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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绿色残阳

竹林老人死后十天,垃圾清运第三组依然没有补上人手。多次的申请都落空,得到的只有「目前还没有新人愿意加入」的回覆。

「另一个方案是跟第五组合并,您意下如何?虽然负责区域会扩大,但同样时间内的工作效率会更高,我觉得是合适的选项。」

晴史也断然拒绝了猫冢的提案。

由于山药脸的事件,第五组也和第三组一样少了一名人手。组员引发丑闻,让蛙脸男的地位一落千丈,要派遣接运尸体的工作时,也是最后一个才会问他。不用说增加人手了,听说委员会甚至降了他的薪资,形同强迫辞职。

虽说不至于完全不感到同情,但同样也有无法排除的疑点:说不定是蛙脸男为了增加接运尸体的机会,而教唆山药脸犯案。

如此这般,目前只能靠晴史和树户两人上工,但无视他们的拮据,每天依然有新的垃圾产出。晴史和树户就像绑在一起拉车的马,日复一日马不停蹄地工作下去。

山药脸造成的伤口和被生锈菜刀割伤的手都还没完全痊愈。「不要勉强,你应该再休息久一点才对。」树户这么说,但晴史不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跟山药脸一战过后,好几天他都没办法工作,给树户添了很多麻烦。承担小组的责任感和对树户的人情义务,让晴史没有抱怨喊苦的余地。

竹林老人死后,接运尸体的工作仍会优先询问第三组的意愿,但晴史把承接范围限定在负责街区的周边。现在人手不足,尸体的回收作业益发令人厌烦。

直到接下第三组前,晴史心里都偷偷怀疑著竹林老人。他总是揣度,那个老人说不定都从接运尸体的酬劳中,拨出一些回扣纳入自己的口袋。

然而实际从委员会手上接到酬劳后,他才明白那只是自己的误解。尸体接运的酬劳也跟垃圾清运的薪资一样,无法与付出的劳力相提并论。

工作负担虽然加重,至少没有造成什么大风波,这点还是值得庆幸。要说真有什么麻烦的话,大概就是在路上和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时,被对方莫名其妙找碴说:「你踩到我的影子了!一切都白费了,你要怎么赔我!」或是在被孩子们称为猫奶奶的老太婆居住的大楼里,收到一袋塞满发紫发黑的猫头的垃圾,浓重的腐臭味让直接吸入的树户大吐特吐,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量;或者那个猫奶奶不知道是突然发病还是中风暴毙,结果尸体被她养的猫吃得乱七八糟等等。除此之外,一切尚称顺利。

晴史学竹林老人将星期天定为休假日,但因为垃圾实在收不完,现在只能休半天。自由的时间减少了,晴史还是尽量维持去图书馆的惯例。

馆内冷清如常,柜台的女性似乎正埋首于文字中。

这阵子,他很少在图书馆碰到树户。偶尔打上照面,树户也是把能借的书都借了就打道回府,晴史没再见过他在馆内振笔疾书的模样。询问写作进度时,他也只是笑著回答:「我都努力到半夜,但还是写不太出来。」

从书架随便抽出一本图鉴,内容是色彩丰富的野鸟插图,然而在无法欣赏颜色的晴史看来,就像正午赏月般毫无意义。眼看连解说文字都提不起劲阅读,晴史索性抓起桌上一个用防油纸包装的小包裹站起身,椅面破损的折叠椅骨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图书室角落,一个穿著皱巴巴衬衫的白发老人,正在纸上和算式缠斗。他的左手利用书写空档搔搔头,头皮屑便如片片细雪飘落。像这样执著于学问的魔力,焚膏继晷研究知识的隐居人士,在这里并不少见。

忘记是听谁说的,这个老人赌上自己的大半生,将一切投注于某个世纪难题。据说那是解开宇宙形貌的关键。

「我想那大概是庞加莱猜想吧。简单来说,就是要证明环绕在球面上的线是否能收缩成一个点。」

某次闲聊时,树户顺口解释。多亏他粗浅的说明,晴史完全没搞懂那跟宇宙之谜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只是白费工夫。那个庞加莱猜想,几年前就已经被证明出来了。」

晴史瞥了一眼那个在早有定论的难题上灌注热情的老人,朝屋顶走去。

晚秋时节的天空澄澈爽朗。

无畏微风中的寒意,孩子们活力充沛地丢著橡胶球玩耍。一只圆滚滚的虎斑猫,懒洋洋做著日光浴。

周遭大楼的屋顶,尽是林立的电视天线、生锈水塔,以及用铁皮和木头随便加盖的阁楼,俨然是一片广阔的大型垃圾废弃场的全景图。如蜘蛛网遍布的电线上垂挂著破破烂烂的帐篷布,迎风摇曳。

晴史环视周边一圈,在冷气室外机旁发现正在画画的雫。

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后,他上前打招呼。

「太好了,终于碰到你了。」

雫抬起头来,瞳孔中闪耀著太阳的光点。她的脚边躺著一团浅灰色的金背鸠。

「我想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来过好几次了。」

「伤口已经好了吗?」

「托你的福,好得差不多了。」

寒暄到一个段落,晴史递出手上的包裹。

「这个,之前谢谢你了。」

雫露出讶异不解的表情,并未收下礼物。

「因为你救了我啊,虽然这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啦。」

晴史没有缩手,雫只好礼貌地收下。「可以打开吗?」她说,并拆开包装纸。

「油性蜡笔。」

见到包裹内容物,雫说了这么一句。

「雫都是用铅笔画画吧?我猜你说不定偶尔也想上点颜色看看。不过我不知道哪种画笔比较好,所以就照画具行推荐的买。」

雫的脸上,没有出现晴史期待中的欣喜表情。

「我在家会用颜料,不过不太用油性蜡笔呢。」

──画具行老板不是说挑这个准没错?

晴史简直羞耻得想跳楼。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困窘,雫将蜡笔盒轻轻放在膝上。

「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用的。」

虽然反应和预期大相径庭,但光愿意收下就是万幸了,晴史终于卸下重担。他想像雫那握著蜡笔的左手,将创造出如何鲜艳的图画,便感到心情愉快。

雫的目光回到素描簿上,铅笔继续飞舞。金背鸠的鸟喙、眼睑、翅膀、双足,甚至一根根的羽毛,她以令人眼花撩乱的速度,一一精巧画下。在画纸上描绘尸骸的雫的身影,晴史看得目不转睛。

「你真的,画得非常好耶。」

原想保留在脑中的语句,不小心脱口而出。

雫停下画画的手,抬头看著急忙摀住嘴的晴史。

「你觉得我是个光画尸体的怪人吗?」

「没、没有没有!我觉得你很厉害耶!」

「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很奇怪。」

雫望向远方晕黄阳光下的摩天大楼。

柔软的黑色长发,随风轻轻飞扬。

「可是,画动物的尸体感觉比较轻松。风景画要画的东西太多了很累,如果是画人之类的活体生物,又会听到声音。」

咚、咚、咚。

一颗粉红色的橡胶球,滚到雫的脚边。一段距离外,一个男孩扭扭捏捏地呆站著,身上运动服的衣领松松垮垮。

雫有些犹豫地捡起球,右手生硬地将球拋出去。看著男孩朝她预想之外的方向追去,雫轻轻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知道球要怎么投。」

雫似乎有些气馁地垂下视线。

「我不曾像那样跟朋友一起玩过。我没去学校,也不太会读书写字。偶尔想到图书馆拿本书看看,但几乎都看不懂。一般人知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没办法参与其他人的对话。」

「那么,我来教你认字吧!」

雫惊讶地抬起头。真正四目相接时,果然还是令人害臊。

「其实我本来也完全没办法看书,是后来才学会的。刚开始虽然很辛苦,熟悉后就能读得很顺了喔。把文字记下来后,就能从书里学到更多各式各样的事,字也能写得更漂亮。」

「我很在意自己的字丑欸,过分。」

看雫微微鼓起脸颊,晴史慌忙为失言道歉。

「不过,我确实想学会看书。」

雫阖上素描簿起身,将长蛋糕裙的下襬抚平。那正值青春的少女打扮,让晴史看得出神。

「走吧!」

雫催促著,晴史才踏著作梦般轻飘飘的步伐随她下楼。

图书馆里也有许多捐赠的童书。晴史选中的,是一本书背用透明胶带黏合起来的书:安东尼•圣修伯里的《小王子》。

「那本我可能看过了。」

重新选一本。麦克•安迪的《默默》。

「那本没看过。」

晴史拍拍胸口,自己拿了隔壁的《十五少年漂流记》。

他们选了角落的位子,比邻而坐。雫翻开第一页。意识到他们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体温,晴史就无法让视线维持在书页上。

「喏──」雫不时会用手指轻点晴史的肩膀。「这个怎么念?」

晴史忍著那微微的搔痒感,认真地教她读法。雫吸收知识的速度比他想像中快,同一个字的读音,不用问到三次就能记住。

──要是一不留神,说不定反而会变成她来教我。

虽然这么想,心中却没有被追赶的焦虑。

晴史望著雫的手指在字里行间游移,手边始终摊开在第一页的《十五少年漂流记》,显得有些寂寞。

苦艾酒似乎完全掳获了树户的心。

到十二月初时,光顾十镁已成为休假前夜的惯例。

树户特别中意的,是一款由香槟和苦艾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午后之死」。

「这是根据海明威的小说命名。听说最初是用香槟跟火药调的,很猛的饮料啊。」树户卖弄著肚里的墨水。晴史连海明威是哪一国人都不知道。

「没必要特地喝那么浓烈的酒吧。」

「就像竹林先生说过的啊,许多知名的艺术家跟作家,都是被这种酒的神秘所吸引。我仿效前人喝苦艾酒,就是为了从中获得灵性。」

树户用手指在头上画圈,像要捕捉飘浮在空中的灵感。

大概是酒喝多了,他也唠叨了起来。

「一个好的作品中,必定有超群的灵感。就是这样没错。在酒精里泡得东倒西歪的大脑,会跟苦艾酒强烈的香气产生化学反应,创造出之前从未想过的新点子。苦艾酒跟艺术和文学的契合度很高啊。就算必须借助酒精的力量,我也想填补自己内在欠缺的部分。只是啊,不知道是因为这酒的成分跟以前不同,还是我天生就不受女性欢迎,无论是绿色的贵妇还是会在耳边说悄悄话的妖精,都不愿意出现在我面前啊。」

对于他带著自虐意涵的笑话,晴史不知该如何回答。

树户将双手的手肘撑在吧台上,眼神迷迷糊糊地看著晴史。

「可是啊,我不能不喝。因为向往前人灵魂中充满的疯狂,让我必须喝下苦艾酒。没有哪边超出常理,就无法创造杰作。如果只让精神停留在正常的常识范畴中,就只能写出陈腐的故事。」

树户用三根手指捏著香槟杯的细颈,缓缓绕圈。

黄绿色的「午后之死」在杯底轻轻跃动。

「所谓的小说啊,就是对不特定多数人的爱的告白。从我的人生观、我的价值观、我的哲学里诞生的讯息,如果不能把这些传达给不特定的读者,那就连书写意义都没有了。可是,光凭我一人的力量,完全无法达成这个目标。真是不甘心呢。所以,我才要借用这玩意的力量。若非如此,我才不会猛喝这种烈酒咧。」

「树户先生想写什么样的故事?」

晴史一问,树户露齿微笑。

「这就要等你实际读过才知道了。要是先曝光就不好玩了吧?」

那天晚上也和之前一样,他们一直在吧台边坐到眼睛被香菸薰痛,才在午夜后解散。

晴史尽可能选择明亮的道路,加紧脚步赶回家。经过十四番街时,偶然遇上一群铺著草席、饮酒作乐的老人。地上躺著好几瓶空的一升酒瓶,炭炉上的鱼乾散发阵阵烧烤香。

那叫做影待唷。

竹林老人生前曾告诉他。

──也有人称为守庚申。他们一年会聚集几次,通宵喝酒。不知道是道教还是什么教的说法,认为如果在六十天一次的庚申日夜晚入睡,会有一种叫三尸的虫从身体里爬出来,让宿主的寿命缩短。所以他们就会像那样通宵达旦,守著不让虫跑出身体。

解说至此,竹林老人露出无奈的表情。

──不过那其实是用来喝酒的藉口,根本没人相信那种迷信。那些家伙只是想找理由大吵大闹而已。毕竟酒喝下去,还没天亮就会醉得一塌糊涂了,本末倒置嘛。

酒会很快就喧闹了起来。

「喂,这不是小黑吗!想说这阵子都没看见你,是上哪儿去啦?」

「你这样这里晃晃、那里绕绕,不知道的人撞见会吓到啊!」

「谁叫咱没办法给小黑系个项圈嘛!」

在草席上摇晃徘徊的小黑,是影。

醉客们对小黑都没有闪躲或厌恶的感觉。

「可怕是可怕啦,不过小黑也就晃来晃去而已,啥事也不会做嘛。」

「不用吃饲料,也不会冲著你叫,从这看来可比狗好太多了。」

「说是要等待影,结果太阳公公出来前影就来了,简直是落语的情节嘛!」

不知谁笑著说,现在喝的不是赏月酒,也不是赏花酒,是赏影酒啦。

小黑垂在脖子上的头左右张望,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能叫寺庙来收一下吗?」

「不行啦不行啦。没有骨头的话,谁也没办法。」

「大概是哪个不知道未死者的白痴,把他的骨头扔到河里去了吧。」

小黑没在酒会多留,拖著颤巍巍的脚步消失在大楼深处。

「那家伙,不知道想去哪啊?」

一个沙哑的嗓音静静地说。

「都变成那副模样了,好像还是不想离开板切町啊。」

离开吵嚷的影待众人,晴史穿过街道,来到大路上。

苍白的新月高悬夜空中,未见一片云影。看来明天是晴天吧。站在大楼屋顶上的话,应该能清楚看见从东方升起的旭日。

──影也会想看日出吗?

在前往七番街的路上,晴史冒出这样的想法。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爸爸的鼾声。

怕吵醒爸爸,晴史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门。排水管渗出令人不适的污臭味,但他得把头探进去,才看得到信封黏贴的位置。他的右手伸向信封,左手手里握著一张皱巴巴的千圆钞票。

自从树户问他未来的梦想后,晴史就决定开始悄悄存钱。除了拨出部分早餐钱,有时也会用保鲜膜代替白棉布缠紧肚子,再灌水灌到胀,以便撑过空腹之苦。工作手套和皮手套要用到彻底破烂才换,有破洞就用胶带补强。

即使省吃俭用,一周最多也只能存下一两千圆。虽然还没想到具体用途,但晴史想要一个确切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确一步步走向的未来。

每当他将一张纸钞放进信封时,晴史总会想到在图书馆读过的巴别塔的故事。

人类企图建造通往天庭的巨塔,此举触怒了神,巨塔因此崩毁。倘若神容许了这个行为,巨塔会延伸到多远呢?古代人堆瓦砌墙的身影,彷佛就是现在的自己。

夹在指间的信封,薄得令人心冷。

晴史仓皇地将信封袋倒过来,甩了半天,连一片灰尘也没有。

他建造的塔,消失得一块碎石也不剩。

──钱怎么会不见了?

疑惑在晴史脑中如风暴。

是家门忘了上锁?不可能。每天早上出门时,他一定会确认两道都有锁上。

窗户的栏杆也没有异状,晴史家位在大楼的七楼,除非窃贼是厉害的特技演员,否则沿著墙壁爬上来只是自找死路。

当然,里面的钱也不可能是因为触怒神才消失无踪。

排除各种可能性后,剩下的只有一个答案。

晴史来到起居间,摇醒棉被里那团隆起物。

「爸?喂,爸!快起来啦!」

爸爸边搓著酒糟红鼻,一边从被窝爬了起来。晴史把信封袋伸到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是爸爸你偷的吗?」

「──那又怎样?」

爸爸低哼,目光并未看向晴史。

「什么怎样又怎样!那是我存的钱欸!你为什么都偷走了?」

「不是偷。这里是我家,我刚好打开流理台下面的柜子,刚好看到它在那里,我就拿来用了。只要是在我家里的,全部都是我的东西,爱怎么用随我爽。」

「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道理!你知道我存下那些钱的心情吗?你到底都把钱花到哪去了!」

爸爸混浊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拿去还在酒店赊的帐了。他们说如果不还钱,就不能再让我喝酒。」

完全出乎晴史的意料,爸爸居然赊帐喝酒。

「干么赊帐,马上付清不就好了!家里可只有一丁点钱啊。」

说到一半,晴史想起爸爸还没给他这个月的生活费。

「而且之前你也从没说过你有赊帐──」

「当然没有啊,我之前可都有乖乖付酒钱。」

「那为什么现在付不出来了?」

面对晴史的逼问,爸爸强硬地撇下嘴角,不再说话。

在极端紧绷的沉默中,晴史内心产生了一个假设。

如果,事实真的是如此。

他愈想,郁火愈盛。

「那个,爸──」

爸爸抬起头。

「你有去工作吗?」

爸爸直盯著晴史的双眼,接著垂下头,伸手抓抓耳后。

「前阵子被炒了。公司进了新机器,只会去毛边跟打扫的无能庸才就没生存空间啦。这也没办法嘛。」

「哪是没办法!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爸爸蹒跚地站了起来,由上而下睨视晴史。

「就算告诉你,你能做什么吗?冲到工厂,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给我爸爸工作?你是多了不起是不是,已经可以替别人操心、帮别人出气了?」

喋喋不休一大串后,爸爸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连这世界是怎么运作的都搞不清楚,不过就是个除了收垃圾外一无是处的小鬼,还装得一副大人样!还是说你是想讽刺我连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多亏你摆这个大架子,我才会这么惨!」

大脑滚滚沸腾,背肌和肩膀都紧绷起来。滚烫的气息翻上喉头,化作不成言语的怒吼冲出口。

晴史像野兽般扑了上来,爸爸一脚踢向他心窝。晴史翻了一圈撞上柜子,倒在地上呻吟,而爸爸的脚继续落在身上。晴史用双臂护著头,忍耐著顽固的踢踹。

或许是踢够了,也或许是踢累了。

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只剩爸爸粗重的喘息。

「连架都不知道怎么打,就别在那里自以为是,臭小鬼!」

晴史从两只手臂间露出的眼神满怀敌意,但他终究无法忍受再和爸爸共处一室,冲出房间。背后似乎传来阴暗的咒骂声:「每个人都把我当笨蛋耍!」

晴史在深夜的巷弄中漫无目的地奔跑。面向街道的窗户内,灯火一盏盏熄灭。平时甘之如饴的无色世界,如今完全无心欣赏。像要冲破空气般狂奔了一阵子,直到肺发出抗议的哀鸣,他终于停下脚步。剧烈心跳和紊乱的呼吸令人难受不已,晴史不断在心中叫自己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但身体仍持续需索著新鲜的氧气。

对于这副滚烫的躯体,初冬的晚风来得正是时候。

片刻的休息后,他逐渐能感受到流入肺部的凉爽空气。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快跑到极乐街了。虽然想见雫一面,但不希望她看见自己被父亲痛打后逃出家门的惨样。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茫然无措中,晴史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在他来得及思考前,目光就先追上了音源。

一只四足异形,摇摇晃晃地走在水银灯光下的道路。

定睛细看,原来那是两个人贴在一起形成的剪影。

矮一点的是穿著大衣的女人。烫成波浪造型的短发,随著步伐弹跳著。女人勾著身旁男人的手臂,任谁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甜蜜依偎的夜游情侣。

男人身形高瘦,头发服贴地垂著。

纤细的上半身罩著一身黑,在街灯的白光下反射出濡湿鸟羽的光泽。

彷佛走几步路都嫌烦的拖沓步伐,脖子向前突出的严重驼背。

所有特徵看来都如此熟悉。

──树户先生?

树户穿著黑色的雨衣。那件竹林老人像见鬼般厌恶的,清运尸体的制服。

那个女人难道不嫌臭吗?晴史的脑海闪过一丝疑问。

呆板的树户居然也会谈情说爱,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晴史随即又想起,树户来到板切町前是结过婚的。

树户带著女人要去哪里呢?总觉得很在意。

他屏住气息,以不会被发现的距离跟著两人,然而刚过八番街和九番街的交界处就跟丢了。

晴史张望四周,同时感到大脑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想藉著幼稚的侦探游戏排遣心情,他猛然羞耻起来。

想到爸爸还待在家里就觉得沉重,但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放弃挣扎,向七番街前进。

一滴汗水滑过冰冷的背脊。

四天后,猫冢前来徵询他是否有意愿到九番街回收尸体。

「哦,这不是阿晴吗!」

在收集场清空垃圾后,晴史拖著手拉车回程,路上看见月丸举手叫唤他。难得在极乐街之外的地方看见月丸。

十二月已过半,月丸还是穿著四季如一的轻薄服装,光看就觉得冷。

「妖老头不在啊,请病假?」

「侏先生上上个月死了喔。」

月丸瞪大眼睛。

「咦,真的?是为什么啊?」

「就在家里倒下了……我说,你这是第几次问啦?」

「之前也问过吗?抱歉抱歉,我完全忘了。」

这两个月都不知道向他解释多少次了。晴史懒得开口了。

月丸一如往常地粗枝大叶,但野性的脸上却蒙著一层阴影,宛如化猫的虎。显然,他心中有什么烦恼。

「怎么了吗?」

「被丢了个烫手山芋啊。」

月丸仰头叹了口气,继续说。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最近一堆卖春小姐被杀。所以嘛,上面就要我负责找出凶手。」

这些话已经听过三次了,但晴史决定什么也不说。

「事情是从两个月前,十六番街发现的一具卖春小姐的尸体开始。」

月丸看著行动装置上的笔记,开始进行第四次的说明。

竹林老人离开人世的几天后,娼妓中出现了新的牺牲者。

被剜去一对乳房后弃尸于十六番街的,是才来极乐街不到一个月的暗锅。内脏还完好无缺。

「那个长得一脸穷酸、被你盖布袋的男人,地方角头把他监禁起来拷问了一番,就是要他承认全部的事都是他做的。就算他不说,大家也都认为凶手已经抓到了,不会再有女人被杀害。」

月丸说著,脸色益发阴沉。

「不过就在两个星期后,又有暗锅被杀了。她夹在两栋大楼之间,胸部啊肚子啊都被刺了好几刀。声带也被割断了,死的时候大概叫不出声吧。她的内脏一个都没被拿走,所以不是食肝者干的。」

「那个男人怎么说?」

晴史知道月丸会回答什么,他只是想诱导话题尽快结束。

「啥也没问出来,因为他早就『出货』啦。被贺岛那白痴抢先了。」

据月丸所说,贺岛是个超级虐待狂,会因剁切人类的行为而勃起,真是不得了的兴趣。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贺岛受命值班监视,这对拘禁中的山药脸来说可是倒楣至极了。也不知道贺岛究竟有没有听到上面交代的「把他逼到吐出话为止」,他以残忍的方式让山药脸受尽了苦头。在尖锐的哀号和痛苦扭曲的表情前面,虐待狂兴奋的血液似乎无法再抑制。交班的人听到尖叫声冲进去时早已太迟,可悲的山药脸已然倒在汩汩血海中。

「肉跟内脏出货到餐厅去了。因为可以换钱嘛。现在八成已经变成肉排或炖菜,进到某个有钱人的肚子里啰。」

月丸在初次解说中提到这点时,树户如此喃喃自语:「虽然在预期之中,不过极乐街的『料理』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那个贺岛杀掉的家伙,毫无疑问确实杀过好几个人。他可是变成未死者了喔。胸部以下都变成烂泥,脸也支离破碎了,但运到餐厅的过程中,他还是像虫一样动来动去。只不过,虽然他死了,杀人事件也没有因此停止。所以还是有食肝者跟另一个疯子窝藏在这个镇里。」

以第二个暗锅的死亡为开端,遭到虐杀的娼妓尸体不断增加。光是晴史知道的,就已有六人之多。暗锅虽是主要目标,野花和街贩里也有人惨遭毒手。

另一方面,食肝者也依旧横行,但委员会和地方角头却不怎么关心的样子。

「因为有些闺阁也开始害怕了啊,也有拉客的女人开始退出了,很伤脑筋。安慰她们说店里的女人不用担心,她们也听不进去。只有那些大胆粗俗的女人跟愚蠢的街贩才会毫不在意。」

娼妓的性命受到威胁,对于在板切町营生的地方角头来说,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感到切身危险的流莺已经逐渐消失在街上,一旦闺阁也开始担忧自身安危而抽身不做,对角头们来说损失就严重了。

「所以月丸先生就要继续搜查凶手啰?」

「是啊,说是既然我都开始做了,就要好好做到完。如果你抓到的男人是凶手,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啊。」

感觉自己似乎被责怪了,晴史显得有些消沉,月丸拍拍他的肩。

「别一脸无精打采,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太不中用了,虽然实在不甘心啦。真是的,要是去拜托占卜妈妈就可以解决,事情就轻松了。」

「你知道占卜妈妈?」

月丸点头说知道啊。

「她很有名嘛。在这里混的,没人不知道占卜妈妈。当时我还是个跑腿小鬼,有人带我去过。那时感觉她是个很凶的阿姨,虽然是很准没错,但只有她本人有兴趣时才看得到,而且收费高得要命,所以当时好像不是谁都能轻易委托。」

那时。当时。

跟住持一样,月丸口中的占卜妈妈,听起来也像是存在于过去的人物。

「她在休息喔,最近这一年吧,好像是她女儿突然出面这么说。其实啦,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去拜托占卜妈妈,跟角头提议后,他们才跟我说。虽然语气是很火大啦,骂说占卜妈妈的话题都说多少次了,叫我差不多一点。」

只要事情还没解决,月丸被臭骂的次数大概还会继续更新。

「像我们这种没超能力的人,就只能把鼻子贴在地上,像抓跳蚤一样地毯式搜索了,真是不公平啊。」

月丸垂下肩膀。「我有个主意。」晴史靠近他说道。自从听了月丸的话,他就一直在思考。经过多次在脑中的反覆验证后,直到昨天,他才终于确认这个做法可以顺利进行。

两人的耳语中,每当月丸插话「那是谁啊」或「不要那样啦」,晴史就会用「没关系啦」安抚他。

全部听完后,月丸一脸吃惊。

「别这么夸张,我自己是真的体验过了。」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我觉得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最高。」

「但这不是治本的解决方法吧!」

「或许没办法真的解决,不过不会再出现被害者了,结果一样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吧?」

月丸还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然而思考片刻后,终于还是下了决定:「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就姑且试试看吧。」

「想到什么妙计了吗?」

和月丸道别后,树户问。晴史只是含糊地回答:「大概吧。」

晕染成一片金黄的微暗巷道上,往来的居民们神情阴暗。

冬日的太阳步伐匆匆。正想著这么晚了还未下山,但就在地表还来不及感受一点温暖之际,夕阳便迅速隐没在西方的天空下,仅留一丝微弱的红光。

再逼近的夜色催促下,拖曳手拉车的脚步加快起来。

「老是这么小题大作啊,你们都是。」

树户突然用讶异的口气说。

「小题大作是指?」

「就算特种行业给极乐街带来很多利益,不过是少几个胆小的卖春小姐,应该不至于动摇地方角头跟委员会的根基吧。就算放著不管,愿意不顾性命卖身赚钱的女人,应该还是会源源不绝地出现。虽然风险管理很重要,但在大局面前,这根本微不足道吧。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拚命找凶手,我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往好的方向想的结果吧?如果往坏的方向想,角头会这么紧张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是攸关整个板切町的问题嘛。」

「就是他之前说过,必须做好榜样的事吗?」

「那也是一个原因,但问题其实更复杂。一旦少了卖春小姐,也会影响其他行业。旅馆自然不用说,餐厅跟其他店家的来客量也会大大减少。如果事情一直往坏的方向发展,极乐街总有一天会乏人问津的啊。」

「唇亡齿寒吗?」

「如果极乐街的人少了,地方角头跟委员会就可能撤离板切町,因为没得赚了嘛。那么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盖满破旧大楼的骯脏街道跟一大堆穷人而已。这里的治安跟卫生都不好对吧?政府跟警察闯进来后,最糟糕的状况,我们大概都会被赶出去。老旧的大楼太危险,应该会全部拆光光吧,最后就留下一片空地而已。」

「这个推论才是极端的状况吧!就算这真的成真了啦,以宏观的视角来看,这反而更有利吧?会感到困扰的只有这里的人而已,老旧的土地只要转成住宅用地或商业用地就好啦。」

「──树户先生果然还是外人哪。」

晴史深深叹息。

「对树户先生来说,板切町只是众多选项的其中之一而已吧。就算不是在这里落脚也没差,就算被赶出去,只要转移到其他土地就行了。」

树户没有反驳。

「可是,对我跟月丸先生来说,板切町是出生的故乡。我们没有在其他地方的规矩下顺利生存的自信啊。就像在乾净的水中就无法呼吸的鱼,如果不是这个污秽的小镇,我们就没办法好好生存下去。所以自然不能对这个事件置之不理吧?」

想不到,晴史竟说了和父亲的谩骂相似的话。

出生在板切町的人,只能在板切町活下去。

「所以说,那就是你们的精神吗?」

树户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冷淡。即使呼吸相同的空气,在相同的工作上卖力,根基的部分仍然是不一样的,这令人烦躁。晴史不再说话。

叽咿、叽咿,只剩手拉车的转轮声,充填无言的时光。

对这辆手拉车来说,它的命运也是被持续使用到无法再发挥搬运货物的作用为止。如果拿到镇外,想要找到买家,就好比在天主教堂遇见恶魔一样困难。

「不过,看来这事件没办法轻松解决啊。」

树户悠然地转换话题。

「单以面积来说,这个镇并不算太大。不过大楼盖得乱七八糟,而且平均都超过十层楼高,还有数不清的空桥。无论配置多少人手,可以巡逻的范围还是有限。如果不实施人海战术的话,不用说凶手,连牺牲者的尸体都没办法全部找到吧。」

树户看著一旁岔路延伸出去的黑暗。

「说不定,现在在这条巷子的某个缝隙里,就躺著一具尸体呢。」

「别说了!」

在晴史的斥责下,树户虽然「抱歉抱歉」地赔了不是,却没有对自己的不当发言表示反省的模样。

竹林老人死后,树户的表情和话语中,偶尔会隐约显露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漠感。虽然之前就觉得他的言行举止有哪里怪怪的,但最近又更加明显了。

举例来说,关于以前在九番街处理过的工作。

走进屋内,正中央躺著一名年轻女子,如深红的花朵绽放。从粗糙的化妆台上放了大量化妆品看来,可以判断女子是以卖春为业。狭窄的屋内,弥漫著由飞散满地的血与漆黑的内脏所融合酿出的,死亡的香气。

「真惨哪,没办法直视呢。」

看见尸体,树户的语气有著与其发言相反的悠然自得。

将尸体放入遗体袋后,两人著手收拾善后。

尸体流出的体液和血液可以置之不理,但肉块、脂肪、内脏等组织,则一向由垃圾清运员负责处理。如果不管的话,这些组织在清洁业者进来前就会腐烂发臭。

凶手在杀害这个暗锅时大概相当兴奋,内脏四散在整个房间里。

晴史从放在玄关的「运尸七道具」中拿出夹子和畚箕,回到房间时,被树户的举动吓了一跳。

树户直接用手,拿起榻榻米上的脏器。

「不行啦,树户先生!要戴手套!」

晴史挥著手里的夹子大叫,树户用一种不明白为何自己要被纠正的表情转向他。

「没差吧,反正都要烧掉啊,怎么捡都一样吧。」

「不是那个问题啊,树户先生。生物的肉体腐烂时,会放出毒素。就算还没腐烂,如果死者生病的话,也可能从血液或内脏传染给我们。所以按照规定,尸体是不能直接用手去碰的!」

树户看了看手中似乎还舍不得放下的胰脏,终究还是说了句「既然是规定也没办法」,将胰脏扔在地上,戴起手套。晴史告诫他应该要先用毛巾擦乾净才对时,耳边传来这么一句微弱的话语。

「我觉得没问题吧。看起来也不像有生病的样子。」

这句话是出自谁之口?房里只有晴史跟树户而已。

令晴史挂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刚进入十二月,竹林贤二便再次出现在板切町。因应七七四十九日,他前来领取要撒进大海的遗骨。

「给您添麻烦了,这个镇著实像个大迷宫。」

竹林先生相当客气。「请别在意。」晴史说。

竹林先生原本要拜托的是树户,但他直到前一天都因为感冒卧病在床,便由晴史出面替代。

「女儿也想一起来的,不过没办法丢著孩子不管。」

竹林先生说著,频频调整黑色领带的结。

「刚接到消息时,她真的消沉了好几天,后来才说『也不能一直这样难过下去』,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毕竟为人母了,无论多沮丧,婴儿还是会饿得要喝奶啊。」

「这样啊。」

「不过女儿说,她只有一个遗憾。」

「遗憾?」

「没能让哥哥见到孩子。」

晴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恰当,默默从竹林先生身上移开视线。

天色似乎就要降雨,家家户户的窗口依然伸出垂挂了衣物的竿子,让狭窄的巷弄装饰了满满的万国旗。

「之前向您提过,哥哥曾答应要送孩子出生的贺礼,那是在女儿即将临盆前的事。他体贴女儿的身体,所以那天的见面时间比往常都短。现在想起来,当时要是硬把他挽留下来多说点话就好了,女儿很是后悔。哥哥没能出席的那个见面日,也是女儿生产后住院的日子哪。」

──那个见面日,没能出席?

「那侏先生过世的那天,没有见到他女儿吗?」

晴史脱口而出老人的绰号,但竹林先生不特别在意,只简短回答了「嗯」。

告知竹林老人的死讯时,树户是怎么说的呢。

──他刚回到家,人就倒在玄关里了。

滴水般的悬念,逐渐形成黑色的污痕。

「哥哥喜欢温莎结。」

听到不熟悉的词汇,晴史歪了歪头。「是领带的打结方法。」竹林先生补充。

「遗体的领带,打的是平结。」

晴史脑中浮现安眠于床铺里的竹林老人,以及端详著老人的竹林先生。

他询问地看向竹林先生,后者却别开了视线。

「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而已。其余的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竹林先生的嘴角淡淡勾起。

「因为好奇心会杀死猫。」

那是像勉强做出笑容的狗一般,僵硬抽搐的表情。

当呼出的气完全化为白雾时,图书馆对晴史而言已经不是学习的场所,而是与雫共度短暂时光的地方。即使是平日,若垃圾清运的工作结束得早,他也会穿著工作服直接到图书馆。

走进十一番街的象牙色大楼,经过一段天花板较矮的走廊。大楼背侧的出口可以通往十三番街,所以晴史总是走这条路。在大半皆由大楼构成的板切町中,存在著无数连接建筑物内部的通道。

──希望今天会在。

迈向图书馆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

一周能见到雫三次就算不错了。如果她没有出现,晴史只会借本书就离去,不会久留。柜台的女性不谙晴史的心情,称赞他「真令人佩服」,晴史也只能暧昧地笑笑。

雫正在窗边的座位,专心阅读著一本大书。晴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自己要看的书,轻轻向雫举了举手示意,在她旁边坐下。雫瞄了晴史一眼,便立刻返回书中世界。

就算碰巧遇见雫,他们说的话也不多。放晴的日子,他会陪著雫写生,刮冷风的日子,就在图书馆里读书。

「这个,是我喜欢的画。」

雫指著纸页说。窗户蒙著一层白雾,冷风摇晃玻璃的声响,彷佛要将雫的声音消融于其中。虽然她的目标是学会认字,但其实更常翻阅古今中外的画集和风景摄影集。

雫所指的是一张风景画,从寂寥的港口远望,西沉的太阳在海平面散发光芒。

有些异常的,是画面的用色。残阳既不是红色也非橙色,而是以鲜艳的绿色表现。天空的光影和弃置岸边的渔船,也都涂成绿色。

「很奇怪吧?」雫徵求他的同意时,晴史难过地摇摇头。

「我不太能分辨颜色。」

「是眼睛的疾病吗?」

「我不知道。」

雫的脸凑了过来,凝视著他的眼睛。细微的吐息抚上脸颊,晴史的脸益发赤红。

「眼睛的颜色很正常,为什么会这样呢?」

雫移开视线,回到画集上。晴史也将读到一半反盖著的小说翻回正面,继续阅读。宁静的时光融化在文字之间,胸中的鼓动和脸颊的绯红不怎么消退。

晴史说了谎。他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辨识颜色。

那是他五岁时的事。

那天晴史刚从外面玩回来,对著妈妈发泄平日累积的愤恨。

「为什么妈妈每次都要、每次都要带外面的男人回家啊!」

小小的膝盖上印著一块瘀青,正流著血。

晴史的年纪还太小,看不出妈妈显而易见的躁怒。

他冷不防地被抓起领口,整个人摔在榻榻米上。

妈妈的殴打像暴风雨,落在茫然呆滞的晴史身上。

爸爸喝著酒,无意阻止妻子的暴行,只是空虚地望著他们。

在疼痛中抬头看见的妈妈的丑陋脸庞,因为激动而扭曲得更加丑陋。

「还不是因为有你!就是生了你,我才非得继续这样卖不可啊!早知道把你堕掉就好了!」

妈妈的斥骂,比拳头和巴掌都还要痛。

他将身体蜷缩成更能承受打击的球形,妈妈朝他大力踢了一脚。运气不好,他向著矮桌滚去。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晴史瞬间失去了意识。

恢复意识时,他的眼睛最先捕捉到的,是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对幼小的晴史来说,要在壁橱的窒闷中忍受从头蔓延到脚的疼痛,实在太过痛苦。意识在有无之间反覆摆荡,直到妈妈的歇斯底里发作的整整一天后,他才终于恢复清醒。

隔著壁橱门窥探,妈妈似乎不在家。矮桌上只有一片乾掉的吐司,满脸通红的爸爸正躺在桌旁熟睡。当晴史正对著寒酸的伙食狼吞虎咽时,公共走廊传来脚步声。他将剩余的吐司塞进嘴里,慌慌张张地钻进壁橱。他听见玄关处有两人份的脱鞋声,还有妈妈对爸爸说「到角落睡去别碍事」的冷冰冰的声音。数分钟后,艳情的音色蔓延开来,充塞晴史的耳朵。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他才发现自己的视野已不再正常。

「我想去庙里。」

雫唐突地阖上画集,站了起来。

在混杂了污臭的寒风中,晴史和雫安静地走向寺庙。外面的世界正值大街小巷高唱圣诞歌的时节,而板切町只有冰冷无机的冬日。连一棵小小的圣诞树,都不会出现在谁家的窗口。

「是父亲教我画画的。」

用围巾确实包裹住半张脸的雫,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的事。

「父亲虽然一直待在家里,但都不太理我。唯独教我画画的时候,父亲才特别热情。他说他认识母亲之前,一直都在画画,大概是那个原因吧。他会买画具给我,带我去图书馆的也是父亲。他说这里的视野很好,很适合写生。」

「他是画家吗?」

「不──」雫将头发向上拨,露出两只形状漂亮的耳朵。

「他一直只有帮母亲的忙而已。」

说完,雫便不再说话。

她的侧脸,浮现一股拒绝进一步深入的冷淡。

十四岁的雫,同时拥有孩子与成年人的相貌。

跟沉默寡言、几乎看不出情感起伏的雫交流,有时会产生跟幼童往来的错觉。而另一方面,她又带著一种难以亲近、意外忧郁的气质。

究竟哪一面才是雫真实的样貌,晴史无法拿捏。

「不过,我很羡慕你喔!」

像要挥去沉重的空气,晴史用开朗的语气说。

「虽然不是一直如此,但父亲还是疼爱你的吧?我们家就很惨了。」

「妈妈不知跑去哪里就没再回来过,爸爸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根本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们从来没做过任何一点父母会做的事。」

「可是,你还是能跟父亲说话吧?」

听了晴史的怨言,雫静静地回应。

「我父亲已经听不懂我说的话,也不会再跟我说话了。对我来说,我还比较羡慕你。」

「──抱歉。」

晴史道歉。「不用在意。」雫轻轻摆摆手。

乾燥的风吹过街道。

之后,晴史和雫都没再开口。

到达寺庙后,雫就贴在影舍的格栅窗上,晴史也站在她旁边,一同向内窥看。

窗子里可以看见等距排列、样式各异的骨灰坛,以及在其间穿梭蠢动的无数的影。轮廓模糊的影大量聚集,让这间小屋比薄暮的巷弄更为阴暗。仔细观察,影的行为也各有不同。

有的影不断闷哼著点头;有的影站立著左右摇晃身体;有的影循著8字的轨迹走行;有的影颤抖不止;有的影蹲著俯视骨灰坛;有的影直立不动,宛如雕像。

「你知道哪个是父亲的影吗?」

「大概,是那个。」雫指向其中一个影。影在纳骨的一升酒瓶周围绕著圈圈,像一颗卫星。

「是来委托遥视的人们告诉我的。大概两年前,他们突然带我来这里,说『那个就是你爸爸』。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之后父亲就一直没回家,我也就慢慢觉得那个黑色的东西是父亲了。」

在说明期间,雫的视线依然追随著父亲的影。

传来木屐的喀拉声。

「哦!你们来啦,要不要喝杯茶啊?」

住持突然散发著酒臭登场。

「真是的,你也实在是个粗心的家伙,不要让女孩子的身体受寒啊!」

粗壮的手肘轻轻一推,晴史不禁踉跄。

住持和雫并肩走进佛殿,晴史小跑步跟在后头。

「最近打扮得特别可爱哩!」

住持搔搔作务衣的胸口,毫不客气地来回打量雫。

假日的时候,雫经常打扮得乾净清爽,和极乐街庸俗的品味大相径庭。虽然只是高领针织衫和荷叶裙的简单搭配,却反倒让雫显得更加惹人怜爱。肯定也是很适合女孩子的缤纷配色吧,晴史怨恨著自己无法分辨颜色的眼睛。

「我知道了!是希望收垃圾的小鬼头可以称赞你,对吧?」

住持揶揄道。雫短短发出一声「咦?」便紧闭双唇。冷静的表情下,只有耳朵稍微红了起来。

雫瞄了晴史一眼,又立刻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她的眼神既像在骂晴史:「就是这样啦,迟钝!」也像在抗议住持轻浮的发言:「不要乱讲话。」然而无论如何,晴史都找不到适合说出口的话。

佛堂由满是斑驳的黑柱围绕,空气中飘荡著线香和污水的气味,褪成黄色的榻榻米明显破损。墙上的灰泥漆多所剥落,天花板的梁上结了一张人面蜘蛛的大网。

他们用边缘破损的汤碗啜饮著焙茶,一边听住持大话当年勇,充当配茶的甜点。晴史原本就不喜斗争之事,然而在住持的如珠妙语下,不知不觉已深深入迷,身子都忍不住向前倾,想要听得更多。令人庆幸的是,住持直到最后都没有搬出十足佛法意味的说教。

「那是什么?」

雫端著汤碗,另一手指向佛坛旁边的旧书架。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蒙尘的桐木箱。

「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喔。三不五时就会有人拿来,我只是把它们摆著而已。要丢也是没关系,但总觉得有些顾虑哪。」

「里面装了什么呢?」

晴史也勾起了兴趣。「可不是杂耍的道具啊。」住持语气虽然严肃,还是取来了桐木箱。箱子以藏青色的绳子捆绑,是可以放在单手手掌上的尺寸。

窥看内容物,晴史倒抽了一口气。住持嘴角上扬。

「喏,不是好玩的东西吧?」

「嗯,不太好玩。」

雫代替哑口无言的晴史回答,住持豪爽地笑了起来。

「雫真是处变不惊哪!将来肯定是个妻管严。」

住持拍拍晴史的背:「是吧!」晴史不禁苦笑。

与雫的往来虽称不上幽会,晴史已经满足了。

无论是搬运大量垃圾和尸体的肉体辛劳,还是在与爸爸味如嚼蜡的生活中疲惫的心,都能在和雫共度的时光里获得疗愈。

──即使板切町的生活一点也不有趣。

唯有这段时光,但愿能恒久持续下去。

听著住持的笑声,晴史向坐镇坛上的大佛悄悄许愿。

垃圾清运员要处理的尸体,并不全都带有尸肉或脏器一类。有时会出现风化后仅剩骨头的尸体,也有被野狗啃食到散落各处的残尸。

这天,晴史他们要回收的,是老鼠巢穴里的婴儿。这是他们从八番街的垃圾收集场前往堆积场的路上,偶然发现的。由于没有委员会的委托,就不会有报酬,视而不见、直接通过是比较有利的。然而不忍心见那小小的尸骸遭到胡乱啃食,他们还是必须为此停下。

「婴儿的尸体,实在让人难以承受啊。想到这个还无法分辨善恶的幼儿,究竟经历过多大的恐惧,想到他如果生在其他地方,就不用遭到这样的毒手,真让人痛彻心腑啊。」

树户用夹子捡起细碎的手臂,他口中的怜悯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晴史难以判断。

有时婴儿的尸体被啃食得连一半都不剩,他们待在焚化大楼的时间就会比平常短。

处理骨头和手拉车的善后时,树户难得主动因为「不好意思总推给你做」而愿意一同前往,但有些出神的晴史没有真的听进去。大约再十公尺就要进入极乐街时,晴史才终于发现树户在载物平台后方帮他推车。

「怎么啦,晴史?」

他反射性停下脚步时,身后传来疑问的声音。他一直以来都没让树户知道,自己从焚化大楼离开时会经过极乐街。

「没什么,抱歉。」

虽然搪塞过去了,胸口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扩散开来,就像心脏被一片大舌头舔过。

伴随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与车体尖锐的吱嘎声,两人走进极乐街。或许是年关将近,极乐街上的男人比往常来得多。照理说晴史应该已经习惯成为目光焦点的不适感,但这天他格外想摆脱身上的黑色雨衣。

在昏黄街灯的照明下,他们进入极乐街中段,街妓的身影也愈来愈多了。对于两位垃圾清运员,野花和街贩根本不看一眼。只有暗锅会把他们当男人,从暗处毫不性感地朝他们喊价:「怎么样?七千。」

「啊,是那个画肖像画的孩子。」

最想避开的状况就最会碰到,这道理是鸡婆的树户告诉他的。雫就在那里,盯著街道,舞动手中的铅笔。她朴素的模样宣告了「今天不卖身」,正如平时在极乐街看见的她。

「嗨,我们之前见过呢!」

晴史本想装作没注意到,树户却不识趣地上前向雫打招呼。

看见晴史,雫只是眨了两三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微微歪头。

「那个啊,有请你帮一个大概这么矮的老爷爷画肖像画,就是那时候啊。」

树户比手画脚著,而雫仅是冷冷地回道「我每天都画很多人」。

「机会难得,我们也来画一张吧,晴史?」

「我说过我不用了。好了啦,快走吧!」

晴史径自拉著车要离开。

「好了啦好了啦,等一下嘛。」

车子被抓住,害晴史身子向后仰了一下。

抢在晴史抗议前,树户在雫的面前蹲下。

「能帮我画一张吗?」

「我是街贩喔。」

「啊,也是也是。那么,就单纯画画。」

晴史留意到,雫看著树户的表情掠过一瞬间的忧虑。

三分钟后,树户看著自己的肖像画成品,不禁赞赏地叹了口气。穿著黑色雨衣的壮年瘦脸男子,在黑白的世界里浅浅微笑。

「咦,今天不写上一句吗?」

树户的手在画纸上抚摸,来回检查,像要找出隐藏的暗号。如他所言,空白之处确实是空白。

「不是每次都会听到。」

「你说,听到什么?」

树户问道,雫随即闭上嘴。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后悔,不小心说了多余的话。

「嗯,我不太清楚。」

树户拿著画站了起来。

「看来我暂时不必担心有生命危险啊。」

雫抬起头,盯著树户。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看竹林先生的肖像画时想到的。竹林先生的画上,写了一句奇怪的文字。那之后不久,竹林先生就死了。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这想法应该不奇怪吧?」

「只是单纯的巧合吧?」

雫撩起耳后的头发。

「要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准了。」

树户装模作样地摆出一脸严肃表情,双臂在胸前交叉。

「不过,光凭一个案例下结论确实不妥。将多个样本交叉比对,撷取共通点,透过反覆的类比推论与分析确认再现性,才能归纳出理论。以现况来说,目前的事实只有『画上文字的有无』这点差异性而已。光是这样,并不足以当成判断的依据。」

树户转向晴史。

「所以,晴史也画一张吧。尽可能收集愈多样本愈好嘛。」

「我就说了,我不用画。」

「怎么啦,这么坚持拒绝。难道,你是害怕了?」

树户嗜虐的目光紧盯晴史。

「我有什么好怕的啊!」

「当然是怕她会在画上写字啊。你难道不是害怕自己的画跟竹林先生的一样,要是被写上什么文字,导致灾难降临的话该怎么办?」

──不可能有那种事。

晴史很想出言反驳,但如今他已经知道雫的预知能力,实在没有自信能巧妙蒙混过去。

「还是说,你害怕的是『让她画你的脸』这件事本身?你害怕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她会怎么用绘画表现对你的印象?要是画出来的是一个大丑男该怎么办?你怕的是这个吗?」

他的语气宛如已经知道两人的关系才刻意挖苦的,让人很不爽。

晴史在雫的面前蹲下。

「画吧,也画我的脸。」

虽然不想接受对方的挑衅,但晴史也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个状况。

雫仅仅犹豫了瞬间,随即拿铅笔画了起来。

眼、鼻、耳洞、口中,似乎连头脑深处都被爱抚般的痒刺感,晴史努力忍受。

他注意到雫眼中摇曳的不安,轻轻向她点点头。

「完成了。」

整整一百五十秒,结束了晴史的忍耐。

「咦,果然画得很好哪!」

树户从晴史身后窥视雫递过来的画像。

完成品是一名八字眉的少年肖像。

「怎么这个脸啊,好像你讨厌给人家画画一样。」

「我哪有讨厌──」

「咦?这张也没写字啊,这样没办法验证。」

树户不怀好意地盯著雫。

当雫的眼神出现动摇时,一道昼白的闪光倏地划开视野。

青白的残光辉映著极乐街的街景。

「哦哦,Nice shot!欸,对了,Nice shot是用在拍照的词吧?」

看到将智慧行动装置举在眼前的月丸,树户面露不悦。

「可以请你不要随便拍照吗?我讨厌照相。」

「我可没特别针对你啊,我到处都拍。」

月丸拿著行动装置转向另一个方向,按下快门:「Nice shot!」

「像这样随处乱拍,之后再一张张看照片,说不定就会拍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喔?谁叫我们还没抓到那个疯子,什么方法都得试试才行啊。」

月丸操作著行动装置,说了句「那拜啦」即转身离去,接著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小跑步到晴史身边。

「之前说的那个,进行得很顺利喔。」

说完这句,月丸随即跑进闺阁的店里。

看月丸愉快的模样,晴史觉得有一股充实感在心中缓缓扩散。

没去学校也打不进同年纪团体的晴史,向来是遭人欺负的目标。无情的言语、戳弄、排挤。对这样的晴史给予保护及疼爱的人,是月丸。

「因为我也没去过学校嘛!老爸老妈也都不在了。」

晴史依然能想起月丸当时笑得害臊的模样。

能回报月丸的恩情,对晴史来说比什么都开心。

「他还是这么有活力啊。坦白说,我拿这类人有点没办法。」

树户困扰地搔搔头。

「那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吧?谢谢你的画。」

占据三分之一路面的手拉车又动了起来,路人和街贩的嫌弃表情也终于缓和下来。

路面细小的凹凸触感,透过把手传递到晴史手上。被菜刀割伤的手和山药脸砍伤的肩膀都已经拆线,几乎已感觉不到疼痛,然而唯有这个夜晚,伤口仍令人不悦地隐隐作痛。

「结果,还是没解开竹林先生画像上的字谜啊。」

树户失望地说。晴史回头,

「知道那个能做什么?」

「这是我身为一个作家纯粹的好奇心。最为忌惮却又无法避免的死亡,假如真的存在能事先察觉这个现象的能力,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不,我不怎么觉得。」

对于晴史的不解风情,树户夸张地大大叹了口气。

「晴史真没意思啊。好奇心可是知识的泉源喔!如果对所见所闻漠不关心,身为一介人类就是完蛋了,只是一根会排泄食物的管子而已啊。」

越过说著歪理的树户的肩膀,晴史看见雫正眯著眼眺望往来的路人。她看起来就像平时一样沉著,但似乎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下次要不要问她能不能采访呢?」

树户舔了舔舌,勾起一丝浅笑。

看到那副表情时,晴史的神经瞬间一悚。他将视线转回前方。

握著把手的掌心,自然涌出力量。

抵达委员会前的路上,树户天南地北聊著其他话题,但晴史始终没再回过头去。

新年的气氛虽然与板切町完全无缘,冬季的寒冷倒是与外界一视同仁地到来。一月过半后,天气益发严寒。管路和电线如微血管分布的大楼群,彷佛也像拥有生命,会在冷风吹过时紧紧缩起身子。

寒冷的早晨里,照不到阳光的小巷路面经常结冰。冰面不易融化,若不留心脚步,就很容易抱著垃圾袋摔成四脚朝天。

这个时节,户外的尸体也特别多。

无处栖身的流浪汉和醉倒路上的酒客,不到早上就会冻死。路有冻死骨,乃板切町的隆冬一景。由于一般居民更容易撞上回收尸体的场面,猫冢也一再训诫他们务必要小心谨慎。

竹林老人的死已是三个月前的事,第三组仍旧是双人编制的状态。期间他们也任用过镇外来的外行人,但每个都做不到半个月就走了。

晴史比以前更加投入工作,搬运尸体的工作也都尽可能接下来。因为无论赚了多少钱,都会被爸爸换成酒。他已经不奢望存钱了,工作得来的钱只是左手进右手出,连一丁点工作意义也没有。

而晴史之所以还未被绝望打败,是因为雫的存在如一线光明,照亮了他的心。

新的一年,他与雫依然持续来往。

雫学习文字的速度远远凌驾于晴史之上。他耗费三年才好不容易记得的字,雫已经可以识得大半了。

「因为只要记得形状就行了,很简单。我的头脑,说不定很好。」

说完,雫抿了抿嘴。

或许是会画画的关系,雫很擅长记忆所见物体的形状。

这天,他们隔著桌子面对而坐,各自埋首书中。

晴史读的是从外国文学区拿来,布满霉斑及尘埃的精装书,《海明威全集》。他翻阅页面,停在题名为《午后之死》的小说上。

文章以西班牙斗牛为主轴,兼之谈论绘画与文学等多种主题,读起来相当费力。翻阅不到三分之一,晴史就决定放弃海明威,然而其中一段小故事,还是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故事围绕著一个在村庄广场等地举办的非官方斗牛比赛。

在某个小镇里出场的斗牛中,有一头五年内夺走十六人性命的凶猛公牛。这十六人里,包括一位流亡的难民少年。他的弟弟和妹妹把这头公牛视为哥哥的仇敌,公牛所到之处,他们都紧跟在后,想伺机报仇。但饲主对公牛的保护太过周全,两人苦无接近的机会。

后来政府禁止举办斗牛,公牛也老了,饲主于是决定将牛送到屠宰场。不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弟妹俩来到屠宰场,拜托饲主:「这只牛是哥哥的仇敌,请让我们杀了它。」饲主应允后,两人立即进入栅栏宰杀公牛,并将睪丸切下,在路边烤来吃。接著两人便离开小镇,再也不曾出现。

当手中的刀子划开公牛时,他们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呢?

晴史想像著幼小的弟妹俩的未来,阖上书本。

雫的书摊开放在一旁。她趴在桌上,纤长的睫毛下双眼紧闭,初绽花蕾般的嘴唇间轻轻流泻气息。

晴史托著脸颊凝视雫的睡脸,那安稳的脸庞忽然出现一道痛苦的扭曲。她的眉头深锁,紧咬的牙关数度溢出几声细丝般的:「对不起。」

「雫,你还好吗?」

晴史挨近她,摇动她纤细的肩膀。

背部猛然一颤,雫张开眼。浏海紧贴在她的前额上。雫慢慢直起身子,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

「怎么了?你好像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只是作了有点可怕的梦而已。已经没事了。」

她从容地撩起头发,重新坐正,继续看书。

雫不会将自己的情感外露。不过在将近三个月的相处后,晴史已经能从细微的徵象判断雫的心情了。

舔舐嘴唇表示得意;双唇紧闭时,就是心事被说中而感到困惑,或觉得难为情;看似双颊鼓起,但其实没有那么生气;撩起耳后的头发时,就是她正在说谎,或有事不想说出口的证据。至于高兴和悲伤的徵象,他还没观察出来。

「休息一下吧!」晴史提议。屋顶上寒风凛冽,他们于是来到一楼的杂货店,买了纸盒装的果汁。

杂货店的收银台上有一台收音机,正播放轻松的谈话广播节目。

『新年时我回老家整理东西,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个手作的木盒。摇一摇,里面有喀啦喀啦的声音。可是我完全没印象啊,我以前有这个盒子吗?而且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我突然感觉不太舒服,加上也没盒子的钥匙,最后就把它放回抽屉里了。不知道那里头到底有什么啊──』

小故事说完前,他们就走出杂货店,在楼梯上坐下。

「你不画画吗?」

「我想先把家里画到一半的画完。」

雫摇摇头,一边把吸管插进可可饮料。最近雫在图书馆几乎不怎么画图,不知为什么不想画。

「我在家时,会把素描簿里的图临摹到画布上。只要先画过一次,我就能记得素描对象的感觉。」

「可是颜色怎么办?」

「回想起来再上色就行了。要注意的只有色彩的浓淡,很简单。」

简单,雫如此结论。她似乎不明白,这对一般人而言有多么困难。

「如果对我的画有兴趣,要不要现在来看?」

意想不到的邀约,让晴史紧张了起来。

「可以吗?」

「母亲在家休息,不能太吵就是了。」

晴史转眼间就吸乾果汁,将包装扔进店家前面一个用来充当垃圾桶的铁桶里。

离开图书馆大楼,两人并肩走向二番街。冷风掠过水泥地,乾枯的野草随之沙沙作响。

「你母亲的状况还好吗?」

「可以说话,但还没办法工作。」

雫撩了撩头发。

「身体虚弱的时候,好像就没办法集中精神。母亲说,工作的时候,意识会脱离身体,飞到其他世界,在那里接收画面或资讯后再飞回来。偶尔她的意识也会回不来,久一点的时候,整天都会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遥视完后会非常疲倦,要在椅子上呆坐好几天。为了看得更清楚,母亲也会使用药物,但那好像也有副作用。在恢复的期间,父亲就会负责照料母亲。」

「就是你之前提过的『帮忙』吗?」

雫模糊地点点头。

「因为要储备力气,饮食上必须多加考量,这也是父亲准备的。父亲离开后,就换我负责。母亲容易生气,身体又虚弱,所以很辛苦。有寻人委托时,就由母亲口述特徵,我照著画出来。大家都称赞我画得很像。」

晴史的脑海中,浮现两张女性的面孔。

虽是情绪激动的丑女,但终究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妈妈。

以及工作结束后依然保持活力十足的模样,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奈奈美。

晴史突然想知道,此时此刻,她们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能不能请她母亲帮我看看?

晴史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他还是尝试提出要求。雫起初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见得可以,但我会问问看。」

他们进入熏灰色的丑首大楼,走上二楼。空气中充满甜腻的药味和复杂的臭气,楼梯扶手和阶梯上有污黑的血迹。远处传来电钻声,公用厕所冒出阵阵恶臭。

「这间就是我家。第一次有遥视客户以外的人进来。」

大门的门牌上刻著「213」。

柑橘的香气飘进鼻腔深处。

正面是一条木地板短廊,左手边狭窄的空间里挤了洗手台和浴室。

虽说她们似乎赚了不法之财,家里的陈设却没什么生活感。

户外的光线透过毛玻璃洒进屋内,但铺了榻榻米的起居室仍有种阴湿臭味。要说家具,就只有墙边一个斑驳剥落的美耐板收纳柜而已。连衣柜一类的都没有,摺好的衣服就摆在房间一角。

收纳柜上放著晴史送的蜡笔,盒子的外观显示雫还没使用过。晴史一方面高兴蜡笔被这么珍贵地摆放著,一方面也因为雫没使用而感到失落,复杂的情感在心中交织。

蜡笔旁放著一个相框。那一方能承载在手中的小世界里,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抱著一名婴儿,脸上的微笑还未沾染生活的疲惫。瘦削的男子感觉是个意志相当薄弱的人,大概都被坐在他身旁、看似强势的妻子压得死死的,即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在两人怀抱中安睡的婴儿有著小巧眼鼻,可见才刚到来这个世界没多久。

「这是父亲、母亲,还有我们。留下的合照只有这一张了。」

──我们?

「我有过妹妹,双胞胎妹妹。」

有过。

雫没再继续说妹妹的事,于是晴史也没有多问。

壁橱旁边铺了一床被褥,附近散落著素描簿、铅笔、炭笔和油画工具,似乎到刚才都还有人在那里画画。大量的画板倚著壁橱拉门摆放,精致的笔触详细勾勒著小型动物和鸟类逐渐腐朽的姿态,上了色的画则彷佛飘著尸臭的质感。

──好厉害。

画中散发的死亡存在感,让晴史深受震撼。

「这位是我的母亲。」

窗边的安乐椅上,一个人影靠背而坐。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看起来彷佛正陷在沉思中。

「妈妈。」

雫轻声呼唤安乐椅上的人。没有回应。

雫跪在椅子旁,挨近母亲的脸。母亲穿著深灰色的一件式睡衣,从头到脚都包裹著绷带,就像以前在图鉴上看过的木乃伊照片。母亲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个乳白色的小壶。

向母亲说了几句话后,雫摇摇头。

「母亲说她身体状况不太好,果然还是没办法。」

虽然不抱期待,晴史还是感到失望。

「母亲一直都是这个状态。已经一年左右了,遥视的工作全部都必须推掉。饭也几乎没吃,整天就只是这样坐在椅子上。」

虽然觉得很失礼,晴史还是无法将视线从缠满绷带的占卜妈妈身上移开。纱布表面左一块右一块浮现出褐色的斑痕。

「是皮肤方面的疾病。」

察觉晴史的视线,雫主动说明。

「母亲没办法站起来后,过了一阵子,身体上就到处出现这种湿湿的斑。因为好像很痛,我才帮她缠上绷带。这个镇上的医生好像没办法治好。」

「那么雫是为了治疗母亲的疾病才──」

当街贩赚钱吗?

晴史将到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明白点出她在卖身的事实,未免太过蛮横、太过粗暴了。

雫的手轻轻搭在母亲的肩上。

「母亲现在只是状况不好而已。等身体治疗好后,我想跟她一起做很多事。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努力才行。」

宛如要回答晴史的问题,雫说得强毅坚定。

云影间透出缝隙,由窗口进入屋内的光益发明亮,沿著母女二人形成白色的光晕。

全身缠满绷带的母亲,以及伴随在侧的花样少女。

在这个单调乏味的屋子里,因光的恶作剧,创造出如此一幅黑白活人画(注7:活人画(Tableau vivant) 意指让真人摆出如画中场景一般的构图。),这令人不禁屈膝折服的神圣画面,完全揪住了晴史的心。

「等母亲恢复健康,我想去海边。」

雫凝视著母亲。

「还记得我在图书馆给你看的那幅画吗?沉入大海的绿色太阳,这是一种叫做『绿闪光』(注8:『绿闪光』 日落后和日出前,出现的短暂光学现象,在太阳上缘或是日没点上方,可以看见绿光或绿色的光斑。),非常罕见的现象。一般来说,夕阳不是绿色的吧?」

晴史没有看过大海,但记忆中还依稀残存著幼时见过的夕阳色彩。

灰色大楼围绕起的天空,在夕照下染上一片金黄。

那片颜色成为绿色的模样,晴史无法想像。

「据说,看到绿闪光的人就能获得幸福。和母亲一起看著夕阳闪现的绿光,就是我现在的梦想。」

「获得幸福……」

那些在东边河岸围绕著营火,有如放弃一切般虚无眺望著夕阳的流浪者们,突然浮现在晴史的脑海里。

「可是那个几乎看不到吧?有办法那么顺利吗?」

「那样的话,就一直在海边待到看到为止就行了。」

雫的话让晴史一时语塞。那个他从来未曾想像,不,即使想像过也始终刻意忽视的未来,如今竟由她脱口而出。

雫是否有可能离开板切町?

一如古代的罗马贵族从未怀疑自身荣光的永续存在,晴史也完全沉浸在「和雫共度的时光永不会结束」这个毫无保证的幻想里,丝毫未曾想过与她的别离。

光是思及那一天的到来,晴史就几乎要心碎。

「我其实很感谢你。」

雫清澈的嗓音,沁入晴史忧郁的心。

「我不在极乐街以外的地方画活著的人,不是因为听到预言太痛苦,而是因为我至今不曾相信过任何人。虽然本来就被周遭的人讨厌,但最难受的,还是被人痛骂『就是因为你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才会变成这样』。」

雫断断续续地吐露心情,声音不同于平时,有些寂寞。

「所以,第一次告诉你预言后,我马上就后悔了。反正一定又会被当成骗子,干么要多管闲事呢。可是,我又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听到你受伤的时候,我有点难过,觉得果然还是跟之前一样。」

那个在从寺庙回家的路上,低喃著「这样啊」并垂下视线的雫。

那个在月丸的房间里,低头听著晴史说话的雫。

又多知道了一件她的事,心中却意外地没有浮现喜悦。

「第一次在图书馆屋顶上碰到你时,我问了『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但当时我其实在装傻。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你了。手拉车在极乐街很醒目,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偷瞄我。可是我实在无法坦白说出口。会告诉你预言,就是这个原因。」

既高兴又害羞,晴史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你相信了我,所以我也想相信你。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快乐,也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不过,当你知道我毫无保留的一切时,你会怎么想呢?想到你说不定会讨厌我、看不起我,就觉得有点害怕。」

「我怎么会看不起──」

雫摇摇头。

「我不擅长说话,没有信心能说得很好,但还是不想有任何的隐瞒。因为能够陪伴我到这个程度的,至今为止只有你而已。」

雫再次撩起头发。

黑发末端的光粒在空中飞舞。

「不过现在就先……」

雫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老旧的三坪房间里,静静盈满白光与不知所终的沉默。

那天晚上,晴史也按照休假日前一天的惯例,前往十镁和树户喝酒。

显然,树户最近十分烦躁。不时会看到他踹飞整包垃圾、把垃圾用力甩到载物平台上,打呵欠的次数也增加了。像现在品尝苦艾酒时,与其说喝酒,他的动作更像是在灌酒。边喝酒边聊天这种事,好像也很久没发生过了。

对晴史来说,坐在他旁边小口喝著可乐,基本上只是交际应酬之举。

走出店外,树户提议:「要不要去极乐街晃晃啊?」

自从让雫画肖像画以来,两人再次一同前往极乐街。

明明是开口邀约的人,树户逛街时却一脸无趣厌烦的模样,步伐也懒懒散散。突然,他一个箭步转进岔路。

「怎么了,树户先生?」

「我去小便一下,好像喝太多了。」

树户瘦长的身子闪进大楼间隙,消失在黑暗中。

「嘿,阿晴!」树户离开一分钟后,前方来人出声呼唤晴史。

「嗯?怎么啦?你超臭欸。」月丸嗅个不停。

「应该是沾到别人的酒味了。」晴史随意打发过去。

「你的作战计画成功啰。」

月丸笑颜逐开,进入正题。

「本来是完全不抱希望啦,实际执行后,有人无视那个结果被杀,也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劫难。可惜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现在已经几乎没有卖春小姐被杀了。因为那个,卖春小姐安心了不少,大家都很满意哩。」

「事情顺利就太好了。」

「真没想到,她居然是占卜妈妈的女儿啊,我完全没发现。大概是因为我满久没见到她了。」

一个月前,晴史向月丸提出一则方案。

让雫帮每个娼妓画肖像画。

如果有哪个娼妓会在近期遇害,雫就会听到其未来的声音。内容只有只字片语,但已能做为防患未然的参考了。

预言的细语并不总会降临,因此这一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无休止地替娼妓绘制肖像。如果将她画完的素描本堆叠起来,可以到她的腰部这么高。

──这样一来,也会变得讨厌画画了。

身为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晴史对雫感到内疚和抱歉。

幸好,她的辛劳和月丸的呼吁总算有了代价,即使未能完全阻绝食肝者的恶行,如今已经不再有娼妓受害了。

「不过啊,以前看到她的时候,她个性应该没有这么阴沉吧。」

「那月丸先生碰到的,说不定是她妹妹喔。」

213号房里,只有那个缠满绷带的占卜妈妈而已。

晴史始终没机会见到那个似乎和雫一模一样的少女。

「不说那个了,我有新的情报。」月丸结束了雫的话题。

「有几个碰到疯子后幸运逃脱的女人,她们口径一致,全都说攻击她们的人,当时身上穿的是黑色雨衣。」

月丸险峻的表情,让晴史不由得退缩了一下。

「别这么紧张,我知道不会是你。你又没动机,跟她们说的犯人体型也不合。不过,会大摇大摆穿著黑色雨衣的人,在这儿也只有垃圾清运员而已了啊。」

黑色雨衣即代表正在处理尸体回收,不仅垃圾清运员,在板切町也是众所皆知的事。

因此,板切町所有的商店都没有贩售黑色雨衣,根本不会有人穿。在板切町中,轻视尸体回收这种卑贱工作的人也不在少数。

晴史忽然想到,这件事不知有没有跟树户提过。

「再加上那个被贺岛大卸八块的清运员搞出来的事,有些尖酸刻薄的人就觉得,果然是那些家伙为了增加收入自导自演。就是自己先弄出尸体,增加回收尸体的工作这样。不过要是真有那种残忍的小聪明,就不会来收垃圾了吧。」

说到这里,月丸补上一句:「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没有轻视垃圾清运员的意思喔。」

「总之,虽然受害者是减少了,但凶手还是没头绪。现在只是把臭味暂时盖住而已,等风头过去,大概又会有女人受害了。只是割掉杂草,剩下的根还是会长出来。所以,我想请雫再帮我另一个忙。」

「帮什么忙?」

「画人像。几乎每个女人都说『太暗看不清楚』,但还是有几个人对犯人的脸稍微有印象。我想把她们说的特徵集合起来,画一张肖像画,就像蒙太奇拼贴那样。我听说,她之前就会根据她妈妈占卜说的特徵画出人脸,这样的话,根据证言画出肖像画应该也很容易吧。」

月丸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说明:「对了,还有女人说,犯人身上有奇怪的臭味。说是像把腐烂的鱼跟蛋之类的拿去炖煮,很臭很臭,还混有一点点廉价牙粉的味道。」

──这叫恶魔之酒唷。

老人的声音言犹在耳。

「怎么啦,表情很奇怪?」

「啊,没什么。」

晴史故做平静。

「嗯,总之这阵子应该能解决吧。之后咱们再吃顿饭吧,我请你,就当谢谢你出的主意。」

月丸挥挥手,走进人潮中。

他离开后,树户才慢吞吞地从大楼的阴影下走出来。

「看来我好像还是不擅长应付那家伙。」

树户刚才似乎一直暗中看著月丸离去。

为什么他在叙述自己的事时,还要用「看来我好像」这种词汇?

「还是直接回去吧。」

树户转向十七番街,晴史也沉默地跟在后头。晴史的家其实在相反方向,但树户并没有特别对他说什么。

他们走到比极乐街漆黑许多的暗巷。

晴史和树户都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开始,晴史的步幅愈来愈小,但树户一点也不在乎。

瘦长的背影,逐渐远离晴史的视野。

──我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梦想成为成功的小说家。没出息,被妻女赶出家门。爱插话,爱讲道理。曾经是个看到尸体就翻白眼的胆小鬼。

他跟妻女分别后就没再见过了吧,会不会想再见她们一面呢?看他愈来愈常打呵欠,不知道小说写到哪里了,写的是什么样的故事。板切町的生活,对他的创作活动产生了多少影响?关于自己的过去,他是否曾经一五一十向侏先生交代了?

说到底,他为什么不会想离开板切町?

「树户先生──」

就在树户要走进大楼时,晴史叫住他。

晴史想像著那个躲在壁橱里,手贴在拉门上的自己。

黑暗中就是安全地带。壁橱里的空间,是独一无二的圣域。只要乖乖待著,谁也不会进来。只要不出去,就不会惹人生气。只要保持安静,就不会发生任何事。

──等到受了严重的伤就太迟了喔。听得懂人家在说什么吗?

「那一天,侏先生真的『出门了』吗?」

树户身后的黑暗中,彷佛能看见母亲怒发冲冠的身影。

大楼入口的照明形成逆光,树户成为一片黑影。

感觉快要窒息了,但其实只过了十秒左右的沉默。

「竹林先生的确『出门了』喔。我说过了吧?」

说完这句话,树户转身走进大楼。

树户消失在视野之外后,有那么一会儿,晴史依然留在原地。

脚边的寒气,冻得鞋里的脚发麻。

直到看见树户房间的灯亮起,晴史才踏上归途。

回到家时,爸爸早已睡了。来到新的一年,爸爸仍旧没有要找新工作的意思,从大白天就开始用酒精混过令人厌烦的每一天。家愈来愈不是个能疗愈疲惫的地方,尤其爸爸在家的时候,感觉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上了锁的冰箱里。爸爸在酒店奢的帐雪球般愈滚愈大,源源不绝的催款让晴史无比沮丧。

他拿著针线躲进浴室,缝补工作服上的破洞。要是打开起居间的灯,爸爸会发火。

工作服穿得太旧,硬邦邦的布料连针都很难穿过。

坐在冰冷的圆石马赛克磁砖地上,屁股麻得刺痛。

在一般家庭里,针线活应该是母亲的工作吧,他模模糊糊地想著。

妈妈消失的那一夜,他记忆犹新。当时的晴史七岁。

一如往常,妈妈又开始埋怨爸爸了,于是晴史匆忙躲进壁橱里。一反常态的是,那天爸爸受不了妈妈的谩骂,决定出言反击。两人的争吵愈来愈激烈,透过拉门也能感受到紧张危险的气氛。

「叫我滚出去?你这丑女人在开什么玩笑!」

爸爸突然拉高的怒吼声,让晴史浑身一颤。

「我没在开玩笑!」妈妈尖叫著骂回去。

「人家可比你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好太多了!这种家里哪有──」

爸爸一声大吼,如落雷在耳畔爆裂。

晴史立刻塞住耳朵,将脸埋进棉被。

外头母亲短促的哀鸣,以及什么被殴打的钝音,透过掩盖的手掌断断续续传到耳里。晴史将不住发抖的身体蜷缩成球形,无止尽地等待暴风雨离去。

终于,声音戛然而止。

爸爸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

晴史急著想知道妈妈的状况,但始终不敢打开拉门确认。

「要丢了才行。」

声音停止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才听到爸爸虚弱的呢喃。拖著什么的沉重脚步声缓缓远去,接著是一片鸦雀无声。

外面的气息消失后,晴史在壁橱里又等了一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矮桌翻倒在地上,桌面碎裂。锅碗瓢盆散落在地。布满水垢的流理台沾满漆黑的液体。

当晚,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回来。

隔天早上晴史醒来,出现在眼前的,是爸爸安稳的脸。

「从今天开始就我们两个人,要努力活下去喔!」

印象中,爸爸确实是这么说的。

「妈妈呢?」

「你饿了吧。来吃早餐吧,我从楼下面包店买回来了。」

无论晴史再怎么询问妈妈的事,爸爸都只是一味扯开话题。

看著坏掉的矮桌,爸爸微笑:「得买张新桌子了。」

爸爸坐在桌子对面,手腕上包著绷带。绷带前端透著淡淡的粉红色,但晴史什么也没问。

三天后,爸爸找到工作了。

「以后就由我来养你了,这是父亲的职责嘛。」

爸爸一边穿上全新的工作服,信心满满地向他宣告。

水龙头滴下的水珠,落在磁砖地上。

回忆如退潮淡去。

他很早就领悟,妈妈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就像变了个人,工作卖力,对他也十分温柔。看著这样的爸爸,晴史逐渐觉得,那晚他在壁橱里听到的争执,是否只是一场恶梦呢。

从今以后,必须和爸爸两人三脚地走下去。

晴史之所以想成为垃圾清运员,是衷心希望可以让拚命工作的爸爸轻松一点。他告诉爸爸时,爸爸虽然开玩笑地说「清垃圾很辛苦喔,你做得来吗?」但笑著的脸却有些僵硬。

随著晴史工作一年、两年,爸爸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愈来愈少和晴史说话,总是喝酒喝到睡前,也不再让晴史协助他换衣服。

明明誓言要携手活下去,两人的关系如今却仅剩彼此的争吵与仇恨。

齿轮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脱轨的呢?

工作服缝补完成,花费的时间比平常还久。

晴史悄悄走出浴室,爸爸带著醉意的鼾声大作。

铺床铺到一半时,视线不禁被爸爸的睡相吸引过去。

爸爸的左胸露在棉被外。少了手掌的手腕,呈现光滑的圆形。

相貌吓人的住持给他看的桐木箱中的内容物,此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道上的兄弟都叫这个「分手」。这有点扭曲。

还完整留著指甲和手毛,乌黑乾枯的手。

盖子背面的墨迹写著年月日及姓名。

──他们抓到偷窃、放火、杀人等的现行犯时,就会像这样把手砍断。这个嘛,就是杀鸡儆猴的意思。很久以前,会在犯罪的人脸上刺青做为惩罚,跟分手比起来是可爱多了吧。就算刺满整张脸,好歹双手还能用嘛。

晴史当时没有打开每个桐木箱查看。

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倘若真发现了熟悉的名字,回到家该怎么办。

真相隐于黑暗之中。他人的心,即是深沉的黑暗。

他茫茫然望著父亲流出口水的睡相。

──我为什么会跟这个人,在这种地方生活?

一出现这个念头,胸口便猛然涌出一股呼吸困难的窒闷。

在灯泡的光晕下,晴史喘著气,像被浪拍打上岸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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