚好结束,有个圆润的男中音开始说话。久呼好像是在听广播。
久呼坐在我对面的座位,晃动著玻璃杯中的麦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似乎想要透过广播的音乐,勉强恢复平静。
「很抱歉,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她瞥了我一眼,再度把视线放回玻璃杯。她大概看到我手中拿著录音带。
我一直觉得久呼和录音的关系很奇特。她明明从事听打工作,却似乎在回避某些录音内容。
她无法接受私人性质的录音内容,内心深处彷佛埋藏著牢牢锁住的箱子,调臣却引导她从事这样的工作。
如果要拜托久呼接下荒川阿姨的录音带,就必须了解她在逃避什么,并且开启那道锁。
「久呼,你为什么会从事这项工作?」
「你问这个问题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以前被她轻轻带过。那时我下定决心,当我做好当面问她的心理准备后,有一天一定要再问一次,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早就来了。
久呼瞪著我,似乎在抗拒。我过去没有面对这道视线的气概,但现在已没有退路。我回看她,这时她的视线突然动摇,然后朝向下方。
「我换一个问法。为什么你有不能接受的录音内容,却选择听打这样的工作?」
她虽然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像喘气般吐出回应:
「……因为,我有想听的东西……可是……」
这句话是现在式。这么说来,她还没有听那样东西。那一定是她锁起来避免接近的东西。
会不会是寄给久呼的私人讯息?
「可是那和荒川阿姨的录音带是不一样的吧?你为什么不接这份委托?」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你都不告诉我!」
广播播放著缓慢的爵士乐。舒服摇摆的节拍和此刻的气氛很不搭调。
「……我本来打算在你说出来之前都不问,可是你一定……永远不会想要主动说出口,所以我才要问。」
轻快的钢琴旋律,节奏分明的小喇叭,操纵节拍的鼓声,自由、圆滑、不受拘束的音乐──和现在的她刚好相反。
我现在正打算强行打开被牢牢锁上的锁。
「你为什么……问了也没用。」
她露出我不曾看过的想哭表情。我把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但此刻暂且不去思考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你为什么不接这个工作?」
「我说过,那不是我该听的录音!」
「本人没办法听,就帮忙代听并且打成文字,这也是听打的工作吧?」
「除了收到录音的本人之外,没有人能够汲取其中真正的心意!特定的讯息就算给第三人听了也没有意义!旁人根本不应该去听!」
我感受到彷佛有东西在眼前弹开的冲击。
久呼对于寄托在录音中的心意的强烈执著,还有她拒绝的理由,都和她教导我的相反,她本人却没有发现。
──简直就像是诅咒。只对特定录音施加的诅咒。
「久呼,你以前说过,我们是过滤器。有些东西是第三者才能发现的吧?」
「不只是这样!我没资格听打给其他人的讯息。」
「为什么──」
广播的音乐戛然而止,DJ以急迫的声音通知:
『插播紧急消息。』
我们的注意力转向广播节目,气氛稍微缓和下来,却又立刻遭到破坏。
『××航空由○○飞往△△的班机,坠落在**。这班客机上共有八十三名乘客、十名机组成员,共九十三人搭乘……』
以平淡语调播报的快报,被很大一声「砰」的声音掩盖。我听到异常的声音转头,看到久呼倒在地上。麦茶从打翻的玻璃杯洒出,沿著餐桌脚流到地板上。
「久呼!」
我匆忙跑过去,看到她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呼吸也很急促。她的手指像是在打字般抽搐,蠕动的嘴唇好像要说话。
我在惊慌中,脑袋一角浮现一一九这个号码。
「对、对了,叫救护车……」
我想要从挂在椅子的包包里拿手机,却被拉住。久呼用不自然弯曲的手钩住我的T恤。
「久呼,请放开我。」
但她在痛苦的呼吸中仍轻轻摇头。
「为什么?我们必须求救!」
「……调、臣……」
「你要找调臣?可是……」
「没……关系。」
久呼的手松开T恤,我这回总算凑近包包取出手机。在犹豫之后,我打了电话给调臣。
嘟噜噜噜噜……等待接听的悠闲铃声让我感到焦虑,心中的不安也更加增长。打电话给调臣真的能救久呼吗?
我祈祷著调臣赶快接电话,这时突然听到大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你们怎么没锁门?真不小心。」
调臣悠哉的声音不是隔著手机,而是直接传进耳里。
我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他,他立刻转为严肃的表情跑向我们。他侧眼看著我在一旁慌张失措,扶著久呼让她侧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对她说话。
「久呼,你还好吗?怎么了?」
他缓慢的语调并没有显得紧张。
「新……闻,坠机……」
「刚刚收音机播报了坠机的新闻。」
我补充说明,调臣却没看我,改以强硬的口吻训诫:
「丹羽,你先别说话。」
「可是总不能勉强她说话……」
「没关系,只是过度换气而已。久呼,吐气、吐气、吐气,然后吸一点点。」
她依照指示,痛苦地反覆小口呼吸,脸色逐渐恢复,紊乱的呼吸也渐渐变得自然。
「你今天先睡吧,我和丹羽会回去。」
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点头。
调臣擦拭泼洒到地板上的麦茶,然后用手臂支撑久呼的腋下与膝盖,将她抱起来迅速走到走廊上。
这段时间我完全无法插手,只能呆呆瘫坐在地上。
当我看到调臣再度出现的身影,感到眼睛一热。
「调臣,我……」
我想到久呼在搭电车时,也总是努力压抑著紧张。
导火线或许是坠机的新闻。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我没有逼问她呢?使她压力大到倒下的,不是我吗?
她明明救了我,我却……是我……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脑中萦绕的只有犹豫的句子。
我到底想要向他求救,还是希望他责备我?我抱著无法决定的心情等他开口。
但调臣单膝跪在我前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
「让久呼安静地睡一下。」
「可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又发生那样的状况……」
「不要紧。这不是第一次,久呼可以自己处理。」
不是第一次?
调臣看过久呼变成那样的状况好几次?
我相信了他反覆说的「不要紧」,缓缓站起来,拿著包包跟在他后面走出客厅。
穿上鞋子之前,我转头回望房内走廊。
我不知道两间房间当中哪间是卧室。以一般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今天,我却追求更多而踏入私人领域。洒到地上的麦茶可以擦拭,但是说出口的话会渗透到心中。今天早上我没有想到会迎接这样的一天,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么,我只能继续往里面走。可是……
我还在犹豫,门就关上了。
走出大厦后,我垂头丧气地走著。走在前方的调臣回头,脸上带著爽朗的笑容,彷佛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
「丹羽,你接下来有时间吗?」
「啊,有的。今天的工作也没了……」
我边说边感到沮丧,他便不由分说地拉著我走。
「那就跟大哥哥去喝一杯吧。你可以喝葡萄酒吗?」
「可以,可是我现在没心情……」
「没关系,这附近有很多店。」
他带我去的是距离大厦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咖啡厅。他以熟练的态度点了两杯气泡葡萄酒,又点了一些可以佐酒的食物。
「喝醉之后,就有可能不小心说溜嘴吧?」
喝酒只是藉口。我端正姿势点头,准备聆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感到口很渴,坐下之后端上来的水一下子就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喝光后,我就无事可做,只能晃动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啷喀啷声安抚焦躁。坐在对面的调臣在滑手机。
冒出来的汗水被冷气吹凉时,服务生将两杯葡萄酒端上桌。我们各自拿起酒杯举到嘴前,感觉好像某种仪式。
「可以先告诉我当时的状况吗?」
「好的。」
我屏住呼吸,缓慢而慎重地开口,尽可能有条有理地说明。
「诅咒?的确如此。你说的新闻是这起坠机事件吧?」
调臣给我看的是新闻网站的报导。他刚刚在用手机搜寻这则新闻。
起飞地点是国外,乘客的生存机率很低,目前正在坠落地点进行搜索。现在还不确定是否有日本籍乘客搭乘,正在加速调查是否为恐怖攻击──这是一起令人心痛的坠机事件。
「她应该不是因为这起事件太严重才变成那样吧?」
久呼之所以倒下,是出于其他理由,但我不敢凭臆测说话。调臣再度操作手机,给我看一则旧新闻。
这次他给我看的不是网站新闻,而像是自行保存的新闻报导。日期是十年前,报导内容是悲惨的坠机事件。我从记忆角落唤起这则新闻:这起事件不是发生在日本,但因为机上有几名日本乘客,因此在日本也受到大幅报导。看到坠机死亡的乘客名单,我心想果然没错,同时不愿相信的期待也消失了。
「这个叫音谷远呼的人是……」
「她是久呼的母亲,也是她唯一的家人。远呼女士出差的早晨,母女俩才刚吵过架。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唯一的家人?那她父亲呢?」
调臣摇头,大概是表示和这件事无关。
「总之,久呼在高中时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我和她重逢,是在她母亲的丧礼上。」
「你说你们从小认识,原来是骗人的……」
说骗人并不正确。当时他没有仔细说清楚,是我自己擅自想像。我尴尬地笑了笑,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母亲是朋友,后来我们家就代为照顾她,并成为她的主治医生。我大概就是负责监视的吧。」
「监视?」
听到这个危险的词,我的喉咙抽搐一下。
「主治医生,是指你的……」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之前随随便便询问他「工作是什么」的答案非常深刻。
「没错,我父亲开了一间身心精神科诊所。当时久呼没有哭,只是一脸茫然。如果我母亲没有照顾她,她大概就会忘记吃饭睡觉……忘记生活。人在遭遇无法接受的事情时,或许真的会忘记自己还活著吧。」
「所、所以才……啊,可是她现在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表示……」
「嗯,医生判定她可以正常过生活没有问题。久呼也很谨慎,不过再怎么注意,有时造成心理创伤的原因还是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我没有点头,只是低下头,心中涌起苦涩。要不是我戳到她拚命保护的东西──
「丹羽,你只是凑巧时机不好。也许你在后悔自己不知道状况还逼问她,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我明明知道久呼有牢牢锁起来保护的部分,却没有想到程度有多严重……我以为只是和我经历的小创伤一样。但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们的器度差很多。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她说的。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果真没错。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连想都没想,轻松地以为她如果愿意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或许就能够改变什么。
──久呼就拜托你了。
荒川阿姨知道过去发生的意外才这么说。她没有想到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我误以为自己进入音谷听打事务所之后,视野稍微变得开阔。然而,我不但没有追上做为目标的人物,还天真地挖开她的伤口、扯她的后腿。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久呼和调臣那样呢?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适当。」
「咦?」
调臣意外的话语,让我一时忘记自我厌恶的情绪。
「我当初觉得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才能够成为久呼的救星,所以也没有特地告诉你。如果你要怪的话,不应该责怪自己,应该怨恨我才对。」
他的语气如此轻松,让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有所隐瞒、想要诱导我做些什么,但我不会因此怨恨他。
因为他的策画全是为了久呼。
「你说的心理创伤……应该不只是坠机吧?和录音有什么样的关系?」
调臣喝光葡萄酒,被碳酸呛到咳了几下。他把空酒杯静静地放回餐桌上,又向店员加点白葡萄酒。
「远呼女士……也就是久呼的母亲,在坠落的飞机上,用自己手机的录音功能留给久呼一段讯息。」
「录音……讯息……」
我终于看出其中的关系。
「她到现在都没办法听那段录音吧?可是,如果是最后的遗言,应该还是会想听──啊。」
我想起自己先前也不敢替手机充电。
「因为她们吵过架……她害怕里面不知道会录下什么样的话。」
调臣小口地喝著葡萄酒,像是要让我想像般,用慎重的口吻说:
「在连遗体都找不到的残骸当中,奇迹似地只有那支手机回到她身边。久呼没办法听的不只有母亲留下的讯息,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祈求远呼女士安然无事的语音留言。对她来说,那正是黑盒子,里面塞满关于那起意外的一切。久呼在播放语音的瞬间倒下,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办法听任何声音。」
连环境声音、自然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得到自己回声的那间寂寞房间,或许就是当时事件导致的影响。
「在那种状态下,她为什么要从事听打工作?」
「不是勉强逼她做,这是治疗的一部分,而且她因为资质很好,所以能够独立开业。就只是这样而已。」
治疗的一部分……先让她克服对声音的恐惧,再用听打克服对录音的恐惧……大概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
「在此,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调臣难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他再次一口气喝完葡萄酒,才开口说:
「你可以继续在久呼身边工作吗?」
我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感到惊讶了。他还没继续说下去,我就连忙插嘴:
「我并不打算辞掉工作。我想要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而且久呼是我的目标。所以说,这是我的台词……当然也要我没有被解雇才行。」
我越说越没有自信,声音也越来越小。调臣轻声笑说:
「这点不用担心。就算久呼要炒你鱿鱼,我也会拒绝。我说过了吧?我是负责监视中途放弃治疗的患者。」
调臣总算恢复平常轻松温和的态度。我对于自己的未来稍微感到安心。
「你虽然过度耿直而有些不知变通,不过我认为你具有碰到墙壁就破坏前进的力量。你应该可以带她越过阻碍。」
泼出来渗透进去的东西无法复原。不过因为是大人,也可以使用假装没看见的小手段。如果像现在的调臣这样,用和平常一样的态度来往,一开始虽然会有些尴尬,但痕迹就会像一直存在的东西一样,逐渐变得看不见。
看不见但仍旧存在的东西,找机会又可以让对方察觉。调臣之所以拜托我留在她身边,是因为看到我能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会打破墙壁往前进。」
我明白地宣言,他便稍微苦笑著补充:
「……你要稍微手下留情啊。」
面对他不安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虽然决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但也知道自己没有说服力……只能笑著掩饰过去。
隔天,我和平常一样去上班,久呼显得有些惊讶,以怀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要来。但是就如我昨天所决定的,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从闲聊转移到工作话题。她一开始有些不自在,但也逐渐回到平常的模式,到了中午前已完全恢复日常生活。
不过我一直惦记著荒川阿姨的录音带。
阿姨是因为信任久呼才来拜托她,我不能自作主张地听那卷录音带。
我深刻了解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自己听的心情。
可是面对受到诅咒、无法听录音讯息的久呼,我没办法强逼她接受委托,因此寸步难行。
我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情况下,迎来周末。
星期六,我难得造访居酒屋。
我是来参加以前同学「讲堂」(本名大隈)在这里举办的研讨课同学会。
店里聚集了比我预期中还要多的人,大家热烈谈论往事、最近的牢骚、不在场者的丑闻等等。我也一再换位子,和熟悉的脸孔分享重逢的喜悦。直到即将解散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和主办人讲堂好好说话。
「当干事真辛苦。」
「嗯,如果大家更早回覆就轻松多了。」
「真抱歉。」
我直到报名期限快截止时才回覆,只好低头道歉。
「上次你在电话里提到很有趣的工作怎么样了?我们那里偶尔也需要听打,很耗时间。」
「如有需要,请洽询本事务所。」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递上事务所的名片,讲堂会心一笑地收下名片。讲堂在食品制造厂担任企画,偶尔需要替产品上市前的试吃座谈会之类的录音进行听打。
「讲堂,你应该比我忙吧?」
「嗯,活动一个接著一个来,还得重新检讨既有的商品,每天都没有喘息的空闲。不过我做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部门的前辈和伙伴也都很好相处……」
他把烧酒调酒的杯子举到嘴前,停止说话。他似乎想到某件事,表情变得阴沉。
「发生什么事?」
「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问题。我们职场的人都很友善,也都很有活力,不过也有人没办法跟上这么忙碌的步调……有个后辈从一个月前就一直请假,当他要来上班似乎就会产生排拒反应。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没有人发觉他苦恼到这个地步。」
我在新闻节目听过好几次。每当有人因为精神状况被逼上绝路而过世,身边的人就会这么说。
「如果事先发觉」、「如果多注意一点」,之所以会像这样责备自己,是因为心中只有后悔。但现实中,往往自己都只能努力撑过今天而已。除非特别仔细观察,否则不会注意到他人细微的变化或小小的求救信号。不去正视这样的矛盾,是对于自己的不知情所做的忏悔。
劝对方如我那般逃走是很简单的事,但我也听说,越是认真的人,越没办法找人谘询或丢出求救讯号。
「后来我发现,跟我同期进公司的业务员也有这样的人。我们公司因为请假制度很完善,所以我只能期待他好好休息后,能够重新恢复活力。」
能够发现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讲堂,如果你发现苦恼的人会怎么办?」
「我会跟对方谈谈,如果有需要就立刻带去医院。」
「如果那个人已经去过医院,也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心里还是留下很大的创伤呢?」
讲堂听到有些离题的问题,诧异地皱起眉头,不过还是认真思索。
「那代表还没治好吧?不去医院,或许是本人自作主张放弃了?」
我想起调臣说过的话。他说久呼放弃治疗。她果然是觉得继续去医院也没用,所以放弃了吗?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只要陪伴那个人就可以了吧?」
他讲得很乾脆,我不禁惊讶地反问:
「只要陪伴?」
「嗯。有些时候,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得救吧?而且,就算停止去看医生,或许自己也会尝试各种方法改善。只要在一起,不也能在这方面帮上忙吗?」
我喃喃地说「这样啊」,然后把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送进嘴里。就如清爽的柠檬滋味在嘴里扩散,讲堂的话也好像逐渐渗透到我僵硬的思考缝隙间。
她是为了治疗而从事听打,至今仍旧在做。而她还怀抱「无法听」的痛苦。
──久呼没有放弃。
我能为这样的久呼做什么?如果可以不只是伤害,而是提供微薄的帮助……要怎么做?
「我今天真是来对了。每次都谢谢你。」
「嗯,下次社团聚会也来吧。」
讲堂是因为一直都很有人缘而受到仰慕,还是因为自身人望而吸引大家聚集到他身边呢?不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讲堂是个好人。
解散后,就如蜜蜂分蜂一般,要续摊的人群缓缓朝车站的反方向移动。我犹豫之后走向车站,并且拿出手机。等待接听的铃声响了很久,最后我把电话挂断,但在到达车站时接到对方回拨的电话。
『喂?』
声音显得有些疲倦。我平常只看到他从容大方的模样,因此感到很歉疚。
「调臣,对不起,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嗯,有一点时间。你会主动打电话来,还真难得。』
他一定是在忙碌中拨空回电给我。我迅速切入主题:
「你上次说,久呼放弃了治疗。关于这件事,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可以的话,希望能找令尊谈谈。」
他沉默一会儿,害我怀疑是不是电话断线。接著他很明确地说:
『我知道了。时间越快越好吧?现在可以吗?』
「咦?我是没关系,可是这么突然造访……」
『我爸要看诊的日子反而比较忙。我会先联络,你可以直接过去吗?在门前仲町站下车,我会寄详细地址给你。』
「拜托了。真的很谢谢你。」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情不自禁地鞠躬道谢。这时我听到偷笑的声音。
『该道谢的是我吧?再见。』
电话彷佛被一阵轻盈的风吹熄般挂断。我坐上东西线的电车,不久之后收到邮件,上面只有简短打了招呼与相关资讯、地址和联络方式,感觉不太像调臣的作风。他大概连挤出这点时间都很难吧。
我赶在站前的店打烊之前买了蛋糕卷当伴手礼,前往调臣的老家。
他告诉我的是住宅专用的大厦。今天是星期六,诊所的门诊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因此他要我直接造访住处。
我检视邮件,输入房间号码,立刻回应的声音感觉和调臣有些相似。我走出电梯,边走边确认门牌,这时隔了几间住户的前方门扉打开,比我母亲高雅好几倍的妇人探出头来。
「丹羽先生?」
她温和的微笑和调臣一模一样。
「突然来访,还在假日的夜晚……呃,很抱歉。」
我含糊说著因为突如其来的搭话而凌乱的言语,跑上前鞠躬。调臣的母亲让我进屋里,温和地对房里喊:「亲爱的,他来了。」这时起居室的门打开,现身的男人也和调臣有几分相像。他以悠哉的声音说:
「欢迎、欢迎,请坐。」
他走出房间,引导我进入客厅。看著这两人,我可以理解到调臣的步调原来是来自双亲。两人都依循自己的步调,但不会强加在他人身上,因此让人感觉很舒服。我瞬间舒缓了紧张。
我在客厅把手中的纸袋递给调臣的母亲。
「很抱歉,这是在附近买的。」
不过她温柔地笑著说:
「哎呀,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谢谢你这么有心。」
她立刻收下蛋糕前往厨房。我记得在向久呼拜师的时候,调臣也以同样的方式替我说话。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丹羽,你别客气,来这边坐吧。你要喝咖啡还是喝红茶?」
伯父指著沙发,双手拿著咖啡豆和茶叶的罐子。
「啊,还是喝麦茶比较好呢?」
「都可以。真抱歉,麻烦你了。」
「哎呀,既然要配蛋糕,就选红茶吧。」
调臣的父亲悠闲地回答「是吗」,然后取出摆饰的茶壶,把茶叶放进茶壶里。我不仅不再紧张,还感染到安闲自在的心情。
当红茶和我带来的蛋糕卷都上桌后,调臣的双亲便切入正题:
「你是为了久呼的事来访吧?」
「是的。抱歉,我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是在音谷听打事务所打工的丹羽阳向。前几天,久呼听到坠机的新闻后,突然倒下了。」
「我听调臣说了。她好像出现过度呼吸的症状。如果事前不知情,碰到那种状况应该会很惊讶吧?」
伯父沉稳地笑著,连我都跟著稍微笑了。
「那孩子就是这样。明明比任何人都容易担忧,却又要逞强,硬是装作完全不在乎。只要有一点刺激就会倒下,代表她的伤还没有痊愈。」
「我听调臣说过了。久呼开始从事听打工作是为了治疗,然后因为可以过日常生活,就停止回诊。」
「想到她大概不会再来我们这里了,身为医生满遗憾的。」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我不想放著不管……」
我深深低下头。
「有没有什么事,是跟久呼一起工作的我才能做的呢?我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我不希望她逃避录音,所以想请你告诉我。」
从专业医生的角度来看,或许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劝她再度回诊,但我知道以她的个性是不会听劝的,所以只能低头求教。
「呵呵~」
从上方传来浑厚的男中音。我抬起头,看到调臣的父亲捂著嘴压抑笑声。我只能眨著眼睛等候他开口。
「没事,我只是听调臣说过,有个莽撞的天使飞进来,看来真的没错。就连久呼大概都没办法抗拒你吧。」
「天、天使?」
我是天使?光是想像就觉得恶心。调臣到底做了什么夸张的宣传?
「关于久呼的心理创伤,你应该听说了吧?」
「你是指她过世的母亲留下的手机语音讯息吧?」
「正确地说,是录下一切的录音带。毕竟语音留言会消失,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坏。」
「录音带……」
她并不只是排拒语音讯息,果然还是跟录音带有关。
「我反对直接让她听那卷录音带。希望你能引导久呼,走向慢慢接近那个目标的道路。」
我点点头说:
「有人来委托久呼,希望她能听打一卷私人性质的录音带。她当然拒绝了……可是我认为不应该拒绝。」
「私人性质的录音带听打?嗯,如果有办法做到,会是很大的进步。」
「可是看到她那样,我就不知道应不应该劝她接受委托……」
「你知道有一种暴露疗法吗?」
我摇摇头。这名称听起来很诡异。
「譬如刻意带治疗对象到有心理创伤的场所。当然,由门外汉随意进行暴露疗法是很危险的,可是久呼已经可以靠听打维生,我想应该可以慢慢让她尝试。」
「这次的委托工作,也相当于这种治疗吗?」
「条件是你要陪在她身旁,当你判断有危险时就让她停下来。」
「那当然。我也担心她会倒下……」
「不过我想她应该不会轻易接下委托。」
「……这应该是最大的难关吧。」
我不禁说出真心话,调臣的父亲便哈哈大笑。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再次鞠躬,走出大厦。
星期日一整天,为了拟定策略,我一直在脑中模拟各种状况。然而最后没有任何结论,这个星期就结束了。
这样下去,还没展现凭气势下定的决心,就会凋落到地面──回家的路上,我心中产生这样的恐惧,突然看到公布栏上的海报。
「祭典啊……」
从这个星期五开始,附近的八幡神社将举办很大的祭典。我现在知道深川八幡祭是江户三大祭典之一,以泼水祭闻名,不过小时候叔叔带我去参加祭典时,我什么都不知道,高兴地又蹦又跳,结果被神轿突然泼下来的水洒到大吃一惊,但小孩子的我反而更加兴奋,全身湿淋淋地拉著叔叔逛摊贩,结果还感冒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祭典特别的气氛,在平时的场所打造出不同于日常的空间。路边摊朦胧的灯光、令人兴奋陶醉的气氛、彷佛神明混入人群中的节日感觉、像是要被人潮吞没的淡薄自身存在……在那里,或许就能说出和平常不同的话题。
工作结束时,开口邀她吧。虽然我脑中也浮现她拒绝的模样,不过我决定假装没看到,坚持到底。只要能勉强把她拉到外面,就可以照我的计画走。
虽然下定决心,但是星期一下班的时机不太巧,害我没有勇气说出口。祭典明天就要结束了。
隔天工作结束后,我背起背包,用力握紧肩带。平常我会说「辛苦了」然后离开,这时却开口说:「那个……」
久呼稍微侧头,准备听我说话。首先突破了第一关。自我肯定感很低的我,要透过小小的成功经验来肯定自己。
「深川八幡祭今天就结束了。」
不自然到极点的开头让我内心苦闷。这么笨拙,简直像第一次邀女生去约会一样。我必须更灵巧、更直接地把她从这里带出去。
「大概吧。」
任务二,「引起她注意」失败。她似乎完全不感兴趣,想要结束对话。在这里停止对话,游戏就结束了。
「要不要去看看?神轿游行已经结束了,不过应该还有摊贩。」
我拚命抓住似乎要被切断的对话,她果然以冷淡的眼神看我。
「为什么?」
「有时候会很想吃吃看吧?像是难吃的炒面、刨冰还有棉花糖之类的。」
平常绝对不会买那么贵的东西,可是祭典的魔力会让我在路边摊挥霍。自己做还比较好吃的油腻炒面、普普通通的马铃薯就要卖四百圆的奶油马铃薯,在那个空间看起来都格外有魅力。
意外的是,久呼听到我的话微微笑了。
「真像小孩子。」
「享受祭典的权利不分大人小孩。走吧,一年只有一次……不对,今年好像是三年一度的本祭。我来请客,你要吃什么都可以。」
我喋喋不休地劝说,她却没有为之动摇。我终于低下头,说出最后的真心话:
「……一个人去祭典,也不好玩啊。」
她很露骨地叹息,让我脑中浮现「The End」的文字。
然而,接著我听到她关闭电脑的声音。
「就陪你去纳凉吧。」
我一方面感到惊呆,一方面内心高喊万岁。
我总算可以把她带到外面。任务二完成。
今晚是祭典的最后一天,人潮却没有想像中那么多,或许因为是平日的关系。我们手中拿著汽水而不是罐装啤酒逛路边摊,走了一阵子,在神社内的休憩所坐下。
「我好久没喝弹珠汽水了。」
「因为平常很少看到在卖。」
「以前都在杂货店……」
她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她脑中一定也浮现了荒川阿姨的身影。
「我以前无论如何都想要这颗玻璃珠,曾经吵著一定要拿到。我把手指伸进去,但是瓶口比较小,怎么试都不可能拿到。」
「因为原本的目的是做为瓶栓。我以前也曾经想要过。」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得不到手的东西,看起来越像是闪耀的宝藏。」
漂浮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玻璃珠明明近在眼前,为什么却拿不到?我曾经哭著问叔叔,让他很伤脑筋。我发脾气地想要打破瓶子,叔叔就温和地劝导我:『这个瓶子是借来的,要保持原来的样子还回去。』
「叔叔安慰我,下次会用魔法的力量替我取出来。」
「然后呢?」
「叔叔真的拿了一颗玻璃珠给我,我兴奋地大喊『真的有魔法耶』。我现在可以想像,大人当时大概都在拚命憋笑吧。」
「我懂了,他是拿别的弹珠给你。」
我点点头。叔叔买了弹珠,把其中最像那颗玻璃珠的弹珠给我。即使是赝品,对我来说仍旧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可是现在更简单了。」
久呼诧异地侧头看我。
我对她得意地笑了笑,开始旋转汽水瓶的塑胶瓶口。瓶口转开了,玻璃珠很轻易地就从瓶子里滚出来。
我用毛巾擦拭玻璃珠,放在她的手中。
「以前办不到的事情,时间久了有时就能轻易地克服。」
不知道她是否接收到这个讯息。
买了弹珠汽水纯属偶然,而因为我知道现在的瓶口可以转开,所以耍了狡猾的小手段。不过,久呼很珍惜地滚动著掌心上的小玻璃珠。我用双手握住她那只手,想要让她感受到很久以前以为是奇迹的东西。
「久呼,你为什么没有尝试,就认定现在也办不到呢?要说资格,既然荒川阿姨特地找你帮忙,你怎么可能没资格?」
那则新闻播报之前,她确实说过,她没资格听打给其他人的讯息。这是否也是她对自己施加的诅咒之一?
她的眼神飘移,似乎在烦恼该如何处置我的手。
「调臣跟你提了我母亲留下的录音吧?」
我犹豫一会儿后,老实点头。
「我连母亲留给自己的讯息都不敢听,怎么可以代替别人传达心意……我没有那种资格。」
「你在说什么!」
我突然大喊,让她惊讶地摇晃。可是我希望她能正视这个误会,因此继续说:
「你自己说过,我们是过滤器,所以我才能发觉老爸那卷录音带的真正用意。」
「那是因为你自己听打──」
「不是。是因为你做为过滤器,替我去除掉了杂音!可是,为什么你……」
我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好笑而笑出来。她对于突然发笑的我感到困惑,忿忿不平地责备我。
「抱歉抱歉,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听打之神,发现你也会在同样的地方失败,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你说同样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生气,但似乎也很在意。此刻,她感觉比我还年幼,甚至像是高中女生。
「就是对自己没有自信。我找到文月先生的广播剧时,调臣对我说,他很庆幸委托了我。因为是我,所以才能找到答案。我原本听到『过滤器』这个说法,想像的是乾燥无味的东西,但是这句话让我发觉到『不一样』的重要性。」
工作当然要有一定的规则和品质,才能得到信赖。但既然是特地找音谷听打事务所的工作,结果当然会有音谷事务所的作风。没错,不需要自己设定框架。
「如果你真的没办法听,我来陪你一起听。这不是工作,没必要一个人承担一切吧?」
她听我这么说,呆呆地瞪大眼睛。
「一起?」
她似乎将自己深深逼进心底,以至于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你母亲应该没有交代说,只有你才能听吧?」
「的确是……没有……」
「那么,即使我在你旁边一起听也没关系。就像我不敢自己听而逃避,你也可以逃避。如果还是没办法自己听,就让我来当过滤器,我一定会毫无遗漏地传达你母亲想要交代的讯息。」
她就像思考停止般僵住了。之前一直束缚她的东西,想必正在和我刚才的话语交战。我为了给予致胜一击,继续说:
「可是荒川阿姨是因为相信你这个过滤器才委托你。请你不要逃避……她的信任。」
「逃避……信任……?」
这是久呼教导我的。委托者是因为相信我们,才把工作送到我们这里。我学到那并不只是出于技术考量而已。
「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祭典的喧嚣仍旧持续,但又有些寂静……久呼盯著玻璃珠陷入沉默。虽然最后仍没有做出答覆,但她好像在跟什么战斗,一直沉思著。
「你不用特地送我了。」
我不理会她冷淡的拒绝,仍旧路过自己家门前继续走。虽然夏天的夜晚只是有些昏暗,但我不能让如此恍神的她独自走在路上。一路拒绝的久呼在过河的时候似乎也放弃了,我们默默地并肩走在一起。
我们沿著清澄路的庭园北上,路边成排的店家一度中断,然后又恢复热闹景象。这时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一道黑影越过眼前。
我吓得大叫后退。跳出来的黑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然后停在原地。我蹲下来仔细检视,朝一动也不动的动物问:「不要紧吧?」
当我发现这是自己看过的家伙,便伸出手去摸它。
「喂,等等。」
久呼想要阻止我,大概是担心我被来路不明的动物传染疾病,可是我无法住手。
「……喵呜……」
它的声音很微弱,和平常在院子里大摇大摆休息的姿态完全不同。即使如此,我还是确信这就是那只野猫。它不只是乖乖让过去一再躲避的手摸它,还像求助般看著我的眼睛。
「它就是我以前提过的野猫。」
看到它软弱无力地缩起身体,我的心跳加速。
──它会死吗?
要送它去医院──然而,我想起之前久呼说过的话。
『你如果没有决心要养,就不要理它。』
即使现在带它去找兽医,治好后又该怎么办?
责任、生命、金钱……我脑中像暴风雨扫过一般乱七八糟。
──可是如果坐视不管,这家伙一定会死。
下定决心后,心里顿时平静下来。我从包包拿出毛巾,准备保护这只野猫。我用毛巾包住没有抵抗的野猫,抬起头看著伫立在旁的久呼。
「久呼!请你带我到附近的兽医。」
「啊?」她小声地喊了一声,迟疑一会儿后立刻取出手机,指著方向引导我。我用双臂重新抱起野猫,尽量别摇晃它,跟在久呼身后前进。
幸好几分钟就看到兽医的招牌。我确认手臂中的温度,对野猫喊话:
「不要紧。你会得救的,加油。」
野猫似乎已虚弱到叫不出来,静静躺在我怀里。
久呼用双手扳开老旧医院关上的自动门,朝室内呼唤,从里面出现一个光头、留著大胡子的老先生。他眯起眼睛说:
「哈,我想说好久没联络了,竟然在我要回家的时候过来。久呼,你还真是没变。」
我好久没听到这么道地的江户腔。他虽然穿著白衣,但真的是医生吗?
「真抱歉。」
「嗯,不用多说了。小哥,快把病患带来这里。」
我很久没看到动物用的诊疗台,不禁抖了一下。
我想起曾经紧急送去医院,之后带回家的那只巴掌大的小猫。虽然费尽心力,但它连喝牛奶的力气都没有,很快就过世了。说走就走的生命,从我的思考中带走「饲养宠物」这个选项。
野猫躺上诊疗台后,医生挥手赶我出去。
「不要白著脸在病患周围走来走去。去等候室跟久呼一起等。」
「那个……它不要紧吧?」
「我是医生,不能随便说无法确信的话。不过啊,因为我是医生,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尽最大的努力。知道了就赶快出去。」
他说完把我推到门外,无情地关上门。然而,我还是忐忑不安地在门前想要窥探里面的情况。久呼在我背后说:
「稍微冷静点吧。」
没错,我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不能做。我抱著不安的心情,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对于依旧束手无策的我,久呼的声音像是在安抚般让我冷静下来。
「别担心,这位兽医的医术很好。」
「这点……我不担心,可是……」
不论是得救或无法得救,都没有所谓的绝对。
「那只猫……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害怕养猫吗?」
在它今晚冲出来之前,我一直没有饲养它的打算。
但是决心已经跨越这道障碍。能够如此果断地下决定,最惊讶的还是我自己。
「我不是刚好在它跑出来的时候经过而已。」
我正在试图牵引久呼的手。如果我自己在这里收手,就是不负责任──但不只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不过,正因为她终于开始烦恼是否该面对过去的伤口,因此我也能很自然地接纳那家伙。
「它应该是想要向我求助才会跑出来。这样的话,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曾经在街上昂首阔步的野猫,不知是否把我住的地方当成家。然而,我们同是流落到这块土地的居民,我有预感自己能和它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彼此依靠。
「你这样说……」
久呼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把头埋在拄在膝盖上的双手中。
静谧的夜里,只听到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不断前进。我们两人和刚刚走路时一样,默默无言地并肩坐在一起。这样的寂静让我的心情稳定下来。
门打开了,臭著一张脸的江户阿伯医生走出来。他的表情使我心生不安。
「怎、怎么样?不要紧吧?」
「没什么要不要紧──」
医生说到这里大声叹了口气。
「除了肚子饿和中暑以外,非常健康,也没有感冒。给它食物和水,替它做个可以安心睡觉的窝,一定很快就会恢复活力。」
「太、太好了……」
野猫在诊疗台上,被关进笼子里喵喵叫。它至少恢复到可以发出叫声了,让我松一口气。我走过去对它说:
「你真幸运。谁叫你不早点出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喵……」
它的叫声像是在逞强,让我更加安心。
「你打算养这家伙吗?」
野猫看到医生回来,便发出细微的威吓声。我不禁笑出来。
「是的。希望它可以好好待在我家。」
「你要观察它一阵子。如果有状况,马上带过来。」
「谢谢你。」
我由衷道谢,并深深鞠躬。
我支付了诊疗费和猫咪营养品的费用,走出医院。
这时,久呼对小心捧著笼子的我说:
「我会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
由于太过突然,我惊讶地晃动到笼子,里面发出抗议的声音。我一面道歉,一面战战兢兢地询问久呼:
「我虽然劝你接下这个工作,可是没有强迫你喔?」
既然她自己主动开口,我只要乖乖接受就好,可是,她说出口的表情仍旧显得很难受……我不免感到担心。
但久呼很果断地摇头。
「如果我现在不做……一定一辈子都没办法去做。」
她颤抖的决心让我感叹。
她虽然假装忘记,但一定也隐隐约约持续在意著。她不知道该如何演奏一直沉睡在自己心中的音乐。给她看五线谱,让她看到演奏的旋律,接下来就只需要伴奏即可。
「这个星期就可以完成现在进行的工作。下个礼拜我会减少工作量,只接你可以自己完成的委托。所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打算问。
我很坚定地点头说:
「我不能带这家伙走太久,所以今天先在这里告辞。回家的路上请你小心。」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她便淡淡回答: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从河川吹来的风,彷佛要冷却炎热难耐的夏夜。这一带原本是海,四周渠道环绕,风吹拂过街道。
闷热沉重的空气被吹散,连心灵都变得清爽。多亏挺直著背脊,我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找到小小的星星在闪烁。这个夜晚是如此灿烂。
久呼依照先前所言,提前完成所有工作后,很慎重地放入荒川阿姨的录音带。
不希望她逃避录音带,或许是我自私的想法。
对我来说,音谷久呼是超越憧憬或尊敬的耀眼人物。
我之所以会受到原本毫无兴趣的听打工作吸引,是因为她做为过滤器筛出关怀的话语。我不希望拥有如此技术的人说出贬低自己能力的话。
不论是要推她一把,或是牵起她的手,我都不希望她逃避仰赖她而来的录音带。我的想法只有这样,可是……
我不曾看过她只听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停下来。
虽说她已逃避了十年,我也没有预期这份工作会进行得很轻松。
这个星期,她接下的工作就只有荒川阿姨委托的三十分钟录音带,我负责的工作也只有一点点。只要没有重要的麻烦案件出现,哪怕只是缓慢进行,本星期的工作也大概在星期四左右便能完成。
这是久呼的危机管理方式。反过来说,也代表她感觉到这份委托是如此危险。而她的预感命中了。
从早上开始,她每听几分钟就停下来深深叹气,然后在萤幕前方垂著头。这样的情况一再反覆,录音带大概只听了几分钟而已。
我轻轻拍一下在书桌前方缩起来的肩膀。
「我要泡热茶。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久呼用空洞的双眼看著我,微微点头。
她忧郁地默默休息几分钟。当她将视线再度从见底的马克杯抬起时,已经恢复些许活力。
「谢谢你。」
我在这句话中接收到多重意义,然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就这样,到了星期四傍晚,久呼终于完成荒川阿姨的录音带听打。我早就完成工作,正在整理自己的资料。我将内心涌起的感动勉强塞进简短的话语:
「辛苦了。」
「还没有……要联络荒川阿姨,请她来拿才行。」
她拿出应该是事前调查的笔记,面对书桌开始打电话。
「喂,我是音谷,上次很抱歉。」
拿著听筒的背影虽然娇小,但看起来很伟大。
「是的,我完成了……好的,明天,就约十一点。好,我会在这里等候。」
她放下听筒时,我发现她的手在颤抖。我不知道是因为听了私人性质的讯息造成的余波,还是结束工作的安心。
「你的工作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她背对著我,合握颤抖的手。我轻声对她说:
「请你好好休息。真的辛苦你了。」
走出事务所后,我前往江户老伯的兽医院。上个星期我决定要收养野猫,可是白天因为要工作无法看顾,于是找兽医商量。他用江户腔一口答应:「少说大话。白天我会帮你看著,你回家时到这里来接它吧。」
当初我担心野猫会逃跑或警戒,但后来证明是杞人忧天。或许因为原本就见过面,因此它认定我准备的纸箱是自己的住处。只是当它察觉要被带去医院,就会竖起全身的毛发出「哈~」的声音威吓,所以每天早上都要战斗一场。
不过,它在家时仍旧吃很多,在医院也受到完善的治疗,因此几乎已完全恢复活力。在养猫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可能照顾得来,没想到丝毫不用担心。那家伙已彻底成为我的同居人,但是还没有名字。
听到对讲机的铃声,我们两人同时紧张地弹起来。我解除大厦入口的锁跑向玄关,听到脚步声接近就打开门,邀请神情不安的荒川阿姨进来。
「阳向……真抱歉提出这么勉强的要求。」
阿姨昨天接到电话时一定很惊讶。久呼先前拒绝过,因此她大概对于我如何改变久呼的心意做了种种推测。
「请你直接向久呼道谢。她在里面等你。」
我堆起满面笑容,阿姨似乎稍微放了心,脱下鞋子。
久呼从椅子站起来,朝荒川阿姨深深鞠躬。
「今天很感谢你特地跑一趟。还有,我要为了日前的失礼以及让你等候而道歉。」
「没关系,久呼,是我把这种跟家丑有关的东西带过来。你一定很辛苦吧?谢谢你……我太勉强你了。」
从这段道歉中,我猜想荒川阿姨或许也知道久呼有不敢听的录音内容。
「荒川阿姨,外面很热吧?要不要喝冰麦茶?还是要喝热茶?」
「谢谢,请给我麦茶。」
我在厨房把三人份的玻璃杯放在餐盘上端过去,久呼和荒川阿姨正看著窗外聊天气。眼前的气氛似乎是在等我回去,因此我连忙回到座位上。
久呼停了一下,然后递给荒川阿姨用钉书机钉起来的一叠纸和录音带。
「这是之前保管的物品,以及听打的原稿。」
明明是荒川阿姨自己委托的,但一看到实物,身体还是抽搐一下。她闭上眼睛,做了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接著缓缓俯视原稿。阿姨没有草草浏览,而是很诚挚地阅读。这份文件对她来说,明明是很可怕的东西。
她读到最后,像是大功告成般放松全身的力量。
久呼对荒川阿姨说:
「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忠于录音的语气听打,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亲自听录音带的内容。」
「可是……」
「我也这么认为!」
我站起来,手放在桌上探出上半身。
「我不是看文字,而是亲自用耳朵听,才发现了某些事实!所以当你看过原稿,产生听录音带的勇气后,还是要自己听过才不会后悔。」
「信中的文字会透露出想要传达的讯息,同样地,寄托在录音带的讯息,有时要透过录音带才能传达。声音的调性、节奏、呼吸,这些东西在转为文字时,无论如何都很难传达。」
「可是,我已经充分──」
久呼打断仍在犹豫的荒川阿姨说道:
「录音是很自由的,会随著听者而改变接收的讯息。所以,有些东西我听了也不会了解。我相信,有些东西要由讯息传达的对象本人来听才知道。」
久呼的诚挚诉求让我满怀感慨。
之前听到的久呼的诅咒,以及我曾吐出的话语混在一起,变成柔和的音色。结论即使相同,只要达成结论的心情改变,前进的方向或许总有一天会出现光明。在这平和的变化中,她至少接受了我一点点,让我眼睛热热的。
──我可以待在这里……
一如枯竭的自信涌出,我也能自然肯定这一点。
「我的继母对待我就像亲生母亲,所以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是,收到这个之后,才发现以为忘记的东西还存在脑中的某个角落。」
荒川阿姨从包包拿出一个信封,大概是原本装录音带的信封。上面的文字虽然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写得很仔细。
「信封里除了录音带,还有自称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寄来的信。」
她面带难色,递出信纸要我们阅读。
信中的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样,写道荒川阿姨的母亲大概已无法出院,她心中仍惦记著女儿,因为无法写字,就把想说的话录进录音带里。结尾附上医院的地址,提到虽然是很任性的要求,但如果她有这个意愿,希望能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生长在贫穷的家庭,没办法好好上学,不擅长写字和阅读。我们家又是做生意的,祖母似乎对她很严厉。我现在可以了解,她因为没有依靠、无法承受痛苦才会想要逃走,但能不能原谅她又是另一回事。」
荒川阿姨接过久呼还给她的信和录音带,稍稍扬起嘴角。
「我还是回家慢慢听录音带好了,然后再决定要怎么做。谢谢你,久呼。幸好我委托你。」
荒川阿姨鞠躬后离去。这回她留下的白信封总算交给久呼。其中的感谢信是比礼金更大的酬劳。
我收拾完玻璃杯,总算有种工作已结束的体认。
「荒川阿姨好像很高兴,真是太好了。」
听我这么说,伫立在客厅的久呼沉思片刻。
「她那样算是很高兴吗?」
「你在说什么,她不是说了谢谢吗?」
「那种话,只要是像你这样会讨好人的人,姑且都会那么说吧?更何况是做生意的人。」
我实在无法了解她是在夸奖我还是贬抑我。
我从正上方俯视她端正的脸孔,伸出手指接近她皱起眉头的额头,停在几乎要碰到的地方。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也非常了解你怀疑她内心会怎么想的心情。可是我身为被自己信任的人同时背叛的受害者,必须说一句:不论怎么猜测,自己的双眼看不到的东西就是看不到,所以相信眼前的事物,对心理健康是最好的方式。」
「好、好吧……」
「你或许是因为常跟调臣在一起,特别容易怀疑……」
「咦?你们在讨论我?」
听到突然出现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门,看到调臣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这个笑容轻易地超越恐怖等级。
──为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啊,他有这里的钥匙。
调臣带著温和的笑容,对陷入恐慌的我伸出手。
「请继续。如果我有不对的地方,就应该努力改善才对。」
我比看任何恐怖电影更感到胆颤心惊,只能紧闭嘴巴、用力摇头,几乎要把头甩出去。
「别客气啊。」
见调臣继续拿我取乐,久呼伸出援手。
「我没听说你今天要来。有什么事吗?」
「我听丹羽说,你们刚刚结束一份大工作。」
「啊?你还对他报告?」
这回轮到久呼追究我。我没有退路,也没有背水一战的气概,可说是四面楚歌,只能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既然听了内情,当然得报告。不过我报告的对象是调臣的父亲。」
「我爸要我请久呼吃美味的寿司。」
……哎,可以预想到会变成这样啦。
调臣每次来都带著纸袋,今天却没有拿任何东西。
我正感到诧异,对讲机就响了。今天没有其他预定来访的客人,我想该不会又是临时的客人,连忙跳起来,不过调臣轻松地回应:「好像来了。」径自打开自动锁,让按铃的人进来。
「你来之前订了餐吗?」
「嗯~与其说是订餐……啊,等一下。」
门铃响了,调臣去开玄关的门。我和久呼面面相觑,彼此耸耸肩。
当调臣把人带进客厅,我们都瞪大眼睛。
「谢谢惠顾,今天我要来这里捏寿司。」
对我们鞠躬的男人一身日本料理师傅的打扮。
「啊?捏寿司?在这里?什么意思?」
我搞不清楚状况,再度转向久呼寻求解答。她摸著额头叹气说道:
「这个人是白桧寿司店的寿司职人。调臣一家都是那里的老主顾。」
「咦?他是日本料理的师傅吗?」
「你真是的,丹羽。他是寿司职人,捏寿司的。」
老实说,我不清楚日本料理师傅和寿司职人有什么差别。不过我了解一点:这位寿司职人要在这里捏寿司。
「呃,也就是外烩吗?」
我的确听过,在某些活动当中会有捏寿司的外烩服务。可是在这种一般住宅里?而且又不是举办派对!
我脑中充满问号,已超出极限。
日本料理师傅打扮的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著说:
「我们向来是不接受这种委托的,不过既然是深津先生的请求,就没有理由拒绝。」
「大将当然是请不动的,不过我勉强拜托源先生过来,想要慰劳两位。」
我只能苦笑。他慰劳的方式也太豪华了。
我们把现场交给调臣处理,我询问久呼:
「这种事在下町(注4:下町 指东京旧市区中地势较低的地区,一般认为保留了传统的庶民气质。清澄白河也属于下町的一部分。)很常见吗?」
「怎么可能?真受不了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
她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无奈。
我一开始虽然很惊讶,不过逐渐感到兴奋,无法抑止笑容。
「你在笑什么?」
「因为我满期待的。平常不会有这种体验,乾脆就好好享受其中乐趣吧。」
我觉得好像被调臣感染了,不过他有种魅力,会让人觉得只要有趣就不用想太多。久呼叹一口气,不知是同意还是放弃,接著就去询问寿司职人一些问题。
我们欣赏著眼前精湛的厨艺,品尝新鲜的寿司,度过非常幸福的时光。吃饱后,寿司职人对我们爽朗地道别就回去了。
「你可以随时吃到那么好吃的寿司,真是羡慕。」
我追忆著留在舌尖的美好滋味,喃喃说道。调臣以从容的笑容回答:
「那家店很近,你也可以去用餐啊。源先生会很高兴。」
他说得轻松,可是我要是随随便便去吃,钱包一定会陷入濒死状态。不过……如果哪天想要奖励自己,或许可以抱著豁出去的决心去吃吃看吧……
「对了,丹羽,你是怎么攻陷久呼的心?」
「调臣!」
久呼有些脸红,用凶狠的口气制止他。完成困难的工作,有什么好羞耻的呢?
「说什么攻陷,好像刑警一样。」
「那就是劝诱?」
「这样更奇怪。我只是推她一把,或者应该说是牵她的手。」
调臣低声说「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轮流看著久呼和我……不知为何,我感到背脊发凉。
「具体来说是怎么做?为了将来派上用场,也教教我吧。」
久呼再度以严厉的声音制止调臣,然后以眼神警告我别多说……虽然我应该重视雇主的意见,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调臣比较恐怖。
「我只是跟她约定要一起听录音,对吧?」
最后的问号是向久呼确认。
我没说错话吧?
然而,久呼深深叹息,移开视线。
「哦,你要跟她一起听录音,然后她也接受了。哦,这样啊。」
「我、我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吗?」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调臣只是大方地笑笑。
「好,我也该回去了。」
他说完缓缓起身。
只有我无法理解现场的气氛,不知所措地以半蹲姿态看著两人。
「久呼,我真替你高兴。我爸说,你想到的时候就去见他吧。」
「……」
她似乎在闹别扭。调臣又温柔地补充:
「不是去诊所,来家里就可以了。让他开心一下。」
「……再说吧。」
「嗯,再见。啊,丹羽。」
调臣招呼我过去,我便走近他。他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悄悄说:
「公主和替她解除咒语的王子永远幸福地在一起,故事圆满结束──我很喜欢这种正统的童话故事。」
这是童话常见的情节。可是,他为什么会突然谈起这种事?
「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开口询问。久呼听了皱起眉头。
「调臣,你对他说什么?」
然而调臣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把手指竖在嘴前说「嘘~」。
「这是我和丹羽之间男人的悄悄话。」
久呼立刻狠狠地说「好恶心」。我仍旧无法跟上话题,调臣又轻拍我的肩膀说:
「即使是常见情节,也是很重要的约定。今后也请你多多指教。」
「哦……」
我直到最后都搞不清楚状况,只能以相当愚蠢的表情目送他。
调臣离开后,我继续思索一阵子,最后告诉自己,思考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对了,久呼,你接下来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
「啊?为什么?」
「咦?你问为什么?因为上次那只野猫恢复健康了。白天我把它寄放在医院,回去的时候要去接它。我以为你会担心……」
我反射性地以惊讶回应她的惊讶,她便满脸通红地沉默不语。
我连忙接话:「那个……如果你很累,就不用勉强了。」
「我要去,没关系……抱歉。」
她边说边用双手掩面,从袖口露出来的手似乎也微微泛红。
她为什么要道歉?
「先去买它喜欢的东西……对了,它叫什么?」
「它还没有名字。可以帮我一起想吗?我觉得我好像没什么命名的品味。」
听我这么说,久呼发出呵呵的笑声。
我面对首次目睹的笑容,不禁被夺走目光。虽然还只是很浅的笑容,但和先前隐约瞥见微笑的程度完全不同。半开的笑脸就有这么强的破坏力……如果全开不知道威力如何,太可怕了。
我的直觉对我响起警报,要我把这个念头藏在心里。
「你还不走吗?」
久呼已准备外出。我腼腆地笑著,掩饰心里的想法。
姑且先以「明天见」作结,别想太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