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著一股捏死蟾蜍般的声音,油黄色的液体倾洒在袋子上。
又有呕吐物残留了?晴史想著,目光落向起居室入口处的一滩混合排出物。土黄色的液态物体中,隐约可见未消化的鲔鱼三明治,眼尖的苍蝇在上方嗡嗡盘旋,逐渐成群。
「搞什么,又来了?真是的,算了,你先放下,先放下。」
竹林老人一脸愕然,用粗糙的嗓音尖声下令。
他将手上的袋子缓缓放在地上。
新来的树户低下头,虚弱地说了句「对不起」,嘴边还挂著口水和胃液。
「还说什么『这点小事才不会吓到咧』,结果厉害的只有那张嘴嘛!都过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能比这更丢脸吗!」
竹林老人瞪著树户,炯炯有神的眼里透露出顽强意志。在包得紧紧的帽子和盖到鼻子的口罩下,汗水如瀑。晴史与树户也和老人一样,在工作服外又套上一件单薄的黑色雨衣,这身装扮让他们汗如雨下。
「没办法啊,侏先生。」
晴史看不下去,出手相助。
不只晴史,这里的居民都称呼这位像猴子般矮小的老爷爷「侏先生」。他明明姓竹林,实际上却矮得像「侏儒林」,因此得到这个绰号。
「搬运尸体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工作,而且还臭得要命,就算是其他人也会反胃。」
「别对他太好,阿晴。」
竹林老人严厉地打回晴史的包庇之词,拍了拍树户的肩。
「多跟阿晴学学,可靠点!这孩子还活不到你一半年纪,人家可是无动于衷啊。」
「我是看习惯了啦,像这种尸体。」
晴史虽然看似泰然无谓,但他其实也被这窒息的热气、尸臭,以及飞舞的大量苍蝇搞得头晕脑胀。至于树户则弯著腰,似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筋疲力竭的模样,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脱水昏倒。
他们三人准备搬运的卡其色袋子里,装著踏上死亡之旅的人类最终的结局。灰绿色的尸体因腐败气体而胀大,开始腐烂,完全无法想像其生前的模样。
晴史安抚地摸摸树户的背,一边环视这个充满死亡恶臭的老旧起居室。
三坪的空间包含一个狭小的厨房,一踏进玄关,旁边就是一体成形的浴室,格局极为简单。除了起居室地上铺有地毯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色。地上散布著苍蝇的尸体和蛆的蜕壳,望过去就像撒了满地的黑芝麻盐。翻页日历挂在晕染黑色霉斑与脏污的墙上,日期停在一个月前。
「真是个好房间啊!」
竹林老人注意到晴史观察的视线,如是评论道。他所说的「好房间」,指的不是屋里的装潢或采光等外在条件,而是意味著这里对于独自居住来说,已是过分宽敞了。附带卫浴设备的三坪房间,在他们生活的镇上,可是提供给家庭居住的优质房屋。
这个家的主人生前似乎对物品不怎么讲究,要说什么财产,也只有严重生锈的铁床、边桌上一台陈年的手提式收音机,以及尸体所在的摇椅而已。
「他是怎么死的呢?」
「谁知道啊,找出死因又不是我们的工作。」
在这个镇上就算出现尸体,警察也不会赶来搜查。无论警察或行政体系,跟这个诡异复杂的地区向来毫无牵扯。晴史等人平时就是在镇上收垃圾的,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全由他们回收。无论是新鲜或涌出蛆虫的尸体,他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好了,已经休息够了吧?继续发呆下去,天都要黑了喔!」
树户撑著一张幽灵般苍白的脸,摇摇晃晃地起身。
晴史负责抬脚,竹林老人和树户则一左一右,将尸体上半身抬起。腐肉令人不快的触感透过遗体袋传了过来。树户小心地跨越他酸臭的呕吐物,快步穿过玄关。
踏出房间,来到公共走廊,三人终于可以摘掉口罩,好好呼吸。
「啊啊,累死了。就算是第一天上工,别太给人添麻烦好吗?」
「对不起……」
树户的声音细若蚊鸣,畏缩著高瘦的身子弯腰道歉。
──侏先生又开始欺负新人了。
晴史想起在树户之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起初还洋洋得意地说「尸体才没啥好怕的啦」,收拾完一具悬梁缢死的腐尸数小时后,男子说要去厕所,便一去不回了。晴史连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跟著竹林老人工作的五年来,不知有多少新人因为受不了工作和竹林老人,落荒而逃。
走下楼梯时,极窄的巷子里已染上夕阳淡淡的红金色。闷湿的暑气与滞留柏油路面的臭气,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夏日傍晚的凉爽。
公寓入口前停著一台破旧的手拉车,他们将装著腐肉的遗体袋放进车里。手拉车已使用多年,从晴史开始做垃圾清运员时,就已经破破烂烂了。载物平台的底板多处遭腐蚀,穿过破洞可以直接看到路面。车轮和框架都包覆著褐色铁锈,就算加油润滑,不要多久又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虽然多次请镇上的管理委员会购买新车,但直到现有的载物平台的底板彻底腐朽脱落、支撑歪曲车轮的车轴断裂为止,对方显然是不会有所回应。
将遗体袋放上载物平台后,竹林老人拿来一瓶除臭喷雾,说著「你们等等,人家去收尾一下」,便又沿方才的楼梯跑了上去。
「那种随处买得到的喷雾,能有什么作用吗?」
树户向晴史问道,他仍旧一脸苍白。
「哪能有什么用。」
晴史挥手赶走几只受腐臭引诱而来的苍蝇。
说起来,打扫房间可不是收垃圾的工作。晴史知道,竹林老人返回房间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渔猎逝者留下的值钱物品。
五分钟后,竹林老人回来了。从他的表情判断,应该几乎没有收获。
「希望别跟其他组撞上了。」
竹林老人掀开帽子,长至肩胛骨的一头银发大汗淋漓,在夕照下呈现暗橘色。竹林老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扁酒瓶,喝了一口。晴史如法炮制后,将酒瓶递给树户。
「我胃不舒服,喝不下。」
「这是运完尸体后净身的,不是喝不喝得下去的问题,是非喝不可。」
晴史解释。树户喝了一口瓶中的液体,带著盐气的奇异酒味,让树户露出彷佛不小心吞下毛毛虫的痛苦表情。
完成净身后,一行人朝向西北方前进。这个镇上几乎没有一条路,宽得足够让普通客车通过,因此手拉车就是最常见的货物搬运工具。
小巷路面没怎么维护,随处可见裂缝间隙与凹凸不平,每当得爬上一个高度时,支撑著车轮的车轴就会发出艰苦的嘎吱声。载物平台上的遗体袋,不断发出像被湿毛巾拍打的闷湿窸窣声。
「这个要搬去哪里呢?」
树户向竹林老人问道,他的脸因强烈的腐臭扭曲。
「焚化炉喔,这个镇的尸体,全都要送到那里烧掉。」
「这样不是违反法律规定吗?」
「你在说啥蠢话?这里不要说行政单位,连警察都不怎么想管。不过是烧烧尸体,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转了个弯,三人进入一条覆满铁皮屋顶的小巷。巷口墙上的珐琅看板,用油漆残破地写著「十番街市场」。在上头的日光灯照射下,狭窄的巷道仅能容许手拉车勉强通过,让道的行人不是紧贴墙壁,就是躲进一旁的店家。只要看看投来的冷淡目光就知道,他们这么做可不是出于好心。
「差不多一点啊侏先生!不是每次都叫你选其他路吗,整条街都会臭掉的!飘著尸臭的豆腐根本卖不出去啊!」
路旁的豆腐店老板隔著商品柜大声嚷道。
竹林老人嗤了一声。
「选其他路,是要我们绕多远啊?你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小肚鸡肠。要是真这么臭,洒洒卤水不就好了?」
「那种东西根本没用好吗!」
「你就想想办法吧,企业改良不就这么一回事吗?」
豆腐店老板继续吼著:「企业改良个鬼啊,这个人妖老头!」面对这番恶言,竹林老人傲然挺胸,斜眼瞪著对方。
「我们也是在工作啊,没道理要被你们找碴!」
「所以就别做这种会引起争端的事嘛!前阵子你不也差点跟附近的混混吵起来?」
「要是会怕道上兄弟,人家还能在板切町混吗?」
竹林老人称这个镇为「Itagiri」,但板切町原本应该读做「Itakiri」。只是大家都习惯这样念了,几乎没人用正式的讲法。
这个镇由各种高度、形状不一,好似拼花斑驳构成,几乎紧黏著彼此的建筑物构成,因此即使是大白天,整个镇还是蒙在一片昏暗中,多数巷弄全天都照不到阳光。这里的空气交融著污水沟、粪尿、厨余和发霉的臭味,镇上随处可见老鼠与蟑螂的运动会。
穿过弥漫著油腻甜味的十番街市场后,三人再度进入夕阳下的小巷。上方敞开的窗户中,传出棒球转播与人的笑声。
「不过,书上读的跟实际看到的,差别很大啊。」
树户仰望左右两排断崖般耸立的大楼,叹为观止。他的脸已稍微恢复血色。
「爆料杂志说这里是『法律派不上用场的地区』、『无法脱逃的亚洲迷城』,但感觉没那么杀气腾腾哪。」
「那是为了卖杂志而加油添醋的。这里不是什么非法地带,也不是光踏进来就会送命。这里只是跟外界的规矩不同而已。」
住宅高楼的外墙上,傍晚的时光顺著一扇扇窗户渐次流逝,让不同楼层褪成了程度各异的颜色。臃肿的主妇慌张地将晾晒的衣物收进屋,机器运作的沉重声响震动著墙壁。满是铁锈的L形烟囱拖曳出长长的炊烟,飘落的气味刺激著空荡荡的胃。
「这些大楼全都有住人吧?」
「店家跟工厂也全都在一起喔。」
在板切町,没有所谓住宅区和商业区的明确分别。住家与商用建筑拥挤交错,街上大半都是这样的风景。
这栋窄长大楼的一楼是橡胶加工厂,里面传出机器的低鸣;二楼混杂一般住户和借贷业者;三楼有间理发店,提供客人上门剪发的同时,隔壁房间则进行身分证伪造;四楼的卜卦师向客人贩卖诡谲的未来;五楼的年轻夫妇正水乳交融时,六楼有谁命丧他人之手;七楼一间房里的弃婴哭著要奶喝,哭声却传不到在八楼窗边乘凉的老太太耳里。
「刚刚您说道上兄弟,所以黑道掌管这个镇的传闻,是真的吗?」
「不是传闻,是真的!」竹林老人爽快回答。
「以镇上的管理委员会来说,那原本就是黑道创立的组织嘛。在这个镇里做生意的人,缴的不是税,是保护费。虽然不至于把你整个人榨乾,不过要是拖欠保护费,之后可是很惨。」
「那我们收垃圾的,就是被黑道雇用的啰?」
「是啊。不过,那又怎样?」
竹林老人眼皮一抬,强烈的视线射向树户,树户沉默不语。
「谁叫警察懒得派人,对这个镇根本视而不见。管他是道上兄弟还是什么东西,要是完全没人来管,这里才真的会变成非法地带。」
竹林老人虽然一天到晚嚷著腰酸背痛,仍旧充满足以压制柔弱小伙子的威严。尤其如果被那双藏在皱纹深处发光的眼睛盯住,即使是熟知其秉性的晴史,都要忍不住喉头一紧,难以呼吸。
该不会,竹林老人也是道上兄弟吧?
晴史想起他曾向本人提问,竹林老人回道:「当然不可能吧!黑道哪还要靠收垃圾跟尸体赚日薪过活。」乾脆地否定了他的猜疑。
「不过,虽然程度有轻重,各种纷争总是没完没了,动手动脚也是司空见惯。毒品、卖春跟赌博这些非法活动猖獗也是事实。不过,这里只有一点比外面好喔。」
「比外面好?是什么呢?」
「这里不会发生车祸啊!每条路都小到车子开不进来,脚踏车也马上就被偷了,根本不会有人想买。」
三人来到目的地的老旧大楼前。这栋大楼比周遭建筑物矮上许多,外墙像被炭涂过般熏黑,连一片完整的玻璃窗也没有。狭窄通道旁的店面,传出烤鸡杂串的香味。
「焚化大楼,尸体就是在这边烧的。以前是垃圾焚化设施,但后来人口太多了,不敷使用,现在只用来烧尸体而已。」
大楼入口没有门,手拉车可以直接顺著斜坡拉进去。一楼是无隔间的广大空间,只有最里面的墙边摆了一座旧式的大型焚化炉。炉子的粗大烟囱穿过天花板,伸得比板切町任一栋大楼都高。地板、天花板和屋内的墙壁,都如外墙般黑得一塌糊涂,从一排空荡荡的窗棂中,可以窥见沉于幽暗暮色的巷弄。
「所以这栋大楼只用来当焚化炉吗?」
「原本是当作住家,好像在一次火灾中全烧掉了。之后就拿来二次利用了。」
树户环顾著微暗的四周,晴史点起屋内的灯笼,回答。
「现在夏天虽然没人,冬天就会有流浪汉进来避寒。因为这里只有我们收垃圾的在用,很方便。」
「这个镇也有流浪汉吗?」
「他们待在东边的河岸喔。有兴趣的话,你之后可以过去看看。」
焚化炉的门很大,一个成年人只要稍微弯腰就能进入。炉底装有滑轨,以及一片附轮子的铁板,只要一拉把手,就能以不费力的姿势轻松地将尸体送进炉中。
「这是操作盘,绿色开关是点火,红色是关火。转盘可以调整温度,现在温度已经设定好了,不用再动转盘。」
点火作业由竹林老人亲手进行。晴史虽然也熟悉按钮的位置,但老人绝不会把操作任务交给这个少年。
晴史无法清楚区分红色和绿色。起因是在感测颜色的锥状神经中,L型锥状神经的功能不全,而导致了第一型色盲,即俗称红绿色盲的色觉异常。他之所以很快就能习惯接运尸体的工作,就是多亏了这个异常知觉,让他无法识别赤红的血肉。
从焚化炉的小窗看著夕阳色的火焰时,晴史总会不经意想著,未来恐怕再也无法感受鲜艳丰富的色彩了。小时候妈妈还在家时,那时的世界比现在要热闹一些。
点火后不到一小时,恶臭的肉块已荡然无存,化为残骨。
「烧剩的骨头要拿去哪里?」
「丢掉啊,丢到河里或挖个洞埋了。」
「不埋进墓地吗?」
「才没有什么墓地,这个镇哪有容得下墓地的空间?差别只在丢掉前有没有先去一番街的寺庙接受诵经而已。如果是独居死亡或灭门这种没有遗族的情况,照例都是烧完就直接丢掉。」
「可那样是遗弃尸体──」
「好啰,树户。」
竹林老人的声调突然强硬起来,
「你好像知道得不少,而你想说的也确实没错。不过,这样太死脑筋了。如果你认为世间所谓的常识或正确言论走到哪都通用,那就大错特错了。有句话叫入境随俗吧?就算你大谈那些冠冕堂皇的理论,只要不符合这里的规矩,就没有人会理你。」
竹林老人虽然语气冷淡,也已经足以让放松下来的树户再次闭嘴。看树户默默低下头,竹林老人叹了口气。
「才第一天,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过,说话前要先想清楚再开口。有时只要说错一个字,就可能招来横祸。」
竹林老人拍拍树户消沉的肩膀:「好好注意吧!」
最后,竹林老人用手中的喷雾瓶喷了喷三人的身体,明确地画下句点:「好,今天就到这里结束,辛苦了。」
「阿晴,手拉车跟骨头,一样麻烦你收拾了。」
归还手拉车是晴史的工作,不过就算不是他负责的,也不放心交给新来的树户。板切町的小路复杂曲折且多死巷,不熟悉当地的人肯定马上就会迷路。
晴史站在焚化大楼前,目送竹林老人和树户并肩离去,消失在巷弄的另一头。竹林老人的步伐依然稳健,似乎正说著什么事;而树户则举步维艰地拖著脚,弯著穷兮兮的背,唯唯诺诺地点头。远远一看也想像得出来,竹林老人正在对他说教。
──那家伙没事吧?
一边替树户担心,晴史拖著手拉车朝管理委员会前进。
夕阳已完全沉没。在大楼的包围下,墨蓝的夜空仅剩得一方狭长,出巢的蝙蝠群横空飞过。
晴史喜欢步行在夜里,若没有街灯就更棒了。太阳西沉之后的世界,对于无法清楚分辨红绿的他,显得格外亲和。
绕过几个转角后,路宽了一些。不同于先前冷清的小巷,这里的灯火和人潮热闹多了。大楼外墙装设著等距的街灯,在明黄色的朦胧光辉下,垂吊著「料理」、「Pub」、「玩具店」、「影片馆」、「扑克牌」、「HOTEL」等字样的招牌,以夸张的数量竞相突出于街道,空气中飘荡著宛如祭典夜市般,独特的非日常感。
此地通称极乐街,是板切町最繁华的街道。
「第一次来吗?哎呀果然没错!因为都写在脸上了嘛。决定要去哪一间了吗?咦,还没决定?要是随便晃进那边的店,那就危险啰。那边可是只有一堆难喝的酒跟乾枯的老太婆,虎视眈眈等著把你全身上下剥皮掏空唷!在这方面,我们就安全多了。酒好喝,姐姐们也全是美人。难得都来到板切町了,要是没享受到不就亏大了?一位一小时四千圆,价格乾脆透明。这可是只限初次光临的流血特惠价唷!」
拉皮条的人扯著嗓子,元气十足的喊声响彻整条街。每天夜晚,来自镇外的男人们都让极乐街热闹不已。外面的人,特别是不熟悉板切町的人,从面相和走路方式就能区分出来。就算刻意换上廉价的服装扮成本地人,再怎么努力假装内行,都无法隐藏他们对人事物评头论足的眼神。步伐也总有种浮躁感。看在皮条客眼里,他们就像在脖子上挂了块「外面世界的肥鹅送上门来啰」的板子,是令人喜上眉梢的绝好目标。
料理店飘出的香味轻轻搔动嗅觉,在其他地方难以轻易品尝的珍稀肉料理,也是板切町的名产之一。
影片馆的招牌下,是提供无码色情片和杀人电影等非法影片的店家。不擅长电脑和新科技的色老头,和苦苦寻找非卖赠品的年轻客人,在店内交织流连。
「全套,一次六千圆,不附浴室,有兴趣吗?」
年轻女人大方展露微黑的肌肤,机械性重复著相同的语句,向过路人搔首弄姿。一旁的年轻女子则卖弄著丰满的深沟,朝中年男人的鼻子凑过去。顶著浓妆的娼妓一口菸雾扑面而来,让大楼门边的黑衣小弟忍不住缩起身子。年长的娼妓们紧挨在街灯下,一脸阴沉地小声谈话。
卖春是板切町的主要产业之一,根据营业型态不同,可概分为四类。
其一,是隶属于道上兄弟经营的娼馆「闺阁」。客人在名为阁的等候处挑选女人,并在店家自行经营的旅馆房内接受服务。女人们均拥有无垢的美貌,且深谙取悦客人之术,因此收费自然不便宜。
路上拉客的流莺中,分成在明亮地点大方献媚的「野花」,以及在阴暗场所悄悄向过路男子拋出邀约的「暗锅」。流莺必须向当地混混缴纳费用,但不可使用旅馆,主要在大楼幽暗处或带客人回自家解决。或许是出于飘忽不定的随兴,服务品质普遍不高。尤其暗锅绝不会走到灯光下,因而有言「锅是好吃难吃,得尝了才知道」,容貌水准的落差相当大。
直接在路上铺开席子营业的,称为「街贩」。比起闺阁和流莺几乎都是成年女性,街贩清一色是未成年少女。如同字面称呼,少女有的贩卖廉价男士用品或假花,有的代客擦鞋。不过,这些小东西充其量只是前菜,自己蓓蕾初绽的肉体,才是她们的主力商品。
这些街贩绝不会主动出声拉客。这是她们的处事之道,也是此地不成文的规矩。若被同为竞争对手的流莺们盯上,最终恐怕会受到强烈排挤,甚至遭暴力逐出极乐街。
──今天她在呢。
晴史的视线,被一名紧靠墙边而坐、画肖像画的少女吸引过去。少女与晴史年纪相仿,容貌端正,孩子气中仍带著透明感,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及腰。她纤细清丽的目光望著熙攘人潮,手里的铅笔在素描簿上不间断地飞舞。在尽其所能将自己打扮得艳丽动人的街贩少女中,她的服装朴素得连魅力的魅字都沾不上边,然而辅以端丽出众的容貌,反倒格外引人注意。有时她会停下手中的笔,仰望天空,那模样是如此纯洁美丽,晴史总联想到坐在地上让翅膀休息的天使,胸口鼓动不已。
即使明白皮条客和路人的视线都嫌他挡路,晴史依旧要经过极乐街,完全是因为想见她。若有幸一睹她的身影,那天工作后的疲惫步伐,也能因此轻松起来。
一个壮硕的男人走到少女面前,弯身向她说话。
晴史装作若无其事地拖著手拉车,刻意让车轮发出巨大的声响,闯进肉欲横流的街道中央。两个迎面走来的男子,表情嫌恶地让开道路。
画肖像画的少女想必也是街贩,但晴史既无前去确认的胆量,连买她的钱也没有。从事垃圾清运员的报酬非常低廉,若非身在板切町,是不可能糊口的。向房东缴纳含电费与瓦斯费的房租后,剩下的只能勉强填填肚子而已。平时身上穿的工作服也坑坑疤疤,沾满洗不掉的污垢。
──凭这身骯脏的打扮,就算有钱,她也不会接受吧。
该怎么做才能亲近她,晴史完全没有头绪。收了五年的垃圾,练就一身工作专业,却不知道该怎么谈恋爱。
从极乐街再绕过几个转角,就会抵达板切町的管理委员会。委员会本部位于镇中心东方稍远处,是一栋木造平房。建筑物虽然老旧,但有好好地修缮维护,门前的植栽也有人悉心照顾。正门入口旁,挂著一块用毛笔写上「板切町自治管理委员会」的浅茶色牌子。屋前整齐停放著一排几近破烂的手拉车,晴史将手拉车放在固定的空位后,走进日光灯闪烁的大门。
管理委员会事务所内,「事务员们」正在相连的四张桌子上与文件奋斗。晴史递出文件,挂著好几只耳环的年轻男子皱眉收下。他挥挥手,示意「快滚」,晴史便匆匆离开了事务所。
──啊,对了,还得把骨头丢掉才行。
走出委员会后,晴史随即走向附近的污水沟。天还亮著时,他会把残骨倒在东边的河川,但晚上要走去河边太麻烦了。
这充满腥臭之水的污秽水流,在部分地段隐入地下,将板切町的街道细细切分。晴史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经过,便将袋子里的东西撒向漆黑的水面。在板切町,就算有人目睹也不会责备这种举动,但便宜行事还是让晴史的良心不好受。几个小时前还攀附著腐肉的白骨碎片,在水面起伏摆荡后,沉入污水之中。
回程路上,他先经过食品店,再返回位于大楼七楼的家。爸爸似乎还没下班。狭小的厨房与铺著榻榻米的三坪起居间相连,晴史脱下工作服,开始准备晚餐。自从和爸爸两人同住,晴史便包办所有家事。
将蔬菜一一摆上砧板,依序削皮、切块。马铃薯、红萝卜、洋葱、大白菜。菜刀叩击砧板的声响,和左右邻居的生活杂音重叠。
右边的墙传来电视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
左边穿过浴室传来的,是幼童们的争吵声。
婴儿的哭声自天花板降临。
楼上住了一对年轻夫妇,毋须特别告知,晴史也知道他们刚生下孩子。在板切町,各种声音毫无自觉地对外传播,赤裸裸的隐私价值,比一张卫生纸更轻薄。
让锅子维持小火烹煮,晴史在开著的窗户附近坐下。透过防盗铁栏杆望出去的窗景虽然称不上好,享受夏季的徐徐晚风也已十分足够。
感受著轻抚肌肤的微风,晴史打开先前看到一半的书。内容描写一名少年在苦恼中成长的过程,是常见的青春小说,但晴史仍仔细地花上时间阅读。
对晴史来说,追逐文字的时间,是无可取代的时刻。
晴史连镇上的私设学校都未曾去过,几乎无法阅读文字。某次受托念绘本给附近的孩子听,他却完全看不懂文章,这次苦涩的经验后,他才开始读书。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与文字艰苦奋战,才终于达到同年纪少年的阅读水准。
温煦的风,送来弥漫街道的酸馊,以及羊肠弦吉他忧伤的旋律。还有附近主妇在暗巷里的谈话声,虽然内容听不清。至于板切町之外的喧嚣,在大楼群的林立遮蔽下,无法抵达晴史的耳里。
晴史并不知晓镇外的广阔世界。顶多只有收垃圾时,会稍微跨越界线一两步而已。主要干道对面的广袤外界,对于生长在板切町的晴史而言,是遥远的异世界。
追逐著文字的脑海中,突然闪现树户那张面对腐烂尸体的苍白长脸。
──为什么他会舍弃外面的世界,来到这个镇呢?
晴史阖上书,回到瓦斯炉前,查看冒著蒸气的锅子。
这天的炖菜做得很不错,然而直到晴史入睡前,爸爸都未曾尝过一口。
*
垃圾清运员的一天,从管理委员会房舍前的朝会开始。
若是没有固定的点名时间,很多人会随便跷班。
屋前的广场窄小,即使好天气时,光线仍有些阴暗。广场上聚集一群身穿全灰色工作制服的人,闲聊著打发朝会开始前的时间。
「你们瞧瞧啊,我这只手,昨天被玻璃瓶碎片哗地割了一刀!」
带著藏青色棒球帽的大胡子老人,夸耀地举起他包著绷带的手臂。
「别勉强啊,好好在家休息不就好了?」
「不过是点小擦伤罢了,这叫男人的勋章!哪需要到休息那么严重。毕竟要是咱们不工作,这街道马上就要变垃圾山了。」
「说得还真好啊,老松!」
一些人围著人称「老松」的大胡子嘻笑。
竹林老人在外围看著他们,「真是奴性坚强。」他冷冷评论一句。
「我们的工作只不过是替人擦屁股啊。」
清运员分为八个组,在如马赛克状细碎切分的十八个街区中,各自负责二至三个区。竹林老人担任组长的第三组,便是负责六番街至八番街。
拉著委员会出借的破烂手拉车,巡经负责区域的指定垃圾收集场,回收各住家及工厂吐出的垃圾,光是这样就要耗上半天。就算前一天已清除完毕,过了一晚,街道又会生出新的垃圾,因此这份工作没办法有什么像样的休息时间。
「第三组,全员三名,没有异状。」
点名后,接著传达全体与各组别的注意事项。负责人是名为猫冢的管理委员会职员,穿著一身整齐的深色单排扣西装,语调亲和有礼,但缺乏温度。
「那模样可是道上兄弟呢,时代不同了吗?」
晴史对这个叫猫冢的男人,总是没什么好感。无论是他死板的用字遣词,几乎光滑无皱纹的脸,或是那双黑眼球特别大的铜铃眼,都让他忍不住反感。面对猫冢时,晴史觉得自己彷佛是和一条化身为人的蛇对峙,很不舒服。
「我们收到八番街的投诉,表示最近垃圾清运的时间有所延迟。如果投诉增加,就会影响考核,恳请多多包涵。」
「因为花时间在收其他地方的垃圾,我们也没办法啊!特别是六番街最严重,你们有好好教他们垃圾要拿到定点丢吗?他们根本就没有!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那边的马路跟屋顶上有多少乱丢的垃圾?」
面对竹林老人的反击,猫冢的眼神没有表露任何情感。
「我们已持续进行多次劝告,但这是要依靠住户良知的问题。由于各种因素,当局要强制行使权限是有困难的,这就是目前的现况。」
「你想说的是,我们委员会才没时间挨家挨户拜访,你们自己想办法,对吧?连卫生教育都要丢给我们,自私也该有个限度哪。教育居民是你们的工作吧?如果愿意给我们加钱,那还可以谈一下,但只有笨蛋才会对这种小气巴拉的组织抱有期待吧!」
竹林老人愈说愈气,然而猫冢只是翻动著文件板上的纸张,用一句「另外──」直接转换话题。
「今天有一件尸体搬运委托。您意下如何?」
「我接。」
竹林老人立即回答。
每周平均有一到两次尸体搬运的请托,这个阶段的提问只是单纯探询意愿,就算拒绝也没关系。竹林老人之所以接受,是为了搬运作业额外给付的酬劳。因此,委员会也习惯优先将尸体搬运工作交给这个老人。
但其他清运员就不开心了。回收尸体的报酬是一具具计算的,竞争十分激烈。由于竹林老人组特别受到委员会青睐,不少人在背地里吃味,对他们厌恶不已。
──这个顽固又贪心的人妖老头。
晴史恨恨地盯著竹林老人若无其事的侧脸。
「这个。」猫冢拿出三件折叠好的黑色雨衣,交给竹林老人。
「我很感谢你们每次都额外支付运尸体的钱,但能不能不要穿黑色的啊?又不是万圣节扮装,穿得好像死神一样,很不舒服啊!」
「这是规定。」
猫冢冷淡地驳回竹林老人的牢骚。
「地点在四番街的三号大楼,438号房。死者有同居人,对方似乎不介意丢弃遗骨。」
猫冢取下文件,交给竹林老人,连一句「那就这样」也没说,像个精密机器人般走回委员会事务所。
「这男人,实在不像个人类哪。他身上真的有血在流吗?」
「算了算了,总比啰啰嗦嗦好嘛。」
前往负责区域的路上,晴史敷衍地安抚气呼呼的竹林老人。
逐渐拉高角度的阳光,在大楼城墙的阻挡下,无法抵达拖著破旧手拉车、喀哒喀哒地前往六番街的一行人身上。街道各处都是工厂的机械运转声,震动著因尘埃而泛白的窗。
接近五番街时,他们和两个女子擦身而过。她们的长相令人联想到螳螂和狸猫,从裸露的肩膀与后颈处,发出汗水、油脂和化妆品混合的酸臭味。是暗锅吗?晴史猜想。
──她现在是不是也在回家路上呢?
一瞬间,画肖像画的少女闪过他的脑海。
所谓垃圾收集场,只是一个以水泥空心砖简单搭成ㄈ字形的区域,成袋的垃圾堆积如山。虽然已经多到要把手拉车塞满了,但若以居民人数而论,这样还算很少的。
「危险!」
树户突然大喊。
紧接著,一个饱满的大垃圾袋从天而降,摔在三人身旁。
「喂!给我好好走下来丢垃圾啊!」
竹林老人破口大骂,头顶上方高处有颗头缩了进去。破裂的垃圾袋溢出大量面纸团,跟湿黏黏的鱼骨头、牙膏条等散落得到处都是。
「在说有谁投诉还是什么之前,先来看看这个状况啊!」
竹林老人一边嘟囔,一边捡起四散的垃圾。晴史和树户继续将收集场的垃圾搬到手拉车上。
「尽量堆满后,人家就去绕各楼层走廊,阿晴跟树户去看看大楼中间的缝隙。」
「中庭呢?」
「之前才刚打扫过,今天就不用了。」
处理完收集场的垃圾后,三人解散,前往自己分配的区域。
不按规定乱丢的垃圾随处可见,走廊、屋顶上、大楼和大楼之间的缝隙、中庭或马路上,无所不在。置之不理除了会导致恶臭和传染病,更糟的是那些明明自己也不守规矩却佯装不知,用投诉书堆满委员会办公桌的居民。投诉太多会影响考核,本来就很少的酬劳便要大大减少。丢著垃圾不管,吃亏的是收垃圾的晴史他们自己。
进入劣化发黑的墙与墙之间,某种如肉的焦味扑鼻而来。墙壁另一侧,是提供焙制药物为主的汉方药局。
「怎么又要进入这么狭窄的巷子啦。」
树户的抱怨声徘徊在沉滞的空气中。两人走进的小巷之窄,大人必须侧身才能通过。暴露在外的管路和电线集结成束覆盖头顶的空间,连最细微的光都无法渗入。
「板切町到处都是这种窄巷喔。常常也会以为自己在巷子里,结果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某栋建筑物中。」
晴史看著前方回答。
「压迫感很重,简直就像走进洞窟。」
「只是没有宝藏山。」
让树户感到不舒服的狭窄幽暗,对晴史却是带来安宁与平静的空间。处在即使被人捏鼻子也不会发现的黑暗中,他得以获得无上的安稳。
晴史的妈妈是以自家为营业场所的暗锅。看准不喜欢以站位办事的客人下手,是因为她的姿色比平均水准还要低劣许多。只要一站到街灯所及之处,客人往往会立刻逃走,顺利带进家门后才被杀价的情况也不少见。赚取的工作所得,只能勉强维持一家生存。
妈妈带客人回家时,晴史会主动躲进壁橱里。倘若拒绝离开,或想在办事中途偷爬出来,便会遭到毫不留情地痛殴。
壁橱里的晴史,对父母来说就是「不存在的孩子」。只要关上壁橱的门,晴史的存在便从两人的世界消失得一乾二净。
没有人当一回事,也就不会有人斥责,不会有人殴打他。
狭小拥挤的壁橱,曾几何时,从避难所变成安稳心灵的所在。
无论妈妈是在被兴奋的客人用力拍打屁股时高声娇喊,或者用那也许曾经呢喃迷恋与爱的嘴咒骂父亲,对晴史来说,全都已是遥远世界的事。自从妈妈开始不分昼夜接客后,晴史便如婴儿蜷缩在黑暗中,度过每天的大半时光。
他曾回想,当他逃进黑暗时,爸爸都在做什么?然而他能想起来的,唯有一边灌著便宜的酒,一边用混浊目光盯著妈妈开脚「工作」的爸爸。只有刚开始两人生活的那几年,爸爸会带著沾上机油脏污却依然自豪的表情回家。
──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为什么不去工作呢?
钻进鼻腔的厨余臭味,将晴史拉回现实。
两人终于走出漆黑的窄巷。抬头仰望,歪歪扭扭、比邻而建的瘦长大楼外墙,和走行其间、错纵复杂的电线,将天空切得细碎。微暗的死巷里,成堆的破损垃圾袋沾满了黑色汁液。
「原来如此,等待我们的不是宝藏山,是厨余山吗?」
树户无力地说。
「光抱怨也没用的,快做吧!」
他们反覆往来那条漆黑的窄巷,在手拉车的垃圾袋山上,再添上黏糊糊的厨余堆。如果进入这般狭小的地方挖掘,光一个区域就能让手拉车堆成高山。将这些垃圾拖到板切町西边的垃圾堆积场,就会有委员会签约的镇外回收业者用垃圾车通通载走。
「这里比较多住家跟工厂,所以还好。像三番街跟十五番街有很多医生,那就很惨了。」
「很惨?」
树户额上冒著豆大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用过的针筒、黏了脓血的纱布跟绷带,都会混在其他垃圾里。要是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受伤,就严重了。曾经有人感染糟糕的细菌,整个下手臂都截肢了。」
「他们……都无视废弃物处理法吗?」
「要是负责到的大楼里有产婆,那就更悲惨了。」
「产婆……是指妇产科吗(注1:产婆 源自妇科学(Gynecology),在日文中,Gyne是代指妇产科的医疗业界用语。)?」
「你知道得真多啊,树户先生。」晴史意外地说。
「这里的卖春小姐,很多人工作时都不用保险套,因为客人比较喜欢那样。就是这样,才会怀上根本不知道是谁播种的孩子。肚子大起来后,生意就会愈来愈难做。要是生下来,就更绑手绑脚了。除非真的很喜欢小孩,否则都会去找产婆。」
树户已经连隐藏疲惫的力气也没有了。
「像晴史这样的孩子,居然这么了解那种事,太残酷了。」
「因为那已经是常态了啊。」
三不五时就有女子在他家前面生产,把还连著脐带的婴儿跟垃圾一起丢弃。晴史决定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在负责地区和垃圾场之间来回三趟后,已经过下午一点了。
「虽然有点晚了,还是吃个午饭吧!」
或许是胃在恶臭的攻击下不太舒服,树户在熟食店只买了火腿沙拉。老板将树户拿出的纸钞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你啊,才刚来这个镇两三天而已吧?」
老板一针见血地戳破,让树户十分狼狈。「靠沾在钱上的气味就知道啦!」老板露出得意的笑。
天气晴朗时,他们习惯在顶楼吃午餐。竹林老人身子硬朗,脚步飞快地走上楼梯。像电梯那种文明利器,在这个镇是屈指可数。树户已经快要累瘫,还是努力移动脚步,晴史则从后面支撑著他的腰。
顶楼,耀眼的太阳灼烧大地。三人围坐成一圈,忍著水泥地的高温吃起便当。
「哎,我说树户啊,你是不是拿过小说奖?真厉害啊!」
竹林老人停下筷子惊呼道。
「说是得奖,只是一个小出版社的奖,还是最小的鼓励奖。」
「大奖小奖都没差嘛,不都表示出版社的专家很喜欢吗?对你另眼相看啰。」
竹林老人的语气,就像迷上美男子的熟女般温柔。
树户难为情似地露出了笑容。
「所以,之后就会在书店看到树户写的小说啰?」
「现在还没成形就是了,正向编辑部提案中。因为这样,我才会辞去前一份工作。」
「你的随身行李里,有一台旧笔电吧?我想说连不上网还能做什么,其实是用来写小说的吧?」
树户寄住在竹林老人家,但晴史不曾听说其中的前因后果。
「加油啊!我也会尽力支持你。不过,工作另当别论,要是偷懒可不会放过你喔。」
「当然。」树户吃著沙拉,点点头。
「话说回来啊,像这样没有稳定工作,一直写小说,如果你会在意世人的眼光,这个镇就很适合你了。」
树户嚼著莴苣,对竹林老人拋出「为什么」的疑问视线。
「板切町啊,是那些遭社会排斥的人的容身之处。除了像阿晴这种土生土长的居民之外,多半都有自己的原因。有做了亏心事的人,也有脱离社会常轨的菁英,最后都沦落到这里。很多人都有不能为人所知、只能带进坟墓的秘密或过去啊。不过啊──」
竹林老人微笑。
「正是这样,所以一旦真的住下来后,就很难离开了。当然,多少还是免不了一些纠纷,但这里的人都培养出一种默契,不会多管闲事。对于无法融入社会的人,这里的生活是舒适安稳的。」
「竹林先生也有不欲人知的过去吗?」
「你啊,这种不好问出口的事,你还真的很敢说。不会有点太白目吗?」
竹林老人声音一沉,树户慌忙低下头来。
「啊,对不起。常常有人这样说,虽然我已经有在注意了。」
「算了,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啦。」
竹林老人不自然地拨开鲑鱼肉,夹起一片送进嘴里。
「你看嘛,人家身体是男人,内心却是女人吧?虽然现在社会已经慢慢理解我们的存在,但人家年轻时,人们的偏见是很强的喔。要是随随便便就出柜,其他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啊?只要想到这件事,人家就没办法对爸妈跟朋友坦白,超级烦恼啊。」
竹林老人喝了口宝特瓶装的绿茶。
「所以啊,人家就想替跟人家一样,身体跟心灵冲突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我就离家出走,开了一间同志酒吧。酒吧生意很好喔。现在想起来,那是我最颠峰的时期哪。」
「有颠峰的话,就有凋零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竹林老人锐利的目光,射向提出失礼问题的树户。
「才刚说过吧,不要多管闲事。」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
树户搔搔头。竹林老人看著他,伸出拳头到他面前。
「人家不管做什么都太晚了,但你们的路还很远很远。光靠热情梦想不会成真,但要是没有热情,到半路就会走不下去。你们要不屈不挠地燃烧斗志,咬紧牙关也要拚上去给人看喔。」
竹林老人的陈腔滥调,晴史是听得半信半疑。他听过几次关于这个老人的事,每次内容都不一样。之前他说自己是担任秀场的外国女表演者的仲介,再之前则夸口自称是知名土地诈欺犯。晴史不知道竹林老人真正的过去。明明靠一副油嘴滑舌,应该也尚能谋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在板切町。
「这里净是一些甘愿爬在地上过活的人,稍微碰上点好事,就怕自己会摔跤,只顾埋头留意地上的东西,完全没有向上爬的气概。活得卑躬屈膝,一点也不打算向上看啊。」
竹林老人望向天空。
「真是愚蠢啊,明明只要来到这种高处,就能看见无限宽广的天空。」
三人的头顶上方,是万里无云的晴空。火辣的阳光,暴力地烧灼著铁与水泥的灰色密林。
板切町的东边是河川,其余三边围绕主要干道,总计约六百平方公尺的范围内,挤满了将近三万的居民。如同其卫生条件,板切町的治安也绝对称不上好,但多数人都不是什么大善大恶之辈。
有的非法劳工倚赖日薪工作的分配,日子时好时坏;有的工厂老板苦于客户的凶狠杀价;有的餐饮业者用污油翻炒肉屑;有的主妇只能在柴米油盐里悄悄叹息。有外国青年捧著日语课本;有无照的牙科医师,用钳子扳裂了患者的牙齿;还有瘦得像鸡肋的老人,唯独电视为其生存意义。
不明瞭世间现实的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在巷弄间奔跑;知晓贫困现实的少女们,将虚幻短暂的青春零碎出售。即使花朵早已凋萎,女人们依然深信自己正值盛放,顽强地伫立街角。而贪婪的油滑之人则穿梭其中,将她们辛苦攒下的花蜜一扫而空。
这个名为板切町,满溢恶臭与秽物的鸟笼中,悬吊著数不清的日常、意念和欲望,来者不拒地将疲于在世间飞行的人们尽数容纳。
──又有多少人有余力望向天空呢?
晴史抬头向天。
「好啦,差不多该准备下午的工作了。看著上面虽然很好,但光靠梦想也填不饱肚子的。得好好工作赚钱哪!」
竹林老人将便当盒丢进塑胶袋,迅速起身。
树户的沙拉还剩三分之一,三人边走下一楼,竹林老人边叨念著「吃饭也是肉体劳动的工作之一啊」。不到一公尺宽的小巷,上方凸出的水泥屋檐将阳光遮蔽,但肌肤上仍黏附了闷湿的暑气。
「来来,小姐请过。」
竹林老人和树户侧过身子,贴在墙壁上。
白色的人影轻轻点头。
乌黑长发,飘渺的容貌,纤细身躯包覆著一袭白洋装,手里拿著素描簿。
在极乐街见过的那名画肖像画的少女,就在晴史眼前。
心脏怦地一跳。
他慌忙让道给少女。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她。两人擦身时,鼻尖掠过一丝酸甜的香气。扑通、扑通,心跳愈来愈快。
「阿晴,你在做什么?」
竹林老人的催促声,让晴史回过神来。他朝巷子远处瞥了一眼,长发飘动的少女背影正要绕过转角。
「你流了好多汗,怎么啦?」
竹林老人的声音,传不进晴史的耳朵。
走到阳光下,心脏依然急促地怦怦跳著。
和煦的清风拂过,大汗淋漓的身体也舒服了些。
「喂,阿晴,你真的没事吧?」
「嗯,没事,完全没事。」
他不好意思让竹林老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晴史感受著尚未平息的鼓动,一边想著:她带著素描簿,接下来是打算画些什么呢?
*
「连续两天收尸,真是造孽的工作啊。」
朝向四番街的路上,竹林老人故作忧郁地叹了口气。
明明就是自己接下来的。晴史内心咒骂一声后,询问进一步的工作内容。
「欸,说是同居人在浴室发病死亡,希望我们把尸体运走。尸体好像还泡在澡盆里喔。」
「尸体还没拖出澡盆吗?」
树户插话。原本由晴史拖曳的手拉车,现在换树户接手,正和不熟悉的操纵方式苦战中。
「这种事常有啊,因为不想碰到尸体,就一直那样放著。只要死的时候没在烧水就好了。」
「正在烧水会怎么样吗?」
「尸体会煮熟唷,变成整盆软烂烂的人肉汤。那种真的很麻烦啊,得全部捞乾净才行。」
竹林老人愉快地看著树户按著胃哀鸣。
工作地点是四番街深处的某栋大楼。
沿著狭窄的楼梯走上三楼,从眼前数过去第三间,按下电铃。屋里传来一声疲惫的「来了──」。
穿过两道玄关门走出来的,是一名年轻的金发男子,留著不修边幅的胡子。从牙齿缝隙中透出的气息,带著一阵过分的甜腻。
「啊啊,是打扫的人?来来来快进来。」
似乎是还没睡醒,男人揉著沾有眼屎的眼睛,一手比向浴室。
晴史紧紧握住雨衣的袖子,打开毛玻璃拉门。他也忘不了竹林老人方才的恐吓。
「什么啊,挺漂亮的嘛!」
竹林老人失望的声音,回响在狭小的浴室里。
全裸的年轻女子像是抓著澡盆边缘,浸泡在水中。既未腐烂也没有血液喷溅的痕迹,确实如竹林老人所言,是具漂亮的尸体。
晴史和树户一左一右,勾著女人的双臂,将尸体拉出澡盆。丰满的乳房虽然已失去生息,依然在晴史的上臂留下柔软触感。
尸体的膝盖拉出澡盆后,竹林老人出手协助。以一种搬运醉到失去意识的酒客的方式,三人抱著尸体的上半身及双腿,将其放置在遗体袋上。
「听说阴毛多的女人特别深情,这女孩是不是也这样呢。」
晴史没有女性经验,但经由搬运尸体的工作,见过的全裸死尸是多不胜数。倘若竹林老人的传言为真,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对男人死心塌地的类型吧。
竹林老人将遗体袋的拉炼由脚底往上拉时,他的视线在尸体颈部停下。女人瘦如枯枝的手指,抚著隐约浮现的喉头。
「这女孩,是被人杀死的哪。」
他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小声音说。
晴史看向竹林老人指示的地方,尸体颈部确实有几圈细绳紧缚过的清晰痕迹。
「该怎么办?」
树户悄声询问。竹林老人将拉炼完全拉上。
「不怎么办啊。听好了,树户,教你一件事。在这个镇上,除了病死的之外,全部都是『自杀』。」
「自杀……可是,这个痕迹──」
「不要多管闲事。」
竹林老人锐利的一句话,让树户立即闭上嘴。
「不管是背上插著刀子、头颅被烤到脑浆都沸腾,还是先分好尸、方便我们收拾的,全都当『自杀』就好了。而且,这具尸体申请的理由是发病吧?不然她是在草丛里被毒蛇咬死的吗?」
树户哑口无言。竹林老人径自拉开浴室门,探出上半身。
「那我们就搬走了!之后就交给委员会了。」
又是一声懒洋洋的「好──」,男子完全没有为同居人之死哀悼的感觉。
三人扛著尸体,一步跨两阶地走下楼梯。晴史呼了一大口气,心脏和太阳穴的脉搏一抽一抽地跳动。树户一言不发,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著。竹林老人口里说著「哎呀,真可怕啊」,但还是从容地拿出酒瓶喝了一口。
「只要继续做这份工作,这种场面会很常见的。阿晴刚刚也很紧张吧?」
「虽然看过很多死因为他杀的尸体,但杀人犯就在旁边还是──」
话还没说完,晴史慌忙闭上嘴。他想到刚刚的金发男子可能就躲在楼梯死角屏息偷听,就忍不住浑身冷颤。
「感情纠葛吧,大概是。」
完全远离四番街后,树户终于开口。
「动机是什么都不重要。不要瞎猜想,要人家说几次才够?好奇心会杀死猫,听过这句俗谚吧。」
「委员会会处理这件事吗?」
「他们关心的只有街道的环境安全而已啦,因为尸体会变成细菌跟蛆虫的温床。至于死者本身,他们不太会详细调查死因。就算查明真相,也没有任何影响啊。」
他们将尸体运到焚化炉,从遗体袋中拿出来放到铁板上。遗体袋是高价品,只要装的不是上次那种腐烂尸体,就会反覆使用直到破损为止。
「真漂亮啊。每次见到年轻女子的尸体,都觉得这样烧掉好可惜。」
竹林老人望著眼前苍白的裸体,喃喃低语。
「听说以前的人制作木乃伊,是为了等待复活,或在死后的世界继续生活下去。不过,说不定人类是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被虫跟野兽咬烂,也不想被烧得只剩骨头吧。」
「也有可能是想永久保存尸体,达成类似不老不死的愿望。欧洲某些地底坟墓里,就有穿著衣服的木乃伊;有些政治领导人的尸体,也会用石蜡跟甘油取代身体组织,让尸体永久保存。」
树户插嘴,竹林老人皱起眉头,相当不高兴。
「自己的尸体不会腐败,还要永远展示给大家看,这种事人家可是敬谢不敏。死了最好赶快烧一烧,撒到海里就行啦。」
女人的尸体,自然没有什么永久保存措施。无论是覆盖在阴部的卷曲毛发,或脖子上残留的勒痕,全都将化为灰烬,最后留下的只有白骨而已。
完成捡骨后,三人走出焚化大楼,夕阳拉著长长的影子。
「时间还早,人家偶尔也一起去吧。如果每次都交给阿晴,八成会偷懒随便扔在哪处的水沟。」
结束一日工作的居民们,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向各自的家。晴史三人准备前去撒骨灰,身后飘来烤鸡杂串的美味香气。
往东边的河岸途中,他们碰上两名男子。
走在斜前方的矮小男子,背部如拉满的弓一般弯曲,眼里散发著贪婪的光芒。另一个男人穿著不太乾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宛如害怕猫会从阴影中窜出的老鼠。
两人见到晴史一行人,便侧身靠墙,让出道路。竹林老人在经过时向他们挥挥手,说了句「谢啦」。
「走在前面的是带路的人,这一带满常见的。跟在后面的,简单来说,就是潜入这里取材的记者。」
「一眼就看得出来吗?」
「马上就看出来啦。白天那个老板也说过吧,靠气味就知道了。」
树户吸吸鼻子,想嗅出两个男子留下的味道,但在巷弄里根深蒂固的臭气掩盖下,大概也是徒劳无功。
「这个镇就像一座巨大的立体迷宫,对当地地形不熟的话,很容易迷路啊。很多大楼之间都有廊道或楼梯连接,走到后来,往往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哪了,还有一大堆诡异的店。就连人家住十几年了,也不敢自夸对这里无所不知。」
「这里有那么多店啊?」
「是啊,多到数不清呢,而且光看招牌,也不见得知道里面在卖什么。树户,你听到『简易摩洛式艺术馆』、『完全流体人形工房』或『鼎谈老人沙龙』,想像得出是什么样的店吗?」
树户一头雾水地说「完全猜不出来」,竹林老人耸耸肩,回他一句「我也不知道」。
「店家也就算了,这里到处都是脑袋不正常的家伙。如果漫不经心地随处乱晃,走著走著,就会被连人都称不上的怪物引诱过去,一口吞掉喔。你也要非常小心啊。」
「就是整天都要绷紧神经才行吧,何况还有黑道。」
「那些道上兄弟,只有扯上钱的时候才会麻烦。虽然他们都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但不会随便找碴。如果已经知道这颗鸡蛋里空空如也,就不会拿它去煎荷包蛋吧?」
回头望去,已不见两人身影,或许拐进小巷了。
抵达河岸时,夕阳正要沉入对岸林立的大楼中。他们将遗体袋倒过来,将女人的骨头撒向河川。大腿骨在水面慢慢旋转,顺著河水漂流,最终在波涛的吞噬下,消失无踪。
河岸的草长得又多又高,这里聚集了许多用塑胶管和防水布搭建的棚子,是流浪汉的居所。板切町本身就是一层屏障,让他们免于警察的驱赶和不良少年的暴力,可说是最适合流浪汉的生活空间。
「这里是安全地带啊。」
「那种轻巧的名词完全不足以表达,这里是圣地喔。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们出手。」
在流浪汉聚落的附近,有一座由故障家电和家具堆成的山。其中也能看到零星的流浪汉,戴著工作手套在山上东翻西翻。
「他们是这座破烂山的清道夫喔,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找有没有能卖钱的金属,或是还堪用的废弃物品可以带回家。」
「他们能靠这样过日子吗?」
「差不多就是比在河底淘金稍微好一点的程度吧。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大型垃圾,找不到什么好东西。」
河岸旁有几个流浪汉围著火堆,火堆上方吊著一只小锅。他们痴痴望著对岸远去的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橙红,逐渐隐没在高楼大厦中。
「那样看著夕阳,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竹林老人看著那些在逆光中剪成黑影的流浪汉,但他的语气并无嘲弄之意。
「惋惜著一去不回的过往,同时又感到怀念不已吗?」
又或者,他深深叹了口气,
「西沉的太阳,让他们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吧。」
锈蚀般的红光漫射在河面,刺眼的波光粼粼闪耀。
归还手拉车后,晴史回到家时,爸爸刚好正在起居间换衣服。爸爸只用右手,俐落地解开工作服的扣子。之所以不使用双手,是因为他缺少了左手掌。晴史不会帮爸爸穿脱服装,就算他想帮忙,爸爸也会拒绝,他便不多管闲事了。
晴史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有左手掌。小时候问过几次,但爸爸总是巧妙地糊弄过去。
关于爸爸,晴史只知道他在一个老朋友经营的小车床工厂里做著简单的工作,以及他曾经很关心孩子,但现在却连一丁点身为父亲理当具备的爱都不愿施舍给儿子,个性十分冷淡。爸爸曾度过什么样的少年时代?如何跨越苦难与迷惘成长?和妈妈是怎么认识、进而共组家庭?爸爸的前半生,晴史一个字也未曾听说。
现在自然也无须多言,晴史开始准备晚餐,并趁著烹调时间打开未读完的书。视线一角,爸爸正一脸无趣地喝著麦茶。
厚茶杯敲击矮桌的声音,以及不耐烦的砸嘴声,干扰著听觉。
「读那种东西根本没用,还真是认真啊。」
晴史装作没听见爸爸刻意放大的声音。
「就算勉勉强强学到一些知识,对你又有什么用?书上是有教你怎么把垃圾收得更有效率吗?」
实在忍不下去,晴史从书中抬起头,面对爸爸阴沉的视线。
「我是在说你浪费力气啊!不用说上学,你连户籍都没有,难道觉得未来有可能一片光明?在这个国家啊,没有户籍的人,就等于从没出生过。就算你下定决心离开这个镇,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最后落得横死大街的下场。」
──没有户籍可不是我的问题吧。
爸爸的话并不夸大,晴史是个没有户籍的孩子。虽然理由各不相同,但没有户籍的板切町居民并不在少数。不只晴史,爸爸也没有户籍。
爸爸脸上,轻轻浮现一抹嘲弄的笑。
「你是一条背脊扭曲的鱼啊。爬上陆地后,也只会嘴巴一开一阖、一开一阖,最后死掉而已。鱼离开水是绝对活不了的。就算是浮著一堆油跟藻类的污水沟,你也只能活在那里,大口把脏水喝下去。什么无聊的希望跟梦想,早点丢光光吧!」
觉得爸爸的言下之意,是笃定他一辈子离不开这个镇,晴史的脑袋一下热了起来。他不知不觉跪直起来。
「干什么,那只手是什么意思,想打你爸?」
在爸爸死寂的双眼盯视下,晴史甚至无法举起他紧握的拳头,只能停在原地。
看著气势受挫、表情僵硬的儿子,爸爸嗤之以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外面喝一杯。」
最近,爸爸的酒量明显增加了。母亲刚离开,他刚开始在工厂工作时,确实曾经戒酒,但几年后又故态复萌了。
「要是有钱喝酒,就给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啊!」
晴史抱怨道。爸爸默默从钱包掏出几张钞票。
「这样就没话说了吧!」
他把钱「砰」地拍在桌上,粗鲁地走了出去。爸爸拿出的钱,连半个月的餐费都不够。
晴史靠在墙上,望向漆黑的木条天花板。
小时候,他觉得木条上的节眼很像人类的脸,非常害怕。当时爸爸舍不得,轻轻抱起晴史,温柔地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没事、没事。」
从何时候开始,爸爸变成了那副模样呢?
正沉浸于思绪中,一阵焦味飘了过来。
──啊,锅子!
晴史赶忙走向厨房。
*
将星期天定为休假日的,不是委员会,是竹林老人。
垃圾清运员一周可以休息一天,这是委员会允许的权利。哪一天休假交由各组组长决定,竹林老人将这天定在星期天。
休假时,晴史也在与平时相同的时间起床。结束和父亲无言的早餐,他来到位于十三番街的「图书馆」。对于失学的晴史来说,图书馆教会他文字、数学和广泛的知识,是无比珍重的老师。
图书馆有八个三坪房间大,不在委员会的管辖下。最初是某个流落到板切町仍舍不得书本的落魄学者,为了整理数千册藏书而设立的书库。镇上屈指可数的爱书人听闻此事,也陆续带来自己不需要的书。委员会认为放置不管也没什么害处,便默认了这间图书馆的存在。
图书馆的使用者多半只有具备知识素养的居民,或无处可去、游手好闲的癫狂分子,馆内总是相当冷清。
入口处,一名将届老年的女性正专注阅读文库本。她不是图书管理员,只是无偿轮班坐镇看守的,因此就算责备她怠慢工作,也无济于事。
在树户到来后,晴史对知识的渴望益发强烈。竹林老人跟树户有时会谈论时事,或提及一些困难的话题,晴史不但跟不上,还会被竹林老人戏弄:「阿晴还是一样不谙世事哪。」
「听好了,阿晴。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利用他人好意、抓住对方弱点占便宜的家伙。长大后如果不想吃亏,就要培养自己的知识跟观察力。」
听从竹林老人的忠告,晴史最近开始阅读一些有挑战性的书,但光看懂文字就已竭尽全力。晴史之所以挑选艰深的书籍,不仅是出于不成熟的倔强,也是反抗父亲的表徵。
他从书架抽出一本书,走向阅读桌时,在馆内发现一张认识的脸孔。
旁边的桌上堆了数本封面破旧的书,一名男子正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此人无疑就是树户。
晴史正犹豫著是否要打招呼,树户突然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真巧啊。」树户生硬地笑了。
「我在写稿跟查资料。其实应该要去更大的图书馆啦。」
「你写在笔记本上吗?不用稿纸?」
虽然对树户的行为不特别感兴趣,晴史还是附和地问。
「誊写稿件还是会用电脑,现在只是草稿而已。在这里敲键盘会吵到人吧?」
晴史瞄了一眼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满是龙飞凤舞,难以判读。晴史也想看看誊写后的文章,又担心要是树户问他感想,他却完全看不懂,该怎么办?
「话说回来,晴史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有想看的书。」
「常来吗?」
「没事的话就会来。」
这是他小小的虚张声势之词。
晴史十岁就开始工作,从未就学,因此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要说真有什么要「处理」的事,不过就是出门买买生活必需品或食材罢了。
「对了,侏先生呢?」
「他出门了喔,难得穿著男性西装,不过他没说要去做什么。」
正要脱口回「那就是到镇外了」,晴史又闭上嘴。
听别人说,竹林老人每个月会穿著正式服装,离开板切町一次。但晴史并未听本人当面提过,也没有机会询问,他便决定装作不知道。这个镇上,任谁都有一两件说不出口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晴史和树户各自埋首于自己的世界。树户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晴史跟他还是亲近不起来。就算试图聊天,也只能来回两三句,对话便宣告结束。像树户这种看得懂厚重书籍、宛如知识分子的人,对晴史来说,找出彼此的共通点可比独自搬运尸体更难。
晴史不太能专心看书,一方面是书本的内容困难,一方面是书写的声音干扰听觉。
「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
听到树户的声音,晴史抬起头来,中断了与文字的搏斗。墙上的时钟正好指著十二点。他将皱巴巴的书签夹进书页,和树户一同走出图书馆。
他们在一楼的杂货店买了有菜肉的面包,爬上顶楼。天色碧蓝,一架飞机横空划开卷积云。
夏天的脚步已远去,凉爽的风抚过面颊。
板切町上一棵行道树也没有,四季的推移只能依靠冷暖及日照的变化察知,再不然就是从水泥中顽强钻出的杂草茂盛程度判断。暑气渐缓,吹过巷弄的风开始浮现凉意时,居民们才终于得以感受秋天的来临。
「感觉到秋天后,心里特别焦躁,到底是为什么呢?」
「交噪?」
「就是觉得很烦躁,好像得做些什么事不可。」
他们在这般断断续续的短对话中,度过假日的正午时光。
顶楼,一些小孩子四处欢闹追逐著。图书馆下方的楼层是托儿所,主要客群是有孩子的娼妓。在塞满密密麻麻大楼的板切町里,能让孩子们充分玩耍的宽广空间,唯有大楼的顶楼而已。
「我啊,有过一个女儿。」
看著嬉戏的孩子们,树户静静开口。
「树户先生结婚了?」
「跟大学时的女朋友结婚了。认识两年后交往,又过了五年才登记入籍。女儿就是隔年生的。」
忘了面包吃到一半,树户继续说。
「每天虽然只是在公司和自家公寓间往返,但只要看到妻子和女儿的脸,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可是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并不是感到幸福,只是深信自己是幸福的而已。等到女儿长大嫁人,我的人生就会开始走下坡了。仅仅为了将一个人抚养长大,就耗上大半辈子,真的不会后悔吗?我是不是会在悔恨自己的一事无成中,逐渐老去?这样的想法开始笼罩我的脑海。」
「所以才参加小说竞赛吗?」
「是啊。」树户回答。
「竹林先生说得没错。收到得奖通知时,我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受到专业人士的认同了。递出辞呈时,我也确信自己有著光明的未来。妻子把我骂了一顿啊,逼我去跟公司道歉、请求复职,但我就是不肯照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尊,一方面也是对妻子生气,觉得她不愿意体谅我。我开始关在家里,拚命写小说。因为完全没有收入,家计一下子陷入困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实在太轻率了啊。」
「不能边工作边写吗?」
「说好听是决心把自己逼到绝境,但事实上,我只是想从封闭的未来逃离而已。我只是个不成熟的人,不够坚强,无法接受现实。新完成的作品,被责任编辑严厉批评为单薄肤浅。文字会呈现书写者的人生,而像我这样的人,欠缺足以让读者认同的深度。我听了虽然很生气,却无言以对。我不仅缺少面对现实的力量,也无力用文字感动人心。我是个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说的无聊男人,一眼就被看穿了啊。」
树户就像打开水龙头,滔滔不绝说著自嘲的话。
「有句话说,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能写出一本杰作,或许那个在小出版社拿的迷你小奖,就是我的巅峰了吧。为了消灭那样的想法,我更是不顾一切,埋头苦写下去。不想思考未来的不安,也不想面对现实。直到我收到盖了章的离婚协议书,才发现妻子早已因为储蓄耗尽离家而去,而且由于付不出房租,我也必须搬离公寓。」
「所以才来到板切町吗?」
「被赶出公寓后,我在公园睡了一段时间。那时竹林先生偶然经过,就对我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就来我家吧』。我想再这样闲晃下去,警察会来找麻烦,就答应了他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住进来后才发现,毫无限制、不在意他人眼光地活下去,原来这么舒适啊。刚开始写小说时,我可完全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形式,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场所。」
树户深深吐了一口气,仰望天空。
「啊──就连对竹林先生,我也没说过这么多哪。」
「别说比较好喔,他已经相信树户先生是未来的大作家了。」
这样啊,树户低声附和。
「还打算继续向出版社投稿吗?」
「如果能写出满意的作品啰。虽然每天都筋疲力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成。」
树户的身体还无法完全习惯工作,但面对尸体已经几乎不会露出害怕的样子了。他的嗅觉似乎也已习惯板切町的臭味,至少在收垃圾时,可以不用戴上防臭口罩。竹林老人的毒言酸语,每每还是能打击到他,但他也能逐渐分担些许晴史负责的杂务了。晴史很庆幸身体负担减轻,然而与竹林老人之间也产生了距离,让他感到有些寂寞。
「我会慢慢来的,不用著急。只要等待下去,笔总有一天会自己动起来。毕竟在这个镇上,信手拈来都是能勾起创作欲的题材。」
「在板切町?」
「是啊。晴史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居民,或许看不出来吧。这个镇就像每天都不同的惊喜箱,充满各种新发现和新刺激。人生无常哪,坠落谷底后,我才能发现新的地平线。」
树户说著,将最后一口面包送进嘴里。
「话说回来,晴史有什么未来的梦想或目标吗?」
「梦想……目标?」
「虽然竹林老人说得没错,光靠梦想也填不饱肚子,但没有梦想的人生,就像没有调味的料理啊。从书本获得知识,也是为了培养在未来派上用场的能力。你有思考过,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吗?」
「这么问我也……」
至今为止,没有人问过他的梦想,他也未曾思考过未来。晴史的人生,始终只有今天与明天。即使是阅读的习惯,也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有什么具体想像。他只是想将自己目前欠缺的部分填补起来而已。
爸爸的话,深深刺在晴史心中。
你是个没有户籍的人。在这个国家,没有户籍就不是人──
晴史语塞,视线到处乱飘,彷佛期待正确解答会从哪里送上门来。顶楼四周围著高大的栏杆,孩子们如同往常开心追逐著。头上是一片洗涤人心的秋日晴空。通往楼梯间的生锈铁门半开著。顶楼一角,一名长发少女正在画画。
晴史的视线盯著少女。
──是她!
「怎么了,晴史?」
树户发觉晴史的表情变化,担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晴史慌忙回答,视线慢慢移回少女身上。少女正用和在极乐街时相同的姿势、相同的速度,让铅笔在素描簿上飞驰。她脚边放著一个小纸袋和黑色物体,从晴史这里看不出那是什么。
──她在画什么呢?
他想知道少女写生的物体,半蹲著悄悄接近。
物体表面似乎有羽毛,还有像铁丝的细棒子突出在外。定睛注视,物体周围散落著黑色的东西。
他突然感觉到斜上方的视线,抬起头来。
宛如要将人深深吸入的明亮眼瞳,正盯著他瞧。
「找我有什么事吗?」
珊瑚红的嘴唇,发出沉静的女高音。
「那、那个,打、打扰了,对不起!」
晴史紧张地别开视线。
「我只是很好奇你在画什么,太想知道了才靠过来,很久以前看到的时候也很好奇,所以那个,就想说你不知道在画什么?」
少女的视线向右边移动,看著语无伦次的晴史,她歪歪头。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哎啊那是好久以前,某个夏天在街上见过吧。啊,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了,何况我们也只是稍微擦肩而过。不过啊,在那之前我就看过你几次,你在极乐街画肖像画对吧?每次从焚化炉回来,我都会经过那里,看看你在不在。如果看到你,我那天的心情就会像登天一样好,就算隔天要面对多到烦的垃圾山,还是要处理超级糟糕的尸体,我都没关系。可以的话,能让我看看你在看什么吗?我想知道你在看些什么、画些什么──
欢快的字句在喉咙深处不断打转,但紧张僵硬的嘴巴简直派不上用场。
少女阖上素描簿,拿起纸袋。
「想知道我在画什么,就自己确认吧。」
晴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呆站著。少女说完便起身,拍拍长裙上的沙尘。
少女离开顶楼约莫三分钟后,晴史才回过神来。
树户坐在栏杆的台座上,托著腮对他促狭地笑。
晴史感到羞耻无比。他走近少女的写生对象。
包覆著乾燥的蓝黑色羽毛,突出两支细棒的物体。周围散落著粉红色的颗粒状药剂。他仔细观察,突出的棒状物有三根。
两只脚,一个喙。
是乌鸦的尸骸。
*
树户虽已完全习惯板切町的生活与收垃圾的工作,这天发生的事,依旧令他大为惊慌失措。
这天他们回收的,是与坚硬的路面激烈热吻后,以大字形趴倒在地的尸体。
建筑物上挂著木牌,勉勉强强可以看出上面写著「丑首大楼」。往上看去,六楼的墙壁开了一个方形空洞,恰巧是一扇门的大小。外墙没有装过楼梯的痕迹,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那里开一个洞。
站在晴史身旁的树户打了个呵欠,完全没有面对尸体的紧张感。
通常若有尸体横陈街道,不时就会有爱看热闹的居民,从窗户或出入口探出头窥看。但这里不要说那些高楼层的观众,连路上往来的行人都没有。眼前的窗户流泻出死亡金属的乐音,震动著丑首大楼骯脏的墙。
「二番街的人还是一样啊,就算有人跳楼,他们也漠不关心。」
不可以去二番街喔。
小时候,有人曾反覆向晴史叮咛。那是与他们家相隔两户,名为奈奈美的女子。奈奈美代替离家的妈妈和外出工作的爸爸,对他相当照顾。她和妈妈一样是暗锅,晴史当时觉得她年纪很大,但实际上可能很年轻。那混合粉底与柑橘味古龙水的气味,晴史至今依然记得。
「那里呀,住著吃人的恐怖怪物唷。」
「怪物?」
「对,会把像小晴一样的小孩子,从头一口吃掉喔!」
奈奈美故意放大音量,模仿大口吞食的声音,两只手像野兽的嘴,上下夹住晴史的头。精心细磨的指甲,按压著晴史柔软的头皮。每次被奈奈美恐吓时,晴史小小的身体总是不住颤抖。
「我才不要被吃掉啦!该怎么办才好,奈奈美?」
「只要不靠近就没事啰。尤其是丑首大楼的213号房,绝对不可以去。去过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活著回来唷。」
奈奈美用温柔的语气安慰受惊的晴史,表情却认真得可怕。
晴史点头,「好孩子。」奈奈美摸摸他的头。
「听好了喔,小晴。这个世界上啊,有很多东西是不必去看的,也不要好奇比较好。只要一感觉危险,就要马上移开目光,假装本来就没有在看。如果刻意扯上麻烦的事,等到受了严重的伤就太迟了喔。听得懂人家在说什么吗?」
看著点头如捣蒜的晴史,奈奈美微笑,握住他的手。从奈奈美柔软的手传来的温度,包覆了晴史惧怕的心。
「来我家吧,我念书本给你听。」
晴史已来到讨厌被当作孩子对待的年纪,却会坦率地向奈奈美撒娇。不知何谓母亲的温暖,从来只有壁橱里的黑暗相伴,对他来说,奈奈美就是新的栖息之所。
晴史九岁的冬天,奈奈美突然失去踪影。他到处打听,都没有人愿意透露奈奈美的消息。自此以后,奈奈美的教导便成为难以破除的禁忌,牢牢刻印在晴史心上。
不可以去二番街喔。
每次前往二番街回收尸体,晴史都无法保持平静。况且这天的目的地,还是奈奈美万分叮嘱「绝对不可以去」的丑首大楼。理智上虽然明白不可能,他还是觉得奈奈美会以当时的模样,从暗处冲出来对他怒吼:「不是叫你不能靠那么近吗!」害得晴史又比以往更加坐立难安。
正因如此,晴史完全没有察觉异状。
第一个发现大喊的,是树户。
「这、这具尸体的手、手在动!」
竹林老人正在准备遗体袋,他用一种司空见惯的眼神俯瞰尸体。
「不是死后僵硬软化,就是腐败气体惹的祸啦。这很常见,不要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不一样啦!是像蠕动的那种,啊!换脚动了!」
这时,竹林老人和晴史才终于正视尸体。确实如树户所言,尸体正扭曲蠕动著。
「侏先生,这个难道是……」
「嗯,是『未死者』。真是的,委员会也差不多一点,就叫他们要好好确认啊。」
「未死者?那……是什么?」
树户胆战心惊地问道。竹林老人伸向手拉车上的「运尸七道具」,以及一只写有「魔法」的道具袋,回答:
「简单来说,就是会动的尸体。就算对这种工作来说,也是非常罕见的东西。就算是人家,也有好几年没碰到未死者了。」
「这个镇连僵尸都有吗?」
「放心吧,不会攻击人类的。它们无害也无益,就是麻烦的东西而已。」
看见竹林老人手里的弓锯,树户瞪大眼睛。
「难不成要分尸吗?」
「要切的只有头。坠楼的撞击力好像让它全身骨头都碎了,应该爬不起来,不过送进焚化炉时,要是动来动去就很麻烦。只要头身分离,就算再死不透,也动不了。就是预防万一啦。」
命令晴史和树户将未死者压住,竹林老人把锯子砍进未者死的脖子,以和耳边的死亡金属旋律等速的节奏,开始前后移动。未死者的手脚抖动起来,每锯一下,锯刃便扎实地割开颈部的肉和血管,好似拧开水龙头般,血液从切口汩汩流出。
割断脊椎之间的神经后,未死者激烈颤抖的手脚突然停了下来。树户用脚压著未死者的右半身,脸色就像初次上工时一样苍白。
脖子即将完全与躯体分离前,未死者的身体停止了活动。抓起前半部已摔扁的头颅,碎落的几颗牙齿从嘴角掉到地上。
「这样也看不出是不是帅哥了。」
晴史和树户试图将无头尸体塞进遗体袋,骨头粉碎的四肢就像水袋一样难以施力,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把尸体搬上手拉车。
「我原本还以为,板切町不管出现什么都不会吓到我了。」
树户发紫的嘴唇轻微颤抖著。
「居然还有会动的尸体登场,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真的是事实比小说更离奇哪。我虽然活很久了,但在来到板切町之前,也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事。说到这个──」
竹林老人转向晴史。
「阿晴也是第一次看到未死者吧?倒是格外冷静啊。」
「因为我以前看过。」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到。」
与未死者的初次面对面,发生在晴史开始当垃圾清运员的两年后。
当年的晴史,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周一次在下班后,到大阪烧店买一份叫五花烧的轻食。五花烧过于油腻,不受老人家和肠胃虚弱的大人欢迎,但对正值发育期的晴史来说,是稍微奢侈的料理。
那天,晴史买了两片五花烧,其中一片直接塞进嘴里,边吃边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光芒在玻璃窗反射下格外刺眼,晴史别开视线。此时,他在夕照不及的阴影处,发现一个静静靠著墙,屈膝而坐的人影。
──他身体不舒服吗?
晴史走近,终于看清人影的样貌。
另一片五花烧差点从手里滑落。
头发稀疏得像是遭人硬扯走,暴露的头皮布满凹凸不平的疮痂。脸部严重毁损,中央的鼻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漆黑的空洞。残破碎裂的衣服中,延伸出细瘦的手脚,皮肤如橡胶松弛,几处伤口隐约可见血黑色的肉。从体型勉强看得出是男人,但不太能判断年龄。一滩黏腻的黑色液体,沾湿了男人的臀部。
这是个活人。晴史如此判断,因为男人的脸正缓慢地转过来。男人的眼珠朝上,似乎想要什么的视线,落在晴史手里的五花烧。晴史看看男人,又看看五花烧,最后他怯生生地,向男人递出吃到一半的五花烧。男人接过时,手指与他相碰,近似水馒头(注2:水馒头 是一种凉爽的日式甜点,以葛粉制成透明的外层,包裹红豆泥等内馅,类似台湾的凉圆。)的触感,令他毛骨悚然。
男人将五花烧凑近那个曾经是鼻子的孔洞,做出嗅闻的动作,接著向前倾,大口咬下五花烧。刺耳的咀嚼声侵入晴史的耳膜。
食物下咽,数秒后,男人的大腿之间发出一声湿润的,有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男人再次咬了一口五花烧。咀嚼,吞咽,啪嗒一声。咀嚼,吞咽,啪嗒。
地面上,咬烂的五花烧散落在一片黑色汁液里。
──怎么会这样?
晴史咽下不舒服的感觉,仔细观察男人的身体。衬衫没有扣上扣子,敞开的躯体空荡荡。心窝以下的皮肤裂开,阴影中可见清晰的白色肋骨。积在肚脐周围的黑色焦油状黏液啪嗒啪嗒地,滴在穿过破裂食道直接落地的五花烧碎块上。
晴史惊慌地跑进一旁的大楼,抓著医生的手冲回现场。
「啊啊,这是未死者哪。连脑袋都被梅毒侵蚀了。」
有著一张细长蛋型脸的老医生,老神在在地诊察男人的状况后,从容地拍拍自己光滑的秃顶。
「未死者?」
晴史像鹦鹉般复述。老医生眯起圆形眼镜下的眼睛,像在回应央求听故事的孩子,缓缓道来。
「所谓的未死者,就是身体早就死了,却只有大脑还在动的麻烦现象。应该说是大脑的运作失常比较正确吧。」
「大脑的……运作失常?」
「从前有个科学家,对监牢里的犯人做过一个实验。他让犯人躺在平台上,蒙住犯人的眼睛,告诉他:『我想确认,人类的身体要流出多少血才会死,协助我吧。』不知道犯人是乾脆地答应,还是半推半就地默认,总之实验开始了。话说小子,你觉得人类要流多少血才会死?」
看晴史答不出来,老医生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一半。血液约占人类体重的十三分之一,以大人来说,大概流失两公升左右的血就会死亡。实验中,科学家割开犯人的手指指尖,让犯人听到自己的血滴在脸盆里的声音,并持续报数『目前已流出几公升的血』。差不多在听到超过两公升后,犯人就死亡了。可是啊,其实他根本连一滴血也没流。指尖只是模拟切除,他其实毫发无伤。犯人以为是血的东西,实际上是淋在他手上的水。」
「那犯人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深信不移吧。」老医生又摸了摸他光滑的头顶。
「实验台上的犯人是真的相信,自己身体的血正在流失,逐渐迈向死亡。这个大脑虚构的、不存在的伤口,导致犯人真正的死亡。很蠢的事吧?」
老医生笑了,脸上的皱纹益发深刻。
「虽然不知道这个实验的真假,但在地方上,类似的故事可是到处都有。像有人明明没受什么大伤,但因为打到要害,还是死了之类的。相反地,也有重伤的人看似没救了,最后却硬撑著活了下来。所以说,大脑有时候可以掌握肉体的生死。」
男人已将五花烧吃得精光,他茫然地仰望两人,像在聆听老医生的话。无法闭合的嘴,吐不出任何只字片语。
「刚刚说过,我个人认为啊,未死者是由大脑运作失常导致的。大脑会延续活著时的肉体感觉,比方说,手会有不应存在的疼痛或触感。脉搏已经停止,也没有自发性的呼吸和代谢,但只剩大脑还在运作,所以才会错以为自己的肉体还活著。虽然我是医生,但也搞不清楚原因哪。」
听了老医生的话,晴史想到爸爸。妈妈一离开家后,爸爸就经常抱怨他的左手手指会痒。然而左手掌根本不存在,就算想抓也无从抓起,让爸爸难受得不得了。几年过去,虽然抱怨的频率减低,爸爸吃饭时还是会将左手腕靠在碗上,好似在用看不见的左手扶著碗。
「只要大脑还没腐烂,动动手脚、说说话还是可能办到。不过无论生死,光靠意志力可没办法让内脏运作,所以终究还是会腐烂。小子你也一样,就算脑袋再怎么想要心脏停止,也没办法让心脏真的停下来吧?这个男人大概也很困惑吧,觉得自己明明还活著,身体怎么会一天一天腐烂下去。」
「那未死者算活著吗?还是算死了?」
「医学上有定义死亡的三个徵候,如果满足自发性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和瞳孔对光无反应这三个条件,就能视为此人已死。未死者符合全部条件,所以医学上可以说已经死了。只是,大脑没有意识到肉体已经死亡,既能思考又会说话,以哲学角度来说,未死者算是活的。」
「也就是说,虽然活著,但也死了……咦,活著就表示没有死,可是身体已经死了,所以还是不算活著……呃,咦?」
晴史陷入混乱,老医生温和地拍拍他的肩。
「不需要想太多。之后的事交给我吧,你就直接回家,把今天的事想成一场恶梦就行了。」
听从老医生的建议,晴史随即离去。走到一半他回头,看见老医生蹲在男人身边,正在对他说些什么。
包著油纸的五花烧,回到家时早已冷透了。
先回家的爸爸注意到儿子苍白的脸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晴史什么也答不出来。
腹部破裂的未死者下场,晴史一无所知。
*
脚边的一声「咚」,把晴史从十二岁的黄昏拉回十五岁的现在。
低头一看,掉下来的是一个大小可以一手掌握的纸团状物体。
他弯身拾起,薄纸里包了一个用过的橡皮擦。
摊开薄纸,里面只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七番皆小心很众的代子。』
晴史抬头望去,二楼某间房的窗边,有个长发人影。
正想确认对方的长相时,人影倏地缩回屋内。
「怎么了,阿晴?」
竹林老人问。晴史短短回了句「嗯,没事」,将纸片塞进口袋。
「快点,最近白天愈来愈短,再发呆下去就来不及啦。」
「是什么会来不及?」
「去寺庙啊。未死者的骨头,得拿去一番街的寺庙供奉才行。」
「为什么?像平常一样倒进河里不就好了?」
「你烧烧看未死者就知道了。」
三人拖著手拉车赶往焚化大楼。每次经过有高低落差的地面,车体都会大幅弹跳一下。晴史心里偷偷祈祷,希望这些冲击可以震坏手拉车,这样一来委员会就不得不换新车给他们了。
将未死者送进炉子,开始焚烧后,竹林老人也是一个劲重复「烧了就知道」,不肯说明为什么要去寺庙。
点火后三十分钟,变化发生了。
关闭的炉门缝隙中,溢出黑色的烟。晴史趋身查看是否发生故障,然而竹林老人一点也不慌张,只是凝视著焚化炉。
「处理未死者的工作很轻松哪。不用确认就知道烧到哪里了。」
黑烟持续冒出,但并未扩散开来,只在炉门前盘旋聚积。
烟团呈现直立的椭圆形,并在顶端形成一个球状物。
团块各处不断衍生出分枝,线条也益发清晰。
「人……?」
晴史和树户几乎同时脱口。
没有几分钟,黑烟就形成了一个具备头部及肢体,完整的黑色人型。在灯笼的火光下,人形的轮廓朦胧摇曳。
「这个叫做『影』,当未死者的身体完全烧成骨头时就会出现。大致就像灵魂之类的东西吧。」
「灵魂吗?」
树户看向竹林老人,疑惑地发问。
「大概是对身体还有执著,完全不想脱离骨头。让它这样在街上游荡也不好,才要带去寺庙啊。」
关上开关,拉出铁板,上面只剩化为灰烬的骨头。等待冷却后,三人将骨灰舀进遗体袋。期间,影始终无所事事地在手拉车周围徘徊。
「你没办法跟影沟通的,就算叫它闪边去,它也听不懂,有够麻烦。」
手拉车载著骨灰,朝寺庙前进。影紧紧跟在一旁。
来到三番街时,前方路上出现三个认识的人。是垃圾清运的第五组。和晴史等人相同,第五组的三人也包著一身漆黑的雨衣,手拉车底板上载了一个鼓鼓的卡其色袋子。
六个环绕尸臭的黑色人影,在巷弄中狭路相逢。
「哎呀,真巧。你们也在搬尸体吗?还好没在焚化炉那儿碰上啊。」
站在最前面,长著一张蛙脸的矮小男人啧了一声,视线飘向一旁。
蛙脸男最近刚成为第五组的组长,似乎是个机会主义者,每天都忙著对猫冢说些肉麻的奉承话。偶尔因做事不周延遭到斥责时,他也会一脸老实地乖乖听训,晴史经常听周围其他清运员揶揄他「简直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另外两人一前一后拖著手拉车,脸上的表情乏善可陈,就像两条随便刻上五官的山药。两人都没说话,交由蛙脸男代表发言。
幸好旁边的交叉路口就有一条够宽──意思是手拉车过得去──的巷子,两组得以继续前进,无需绕路。第五组的遗体袋冒出的尸臭,冲进晴史的鼻腔。
「最近尸体特别多哪,今天就两具,前天也有一具。」
等待对方通过时,竹林老人突然向著前方大声说。
蛙脸男的视线,终于停在竹林老人身上。
「怎么突然这么说啊,侏先生?」
「没什么。只是想说这样就不愁没饭吃了,很好啊。」
蛙脸男又啧了一声,「快走啦!」他催促另外两人。
两道令人不适的车轮转动声,逐渐朝著彼此的行进方向远去。
晴史悄悄回头,和远处的蛙脸男对上视线,慌忙转回前方。
「刚刚是怎样,为什么我们得被他们那样瞪著看啊!」
「哎啊,为什么呢。」
竹林老人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
目标的古寺孤然伫立,好似奋力抵挡著周遭大楼的威逼。举目所见只有铺瓦屋顶是全新的,寺院境内连钟楼也没有,取代参道的石板路延伸至佛殿,右后方座落著一栋有著山形屋顶的窄长木造平房。平房嵌了一扇长型格栅窗,然而里面没有点灯,无法窥见屋内的模样。
「简直就像废弃的寺庙哪。」
树户不禁坦率道出对此地的想法。
「虽然破破烂烂的,但这里还是有住持喔。嗯,不过他的外貌可能会超乎树户的想像就是了。」
竹林老人敲了敲佛堂的格子门。敲了两三次,都无人应门。
充满嶙峋骨感的敲门声逐渐增强。
「真是的,不要给我假装不在家,赶快出来啊臭和尚!你在里面吧?」
像要打断竹林老人的呼喊,拉门突然倏地向左右敞开。
「你依旧是个吵闹的老爷子。现在可不是营业时间啊!」
见到出现在门口的魁梧僧人,树户的身体瞬间僵直。僧人厚实的胸膛彷佛要将作务衣(注3:作务衣 日本禅宗僧侣进行日常杂务工作时的服装,分成上下两件,轻便好活动。)撑裂,短粗的脖子上方是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粗眉下的火眼金睛瞪著矮小的竹林老人,脸颊像著火般赤红。晴史知道,在这个全然没有僧侣模样的住持背上,刺著一幅抱拥琵琶轻舞的女神弁财天。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我是可忙得很!」
住持声如雷鸣,不悦地询问来者所为何事。
「什么忙得很啊,反正你就是在喝酒吧!人家有工作啊,工作!」
竹林老人比了比站在手拉车旁的影,住持恨恨地啐了一声。
「搞什么,麻烦死了。如果要在葬礼或周年忌上念念经,我是举双手欢迎。但影的话我不是连一毛钱也拿不到吗?」
「别太势利啊。发牢骚就省省了,快把它接过去吧!」
住持一边碎念著「麻烦死了」,一边返回殿内。再次现身时,手上拿著一个圆筒型的塑胶容器,标签上印著「大包装烤海苔」。
「等等,那是什么啊,没有像样点的容器吗?」
「骨灰罐用完了啦。只是要装骨灰的话,这个就很够了。」
住持拖著木屐,费劲地走下黑色阶梯。他的左右脚步伐不协调,从身体倾斜状况看来,应该是左膝有问题。
「那就把这家伙的骨灰放进去吧,放不下的就丢到河里。」
晴史和树户听从指示照做,住持一边念著经文,一边拿著装好骨灰的海苔罐,轻快地走回山形屋顶的平房。黑影跟在他身后,一同进入建筑物内。
「那里叫做『影舍』,是用来安置骨灰跟影的地方。真的只是纯安置,之后怎样就没人管了。」
不到一分钟,住持独自走出影舍。
「来,供奉金。」住持伸出厚实的手掌。
「什么供奉金啊──」竹林老人用手一拍。「你那念经,根本完全是胡说八道,一毛钱也不值啦。」
遭到斥责的住持脸色一沉,「话说──」他话锋一转:「那个未死者是在哪捡到的?」
「二番街的丑首大楼。那边的话应该没什么好讶异的吧。」
住持一脸理解地点点头说:「没错。」
「那里的人变成未死者,任谁都不意外吧。如果板切町是垃圾堆,那里就是粪坑了。」
「二番街的丑首大楼……请问那里有什么吗?」
晴史用著不习惯的尊敬语气,向住持问道。虽然之前见过面,他总觉得还是不敢挑战这个巨岩般的怪僧。
「板切町这地方啊,聚集了一群在外头社会只能走上歪路的流浪汉跟混混。不过如果说到二番街的那些家伙,他们已经不只是走歪,根本是向后退或倒立了。尤其是住在丑首大楼的人,那更是夸张。有的人游手好闲,整天嗑药嗑得晕头转向;还有的酒鬼,你如果去压他的肚子,都能从毛孔挤出酒精;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也到处都是;甚至有些变态喜欢剁碎尸体,让自己全身沾满血、内脏跟屎尿,外人光是没走近那里就算好运了。这些全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所谓的魔窟,指的就是那种地方。」
「换句话说,如果像二番街的居民那样彻底拋弃伦理观念,任凭欲望摆布,就会变成未死者,是这样吗?」
树户插话。住持摇摇头。
「你的答案不能算对。无论要吸毒还是分尸,那些行为本身都不是问题。只要高兴,随便怎么做都可以。问题在于,获得那份乐趣的手段。如果不工作又想买毒,就得偷别人的钱;如果有专门用来分解的尸体,就表示有人因此被杀。」
「有的人杀害路人,为的就只是指尖大小分量的毒品。很可怕哪。」
竹林老人深深长叹。晴史默默体会到,自己在板切町出生长大十五年,一次也没碰上这般脱轨的凶残,竟是如此幸运。
「你们知道这个镇为什么被称为板切町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晴史和树户都答不出来。竹林老人催促住持:「跟他们说说吧,和尚的老故事。」三人的视线,集中在住持的厚唇上。
「以前啊,这里是个无底的沼泽。土地都是泥炭,泥泞的炭土聚积成一片湿地。要是掉进去,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的,尸体也不会浮上来,就成为自杀的知名地点了。有的爸妈为了减少吃饭人口,把婴儿带来丢进去;也有些手脚不乾净的家伙,会把尸体从泥巴里拉出来,扒下他们的钱财跟衣物。后来有的人光抢尸体还不满足,开始袭击、抢劫大意路过沼泽的旅客。二话不说爽快砍下头,把全身剥光光后,就扔进沼泽。人们说这里一旦来了就回不去,之后就有了板切町(注4:板切 「一去不回(いったきり)」的日文发音近似「板切(いたきり)」。)这个名字。」
住持在掌中抚弄著念珠,紫檀珠子摩擦的声音,在一片幽暗中格外清晰。
「到了近代,沼泽被填起来了。因为人口增加,需要更多土地盖房子。不过,板切町成为强盗聚集处的恶劣形象早已深植人心,虽然好不容易多出一片土地,却没人愿意搬进来。再加上一些混混和无赖乘机搬过来,擅自在这里盖起房子,就更让人无法忍受了,一般人当然都会避开。这样一来,疯子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就愈来愈多,正常人就更不会接近。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板切町最终就成为混混们的聚集地了。」
「还有像你这种黑道分子喔。」
「吵死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我早就金盆洗手啦。再插嘴的话,就把你的脊椎给折断。」
「哎唷,真是好可怕唷。」听到住持的恐吓,竹林老人滑稽地嚷嚷。
「好了,继续说。那时候开始就有未死者了。某些出于好玩而杀人的家伙,一个个都成为了未死者。看到就算身体腐烂、被乌鸦啄食也死不了的未死者后,愈来愈多人开始注意『不能做那种事』、『不能肆无忌惮地夺取他人性命』。有些母亲不也会警告孩子『如果做坏事,就会被可怕的阿伯带走』吗?就是一样的意思。」
「可是,也有可能是一时冲动杀人,或必须杀死对方,才能保全自己性命吧?这样的人也会变成未死者吗?」
树户发问。
「那种人不一样。」住持摇摇头。「会不会成为未死者,区别在于有没有罪恶感,或有没有杀红了眼。所以除了你刚刚举例的冲动杀人跟正当防卫,受到请托而不得不替人堕胎的产婆,也同样不会变成未死者。人类这种生物,本来就没办法毫不犹豫、毫无理由地夺走他人的性命。不过偶──尔还是会出现那种头壳坏掉、没有罪恶意识,只一个劲想杀人的家伙。」
「不过以前也曾经出现过大量未死者吧?」
对于竹林老人提出的话题,住持低声回答:「嗯,有的。」
住持的神情益发严峻,连地狱的恶鬼见了都会想拔腿逃跑。
「战后的板切町,被大火烧过的原野上盖起一栋栋临时木屋。黑市和赌场兴起,卖春寮一间连著一间开,许多妓女都聚集到这里。那就是现在的极乐街。为了不让整个镇继续扩张,行政单位用公路把周边围住,于是非法的混凝土大楼就接二连三盖了起来。接下来,各种见不得人的行业就开得更肆无忌惮了,就是这么回事。一旦有金钱产生,自然就会出现想捞一些油水的家伙。曾经有个姓纹谷的赌徒家族,掌管了板切町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出现一个前身是流氓的叶贺川组,因为觊觎其中的权力和利益,进入了板切町。叶贺川组有很多武斗派分子,到处插手各方兄弟的地盘。这些家伙都吃到板切町的肥肉了,纹谷一家也没办法继续闷不吭声。板切町就这样一分为二,变成两方拉锯的地盘之争。这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
「就是板切战争吧!我在书上看过。」
「书上写的跟实际看到的差别可大了,这位小哥。我当时在纹谷家底下做事,所以是被迫参加的,那实在是很不得了的斗争啊。如果要走到街上,一定要几个人一起行动,前胸后背都要用铁板保护才行。光是跟个女人单独走在街上,就要赌上性命。你也不知道小刀或子弹会从哪里飞过来。踢馆突袭搞得像日常拜访一样频繁,事务所的入口都要用路障层层封起来。街上到处都是尸体滚来滚去,有混混也有倒楣被波及的一般人,根本没人来收拾,就那样放著腐烂。我当时想,所谓地狱满出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这段期间警察做了什么?」
「啥也没做,那时他们早就把板切町当成肿瘤看待了。既然是黑道自相残杀,那就让他们杀到爽吧,就是这样。」
如果生在当时的板切町,成为垃圾清运员的话,会怎么样呢?
晴史想像自己在拖手拉车的路上被流弹击中,浴血倒在冰冷马路上的模样,不禁一阵颤栗。
「在械斗开始三年后,奇妙的事发生了。在一片腥风血雨中,逐渐出现一群死不了的人,也就是未死者。刚开始大家还物尽其用,把未死者当成自己的武器,但纹谷跟叶贺川都发现,这样下去也只是互相耗损而已。必须砍掉头、让它们完全腐烂,否则这些家伙不会停下来。除非其中一方全数灭亡,不然斗争就不会结束,明天说不定就换自己被未死者虐杀。开始有胆小的人中途退出,两边都出现厌战的气氛。不得已之下,双方干部会谈讨论后,终于握手言和。而和平的证明,就是取下所有未死者的首级,并成立共同管理组织,也就是现在委员会的起源。那边的影,一大部分就是那次和解的结果。」
住持朝影舍的方向抬抬下巴。再怎么用力凝视格栅,也看不见里面的影。
「板切战争里还牵扯到未死者,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树户抚著下巴说。
「跟外面的人说,只会被当胡说八道。杀不死的尸体,这种话有谁信?」
「那请问板切町……后来怎样了呢?」
「没怎样。还是一样满地垃圾,到处都是可疑分子,走投无路的家伙全跑到这来了。因为没地方住,大楼愈盖愈多,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个大迷宫了。一直到最近几年,现代化设备才算是完善,也才开始雇用你们垃圾清运员来维持公共卫生。在这之前啊,洗衣服用的都是过滤后的粪水跟尿水。」
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下,住持形成一片巨大剪影。他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念珠轻叩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当和尚的就知道,这几年的未死者明显变多了。不只那些混混,连一些看起来就老老实实的家伙,也会变成未死者。那屋子可是挤满了影啊。年轻人都不屑一顾,觉得未死者只是老人家迷信的蠢话,更不用说,很多人连未死者的存在都没听过。可悲啊,这群蠢货,还以为自己在板切町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不过话说回来,杀人魔变成未死者到处乱晃,这背后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啊?人家之前也问过医生,说是大脑的运作失常。」
晴史也轻轻点头。
「很像是讲逻辑的医生会说出来的话。不过啊,我们和尚的看法就不太一样了。我刚金盆洗手、进入寺庙时,也向前任住持问过同样的事。我得到的答案是『由于犯下的罪过污染了灵魂,因此永远被排除在轮回之外的,就是未死者』。因为未死者视人命如草芥,必须接受惩罚,即使罹患绝症、砍烂手脚、身负重伤,都没办法获得安息。」
「变成不死之身,为什么算惩罚呢?无论是谁,对死亡都抱持一种模棱两可的恐惧。逃离死亡恐惧的方法唯有一死,就算意识到这个二律背反的矛盾,人们还是刻意视而不见。如果不会死去,不就是奖励吗?」树户这么指出。
「我说得不够清楚。」住持摸摸自己剃得光滑的头。
「所谓不会死去,就是还残留著意识。可是身体已经死亡了,所以总有一天会腐烂。但只要还有一丁点脑浆在,你就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的身体变成发臭腐烂的肉块,成为蛆的饵食。用惩罚来形容,不觉得很贴切吗?」
「管它是惩罚还是奖励,随便都好。」竹林老人插嘴。
「两者都不能说明未死者会动的原理啊。就像在说没油的车子还能跑,是因为『总有一天会停下来』一样,毫无脉络可言嘛!」
「我没有要扯开话题啦。」
住持捻了捻下巴的杂乱无章的胡子。
「要说未死者能够活动的原因,我多少还是能交代的,随便扯个理由唬你们也不成问题。毕竟真有心的话,要多少说法都能掰出来嘛。但那并不是真理。虽然前任住持给过我答案,但那顶多是他基于佛法思想提出的个人见解。就算医生的说法,也只是假设而已吧?所以我只能保守地说,如果做了过于伤天害理的事,就会变成未死者。」
「什么啊,到头来你也不知道嘛!亏你还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不只是我,谁都不知道真理。说真的,除非低头请那些大学里了不起的人物来做科学调查,否则不会知道未死者跟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管它理论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知道坏人死了就会变未死者、未死者烧了就会跑出影,对我们来说就够了吧?」
住持结束一番长谈时,四周已陷入完全的黑暗。斜对面的管理委员会事务所,窗子透出的亮光是仅剩的光源。
树户交叉双臂,认真思考著。
「虽然大致瞭解了,不过这样模模糊糊的,心里实在不舒畅。缺乏任谁都能理解的理论性机制,就很难让人接受啊。」
「所以说,就叫你不要拘泥在理论上了。那种死不了的人确实存在,至少这一点是铁铮铮的事实。只要走在正道上,就不会变成可怕的影。你可以维持人类的身分,好好过完人生,皆大欢喜。就是所谓的尘归尘,土归土啦。」
「什么尘归尘啊,你一个和尚,别跟人家装什么基督教啊。」
「如果宗教的作用就是告诉大家『不要脱离为人之道』的道理,那无论什么教都差不多。顶多就是死后会怎么样的差别而已,不用分那么细。」
住持以一番随便的理论搪塞了竹林老人后,望向夜空。明明没有什么遮挡了星光,广袤的黑暗中却几乎见不到光点闪动。
「这个镇中,恐怕还隐藏著许多将会成为未死者的人。反正警察也不怎么插手,胡作非为的家伙到处都是。」
晴史反刍著住持的话,但依然无法判断正确与否。三年前遇见的老医生认为,未死者的原理来自大脑的运作失常。出家的住持表示,未死者是犯下重罪之人的惩罚。树户的表情复杂,大概不太能认同。竹林老人下了结论:「不管那个和尚怎么想,未死者就是未死者,有够麻烦的啦!」
「说不定啊,未死者其实是老天爷施舍的慈悲,让板切町这些乱七八糟的居民,不要偏离为人之道。我是这样想的喔。」
晴史望向吞没在夜里的影舍。
格栅另一侧的黑暗深沉无比。
如同影曾经身为人时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