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厚实的乌云便覆盖天空,落下斗大的雨水。
湿度令人不快。明明是午休时间,教室里却一片安静。
之所以安静,是因为白星同学没有来上学。太阳躲了起来,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两人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一脸不安。
发生昨天公园那件事之后,我甚至没能跟白星同学联络。
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我老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好?但是话说回来,这才是本来的「我」。就算大家教我打扮、教我如何与人交谈,我依旧是个空壳子。到头来,我终究是个有著极度沟通障碍,关键时刻什么也说不出口,彻底没用的废人──
负面思考持续转动。自我厌恶化为沉重压力,眼看就快将身体压垮。脑子被疲惫感麻痹,完全无法运作。尽管觉得这样很糟糕,我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没办法振作起来。
再加上我终于受不了教室的湿度,于是下午便早退离开学校。
「……你……你怎么了?」
我一打开宿舍的玄关门,正好麻子小姐也在,她吃惊地瞪大双眼看著我。她依旧穿著短裤和坦克背心,正在打扫走廊。
「咦?你的伞呢?你早上不是有带出门?」
我默默地低下头,水珠从额头滴落在玄关的石头地板上。
「……把身体擦乾后来喝杯茶吧。」
我换上便服后过了一会儿,就被麻子小姐缓缓地带到宿舍餐厅。
在脖子上挂著毛巾的我眼前,放著冒著热气的茶水。隔著桌子与我相对而坐的麻子小姐,一反常态地露出凝重神情。
「所以,你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我不由得拘谨起来,不敢说出实情。
在壁纸老旧的餐厅里,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窗外的雨声。
「……说吧,其实我大概知道。是你最近往来的那些人的事情对吧?」
她好像全部都看穿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跟重要的人好好说话。」
「这样啊。是哪个?喜欢的人还是朋友?」
何止全部,她简直一清二楚。
「两者都是。」
「哇啊,若是这样那就麻烦了,我不要听。」
唔,什么嘛,是你自己问我的,现在却想逃?
正当我这么想时──
「就是啊……这种事情确实很麻烦。」
麻子小姐叹著气,重新这么说:
「想要坦白说出心声,却又害怕对方的反应而什么也做不了。字斟句酌到最后还是下不了决定,只能眼睁睁看著时间流逝……我懂,那种事情很麻烦,而且超可怕的。」
「…………」
「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就是一个持续逃离那种麻烦的人。因为很可怕嘛。明明自己没有恶意,却仅仅因为一句话就令对方失望、受人嘲笑、惹别人生气,然后每一次都不停地讨厌自己……于是,我选择逃避大地你最近所经历的事情。」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在风的吹袭下,雨滴偶尔啪啦啪啦地敲打著宿舍老旧的屋顶。我默默地聆听麻子小姐说话。
「逃避到了后来,我被周遭的人拋下了……从此变得真的害怕与人接触。这就是现在的我。所以,我认为现在为此烦恼的你非常厉害。光是你试图好好地去面对而没有逃离麻烦事,我就觉得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麻子小姐……」
「哈哈,不过我也只能这样暂时安慰你啦,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正在努力的你说。所以最近我在想……你要不要搬去有其他学生在的新宿舍住?这里也差不多该收掉了。」
麻子小姐露出落寞的微笑。
「毕竟你总不能一直当我的玩伴。你应该常看见孤单的国中生混在小学生的团体里玩耍吧?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在同年级的人之中立足,才会像这样倚赖浅显易懂的关系。」
原来她也有相同的想法啊。就和认为跟年长者相处比较轻松的我一样。
「所以说……呵呵,如何?你是不是光见到我这样的大人就觉得安心啊?」
麻子小姐大概是想用她的方式安慰我吧。就算是这样,她也太拚命了。这个令人哀伤的否定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说这种像是在贬低自己的话呢?
这个地方和玲花学姊一样,一直以来给了我容身之处。
所以,我这么说:
「既然麻子小姐你叫我不要逃避麻烦事……那我要留在这里。因为比起一般人,你肯定要麻烦多了。这不是很好的练习吗?」
「你难道不懂我不是那个意思吗?」
「就是这个意思。这里──无疑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累积了许多麻烦事的地方。要不是有这里,我永远都会是孤单一人。」
「…………」
敲打屋顶的雨声倏地消失。在突然造访的寂静中,麻子小姐大大叹了口气。
「……哎呀呀,亏你难得有机会可以恢复成正常人。好了,一时兴起结束。为了这间宿舍的存续和继续我的尼特族生活,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没差啦。哈哈,反正我也开始觉得麻子小姐的坏结局搞不好也不坏了。」
「白~痴,等你年收两千万再来跟我讲啦。」
没错,即使是这样的我,也唯有麻子小姐愿意全然接受。跟周遭的大人无关,她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人。
一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自然而然地展露笑容。
「……谢谢你,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了。还有,我要出去一下。」
「嗯,你加油吧。另外,我也要稍微跟你道一声谢,H。」
「哈哈,我不叫H,我叫大地(注:日文中「H」和「大地」发音相近)。」
在笑容笨拙的麻子小姐目送下,我走向玄关。
我并不是「空壳子」。回顾过往,我确实累积了一些东西,因此为了不辜负那个人向我伸出的手,我要再一次振作起来。
我穿上鞋子。雨大概是停了吧,只见阳光从玄关的拉门窗户照射进来。
门外有两个手拿摺叠伞的身影。
我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亮丽的双马尾及犹如将夜空融入其中的黑色长发。
「──我们有话跟你说。」
是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
之前中午野餐过的公园因为和宿舍位在同一座山丘上,所以离宿舍意外地近。
我们三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我坐中间,两旁分别是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
因为下过雨的关系,秋千的锁链湿湿的。椅面也微湿,坐起来有些冰凉。
天色尚明的午后天空上挂著一道彩虹。现在这个时候大概正在上今天最后一堂课吧,然而她们两人都在这里,表示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应该也早退了。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因为我打给绘马,她只回了一句『都是我的错』。」
猪熊同学打破沉默开口。接著轮到鹰见同学轻声叹息。
「呵呵,而且很不幸地,我们也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本来要是有人敢惹绘马哭,除了踹死对方外别无二途,但毕竟我们也是过来人,所以没办法苛责你。」
「……过来人?」
我反问,猪熊同学边回答「是啊」边轻轻晃动秋千,秋千很快就停止了。
「因为我以前──也像你一样。」
好令人费解的一句话。猪熊同学像我一样?
「我以前读小学时很胖。」
一瞬间,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从猪熊同学现在的模样,实在很难做此联想。
「而且是非常胖。因为我父母为了培养出心目中理想的小孩,从前对我的家教非常严格,不仅注重念书和才艺,而且还禁止做任何打扮。在那份压力之下,我只能靠吃来发泄,结果就因为发胖而被男生取笑是野猪,不停地欺负我。不用说,我穿的当然也都是父母买回来的土气衣服,所以我连女生朋友也交不到,她们还说不想被人看见跟我在一起。可是这样的压力,让我又更无法克制地狂吃。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过著每天回到家就哭著搜刮冰箱的日子──我好想死,难过到想改变却无法改变,也没办法振作起来。」
我完全无法从现在时髦又华丽的猪熊同学,想像她过去的样子。她为什么有办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呢?
「后来绘马出现了。她在我独自哭泣时发现了我,而就在我不经意说出『想死』这句话后,她的开关开启了。就跟她对废丸你所做的鸡婆举动一样,她每天早上都来我家逼我跟她一起跑步。因为她真的很死缠烂打又天真无邪,所以我也没法拒绝她。这一点现在也是一样。不过多亏了她,我不但渐渐瘦下来,而且还因为被绘马的笑容疗愈,我变得即使打开冰箱也只会关上,也不再因为压力而暴食。后来我们开始会一起出去玩、上街挑选衣服,由于受到绘马许多的赞美,让我觉得变漂亮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最后成为现在的我。」
啊啊,原来如此。猪熊同学在教我打扮时会意外地从我的观点来替我设想,原来是因为她也有那样的过去。
「呵呵,我也几乎一模一样喔。」
我一回头,就见到鹰见同学闭著眼睛面露浅笑。
「小学时的我──非常沉默寡言,甚至严重到被带去医院检查,然而最后仍没有找出病名。因为我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来,所以不仅遭到男生欺负,也因为没办法跟女生一起聊天而被无视。我的兴趣是看书和写作,因此我总是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创作。但是有一天,我带去学校的稿子被人发现,受到大家的耻笑。我就算想阻止也开不了口,结果又被取笑得更厉害,闹到最后,我的稿子被撕破丢掉了。就在我一个人哭著把破掉的稿子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时……绘马出现了。」
从现在行云流水般华丽地痛骂男人的鹰见同学,实在好难想像过去的她是那副模样。
然后,这时白星同学果然也出现了。
「唯独当时,我不知为何说出了『想死』这句话,结果绘马一听立刻泪流不止,害得我都慌张起来了。不仅如此,绘马还跟我一起把稿子收集起来,用胶带黏好,并且读了我的作品。她称赞我的作品很有趣,还说想要更了解写出这么棒的故事的我。就这样,我每天都跟绘马形影不离,而就在我的作品获得她肯定的过程中──我变得能够开口说话了。后来,随著我不停思考要如何报答绘马,要说什么才能逗绘马开心,我的小说也越写越好……最后成为现在的我。」
鹰见同学也是一样。她之所以偶尔会对我表示同情,原来是因为经历过那种事啊。还有,她们两人会讨厌男人,说不定也是有过那段过去的关系。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和英玲奈都曾经有过类似现在的状况。只不过因为太过羞耻,所以不好意思说出来就是了。」
换句话说,那个「类似现在」、「太过羞耻」的状况,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明明其实全部都是自己的问题,全部都是自己的责任,却一见到绘马伸出援手,就忍不住过度依赖她。」
「呵呵,就是啊。在跌倒时获得她的帮助站起来。明明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接下来必须自己一个人走下去才行,却忍不住让她背负更多的包袱。」
没错,我之所以没能立刻否定白星同学的那句:「是我的错吗?」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抱持著那种依赖心理。
因为受人所托,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不过事情进行顺利真是太棒了。
都是因为我像这样隐约抱著事不关己的想法,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白星同学自始至终都是出自纯粹的善意好心帮忙,选择的责任和实行的责任都在于我。然而我却因为和玲花学姊进展得不顺利,摆出把悲痛情绪强加在白星同学身上的态度。而且还是在最糟的时间点。
「呵呵,刚才我也说过,我能够了解你的心情。」
鹰见同学望著悬挂在远处山头的彩虹说道。
「以前我也说过,人一般都是抱持本位主义,认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不管是自己的时间、劳力还是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用在自己身上。甚至认为,世界应该对自己更感兴趣一点才对。所以一旦有人对自己这么感兴趣,就会像这样得意忘形起来。」
「唉……不过这么说虽然很抱歉,但是绘马也实在是太离谱了啦。非但不带私心地陪对方一起哭泣,又那么兴致勃勃地卯足全力。遇到这种甘心奉献、不求回报的生物,自然任谁都会想要巴著她不放呀。」
「……就是啊。人对他人不感兴趣,更不可能不带私心地为别人付出。对他人付出无条件的爱这种事情明明只有神才做得到,然而她却办到了。受到这样的对待,也难怪我们会不由得盲目地信仰她。所以我们必须自律,努力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白星同学确实是神,她就宛如太阳一般照耀了我。但是我必须小心不要输给太阳的引力,以免被弄得晕头转向,迷失了自己。
「好了,总之你去跟她道歉吧。要是失败了,我就把你剃光头。」
「呵呵,不用说,你要是失败了,今年一整年都得当我的搁脚凳。」
两人的话令我不禁苦笑。于是我跳下秋千,前往白星同学家。
夕阳将白星家照得火红。
我一进门,就听见玄关门的另一头传来狗叫声。那大概是白星同学养的狗佩可的声音吧。随著我走近玄关,狗吠声变得越来越大,接著忽然停止。
「噢,是你啊。」
身穿绿色运动服的美少年,真央哥抱著狗从玄关走出来。
「我大概知道你所为何来。总之进来吧。」
我在他的催促下进入屋内。
真央哥将佩可放到看似客厅的房间后关上门,对我微微耸了耸肩。
「现在情况有点棘手。因为她从昨天开始就不肯踏出房门,也没有吃饭。」
听他这么说,我心好痛。这都是我害的。
「虽然我对发生什么事情不感兴趣所以不会过问,不过你可不许劝导失败喔。」
我跟著真央哥走上二楼,来到白星同学的房门前。
一想到要跟白星同学面对面,我不禁紧张地屏住气息……然而真央哥却不知何故中途停下敲门的手。
「……你大概不清楚她的事情吧?为了劝导,我想还是告诉你好了。况且虽然我上次那么说,不过这阵子我的心情也整理得差不多了。」
真央哥自嘲似的笑了笑,从白星同学的房间前走开。
「虽然那么说」是指哪件事?因为他讲过太多话,我想不起来是哪件事情。
就这样,我和真央哥来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前。
我记得这是我被威胁「要是敢擅自打开就宰了你」的房间。
真央哥没有敲门,直接默默地打开那个房间的门。
那是一间女孩子的房间。和白星同学的房间很相似,只不过里面的家具和布偶角色感觉有些古老,而且表面布有些许灰尘,十分乾燥。
「这个房间……是谁的房间?」
「白星绘海。绘海姊。我的姊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白星同学有姊姊。不过我总觉得这个房间好像缺少气氛,又或者说是有人居住的生活感……
「不过她十年前死了。」
「…………」
「死于交通事故。因为除我以外的家人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尤其是绘马,所以我们将绘海姊的房间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我无话可说。没想到白星同学有这么一段哀伤的过去。
「而这正是她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真央哥所说的「变成这样」,应该是指包括女神开关在内的,白星同学的那种个性吧。
「十年前,绘马七岁时,当时的她虽然是个小鬼头,却是个非常恶劣的家伙。」
不管怎么想都无法跟白星同学连结起来的恶劣一词,令我满腹不解。
「她因为罹患全世界只有少数几个病例,名字落落长又原因不明的心脏疾病,从小就得一直躺在医院病床上吸氧气。大家都说她肯定活不过十岁。」
这一点也令我难以置信。现在的白星同学明明非常健康。
「绘海姊──她一直守护著那样的绘马。这话由我来说虽然似乎不太公正,不过绘海姊真的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她不仅长得漂亮又会读书,朋友又多,而且还愿意将自己的事情置之度外,为了别人而拚命,如果对方难过就陪他一起哭,有高兴的事情就一起开心。她是一个天生能够做出那种事情,宛如女神的姊姊。」
我好讶异,没想到她的个性和现在的白星同学如此相似。
但是,听说当时的白星同学非常「恶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绘海姊基于与生俱来的个性,拚命地照顾绘马,每天都到医院探望她。但是……绘马却痛骂那样的绘海姊。当时的绘马,是一个憎恨自己的遭遇,对他人满怀嫉妒的阴沉孩子。她口不择言地痛骂和自己相比是如此耀眼的绘海姊,每天都叫她『去死』。可是呢,尽管如此绘海姊还是天天都去见绘马。绘马为了对抗她,变得更加任性妄为,然而即使绘马将心中的千仇万恨发泄在她身上……绘海姊依旧『为了不让绘马孤单一人』而去见她。」
从现在的白星同学实在无法想像她曾经是那个样子。但是,对于她深陷憎恨和嫉妒的遭遇,我也只能寄予同情。毕竟她连能不能活到姊姊的岁数都不知道。然后,我也好难想像她姊姊即使遭到痛骂依旧贯彻的奉献精神,究竟需要多少忍耐力。
「但是有一天,一如往常地在医院被绘马诅咒『去死』的绘海姊,在回家路上因故身亡了。而在没有了绘海姊的寂静病房里,绘马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绘海姊所拯救。后来──她的病不知为何突然痊愈,就连医生也感到不可思议。可是有一天,绘马午睡醒来后忽然哭著说:『都是我害她死掉的。然而绘海姊却直到最后都对我……』哈哈,搞不好是死去的姊姊向老天祈祷,希望用自己的命来换取绘马的健康。」
「…………」
「从那天起,绘马就变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对绘海姊耍任性、发牢骚所造成的反作用,她开始变得像绘海姊一样随时都想要接纳任何人,而且变得对『死』这个字反应激烈。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女神开关的真面目。」
太壮烈了。没想到那个超乎常理的举动背后,竟有如此惊人的过去。
这时我想到,真央哥是用别的字眼称呼那个女神开关。
「不过我自己是称之为『诅咒』啦。因为她的那种举动并非天生,是由努力、悲伤和赎罪意识所累积出来的,所以和绘海姊不同,既扭曲又笨拙。而也因为这样,她才会总是做得太过火。」
她确实是做得太过火又笨拙。但是,白星同学的全力以赴确实拯救了我。
不过既然她的行为是源自那样的一段过去,我也不能天真地接受并为此感到欢喜。
「所以,对她温柔一点吧。」
真央哥关上姊姊的房间,留下一句「交给你了」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敲了白星同学的房门。
我敲了白星同学的房门。果不其然,没有回应。
我静静等待著。就在我开始怀疑房里是不是真的没人在时,门的另一头传来「是谁……?」的说话声。
「是我。我是龟丸。」
我才说完,就听见房里响起「喀哒喀哒」疑似东西掉落的声音。
「啊,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门的另一头,传来白星同学忙成一团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房内安静下来,并且传出「……请进」的细微说话声。
我打开房门,见到白星同学穿著家居服坐在椅子上,一派拘谨地紧握双手,放在膝盖上。不仅如此,她望著地板的双眼还泛著泪光,嘴唇发颤,肩膀也显得紧绷。
「真的很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拜托你不要死……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什么都愿意做,请你不要死……」
白星同学嘀嘀咕咕地,像是因发烧而胡言乱语。
我在那间病房说过「想死」的这件事,恐怕至今仍令她难以释怀吧。
于是她一心以为,我的愿望眼看无法实现,所以我将会绝望而死。明明那几乎只是一种修辞而已。
「……我有话想跟你说。」
听到我这么说,白星同学顿时双肩一颤。我不晓得现在的白星同学能否冷静地听我说话,但是我有件事必须明白地告诉她。
我说出那天傍晚在伤害白星同学的公园里,我最应该说的一句话。
「白星同学,谢谢你。」
「不,不对!都是我所做的一切害了你!」
「和那个无关。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谢你。因为即使我和玲花学姊的事情进展得不顺利,我从你身上得到的却更多。」
「你骗人!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没有骗人。我……过去一直是孤单一人。但是想想我为什么会孤零零的,其实只是因为我害怕被别人拒绝罢了。」
没错,我害怕人群。害怕人们对我投射的目光、言语。毕竟人终究无法了解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害怕因别人而受伤,所以我心想只要在那之前自己伤害自己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我以负面思考为动力,潜进黑暗世界里,保护自己不受更多的伤害,并且决定不抱任何的期待。
「但是白星同学你教会我,光凭我一人什么也做不了。没错,人如果只有自己一人,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不管是打扮、交谈、与异性往来的心态,以及人生其他所有的一切──那些全都是透过体验,从别人身上获得的东西。必须像运动一样和某人一起经历,或是面对面地请对方指导才能学会……所以即便害怕,也非得勇敢面对人群不可。」
纵使会受伤或被人讨厌,我想大概也只能这么活下去。
不过,假使能够与某人心意相同,那么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喜悦的事情了。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战争,但是我并非孤单一人。因为白星同学你们教导我的事情本身,已经成为我重要的一部分。」
不是孤单一人。向我伸出的援手是如此温暖,让我好开心。甚至连一直为自己的没用懊恼不已的过去也包括在内,在有幸遇见白星同学等人的今日,我真的觉得我的人生这样就够了──
曾几何时,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是「空壳子」。正因为是空壳子,我才能像这样遇见大家。我现在甚至觉得,空壳子反而是对我的一种赐予。
「所以我要再说一遍……谢谢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害怕。就算失败,我也能够肯定过去的一切。」
「龟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我说出在来这里之前就决定好的事情。
「我──要向玲花学姊告白。」
「…………」
「我打算做个了断。玲花学姊是不会打消念头的,她之后一定会去美国。因为夏天时,她一定正忙著准备考试;话虽如此,我也不想在她毕业时告白完就逃。所以,我想只能趁现在了。」
听了我的决定,泪水再次从白星同学的双眸满溢而出。
「……我早就隐约感觉到你会这么说了。」
如同我渐渐察觉到的,那双宛如恒星的眼睛虽看似傻气,实际上却看得透彻。
「我想要声援你,想要说你绝对会成功。可是……」
「我明白,我也知道玲花学姊会做何答覆。她一旦怀抱希望,就不会输给任何诱惑;一旦有了目标,就会坚持到底。所以,她一定会拒绝我的告白。」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告白?我不想见到龟丸你受伤啊。」
「……谢谢你。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向她表达我的心意。因为你们大家教会我,人必须像这样勇于面对他人。而且……我也想让白星同学看看这样的我。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可以凭自己一人办到,而且无论遭遇何种失败,我也不会再说出『要是死了就好了』这种话。」
「呜呜,龟丸,偶……偶该怎么做才好?」
白星同学哭得太厉害,导致说话声中带著浓浓的鼻音。她是个善良的孩子,直到最后仍在烦恼自己能为我做些什么。但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哈哈,如果拿社团来比喻,我就是选手,白星同学则是教练。所以接下来是我的工作,你只要随便在一旁看著就好啦。」
真的这样就够了。可是,低声啜泣的白星同学却露出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然后不知为何开始在书桌抽屉里翻来翻去地找东西。
「……听……听到社团,我想起一件事。」
她手上拿著一只麦克笔。对了,白星同学的绰号是──
「虽……虽然没有通过会议……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对自己许愿有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成功。即使只能祈祷,我也想尽全力为你祷告。」
白星同学热泪盈眶地发出擤鼻声,开始自己在左手上写字。
写完后,她握拳祈祷,接著把手伸出来。
白皙的手犹如莲花般缓缓绽开。我不由得无意识地走近她,用双手轻轻包覆住那在我眼中珍贵无比之物。
我从宛如日出般张开的手掌中,将歪七扭八的圆形字体烙印在眼底。
「谢谢你,我开始感觉真的会成功了呢。」
「嗯……嗯……你要加油喔。」
此时,这位女神才总算展露笑容。
隔天,晴朗无比的早晨。
我先是花了好一段时间冲热水澡,之后用刮胡刀剃脸。虽然我脸上没有胡子,但是今天就连一根汗毛我也不肯放过。
因为我要以完全武装的姿态,站在那个人面前。
刷牙,剪指甲,在头发上抹造型品抓出发束。然后穿上前一天烫过的制服──
我走出宿舍玄关,前往那个人所在之处。
也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一整天的课程就这么平淡地度过了。
放学后的学生会办公室。我和一如往常地浏览文件的玲花学姊相对而坐。
决战之日。至少对我而言是那样的日子。
我已经决定要告白,也很清楚结果会是什么。但是我决定就算害怕也要向前迈进。这次的告白带著证明自己的意义。可是──
挺直背脊,神情凛然地看著文件的学姊。望著表情一如往常的学姊,我变得稍微冷静一点。
一想到会被拒绝,我还是觉得好害怕。我怕的不是我会受伤,而是学姊可能会为了拒绝我的告白这件事而烦忧。所以为了不影响她考试和毕业,我才认为只能趁现在。我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犹豫该不该为了我自己的方便向她告白。做不做出了断是我的问题,和玲花学姊无关。说不定我不告白,玲花学姊反而直到毕业为止都能平心静气地过日子。
「龟丸,你做好明天的准备了吗?」
玲花学姊对我出声问道。我有种遭受先制攻击的感觉,内心慌乱不已。
「明……明天的准备?」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就是观星的事情。你可以空手来,只要带齐防寒用品就好。我会借你双筒望远镜。」
「可……可以用双筒望远镜看吗?我还以为是要用那种大型的筒状望远镜。」
「认识基本星座用双筒望远镜比较好,因为视野广又清晰,可以观测到整面天空。再说也有一些东西反而非得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才行,像是移动速度快的流星和人工卫星等等──」
在玲花学姊微笑说明的同时,我心中的冲劲逐渐流失。
其实也不用焦急嘛,像这样约会个几次之后再告白不是比较好吗?再说保持这种能够愉快交谈的关系,将心意深藏心底直到结束也不坏,何必做出什么了断呢?
因为这个状况是靠大家教导我的一切,好不容易累积出来的──
就在这时,某人没有敲门就直接打开学生会办公室的门。
「辛苦了,好久不见。」
那人高挑清瘦,留著一头清爽的短发。然后,脸上挂著招牌的沉稳笑容。
玲花学姊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
出现的是玲花学姊心中的「那个人」。
──前学生会长,坂町寅司学长。
他的绰号是外星人。坂町学长一如在学时那样,好似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然现身。
简直犹如天灾降临。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牛仔裤搭配白衬衫,正因为是如此简单的装扮,才更突显了坂町学长高挑清瘦的身材。光是这一点就让我明白自己不如他,束手无策的强烈挫败感向我袭来。
不想看见。
但我还是看见了。看见玲花学姊从一脸茫然,转眼间面色潮红的模样。
「坂……坂坂……坂町学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好一阵子没听到玲花学姊的敬语,让我顿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彷佛时间回到一年前的学生会办公室,以及……遇见白星同学之前的我。
「我虽然已经确定会进入美国的大学就读,不过美国那边是九月开学,时间还很久,所以我就先回来一趟了。然后,昨天晚上我忽然觉得很在意,就决定来学生会看一看。」
听了坂町学长用悠然自得的语气这么回答,玲花学姊像是从椅子上跌下来似的站起身。
「是……是这样啊!」
「哈哈,玲花你讲话口气还是一样拘束耶。」
坂町学长直呼玲花学姊名字的说话声,还有玲花学姊紧张到全身僵硬的模样,在在令我揪心。
「坂……坂町学长,请……请问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目前还没有确定,不过大概会待到八月吧。」
好久。那样太久了。至少那段时间足够现在的玲花学姊鼓起勇气。
我有种即将爆发的预感。彷佛长年积存的岩浆将趁此机会一口气大爆发。
「坂……坂町学长!我们好久没有观星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呢?其实我明天正好要去!因为这位负责杂务的龟丸好像有兴趣,所以明天是我第一次带他去观星!」
拜托别这样,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么一来就算一起去观星,我也完全是个电灯泡。那样除了拷问外,还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吗?
累积起来的一切即将崩塌的恐惧,令视野变得昏暗。但是……仔细一瞧,坂町学长却一脸困扰地蹙起眉头……
「唔嗯……可是我有点忙,可能无法耶。」
坂町学长的语调尽管轻松,却无疑是拒绝的话语。
就在原本兴冲冲的玲花学姊瞬间僵住的这时……
「Hey!TORAJI!」
一名绑著三股辫,戴眼镜的金发碧眼白人女性进入学生会办公室里。她和坂町学长一样穿著白衬衫和牛仔裤,而且明明是女性,身材却和坂町学长一样苗条高挑,宛如外国模特儿一般。
「Wait. Wait a minute.」
坂町学长口中冒出英文。结果就见到女人可爱地鼓起脸颊,对坂町学长「披头~披头~」地说。
坂町学长对著错愕的我们露出羞涩微笑,搔著脸颊一边说:
「她是我女朋友。因为我答应她回来日本后,要先带她去抓独角仙和锹形虫,所以她在催我了。她跟我一样喜欢昆虫。」
原来披头是beetle的意思啊。不对,那个不重要……女朋友?
「然后,因为我从明天开始要跟她骑车环游日本,所以行程意外地很满。抱歉啊,我虽然也想去看星星,但是可能没办法了。」
女朋友搂著坂町学长的手臂,在他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接著就见到两人嘻嘻地相视而笑。
「很高兴见到许久未见的你们。因为我之后偶尔会回国,那就下次再见啦。」
坂町学长说完,就和女友卿卿我我地一同离开学生会办公室。
坂町学长完全和高中时代一个样,忽然出现让众人吓一跳,之后随即如一阵烟似的消失。
学生会办公室恢复寂静。玲花学姊不发一语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因为她低头对著文件,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过了一会,对面传来「噫」的抽气声。
椅子铿咚一声倒下。玲花学姊低著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学生会办公室的出口。她按著胸口,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我懂。这种时候真的会变得无法呼吸。
由于难受到步履蹒跚,玲花学姊甚至没能走到出口,就绊倒跌在地上。
「噫呜……噫……呜呜……」
玲花学姊跌坐在地,不住哭泣著。
「不……不要看我……噫呜……呜……」
想隐藏却隐藏不了。泪水从玲花学姊眼中扑簌簌落下。
就这样,玲花学姊的恋情结束了。就此告终。
这对我而言无疑是「幸运」。因为我最强的天敌消失了。幸运到让我不禁期待自己今后说不定会有机会。
『──嗯……嗯……你要加油喔。』
不知为何,我脑中浮现昨天白星同学的脸庞。这份幸运,莫非是向白星同学的手掌祈愿所产生的白星效果?是必胜女神所带来的,天大的幸运。
坂町学长刚才说「昨天晚上我忽然觉得很在意,就决定来学生会看一看」。难道是女神的力量扭转了命运,将本来不应该来的坂町学长召唤过来?
不可能。再说,就算真是如此……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结果吗?这种悲惨的景象,真的是出自女神的力量吗?
「啊呜……噫……噫呜,拜托不要看……」
玲花学姊在哭。没有试图站起来,也没有把沾在制服上的地板灰尘拍掉,完全拋下平时英气凛凛的模样。
如果是我所认识的玲花学姊,她不可能会在学弟妹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在我眼前哭泣……就表示她难过到无法表现得那么坚强,难过到无法振作起来的地步。
绝望到无法振作。我不也狠狠体验过那种滋味吗?
这不可能是我想要的结果。因为看到学姊这副模样,我就觉得把天敌消失当成好消息沾沾自喜的自己,比任何人都来得卑鄙下流。
所以我──
「学姊,我喜欢你。」
所以我告白了。
听了我的告白,玲花学姊瞬间止住泪水。
「这种时候……拜托你别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学姊。」
「你觉得自己可以趁虚而入是吗?太过分了。我……」
「……我没有那么想。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想法呢?」
玲花学姊泪汪汪地沉默下来,像是在思考我的话。
比方说,在这种时候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语,然后为了让玲花学姊快点忘掉坂町学长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刻意不提今天的事。
倘若我只是想跟她交往,我或许就会那么做。
但是,她是第一个在眼中为我保留容身之处的人。当那样的人感到绝望,我所想的事情不该单单只是「想跟她交往」。
所以我决定拋弃。拋弃这份幸运,拋弃想像中顺利美满的未来及一切。
若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支持学姊。要伸手将玲花学姊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就只能在这一刻吐露自己所有最真实的情感。
一扫黑暗的超巨星。如同眼神比谁都纯净的──她一样。
「我喜欢玲花学姊。喜欢英气凛凛,总是努力向前的你。我知道那样的学姊多有魅力。」
「你…………」
我试著回想学姊的魅力。
为此,我让至今在黑暗世界里转动的思考齿轮反转。
不是往内而是向外,不是忧愁而是喜悦,是为了肯定他人而非否定自己。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不管是你严肃的侧脸,温柔的笑容,还是因为太过认真而有些傻气的那一面……你即使工作忙碌,还是永远笑脸迎人,并且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努力著;因为富有同理心,所以能够真心对人温柔以待……世上没有比学姊更好的人了。」
我将满溢的情感诉诸话语。没错,学姊是世界第一,是拯救我的第一位女神。所以她什么都办得到,所以她不该像这样哭泣。
「所以──奋战吧。」
「……奋战?」
「没错。坂町学长八成只是因为刚到国外,才会一时兴奋冲昏了头。所以,只要跟他好好谈过,让他明白学姊你的魅力就好。」
「你在说什么……」
「去把他抢回来吧。如果是学姊一定能够抢赢。学姊你……要来得漂亮多了。」
「什么抢回来……不可能,我什么也没有。」
「请不要说那种话,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像学姊这么坚强美丽的人,如果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有表达就结束一切,那样实在太──」
「给我闭嘴!」
学姊大声怒吼。我触怒她了。虽然我这么觉得,但是──
「不要把表达心意说得那么简单。别说了……那样只会让我显得更加悲惨,所以拜托你别再说了……」
不是触怒。那里或许正是她的痛处。
「没错,我总是那样。从以前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
「……刚入学时,我是一个比现在不起眼又胆小许多的人。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要搭理我,简直形同幽灵。就连社团招募新生时也没人跟我攀谈。当时,在漫天樱花花瓣中,唯一向我伸手的就是学长……」
她究竟在说谁的事情?那个情节简直就像──
「因为把他当成目标……我专心念书、锻炼身体、注重仪容、拚命训练自己在人前说话,变得能够努力克服各式各样的恐惧。我当然喜欢他,我喜欢坂町学长……可是,唯独表达心意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然后就在我什么也做不了的情况下,他毕业了──我好害怕。害怕他不知道会怎么想,害怕不知道他会做何回应。告白这种周遭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似的在做的事情,让我害怕得不得了。我就是这样的胆小鬼!」
像是把积存已久的情绪一口气宣泄出来的放声大哭。
「什么学生会长,什么全校第一的才女。其实,我根本就是连大家理所当然会做的事情也办不到的废物。害怕表达心意,只会像个迷途孩子似的杵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我就只是那样的一个人!所以拜托你不要高估我了!」
玲花学姊是神。然而这番话太离谱了。
这么一来,她不就跟遇见白星同学之前的我一样吗?
但是,实际上说不定就是如此。
不要说我了,猪熊同学、鹰见同学,还有白星同学也是,大家都在笨拙地奋战著。没有人理所当然地做著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无忧无虑「稀松平常」地过活。
「噫呜,事到如今,我再向他表达我的心意又如何!我紧缠他不放的难堪模样,噫呜……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凄惨,让人贻笑大方罢了!」
玲花学姊再次流下斗大泪珠哭起来。于是──
「请不要自己一个人哭泣。」
我说出我最想讲的话。
「请不要一个人哭泣,认为自己毫无价值!即使你觉得可能会被人笑,唯独我也绝对不会笑你……!不管那副模样看起来有多凄惨,我都知道学姊的心意有多么纯粹!我了解学姊你受了多少苦!」
学姊也是人。轻易就会陷入绝望,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所以我这么吶喊。
一如我遇见白星同学那天,她向绝望的我伸出援手那样。
我想要全心全意直接地肯定她,支持她。
「正因为我喜欢学姊,所以我想要尽己所能地协助你。如果你真的想和坂町学长交往──那就告诉他吧!答应坂町学长你一定会去见他!就算那样还是不行,只要依约跨海去追他就好!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帮你!所以,所以──!」
这时,玲花学姊原本泪湿僵硬的表情忽然放松了。
那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不由得止住话。学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注意到时,泪水早已从我眼中滚落。
「…………」
因为我好不甘心。我无法忍受学姊哭泣。我无法原谅居然对这么美丽又温柔的学姊不感兴趣,而且尽管没有恶意,却好像在炫耀自己现任女友的坂町学长。一想到怀抱多年的爱慕之情被残忍舍弃的玲花学姊的心情,比起我内心的绝望,那种感觉更来得令我痛彻心扉。
那样的心情彼此交织──最后化为满溢的泪水。
「你……居然为了我的事情这么拚命。」
玲花学姊脸上错愕的微笑,是带著年长者特有的从容,一瞬间就打乱我原有步调,充满包容力的微笑。那是玲花学姊一贯的笑容。
「呃……我……」
「你的话太荒唐了。不过,我知道你很拚命。因为你太拚命了,反而让我能够冷静下来……谢谢你。」
我也擦擦眼泪,一面为暂且止住玲花学姊的泪水感到安心。
「只不过,关于坂町学长的事情……请让我暂时一个人想一想。」
我坦率地表示同意。即使我想要帮忙,做决定仍是玲花学姊自己的工作。虽然如果有我能做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但唯独这一点我不能插手。
「但是……我答应你,我不会自暴自弃地一个人偷哭。」
之后玲花学姊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制服上的灰尘,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玲花学姊又恢复以往挺直腰杆,英气凛凛的模样。
光是这样就够了。于是我从位子上站起来,决定让学姊一个人独处。
就在我离开学生会办公室的前一刻,背后传来玲花学姊「等一下」的说话声,我于是回头。
「你刚才说的话……真的是告白吗?」
「对我来说无疑是的。」
「我得答覆你才行,是吗?」
「是的,请务必答覆我。」
「不,等一下。话说回来,这是那种非答覆不可的告白吗?」
见我又强调一次「请务必答覆」,玲花学姊低吟思索。因为可以的话,我很想知道她的回答是什么,所以我觉得很开心。真不愧是玲花学姊,她果然是个严谨又能体谅别人心情的人。
「坦白说……我现在还没有整理好心情,所以……抱歉。」
「谢谢你的回答。」
「不过,怎么说呢……我还是觉得这个回答怪怪的,不太对劲。你等等……」
「没关系……谢谢你的回答。」
我对认真答覆的学姊深深一鞠躬,然后离开学生会办公室。
我离开学生会办公室,走在走廊上。
现在想想,这真是最差劲的告白时机了。
但是我并不后悔。为了打从心底肯定绝望的学姊,我必须在当下向她告白不可。况且,比起明明见到玲花学姊在哭泣,我却卑鄙地等她冷静下来,至少这样更能完整地表达我的心意。
「对不起……我没能让你获胜。」
因为刚才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微微开启,所以我早有预感。
「不过……我知道龟丸你非常努力。」
听见呜咽声,我一回头,就见到女神红著眼潸然落泪。
「你很努力对吧?很努力……呜……噫呜,对不起……对不起……噫呜……」
说著说著,她真的哭了起来。再加上她的道歉根本不合理,我于是情不自禁地走近她,想要否定那一点──不料她却忽然抱住我。
太犯规了。
「你好努力……龟丸真的好努力……」
我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玲花学姊说的没错,见到比自己更拚命的人,自己反而能够冷静下来。明明事不关己却哭成这样的白星同学莫名滑稽又善良至极,让我甚至忘了自己的悲伤,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笑。
但是──这样太犯规了。
「那个……谢谢你。」
「别这么说。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直都在想,有没有我能够做的事情……要是你觉得难过,随时都可以向我倾诉喔……?」
尽管舍不得放手,我对这次告白并不感到后悔。但是这样太犯规了。流下纯粹泪水的女神的拥抱,教我怎么忍受得了呢?
所以请别这样。明明才刚被甩,却被超巨星的引力拖过去,这样简直──
周末假期结束后的星期一午休时间。因为白星同学表示有话要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于是围坐在文艺社办公室的桌旁……
「绘……绘马……别那样,真的拜托你不要那么做。」
「怎么会……怎么会有如此简单又凶残的话语?」
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翻著白眼,浑身微微颤抖。
「嗯,后来我找哥哥商量过了!结果哥哥说,恋爱的伤痛只能靠新恋情来抚平!所以我决定接下来也要帮龟丸!在龟丸交到女朋友之前,我们大家一起加油吧!哦~!」
白星同学宛如太阳般露出灿笑。如果只有这样,倒是跟往常的白星同学无异。假使只有这种程度,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今后我们也会继续往来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开心。
只不过,白星同学会这么说,事情通常并不单纯。
「绘……绘马……『练习女友』是什么?」
猪熊同学依旧翻著白眼,奄奄一息地问。
「嗯!我跟哥哥商量之后,他说龟丸最大的问题是不习惯和女孩子相处,而我也觉得确实如此!所以在龟丸交到女朋友之前,就由我来当他的『练习女友』!」
鹰见同学吐血了。
「绘……绘马……为……为什么你有办法泰然自若地创造出那种超色的词汇?」
「我……我我……我才不色呢!」
「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做?虽说是练习,但要是你被迫做色色的事情呢?」
「色……色色的事情?等……等一下,这我倒是没想到…………会……会做到哪个程度?」
「「呜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发出死前的哀号。
「废丸!拜托你,你现在马上就去跟警察自首!没错,我要你在犯错之前先进牢房!啊啊啊啊,光是这样还是不够!看来还是只能切掉你的小鸡鸡了!」
「呵呵,我跟你说,我最近会买一间公寓,我们一起住如何?没错,我来养你。你放心,我会让你半年晒一次太阳的。」
猪熊同学依旧怒气冲天,鹰见同学则是眼神中带著疯狂。
只不过,我也反对白星同学的提议。
「白……白星同学,那样太过火了。我只想跟你维持普通关系。」
「你放心!你不必顾虑那么多!尽管用我来练习吧!」
「不,这是我的请求。我想跟白星同学你维持普通关系就好。」
「真是的!我不懂你说的普通是什么意思啦!」
伤脑筋。可是我真的只想维持普通关系。不依赖白星同学的性质,而是正常地跟她交谈,然后正正当当地──
这时,我注意到猪熊同学和鹰见同学用冷淡的眼神瞪著我。
「好臭,我闻到废丸身上有股色猴子的臭味。没错,好臭,臭死人了!」
「来,跪下吧,我想知道你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你那句话背后似乎有某种下流的意图。好了,给我跪好,我要踩著你问话。跪好!」
「没……没有那回事啦!」
我连忙否认。我没有在想下流的事情。这是真的。因为我还喜欢玲花学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放下呢!
只不过,这种受到指谪后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好危险……太危险了!好了,我决定要将废丸视为首要监视对象!你这只色猴子给我觉悟吧!你要是敢发情,我就立刻将你大卸六块!」
「呵呵,你不要以为自己逃得了喔。我要你成为我专属的搁脚凳,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你剩余的高中生活。懂了吗?好了,那么Stay,跪下吧。」
就这样──今天的白星会议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混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