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的工作排在上午,但树户没有现身。
朝会解散后晴史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见到他,只得独自清运数量庞大的垃圾。
将手拉车收拾完毕,晴史愉快地前往图书馆。他思考过树户生病的可能,但丝毫没有前去探望的意思。时间已过了下午两点,却意外不觉得饿。
枯渴的心,需要的是雫。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图书馆,雫却不在那里。晴史立刻爬上屋顶,然而等待著他的,也只有冬日的白色艳阳而已。以严冬来说,最近几天的气温相当高,但屋顶上却连一个小孩也没有。
他想起月丸说过要请雫制作蒙太奇人像画,便转而前往极乐街。
白天的极乐街,是一条寂寥惨淡、有些阴暗的窄路。妖艳的世界悄悄潜藏其中。营业中的店家屈指可数,在街上徘徊闲晃的都是些别有意图的男人,看不见那些大声扯著酒嗓的皮条客,用暖和大衣包裹婀娜身姿的流莺也寥寥无几。冷清的小路边,有一群裹著层层厚衣、缩著身子的街贩。
晴史在街贩中寻找雫的面容,但一无所获。
「怎样,是要买?还是不要买?」
见晴史在路上来回走动,一个白色羽绒衣少女不悦地对他喊道。少女可能跟雫同龄或更小一些,单调土气的脸上抹著化妆品。她脚边散乱地放著一些镇内工厂制作的指甲刀。
虽然对方不友善地瞪著自己,晴史决定还是向她问问雫的事。
「你说雫,就是那个画画的女孩吧。嗯,今天她在我隔壁,不过大概一小时前跟客人走了喔。没错吧?」
卖指甲刀的少女,向坐在左边的黄连帽衣少女搭话。纸箱做成的招牌上,用圆圆的字手写著「捶肩一次五百圆 也有特别服务喔!」。
「啊,是海苔卷吧,那个客人。他今天穿平常的衣服,所以我当时没注意到,不过想起来,那张歹命的脸的确是海苔卷没错。」
「海苔卷是?」
晴史插话。指甲刀少女边玩著她的茶色浏海边回答。
「大概两个月前开始就常看到他啊。他个子很瘦高,老是穿著一身黑色雨衣,所以我们说他看起来真像海苔卷。」
「对对对。他的脸都被帽子盖住了,大家都在猜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对吧?」
只有清运尸体的垃圾清运员会穿的,黑色雨衣。
足以成为街贩们话题的高个子清运员,晴史只能想到一个人。
「说到这个,我还留著那女孩的画,因为海苔卷没有带走。」
指甲刀少女将一张原先背面朝上的画纸递给晴史。
看到以炭笔绘成的肖像画,晴史瞪大双眼。
全身泛起恶寒,彷佛血液都要结成冰。
一双阴沉混浊的眼睛,树户的眼睛,正盯著晴史。
「然后呢?雫人呢?她去哪了?」
咄咄逼人的晴史,让捶肩的少女有些畏缩。
「我不知道这么多啦。只是,他们好像有吵一下要在哪里做。我好像稍微听到『那就在你家』,大概是吧,好像不太确定?」
晴史转头望向大楼群后方的二番街。
他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跑。「等等啊,喂!不买东西啊你!」指甲刀少女气急败坏,晴史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二番街奔去。
狭窄的巷弄弯弯曲曲,他跑著跑著,摔倒了好几次。跑过转角杂货店时,差点撞上一个卷发的中年胖女人。「你长不长眼睛啊!」他瞄了一眼痛骂的中年女人,继续奔跑。
乾燥的阳光穿过细长零碎的天空,落在板切町的道路上。乾扁的棉被晾在窗外,拍打棉被的声音传进耳里。在一片生鱼的腥臭中,传来熟食店的油炸味。
板切町的风景、声音、气味,逐一被拋在身后。
在冬天的风中沙沙作响的衣物;掉在路边的塑胶娃娃;磨粉机运转的声音;路上散落的垃圾;婴儿的啼哭;耸立的大楼完全遮蔽了寒冬的太阳。
抵达人烟稀少的二番街时,晴史几乎不能呼吸了。
站在丑首大楼前,他双手撑著膝盖,气喘吁吁地抬头看向213号房的窗户。透过紧闭的毛玻璃,看不见室内的模样。
呼吸还没缓过来,晴史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二楼。
走廊上流出死亡金属的重低音鼓声,然而晴史的心跳比那节拍更快,碰碰碰地击打著肋骨。想尽快确认的焦急催促著他的步伐,同时,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何物的恐惧,又将脚步拖慢。
到达213号房。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没有声音。
他松开打算敲门的拳头,转动门把。
门没有锁。
他想要悄悄推开门,铰炼却发出如蝙蝠鸣叫的尖锐声响。
短廊前方,起居室窗户洒入的阳光和上回一样白亮。
一个黑影从墙壁后方探出上半身,发现了晴史。
嶙峋下垂的肩线。短发。扁平的胸部。细瘦的体型。
「真亏你知道在这里啊。」
将近半年来几乎天天听到的,沉稳但总令人不太舒服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树户先生?」
「我可是一直忍到现在了啊。」
「所以我问,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树户悠悠直立。
他全身赤裸。
「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我可是一直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再忍耐,全力抵抗自己的欲望哪。」
赤身裸体的右手、胸部、腹部,全泼满比幽暗更浓重的黑。
由于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还是没办法。忍耐已经到极限了,没办法再继续压抑我不断上升的冲动,感觉大脑都快烧焦了。所以我买了她。」
毫无理由地,一股糟糕的预感贯穿晴史脑门。
也顾不上脱鞋了,晴史踏进屋内,推开树户,冲进三坪房间。
陈旧的收纳柜,相框,坐在窗边缠满绷带的母亲,榻榻米上散落的画具。
只有铺在地上的被褥,是上次没有的。
「年轻的孩子真是不错啊。触感不同,弹性也不同,跟上年纪的卖春女差多啦。」
雫一丝不挂地躺在上面。
一把粗大的刀子插在她伤痕累累的肚子上,蔓开一大片血迹。
这是什么情况。
头脑一片空白。此时,左半身猛然窜起一阵寒毛。
「这是为了写出我独有的杰作的准备工作。」
树户黏腻的浅笑声,出现在晴史身旁。
「优秀的作家,都拥有独特的价值观或美感,而异于常人的经验和特殊的癖好就是泉源。可是,我过往的人生却毫无乐趣及深度。明知如此,我依然丝毫没有勇气彻底拋下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我不懂人类的本质,没有黑暗的过去,也不曾震撼于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不安。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过就是那种随处可见,无聊到不能再无聊的凡夫俗子。就算我读得再多、写得再多,都无法避免我这个人类的肤浅呈现在作品中。我领悟到,自己根本没有创造杰作的资质。你能明白吗,那种漫无止境的空虚感。在自己身上烙下『毫无存在价值』的绝望有多深,你懂吗?」
树户毫无抑扬顿挫的呢喃声,让晴史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所以为了填满自己内在的不足,我决定采取行动。也刚好嘛,我妻子向我提出离婚。我杀了妻子,也杀了女儿。毕竟跟母亲分开太可怜了嘛?我杀了两人,在山里把她们埋了。我完全没有罪恶感,因为她们只是我人生的绊脚石。不过,最后的最后,她们还是为我出了一份力。她们给了我压倒性的死亡真实感。」
树户的脸愈来愈近。
生物暖热难闻的气息喷在脸颊上,晴史不由得转过头去背向他。
「可是随著时间过去,当时杀害妻子和女儿的感觉也愈来愈淡薄。一方面大概也是我当时杀得太忘我了吧。刚开始在这里住下时,我完全变回了当初那个可恨的凡夫俗子。这样下去,要写出杰作根本是作梦。我愈来愈烦躁,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拿了花瓶里的花来占卜。我一边拔花瓣一边说,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我拔完每一朵花,结果都是杀,所以我决定就这么做吧。把暗锅叫到暗处摀住她的嘴割喉,刺她的胸部,在肚子里搅来搅去。竹林先生私下提醒我,叫我别想奇怪的事,但说会尽力支持我的明明也是他啊?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就让他退场了。听到竹林先生的过去时,我真是差点笑出来耶。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子对我说教,结果自己还不是一时冲动就杀人了?」
树户的两声嘻笑窜进耳朵。
「这时,我心中萌生了新的欲望。我想要彻底瞭解,人类有哪些死法。我想知道被凶残的杀意突袭的人,害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死亡的恐惧和人类的本质大有关系嘛。绞杀、刺杀、击杀,我也试过在浴缸里把人溺死。刀子插进肚子时,握刀的手会有什么感觉?惨叫声会有多高亢?还是因为恐惧跟疼痛,反而叫不出来?喉咙要割到多深,才能让尖叫声停止?要勒得多用力,颈骨才会断?头盖骨最脆弱的地方是哪里?鲜血的温度黏度和气味是?动脉跟静脉里的血,又是哪两种不一样的红?最后一口气是吸气还是吐气?生与死的分水岭究竟在哪?我想要一一冷静观察,用自己的五感确认,吸收到大脑的深处,直到满意为止。为了不让这种感觉从脑中消失,我不断杀害暗锅。我杀了好几个人,切开了好几个人的肚子。有时也把卵巢含在口里确认味道,那东西很苦,根本没办法吃。」
树户的手搭上晴史的肩。
脖子上的冰冷触感,让晴史悚然一震。
「你虽然无知,但是个好人。我不想跟你争。你是我重要的工作伙伴,也是无可取代的友人。猎物要是逃了,再找新的就行。可是一旦损坏的友情,要修复就难了。虽然你在那边指手画脚让我不好工作,但我就不多计较了,因为我心胸宽大嘛。接下来我就要用她的身体,尽情倾吐我的欲望。因为是第一次用年轻的孩子,我脉搏跳个不停呢。你如果想在旁边观摩也没关系,不过我不会容许被干扰的,就请你『乖乖守规矩』啰。」
树户再次低声嗤笑。
必须快逃。
违反晴史的意志,脚死死黏在地上动不了。
肾上腺素无用地分泌,徒然加速著心跳。
树户则终于从身边离开。
那一瞬间,视野角落窜出一抹影子。
刀刃的闪光深深刺进树户的后颈。
如太阳的红焰般,鲜血的飞沫向上喷发。
血从树户按住伤口的手指指缝中涌出,啪答啪答滴落在褪色的榻榻米上。
「为什么……原来如此……你……」
锐利的刀尖,刺向树户因惊愕而睁大的右眼。
伴随爆裂开来的鲜血与惨叫,树户跪了下来。
刀刃再次划开他的后颈。
又一道鲜血喷出。
树户眼球向上一翻,趴倒在地。
「话,太多了。全是破绽。」
雫赤裸的腹部染著一片深红,握著刀站在后面。
一双乌黑大眼,像看著狗屎般俯视树户。
割断的动脉中流出缓慢黏稠的血液。
晴史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愣在一旁哑口无言。
那把砍破雫的腹部又割裂树户的刀子,从纤细的手里滑了下来。
雫的身子一软,在即将倒地前被晴史抱住。
血在灰色的工作服上晕染开来。
「真不方便啊,我的力量。完全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要是先画画自己的脸就好了。」
「别说话,伤口会扩大的!」
乳房、肚子、心窝、侧身、下腹。
暗红肆虐的痕迹,刻印在雫柔嫩的肌肤上。
「我马上就叫医生,你再撑著点!」
晴史正要站起来,衣服下襬却被雫轻轻拉住。
「不用叫没关系,大概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到底在说什么!没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雫偏了偏头,循著她的视线,晴史的右手抚上她的胸口。
因收垃圾而乾裂的指尖沾上血。
白皙的胸口,遍寻不著理应存在的脉动。
「未死者……」
晴史低喃的语音未落,某个物体压上他的背。
雫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重量压迫著胸口,险些喘不过气。
晴史回头,一只布满血丝的巨大左眼,挂在树户苍白的瘦脸上。
右边的眼窝里溢出黏稠的血,滴落在晴史脸颊上。
「树户先生也……」
「为什么要妨碍我!」
树户满脸愤恨地转向雫。
大量自颈动脉涌出的血,在他的肩膀和胸部拉出树状的图样。
「你知道你对我做的事有多严重吗!你野蛮的行为是对我,不,是对文学本身的背叛!因为你,害我变成了这副不祥的躯体。这躯体迟早会腐烂,已经来不及了,没有时间写完了。你是个罪人,夺走我完成千古流传的杰作的机会,这就是你犯下的重罪!」
口水和著血沫喷出树户的薄唇。
「所以我也要夺走你珍贵的东西,就像你夺走我的性命一样!这是等价交换啊!你刚刚的偷袭已经没用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嘛!你就在那里眼睁睁看著你重要的少年被杀的模样吧!」
树户的手搭上晴史的脖子。
像在嘲笑晴史的抵抗,手指渐渐深入颈肉。
树户仅存的一只眼燃烧著疯狂,死死瞪著晴史。
他身上又源源不绝地流出血来。
「你知道吗,晴史?古代的阿兹特克帝国在祈求战争胜利时,会将俘虏的心脏献给神。没错,没错,没错。我就杀了你,剖开你的胸口,把还在温暖跳动的心脏挖出来,当作献给神的供品吧!我要乞求神的赦免啊,一定要让祂们给我足够完成作品的时间才行。这就是复活的仪式!」
树户的胡言乱语,让晴史血液瞬间冰冻。
被紧紧勒住的喉咙中,溢出细丝般的呜咽。
雫从后面抱住树户,但轻易就被甩开。
──可能不行了。
视野倏地转暗。
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晴史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
鞋底踩踏地板的混乱脚步声。
一股冲击将晴史连同树户撞倒在地,下一个瞬间,脖子的束缚就消失了。
晴史咳个不停。如一尊仁王像屹立在他面前的,是月丸。
「这混帐想耍我!还给我说什么『我们有见过面吗』,啊!」
月丸怒吼,对准树户的脸用力一踹。
被踹飞的树户撞到安乐椅,雫的母亲连椅子一起摔在榻榻米上,膝上的小壶滚到墙边,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月丸的拳头痛击在树户的头、肩、胸、腹,没有顾忌,毫不留情。树户虽试图反抗,但对手实在太凶暴,他看起来就像被肉食猛兽压倒在地、奄奄一息的草食小动物。足以将晴史压制的臂力,在把打架当家常便饭的月丸面前,就像赤子般柔弱无力。
最后,树户只能筋疲力竭地任凭殴打。他满脸瘀青,弯曲的鼻梁下流出鼻血。
「害我搞得大费周章,这个变态!」
月丸喘著气,从裤子的后口袋抽出一条粗束带,将树户的手腕及脚踝固定住。捆绑的过程毫不客气,树户发出阵阵虚弱的哀鸣。
「抱歉来晚了,阿晴,费了点力。」
「真的有够晚,我都被砍了。」
还趴倒在地的雫不满地抱怨,月丸这才发现她全身是血。「未死者有两个吗。」他阴郁地自言自语。
「这也在你的预言内吗?」
月丸沉重地问。雫的头转向一旁的树户。
「我问了这个男人的结局:颈部身中多刀。我想,这个男人一定是被我所杀。而我也有自信能顺利做到,所以就邀请他了。只不过,没想到连我也身中多刀就是了。」
「意思是听到预言,所以才杀他的?」
月丸挑起一边眉毛,冷淡地看著雫。
「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你也真是个疯子啊。」
「比起那个,月丸先生为什么会来这里?」
晴史摸著自己刚解脱的脖子,努力挤出声音。
月丸睨视著倒在地上的树户,就像在看一滩墙上的呕吐物。
「刚刚我在极乐街碰到他,这家伙,看我容易忘事,竟然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好几天没见了。」
树户难受地呻吟,他的脸颊上黏著暗红的血。
「是啊,没错。所以我刚开始是没发现。不过接著我吃了饭,再到几间店家打打照面,就在路边小便到一半的时候,脑袋角落突然就好像想起了什么。大概是神明把迟了点的压岁钱送来了吧。像我这种猴子脑袋,虽然很零碎,连具体是谁都不知道,还是想起了原本应该遗忘的人啊。」
「可是,就凭一点琐碎的不对劲和第六感,不可能就能锁定我吧?」
「不是第六感,是多亏这张相片跟我写的笔记。」
月丸用来充当笔记本的行动装置画面上,是他在极乐街拍下的三人的照片。
他使用了可以加上手写字的应用程式,树户的脸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红色叉叉。
「虽然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了。总之,你跟我前阵子从卖春小姐那儿收集来的证词有几个共通点,但因为没有确切证据,原本只能停留在怀疑阶段。不只要感谢神明,也要谢谢过去的我啊。」
月丸得意洋洋。
「我拿这张照片给街贩看,他们一脸厌烦地说『又要问海苔卷啊』。我问了细节,他们才说不久前有个小鬼也问了相同的事,刚听完话马上脸色大变就跑了。我灵光一闪,丢下工作冲过来一看,果然就猜中了。」
月丸操作行动装置,三人的照片咻地消失在画面里。
「哎唷差点忘了,报告报告。」
月丸拨打电话。「是的,是的。我抓到了。」他说,对方似乎是角头。
「对了,那个木乃伊是啥?」
结束通话后,月丸看向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母亲。
「是我的母亲。」
「占卜妈妈啊。都闹成这样了,她还真悠闲啊。话说,为什么要包著绷带啊?」
「因为从一年前就生了病,身体不好。如果不包著绷带,皮肤会烂掉。」
「嗯哼,生病啊。」
月丸大剌剌地用手指戳了戳占卜妈妈的肩膀。
趴在地上的雫出言喝止:「住手!」
「我说这个啊,已经死了吧?」
雫睁大眼睛。占卜妈妈什么也没回答。
「没死,妈妈还活著。只是身体状况不好,没办法靠自己爬起来而已,你别乱来!」
「可是啊,我们这样一直在说话,她却像个石头一样毫无反应啊。我摸了她也完全没动。而且你摸摸看,连脉搏都没有啊。这到底哪里算活著啊?」
「才不是这样!只要好好休息,总有一天会好的,你不要随便乱说!」
雫尖声喊道。月丸摇摇头。
「我可没随便说。当我还是个跑腿的时候啊,就常听说占卜妈妈这人很糟糕,那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死。那时我还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而且大家虽然糟糕糟糕的说,占卜的委托也从没停过。」
「总有一天会死,月丸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喉咙的不适终于缓解,晴史加入对话。
「今天早上啊,角头他们喝茶聊天的时候提到占卜妈妈,所以我就问了。他们是觉得很烦啦,说我不知道问过几百遍了。我说阿晴啊,你看这个房子,不觉得东西少得奇怪吗?」
正如月丸所说,213号房内的日常用品和家具都非常少。除了廉价的置物柜和占卜妈妈坐的安乐椅外,既不见任何家电用品,连衣柜和桌椅都没有。
「占卜妈妈的收费高得不得了。这里的人如果想委托她,可要有好几个月不吃不喝的准备才行。但是,这个家却完全没有一点钱的味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药太贵了。」
回答的是雫。「没错,是药。」月丸接著说。
「说是药,可不是治疗身体的药,而是破坏身体的药。占卜妈妈对安非他命严重成瘾。那种东西一旦上瘾,光靠少量是无法满足的,所以就算钱再多也不够用。占卜赚来的钱,全都丢进安毒里了。就像把吐出来的东西,不断吞回去再吐出来一样。委员会跟角头也乐得可以继续利用她,毕竟毒就是他们提供的嘛。就算占卜费再贵,反正最后都会原封不动回到口袋里,当然能尽情委托了。」
「疯子女孩的妈妈是安毒虫吗,还真是有什么妈妈就有什么女儿啊。」
树户嗤笑,月丸一脚踹向他的下颚。
「安毒的戒断症状很严重。药一旦用完了,就会变得非常焦躁不安,为了逃避又继续打药,永远打不完。不知不觉中,脑袋跟身体就已经残破不堪了。我想占卜妈妈八成是安毒打过头,脑袋的血管爆了或内脏烂了才死的吧。」
月丸上下打量著缠满绷带的占卜妈妈。
「别再说了,拜托。」雫哀吟著请求。
「这里头恐怕全是乾巴巴的肉了。也是不简单,还能维持个人形,大概是用绷带紧紧包住的关系吧。」
「可是,我还听得见声音。母亲会说『谢谢你照顾我』,会说『抱歉这副身体给你添麻烦了』。虽然话不是很多,但偶尔会说。我跟她说,等妈妈恢复健康,我想一起去其他地方看看,妈妈就会回答我『是啊希望可以去』。」
月丸看著雫,像个大人正在给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
「喏,该认清事实了。你其实很早就发现她死了吧?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不可能没发现。你只是骗自己母亲还活著,把母亲的尸体弄成还是人形的模样,一个人上演独角戏罢了。我有说错吗?」
雫紧咬下唇,凶恶地看著他。然而月丸并未因此动摇。
「你说你听得到声音,那是你幻想母亲听到自己愿望的幻听。占卜妈妈才不是那么亲切温柔的女人咧,她就是个嗑药嗑到本性跟神智都坏光光的刻薄老太婆。你只是刚好趁她死了,就捏造一个理想的母亲出来而已。因为生病所以皮肤烂掉?说错了吧,那是腐烂了啊。」
「才没有──」
「别再说了!」
晴史看不下去大喊,月丸停了下来。
「什么都别再说了!已经够了!」
晴史突然发怒,让月丸不太高兴,但他也只是皱著眉抓抓头,不再多提占卜妈妈的事。
雫依然扭曲著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然而变成未死者后,泪腺就失去了功能,因此她的眼角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月丸一脸扫兴,索性唰地站了起来。
「总之,我就先把这个变态交给委员会了。因为他已经变成未死者,应该不会被『分手』了,但证据还是得带去才行。」
他轻易地将树户扛上肩。「哎呀差点忘了──」走出房间前,月丸取出行动装置,以单手输入文字。
他将画面给晴史看,上面写著「下次跟阿晴吃饭」。
「就这样啦,阿晴,下回见。」
道别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平静,月丸离开了房间。
三坪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晴史、雫,以及倒地的木乃伊。
楼下喧闹的音乐,换成了优美的叙事曲。
*
「某一天,母亲突然就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原本想说,啊,母亲又无法回过神来了,没有太在意。但好几天过去,她还是维持这个样子。」
依然赤身的雫,躺在被褥上娓娓道来。晴史静静地听。
「母亲原本就吃得很少,没办法从椅子上起来后,就什么也没吃了,也不洗澡,变得很臭。我问母亲要不要在床上睡,她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接著,母亲的脸跟手开始变色流脓,我请医生来看,但医生净说些听不懂的东西,就是不帮我治好母亲。请他开药,也不理我。我讨厌医生。所以,我就帮母亲缠上绷带。脓流得愈来愈多,绷带每天都得替换。后来慢慢不流脓了,但母亲还是一直坐在椅子上。」
雫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晴史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月丸离开后,雫很讶异自己为什么还没死。晴史向她解释未死者的存在,雫恍然大悟,开始侃侃而谈。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故事由此展开。
「母亲为了维持遥视能力,必须定期食用人类的心脏和肝脏。那种力量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会替母亲搜集心脏和肝脏,将女人带到这个房间里杀害,再搬进浴室切开身体。父亲变成影之后,就换我负责。不过因为尸体太重了,我只能在街上处理。」
「所以就利用当街贩的机会,物色猎物。你之前说的『帮母亲的忙』,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雫缓缓点头。她必须成为食肝者,无从选择。
「光是坐在那里画画,就有挑不完的客人。如果我在画肖像画时听到声音,就会把对方带到隐蔽的场所,在办事办到一半时割喉。因为做得正投入,对方根本无心留意周围的状况,很简单。男人死了之后,就切开肚子,把心脏跟肝脏取出来。母亲不再进食后,我还是继续搜集心脏跟肝脏。我想说等哪天母亲复原,要是没东西吃就伤脑筋了。不过,最后全都腐烂丢掉了。」
「要是跟我说,我明明可以帮你。」
晴史放在大腿上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这地方多得是尸体,只要剖开肚子,内脏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杀害客人,也不必出卖身体了。」
「可是,我不想被你讨厌。」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晴史坚定地说。雫看著他的眼睛。
「喏,我想拜托你。」
「拜托我?」
「我想画一个东西。」
「画一个东西?」
「你知道九相图吗?」
「九相图?」
「就是描绘尸体腐烂过程的画。图书馆的书上面说是『直接观察已殒命的肉体腐坏并归于尘土的过程,为观想肉体之不净与诸行无常所绘制的图画』,不过我看不太懂,只能用字典查出这些字后背下来。」
晴史也这么觉得。描绘尸体究竟可以知道什么呢?
「我说过,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吧。」
晴史点头。
「四年前,我杀了她。」
雫的一句话,紧紧攫住晴史的心脏。
他不想相信。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但她确实是这么说。
──我杀了她。
「那一阵子,我们家的生活变得很困难。一直没有遥视的工作上门,母亲却还是继续嗑药。在父亲的吩咐下,我跟妹妹被迫成为街贩。妹妹聪明又喜欢看书,所以她写诗;我就跟现在一样画肖像画。因为双胞胎很少见,我们的诗集跟画都卖得很好。赚钱回家时,母亲就会大力称赞我们。可是,我们很讨厌脱光让人摸来摸去。」
一想到幼小的雫委身于陌生男子的情景,就心痛如刀割。
「妹妹跟我不一样,是个开朗亲切的孩子,所以比起我,客人更常选妹妹。不过时间一久,妹妹就愈来愈不常笑了。有时在到极乐街的路上,还会突然哭出来。在那之前,她看的多半是公主的故事书或漂亮的图鉴,但后来就只会读一些让人不舒服的书。九相图的书就是妹妹给我看的。那时她经常说,如果可以看著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不知会是什么感觉。她拜托我,如果她先死了,希望我把她从尸体变成骨头的过程画下来。我想,是不是因为不断接客,让她的心愈来愈破碎,才会去想那些事呢。」
雫轻轻叹息。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那天,我跟妹妹和平常一样到极乐街,刚开始营业时我突然肚子痛,去了厕所。回来时,妹妹就不见了。我想说是不是接了客人,但等了很久她都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她。在一条狭窄的死巷里,我看见一个男人正掐住妹妹的脖子。如果当时我大叫,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但我没有呼救,只是躲在暗处,直到妹妹死去。我觉得妹妹很碍眼。跟只会画画,个性又阴沉的我不同,活泼的妹妹很受母亲疼爱。带了钱回家,被妈妈称赞的也一定是妹妹。我一直很害怕,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被需要的孩子,是不是哪天就会被拋弃。所以我没有呼救。我觉得只要妹妹不在了,我就可以独占母亲。等男人离开后,我走到妹妹身边。妹妹什么也没穿,脖子上缠著一根绳子。我试著摇晃她,她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明明一直觉得要没有妹妹就好了,但当我明白,妹妹真的再也不会张开眼睛时,我突然好后悔,全身抖个不停。妹妹就等于是我杀死的。」
大量失血,让雫的脸像水彩颜料涂过般苍白,但说到妹妹凄惨的死亡,语气却依然平稳。
「我呆呆望著妹妹,想到她曾拜托我要画下她死后的模样。所以我就替她画了。靠著一点点微弱的灯光,我画了一整晚。累了就睡,再画,再睡,再继续画。不吃不喝,就这样不断重复。妹妹是因为我而死的,所以我想赎罪。到第三天早上为止我都记得,那之后就没有记忆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抬回家里。父亲母亲都在房里,但连我恢复意识后,他们对我毫不关心。妹妹的身体和画了妹妹的画,都消失无踪了。母亲抱著一只小小的壶,抽抽搭搭地哭。我就这样被置之不理。根本一点也不高兴。」
占卜妈妈重新坐回安乐椅上。她的膝上放著一罐骨灰坛,上半身向右倾斜,看起来像一个正在打盹的病患。
「在那之后,我就可以听见声音了。刚开始我还搞不清楚,画了好几个人后才发现,那是那个人最近会发生什么事的预言。虽然用来搜集心脏跟肝脏很方便,但我一直希望这种能力可以消失。『你对我见死不救,根本没有资格画活著的人类,你还是孤独一人,大家都避开你最好。』我总觉得可以听到妹妹说这些话,觉得她不会原谅我。」
雫转动脖子,看向墙边的置物柜。
年轻夫妻疲倦地笑著,怀里抱著一对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姊妹。
拍下那张照片时,是否有人能预知那毫无救赎的未来?
「我也开始不断梦到妹妹。有时她在街上走路,有时她在家里,梦的内容虽然都不一样,但她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用没有眼球的漆黑空洞瞪著我。我每次都会向她道歉,但妹妹总是默默瞪著我而已。」
雫反覆说著对不起的悲伤睡颜,在晴史脑中一闪而过。
「我希望妹妹原谅我,所以我只画鸟跟动物的尸骸。只要持续画逐渐腐败的尸骸,或许总有一天,妹妹会原谅我吧。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因为我会的只有画画而已。可是,无论是梦还是声音,都没有消失。用动物取代还是不行吧,一定是这样。」
雫的目光移到小动物尸骸的油彩画上。画布依照时间顺序排列,一张张的尸骸逐渐失去原型。
雫用右手摸摸自己的伤口,纤细的指尖沾上乾涸赤红的血。
「我最挂念的事,就是没能将妹妹的尸体画到最后。因为我的赎罪不完整,还没有结束。藉由这具和妹妹相同的身体完成九相图,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清澈的瞳眸,定睛凝视晴史。
「你愿意帮助我完成吗?」
晴史立刻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话语说出口,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该做什么?」
雫红染的手指,比著自己的心窝。
「从这里,往肚脐的方向切开。光身体是不够的,内脏腐败的样子也必须好好画下来。」
晴史拾起地上沾满血迹的折叠刀,将刀刃放在雫的心窝处。柔软的肌肤将刀尖些微吞没,渗出红黑色的血。
「我要开始了。」
雫轻轻颔首。
双手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将刀尖埋进肉里。
唔,雫发出短促的呻吟。
「很痛吗?」
「没关系……好像,还能忍耐。」
刀刃进一步深入至三分之一处,接著一口气划到肚脐。雫紧咬的牙关漏出痛苦的低鸣。
红黑色的腹直肌,以及收纳于其下的脏器展现在眼前。肠子表面闪著一层黏液,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的细小血管。
「以肚子为中心,像画圆一样,把肠子拉出来。」
依照雫的期望,晴史从肚子的裂缝里拉出小肠。血流已然完全停止,肠道比想像中更长更柔软,需要花不少时间才能排成漂亮的同心圆。
肝脏、胃、胆囊、十二指肠、胰脏、脾脏、肾脏,按照雫指示的顺序、指示的位置排列。每次拉开肚子的切口,每回切离尚存余温的脏器,那瘦弱的躯体都会猛地弓起。雫不断握拳又舒展,反覆深呼吸,与剧痛拚命搏斗。
──你根本不需要再这样疼痛下去!
对于一心只想接受死亡的雫,晴史气恼不已,只能紧紧咬住后牙。
肋骨以下的脏器几乎全部取出,雫的腹部中,仅剩和阴道相连的子宫与卵巢。
「这些不用。」
雫的手轻轻按住晴史的手腕。
「留下来就好。它们工作得很辛苦了。」
晴史俯瞰著由雫的脏器排列出的几何图形,用缠在腰间的毛巾拭去手与额头的汗水。手掌上还残留著内脏柔软的触感。
「接著,帮我拿那面镜子来。」
雫指向一面蒙著泛黄布料的穿衣镜。
「还有那个。」
手指横向移动,停在置物柜上。是相框旁那还未使用的油性蜡笔。打开蜡笔盒的盖子,便飘出封存的蜡与黏著剂的气味。
晴史将蜡笔散放在枕头边。「那就麻烦你了。」雫发出开始的讯号。
晴史跨立在雫的上方,将镜子调整在她看得到的角度。
「麻烦你就这样稍微忍耐一下了。」
话一说完,雫的左手拿起蜡笔,在右手的画布上舞动起来。和在极乐街作画时相同,雫的左手在画布及榻榻米之间飞快往来,令人眼花撩乱。
「完成一张。可以了喔。」
雫的语气没有丝毫工作告一段落的充实感,晴史倒是从沉重的持镜工作中获得解放。从雫拿起蜡笔开始,还不到十分钟。
画布上忠实描绘著一名在盘旋的肠道与脏器围绕下的少女,笔触如此真实,让人难以相信是短时间内完成的作品。虽然无法分辨色彩运用的微妙之处,内脏生动的质感与雫疲倦的表情,还是深深打动晴史的心。
「雫的画,果然很厉害啊。」
晴史钦佩地轻舔嘴唇,而雫已经开始用相同构图绘制第二张画了。即使眼前没有镜中倒影,她的左手还是精准重现了绘画主题。
画完第四张后,雫终于放下蜡笔。「第二张画得最好。」她给自己下了正面评论,但晴史完全看不出差别何在。
「明天你也能来吗?」
正当晴史要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时,雫向他问道。
「明天也有工作,后天跟大后天也是。」
「工作结束再来也没关系,我等你。」
其实他心中早已做了决定。
──我明天也一定会来。因为我想来。
隔天,晴史确实也再度来到雫的房间。
雫躺在被褥上,姿势与前一天分毫不差。内脏也完整散放在各自的位置。榻榻米上多了两张新画。黏附在白瓷肌肤上的血乾涸成巧克力色,雫用指甲将其一块块剥掉。
「颜色跟昨天不一样。」
也许是心理作用,雫看著镜子说话的声音,似乎有那么点发现新事物的喜悦。
屋内开始飘起隐约的尸臭。
第四天,他在雫的皮肤上发现小小的蛆。
现在虽是冬季,在未经防腐处理下,无法完全避免雫的躯体腐败,也无法阻止食肉虫类的入侵。手臂和腿逐渐出现网状的洞,恶臭日益浓郁,从雫体内取出的脏器也变成了极深的黑褐色。
从那天开始,晴史的工作清单上就多了一项:喷洒杀蛆药。
雫虽然说「那个没关系」,但晴史无法忍受雫的身体遭到蛆虫侵蚀。
*
「你说这房里有什么东西?」
「我有点事想确认一下。」
星期日午后。
晴史在月丸的陪同下,前往竹林老人和树户住过的房间。他右手握著从树户衣服里「借来」的钥匙。至于树户的下场如何,晴史刻意不多问。
「话说,你干么带我过来啊?」
「我想看电脑里的东西,可是我完全不会用,所以想请月丸先生帮我操作。」
「不过我也只会开机跟打开档案喔。」
「已经很够了……我猜。」
晴史连电脑是怎么运作的都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需要钥匙?叫妖老头从里面开门不就好了。」
「因为侏先生他……」
晴史一边进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解释,一边暗想月丸这次肯定也不会在行动装置里记下竹林老人的死讯。
比两坪大一些的房间,已经有人清扫并整理过了。厨房的流理台、瓦斯炉和一般生活用品,已用清洁剂擦拭得乾乾净净。除了起居间墙边的矮桌和矮衣橱之外,没有其他家具,一台附旋钮的小电视放在榻榻米上。
「就是那个吧!」月丸指了指矮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要是设了密码就没办法啰。」
月丸启动电脑,他的担忧并未成真,登入画面迅速闪过后,以田园风景为背景图的桌面就出现了。
树户的遗稿没有存在任何档案夹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档案名称是《红褐色幻想谭 无辜的血泪》。
「这是啥?」
「我想,应该是树户先生写的小说。」
「小说?你找这种东西做什么啊?」
晴史想亲眼看一次。
看那个困于疯狂的男人不断追寻的梦。
双击档案图示,打开文字编辑器,视窗里满满都是文字。
「这是啥啊?」
「最高的……杰作?」
树户遗留下来的,是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反覆延续的文字串『赤红甘美火热淡泊的,脏色的忧郁』。
──他的讯息,似乎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晴史站了起来。
「你想确认的就只有这个吗?我真搞不懂啊。」
月丸无法理解地关上电脑,并将电脑留在原位。可以想像,在不久的未来,迟迟未收到租金的房东就会气冲冲地闯进来,哑口无言地面对人去楼空的屋子。
到时候,房东八成会把屋内的物品全数处理掉,这台电脑也会被卖到某个地方吧,而硬碟里依然留著那怪异的文字。
「那家伙,还在生气吗?」
楼梯间的日光灯管快要不行了,虚弱地一闪一灭。月丸没有回头,背对著晴史问道。
「那家伙是?」
「就是雫啊。那天我不是对她说了很恶劣的话吗?她那么拚命欺骗自己──不,说不定她真的相信妈妈还活著,我却把那些伤心往事全部翻出来。最后,甚至连阿晴你都生气了。」
月丸的后悔让晴史很讶异。
213号房的事已过了将近一周,月丸居然还记得,表示他肯定把这件事记在行动装置上,每天早上都会看一遍。
「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要不要去找她?」
晴史提议。「这样啊……」月丸只是这么沉吟了一句,便立刻挥挥手。
「不了,还是不要好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走出十七番街后,月丸问他:「很久没一起吃饭了,要去吗?」晴史诚恳地婉拒,朝二番街走去。
丑首大楼213号房里,雫正引颈期盼著下一个灵感。
她想见到那比昨日更加腐败的,自己的身体。
*
「好痒。」
雫用已然完全漆黑的右手抓挠侧腹。
泪滴形状的指甲抓裂了皮肤,浮现一丝丝黑紫。
「不行啦,不可以这样抓。」
晴史轻轻制止雫的右手,并代替她搔搔那冰冷的侧腹。他没有用指甲,而是抚摸似地按摩,雫似乎觉得很舒服。
自雫开始描绘九相图,如今已迎来第八个夜晚。
床铺一旁,散乱叠放著一张张蜡笔画,记录著少女每时每刻的变化。随著时间过去,画布的数量愈来愈少,或许是想省著用,枕头边摊开的素描簿上也画满了素描。
雫慢慢拿起蜡笔,于是晴史也照例摆好镜子。
雫凝视著镜像的眼瞳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膜。
「我作了梦。」
缓缓移动著左手,雫悄悄开口。
「在某个水面无限延伸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夕阳。就在太阳沉入水面之前,原本暗红色的阳光,突然变成绿色。非常美丽。」
「是绿闪光吗?」
「我想,大概是吧。」
雫作梦般地眯起眼睛。
「绿色的光芒好美,就像透射宝石的光。可是,太阳一消失,就突然变得好寂寞。我觉得好悲伤,好想哭。」
「那也是预言吗?」
雫有些费力地摇摇头。
「不知道。未来不曾用画面的形式显现过。」
「不过,绿闪光是幸福的象徵吧。说不定,那是最近会发生好事的预兆。」
「谁知道呢。至今为止,我从来没听过好的未来预言。」
支撑镜子的手臂微微颤抖,暗示了雫画图的速度已愈来愈慢。
彷佛在细细品味画布的触感,雫的左手慢慢安排画面的色彩。
无比怜惜的手势,让人完全感觉不出对妹妹怀抱的罪恶的谴责。
「大家都说想要获得幸福,为了幸福必须努力,但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不知由谁决定的幸福的标准,究竟在哪里呢?」
对于雫纯粹的疑问,晴史无从回答。
这天,她只画了一张画。
九相图的风格逐渐变得粗犷。虽已不见细致的描绘,然而野性强力的笔触,反而更凸现雫性格里的强悍。
青黑的羸瘦少女,以及散布于周围,黏糊糊的黑色脏器。
肚子切口中露出肋骨的白。
染上乾涸绛紫色的床单。
这一切,都以不分浓淡的色调呈现在画布上。
「雫果然很厉害哪。」
听了晴史的话,雫摇摇头,放下蜡笔。
而这便是雫所能好好画完的最后一张画。
翌日,她的画风又陡然一变。
虽勉强还能看出画的是人,但画面使用的颜色已大幅减少,整体的平衡与透视也发生歪斜。画布上的脸和雫全无相似之处,俨然已是他人的容貌。
到了第十天,雫的画又更显稚拙。描绘出轮廓便已竭尽全力,无法再进一步完善细节。腹部的切口,仅能以红与黑的蜡笔胡乱交错的粗糙方式来表现。
自心脏停止跳动后随即开始缓慢衰败的雫的大脑,已产生不可逆的功能缺损。她的左手,已无法依她所见、依大脑所下指令移动画笔了。
隔天,她开始无法适切地运用色彩。再隔天,她的画甚至已无法区分头部与躯干。
宛如漏斗中快速流逝的沙粒,雫的绘画天分正逐渐消失。
「这里面可能积了一点脓。」
雫拿起枕头边的油画刀,想挖进自己的太阳穴,晴史只得奋力制止。他强忍著抓住雫已遭蛆虫蚕食的右手腕,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醒悟似地放开油画刀。
「最近,好奇怪。虽然知道自己画得愈来愈怪,手却不听使唤,好像别的生物在擅自乱画。」
澄澈的声音,因不安而颤抖。
雫依恋地望向窗边的安乐椅。乾枯的母亲不会安慰她。
「你累了,稍微睡一下吧。」
对于晴史无济于事的劝慰,雫微微摇头。
「我不想睡,完全不想。」
时间的流逝不留余地,持续贪食雫瘦弱的身体。
她的眼睛周围凹陷成一圈乌黑,颧骨清晰浮现。曾经是丰润的珊瑚色嘴唇,如今已塌萎成乾枯的褐。唯有一头长发的光泽如昔,反而更教人心痛。
「那位爷爷,后来怎么了?」
愣了十秒左右,晴史才意识到雫在问他竹林老人的事。
「烧完的骨灰一半放在寺庙,另一半给侏先生的弟弟撒到海里了。」
「海里?」
脑海中浮现竹林老人亲切的笑容。
「我觉得侏先生想回归大海。有句话说,大海是生命的故乡嘛。」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度过惊涛骇浪的一生后,竹林老人会选择平静浪潮赋归的汪洋大海做为安息之地,这似乎是必然的。
「只有一次也好,真想看看大海啊。」
「哪天再一起去吧。」
「──去不了的,这种身体。」
空荡荡的腹腔里,埋葬虫爬行蠢动。
苍蝇一天比一天多。蛆的褐色蜕壳散乱在榻榻米上。
他能像现在这样和雫说话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无情的时光长河,将两人逐渐分离于此岸与彼岸,无法停止亦不能回头,晴史好不甘心。
「等到我再也说不出话的时候,可以把我烧掉吗?」
突如其来的请求,晴史一时语塞。
「我很清楚的,之后不用说画画,我会连思考都做不到。无法画画的我,就不再是我了。甚至算不上人,只是单纯的肉块。到时候,我大概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了。」
晴史静静聆听,不愿漏掉雫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
「等到那时候,我希望由你来替我善后。虽然最后都要变成影,我还是不想被蛆或虫子啃光,还不如烧掉要好得多。我无法见证的自己的结局,只想由你一个人看到最后。」
这是逐渐腐朽的她,勉强残存的自我所吐露的真心。
又或者,这只是依照渐次荒废的大脑指令而流泻出来的梦话。
晴史沉默地点点头,雫便像模仿睡眠姿态般阖上双眼。
薄薄的眼睑下,眼球小幅颤动著。晴史凝视良久。
「喏,雫──」
晴史出声,呼唤那沉于虚假小睡中的少女。
他道出心中挂念的最后一个问题。
「雫之所以愿意亲近我,是因为没有朋友很寂寞吗?还是,想要我的心脏跟肝脏?」
片刻的沉默后,雫慢慢张开双眼。
漆黑的瞳眸,轻微地左右晃动。
好似正在将记忆与感情的千层派皮,一层层剥落。
「那种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啊。」
接著,温柔微笑。
第十五天,雫停止作画。
那并非出自于她的意志,而是严重腐败的大脑所下的决定。
雫的表情既无不安也无焦虑,听由此身陷入已然暧昧模糊的情感,任凭视线茫然徘徊于虚空。虹膜已完全为白膜所覆盖,眼球开始融解。
她的右手摊放在榻榻米上,指尖前方是一张画布。
纯白的画布上,爬著几条颤巍巍的蓝线。
*
「其实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不会成功吧?」
晴史对躺在一旁的雫说。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九相图的最后一张,不是变成骨头、埋进坟墓的场景吗?已经没有肉也没有眼睛了,你是打算怎么画啊?」
透过那已失去眼球的空洞眼窝,雫究竟看到了什么,晴史很想知道。然而乾皱的黑唇仍旧只是微微开著,纹丝不动。
雫成为未死者后,已过了一个多月。
板切町一点一滴吹起春天的气息,但距离雫期待的樱花季节还很遥远。暂且蛰伏的严寒又在这几天卷土重来,户外翻卷著利刃般的寒风,似乎不舍冬天的离去。
在清冷的屋内,雫的肉体早已被体内的微生物与虫侵蚀得一片狼藉。枯瘦憔悴的面容,难以看出往昔惹人怜爱的模样。深绿色的皮肤下方,肉腐朽得软烂,四处可见白骨露出。曾为内脏的黑泥黏附在破裂的腹腔和被褥上,生殖器的残骸仍依依不舍地贴在骨盆上。
失去主人的老旧安乐椅,寂寞地在残阳下伫立。当雫已无法再表达任何意志后,晴史就将占卜妈妈的木乃伊处理掉了。虽然想到雫对母亲的思慕仍令他心痛,但在213号房里,腐朽的躯体有一具就够了。木乃伊的骨头比弹珠汽水糖更脆弱,晴史将之碎成粉末,丢弃于河中。
榻榻米上散落交叠著未完成的九相图,以雫的肉为食的肥大蛆虫在其上爬行。羽化的苍蝇群在房里嗡嗡飞舞,宛如黑色的雾。尽情饱餐后的昆虫,在少女的腐肉上开起永无止境的狂欢飨宴。累积的恶臭之浓烈,即使是对嗅觉早已迟钝的板切町居民,也难以忍受。
雫的一切,都已走到极限。
「你真的只是为了赎罪,才要画九相图吗?」
晴史回想起雫与母亲的木乃伊之间的空虚对话。
或许是错觉,晴史似乎见到雫的嘴角动了动。
他耳里只剩下拍打著窗户的风声,以及苍蝇拍翅的声音。不知何时开始,就听不到一楼的音乐了。
那银铃般的声音,是如此令人怀念。
雫的肉体,马上就要焚化了。
晴史充满想逃离一切的念头。
「不过,已经被你拜托了啊。我会做的。」
晴史看著雫面目全非的肢体,视线在某处停了下来。那只曾巧妙操持蜡笔的左手,是唯一没有腐败的部分,仍保持著原先润泽的弹性。正如她始终主张的,创造出绘画的左手,才是她的本质。
晴史从运尸七道具中拿出一把菜刀,打算小心翼翼地切下雫的左手。滑溜的刀刃卡进尺骨,他沿著手腕割了一圈,血管里残留的血从切口流出,沾湿了床单。
他脑中浮现住持说过的「分手」。
──我想要为雫定罪吗?
他猛地甩头。
不是。不是的。
我只是,想留下雫曾经在这个不堪的地方活过的证据,想留下那只不停在画布上刻画著死亡结局的左手罢了。
雫向他说过的,那从未见过的情景,在晴史心中浮现。
在水平线上闪耀的,绿色的光。
他曾许下飘渺的愿望,愿倾尽所有,让她看见那光景。
──要是能实现,雫是否会再次露出笑容?
他用菜刀切断肉与血管,再用锯子锯断骨头,看似简单的工作,仍花了许多时间才完成。
晴史将切下来的左手用毛巾仔细包好,珍惜地收进怀里。
他用袖子擦去额上冒出的汗滴,深深吸了口气。雫的身躯散发的腐败气体流入肺腑,但不可思议地,他并不觉得臭。
他用床单包裹雫的身体,以双臂的力量将她抱起来。腐朽后的少女身躯比想像中轻了许多。晴史环视屋内,思忖著该如何处理雫的画作,最后决定先将画留在原处,抱著她离开了房间。在几只苍蝇的伴随下,晴史步下楼梯、走出大楼时,暮色的墨蓝已傲然占据了狭窄的二番街。
他选择经由极乐街前往焚化大楼。这条雫曾经于此贩售画作与身体的街道,尽管风景中少了那绘制肖像画的少女,依旧热闹如常。
往来的行人吐出一朵朵白雾,晴史直接从中穿过。
擦肩而过的路人、娼妓和皮条客闻到恶臭,纷纷不悦地皱起眉头。有人尖酸地捏起鼻子,也有人不客气地投以责难的视线,晴史仍然坦荡地拉著手拉车前进。
夜间的焚化大楼寂静得令人不安,他摸黑找到灯笼,点上亮光。焚化炉周围的空气格外清冷。
就像对待一团脆弱的泡沫,他轻手轻脚地抱起雫,将她放在拉出的铁板上。柔细的黑发轻盈搔过晴史的手。
晴史替躺好的雫阖上双眼,再将她双手交叠。
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哀悼。
而是另一种,非语言的问候。
他就这般望著这个少了左手掌的,腐朽的美丽少女。大约五分钟后,他突然下定决心似地,一口气将铁板推进炉内,锁上炉门。
启动点火开关,将焚烧温度调到最大。
炉内倏地窜出强烈的夕色火舌,雫的头发随即烧了起来。
脚下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曳,晴史专心地盯著那将雫的肉体吞噬的火焰,等待焚烧结束。
在超过平常一倍以上的时间后,火终于熄灭。
烧得热烫的铁板上,只剩下满是灰烬、支离破碎的骨片。
不等冷却,他直接捏起指尖分量的骨片,毫不犹豫地放进口中,他咯吱咯吱地嚼碎骨片,烧过的骨头气味在鼻腔中满溢。
晴史咀嚼良久,用臼齿将所有骨片磨成粉末,再吞入肚内。他从一早就没吃任何东西,空荡荡的胃里,能感受到雫的骨头沉甸甸的重量。
直到收拾完雫的残迹,都没有出现影。
他的手放上胸口,隔著工作服覆盖著怀里的左手,感到无比安心。
「好了,走吧。」
晴史从运尸七道具的袋子里拿出铁槌,插在腰间的皮带里,走出乌黑的焚化大楼。其余没放入口中的碎骨和破烂的手拉车,则直接留在了大楼里。烤鸡杂串的烟随风扩散,在巷弄中留下淡淡飘香。
回家前,他先去了趟十镁,点了「午后之死」并一饮而尽。以七十五度私酿苦艾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让喉咙产生烧灼感,晴史激烈地呛咳起来,连不苟言笑的老板都探出吧台关心。
他摇摇晃晃地步出十镁,悠然走在无人的小巷里。仅仅一小杯酒,要让头脑浑沌已十分足够。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热烫烫的,吹著沁凉的夜风,相当舒服。
细小的白色粒子飞进视野。
他抬头望向天空,粒子接二连三优雅飘落。
「下雪了。」
晴史调皮地伸出舌头,感受雪花在舌尖上融化的乐趣,踏上归途。
回到家时,爸爸正在被窝里酣睡,睡相难看。地上倒著一瓶贴有手写标签的空劣酒瓶,榻榻米上有一大滩污渍。
晴史静静抽出腰间的铁锤。手掌被汗水浸湿,有些抓不住握柄。
他跪下来,俯瞰爸爸满是胡碴的睡容。
即使在睡眠中,眉间依然刻著深深的皱褶。看样子他到睡著之前,都还在因儿子晚归而生气。他开著嘴,嘴角吐露的不是抱怨,而是鼾声与口水。
──只有手腕,根本不够啊。
举起铁锤,吸口气之后憋住,朝爸爸的头一口气挥下去。
坚硬的手感震荡晴史的下手臂。爸爸的四肢猛地跳了一下。
击中的部位缓缓流出血来,鼾声变得更大了。
再一次。
晴史居高临下的视线,突然对上爸爸睁开的双眼。
围绕著胡碴的嘴唇含糊蠕动。
「你在干什么──」
铁锤瞄准眼球敲进去,几乎无意识地。粉碎眼窝的冲击感,比第一击要轻多了。
晴史以横跨于上的姿势,用膝盖压住爸爸胡乱挥舞的双手,再次挥动铁锤。每当爸爸发出一声闷哼,他脑中就会出现许多情景。
被妈妈瞧不起,眼神迷蒙地喝酒的爸爸。
用肥皂洗去手上黑色机油的爸爸。
在杂货店前,一脸认真地挑选矮桌的爸爸。
将晴史做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笑容满面的爸爸。
一把拍掉晴史关心照料的手,喝醉的爸爸。
怒吼的爸爸。大笑的爸爸。心情不好的爸爸。开心的爸爸。板起脸孔的爸爸。满头是血的爸爸。
第三下砸碎鼻子,第五下敲破前额头骨,第八下脑浆飞溅。
已经数不出来,鼾声与痉挛是第几下时完全停止的,只知道在爸爸断气后,挥舞铁槌的手依然没有停下。
当沾满红与白与黄的铁锤离手落地时,爸爸颈部以上已成为丑陋的肉块。充血的眼球,就滚落在耳朵旁。
晴史像梦游症患者般飘飘然地起身,什么也没带便走出家门。两道玄关门也没有锁上。
他坚定地朝小镇的西边迈去。
天上仍飘著细雪。路上空无一人。
他踏著一双旧休闲鞋,在路面的薄雪上留下点点印记。
位于西边的镇外、鸦雀无声的垃圾堆积场,暴露在主要干道对面的闹区溢出的绚烂光瀑里,让晴史产生彷佛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头脑在浓烈的酒气与眩光下昏昏沉沉,他再自然不过地跨越板切町与外界的边境线,沿著主要干道往南走去。夜空中耸立的老旧大楼丛林,在晴史身后逐渐远去。
夜间的光照太过眩目,晴史偏离主要干道,转进小路。
光无止境地追逐著晴史,将他不断逼入暗处,逼入暗处。
慢慢远离闹区的喧嚣后,光景逐渐变得冷清。
任凭双脚愚直地前行,晴史像被附身一般,走了一整夜。
不知何时,雪停了。
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此时晴史才注意到一个重大变化。
世界和往常不同。
他不可置信地环视周遭。
晨光照耀的云朵的色彩;草丛里盛放的水仙的白;河上铁桥那褪色的浅蓝;带著些许脏污的破烂工作服和休闲鞋;手掌冻僵的肤色。
晴史的视野,又重新恢复了色彩。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是烧掉雫的时候?走出十镁的时候?杀了爸爸的时候?离开板切町的时候?
他努力回想,然而最终仍不知道颜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覆盖天空的阴云之间,裂出一道拂晓光芒,将最后一点深蓝的残夜抹去。
附近河流的水面上荡漾著光之粒子,群聚著朝大海奔去。
一只老鹰在晨空中优雅飞翔。
穿著慢跑服的男子,牵著一条狗漫步在桥上。
骑著自行车的派报男子,鸣著车铃要前方让道。
晴史作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感受如此美丽的早晨。
他回头望向来时路。
板切町的威容已淹没在深紫色的远景中,只能隐约见得朦胧歪曲的轮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出。
「再见。」
话语自然脱口而出。
究竟是向什么道别、向谁道别,晴史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满溢污臭的地方,今天也同样发生著多到令人厌烦的爱恨与心计,当增加了一点点生命时,或许也会有同等的生命消失。
月丸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曾经疼爱的小弟已经离开那个镇了?
从黑道金盆洗手的住持,是否仍持续读著乱七八糟的经文,悼慰竹林老人?
发狂的树户的影,是否正和雫的爸爸一同在影舍里游荡呢?
爸爸的尸体,会在腐烂之前被人收拾掉吗?
猫冢那蛇一般的脸,面对第三组少年的消失无踪,依然能维持面无表情吗?
九泉之下的竹林老人,是否对此感到讶异呢?
雫遗留的未完成的九相图,是否会被谁发现呢?
杂乱低俗的板切町风景,在脑中浮现。
极乐街还在初生的朝阳中打著盹,到了夜晚,又将再次染上鲜艳的欲望色彩吧。
他取出怀里的雫的左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
晴史一动也不动地细细品味雫的肌肤触感,直到早晨的颜色改变。
纤细的食指,似乎轻柔地抚摸著脸颊。
鼻腔里充满了异于尸臭的,雫的气味。
她还在这里。
「出发吧。」
他收起雫的左手,再次迈出步伐。
虽既无目标也无所依,他打算向著海前进。
连要走多远都不知道,但他深信,自己终将与翻涌的浪潮及海风相遇。
我还能活下去。
至少,在抵达大海之前。
因为我还未见到那闪过黄昏天空的绿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