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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视界被一片猩红所覆盖,光线照射在沉重的眼皮表面。

难道是睡觉前又忘拉窗帘了吗?毫无疑问,此刻窗外的阳光正倒映在我的脸上。伸手朝枕头上方的空间摸去,本应垂挂着窗帘的地方指尖却没有传来任何感触。别说是窗帘了,就连墙壁都没碰到。

怎么回事?眉头紧皱着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光景却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光源并非位于头顶而是来自我的正面。看上去像是某种照明器。

「啊。」

从光源方向传来了惊呼声。莫非动用上如此阵仗将我吵醒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由于瞳孔缩小,除了光以外的其它部分一片模糊。闭上双眼,使劲揉了揉,与此同时有人关闭了照明。

「土师君。」

有谁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再次睁眼后,我发现床边围满了白衣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在他们的背后还并列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其中一台的软线连接着我的身体,屏幕上显示出我当前的心率与脑电波状况。

显而易见,这里并不是我的房间。我对这幅场景再熟悉不过了。躺在研究室的房间内,在众多研究员的注视下醒来。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确实,这只是普通的一个早晨。至今为止迎来过无数次的,一如既往的平凡早晨。然而就在不知不觉中,现实已经悄然改变。

仔细一看,白衣人们都是我所熟知的身影。南云将笔记本抱在胸口,瞪大双眼望着我。有那么值得惊讶吗?应该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然后是站在她旁边的棚井,两眼放光,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这个人真的不管对什么都觉得有趣。或许那也是一种才能吧。

除此之外,渡部、宇和岛、角井,过去的小组成员,还有几位这次新加入的新人。印象中没有见过,应该是在我熟睡的期间加进来的吧。总不可能唯独这部分的记忆出现了断档。嘛,即便多少有些损失,但也都是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毋庸置疑,我还是我。

紧挨着站在我右手一侧的,分别是负责本次实验的大岛和中野博士,两个人低头观察着我的情况。

「土师君。」

大岛博士开口呼唤道,刚才叫我的肯定也是他吧。

「……我说的话,能理解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紧张。

「没问题。当然可以。完全没有违和感。」

说完,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了些许改变。恐怕和当时出现在慧身上的肉体差异如出一辙,毕竟做到百分之百的复制不太可能。

「实在是太过于自然了,我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我,真的是通过实验再生出来的吗?你们不至于在逗我玩吧。啊啊对了,镜子,能拿镜子让我照下吗?」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位女性研究员那递来一面小镜子。

「感觉如何?」

直到眼下这步,大岛博士的紧张仍未完全消去, 估计是之前看过了慧的报告。

当时她醒来后曾一度陷入混乱。可我却并没有特别亢奋。在别人看来或许这很不正常。然而自己由于心理准备充足很快便理解了事态。

镜中倒映出的,是一名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印象中这是我高中毕业照上的模样。只不过当初脸上的粉刺现如今消失的一干二净,皮肤光滑白皙。

实验完成后,本以为没有变化。然而张开拿着镜子的手,曾经司空见惯的掌指纹不见了踪影。在此之上,手腕附近的黑痣同样无迹可寻。即便如此,手指与手掌的形态却完美保留了下来。我一动不动望着它们,心情有些微妙。

原来如此,这就是慧之前说过的违和感。确实依她所言,有点像置身于梦中世界的感觉,我现在能深切体会到这点。想必接受的方式也是因人而异。像我反倒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

平日里,我时常会梦见自己的学生时代。虽说高中大学也有,但出现次数最多的果然还是初中。同朋友聊天,为翌日的考试准备不足而懊恼,相信着青春永远没有终点。一觉苏醒,不得不再度背负上伴随年龄增长带来的责任与衰老,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段自由美好的时光,心底不免一阵落寞。现在的心情却与当时恰恰相反。

仿佛年少时的一场恶梦,二十好几的我,毫无成长就这样碌碌无为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日。梦境散去,总算又变回了原本年轻的自己,品尝到了许久未体会过的惬意。

我将镜子还了回去,面朝两位博士说道。

「谢谢两位愿意听取我的任性。托大家的福,我已经彻底重获新生。」

见我这么说,二人的脸上浮现出讨好般的暧昧微笑。

作为参与研究的条件,我申请使用自己的体细胞和记忆作为实验素材。尽管南云不太愿意,但上级们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很快将其采用。果然,比起向完全不懂的普通人从头到尾讲解一遍寻求协助,还是像我这样抱有目的和实验有着密切关系的更为适合。于是乎那之后实验顺利进行,我从研究所醒了过来。

醒来后我有一件无论如何也想确认的事。翌日,南云用轮椅将我推进入了B-102室。在那设有脑部神经检测装置。宽广的房间内,一台疑似CT扫描仪的大型设备占据了整片空间。就是靠它读取了我的脑部数据么,我抬头注视起这架庞然大物,轻轻叹了口气。

仪器比起慧在的时候改良了不少,但总体保留了原本的形状。宛如蜗牛壳般的巨大轮廓,将横躺在床上的受验者头部放入接触口,随后对装置进行操作。在蜗牛壳内,受验者可以见到至今为止从未经历过的各式梦境。

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印象中最后的记忆是检查衣带来的冰冷触感。

现如今回头再看向这台装置,比起实验前明显亲切了不少。通过它我实现了肉体的转移。说是我的产道完全不过分。从今往后,我将为它的繁荣与发展献上我余下的人生。

那之后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检查与康复训练。和慧一样,我被要求待在研究所,协助收集实验数据以及进行一系列的生活适应训练。训练主要针对运动机能方面,简而言之就是为了让这副虚弱身体重新拥有足以维持日常生活的体力。这玩意比想象中的更累,每次结束后我都半天喘不上气。想当初慧可是一句怨言都没说,我却在这里整天没完没了发着牢骚。

偶尔,棚井也会拿着相机来我的房间。说是为了拍摄记录影像。相机架好后,他将我的生活情况,以及与我之间采访形式的一问一答收入其中。随后还告知我即将接受检察机关的审查。

「这次检查要是通不过的话实验就无法推进到下个阶段。你可是责任重大喔。」

棚井摆出一副和自己台词不搭边际的表情说道。

看样子他对于制作录像这份差事完全乐在其中,拍摄一开始便马上像电影导演那样四处指手画脚。我的台词基本上都是南云帮忙想的,对此棚井抗议资料缺乏正确性,并且认为为了在上头那顺利通过多少需要演一些戏。南云起初丝毫不肯让步,最终还是依照他的指导配合了下去。

于是乎,一部演技拙劣,仿佛高中生自导自演的奇怪录像就这么完成了。尽管在等待的期间十分忐忑不安,到头来检查机关却同意了我们研究的有效性,准许继续进行。或许机关比我想象的要更好对付。还是说因为我们的学者身份被寄予了过度信赖。

心理咨询方面,依旧由参与了慧实验的川越医生担当。虽然他对克隆技术持批判态度,但既然自己开设了医院,理应不会拒绝。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总感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的确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赞成克隆技术,但也不能光靠着它带来的危害全盘否定。」

定期诊察后闲聊时,对于我的突然发问他如此回应道。

「说到底,我每天都在跟克隆人打交道不是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为自己是在恶魔技术下所诞生,被社会抛弃的畸形人种,但在我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有着同其他人类一样丰富的精神世界与人性,论优秀程度毫不逊色。某天,当那名曾经沉默寡言,环抱双膝蜷缩在房间角落里警惕四周的孩子微笑着向你递出一朵小花时,你便会发自内心感谢他们能来到这个世界。我虽然不会去鼓吹克隆技术,但它确实将这些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这点再怎么也无法否定吧?」

「啊啊原来如此,没想到医生你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见我点头称赞,他皱起了眉,

「那只是你们这些人太功利了。」

随后断言道。

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属于浪漫派,然而实在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证据,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段作为患者与精神医生交流的期间,我渐渐对他抱有了好感。他是个在各种事上都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工作时从不偷懒。在与他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了许多发生在其他克隆人身上的故事。对眼下的我来说,这些都是能为自己今后人生当作参考的宝贵情报。从犯罪中诞生的他们,和满足期望,继承记忆复活的自己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诞生于从克隆技术的阴暗面,而我则是为了肯定其才走上了这条路。当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有了鲜明的了解后,日子过得相当轻松愉悦。

然后就在临近研究所生活结束的某天,我向川越医生询问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木原慧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听我这么说,他用笔杆挠着额头。

「不能说吗?你应该还在担任她的心理医师吧。」

「没错,她现在还是我负责。只不过,将患者的情报泄露给其他患者可不是什么正确行为呢。」

「我想我的职务有资格让我了解这些。」

「既然如此,自己去调查下很快就能知道了吧?报告书我已经交上去了,直接看那个就好。在此之上我无法告诉你更多了。当然手续办好后提出的正式的质问我还是会回应。嘛,总的来说精神还不错。」

川越医生诙谐地耸了耸肩。

「这样么。」

面对预想之内的答案,我有些失望。虽然这么说略显夸张,但作为一名医生,他如果同意我和慧接触,对于情报传递这种事理应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总而言之,他不想让我靠近慧。像是为了让我彻底死心,他又补上了一句。

「如果你是打算与她见面,那我劝你还是打点别的主意吧。当然有职务权限的话另当别论。」

紧接着,离开研究所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领取过新的免许证后,穿过戒备森严的层层防护,我重新回到了外界。由于发生了富田老师和城户的事,我们的研究所转移到了离之前不远的新位置。据说在战争时期这里被用于军事研究,因此安全保密性相当之高。克隆研究本身也属于最高机密,大门附近甚至部署了配有半自动步枪的军队。从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向他们轻轻点头示意,对方同样还以注目礼。

前往政府发放的高级公寓,一路上,对新生活的各种向往使我心潮澎湃。要做的事有许多,我可不甘愿在家悠闲休养。两天后,眼看新家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动身前往研究所开始上班。随后在接下来的周三取得了休假。因为我了解到那天是慧就读大学的创立纪念日。

放弃慧身份的她,事实上只改变了名字,作为木原慧的妹妹生活至今。据说在一边打工一边念书。还真是符合她风格的妥协方式。双亲也接受了这份结果,以家人的身份对她的给予援助,报告书上确实有这么写。

尽管川越医生对我一再忠告,可我并不买账。依然决定与她见面。就在休假的前一天,正当我收拾东西打算回家时,棚井走了过来。

「呀嚯,浮士德博士。准备去见你的格蕾琴吗?」(注:取自德国作家歌德著作《浮士德》,书中的男主浮士德与魔鬼梅菲斯特签订交易后返老还童重新开始了人生,并与平民女子格蕾琴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棚井打趣的说道。

「那是什么。」

「绝妙的比喻不是吗?和重返年轻踏上探寻真爱之路的你如出一辙。然后在见面的那一刻高声呼喊道。『你真美啊,请停一停!』(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n!) 骗你的。不过真是很厉害的一句话呢。连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都能骗过。嘿嘿。」

「傻瓜一样,那种事我才不会去做。要是没其他事的话,我回去了。」

「替我向慧问好。啊,还有,对了!等一下!」

棚井用几乎能让研究室里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把我叫住。

「小土师的事知道吗?不,我不是说你,而是指你醒来之前的那位小土师喔。和他道过别后就一直没收到过联络呢。电话也不接。我想要是你的话应该会知道些什么。这样啊,不知道吗。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有点放心不下呐。」

说罢,他又诶嘿嘿地笑了起来。

翌日,微风和畅,阳光明丽。离开公寓,搭上四十五分钟电车,出站后继续步行二十分钟,总算抵达了慧所居住的街道。

借助手机DPS定位,我一路东张西望寻找着目的地。道路两旁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住宅区,野狗和流浪汉四处游荡。不知为何,总感觉目标近在咫尺,却又由于各式错综复杂的小道始终无法掌握到她的确切位置。只好拿着手机来回奔波。

「喂,那边的。」

见我这幅状况开车执勤的警察靠了过来。

「你是哪所学校的?今天可不是周末吧。」

一眼望去,坐在副驾驶上的年轻警官面色严厉。不知是因为我的穿着不再土气,还是说行走途中一直左顾右盼,看样子是被当成了离家出走的少年。

虽然我一再解释自己已经成年,但对方始终不肯相信,无奈只好递上了ID卡。对于卡片上记载的真实年龄和职务,两名警官不掩震惊。的确没记的错的话当时似乎把以前的年龄和现在这幅身体的加在了一起。果然还是和外表看上去一致比较好吧。

见生体认证与ID卡上的数据一致,警官们目瞪口呆倒也不再怀疑我的身份。虽然在这世间批判管理系统严密性的人有不少,可唯独此时此刻我想感谢它的存在。只要数据没问题的话,不管再怎么稀奇最终也会相信。

趁此机会,我向警官顺便打探了公寓的位置,历尽千辛总算抵达了目标建筑物。尽管打扫周到,却也遮挡不住从里透出的阵阵古旧,铁锈上的油漆斑驳令人不禁怀疑是否曾经历过火灾。

只要从这里登上二楼,便能来到她的住处。偷偷朝里望去,由于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环顾四周,阳台晾衣架上挂着浴巾和手帕,风一吹随之轻轻摆动。款式都偏向于实用,让人看了完全没有欲望。

不知道她在不在家。或许在打工。也有可能在和学校的朋友一同外出游玩。虽然内在年龄大了不少但只要闭口不谈应该也发现不了。还是说,一如既往在意着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休息日独自一人足不出户。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在见面的开心之余或许也会抱有稍许遗憾,真是心情复杂。

我呆呆仰头注视着上方,从一楼走出的年轻人满脸狐疑盯着我。再这么继续站下去指不定又会招来警察。我坦然自若地走上阶梯,哐哐哐,脚下响起了怀念的金属楼梯碰撞声。

在挂有木原牌匾的门前站好,紧张得连呼吸都出现了困难。

伸出食指轻轻按下门铃,蜂鸣器透过老式对讲机发出了近乎蝉临死前的一声短促噪音,这可令原以为设备正常随手一按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心想着屋内或许没有听见,于是我重新按了一次,这回迟迟没有松手,直到内侧传来动静。

「来了,请问是哪位?」

扬声器里传出了熟悉的应答声,与此同时我报上了姓名。

「诶?…」

对讲机的另一头陷入了沉默。

「能开门稍微说几句吗?」

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了。她从门缝间小心翼翼探出头望向这边。

一头长发扎在了脑后。过去雪白通透的肌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简单的素色T恤搭配上牛仔裤。再加上没有化妆的缘故,像极了无产阶级文学中的打扮。(注:指20世纪20-30年代的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

「呀」我轻轻举起手打了个招呼,「难道说,你是悠司君的亲戚吗?」她惊讶地询问道。

「不对喔。」

「那…你是?」

「我就是悠司,或者说是他的克隆。就像你是木原慧的克隆一样。」

为了掩饰害羞我挠了挠头。她睁大着双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虽然年轻了许多,但长相还是没变吧?和你一样,我把他放进了脑袋里。」

她站在半开着的门后,出神盯着我的脸。

「也就是说,我总算踏入了你们的世界。所以这次先来打个招呼。」

「啊啊」

慧大声尖叫,脸皱成了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的嘴唇颤抖着,泪水满溢。

「冷静点坐下来说吧。」

「对不起。现在的心情实在是有些难以言喻。虽然我们是初次见面,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你既是悠司,又不是悠司……」

她找到张坐垫坐了下去,即便如此依然不太自在,视线一下瞟向我一下注视着窗外,身体左摇右晃。

然后她端起杯子喝了口麦茶,

「抱歉,刚刚失态了。」

说罢她低下了头。

「我这边才是。突然之间来打扰真不好意思。明明已经约定过不会再和你见面了。虽然确切来讲那好像并不算我的承诺呢?嘛不管哪个都一样。我有着不得不来的理由。与我境遇相同的人类,现如今找遍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了呢。」

「……另一位悠司怎么样了?」

「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多半,应该在恋人死去的世界中静静生活着吧。他已经理解了你不是慧的事实,接受了她的死亡。为此悲伤不已,制造出了全新的我。」

「这样么……」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误解了。你现在听说是叫优里吧?我记得慧小姐以前曾说过,这是她出生时父母替她想的另一个名字。你应该也知道吧?虽然是我们出生前的话,但我们确实记得各种各样自己人生中并没有发生的事。简直就和那些时不时会出现的,主张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们一样。总之,今天我来见的不是木原慧而是你,木原优里。」

她一言不发低着头。果然我的到访给她带来了困扰吗?究竟怎样才能顺利传达出自己的想法。

思考的途中,她突然又大叫了起来。

「啊啊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懂!」

随后她的眼中再次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通过克隆诞生所得到的记忆,全都是他人的伪物,,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无法理解!我都说到这份上了。这种事,是绝不被容许的……」

「那你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

「我呢,对这些完全不在意哟。冷静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说不定就算脑袋里装载的记忆与人格,并不是土师悠司,而是其它毫无根据凭空捏造的数据也不会有任何的违和感呢。对于自己的脑袋塞的究竟是木屑还是黄金,我觉得怎样都好。所以不会像你那样烦恼。倒不如说沉浸在新体验带来的快乐中。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一定还有不少。这项实验并非百害无一利。」

对此,她猛的把脸扭向一边,

「我可不同意。这种研究只要再开我肯定第一个希望它中止。」

她这幅小孩子般赌气的样子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没变,真是有趣,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是在责备似的她瞪了我一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突然想起了一点怀念的事。」

「这种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太过分了。」

「可是呢,就像以前的土师悠司已经承认了木原慧的死亡一样,你也差不多该接受现实了吧?你既不是木原慧的妹妹,也不是从谁腹中产下的孩子。而是由木原慧复制出来的实打实的克隆人喔。你现在,正作为她的妹妹优里,扮演着十八九岁的大学生,住在这种房子里过着枯燥的日子吧?反正,就算将有关木原慧的记忆全部除去也不会改变什么,既然如此还不如选择将这些知识与经验一并接受来得舒坦。」

「今天来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对我来说,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你能够幸福。这并非强求。而是作为他继承者的责任,作为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责任。他对木原慧的爱,正是最终促成我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眼下研究正遵照着政府官员的旨意,为他们的重生进行着无聊的准备,然而当一切结束后,我和你,即将面临随之到来克隆新时代。这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他们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重生后虽然继承了原本的人格与记忆,但与此同时整个克隆人群体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试想当那些大人物都成为了克隆,自然要创造出迎合他们的生存环境,届时我们也将更容易融入社会。」

我将剩余的麦茶一饮而尽。

「感谢招待。我还会再来的。」

她低着头。从她的唇间确认没有遭到拒绝后,我起身离开了房间。事情的顺利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禁有些飘飘然,不知不觉中脚步也轻盈了起来。

回到研究所,所内正为内阁政要们的重生如火如荼做着准备。

被称作E34,带有谍战片符号的本次计划,参加者全是清一色政府高官,其中甚至包括了30%的内阁组成员。其远高于研究所事先预定的数量,为此不得不紧急增添设备。

作业顺序与我和慧那时候基本一致。将申请者一个个招来实验室,提取他们的体细胞及记忆,随后生成克隆体。我作为研究员兼体验者,主要负责向他们进行说明。

到访研究所的官僚们,首先见到的永远是我。几乎每个人都对我过于年轻的外表感到诧异,不过经过我的解说,最终都转化为了感兴趣的惊讶。

细胞的采集大约两天一次,每次固定一位。大脑数据保管在记忆装置内,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及时更新。

至于肉体则浸泡在培养液内成长到合适的年龄,随后放入睡眠冷冻舱,一同安置在建筑最下层的低温室内,等待需要唤醒的那一刻。

准备工作顺利开展到了最后。于是研究所开始向前人未曾涉足的领域发起挑战。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将官员们的精神及肉体进行保管、再生,宛如一台巨大的孵卵机器。

眺望着地下室内一排排的银色密封舱,我深深感慨道。倘若这些克隆人苏醒后彻底取代了原本的人类,想必整个社会格局都会发生变化。一想到这,我便按捺不住胸口的兴奋。

「时代正在改变。这段日子经历了许多,虽然只付出了一点绵薄之力但我也算参与了其中。优里,你也一样喔。即将到来的新社会,一定能找到我们这些新人类的安身之所。」

我无数次向优里这般保证道。

对此她始终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接着附上一句,

「真会有那么顺利么。」

并时常伴随着一声叹息。

自初次造访以来,我们两个常常会像这样见面。

有时是在咖啡厅聊天,有时是一起看电影,再有就是去时下讨论正热的料理店用餐。当碰上一些比较有格调的店时我们会换上相应的服装,观赏服务员一脸困惑确认着我们年龄的样子着实有趣。在此之上,由于我的外貌更加稚嫩,经常会被误认成姐弟。尤其是她对我使用敬语这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自然,尽管我一再和她强调我们两个现在是对等的关系,但她总以「这点我做不到」当即否定。看来是从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很久以前她就在这方面特别顽固。

「真安逸啊。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交谈什么的,不久前根本无法想象呢。」

喝着平时几乎从来不碰的酒,我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最近工作状态绝佳,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休息日还能享受到如此美味的食物,真是的,活着真是太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优里露出了苦笑。她的手里端着和我一样的白葡萄酒,脸颊蒙上了一层红晕。与初次相遇时不同,她现在的穿着已经颇显女人味,脸上还化了妆。我心想着这幅打扮真合适,却由于害羞没有说出口。

看来她对我已不再抵触。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于是那天夜里,我下定决心向她告了白,「嗯」,她思考了几秒,随后乖乖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为时尚早,但两个人第二天便开始寻找起了新住所。在不动产公司给出的四项推荐中,她选中了一户刚落成不久的宅邸。一个月后,我们拜访了她的老家。到达的时候,老丈人正在庭院内专心修剪着篱墙,优里上前向他报告了即将同居的事。

「同居?和这么小的孩子?!」

老丈人明显吓了一跳,仔细想想我还没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优里好像也注意到了这点,和我相视而笑。

晚餐时,当着二老的面,我提出了想要和优里结婚的愿望。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和她境遇相同的只有我。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爱她。」

面对我无理的请求,老丈人抱着胳膊说道,

「的确如此。至今为止悠司君所表现出的对咱家女儿的珍爱,让人没有丝毫质疑的余地。不答应不行啊。」

说完有些不情愿似的点了点头。母亲和优里望着这幕差点笑到喷饭。

我明明说得挺认真的,你父亲也一样。笑成这样太过分了吧。晚餐结束后,两个人独处时我向着优里抱怨道。

「不好意思。可是,回想起悠司君所做的这些,真的很离谱不是吗?将死去的恋人用克隆复活,被甩之后又克隆出自己出现在我面前。没想到当下时代还能见到这样的痴情汉,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优里又笑了起来。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想到这我不禁有点生气,然而却又无法反驳她的话。只好恨恨盯着眼前一脸嬉笑的罪魁祸首。最后是我输了。不过这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幸福,我如此安慰道。

次日,我们前往木原慧的墓前做了新婚报告。老实说还是有些许不安,但优里并未再像上次那样出现动摇,熟练地打扫完墓碑后,立好线香。应该是在和我分开的那段时间里独自来过不少次。一副释然的样子,双手合十静静做着祷告。

那之后我们返回东京,开始了新生活。

梅雨季尚未离去,细雨打湿了整座城市。研究室里的大多数同事仍在埋头工作。我则一边强忍睡意一边面对电脑进行着无聊的作业。

几天前,研究正式跨入了下一阶段,成员即将大幅变动。为此大家日以继夜奋斗在工作第一线。

此次调动,替换掉了自研究发起以来的大多数研究员,其中不乏棚井和南云这样的核心骨干。据说他们将会前往其它刚成立的新项目,具体情况我这个已经确认留下的并不了解。从调动名单来看,项目规格应该不小,但眼下我只想把精力集中在手里的事上。

婚礼预定在月底举办。适应不来此番单调工作的我,呆呆敲击着键盘,脑子里净是准备的事。由于身份特殊,婚礼地点选在了一座僻静的教会内,整个过程极其简洁,到场嘉宾也只邀请几位至亲。优里尽管为了体谅我嘴上说着不在意,但想必内心其实渴望着像一名普通女性那样收到祝福吧。因为克隆人身份放弃仪式什么的,讲实话我并不太能接受,可若真要依照我的主张来办却又意外的麻烦。

正当我为了驱除睡意打算将口香糖塞入口中时,门忽然间被打开了,大岛博士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土师君,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

「总之先和我来一下吧。」

来到走廊,博士小声告诉了我某内阁成员的死讯。其正是参与了我们计划的重要人物之一。

我记得他,他的年纪在内阁组中不算大,刚过六旬还顶着一头黑发。当被问及来参加的理由时,他微笑着说道「算是一种生命保险吧。」

据说他患有心脏病,看来这次是发作后没抢救得上。

虽然听到不久前刚交谈过的故人的死讯有点动摇,但这一瞬间我理解到,比起哀悼我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办。计划的参与者死亡后,我们有义务将其保存在地下的备用品唤醒。作为E34计划开始后的首次正式实验,对我们来说接下来才是动真格的时候。

「然后,由于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实验,所以政府方面特地派了人过来。」

大岛博士强调道。

「什么意思。是来商量接下来的打算吗?」

「不,这次到访的议员对我们的项目抱有很大的怀疑态度。恐怕找茬的几率不小。」

「怎么会…事到如今横插一脚可就麻烦了。」

「话虽这么说,但人家硬要来我也挡不住。说是为了更好理解克隆,想听听体验者的直接感受,迫不得已我只能来找你了。」

大岛博士边说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脑袋上的头发已经掉了个干净。

「实验进行到这个阶段被乱七八糟念了一通我也不爽,不过既然来了还是好好招待下吧。毕竟对方可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究竟来的是谁?」

「见了面你自然就知道了。」

博士苦着脸说道。

「知道了,我很快就去。」

和博士道过别后,我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马不停蹄赶往约定见面的会议室。

会议室门前站着身穿制服保镖。向他们说明来意后,我被要求稍作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特地让您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但无论如何都有想向本人了解的事。」

进去后,坐在房间正中央的男人朝我开口说道。那是一位经常能在电视机上看到的政客,确切来说是像我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也能一眼认出的大人物。

「他就是土师君。」

大岛博士恭恭敬敬介绍着。一同出现在房间内的还有另外两位博士、川越医生以及南云。

「这么一看还真是年轻呢。不会是从附近的哪所高中随便叫来的吧?哈哈抱歉,毕竟这些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就和魔法差不多,一时间很难接受。可是怎么说好呢。如果田岛真通过克隆复活成了如此年轻的模样,大家会不会觉得他是冒牌货?」

田岛是那位死去大臣的名字。

「我想不会,通过实际操作,可以将他的复活年龄设定成与生前一致。再加上整形手术,就连身上的痣都能分毫不差地延续下来,所以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南云冷静进行着说明。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失礼了。话说回来,难得一次重返青春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太可惜啦。」

说罢他放声大笑起来。

据他所言,他对于实验的根本部分,即克隆人是否能够继承知识与性格表示怀疑。虽然博士和川越医生已经进行了技术上的说明,但果然还是无法理解,无奈之下只好把我叫了过来。

「说到底,克隆代替本人什么的根本就是欺诈嘛。这点我可不怎么喜欢。嘛,既然是其他议员的决定我也不好多嘴,只不过做归做,如此童话般的设想真会化为现实吗?唯独这点我想了解清楚。毕竟就算外表所差无几,身体内部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呢。」

他亲切地说着,眼里眉间却毫无笑意。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怀疑,我也没有胆怯的理由。作为土师悠司的继承者,我顺利接过了他在研究所长年从事的职务。只需要照实说明就好,没有撒谎的必要。那位大人物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关于我的介绍,试探性地提了几个问题,对此我都给予了正确回复。似乎是来了兴致,他随后又问起了几部二十年前流行的电影和几位有名演员,那是对于我的外表年龄来说不可能知道的事,但我的回答毫无犹豫。

「唔,好像确实如您所说继承了土师悠司的人格呢。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到如今也只好选择相信了。」

听到他这么说,大岛博士长舒了一口气。可像是为了将这份安心吹飞一般,他提起声调说道。

「只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他从手里的文件中抽出了一张。

「从我拿到的资料来看,第一位受验女性苏醒后出现了明显的抗拒现象,那之后甚至放弃了原本的身份。依照川越医生的解释,这属于个人差异,既然如此又该如何保证这次是否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对此,你们作何考虑?」

「恕我直言,怎样都好。我无法理解这其中有何不妥。只要人格上没有问题,之后的生存方式是本人的自由吧?仅凭这点便断定实验失败什么的,我不能接受。」

听完我的回答,他露出了苦笑。

「嘛,这倒也没错。是我说过头了。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到这来可并不是为了中止实验的。只是单纯认为风险过高,所以想来看看具体情况。仅此而已。」

随后他让身旁的秘书将资料整理好,脸上再度浮现出微笑。

「不过您都这么说了,这次我可算是不认输不行了呢。但果然,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抱有不少抵触。真是的,为什么这种反人类的项目会获得许可。明明死了就一切结束了。啊啊太恶心了。一把年纪说着死而复生什么的,大家都疯了吗?」

「疯没疯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项研究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

见我这么说,他摆了摆手。

「不,您误会了。我并没有否定您的存在。请别介意。」

「哪有的事,如您所说,这项技术目前确实还有很多不健全之处。等到它正式完成的那一天,我们便可以不用再像现在这样隐藏身份,堂堂正正走入到社会中去。」

听到这,他大笑起来。

「您在开玩笑吧?这可是各大伦理机构明令禁止的项目。一旦公开,免不了引起舆论反对的浪潮。」

「反对的声音肯定会有,但我想更多带来的是好处。」

「也就是说您有什么主意么?」

「当然。」

我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一旁的中野博士顿时皱起了眉。那副样子仿佛在告诫我不要再另生枝节。然而我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首先,技术公开后,普通民众同样也能享受到与内阁大臣同样的待遇。漫长人生中好不容易积攒的经验和记忆就这么伴随肉体一道消散着实是一大损失。倘若能得以继承,我想那将是整个社会的福音。反正一时半会无法降低成本,得到继承的想必都是些资产雄厚的优秀人物。至于那些缺乏经济实力却具有特殊才华的人,可以给予补助金奖励。通过展现能力从而获得延续生命的资格,这会不会成为新时代人们的梦想?」

「这还真是有够新奇的呢。如此大胆的提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像是感到很有趣似的,他再次露出了笑容。

「然而,就现阶段而言,距离计划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抵达终点前势必会遭致大量的反对。」

「当然,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情绪上的一时抵触,尝到甜头后很快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期望自己的人格延续至未来,以及挚爱之人重返身边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占少数。究其根本政府特地将这份企划重启的原因不正是因为无法抵挡住它的魅力吗?一小部分群体悄悄据为己有什么的,真是吃相难看呢。」

「土师君,够了。」

中野博士出言打断了我的话,

「没关系,想说什么尽管说。很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意见了。」

对此,政客摸着下巴开口说道,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您所主张的这些我个人觉得都不赖。老实讲,比起想尽方法隐瞒我也认为其更应该公诸于世。虽然这次还不行,但有朝一日肯定会向外界正式告知它的存在。啊啊对了,刚刚您说到的那些能整理成文字资料发给我吗?姑且想回去再仔细考虑下。」

对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在场所有人无一不面露惊色。

「谢…谢谢,到时候务必拜托了!」

由于情绪激动,我差点大叫了出来,手心满是汗。

「真是吓了一跳呢。」

眼见政客随两位博士出了房间,川越医生不禁喃喃道。

「话说你可是认真的吗?」

「当然。医生你也会支持我的吧?」

「为什么是我……」

「你我所追求的目标,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还记得曾经说过的EVAS吗?当克隆人的出生变得理所当然后,那些孩子也将可以顺利融入这个社会。这不正是您所一直以来期盼的么? 并不是对技术的否定,只是不愿意见到由它导致的各种惨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诚然,对于这其中的理想部分我可是举双手赞成喔!打心底表示同意。只不过呢,它并非那么简单就能做到。富田老师他们的事忘了吗?再这么继续下去又会有多少相关人员因此丧命。」

「这种程度的觉悟我早就有了。技术公开后的一切风险由我来背负。打比方说,如果公开过程中需要提交研究者名字的话,把我的写上去就好。即使遇害,只要事先准备好替代品,意志便能长久延续下去。回想起来当时老师也是一样,无论如何都想要进行再生。」

「虽然很欣赏你的这份觉悟,可未免也太过于极端了吧。」

川越医生叹了口气。

「是吗?优里也常这么说,但我始终认为克隆人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坏事。完全体会不到世间所说的悲伤。早在变成这副样子之前我就这么想了,事实上真正身处这一立场后,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医生你一定也能懂吧?所以我才不会像优里他们那样做出隐瞒身份这等无聊事,相反,我想要制造出能让克隆人们挺起胸膛迎接的未来。这一点也不奇怪。为了获取相应的权利现如今只能这么做。川越医生,为此我需要你的协助。你会帮我的吧?」

他耸了耸肩,

「怎么说好呢,EVAS中也有许多和你抱有同样想法的人,类似的话我已经听过了无数次。然而,无论何时我总能察觉出其中的几分急躁。就连我,某种意义上也好几次受其影响差点被愤怒所吞噬。改变是必须的,但现阶段将技术公开恐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试想一下,当克隆浪潮来临时,面对骤然增加的克隆人数量我们该怎么做。想必将难以应付吧。当然,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克隆人的缘故。南云小姐你怎么看?单纯以一个研究者的立场。」

「单纯的研究者么……」

自始至终在一旁扮演听众的南云,若有所思皱起了眉。

「我觉得不坏,就这样。」

像是期待落空一般。川越医生一脸意外瞪大了双眼,随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先回去工作了。关于这个话题下次再聊。那么,请多保重。」

带着一声声叹息,医生快步离开了房间。诺大的房间内就只留下了我和南云。她低着头,仔细盯着自己搭在桌上的双手。和川越医生一样,对于这个人会赞成我的提议感到十分意外。心想着是否该说点什么,然而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只好呆站在原地。四周充斥着寂静。

不久后,南云率先打破了沉默。

「很久以前,您好像提到过自己过去曾和克隆人交往过的事。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您高中时期的恋人吧?」

「诶,啊啊,没错。」

「当时趁着连休期间一起去了趟东京,在那里吵了一架,然后她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奇怪,南云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就在我陷入疑惑的同时,她眨了眨眼,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那个女孩,其实是我。」

「咦?」

「或许你无法相信,但这是事实。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等…等等。再怎么说,外貌也变化太多了吧。」

「因为我做了整形手术。那张脸实在是太受瞩目了,每当照镜子时,都会不由自主觉得自己是别人的克隆体。」

「就因为这个才点了雀斑上去?嘛,倒也不是现在就不好看了。而且是不是连声音也变了。」

「改变声音是为了克服之前的自卑情绪。只不过,光靠外表改变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下定决心投身到生物学的研究当中去。最开始其实是想站在你这边的,只可惜事与愿违。」

南云耸了耸肩。

「能够参加这项实验恐怕也是得益于我的克隆人身份。富田老师从克隆受害者的名单中,一眼看中了从事研究工作的我,向我发出了邀请。起先是打算拒绝的,但又很想了解受验者的心情,于是答应了下来。」

「不不不,等等。也就是说,南云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那个一提到幽灵就害怕到不行的美咲?是这样吗?」

「嗯。我就是美咲。最后自顾自发了那么多短信给你真的很对不起,小悠。」

说到这,南云害羞地笑了笑。和她共事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笑脸。然后,那份略显僵硬的微笑方式,确实和记忆中的某位少女重合到了一起。

「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啊……」

我久久沉浸在刚刚那番话带来的冲击中。面对预想之外的告白,我想要取回冷静,但发现根本做不到。

「难怪富田老师也曾经说过这项实验对于南云你有特别的含义,只不过结果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世上真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我注视着南云,期待从她的嘴里听到刚刚的一切不过是玩笑,然而她神情严肃,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真是的,或许这是我打从出生起最震惊的一次了。不对,比起被告知慧时日无多时还是好上那么一点,算是第二吧。偶尔,我也会想象那孩子现如今过得怎么样。没想到竟然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工作!」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脸,似乎是感到害羞她把头低了下去。

「对了,知道这件事的还有其他人吗?」

「过去只有富田老师一位,现在还要再加上大岛博士和中野博士。那么,请让我以克隆人的身份,而非一名研究员重新回答关于你刚才那段设想的看法。」

这么说着,她抬起了头。

「怎么样?」

我紧张地问道。

「请务必让它实现。」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坚定。

「刚刚你所主张的那些,是我在痛苦的少女时代最想听到的话。从克隆中降生没有任何过错。不管是真心的也好还是说谎也好,当时如果有人能在公共场合上提出来的话,多少我也可以获得救赎吧。仅凭这点,迎接我的就将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毕竟是我自己亲手把它糟蹋的。」

「我所说的句句当真,绝无半点假话。」

听到我这么说,她点了点头。

「我已经决定调到另外的项目去了。虽然帮不上忙,但还是祝你一切顺利。」

「没关系,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那么我先失陪了。」

她站起身,轻轻推开门后离开了房间。整个会议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望着此情此景我深深叹了口气。

早上醒来后头一直很痛。呼吸中夹杂着难闻的酒臭味。

田岛大臣的再生不出意外顺利成功了,携带着之前的记忆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坐在病床上和家人们相拥而泣的场景着实令不少人感动。随着工作告一段落,棚井他们也即将正式离开研究所。

由于项目取得了初次成功,昨晚举办了他们的送别会兼庆功宴,受气氛所影响,我喝了个烂醉。

为什么要喝下这种身体排斥的东西。究竟从何时开始我也成为了随波逐流的一员。这种说不清的自我厌恶感被人们称作宿醉。看来不管多无聊的状态,都有着它们所对应的名字,真是令人钦佩。

爬出被窝,心想着就算已经冷了优里她有没有给我买点什么吃的,然而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看到。

回想起来,她之前似乎有说过要回娘家做新婚准备。没记错的话,母亲把自己年轻时所穿的婚礼服进行了重新裁剪,她穿上后十分高兴。尽管我从未主动问过,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和我提起这件事。就算被当成亲女儿来对待也实在是宠溺过头了。说不定直到现在她依然对父母抱有愧疚。

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却因为我的工作一再推迟,真心觉得对他们不住。

窗外的劣质扩音器内传来了尖锐的男声。用他那粗俗的语调咒骂着税金上涨,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能看到围墙对面缓慢经过的黑色宣传车车顶。在住宅街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光景,其中应该包含着某种特殊意图。最近世界上到处充满了火药味,要是他们能把将来用来反对我的精力在这里花完倒也不错。

我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一饮而尽,感觉稍微好了点。随后来到一楼夸张点可以说是书房,其实主要用于办公的小房间,开始准备向政府提交的书面材料。

关于这点,利用在研究所的空闲时间我已经有了大致思路。总体来说应该能在这周末完成。

提出后会获得怎样的反应,老实说我心里没什么底,但与此同时也充满了期待。棚井他们戏称其为「克隆计划遭到围剿后用于告发伙伴的道具。」,但最终结果又会是怎样呢?就算真如同他们所说,也顶多只是回到之前的失业状态,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的太美了。

然而事实上,计划启动后,我感受到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田岛大臣的成功,令申请再生的人数又增添了几位。据说内阁组以外的议员中也有不少对此寄予了热望。在病院接受康复训练的田岛大臣对实验成果相当满意,待他重返政界的那一天,肯定会更加认识到这项的实验有用之处。

只要继续保持着这个势头下去,我也不必再干如此枯燥的书面工作,甚至能畅想克隆技术走进每一位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可是,谁也无法保证这一切只需要等待,到头来我还是该做好我必须做的事。

不管怎么说,拥有目标使人活着更有意义。和当时找不到工作,怀抱着对未来的暧昧希望,整天在家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跟慧争吵的自己相比,现在心情舒爽的我简直判若两人。不,实际上已经算其他人了吧,只不过从我们的关系上来看会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

考虑到接下来活动的危险性,我在研究所的地下室准备好了自己和优里的复制品。抛开这点不谈,原本和克隆扯上关系的工作就有一定的风险,虽然我也劝过其他研究员这么做,但根本没几个人愿意。果然是躺在睡眠舱中那副死气沉沉模样看着不好受吗?那么摆出更加安心的表情就好了吧。不对,这么做岂不是和以前为了让优里打起精神把墙刷成粉红色如出一辙。看来我过于重视外表的习惯无意间给其他人添了不少麻烦。这可不太好。

总而言之,通过这些备用品,我的记忆能延展至更为遥远的未来。总有一天当我死去,作为继承者的他们顺利苏醒时,一定也能像现在的我一样记得这些事。如此一来,名为土师悠司,具备着相同个性以及经历的存在将无限连续下去,直至永恒。无数个体共享着一切。一想到这颗心,这份思考并非我独自占据,便丝毫不敢松懈。

总有一天,当克隆技术得到普及,人们认识到意识并非自己的私有之物,从而更加严于律己,世界是否会更好?或许到达那一天并不容易,但这确实是我的夙愿。日以继夜的工作,倘若能为这个世界增添几分明亮,多少我也会感到欣慰。它的价值毋庸置疑。为什么要制造克隆人,因为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可以的话我也想挺起胸膛这么回答。

坐在显示器前脑袋一低一抬,迷迷糊糊之中白天结束了。宿醉带来的头痛差不多已从身体离去,剩下的只有食欲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来到起居室,我端详起外卖店的宣传单,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今天没有预定来客,难道是上门销售,还是说有东西需要签收,带着疑问我看向对讲机的屏幕,那里低头站着个夹克上尽是褶皱的家伙。

如此打扮的人印象中并没有见到过。世界上奇奇怪怪的家伙本来就有很多,若看到开门的是像我这样的少年,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行为。于是我决定当作没听到离开了对讲机,与此同时门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还真是个烦人的家伙。我再次回到屏幕前,这次他把头抬了起来。看到那张脸我吃了一惊。

站在那的,是我。货真价实的土师悠司。那副使用了三十年的躯体,此刻正站在我和优里生活的新家门口。

「真是间气派的房子啊。」

走进起居室,他吹着口哨如此说道。

「刚才我在这附近逛了逛,一路上看孩子们有说有笑玩得可开心了。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目睹到如此平和的光景。真是片不错的住宅区呢。肯定很贵吧。哪怕都是用的贷款估计也得花上不少。」

说罢,他顺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全身上下到处沾着灰,我对他就这么直接触碰到刚买来的家具有些不爽,但并没说出口。

他托起胡子拉碴的下巴四处打量着。满脸疙瘩,太阳穴附近长着色斑,眼角布满细细的皱纹。印象中自己有这么邋遢吗?当时的我对于这些缺点抱有着某种特殊的自豪感,如今看来心情却截然不同。或许是在照镜子的期间已经习惯了这张长时间与外界隔离,年轻白净的新面孔。他看起来十分苍老。与此同时我这边也是五味杂陈。直白来说,这个又脏又丑的大叔真的是曾经的我吗?

「为什么知道我住在这?」

我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动摇,开口询问道。

「好久没联系,是棚井那家伙从电话里告诉我的。听说你就要和她结婚了?恭喜恭喜。上一次来关东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变化可真大呀。」

他咧嘴笑了,从怀里取出一小瓶矿泉水,大口喝了起来。

「你看上去还挺精神的。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完全没有哦。这不是废话嘛。我只是一头享有名誉的实验动物而已。被给予了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这些你都知道的吧?只要实验没失败的话,我脑子里的所有信息应该分毫不差都转移到了你那。还是说,你已经忘掉了?垃圾记忆太多脑子堵短路了吗?」

他挑拨似的说道,说话间口水滴到了桌面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拿来抹布将其擦去。

「并没有,我记得很清楚。毕竟实验可是大获成功呢。甚至连更为的细小事也能回想起。那啥,要不我们来说说丸子的事吧?小学时饲养的那只猫。还记得吗?」

「竟然连这都知道。别开玩笑了我这边才是正货。比起这种事我还记得……啊啊,畜生!一进这间屋子脑袋就痛得不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粗暴地摇着头。

「要来点晕车药吗?」

「不,不需要!这才不是晕车。最近常犯的毛病罢了。随便动几下就会头晕。说不定是营养不足的原因。但营养什么的,一点都不想要。虽然你肯定无法理解就是了。」

这么说着他又摇起了头,随后瞪大双眼仔细盯着自己的手掌。尽管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不少,但始终没有开口。他究竟想做什么?虽然很想现在就把他赶出门,但就在即将这么做的时候又打消了念头。毕竟就算现如今我们再怎么不同,他依旧是我。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感觉真奇妙呐。」

我为了缓解气氛开口说道。

「像这样和上了年纪的自己面对面什么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感觉就像遇到了二重身一样。啊啊对了,说起来以前一直有传言说遇见二重身是死期临近的证明呢。你应该不是二重身吧?是好好的人类吧?」

面对我的质问,他用指尖揉搓着眉心,

「好不好不知道,但姑且还算的上是人类。至少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归根到底,真正的二重身是否能意识到自己身为二重身这点谁也不知道。即便真意识到了,我想也很难开口吧。」

说到这,他自嘲般地笑了。

「不过讲实在的,这家真不错呢。在那边水槽箱里游来游去的是热带鱼吧?颜色可真够鲜艳的。」

他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

「真是的,说起来一点都不公平。慧死后我失去了一切,你却享尽名利。当然,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把你创造出来是我的义务,我明明知道的,但果然亲眼见过后还是觉得不公平。她是出门了吗?一会要是回来了发现我在这里,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要是我告诉她自己的穷困状况,哭着求她帮我的话她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一定无法坐视不管,但心灵上的伤应该还没有痊愈。像这样刺激一下,说不定会出现有趣的展开。大体和你所知道的一样,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恐怕你也有这种错觉吧,从她浸泡在培养液中的那一刻起,自始自终在一旁默默守候着,然而实际上,待在她身边,和她共筑回忆的人是我。那时她眼里所倒映出的身影,可并不是你哦?你只不过是从我那分享到了这份体验罢了。这点你可别忘了。粗俗点来说,原本她可是我的女人。」

说完他露出满口黄牙,表情像是在笑。这次叹气的换成了我。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夸张地皱起了眉,

「不不不,刚刚的只是玩笑啦。用不着这么生气吧。」

他再次摇起头,嘴里哎呀哎呀地念叨着。

「我呀,单纯只是想来看你一眼。毕竟你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理想体,因此想要把这梦幻般的生活光景烙印在视网膜里。看到这一切我很满意。你和我所期待的一样,每件事都完成的非常出色。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只是机会难得,想和你再稍微聊上几句。怎么样?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什么玩意?在此之上请不要再有奇怪的废话了。我对你已经彻底失望了。」

「失望!这话可真有意思。你倒是说说究竟我哪让你失望了?当初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态,厚着脸向南云寻求的帮助,你该不会都已经忘了吧?还是说你被他们改造成了一心沉溺在幸福现状中的存在。那还真是残酷呐。」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认真说道。

「刚刚你把我的事用二重身打了比方,对此我不这么认为。怎么说好呢,老实讲,我现在并没有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分身哦。即便再怎么相似,你和我也是完全不同的人类。当然,我不否认来之前我也曾把你视作分身看待,但真正像这样面对面的交谈过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果然,你只是我造出来的东西吧?从你身上看不到我的半点影子。慧也是如此,纵使我一厢情愿,终究落得和皮格马利翁同样的下场。对我来说,真正的慧只有已经死去的那位。你的恋人批评得很对,我不过是一个固执着不想承认恋人死亡,只会哭喊的小孩罢了。这点也请你好好记住。你远非你所想象的那般诚实。」(注: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善雕刻。爱上了自己所雕刻出的少女。)

他又一次笑了,端起矿泉水喝了一口。

「啊啊果然,你们两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玩过家家的人偶。然后这里就是玩偶之家。真漂亮呐。……对了,听说你打算将克隆技术公之于众?很有趣的想法呢。当人们通过记忆移植,不再畏惧死亡,整个世界将化作一个巨大的玩具箱。就像这个家一样。顺利的话,人人都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永远生活下去。你正是看到这点,所以才得出了人类已经克服死亡的结论。就连我都没想到那一步。曾几何时,我也胸怀理想。然而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下,不知不觉中视野日益狭小,事到如今才注意到。」

说到这,他深深叹了口气。

「嘛,看来接下来也将一切继续顺利下去。毕竟距离用仪器填满你脑袋的那天也不远了。你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活在完美无缺的人生中吧!反观我的意识和心灵都会伴随着这具肉体一并消逝,那些错误的想法也好,行动也好,全都给我见鬼去吧!这并没有什么好嫉妒的不是吗?毕竟你在死去时也将会是孤独一人。纵使藏身于玩具箱中,躲避了形式上的死亡,但唯有这点不会变。无论再怎么想成为人偶,你始终是一名人类。」

他面目狰狞,开心地大笑着,这时我醒了过来。

由于睡着时脸压在了键盘上,文章内插入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文字列。不仅如此,似乎还有被删去的部分。

我打算重新开始工作,但头依然很痛。再次走进厨房,喝上几口水,顺便去了趟厕所,坐回电脑前。

想要再躺一阵,但现在不是时候。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我开始恢复起之前写的文档。就在这时,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提示有短信送达。

那是优里发来的。没有标题,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多半拍摄者是她的母亲。点开照片,站在那的是身穿纯白婚纱的少女,面对镜头,少女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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