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斗 ◆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女朋友。
单纯计算的话期间长达约一年半,但比起时间的长短,我还有那女的,约会经验值都低到不行──这是因为我们两个的生活圈,都比野猫还要狭小。
选择一、书店。
选择二、图书馆。
选择三、古书市集。
好,今天要去哪里?
大致上就像这样。
据说世间情侣都会去KTV、电影院、餐厅或是鸭川沿岸等等,各种约会行程全部来一遍,但我与绫井基本上都不爱出门,不觉得有必要特地跑去不习惯的地点。
所以今天的计画对我来说,也充满了未知的要素。
星期六早上,我比平常起得更早,迅速把衣服穿好,然后没跟结女打声招呼就走出家门。
我跟结女约好在京都塔的前方碰面。因为约在那里比较像约会──那个男的是这样指示我的。
我跟著地下铁一路摇晃到京都车站,从八条东口走出车站大楼。
目的地是附近夜行巴士的候车室,是个附洗手间与化妆室等设备的付费休息区,价格合理,即使是学生的瘦荷包也负担得起(听说是)。
我从门口走进去后,那个男的──川波小暮坐在椅子上,转过头来看我。
「嗨,伊理户──啊,呃……」
川波穿著七分袖衬衫配七分裤这种只适合轻浮不羁型的打扮,一看到我就一脸傻眼。
「你啊……现在可不是要去超商耶?」
「我知道啊。」
「那就再加把劲穿搭一下啦!」
「?」
有哪里奇怪吗?我只是跟平常一样,打开衣柜拿出最上面的衣服穿了就来而已啊。
唉~川波无奈地叹一口气。
「好吧,预料中事啦。我早就猜想你是这种型的了。」
「这种型是哪种型?」
「就是连约会都不注重穿著,会让女生有点无法忍受的那型啦!」
这我无法接受。从来没人抱怨过我的穿著啊。
「所以喽,我这边给你准备了一整套衣服,去换上吧。时间紧迫。」
「什么?我觉得穿这样没什么不好啊……」
「就跟你说行不通了!看来我得重新跟你解释一遍今天的宗旨了!」
川波硬是把我推进试衣间,扔了一套新衣服给我。连鞋子都准备了我的尺寸。这是怎样,特地准备的?全部加起来可以买几本文库本啊……这男的干嘛为了别人的约会这么卖命?好恶。
「我这个死党为了你的──不,是为了你们的约会自掏腰包,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应该吧,伊理户同学。」
「抱歉,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老实说我觉得很恶。」
「不要讲得好像在回绝告白一样啦!不过所谓的兴趣大多都很恶,我就原谅你好了。」
竟然还随便我讲?应该说帮我打扮是你的兴趣?真的恶爆了。
「听好了,伊理户。今天约会的目的,是要让那个世间少有的阳光系病态女南晓月对伊理户同学死心。」
换好衣服后,川波一边替我抹了满头发胶,一边重新确认今天的作战概要,好像想断我的退路一样。
「我们要把入学后没多久的伊理户结女兄弟控宣言假戏真做──只要知道伊理户同学只对你有兴趣,南那家伙的突发家人愿望应该就会彻底破灭了。为此,你必须让伊理户同学为你疯狂,爱你爱得要死,把南的一颗心摔个粉碎才行。」
毕竟那女的一听到你要跟伊理户同学约会,铁定会跑来偷窥的──川波如此说。
……道理我懂。懂是懂……
「喂喂,怎么了?接下来就要跟同年级最漂亮的正妹约会了,你怎么一脸不高兴啊?」
「……我不能说出南同学的事情,所以也无法跟那家伙解释内情。这也就是说,我必须认真,拿出真本事,将那女的把到手才行。还有比这更令人心情沉重的事吗?」
「就我的个人看法,我倒觉得说不定很简单喔。」
嘻嘻嘻。川波不负责任地笑著。听这家伙在胡说八道……
这种摆明了是出自川波的兴趣策划的计画,我当然不服气了,但是又苦于想不出替代方案。
事到如今,我得挽回蜜月期走到尽头而分手的女友的心──越是去想这件事,就觉得越像是哀求前女友回心转意的男人,令我很不情愿。
就在我不断地唉声叹气时,川波似乎把工作做完了。
川波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也就是我的穿搭后,发出呻吟。
「……这、这真是……」
「这么难看吗?不要弄就没事了……」
我本来就跟时尚这种概念八字不合。就算穿贵一点的衣服,也只会跟内在不搭调。
完全是浪费时间。我伸手想把被弄得跟蜡像一样硬的头发抓散……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却被著急的川波竭尽全力拦阻了。
川波用目前为止最严肃的神情急躁地说:
「快去!别想太多,就用这身打扮去吧!去了你就懂了!」
是要我去丢人现眼吗?这男的到底是想让这场约会成功,还是想搞砸?
我再度忧郁地叹气,走出了候车室。
奇怪,总觉得路上行人都盯著我瞧。
◆ 结女 ◆
……右分。啊!太偏右了,左边一点。好……不,嗯……?
我拿智慧手机当小镜子,一再调整浏海位置。
这里是KYOTO TOWER SANDO的前面。我背对像蜡烛似的白塔,等继弟来。
当然事到如今,我才不想跟那男的约什么会,但他说是违反规定的惩罚,使我无法拒绝。但我总觉得,像这样约会也算是违反规定。
「……不对,如果是感情不错的兄弟姊妹,假日两个人出去玩应该不奇怪……吧?特地约在家里以外的地方碰面也很正常……大概吧!」
没错,这是继姊弟活动的一个环节,绝不是男女之间兴奋浮躁的那种活动,跟我们过去的关系毫无瓜葛!对!
我一边频频注意时间,一边对浏海的造型犹豫不决时,发现周围有很多人用含笑的眼神看我。
自从替自己做了大改造以来,最近我已渐渐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可是,这种含笑旁观的视线究竟是……?就连在路上到处找女生搭讪的男生,都用关爱自己小孩的眼神看著我。
我有哪里不对劲吗?心浮气躁地一直把浏海调整来调整去有那么好笑吗?还是穿搭?因为说是约会所以就精心打扮了一番才过来有什么不对吗?呜呜呜……真让人待不下去!
「……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样的男生……?」
「……既然是那个女生的对象,绝对很帅啦……」
我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
外貌成功脱胎换骨也有好有坏。以前我们约碰面时并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如今周遭却弥漫著奇怪的期待感。
好尴尬……等会要过来的,是个不知时尚为何物,一看就觉得没出息的男生。虽然我不好意思讲得这么自恋,但坦白讲,现在的我跟那男的在外观上完全不相配。
这下得做好被取笑的心理准备了──
就在我下定坚定决心时,一阵低沉却又悦耳的嗓音飞进了我的耳朵。
「有点来迟了。」
◆ 水斗 ◆
「有点来迟了。」
就在我用这句话,跟背靠著墙壁的结女打招呼的瞬间……
她一抬头看见我……
「咦啊……?」
就发出了蠢笨的声音。
我皱起眉头。
……就说了我不适合这样穿吧。真要说的话,现在的这家伙跟我站在一起根本不配,偏偏川波莫名其妙想让我耍帅……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周遭旁人也开始看我了。结女光看外貌的话,好吧还算称得上可爱。结果她等的人却是个耍帅的老土家伙,一定让群众大感困惑吧。
平常我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但这时候也不免开始觉得尴尬。
川波……你给我记住。
「……呃……」
结女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手指著我。指尖微微地颤抖。
「你是伊理户水斗……对吧?是我的继弟对吧?」
「……我是伊理户水斗没错。就是你继兄本人。」
一看不就知道了?
结女的视线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最后,结女不知为何肩膀开始发抖,用双手摀住了自己的嘴巴。
「好────」
◆ 结女 ◆
────好帅喔~~~~~~!
我一边在心中尖叫,一边抬头重新看看站在眼前的男生。
穿著没有特别夸张。一身乾净整齐的淡色调背心、衬衫与牛仔裤,算是安全牌。就是最起码不会让走在一起的女生丢脸的低风险穿搭。
可是,帅翻了。
端正五官形塑出的知性配上有些困惑的表情,造就了绝妙的小弱点。我的母性本能受到挑动,让我想引出他更多困惑的模样。
但同时,衣领之间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可从袖口一窥的手腕却又迸发出异样的性感魅力!怎么可以只拿这种地方展现男人味啦,太犯规了!
最狠的是神情仪态当中,若有似无地流露的一丝阴影。会害我忍不住想说:咦咦?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有什么隐情吗?讲给我听听看没关系唷?
帅翻了。这是什么知性系兼神秘型暖男?帅翻了帅翻了。是我的妄想成真了?帅翻了帅翻了帅翻了。世界急速失去了真实感。帅翻了帅翻了帅翻了帅翻了!
「……有什么话请你直说。」
水斗一边略显害臊地别开目光,一边用指尖摸摸抓出造型的浏海。这小动作实在有型到过分,周围的喧闹声开始夹杂女生的尖叫。
一个活像从女性向手游冒出来的家伙突然现身,当然会引人注目了。
这是我的前男友兼继弟。
我产生一股想炫耀的冲动,但努力克制住了。
……冷、冷静点。不要被外貌欺骗了。不管看起来多帅,平常不显眼的长腿穿起牛仔裤显得更修长,说到底,骨子里还是那个男的──对,就算外貌再符合理想,也不见得连个性都完美!
「没……没什么啊?我没什么想说的。这不重要,要去哪里就快去吧。都是因为你,害时间变得有点紧凑。」
我双臂微微抱胸压抑住内心动摇,勉强摆出了一如平常的态度。
呼,好险。幸好这男的是个空有颜值的纸老虎。呼──谢天谢地。幸好这家伙不是会用温柔强悍各半的绝妙力道拉我手的绅士──
「也是,那就快走吧。」
水斗说完,用温柔与强硬八比二的力道,轻轻拉起了我的手。
周围的女生兴奋地尖叫一声,我则是哀嚎一声死于心脏病。
◆ 水斗 ◆
要随时走在靠车道的一边。
如果她快要撞上路人,就不动声色地把她拉过来。
等红绿灯时要找话题聊。
假如她似乎对什么东西有兴趣,要问一声。
我把川波给我的指示,一个个都实践过了。
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像我的个性。就连在交往的时候,我都没这样把她当公主似的,事事顾虑她的心情。
公主本人似乎也有所感觉,一直不高兴地闭口不语。而且我们好像很引人侧目,感觉得到旁人都在看我们。
……这样还怎么把妹啊。我就知道不该多此一举,照平常那样不就好了?
每当我这么觉得,口袋里的手机就会在绝妙的时机震动起来。这是川波打的信号,意思是「没问题」。
……真的吗?
我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偷看了一下摆臭脸抿起嘴唇的结女。
我现在再这样温柔对待这女的,她应该也只会觉得肉麻才对吧。
◆ 结女 ◆
感觉超棒的~~~~~!
是怎样!这男的今天是怎么搞的!超绅士的!好温柔!一举一动全刺激到我的萌点!
不、不妙……我抿紧嘴唇。
要是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嘻嘻窃笑,看起来会像个神经病。我得忍耐,忍耐,忍耐……
「……哇,你看你看,那两个人……」
「……超强的,男神女神配……」
听到擦身而过的情侣这样小声低语,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抽动。
这一年来努力转职成正统派美少女的我(自夸又怎样?),跟突然转型成知性暖男的水斗走在一起,的确不用争论也能确定与随处可见的浮躁情侣有著天壤之别,甚至呈现出一副高雅有格调的画面。
在这无数人群蠢动的地方,我们俩等于站上了众人顶点。
短短一年前都还见不得光的我们──原本只是教室里摆饰的我们!
……感觉棒透了……
我甚至忘了要跟走在一起的水斗说话,只顾著听旁人的声音。啊啊,又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们的事了。
「……哦──他们俩感情好好喔……」
「……喂,别盯著人家看啦……」
没关系!不要紧的!尽量看!虽然我们感情并不好!
◆ 水斗 ◆
「……哦──他们俩感情好好喔……」
「……喂,别盯著人家看啦……」
这声音让我差点回头去看,在最后一刻才克制住。
我改成悄悄将视线投向背后,只见混杂于行人当中,有一对身高差距很大的情侣走在我们后面。
……是川波小暮与南晓月。
本来是说好由川波监视想必会跟踪我们的南同学,看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变成两人一起行动了。虽然形成了相当奇妙的四人约会,不过总比双重跟踪来得健康。
走在高个子的川波旁边,南同学显得更是娇小玲珑。但她的存在感可一点都不小。明明戴著无度数眼镜跟帽子遮脸,却一眼就能认出是她。
她把印刷著谜样英文的大尺寸衬衫当成连身裙做穿搭,毫不吝惜地露出赤裸细腿的模样,乍看之下给人中性的清爽印象。但相反地,浑身散发的阴气却如沼泽般黏稠,感觉就像水/暗属性。
──听好了,伊理户。只有这件事不能偷懒。
我观察著南同学的模样时,想起了出发前川波跟我说过的话。
──一定要称赞女生的穿著。听好了,一定要。
唔。对了,这个还没做。我太在意自己的打扮,错过了称赞对方的机会。
现在得知了目标对象的所在位置,更加深了我的决心。就趁这时候出个招,给南同学造成一点打击也不错。
我重新打量走在身边的结女模样。
比起中性风格的南同学,结女的打扮恰恰相反,或许可说是所谓的甜系少女风。
春季稳重色彩的女衬衫,搭配长度及膝的轻飘飘短裙。修长的美腿套著带点蓝色的裤袜──虽说已经蜕变成正妹,但看来心里对于裸露双腿还有抵抗感。
头上戴著红茶色的贝雷帽,配上随风飘逸的黑色长发,散发出惊人的「千金小姐艺大生」气质。感觉好像会姓「○○院」。
应该说……我现在才发现……
这家伙今天,怎么好像盛装打扮过一番?
比起身负使命迎接这场约会的我,总觉得她打扮得比我更卖力。为什么啊……?这家伙应该不知道今天的宗旨才对──
不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
这家伙以为我是真的要跟她约会。以为这是跟上次不知道相隔了几个月的约会。
所以她才会这样精心打扮──照常理来想是这样。
结女抬眼偷看了我一下。长长的睫毛,连连眨了好几次。
我忍不住别开目光。
……该死,无法保持平常心。都是因为被人逼著做不习惯的事。换言之就是川波的错。
──只有这件事不能偷懒。
那家伙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啊啊好啦,知道了,知道了啦。我说就是了吧,我说!
「……今天……」
「咦?」
被她诧异地回问,我顿时想临阵脱逃,但咬牙撑住。
「你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嘛。」
声音糊成一团。而且讲得像在酸人。
失、失败了……!一不小心就用了平常的语气,没挑好用词……!
这下不妙。就在我想尽快补救,转向身旁的时候……
我看到了染成嫣红的耳朵。
结女低著头,看著自己的裙子。
然后,帘幕般垂挂的黑发底下,传来比我更模糊的声音,小声低喃:
「谢……谢、谢……」
…………喂。喂喂喂喂。
你这是有过男朋友的女生该有的反应吗?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国中生嘛。
唉,真拿你没辙。容易害羞的家伙就是这样才让人看不下去,连我都跟著害臊了。劝你还是改改这种土气的地方吧,高中出道小姐。来,就让不才小弟我来给你示范一下。
「…………不、不会……」
我一边把脸别开,一边用更模糊的声音回答。
紧接著,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个不停。好啊,川波你这混帐有意见是吧!看我们俩一起丢脸有这么好玩吗,混帐东西!
一种让人浑身发痒、难以言喻的沉默,弥漫于我们之间。真是,再这样下去的话之后一定会更惨。都还没到重头戏的部分耶……
「对、对了。我想问一下。」
结女像要转换气氛般说了。干得好,只有这次可以称赞你一下。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呀?」
哎呀。对了,我还没跟她说呢。
我要让南晓月见识到我们有多甜蜜,好让她死心。为了这个目的,川波代替对约会行程一无所知的我想好了计画,而且起劲得很。
据他所说,游乐园在排队的时候会冷场所以有风险。电影院也会暴露出喜好的差异,因此同样有风险。所以从结论来说,必须是一个适度有人气、适度昏暗又适度好逛的地点──
「水族馆。」
◆ 结女 ◆
完全就是一对情侣。
我待在付入场费的水斗旁边,心里这么想。
水族馆?那岂不是只有情侣跟一家人才会去的地方吗?这男的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又不是约会──啊,不对,这个……好像真的是约会?
这么有约会感的约会,就连正在交往的时候,我都不记得有过几次。好像就是还没交往时的夏季祭典,还有圣诞节的灯会……
总之,我可不能对他解除太多心防。我提高了戒心。刚才他忽然称赞我把我稍微吓了一跳,但搞不好这男的还有其他诡计。
目前就先用态度慢慢表示出我的戒心吧。
「里面还蛮暗的。不要走散了喔。」
「我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
「嗯。」
水斗简短点个头,就开始配合我的步履慢慢逛起昏暗的馆内。
……咦──?
我觉得我刚才摆出的态度,应该很带刺了吧?他怎么不挖苦我?不酸我?平常那种讨厌的嘲笑放到哪里去了?……害我都不知所措了。
看来这男的,今天是打算彻底摆出男朋友的嘴脸。不过嘛,凭这点程度就想提升我对他的好感度,真是笑掉大牙。
不是我自夸,我的贞操观念可是比南极冰层还硬。特别是对这男人的好感度,在闹翻的半年间已经结冻到绝对零度!临时抱佛脚的男朋友行为,现在已经丝毫不能打动我了。
如果这样还想让我怦然心动的话,很好,那你就试试看吧。反正一定不会成功!
「──小心。」
他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啊,对不起。」有个人稍微低头致歉,从我身边走过。
「没想到水族馆人还挺多的。他有没有撞到你?」
肩膀!耳畔!用力搂我!耳边呢喃!脸好近!有点香香的!真是够了!要这样做都不用先讲一声的吗!我也是需要做心理准备的好吗!真是个不体贴的男人!
「……你要搂著我肩膀搂多久?」
我一边绷紧脸部肌肉不让表情产生变化,一边从极近距离抬头看水斗的脸。哇啊,他长得真的很好看。睫毛好长。嘴唇好薄。皮肤好到让我羡慕。为什么平常不打扮成这样?不行,那样我受不了。
「啊,喔,抱歉。」
水斗尴尬地松手,与我拉开了半步距离。也不用离这么远吧。我酷酷地撩开落在肩上的头发。
……想不到还挺有两下子的嘛。这次就先放你一马好了。
◆ 水斗 ◆
『噗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以为我是打电话给朋友,结果接电话的是猪。
「把你载去卖喔。」
『短短一句话讲得这么可怕!我只是学恶宅笑一下而已嘛!』
「我知道你对御宅族偏见有多重了。还是载去卖掉好了。」
这里是男厕的马桶间。
尽管进水族馆还不到半小时,我已经在上洗手间休息了。当然想休息的不是膀胱而是我的精神。
约会……好难啊。
世间的情侣,究竟都是怎么完成这么高难度的任务?我护著她不被其他游客撞到,她却狠狠瞪我;观赏水槽里漂游的鱼,她又瞪我侧脸;找话跟她聊,她又爱回不回继续瞪我。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她都瞪我!
坦白讲,让我死了算了。
现在最适合我的书肯定是《人间失格》。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不对,这句话好像没这么肤浅。
「快救我,川波。除非你想让我变成太宰治。」
『能变成文豪不是很好吗?』
川波语带笑意说完后,跟某人说:『啊啊?没有啦。乖乖看你的鱼啦,矮冬瓜。』是南同学吗?讲话口气还真是随便。
「你看不出来吗?气氛糟到不行了!继续这样下去我会胃穿孔!」
『嗄啊?真~的假的?看在你眼里是这样?』
「什么看在我眼里,本来就是啊。」
『的确是用看的都觉得不好意思哩。噗嘻嘻嘻嘻!』
竟敢取笑别人的不幸!明明都是你安排的!
『总而言之,我只能给你一句话──前线全权交由阁下判断!』
「不准放弃责任!给我完成你总司令的职责!」
『哎呀,我得挂了。悍马就快要暴走了。期待阁下立下英勇战功!』
川波总司令单方面地挂掉了电话。你这种战术要是在战记类小说里,最后可是会被部下从背后暗捅一刀的。给我记住。
我边叹气边把手机收好。
越来越搞不懂整件事的目的了……我看根本只是被那混帐耍著玩吧?
应该说,真要说的话,我有什么理由必须保护那女的?跟危险人物做朋友是那女人自己的问题吧。又不是我女朋友,凭什么我得为那家伙费这么多心思?
我愤慨地走出了洗手间。
……无论过程如何,事情一开始是我提的。而且毕竟也用掉了那女人的假日,就别擅自中止约会吧。只是,我还是觉得很不服气。我之前怎么心里都没产生疑问……?
我们约好在洗手间附近的自动贩卖机前面会合。我浪费了不少时间跟川波抱怨,所以那女的应该已经等到不耐烦了。我一边做好甘愿被她念到耳朵长茧的心理准备,一边来到约定地点。
「……嗯?」
我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前面。
自动贩卖机前面没有人。
我转向背后看看。女厕大排长龙,但结女不在队伍里。
我等了一下,但打扮得像千金小姐的女人迟迟没有出来。
「…………奇怪?」
◆ 结女 ◆
手机响了。
在左右两边都有大型水槽的走道上东张西望的我,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逼不得已,只好怯怯地滑动了接听键。
「……喂。」
『是我。你在哪里?』
我顿时浑身僵硬。不知其名的鱼群,在身旁的水槽里游来游去。
虽然非常难以启齿,但除了实话实说之外,别无他法了。
「…………我不知道…………」
『……啊──』
是因为女厕人太多了,大排长龙到让人等都不想等,所以我一时糊涂,竟然决定去别间女厕。我以为只是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犯了三大错误。首先,别间女厕比想像中更远。其次,馆内路线比想像中更复杂。最后一点,是我很不会看地图。而且最后这个根本不能叫做犯错。我明明看得懂推理小说的平面图啊!
事情就是这样……不得不承认,我迷路了。
啊啊啊啊……!我怎么老是这样啦……!既然是路痴就不要乱跑啊!做不来的事情就不要列在计画里啊!为什么都学不乖!为什么!
「对……对不起……」
我一边受到强烈的悔恨感折磨,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了。啊啊,他要酸我一顿了……那男的抓准这机会掀起人格攻击风暴的嘴脸彷佛历历在目。但关于这件事我没得辩解。我做好认命承受的心理准备。
可是──从手机传来的声音却说:
『……不,这不能怪你。我也有错,没有提醒你。』
语气既体贴,又温柔。
用跟我认识的伊理户水斗全然不同的声调,对我表示关心。
……胸中一阵骚动。
既不是高兴,也不是觉得肉麻。
但彷佛电视杂讯的沙沙声,却填满了我的心胸。
『这样吧……你告诉我附近水槽里有什么鱼。这样我就能找到──』
「──好怪。」
我再也忍不下去,不由得如此低喃。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咦?』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话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到这点。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覆水难收。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收回。
我很清楚这一点。
手机中传来让耳朵与胸口刺痛的沉默。才不过短短三秒,我已经承受不住了。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挂掉了电话。
我仰望淡淡灯光照亮的天花板,一屁股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唉…………」
……我搞砸了……
明明嘴巴笨,为什么没必要说的话总是像凉粉条一样从嘴里溜出来……?
我到底想要那男的怎样?假如希望能作为兄弟姊妹和睦相处,他愿意温柔对待我应该很好才对,甚至可说求之不得。事实上,今天的水斗……人就真的很好。
比起劈头盖脸的酸人话要好多了。比起长篇大论的挖苦话要好多了。比起那些令人烦躁又讨厌的吵架斗嘴,现在这样心情好太多了。
可是……
我刚才那样说,却好像想要的,正是那些吵架斗嘴……
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到底想变成什么?
──我不就是不想那样,才会选择分手吗?
◆ 水斗 ◆
我像无头苍蝇般在水族馆里乱走,填满胸中的郁闷感把我弄得很烦。
闹翻之后的半年期间,我一天比一天讨厌名叫绫井结女的女生。她的一举一动以及说的每一句话,都越来越让我不愉快。
这比什么,都更让我痛苦。
以前最喜欢的,曾经珍惜过的人事物,一个接一个变得讨厌,变得令人厌烦,这件事比什么都更让我痛苦。
所以我选择分手。
因为只要不继续当恋人,就算我变得讨厌她了也无所谓──因为那很正常。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明明应该是这样……难道你却觉得,那样的关系比较好吗?
互相憎恨,互相讨厌,互相伤害的关系比较好吗?
我提出分手,难道做错了吗?
是我多此一举吗?
我不知不觉间,呆立在家人或情侣络绎不绝的走道中央。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担心不愿意分手,会给我造成困扰吗?
「……困扰,是吧……」
对了,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那女的迷路,我到处找她──同样的状况以前也发生过。
那时候,对,当时我们还没正式开始交往。
对我而言,那是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约会。
◆ 结女 ◆
那对我而言,也许是人生当中第一次鼓起勇气的瞬间。
当我们还只是每天在学校图书室讲讲话的关系时,我邀那男的一起去逛社区的夏日祭典。现在回想起来,竟然邀那个最痛恨人挤人的男生,完全是找错对象了,但当时那男的也还懂得顾虑别人的心情,面带柔和的微笑答应了。
然后去到夏日祭典一看,人潮比想像中更汹涌。
果不其然,我跟他走散,迷路了。
人生第一次约会就迷路,真是丢脸到家。时间一分一秒地浪费掉,木屐鞋带又断掉变成拷问器具。三件事加在一起,造就了本世纪最让人想死的一刻。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人潮,蹲在摊贩之间时,伊理户同学打电话给我。我只能一边吸鼻涕啜泣,一边不停地向为我担心的他道歉赔罪。
──对不起……真对不起……给你造成困扰……
没关系啦,你在那里等我。他这样跟我说,就挂了电话。
……我一定惹他生气了。
一想到这点,心情就不断掉入谷底。
我觉得自己好丢脸。不管做什么都很笨,不得要领,什么都做不好……本来决定这次一定要做好,但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
我从以前就很讨厌自己。别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就只有我怎么样都做不来。我无法像大家那样正常说话,也无法像大家那样正常过活……爸爸也已经不在了。
至少我只希望,能活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至少我只希望,我喜欢的人不会嫌我麻烦。
但我却一时贪心,兴奋过头,得意忘形──结果弄成这样。
人群喧嚣渐渐离我远去。意识彷佛被吸入地面。无所谓。假如能化为地面污渍就此消失,那反而正合我意。
像我这种人乾脆消失掉,对世界比较有好处。
一颗心与世界保持了距离。为了不再与世界扯上关系,为了不再给人造成困扰,我盖起万里长城般的厚重高墙──
这时,有人把一罐饮料拿到了我眼前。
──咦?
我抬头一看。只见伊理户同学低头看著我,面带浅浅的微笑。
他把罐装饮料拿给我,在缩成一团的我面前蹲下。
──我跟你说,绫井。
从同样的视线高度,他直勾勾地注视著我的眼睛。
──我刚才在人群里到处找你,老实说已经累坏了。而且你又用手机跟我哭哭啼啼,把我搞得心力交瘁。
──……呜……
──可是啊……我对你的了解,没有浅到这样就会对你幻灭。
我看著他拿给我的罐装饮料……仔细一看,那是以前我有一次告诉过他,我很喜欢喝的红茶。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笨手笨脚又不得要领的家伙。然后今天我又知道,你是个容易迷路的人。这些我都知道,而我,还是甘愿留在这里。
伊理户同学把罐装红茶塞给了我。罐子结了水滴,滑滑凉凉的。
──所以,你不用怕……可以尽量给我添麻烦没关系。
我双手握住罐装红茶,低下头去。
我不敢看伊理户同学的脸,怕某种情感会爆发溃堤。怕让他看到比现在更难看的模样。
我用手指勾住罐装红茶的拉环,设法让发烫到离谱程度的脸降温……可是……
──…………打不开…………
伊理户同学温柔地微笑了。
──我帮你开。
这件事情,让本来将以最糟结局收场的初次约会,变成了无可取代的回忆。
我心想,明年一定要再一起来。这次我不会再迷路,要好好享受祭典的乐趣。
……然而,我再也没有机会雪耻。
因为在第二年的暑假即将开始时,我们吵了那一场架。
还遑论什么约会。长达一个月以上的暑假期间,我们完全没有做任何约定。
即使如此,我还是去了那场祭典。
我独自走在人群中,蹲在一年前他找到我的地方,望著人潮,望著,望著──当然,没有任何人来找我。
假如,我们没有吵那次架的话。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想像自己跟他走在人群中的模样──
……不乾不脆。真是不乾不脆。
都已经结束了还不肯放手。明明现实情形当中,根本没有什么如果、假如或若是。
真要说起来,我明明没有跟他做约定,却抓住美丽的回忆不放,臭美地以为他会来找我,光是这样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假如我真的想跟他和好,应该用更单纯、直接的方法,打电话或是什么都好,亲口这样告诉他才对。
既然我做不到,我们之间就完了。
…………回家吧。
观察水族馆的情侣或一家人也观察腻了。我虽然迷路迷得正高兴,不过只要跟著人潮走迟早会走到出口吧。我如此心想,一抬起头……
有人把一罐饮料递到了我眼前。
「……咦?」
我抬起头来。
伊理户水斗就在我眼前。
面带浅浅微笑低头看我的脸庞,比那时候帅气多了。但只有拿给我的饮料罐,跟那时候一样是红茶。
他说了。
面露毫无温柔可言的挖苦般笑脸。
「我来迎接您了,小姐。您是不是该把方向感修理一下比较好?」
◆ 水斗 ◆
这句坏心眼的酸人话,等于是把至今赚取的好感度全部丢进水沟。结女一听,惊讶得睁大眼睛。
在那场夏日祭典,我在我最受不了的拥挤人群之中到处找她,隔著手机听一堆听都不想听的丧气话。然后,帮她打开了罐装红茶的拉环。
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提升我对她的好感度。
这女的做的每一件事只会让我心烦,没有赢得我的欢心──从客观角度来看,那场约会应该算是彻底失败。
可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场约会开始,我变得──很想陪在这个女生的身边。
是所谓的保护欲吗?还是说我内心的某个地方,羡慕你敢于对别人诚实示弱……?
不管是哪个──我一眼看到的瞬间,就明白了。
坐在长椅上的那女人,名叫伊理户结女。
是与我刚成为一家人的,讨人厌的继姊妹。
绝不是绫井结女。
是还没化做回忆的存在。
结女注视著我拿给她的饮料罐,用双手接过表面凝结水滴而有点湿的罐子。
她说了。
面露毫无柔弱可言的坏心眼笑脸。
「辛苦你了,特地来接我。我看你才是该修理一下你的阅读品味吧?」
「你说什么?我们出去解决,用书评辩论会一决胜负。」
「那我先攻。坂口安吾的《不连续杀人事件》。」
「那我后攻。森鸥外的《舞姬》。」
「不准让我想起丰太郎那个人渣!」
「《不连续杀人事件》明明也是人渣大游行好不好!」
「反正最后都死得差不多了没关系啦!」
做过这番简单的寒暄后,我在结女身旁坐下。
结女低头看著手中的饮料罐。小小的拉环,紧紧封住了带水滴的罐子。结女用纤细的食指指尖,慢慢勾住它的前端。
拉环在些微的抵抗之后,发出空气泄漏的噗嘶一声。
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轻轻松松。
我打开自己的罐装饮料,暂时跟结女一起小口啜饮,滋润嘴唇。
情侣或一家人络绎不绝地走过我们面前。无意间我心想,现在的我们算是哪一种呢?情侣、家人,或者是另一种关系?
以前绫井结女待在我身边时,即使是我也不由得紧张。
心跳紊乱,满手大汗,全身变得硬邦邦的。
但是,现在──即使感觉到同一个女的就坐在身边,我的心脏却极其平静。
这也是当然的了。
因为现在的我,没有义务要让这女的喜欢我。
我──我们──已经从这份义务解脱了。
「……我说呀。」
结女的嘴巴离开饮料罐说道。
「那个水槽,是不是很像会有尸体漂过来?」
我也把嘴巴从饮料罐上挪开说了:
「我看你需要去住院吧,你这推理小说脑。讲这话简直像是从怪奇现象勉强捡回一命,精神却产生异常的家伙喔。」
「怎样啦。难道你就不会有这种念头?看到祇园祭山鉾那个像天线一样尖尖的地方,不会觉得『要是有尸体插在那上面,一定会变成很有趣的命案』?」
「我作梦都没想过那种该遭天谴又可怕的事情。就算要妄想,顶多也就是『鸭川出现食人鲨鱼,把等间隔坐著的情侣一对对吃掉』吧。」
「你这个才叫可怕好吗!真要说的话,鲨鱼在那么浅的河川里怎么可能游得动啦!」
「鲨鱼是有著无限潜能的所以没问题啦!」
「有才怪!明明就只是一条鱼!」
「很好,那我们就去确认一下吧。正好这里是水族馆,你将会对鲨鱼具有的无限能耐感到战栗,自己屈膝认输。」
「这男的哪里来的这么大自信……比冒名顶替传说中的名字送出预告的杀人魔还狂妄自大耶。」
我们站起来,把喝完的空罐丢进附近的垃圾桶。
原来如此。我如此心想。
既没有义务讨对方欢心,也没有理由惹对方讨厌──只不过是曾经交往过的继兄弟姊妹罢了。
这样想来,就觉得比正在交往却关系恶劣,要来得好太多了。
「臭狂热分子。」
「臭宅男。」
我们毫无来由地臭骂对方。
心里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 结女 ◆
「呀啊!水喷过来了!」
「喂,你这家伙!别一派自然地躲到我背后啊!」
「这墙壁怎么这么吵啊。你会害我听不见海豚叫声。」
「你这女的,竟敢说有听没懂的海豚叫声比继兄说话来得重要!既然如此,就罚你接受湿身福利画面之刑!」
「等……不行不行不行!今天的衣服不行啦笨蛋笨蛋笨蛋!」
我跟水斗一起玩个开心,把水族馆逛到捞回本。
欣赏可爱的企鹅洗涤心灵,看海豚表演时互相拿对方挡水,然后在馆内的咖啡厅吃了午餐。当然,还是照常互相谩骂。
回家的路上绕去书店买东西,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回来了──」我用略带倦意的声音喊了一下,不过客厅没人回应。看来妈妈他们还没回来。
「唉……总觉得快累死了。果然不该做这种不习惯的打扮。」
水斗跟在我后面脱鞋,一边揉肩膀一边转动脖子。
啊啊……这身打扮也到此为止了啊。如果说不觉得可惜,那是骗人的。况且照这男人的个性,就算我拜托他,大概也不会再穿一次给我看。
好吧,是无所谓啦。坦白讲,看了一整天也有点看腻了。已经享受够了吧。
我也去换上居家服吧──就在我如此心想,走向楼梯时……
「……啊,呜哇,川波传了一堆LINE给我。」
水斗本来好像想去洗脸台把发胶弄掉,这时停下脚步,看了一下手机。
然后,他眼睛对著萤幕……
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
从盒子里──拿出了黑框眼镜!
「────!」
眼镜?……眼镜!
对了……这男的在家里用电脑或手机时,都有习惯戴上滤蓝光眼镜!
而他,现在……
要在彷佛我的妄想化做现实的,大学生家教风造型的状态下……!
──戴起来了。
知性风格顿时加码,我心中有某种感情迸发了。
「……真是,那家伙是在兴奋什么啊……唉,总之先把发胶弄掉──」
「STOOOOOOOOOOOOOOP!!」
水斗正要打开盥洗室的门,我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肩膀。
水斗吓得肩膀一跳转头看我。镜片底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嗄,咦?干嘛?Stop?」
「头……头发,不准。抓乱,还不行!」
虽然文法一塌糊涂,但看来意思是传达到了。黑框眼镜后面的眉毛皱了起来。
「……为什么不准抓乱啊。」
因为配上眼镜太好看了。
当然,我不能这样说。
我、我得想想……!现在不是发挥笨拙本性的时候!要向他证明我不再是国中时期的那个我了!必须立刻想出一个办法,好让我能再多欣赏一下这个戴眼镜好看到没天理,兼具知性与忧郁感的文学青年!
我的脑细胞从来没有运转得这么卖力。我挖掘记忆寻求突破口,最后,想起了一件事。
就是这个!
「这……这是内衣裤事件的惩罚!身为姊姊!我得把弟弟盛装打扮的模样记录下来才行!」
◆ 水斗 ◆
彼此可以各下一个命令,只是不能违反公序良俗。
我藉由从内衣裤事件获得的这项权利,成功让结女出门跟我约会,但结女还没使用这项权利。
一直到刚才,我都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但没想到,她会是这种使用方式。
「坐在沙发上,对。然后,翘起二郎腿,对!把这本文库本放在大腿上摊开!对对!然后手肘放在扶手上托著脸颊!对对对对!」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结女的手机爆发出一连串的照相声。
从正面、右边、左边、略低的角度……我只得一边全身僵硬得像个假人,一边想办法让脸颊肌肉不要抽搐。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谁教结女的表情弛缓成那样?
神情竟然比初吻的时候还幸福。
「……喂。你这不是对继弟该有的表情喔,老姊。」
「嗄啊?什么意思啊。可以请你不要得寸进尺吗?不过就是长得帅了一点。」
「呃……是。」
「别以为你线条纤细的体型、轻柔飘逸的头发、细长的手指、有点坏坏的眼神什么的全都完美符合我的理想型,就可以乱讲话!」
「呃……是……」
看来很合她的口味。
看来完全正中她的红心。
本来还以为她一定觉得我这样很难看,看来川波造型师的技术无可挑剔。
害得我不禁也害臊起来,把脸转向一边,用原先托著脸颊的手把嘴巴遮住。这个动作不知道又触动了她的哪根心弦,手机照相声进一步加快了速度。
弄得我背后痒得受不了……不过好吧,没枉费我被川波的花言巧语欺骗。
「嘿嘿嘿嘿……手机里好多帅哥照片……」
看到结女表情弛缓松懈到极点地看我的照片,我感觉到自己内心萌生了服务精神。我面露挖苦的笑脸说:
「只拍照就满足了吗?」
得寸进尺的男人就在这里。
「好人做到底,我就好心再接受你一个要求吧,老姊?」
「咦?……真、真的?什么都行吗!」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
「那,那么那么!」
结女眼眸闪闪发亮,砰一声屁股坐到L型沙发上。
「我坐这里,你从背后温柔地抱住我,随便找话在我耳边呢喃!」
「……这什么要求啊。」
「就、就只是惩罚啦!跟我的喜好完全无关!从背后温柔抱住坐在沙发上的姊姊呢喃细语,本来就是弟弟该尽的义务啊!」
最好是有这种义务。
……不过好吧,命令权在这家伙手上。我只能从命,这是不得已的。
我站起来,绕到坐在沙发上的结女背后。光看背影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小鹿乱撞,害我心中也涨满了异样的紧张。
要呢喃什么啊……?应该是少女漫画里的那种台词吧,可是……嗯……
我从听来的少女漫画知识中挖掘出类似的台词。真的要讲这个?真的有男人会讲这种话?啊啊啊啊啊烦耶!超肉麻的!
◆ 结女 ◆
总觉得好像一时兴奋就说出了非常不得了的要求,但管他的。
不晓得他会跟我呢喃什么?会用什么方式呢喃?心里小鹿乱撞,又期待又不安。
坐立不安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当我第三次调整臀部的位置时,背后传来一种下定决心的氛围。终于要来临了。心跳声变得更加剧烈。糟糕,我好兴奋。全身都变得硬邦邦的──就在这时……
轻柔地,彷佛用羽翼包覆般,他从背后抱住了我的肩膀。
然后,在几乎能感觉到嘴唇存在的距离下,爽朗却又不失男人味的浑厚嗓音,在我的耳畔,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量──呢喃了。
「(──抓到你了。)」
再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水斗 ◆
霎时间,猛烈的后悔如暴风吹袭我的全身。我到底在说什么啊,最好现在立刻被鲨鱼吃掉。
可是,可是呢,我说了,我说给她听了。照她的要求向她呢喃了!而且是尽可能地甜腻!好啦,你想狂笑还是怎样都行!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就在这时……
一只白皙的手,悄悄触碰了我抱住结女肩膀的手臂。
结女回过头来,她那黑钻石般水润的瞳眸,从极近距离内抬眼看著我,小小声地,彷佛要躲过全世界的眼光般──呢喃了。
「(──被你抓到了。)」
再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结女 ◆
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水族馆约会事件宣告结束,迎接了自家客厅出现两具尸体的凄惨结局。
话虽如此,仍有许多不解之谜。到头来,玄关那双乐福女鞋究竟是哪里来的?水斗为何不惜做不习惯的时尚打扮也要约我出去?还有,我在客厅的摄影会死掉也就算了,为何连水斗也死在那里?我对他做了什么吗?
真让人心里不舒坦。换成是推理小说的话根本不及格。唯一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我在手机里保存到好多理想型男的照片。
「唉……真的好帅喔……」
「……请不要当著本人的面看照片看得痴迷好吗?」
我看看完全变回一头乱发土气男的水斗,又看看手机里的型男家教(风水斗)做比较。
「……我说呀,你能不能去死一死然后投胎转世成这样?」
「不用死就能变成那样了好吗!」
少来啦~办不到办不到。根本种族就不一样好吗?种族就有差。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造型似乎是川波同学打造的。改天我得向他拜师学艺才行,这样一来安定供给就不是梦了。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印出来贴在床铺上方的天花板上。嘿嘿嘿……
「……我觉得你有一个毛病,就是一兴奋起来就会暴走。」
「嗄?我什么时候暴走了?」
「你也太不了解你自己了吧。」
「你没资格说我。你明明也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帅。」
「真佩服你这样还能当优等生角色!」
虽然我的确是一慌张就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不需要让大边缘人现正热映中的阴沉男来担心我。
「结女,早安~!」
「早安,南同学。」
星期一去上学,我跟南同学还有其他朋友聊天。
「周末都在干嘛──?」
「我一~直都在打工呢──」
「真的假的──?我从头睡到尾。」
「好羡慕──!」
「结女呢?」
「我也差不多,就在家里看书。」
「好知性喔~!伊理户同学真的很适合这种的耶~!」
至于跟继弟放胆来了一场水族馆约会的事,当然是只字不提了。
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国中时梦寐以求的日常生活继续进行。
◆ 水斗 ◆
实现梦想都需要付出代价。
需要消耗、奉献、牺牲掉某些事物,梦想的未来才终于能化做现实。
而且坑爹的是,梦想这玩意还需要花成本维护。为了让它持续下去,为了守护它,都必须牺牲一些事物。
我望著伊理户结女跟几个朋友聊天的梦幻场面,明白到那场胡闹的作战奏效了。
自从那场约会以来,南同学完全不与我做接触。
川波监视了她一阵子,也跟我保证:『照那样看来应该已经没事了。死透了啦,死透了。活该!』危机已经过去了。
话虽如此,还是该做个了断。
对方必定也是这么想的。到了午休,她向我使了个眼神。
我迅速吃完便当后离开教室,前往图书馆。我就是在那里被她求婚的。
在图书馆入口斜对面的墙角,视线受到书架遮蔽的半密室,假扮成文学少女的南晓月正在等我。
「对不起啦!跑进你们家里真的有点太过分了!」
她一开口,就向我双手合十深深低头道歉。
「我没有恶意啦!都是因为伊理户同学你太不小心没锁门,我一时抵抗不了诱惑就下手了!」
「首先你确认我有没有锁门就很有问题了,这样讲不过分吧?」
根本是打从一开始就想闯空门的人才会有的行为。
南同学隔著俗气的黑框眼镜,怯怯地抬眼偷瞧我的脸。
「……你会跟结女告我的状,对吧?」
照正常来想,是该这么做。
她完全是个跟踪狂,这样做是犯罪,岂止结女,应该报警才对。
不过……
「……不会啦,无所谓。只要你以后懂得自我克制就好。」
「咦?为什么……?」
我让视线溜到窗外,把浏海拉得毛毛躁躁。
「…………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女的跟朋友轻松闲聊的模样闪过脑海。
我知道。
我知道──一个光是迷路都会哭哭啼啼的女生,要在教室跟朋友开开心心聊天,需要做多大的牺牲。
「……这样啊──原来如此。」
南同学别有心思地应了一声之后,别有心思地咧嘴一笑。
「我不会跟你说谢谢喔?」
「谁说可以不用道谢了?你应该哭著感谢我才对吧。」
「才不要咧──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不懂什么意思。看到南同学把脸扭到一边不肯理我,我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你在我家客厅摆第五张椅子是要干嘛?」
「咦?什么第五张椅子?」
「………………咦?」
「没有啦对不起,开玩笑的!那个啊,算是扮家家酒吧?讨厌啦!正觉得难为情所以想用恐怖结尾糊弄过去的说~!不要当真嘛~!」
南同学用手按住双颊害羞。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
「真的很对不起啦!以后我会自我克制,以朋友的身分光明正大去你们家过夜的!」
「哇,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丝毫没想过可以选择反省一下保持距离对吧?」
「或者是跟伊理户同学结婚,然后住在一起!」
「连这条路线也没放弃喔!」
这跟你说的不一样啊,川波!
「没办法啊。」南同学掀起粉红色唇角,宣战般的对我说了:
「要打垮情敌,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情敌另外找个对象──对吧?」
放学后,我召开了南晓月对策会议。
当然,参加者是我与川波小暮。
「坦白讲只要实际上没有害处,我就没什么话好说的。继续做没关系!」
「少给我一句话做结,你这偷窥狂。」
「不如叫我恋爱ROM专吧。」
「ROM专?」
「ROM专门,Read Only Member。换个说法就是潜水员。」
……自己不找对象,专门看别人谈恋爱就对了吗?难怪感觉都没交女朋友。
「哎,你放心啦。我还是一样推你跟伊理户同学!接近你的其他女人最好全都心脏病发退场算了!」
「喂,怎么这里也有一个危险人物啊!」
「玩笑就开到这里……」
「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伊理户水斗的其他配对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恶劣玩笑就开到这里……」
「原来根本就没打算糊弄……」
「那女的如果又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你再来找我商量。讲到南晓月,我认为我比任何人都更能帮上你的忙喔。」
我盯著可靠朋友的轻浮脸孔瞧。
……我早就在怀疑了,现在这句话终于让怀疑变成了确信。
「我问个不相关的事,川波。」
「嗯?」
「你──有过住院的经验吗?」
川波一瞬间整个人定住不动,然后手肘支在桌上托著脸颊,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那笑脸──跟南晓月笑起来的样子很像。
「有啊。国中的时候。」
……啊啊,果然。
看来这男的,能成为我可靠的同志。
恍然大悟的我,送给朋友一个慰劳的苦笑。
「我们各有各的辛劳呢。」
「是啊,各有苦衷。」
我不禁要想……
女朋友这玩意,实在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