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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不情愿的滞留

干燥的衣服与伏特加,让两人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

一点也不小器嘛!不愧是大国,居然给了一整瓶。嗯,Spasibo(注:俄文谢谢。)!

换上摩托化狙击师团的野战服,活像个哈萨克籍军官的古乡抱着伏特加酒瓶,心情非常愉快。

那个男人竟然完全不会对未来感到不安。

外形比古乡更有日本味道的吉尔吉斯籍军官,一脸惊讶地对马利诺夫说道。

如果同志没告诉我的话我根本想像不到,那个男人会是西方佣兵组织的一员。看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观光客一样。他真以为自己是俄罗斯航空的头等舱乘客吗?

不,是特等舱吧!

马利诺夫苦笑着回答。

古乡抓住一个满脸迷惑表情的士兵鼓动舌头。

真的,苏联军队很强!不,是真的很强。我认为苏联是世界上第一强国,这绝对不是在拍马屁。嗯,说到这里,有了伏特加就让人想起鱼子酱

这个人看起来真是轻浮!

马利诺夫拉开分隔机舱的幕帘。两人将座椅的椅背放平当成临时床铺,克雷门特萧罗博士裹着毛毯躺在上面。

克拉莉丝在一旁照料博士。她身上穿的是苏联陆军的女兵制服,任谁看来都会觉得尺寸太大。尤其是胸部更是塌塌的,优美的线条全被厚重的布料给隐藏了起来。

察觉到马利诺夫的视线,克拉莉丝抬起白皙的脸庞。她刚才从冰冷的海里被救上来,脸上毫无化妆的痕迹,还穿着完全没有一丝女性魅力的俗气军服。尽管如此,她的美仍然相当引人注目。

还没抵达基地吗?

克拉莉丝向伫立眼前的马利诺夫发问。马利诺夫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盒盖尔贝索贴香烟。

这艘是海上飞机,最快的速度就是这样,请你再忍耐两小时。

马利诺夫叼起一根香烟,搜寻着打火机。

在堪察加半岛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海军基地有完善的医疗设施,到了那里,博士就可以接受充分的治疗,在这儿就没有办法了。还要靠博士自己的体力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不要抽烟?

克拉莉丝的语气并不强硬。马利诺夫略显狼狈地将打火机收起来。在病人面前抽烟大概是无心之过吧!

抱歉,我一时没注意到。

哪里。其实我还有问题想请教你。

只要与国家机密不相抵触,我都可以回答。

我想问的是你们会怎样处置博士。

马利诺夫将视线从克拉莉丝的脸上转开,将尚未点燃的香烟塞回盖尔贝索贴的烟盒里,同时觉得自己的气势好像被压倒了。

对不起,这件事情属于国家机密。

是吗?我曾经读过一篇论文,内容说的是苏联体制总有一天会因为军事费用及国家机密而崩溃,看来那篇论文的说法是正确的,你们连对一个人如何处置都无法公开。

马利诺夫突然显露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表情。

你在担心萧罗博士的人身安全也许会受到危害是吗?

当然呀!你们KGB蛮横的名号在国际上可是响叮当呢!

克拉莉丝挑衅地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马利诺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眼神与嘴角都泛起了苦笑的涟漪。

好一个直言不讳的小姐,看来你在西方并没有染上巧言令色的恶习。从法律上来说你们全都是非法入侵他人国土者,当时你们就好像水母一样在苏联的领海里漂浮着。

我很感谢你出手相救,但那并不是我们的本意。

克拉莉丝不服气地说道。

很好,就当作彼此都不走运吧!KGB也不是专程到海上来做资源回收的,我们原本应该会钓到更大的猎物才对。

这句话并非像耳旁风通过克拉莉丝的耳膜,她毫不隐藏脸上的疑惑望着马利诺夫。他的意思难道是说,反对派巨头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只是个小人物?

拉上的幕帘阻断了克拉莉丝疑惑的视线,马利诺夫转向古乡,轻轻以手势示意士兵退开。他那修长的躯体跟着在缺乏人体工程学设计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酒量很好嘛,古乡先生!

这可是长年苦修的结果呢!

古乡爽朗地回答。

对了,我刚才点的鱼子酱还没来。人工养殖的也无所谓,你们总不会对鲟鱼做出流放海外的处分吧?

抵达基地之后,或许餐桌上会供应。反正决定权本来就在你手上。

决定权在我手上?

古乡对着空伏特加的小酒瓶吹气,发出像是远方的汽笛般的声音。

可是我现在半毛钱都没有,让我赊个账吧!就当是做国际亲善好了。

马利诺夫相当有耐心地继续应付古乡。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有意愿,任何事都是可以安排的。

我对男人没兴趣,要是十四、五岁以下的白净金发美少年也就算了,要我应付像熊一样的大男人,我可不愿意!

照这样下去是谈不出结果的,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关于白令海峡水坝爆破计划,我希望你把所有知道的情报全部提供出来。

古乡将伏特加的空瓶放在掌心里咕溜溜地转动。

哦,原来KGB知道这件事啊?

为什么提到KGB?

难不成苏联的文化部官员能够用下巴来使唤军队吗?

喔,那我就不必瞒着你了。我确实是国家保安委员会的人。

你的大名是?

这个一定要说吗?

你不也知道我的名字。

好吧!我叫马利诺夫,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多多指教!

古乡的口气完全没有诚意。当然,马利诺夫一开始就没有对此抱持任何期望。

所以,你觉得怎样,古乡先生?

什么事情怎样啊,马利诺夫先生?

你有意愿提供情报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

真是非常微妙的表达方式。

我一开始就没有大拍卖的打算。尤其我又是个贪图利益的人,即使在对话当中我仍然在绞尽脑汁思考,看看有没有抬高价码的办法。

你不是在计划逃跑吗?

当然不是了!

古乡挖苦地笑道。

和KGB的精悍探员及苏联的精锐部队为敌,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我从来没想过,真的。

你应该也是以一抵千的猛将。至少在关于西方佣兵组织的KGB档案中是这么写的。听说你的威名传遍了非洲、拉丁美洲以及东南亚不是吗?

过去的事情我全都忘了。

古乡始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马利诺夫以手掌托住下巴稍微思考了片刻,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抵达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之后再找个机会谈谈吧!在这种地方似乎怎么也谈不起劲。

就算抵达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也谈不起劲吧!

起劲一点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情报来源,除了你之外我还救起了其他两个人呢!

马利诺夫以暴风雨前的宁静的态度说道,同时以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古乡。就在古乡的表情开始变化之际,手上的酒瓶也掉落在地板上。厚玻璃制成的酒瓶并未破裂,只在发出模糊的撞击声之后滚动了几圈。

失败了、失败了

古乡拘束地从座位弯下身体,捡起酒瓶。再次将脸转向马利诺夫时,表情已经变成完美的扑克脸了。

我好像喝醉了呢!伏特加果然够强烈。

马利诺夫沉默地转身背对古乡。

对付这家伙不能用一般的手段。

一个声音追着如此思考的KGB探员而来。

你要使用自白剂也无所谓,但是要尽量用没副作用的那种。

马利诺夫回头望着这年轻的日本人。

这样啊?我会尽量做到的。

等KGB探员消失在前方的驾驶舱时,古乡立刻重新环视聚集在他周围一整排的自动步枪,并以顽童般的表情吹响瓶子。

看来此人并非一般的对手别说使用暴力了,就连恐吓也没有用。像疯狗一样狂吠的家伙反倒没什么。

将酒瓶状的玻璃制乐器抱在胸前,古乡如此想到。

看样子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水上飞机一降落,巨大的飞机库门立刻开启将之吞没。宛如钻进鲸鱼体内般在水上滑行的水上飞机,静静地停在码头,精准到有如测量过一样。不过古乡没能详细地观察这一切,因为降落时窗户的窗帘都拉上了。

不久之后舱门打开,数名士兵越过飞机与码头间的踏板出现在飞机上,手上抬着担架。

轻一点!他是受伤的人哪!

克拉莉丝的抗议传入古乡耳中。士兵们回到了狭窄的通道上,看见躺在担架上的博士时,古乡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来帮忙吧?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马利诺夫以泼冷水的语气回应。

萧罗博士虚弱地睁开眼睛,一看见古乡的身影立刻缓缓向他伸出手臂。褪色且失去生气的嘴唇上下分开。

为什么不可以跟着去!

激烈的叫声传来。

我不信任你们的医疗或护理,博士一定得由我照顾才行!一定要这么办!简直是羊入虎口嘛!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为他注射毒药?

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看着来势汹汹地逼近,只差没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理论的克拉莉丝,吉尔吉斯籍军官一脸为难的表情劝道。

这种情形叫我怎么冷静?谁想把我从博士身边拉开就尽管试试看!你们要是敢让博士遭受不合理的待遇,国际舆论绝对不会保持沉默的。

机上所有成员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金发的复仇女神身上,只有两个人例外。其中一人迅速地把耳朵移到另一人的嘴边,企图听取微弱却带有明确意义的空气的震动。

空气的震动向古乡传来。

我接下来是什么?

强劲的力道加在古乡的肩膀上。古乡皱起眉头,平静地移开视线。肩膀上隔着一只男人的手,而手的另一端是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冰冷的脸孔。

哎呀

古乡尴尬地开口。

我不希望你们进行密谈。亲爱的同志。

马利诺夫的声音化为无形的冰片,对着古乡倾盆而降。

互相掩护的戏码安排得相当不错,只可惜演技有点不够自然。面对老练的观众,演技应该要内敛一点才会有效果吧!

转身看着懊恼地咬住嘴唇的克拉莉丝,马利诺夫如此评论道,手同时也离开了古乡的肩膀。

不打我吗?

马利诺夫以冰冷的视线直盯着态度不变的古乡。

我不认为你是个会被屈打成招的人。

你还真了解我呢!

反正再过不久你就会全部说出来了。在那之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把体力储存起来才是上策。

谢谢你的忠告。

古乡别别扭扭地回应着。这一回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身上完全没有弱点,就像一整块的花岗岩一样坚硬无比。

快送到病房去。

在马利诺夫的命令之下,士兵们立刻开始动作。

你们也出去。

古乡和克拉莉丝在士兵们的前后包夹之下走出机外。

不必铐上手铐吗?

对于古乡的问题,马利诺夫如此回答。

我是个胆小的人,铐上手铐所带来的安全感会让我感到害怕。

虽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在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古乡已经完全放弃脱逃的念头,因为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并不是武打连续剧里那种充满漏洞的反派角色。沉着冷静、敏锐果断、深谋远虑他是一个会让人不禁要罗列出所有完美的四字成语来形容的厉害角色。

赛门欧索普之外再加上这个人?光是一对一就是沉重的负荷了,要对付一双可怎么吃得消啊!

古乡很想发发牢骚。猫叉又不在现场让他打从心里感到遗憾。

淡橘色的光线布满了整个巨大飞机库的内部。古乡看到超过十架以上黑鸦鸦的水上飞机,以及来来往往奔跑行走的人们。

古乡的视线和克拉莉丝交会。她的瞳孔在橘色灯光的照明下,瞬间绽放出彩虹的光芒,虽然多少有些不安与焦虑,然而却并不恐惧,她在看见古乡的时候甚至还对他展露了微笑。古乡知道,这代表她相信他,于是他也轻而有力地点头回应。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而已,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那么有自信。

古乡没想过要向神祈祷。一想到这世界上充满了多少罪恶与灾难,他就不认为神所拥有的力量多么伟大。况且,与其仰赖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倒不如相信在一起三十一年的自己要来得可靠。

不好意思,现在必须把你们的眼睛蒙上。

马利诺夫说道。

这是一个大约五公尺见方的房间,周围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睥睨着狭小空间的三幅肖像画,画中人物分别是列宁、戈巴契夫以及库兹涅佐夫。

这是过去的遗物与现在的废物呢!

克拉莉丝苛薄地评论。

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嘛!至少像列宁那么杰出的人物在世界史上是相当罕见的,虽然他栽培的接班人似乎失败了。

古乡一边环视室内一边回答。

桌子一张、椅子四张、长沙发一张,没有床铺。晚上应该会分别被安置在单独的房间里吧!苏维埃政权应该还没开放到让年轻的男女同居一室。

简直是牢房嘛!

这可是现代化的牢房喔!你看看这扇门,这是在锰钢中嵌入氧化铝粒子所打造而成的,加上与电脑连结的电子锁。简直坚不可摧呢!

打不破吗?

绝对、绝对打不破。

不要那样强调行不行?感觉心情好像越来越沉重了。

克拉莉丝双手插腰,以女战士般的眼神检视周遭。

有监视摄影机。

在天花板的一隅可以看到那富有机能性且阴险的工具。

原来不是只有把肖像画的眼珠当成摄影机的镜头呢!

你谍报片看太多了吧!

哎呀!

怎么了?

这具摄影机是日本制的,上面有MadeInJapan的字样。

呵!值得为盛大的日苏经济交流干一杯。

以毫无热诚的口吻说完话之后,古乡从桌子底下拔出一个黑色的小长方体,向克拉莉丝展示。

这东西似乎是东德制的。

那是?

古乡的一只手宛如魔术师一样,熟练地进行拆解的动作。扯断内部的配线,确认功能完全丧失之后才对克拉莉丝展露笑颜。

窃听器。!

总觉得这次的事件一直跟窃听器纠缠不清我也曾经利用这个来刺探欧索普老大。在配备监视摄影机的情况下加装窃听设备看来是个常识,不过话说回来,要隐藏窃听器应该多摆些家具比较好吧!

可是你刚才的行动不是全都被摄影机拍下来了吗?

大概吧!所以他们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就会采取什么手段了。总之我们的生杀大权掌握在KGB手中,他们大可从通风口放毒气进来。做这样的事或许是一种无谓的抵抗,但起码可以表达出我们对谈话内容被窃听的不快。只要监视摄影机还能运作,KGB就应该满足了不是吗?况且正式的审问就要开始了,根本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强化我们的精神武装。

古乡将窃听器放在手上,对着监视摄影机做出恶作剧的笑容。

除非KGB有唇语专家,否则我们的谈话内容应该不会被知道。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我想我应该猜得到才对。

我父亲在那个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古乡忍住笑意看着克拉莉丝。在古乡那对黑色的瞳孔当中,出现了一抹她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有一瞬间,克拉莉丝感觉自己好像看到黑暗的深渊,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好,我告诉你,这样应该会比较好,同时也能让你安份一点。

古乡像是在催促自己下定决心地自言自语。克拉莉丝不只在精神上,连四肢都绷得紧紧的,等待古乡开口。

他是这么说的我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就这样了。

克拉莉丝雷因沉默地看着古乡,表情活像正在上高级数学课小学生,或是听见用阿拉伯文朗诵可兰经的芬兰人一样。她的听觉明明是正常的,但就是无法将语言的意义输入大脑。古乡的声音宛如故障的霓虹灯,在克拉莉丝的意识外忽明忽灭。

我不是萧罗博士他是这么说的

克拉莉丝发出了神经质的笑声,然后摇了摇头,向古乡要求。

我听不懂,你再说一次。

说到这位年轻的日本人,他的表情就像刚吃完厚厚的牛排却发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个汉堡的人一样。假使他养的那只讨厌的猫在场,肯定会以不关我的事的眼神看着他吧!

他是这么说的。

古乡以电话答录机般缺乏感情的语调再次重覆。

我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就是这样了。

克拉莉丝的眼眸像碧蓝的大海,古乡在那片海里看到突如其来的汹涌波涛,就在她的理解与愤慨连结起来的那一瞬间。

这是什么话呀!

无形的鞭子呼啸地将室内饱和的紧张空气锐利地劈开。

有些事可以说,可有些事是不能说的,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呀!

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

古乡回答,态度就像是和老师争辩没有犯错的顽童一样。

这份差事真是怎么算都划不来呢!古乡心想。若是战斗或谋略方面,无论如何他都能够坚持下去,但是这种场面实在棘手到极点了。

百元美钞一张、百元美钞二张、百元美钞三张

古乡在脑海里算帐。这些帐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全数从欧索普那儿拿回来。

藉着想像由两千五百张百元美钞所叠成的纸金字塔,古乡总算扼制住自己内心敌前逃亡的念头。没办法,这也包含在二十五万美金当中。况且,古乡突然想到,虽然他喜欢的是欢笑的克拉莉丝,但若做不到的话,不如就让她生气好了,总比让她哭泣来得强,因为愤怒也是精神活力的一种形态。

我只是依照博士说的话如实转达而已,如果这样也要被责怪,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只是转达事实。

什么叫事实!

用不着这么大吼,大小姐。声音大的人未必比声音小的人来得有理。要认定我胡扯那是你的自由,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之所以大声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这么做可是大错特错啊!

古乡的反应让克拉莉丝顿时感到到退缩,但她又立刻还击。

谢谢你的教导,但我并没有逃避事实的意思,那是你的误解,不,是曲解。

那你逃避的是什么?

一派平静的古乡的声音,为克拉莉丝灼热的情绪带来了一股冷风。金发女孩说不出话来,像是在寻找自己心灵所在似地移动着视线。

我,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话太不合理了

话语中断,军服装扮的女孩怒气尽消,换上一个毫无把握的表情。如同沙土将水份吸收一样,古乡局促不安地等待事实渗透到她的心里。从他人的肉体流出鲜血的情景他早已经看惯,不过内心淌的血就完全不同了。

克拉莉丝用整个上半身努力调整呼吸,接着突然转过身来。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事?

古乡凝视克拉莉丝片刻之后,先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用力地点了一下。

告诉我!

我曾经问过你的血型对吧?

嗯。

那时候你回答说你是O型,你母亲也是O型,而你父亲萧罗博士则是A型。

对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而且我们三个人都是Rh阳性的血型

这太奇怪了。我来说明一下,你仔细听好。大部分的人只要能区别出A型或O型就满足了,不过血型这种东西的组成其实比那个稍微复杂了一点。同样是A型的人还可分为AA型和AO型两种,而萧罗博士就是AA型的,这个我亲自确认过了,就在萧罗博士割伤手指头的时候。结果,我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AA型血液的人无论配偶是哪一种血型,都不可能生出O型的子女。

为什么?

根据遗传学的说法,O型对A型为隐形基因。当然这并不表示在能力或人格上会比较差,只是在形态上显现的能力比较弱这跟金发比黑发弱是一样的道理。假使双亲有一方是AA型而另一方是O型的话,则所生子女血型将会是AO型,而从表面看来就只会是A型。因此就遗传学来说,你绝对不可能是萧罗博士,不,应该说你绝对不可能是我们认为是萧罗博士的那个人的孩子。

克拉莉丝紧握双手,古乡则继续说话,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所以,我起初以为是你母亲对你说了谎,告诉你知名学者是你的亲生父亲,大概是为了安慰生长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的你吧!当时我是那么想的。然而博士却跟我说他并不是克雷门特萧罗,这么一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博士没有理由说谎,他说的是事实。他并非萧罗博士,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

古乡发现自己的手正在身体的各处摸索着。我在找什么呀?正觉得奇怪时他突然想到了,是香烟!他的肺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被尼古丁的烟雾缠绕了,难怪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也许是身体正下意识地提出需求吧!不过不论怎么找,借来的战斗服上应该不可能有香烟才对。

去你的!古乡忍不住想大吼。

愚蠢的苏联补给兵,应该在全新的军服口袋里放包未开封的香烟和一小瓶伏特加才对嘛!伏特加刚刚才喝过,虽然瓶子不大却也几乎让我一个人给喝光了,所以现在还不会特别想喝,可是就想来一根烟。不过我也太湖涂了,喝完伏特加之后为什么不立刻要根香烟呢?那个KGB混蛋来到旁边之后就越来越没那种机会了。我说的可不是哈瓦那那种烟卷,只要便宜又难抽的苏联香烟就行了。连那个都不给,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要抽烟?

古乡茫然地盯着克拉莉丝拿到他眼前的东西,一知道那是写着俄国文字的烟盒之后立刻跳了起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

在水上飞机里拿到的。并不是我要来的,因为我不抽烟。如果能帮上忙那就太好了。

帮得上帮得上!你真帮了个大忙呢!

古乡毕恭毕敬地收下香烟。

自动送上香烟虽显然是为了讨好克拉莉丝,没想到苏联士兵对美女也没什么招架之力呢!唉,对于美的事物拥有美的感受是一件健康而正当的事啊!

心情整个宽松了的古乡叼起香烟,准备点火的手在空中划呀划地。

呃火呢?

啊,对喔!

克拉莉丝惊讶地说道。

香烟一定得点火才行。对不起,我忘了要火柴或打火机了。

古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宛如残兵败将地垂下肩膀。

愚蠢的苏联兵!为什么不连火柴也一起给她呢?就是因为这么愚蠢,难怪会被阿富汗狠狠教训一顿!

对不起,圣司。

不,别这么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仍然依依不舍的叼着已经失去存在意义的香烟,古乡如此回答。这并不完全是假话,毕竟和克拉莉丝所受到打击还有随之而来的烦恼比起来,为了抽不到香烟这点小事而抱怨,层次实在太低了。

话虽如此,这个女孩的性格还真是刚烈呀!古乡不禁这么想。其实她就算是歇斯底里地失去理智或号啕大哭都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她却是在心里默默地忍耐着。说起来,无论克拉莉丝面临到多么危险的状况,她都不会发出过尖锐的叫喊。古乡再次领悟到这个事实,在克拉莉丝的性格当中似乎有某些地方会拒绝脆弱的一面,尤其是针对自己。与其说这是刚毅,倒不如说是强韧。克拉莉丝的母亲想必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关于自称为萧罗博士的人的真实身份

古乡再度开始说话。此时他决定把对于尼古丁的需求抛开。身为一个男人,他希望自己至少拥有这点程度的自制力。

我想他大概是苏联国家保安委员会,也就是KGB的情报员。

克拉莉丝沉默地点头。

真正的萧罗博士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他们便挑选一个容貌极为相似的人,接受整形手术,并加以长时间的训练,透过流亡的方式把他送到西方。毫无疑问,目的一定是为了掌握流亡在西方世界的反苏联团体的一举一动。他们利用萧罗博士的名誉来达到这个目的,或许CIA方面早就怀疑了,怎么说他们的工作都差不多。姑且不论那些存在于社会阴暗面的人,流亡的萧罗博士确实普遍受到西方世界的接受,就连我也知道博士的大名,不过并不是因为他气象学者的身分,而是反苏联体制重要人物的身分,因为不管在记者会或论文发表会上,都可以看到他对苏联体制的猛烈批评。如今回想起来,那还真是巧妙的伪装。不过反苏志士这种职业也只有在西方才能成立,虽然大多是些满口苏联或共产主义的坏话,奉承反共政权而耽溺于酒池肉林之辈。其实,东方也有反美志士存在。

古乡不时地把视线瞥向监视摄影机,同时继续说话。连续盯着无声画面的监视者想必十分无聊吧!但他完全没必要为那种事负责。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恐怕也是在KGB的授意下成立的。与其让反对份子孤立分散,倒不如用组织来加以统合,这种作法不只是便于掌握,必要的时候还能够一网打尽。所以假萧罗博士既是创立者之一,同时也是个监视者。

那么,假萧罗博士以外的成员又如何?古乡突然想到这点。他们会相信KGB的手下是个自由斗士,听从他的指示并进而走向毁灭之路吗?不,根据假萧罗博士的说法,双方近来已经毫无联系,因为实际的主导权已经转移到克烈,也就是赛门欧索普手上。

无论如何,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似乎都是个彻底遭到利用的存在。为了想减少对反对份子监视的麻烦而由KGB成立的组织,最后却又在西方阴谋组织的摆弄下沦为爆破白令海峡水坝的罪犯,简直就像是活生生地呈现出来的恶运一样。

那么,所以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克拉莉丝突然出声说道。当古乡把心思放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事情上时,她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吧?他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对不对?

对,没错。

那么所以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在这两个字之后他究竟是想说什么?

在古乡听来,他的这个称呼当中似乎隐藏着克拉莉丝并不单纯的心情。

这个嘛,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我有个想法,也许你会说我太天真了。我想,他或许是打算这么说的我不是萧罗博士,所以别管我了。

一旦他被隔离在病房,说起来也就等于是人质了,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光顾着自己而逃走。不过这么做的前提是萧罗博士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他自然就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了。所以他要我们别管他,自己逃走。我认为他想说的就是这个。

古乡凝视着夹在指间的香烟,不发一语。

是我太天真了,居然会那么想。

克拉莉丝像是在劝告自己一般。

不,那倒不尽然。不管怎样,KGB毕竟是个由人所组成的团体,他们身上未必就没有最后一丝人性。那个叫马利诺夫的虽然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

房门无预警地开启,讨人厌的家伙就伫立在门口。

萧罗博士想见小姐一面啊,日本人,你不行,你在那儿等着。

克拉莉丝看了古乡一眼,从座位上站起来。

亲爱的同志!

古乡对马利诺夫射出讥讽之箭,KGB探员不解地看着他。

这位小姐已经全都知道了,包括萧罗博士是冒牌货这件事。

马利诺夫微微眯起眼睛,交互地注视着古乡与克拉莉丝。克拉莉丝的苍白脸孔僵硬得一动也不动。

所以请你不要打搅,让他们好好把话说到最后。在我的印象里,俄罗斯是一支宽容而笃实的民族。

你的印象完全正确。那么我们走吧,小姐。

门被关上。古乡只能瞪着门咋舌。

KGB混蛋!狡猾的家伙!搞不好是想在我大举反抗时拿克拉莉丝当人质,所以要将她隔离起来。

古乡对着监视摄影机做出忿忿不平的表情,跟着把身体甩进长沙发。

机会一定会来临的,用不着焦躁不安。也许没办法做到从容不迫,但是认为时间过得太慢而把时钟的指针拨快是愚者的行为。爱德蒙唐泰斯(注:《基督山恩仇记》里的男主角。)等了十四年才等到逃狱的机会,汉民族把满清赶出中国也花了三百年的时间,而我的情况会是多久呢?但愿能在双腿和腰杆还挺得直的时候能抓住机会的尾巴

请恕我无礼在场。

开门的时候,马利诺夫如此说道。克拉莉丝以冰冷的沉默予以回应,踏入室内。

男人躺在床上一个她八年来一直相信是自己的父亲、相信是反苏联体制英雄以及白俄罗斯民族解放运动人士的男人。一看见克拉莉丝,在床边照料的护理人员纷纷退到墙边,和KGB探员以俄文低声交谈。

小姐,不瞒你说,他已经没救了。

马利诺夫语气沉重地说道。

医师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对于欧洲反体制派状况的详尽报告,对政府在秩序的维持上有很大的贡献。

克拉莉丝的碧眼中盛满了锐利的光芒望着KGB探员。

你到底想说什么,能干的KGB先生?

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他或许是个可恨的冒牌货,但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够让他安详地离开,不要责骂他。

责骂?

金黄色的头左右摇晃着。

责骂你根本不懂得人心,KGB先生。

克拉莉丝走向病床,在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动作有如舞蹈家一样。马利诺夫心想。

白皙的手温柔地握住从毛毯底下伸出来的男人的手。两相对照之下,那是一只毫无生气的枯黄的手。仿佛透过手掌接受到生命的温暖似的,男人张开眼,宛如冬天阴郁天空的灰色瞳孔捕捉到她的身影。

克拉莉丝。

金发女孩回答道。

父亲

低沉、宁静,却有如大理石般坚定的声音传入耳中时,号称冷静透澈、沉着刚毅的KGB探员脸上掠过了一道惊愕的闪电。马利诺夫放下挽起的袖子望着克拉莉丝,然后又重新站起,将身体靠在墙壁上摇头。表情活像是被浇了盆冷水的醉汉,张着嘴却一句话都没说。

克拉莉丝,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

可是,我不说不行,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并非萧罗博士,这八年来一直在欺骗你,利用你的好意

克拉莉丝沉默地在手中注入力量。

你一定很恨我吧?

不,我一点也不恨你,父亲。

父亲你刚才也是这么叫的

我是克拉莉丝雷因,白俄罗斯气象学者克雷门特萧罗与加拿大女企业家多明妮克雷因所生的女儿。

男人的眉毛缓慢地上下移动。对一个临死的人而言,这大概是最惊讶的表情了。

你是萧罗博士的女儿是吗?难怪你总是对我那么好那么你一定更加恨我了。

我说了,我一点也不恨你,父亲。

克拉莉丝的声音充满着无限的温柔。

你给了我八年的岁月。虽然你并不知情,但是对于从小没有父亲的我而言,这八年来的每一天我都过得非常充实。

白皙的手抚摸着男人的额头。

我很感激你,真的非常感激你,你给了我八年的时间。请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无论动机为何,你的行为至少满足了一个女孩子对于理想中的父亲的渴望。

男人仿佛在忍受着什么似地闭上眼睛。

谢谢

声音低沉,带着颤抖。

谢谢你竟然愿意对我这种人说出如此宽大的话。我不管叫我什么名字都好,我出生于尼古拉耶夫斯克,从小看着银灰色的天空和冻结的海洋长大,我是多么盼望能够看到冬天也不会结冻的港口唯独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恐怖份子破坏的心意毫无虚假唯独这点毫无虚假。

是的,我明白,父亲。

我对不起,克拉莉丝原谅我

男人用尽残留在体内的最后一滴生命力喃喃说道。

医师走上前来,执起男人的手腕测量脉搏,接着将视线转向马利诺夫,缓缓摇头之后宣告他的任务已经终了。

在这之前一直有如石像般静止不动的马利诺夫离开墙边,暗褐色的瞳孔凝视着在男人冰冷的额头上亲吻之后站起来的克拉莉丝。

没想到你是萧罗博士的女儿。

语气中似乎笼罩某种阴影,克拉莉丝毫无理由地察觉到了,只是她当然无法猜得出那究竟是什么?

真让人意外。

这世界上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惊奇。不过,从事你这种职业的人也会有这样想法,我才感到意外。

克拉莉丝的话里带着尖锐的针。不好好抒发一下对于KGB探员这种身为反体制运动残酷镇压者的政治警察的敌忾,她很可能会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难道要在KGB探员面前流泪吗?如此想着的她,紧紧地抿住了玫瑰色的嘴唇。

那么大家就扯平了。

马利诺夫如此回答,完全没有被触怒的样子。在克拉莉丝的感觉上,马利诺夫好像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所以对于她的嘲讽毫不在意。

遗体就交给我们处理吧!不晓得你想不想知道真正的萧罗博士的事?

克拉莉丝包覆在军服底下的美丽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真正的萧罗博士她真正的父亲。可惜终究没见到面,因为她见到的是冒牌货。

他已经死了对吧?

没错,在九年前。

因为刑求?

不,是因为急性心脏衰竭。你信不信都无所谓,不过就我所知,KGB连萧罗博士的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九年前博士在西方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少数民族自治权的偏激论文,在那之后就突然死去了。KGB对此也感到相当困扰,不知道西方媒体会如何曲解这件事。

因为那正是你们一向以来的作风,不被信任是当然的吧!结果你们还不是隐瞒了他的死讯而且还加以利用?

你说得没错。

卑鄙!

我并不否认。但纵使奉自由与民主主义为金科玉律的西方也一样会做出类似的事。

那就是你的免死金牌吗?

你爱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在回答的时候,马利诺夫光洁额头上的阴影也加深了,因为还有其他难以推卸的罪证存在,而且任何人都无法替他们承担。

在KGB探员的身上看出忧愁一事,让克拉莉丝有些不知所措。正如古乡圣司所说的,KGB毕竟是一个由人所组成的团体。话虽如此,但

遗体会怎么处置?

埋葬在市内的公共墓园。

会有亲人去他的墓前献花吗?

听说他没有亲人。

是吗

怜悯的思绪触动了克拉莉丝的心。八年来一直过着假扮他人度日的生涯,欺骗周遭的人们,背叛友善的支持者,将自己封闭在孤独与寂寥中,这就是所谓为国家与思想奉献的伟大人生吗?

那你呢?你死的时候有人会为你流泪吗?

这个问题所引发的强烈效果连发问的当事人都意想不到。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的高大躯体在一瞬间,仿佛经历突如其来的地震般摇晃着。

这个与你无关。

马利诺夫以低沉的声音回答,表情上看不到任何激烈的变化。然而,纵使连脸部的肌肉也能够控制,但却似乎无法控制流动的血液。血色从他俊秀的脸庞褪去。

克拉莉丝沉默不语。任何讽刺都无法造成刮伤的KGB探员的精神盔甲,竟然被一个无心的问题给射穿了。阿基里斯的脚后跟(注:希腊神话中,阿基里斯的母亲为了让儿子拥有刀枪不入之身,因此提着他的脚后跟将他浸入冥河之水,但是却漏掉了脚后跟的部位,于是脚后跟便成了阿基里斯唯一的致命弱点。)和齐格弗里德的肩胛骨(注:齐格弗里德为德国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的主角。他在屠杀恶龙之后,以龙血沐浴全身而拥有不死之身。但是在沐浴过程中正好有片树叶掉在他的肩胛骨上,于是肩胛骨便成了他的致命弱点。),克拉莉丝知道自己已经掌握到对方的弱点了,但是却无法进一步发动攻击。马利诺夫的身上确实拥有某种特质,而这个特质超越了她对于KGB的敌视,让她踌躇不前。因此克拉莉丝放弃射出第二支箭。

那么就请你回到原来的房间去。

马利诺夫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克拉莉丝不得不承认,至少这个男人的自制力是超凡的。

古乡圣司从罗宋汤的深盘中将视线抬起来时,克拉莉丝正好回到房间内。

美丽的容颜略显苍白了一点,不过她美丽的真正泉源,也就是那份活泼的朝气并未丧失。太阳不会永远被乌云遮蔽。虽然她外表上的美明明白白的事实,但若去掉那份活力与节奏,感觉就毫无魅力了,古乡想到。对于多愁善感的美女,古乡可是一点兴趣也提不上来。假使眼前有个托住脸颊表情忧郁的女人,古乡顶多只会告诉她哪里有牙医而已。

怎么样?

古乡对着神情落寞地在桌边坐下的克拉莉丝问道,语气也开朗不起来。

克拉莉丝微微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

由于早有超出预期的确切猜测,所以古乡并不惊讶,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恶言谩骂诅咒诽谤之类的话他大概有一本字典那么多,可是那种话只要一说出口就会立刻暴露出自己的词穷。每当战场上有同伴死亡的时候,他总会假称为死者祈冥福而大口喝酒、大声唱歌,然后隔天就全部忘光。他必须把印象淡化到死者不知不觉就消失了的程度,仿佛追悼他人死亡的同时自己的死亡也将会来到,古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然而即使没有那样的经验,古乡在本质上仍是一个不擅长安慰人的人。虽然不是一个具备谦让美德的人,但他对于自己不适合婚丧喜庆那种场合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前来伺候他们用餐的女兵把盛着罗宋汤的深盘摆在克拉莉丝面前,动作相当粗鲁。而且一告诉她这里没你的事之后,立刻就把宽阔的背转过去对着人,径自走出门外。

一点服务的精神都没有。

听见古乡的牢骚,克拉莉丝笑了,表情有如从云缝间照射下来的阳光一样。

因为她并没有非服务不可的义务呀!

这个唉,也对啦!

既然克拉莉丝笑了,古乡也就不安了。

我知道你没什么食欲,不过还是得吃下去。为了逃出去,一定得储存一些体力才行。

嗯,我知道。

乖孩子。

克拉莉丝再次笑了。用汤匙舀取罗宋汤的手突然停住,脸上也浮现出担忧的表情。

不晓得猫叉现在好不好?

什么?

只要别受到虐待就好了。

欧索普老大还不致于偏执到会以虐待猫为乐,虽然他也不是什么爱护动物的人。

古乡一面撕下黑面包送入口中,一面打消克拉莉丝的担忧。

就本质而言,那个人是非常健全的。

健全?可他是个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哪!

所以才健全呀!这句话我也曾经对欧索普说过,比起那些为了思想或信仰而毫无顾忌牺牲他人的家伙,我反倒喜欢欧索普这种人。我一点也不认为思想或信仰比金钱来得高尚,金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中最合理的存在。共产主义思想对于共产主义者或许是神圣的,但是对于反共产主义者却并非如此。犹太教的教义对犹太人也非常重要,但是对于无神论者而言却有如吸毒者的胡言乱语一样。不过金钱这种东西,管他是共产主义者还是反共产主义者,一美元就是一美元,不管是犹太教徒所使用的或无神论者所使用的,一法郎就是一法郎,这就是它最大的优点。

但是,金钱并不是一切吧?

金钱并不是一切,是吗?听起来是很好听啦!不过只要到亚洲或非洲等饥荒国家去看看就知道了。在救人方面,一枚金币可比一本圣经还来得有用。如果让我看到哪个家伙在即将饿死的人们面前啰哩巴嗦地说教,叫他们不要畏惧肉体之苦,要畏惧灵魂之死的,我一定会一枪毙了那家伙。就现实问题而言,世界上有十亿的人口正处于饥饿当中,要拯救他们的灵魂也应该先填饱他们的肚子吧!

古乡将完全冷掉的红茶一口气灌入喉咙。

没错,凡事都有先后顺序。首先得满足胃袋,其次才轮到心灵。汉民族实在很伟大,在纪元前就有政治家说过这样的话,好像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乐的。哪像现在,越是无能的政治家就越爱向国民提倡道德或宗教信仰。唉,好像有点扯太远了。总之我认为追求金钱并不是那么罪大恶极的,就是这样。

我怀疑欧索普将军也有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论调。

嗯,他应该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而已吧!不过他的金钱追求生涯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

因为白令海峡水坝肯定布满了蓄势待发的苏联精锐部队啊!毕竟那些情报早就全部泄露给KGB了。

嗯,说得也是。

假的克雷门特萧罗博士既然是KGB的情报员,那么他所知道所有关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情报,应该全都流向了苏联政府才对。

在装备相同战斗力也相同的情况下多数将会胜过少数,这是军事上的法则。水坝里的内奸将会被揪出来,而白十字军的指挥官欧索普将军以及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克烈,这双重的人生也将会同时结束。

古乡放下汤匙,专注地想着欧索普的命运。

房门突然打开。像是被踢爆般猛烈开启的门片撞上墙壁,发出回响。

古乡和克拉莉丝,一对黑色的眼睛和一对碧蓝的眼睛紧紧盯着闯入者。

来者是仿佛连指尖也苍白了的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

古乡圣司以视线迎接马利诺夫的视线,同时站了起来。并非恐惧而是敌意,这令他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因为他感觉到马利诺夫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锐气。

这是个好机会

古乡一面确认情势一面思考。

至少是个可望孵出的机会。一定要平安地孵出来呀!加油!万一失败变成炒蛋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长满鸡皮疙瘩的皮肤底下,肌肉与肌腱紧紧地绷住。为了做好释放瞬间臂力与瞬间爆发力的准备,直到神经末梢全身都充满电力,活化了所有的细胞。马利诺夫在战斗方面显然是个卓越出众的强者,因此古乡全神贯注地准备着与他之间的一战。但是

你说赛门欧索普和克烈是同一个人是真的吗?

KGB探员劈头第一句居然是这个问题。

你是怎么知

古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发出尖锐的咋舌声。

对呀!一定是那个女兵带了其他的窃听器进来了!

马利诺夫毫不感兴趣地忽略掉古乡的话,再次追问。

你说赛门欧索普和克烈是同一个人吗?

隐瞒并无益处,于是古乡点头承认。

是真的,赛门欧索普和克烈是同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

要不要我签切结书给你呀?这是当事人亲口跟我说的,所以保证是九九九纯金,毫无虚假。

马利诺夫的双眼笔直地盯着古乡的脸,有好半天的时间连动也没动一下。古乡心情变得非常差,战斗意志全被抹灭,激烈的细胞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久之后,沉重的叹息从马利诺夫口中吐了出来。

是吗原来是欧索普。

接着他表情一变,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芒。

关于这件事,请你仔细说个清楚。

让人难以直视的尖锐与激烈,支配着马利诺夫的表情。

还有欧索普现在的下落,你会告诉我吧?

你以为我会乖乖说出来吗?

让人说话的方法,要多少都有。

对于古乡语带挑衅的回答,马利诺夫完全没放在心上。

知道了,我也不喜欢受拷问,我又不是被虐狂。

古乡摆出妥协的姿态。

欧索普背叛了我们,而你跟他又是敌对关系,算起来他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既然把这点弄清楚了,我愿意大大方方地协助你。毛泽东也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算你聪明。

但是我有条件。

条件?

第一是确保克拉莉丝的安全与自由,在一切意义上的安全与自由。另一个条件是,我要知道你这么仇视欧索普的理由。

古乡一口气提出两个条件。

无法接受的话,要来硬的也无所谓。

圣司,我

你不要说话。

马利诺夫交互地凝视着古乡与克拉莉丝,本想以一句没得商量断然拒绝,但是就在视线与克拉莉丝的眼神撞击、纠缠之际,一股冲动抓住了他,一种无可反抗的强度与深度牢牢地抓住了他。

马利诺夫调整好呼吸,以尖锐的坦率说道。

我告诉你我憎恨欧索普的理由,他自称是克烈的他杀害了我的妻子,让我儿子遭受垂死的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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