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理户水斗 ◆
顺利陷害到川波与南同学后,过了一个晚上。
集训的早餐采用自助餐形式。餐厅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面包、水果、火腿与香肠等轻食。
我边吞下呵欠边把牛角面包放进托盘时,正在用香肠把盘子堆满的川波小暮,突如其来地当场石化在原地。
我顺著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南晓月跟结女那家伙,结伴来到了餐厅。
南同学看到川波,也劈叽一声当场石化。
不过──只能说两人脑袋都动得够快,立刻就脱离了石化状态,准备各自逃向不同的方向。
只是不用说,我们都不会让他们开溜。
「你要──」「──去哪里呀?」
我抓住川波的手臂,结女则是抓住南同学的。
川波转头恳求般地看我,但理所当然地,我不可能放手。我直接把他一路拖往餐桌,结女也拉著南同学,往同一张桌子走。
东头已经坐在那里了,于是我让川波在稍远的位置坐下,我则坐到东头旁边的座位上。
结女也让南同学坐在川波的对面,自己则坐到了东头面前。
结女满意地笑著说:
「再来就让两个年轻人慢慢聊吧。」
「慢慢聊吧~」
东头一边说,一边塞得满嘴的香肠一个劲地嚼。
我也一边切开牛角面包往嘴里送,一边侧眼偷看这对青梅竹马的反应。
两人之间毫无对话,甚至不肯让视线产生交集。吃早餐的动作很快,可以清楚看出他们一心只想早早应付掉这个场面。
没这么容易。
「都不用打招呼的啊?」
我一出声,川波与南同学嘴角抖动一下,互相偷偷瞥了一眼。
「……早安。」
「……早啊。」
「谁在对谁打招呼?」
结女落井下石。嘴角浮现出难掩好奇的笑意。
川波与南同学都露出有苦难言的表情──但是过了几秒钟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露出亲昵的笑容,语气开朗地这么说了:
「──早安,晓晓!」
「──早啊,小小♪」
「噗呼──!」
东头在旁边喷笑出声,驼著背浑身发抖。
结女也用双手摀住嘴巴,不让自己笑出来。
这对青梅竹马维持著亲昵的笑容好一会儿,但南同学的脸孔渐渐开始跳动抽搐──接著整个人猛地趴到了桌上。
「拜托饶了我吧!真的求求你们!是怎样!在报复吗!报复我上次多嘴管你们闲事吗!」
结女与东头笑得前俯后仰。
当然,我们并不是在报复──是出于百分百纯粹的善意。只是呢,有些人的善意对别人来说常常会变成恶意就是了。
我回想起整件事的开端。
那是在暑假才刚开始的时候──极其罕见地,结女来找我商量一件事情。
「你觉得晓月同学跟川波同学……怎么样?」
「……嗄?」
在大中午的客厅听到结女这样开口,我眉头整个皱了起来。
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只能说就是脑袋有病的一男一女,不过这女人要的大概不是这种答案吧。
我想了一想,如此回答:
「脑袋有病的一男一女。」
「不是啦!而且他们哪里有病了!」
我想了一下还是只想得到这个答案,这不能怪我──她到底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答案?
「我是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对吧?」
「好像是。」
「应该说表面上关系很差,但看起来反而显得很亲密吗……所以,我想问的是……他们实际上,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简而言之,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成为一对,对吧?」
「对对对!」
有时候知道得少反而比较幸运。我虽然知道得也不是很多,但那两人大概就跟我们一样吧?她要是知道,也不会像这样单纯无知地聊他们的感情话题了──
……不对。也有个家伙明明清楚整件事情,却还照样拿来刺激我。
「真没想到你会找我讲这种类似感情话题的八卦。我看你是没朋友吧?」
「天底下就你没资格说我……再说,我不是想聊感情话题。只是……别看晓月同学那样,其实她很怕寂寞的,所以我只是希望,她如果可以跟青梅竹马和好就好了……」
怕寂寞,是吧……但就我的认知,她的心态可没有那么可爱。
那两人的问题是他们俩自己的问题,我们不该随便插嘴──从循规蹈矩的伦理道德来说,这才是正确的反应,但是……
这是否是个好机会?
川波小暮自称恋爱ROM专,事事都喜欢对我动手动口。也许可以趁著这个机会,让那个搞不好根本把我们当成电玩角色的男人体验一下被ROM的心情?
……也是。川波偶尔也该站在被观测者的立场想想。
我要让你知道,你若往深渊张望许久,深渊也在朝你内部张望。
在付诸行动之前,我果决地做了事前调查。
我找个适当的理由跑去川波家,让他亲口说出他与南同学的过去事件。
结果问到的尽是些令人浑身打冷颤的犯罪经历,但姑且先不论这些,看样子那两个人,以前的关系的确相当亲密──就像兄弟姊妹。
所以,我将目标设定在「让那两人回想起过去的关系」。
他们一定会被黑历史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可谓一举两得。
但问题是要用什么手段。要让那两人做什么,才能让他们回想起过去──
遇到这种情形,正常作法就是请教专家。
「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帮帮忙吗,东头?」
「我又没有在专门研究青梅竹马……」
东头伊佐奈躺在我的床上,头靠在我盘腿而坐的大腿上,把书翻了一页。
「咦?所以说他们原来是青梅竹马?南同学跟那个痞子男?」
「其实是这样。只是他们现在都坚称不是青梅竹马。」
「哇啊──……原来青梅竹马是真实存在的啊。」
「你不管听到别人的什么关系都讲得像是传说中的存在一样耶。」
「哎,就从只有耳闻而不曾亲见这点来说,每一个都是传说无误。」
「所以呢?讲到青梅竹马,你觉得这种关系有什么特徵?」
「嗯──被你问得像是动物生态一样,但这可是现实中的活人耶。这个嘛,例如约好长大要结婚?」
「那么小的时候说的话,就算说过应该也不记得了吧?」
「不要讲得这么没有梦想啦!」
东头两条腿开始乱踢,我轻轻拍拍她的头安抚她。
「……再来嘛,现实中也可能会有的……大概就是昵称吧。」
「昵称?」
「那两位同学,现在好像都是用姓氏互相称呼,可是如果是全家都认识,不觉得这样不合理吗?会跟对方爸妈搞混的。」
真是戳破盲点了。像我与结女实际上,在家里也都是叫对方的名字。
「而且如果是从小就认识,感觉应该会用可爱的小名互相称呼吧?至少我现在看的这本轻小说的男女主角就是这样。」
「嗯……所以要设法让他们恢复这种称呼就对了?」
老实讲我本来只是随便问问看,没想到真的问到了有用的观点。
原来如此,称呼方式是吧──这个的话或许有办法。
「谢了,东头。之后可能还有事要拜托你……」
「可以啊。只要那个痞子男能跟南同学凑一对,水斗同学就完全属于我了!」
「我的税金很重的。」
「还要课税啊!」
于是我想了一个计画,以惩罚游戏为由,逼那两人用昵称互相称呼。
我请东头在川波面前若无其事地提起游戏区的事,引诱他答应,然后在实行计画之前跟结女秘密碰面套好了招。
「可是,那得让晓月同学与川波同学玩输才行吧?要怎么做?」
「我有办法,交给我吧。」
「好吧,知道了……」
就这样,一切都按照我的计画进行。
川波小暮与南晓月,将在这次集训的有限期间,变回青梅竹马。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结女一边忍不住嗤嗤偷笑,一边说道。
吃过早餐后,在开始上课之前还有一小段时间。被我们整得惨兮兮的川波与南同学,两个人最后都只能拔腿就跑。善于处世之道的那两人,竟然只能像那样诉诸于物理性手段,看来我的计画比想像中更有效。
在饭店豪华大厅的一隅,我们打算继续讨论接下来的对策。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是做什么?」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结女忽然岔开话题。
「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啊……」
结女轻轻抓住自己的肩膀。
其实不用问,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大概是在说为了让川波与南同学接受惩罚游戏,我那时候搂了她肩膀的事吧。
「结果就如你所看到的。」
我淡定地说。
「那是我同时考量到可获得的利益与可实现性,合情合理地推演得出的最佳解。只不过是因为那是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手段,我才会选择它。」
「……可以请你不要一肚子心机地搂别人肩膀吗?」
「是我不好。」
听我反常地诚实道歉,结女显得心有不满地扭头不看我。我承认搂你的肩膀是我的错,又有哪里让你不满意了?你说啊?
「总而言之,这下你的要求就达成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吗?」
我把些微的心结推到思绪的一旁,继续回到正题后,结女也收起了心有不满的表情。
「这个嘛……暂时观察一下情形好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晓月同学的那种反应呢。」
结女又忍不住噗哧一声偷笑起来。东头也是,大家怎么好像忽然都变得像川波一样?
「然后……看看有没有办法,可以让他们俩独处。现在他们俩独处大概也不会说话,我想先尽量给他们俩制造说话的机会,等气氛缓和一点之后再……」
结女微微握拳抵著嘴唇,念念有词地开始思考。
我其实已经可以置身事外了,但这女的不知道南同学有多危险──我得继续盯著她们才行。
真是……没想到恋爱ROM还挺有难度的。
我们到底有哪里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啊,川波?
◆ 南晓月 ◆
我是不是遭天谴了?
都怪我企图跟伊理户同学结婚,又想把东头同学跟他送作堆,利用别人的感情,才会遭到报应?
「……小、小小,下一堂课上什么?」
「记得应该是世界史吧……晓、晓晓。」
这点小事,我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事到如今,应该不用再为了这种事情紧张才对。
对啊,我以前都是这样叫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可是……
「南妹,你刚才是不是叫川波『小小』?」
「呼咕!」
剪鲍伯头的奈须华上完课后忽然投来震撼弹,害我不小心发出好像肚子被人踩到的声音。
留短发的麻希正好就在旁边,眼睛闪亮一下逼近过来。
「我也有,我也有听到!原来不是我听错啊!咦?怎么回事?你们在交往?」
「才没有在交往!只是玩一下惩罚游戏……」
「用昵称叫人家的惩罚游戏?你去参加联谊了?」
「原来喔,我就在想说你昨晚跑哪去了──」
「谁会在集训期间办联谊啦!」
麻希发出怪异的嘻嘻笑声,奈须华则是不解地微微倾头。
「说是惩罚游戏,我怎么觉得称呼听起来有点亲密?」
「就是啊就是啊。应该说除了称呼之外,给人的感觉也比平常柔和喔。」
「哎哟──烦耶──!我就是不想被这样逼问才会那么小声啦!耳朵这么灵干么啦!」
「我觉得你们很配喔。」
「我也赞成──虽然川波给人感觉很轻浮,但小月月的话应该治得了他。」
「搞不好南妹跟他独处时反而会很爱撒娇唷?」
「啊──有可能喔!那样超萌的!」
面对嘻嘻哈哈地讲妄想讲得起劲的两人,我摀住自己的耳朵。
给人感觉很柔和?爱撒娇?
才没有那种事。那个我早就死了。
怎么可能只是恢复以前的称呼,就让死人复活……最好是有这种事。
◆ 川波小暮 ◆
「……累死我了。」
才上完上午的课,就已经耗光了我的能量。
该死,我明明有在注意不要让其他人听见,谁知道每个家伙就只有在这种时候耳朵特别灵。你们就这么爱听别人用昵称互相称呼吗!
午饭我绝对要一个人吃。虽然看不到伊理户家那两个的情形很可惜,但我说什么都不想再像早上那样被逼著跟那家伙坐同一桌。要是现在这种状况下被别人看到我们相亲相爱地一起吃饭,后果不堪设想……!
不同于早餐是自由取用的自助餐形式,午餐是按照座号排列用餐座位。我是「Ka」而那家伙是「Mi」,照正常来说应该不会坐在一起──照正常来说的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
看到小只女在我座位的对面坐下,我狠狠地瞪她。
晓月老大不高兴地把脸往旁一扭,臭著脸不说话……看来不是她自愿的。
我往这女人本来的座位望去,那里坐著座号在我前面一号的女生,一脸贼笑。
……原来如此。看来事情传得比想像中更快。
我一边坐到椅子上,一面轻轻敲两下桌子,引起晓月的注意。
「(喂,这下不妙了。没弄好说不定集训结束后还会继续闹下去。)」
「(因为我跟你,都很少变成这种可以逗弄的对象嘛。可能是想趁机玩回本吧……)」
「(虽然也可以期待过完暑假大家就忘了……)」
「(男生或许会忘记,但女生一定会记得,这是肯定的。)」
「(我看除了趁现在全部玩完之外,没别的办法了。)」
「(啊──烦耶,真的被整惨了啦……!)」
晓月深吸一口气,摆出做好心理准备的神情。
我也下定决心,逼自己的身体听话。
──接下来的一切行为只是闹著玩的。你可别弄错了。
然后开始吃午餐时,预想到的状况马上就开始了。
「咦──?南同学,你怎么不跟小小说『我喂你』啊──?」
一个女生喊出来的话,明确地带有开玩笑的语气。我想她一定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玩笑开过头了而已。现在只要晓月有任何害羞的反应,大家一定会觉得更好玩,继续闹下去。或者也可能把这变成「经典笑料」,到了下学期之后继续随时拿来闹。
我死都不要碰上那种状况。
我要让这个笑柄在今天,在此时此刻结束。
为此──我就做点牺牲也未尝不可。
都说出门在外不怕丢脸嘛!
「──来,小小!啊~♥」
「啊~」
晓月毫不迟疑地把汤匙伸过来,我也毫不犹豫地含住了它。
双方都面带笑容,用甜腻的声调──将根本不愿去回想的记忆,重现到最逼真的地步。
(插图011)
周围的其他人一看到我们这样,「哦哦──!」「咻~咻~!」纷纷假惺惺地起哄。很好很好,效果不错。
「怎么样,小小?好吃吗~?」
「嗯──你做的料理比较好吃!」
「讨厌啦~你又没有吃过!」
「啊呜!」
我桌子底下的脚被她迅雷不及掩耳地狠狠一踩,周围掀起了一片笑声。很痛耶,这女的这一脚是跟我来真的!
扭扭捏捏地一副害羞的德性,或是老实地表现得尴尬别扭只会收到反效果。
既然这样,我就故意陪你们玩。
不要不小心弄得像是假戏真做,要完全当成搞笑一次玩完,变成只限这回,笑过就算了!
「来,晓晓,这个给你吃。啊~」
「咦~?这我可能有点不行喔~♪」
「为什么啊!」
「因为小小你味道有点重嘛~♪」
「你少抓住机会偷骂我!」
我们整个午餐时间,都用笨蛋情侣哏把观众逗得笑声不断。
大概是多亏于此吧。
使得我们没有发现,我们都没有排斥送进对方嘴里的汤匙,自然而然地就直接拿来吃饭。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吃过午餐后,我正准备去厕所时,伊理户面无表情地过来对我这么说。
「没想到你会用那种方式四两拨千金。这是我头一次对你感到佩服。」
「……哼!所以我以前不是就说了?我们俩都是交际强者,懂了没?」
「『能跟处得不怎么好的人假装处得很好,这种能力就是俗称的交际力』──你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记得真清楚。记得我是在他来家里过夜时说的。
「我们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传出去──本来还在担心,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是啊。我们不像另外的某一对那么纯洁,能够扭扭捏捏地弄得别人焦急难耐。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听我这么说,伊理户不知为何翘起嘴角哼笑一声。
「的确,虽说是开玩笑,但或许也只有你们能当著众人的面那样打情骂俏,还不会不好意思。」
「就是说啊。」
我若无其事地把双臂藏到背后。
「抱歉,讲完了吗?其实我膀胱快爆炸了。」
「喔。真抱歉,我是说各方面。」
我跟伊理户道别,快步冲进了男厕。
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后,我走向墙边并排的小便斗──当然不是。
我转开洗脸台的水龙头,用双手掬起水,啪唰啪唰地往自己脸上冲。
「……该死。明明就只是闹著玩的……」
只是闹著玩,开开玩笑。纯属虚构,乱编谎话。其中──不带有半点感情。
可是……
那你把双臂冒出的这些荨麻疹,给我解释清楚啊,川波小暮──?
……人类这种生物,为什么如此地不自由?脑袋明明很清楚,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很多遍,然而不过是重现一下过去的假象,当时的自己就自动浮上表层。
那些过去应该已经做过了断,早就只是失去用处的回忆了。我明明这么想,这一切却不肯从我的心中消失──相较之下,那家伙的神情还真是淡定啊。
好像都说……男生是另存新档,女生是覆盖档案?
也就是说关于我的档案,已经消失得乾乾净净了……还真令人羡慕啊。
◆ 南晓月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我冲进空无一人的客房,在床上滚来滚去。
当著大家的面,那样……!又是我喂你,又是嗲声嗲气的,呜呜呜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经告别那样的自己了~!我不想再去回想了~~!
杀了我吧……!还有刚才的拜托当作没发生过……啊啊啊啊,上了高中好不容易才过得顺遂一点的说……
真要说起来,我都这样痛苦地滚来滚去了,为什么那家伙还能一脸淡定?会不会太奸诈了一点?荨麻疹都没冒出来!也就是说不管我怎样跟他打情骂俏,他都已经毫无感觉就对了?……当初明明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脸红……!
就在我猛啃枕头以泄心头之恨时,客房的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晓月同学……?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啊……结、结女?」
一看到那头黑色长发轻柔地摇曳,我急忙爬起来,把乱咬一通的枕头藏到了背后。
结女显得一脸歉疚,眼睛往下方飘移。
「那个……对不起。我实在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咦?啊,啊──……没关系没关系!这点程度算正常啦,正常!」
「是吗……?」
其实结女大可以像早上那样笑我的,她真是个好女孩。啊──好喜欢她喔,真想一辈子跟她在一起。对小小的一肚子气,都被结女的可爱净化了──……
「是啦,现在喊停反而很怪,我打算集训期间就这样继续下去。反正我早就习惯扮演不同的角色了!况且对小小来说应该算赚到吧?啊哈哈!」
「……小小?」
「咦?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本人不在,怎么还这样叫他。」
「…………啊。」
出包了。
「……………………」
「等、等等,结女你不要偷笑啦!刚才我只是一时说溜嘴……!」
「就是啊──呵呵。你只是一时不小心说溜嘴──呵呵呵呵!你、你以前果然是这样叫他的……!嗯哼哼哼哼!」
「咦……!」
她、她怎么知道这个,是以前用过的称呼……
结女一边用拳头遮住嘴巴憋笑,一边说:
「因为一叫你们『用昵称互相称呼』,你们就理所当然地开始叫对方『小小』、『晓晓』──我们都还没指定称呼方式呢!啊哈哈哈!」
…………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把脸按在枕头上,就感觉到结女走到床边来了。
「有什么关系呢?就趁这机会恢复成这种称呼嘛。很有青梅竹马的感觉啊。」
「才不是青梅竹马!」
「不要讲这么冷漠的话嘛……」
「……我跟你说,结女。」
我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稍微降低了音调。
「就算小时候感情很好,也不见得会一直好到长大,懂吗?有时候会合不来,也有可能……缘分无法维持下去。」
「可是,晓月同学跟川波同学还能常常见面讲话不是吗?缘分还没有断对吧?」
「……………………是这样,没错。」
「这样的话,我觉得闹别扭拒绝往来,有点可惜耶……」
……其实换做一般状况,缘分早就断了。
只不过是因为住在隔壁,因为两人年纪都还小不能自主搬家,不能改变升学路径,又是青梅竹马──所以刚好还有机会碰面而已。
……是不是,还来得及挽回……?
如果趁著现在假装当青梅竹马,假装当情侣的时候……
…………有些事情,是不是,还来得及挽回…………?
◆ 伊理户结女 ◆
「结女同学,请听我说!」
在自习时间,东头同学激动地跑来找我。
说是自习时间,但跟实际等于自由时间的那种自习不同,有老师留在大教室让同学问问题。不过此时正好有很多学生挤上前去问问题,我们私下交谈也不用担心被老师警告。
她想跟我说的话,想必不会是上课不懂的地方。
「怎么了,东头同学?……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嘿,嘿嘿嘿,没有啊?嘿嘿嘿嘿!」
整张脸显得飘飘然的。一个人大概只有在考上学校──或者是告白成功的时候才能高兴成这样。
就在我心想「不会吧」的时候,东头同学喜孜孜地开始讲起:
「是这样的,刚才啊──班上同学问我一件事!」
「咦?什么事?」
「问说『你是不是在跟七班的伊理户同学交往?』!」
我差点呼吸不过来。
东头同学没注意到我的反应,用双手按住窃喜偷笑的软呼呼脸颊。
「嘿,嘿嘿,我们看起来有那么像情侣吗──?这下伤脑筋了──!嘿嘿!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嘿嘿嘿!」
简直兴奋过头了。看她这么开心,不知怎地连我都开心起来了。愉快的心情跟胸口内侧忽地浮现的闷闷不乐交相混合,晕染出复杂的云石花纹。
「……哎,也是啦,你们整天待在一起,会有这种谣言……也是很合理的。只是你们俩都不是引人注目的类型,会成为这种谣言的对象,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关于这点嘛──水斗同学好像意外地受欢迎喔。」
「咦?」
她刚才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在期中考拿下榜首吧──?一些跑来问我是不是在跟他交往的女生说『他不但超会念书,仔细看看长得也很可爱』!还说『真羡慕你,跟伊理户同学感情好像很好~』……唔嘿嘿嘿!」
东头同学笑得像是被优越感冲昏了头。
是、是这样啊……说得也是……我是因为打下了入学考榜首的实际成绩才有现在的地位,所以那男的拿下期中考榜首后开始受到女生青睐也并不奇怪……
咦?那男的要变成万人迷了?
我有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有很多女生想追那家伙?好吧,虽说照那男人的个性就算受到告白大概也会拒绝。不对不对,既然她们都以为东头同学是那男人的女友了,那就没有什么告不告白──
「然……然后呢?东头同学……你怎么回答她们的……?」
我在来源不明的焦虑推动下这样一问,东头同学不安好心地笑了。
「当然有说清楚喽。我说『我们没有在交往』。」
「说、说得也是。」
「我说『我们没有在交往,只是好朋友』。」
「传出绯闻的艺人!」
完全就是话中有话!百分之百不会照字面上来解释!
东头同学摆出一张松缓的傻笑脸,说:
「没有啦……就是,那个……心情有点太舒服了。」
「你看你完全得意忘形了!怎么可以欺骗人家呢!」
「我又没有说谎。只是讲得有那么一点像是日后会宣布喜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不会有问题。」
虽说让别人把东头同学当成他的女朋友可以用来躲女生,替那男的省掉一些麻烦……反而可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被旁人误会成那种关系,效果还满强烈的呢──」
东头继续幸福地窃笑,开始在笔记本的角落涂鸦。
「就算我原本对水斗同学没有那个意思,被其他人这么一说,或许也会开始想摆出女朋友的嘴脸。那两个人一定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吧,我有点难以想像那是什么样的世界。」
「那两个人?」
「南同学跟那个痞子男啊。他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男生女生耶?我在想,他们一定是从小就一直被大家挖苦到大吧。」
「……也是啦,毕竟我就是期待发生这种状况,才会安排这样的计画……」
「没有青梅竹马的人,难免都会期待看到这样的情节呢。」
东头同学说「画好了」放下了自动铅笔。笔记本的角落,画著一对隔著窗户面带笑容说话的少年少女──就是在漫画什么当中常看到的「住在隔壁的青梅竹马」场面。画得真好……
「就像没有妹妹的人会想要有个妹妹一样。况且比起妹妹,从小认识的异性可是非常稀有的角色喔──所有人见到他们俩,一定都会认为他们是这种关系吧。这么一来,两个当事人可能也会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不回应大家的期待吧。」
「也许吧。可是,不见得这样就会变得像漫画里的青梅竹马一样吧……因为那纯粹只是塑造出的角色,不是吗?就像刚才的笨蛋情侣笑话一样,只是装装样子……」
「那我们现在让他们互相用昵称称呼,是否也只是装装样子呢?」
我沉默了……我们期待用昵称称呼对方能让两人觉得难为情,开始对对方另眼相看。会不会那两人无论是故意也好无意也好,其实只是巧妙地体察并配合我们的心意……?
「总之,只有一件事我可以断言──」
东头同学没理会我的沉思,用手指轻敲两下自己画的画。
「──现实中的青梅竹马,一定不会是这样啦。真是让人美梦破灭。」
◆ 南晓月 ◆
如果说我从没对青梅竹马的关系抱持过幻想,那是骗人的。
我在漫画或动画里看过很多次。住在隔壁,情同兄弟姊妹,儿时有著许许多多的回忆,长大之后才互相倾心──我也怀抱过这种彷佛理想情况或是心中愿望的集合体,名为青梅竹马的闪耀梦想。
我与小小,就是这种关系。
就是那种幸运地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愿望的特别存在──假如有人有个从小认识的异性还没有过这种念头,请你们告诉我。我马上去揭穿那种人的谎言。
现实生活,其实差不多有一半像是虚构。
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像是领导者、大家捉弄的对象、孩子王或是班长型角色等等,都在扮演著似曾相识的人种。而自己也在透过对方塑造的角色特质去了解对方,一套像是电视艺人或网红对话的翻版就能炒热气氛……
同样地,我也把小小看待成「青梅竹马」这样的角色。
无法区分现实与虚构,由衷坚信我们是动漫里会有的那种浪漫关系。
所以──我才做得出那种事来。
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所以,我以为不管我做什么……小小都会接受……会谅解。
我知道,我知道那时候的我太笨。可是,可是我要说……
其实我……只是想让小小过得幸福。
就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拜托,相信我。
…………你相信我嘛…………
──少跟我来这套,要我怎么相信你啊!你知道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吗!怎么还有脸讲这种屁话啊,我看你是脑袋进水了吧?进水进到都咕嘟咕嘟冒泡了!否则怎么会不给我准备筷子,不让我去便利商店,光是我跟一个女生当值日生就要跟我发飙!对啦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因为从小认识就对你这种疯女人有感情!啊啊?你哭什么哭啊,我才想哭好不好!还给我!把这几个月还给我!把你从我身上剥夺的时间全部还来──!
◆ 川波小暮 ◆
我记得我从懂事以来,就从来不怕交不到朋友。
我不需要特别注意什么,就能自然地跟别人说话,并试著跟对方做朋友。我胆子比较大,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怕生,不管是在哪里或跟谁,都能像呼吸一样让自己融入团体。我不需要努力,从一开始就具有不管到哪里都能适应的自信。
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某种生存策略。
我隐约有点印象。记得大概是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面带笑容哄我睡觉,在我快要睡著的前一刻,满脸倦容地叹了口气。
那记忆极其模糊,也许不过是一场梦。但那个光景,在我的灵魂中设定了一个目的。
我必须让自己,能够独立存活。
必须不让任何人,为了我的事情叹气。
这个目的以强迫观念来说太过自然。它早在灵魂的成形阶段就在我的内心深处扎根,界定了我这个人。
于是就这样,我即使去到陌生的地方也不会觉得孤单,反而对自己的独立感到自傲。我从没尝过孤独的滋味。
可是,我跟晓晓待在一起时,心里却感到有点安心。
明明从来没有过不安的心情,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我跟晓晓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不用试著跟晓晓做朋友,她就会陪在我身边。
──我不用努力做什么,晓晓就会陪在我身边。
──我不用特别说什么,晓晓就会懂。
一想到这些,就好像玩电动抵达存档点的时候那样,我发现自己感到很放心。
但说穿了,这不过是一种傲慢罢了。
「哦。」
「……啊……」
下午课堂的下课时间,我离开座位想去个厕所,在走廊上撞见了晓月那家伙。
我也没多想就调离目光,不去看那家伙的脸。
四下没有其他学生,不需要讲那些白痴笨蛋情侣笑话。当然,也不需要用「晓晓」这种过去式的称呼叫她。
唉,但为什么──气氛会这么尴尬?
后颈一阵发痒,使我心神不宁。我很想立刻开溜,同时却又犹豫不决。
都是伊理户他们害的。让我们恢复以前的称呼,害得我好不容易调整好与晓月之间的距离感,现在又出错了。
我用那种糟糕的方式跟她分手,毁掉经营了将近十年的感情。但我终究还是不想让其他人担心,所以连爸妈都不知道我跟晓月之间的事。我谎称是因为准备考试压力太大,才会搞到胃穿孔。
本来绝不可能再见面的晓月,跟我也在外人面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知是幸或不幸,我偏偏就是有这种能耐。
能跟处得不怎么好的人假装处得很好,这种能力就是俗称的交际力。
我跟这女的,都充分具备了这项能力──所以今天,直到这一天之前,我们表面上都装得很好。
没想到……竟然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开始破功。
精心粉饰的表面工夫,只因为一个称呼就快要掉漆。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跟这家伙说话才好。
像以前那样?办不到。
像昨天之前那样?办不到。
现在的我,扮演不了任何角色来面对这家伙。
我连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都想不到。只能用力搓搓发痒的脖子,让目光四处游移。这样的自己让我火冒三丈。
看到我这样,她用有所顾虑的细微声音说:
「……你干么……鬼鬼祟祟的,啊?」
眼神不带好意,半睁著眼,像在挑衅──但她的声音,却彷佛心有迷惘般发抖。
晓月表现出来的,是这几个月建立起来,用以对付我的角色的残骸。
这个角色早已漏洞百出,令人不忍卒睹。即使如此,晓月仍继续找我吵架。
「那只是……开玩笑,不是吗?……你这样不好意思,我会,有点……」
「才、才不是好吗?只是,该怎么说,连其他人不在的时候,都要跟晓晓──」
「晓晓?」
「啊,不是!我说错了!……我只是一下子脑袋转不过来──」
「好吧算了,没差。我不在乎。反正是惩罚游戏嘛?嗯。」
讲话讲得软弱无力。其中有著迷惑,有著犹疑。这家伙也跟我一样,被搞迷糊了。搞不清楚该用什么表情跟我说话,牢固地建立起来的表面工夫出现破绽,变得只能用暴露的真心话做掩饰。就像我一样,好像两人的心灵相通,好像回到开始交往之前的时光──
──可是,为什么?
「该怎么说呢……对啦,假如这种称呼方式成了习惯,那不是惨了?搞不好会被别班同学听见……我也不希望事情再继续传开……」
你也在用特殊眼光看我对吧?很尴尬吧?看你的反应,应该是这样吧?
可是──我为什么满不在乎?
为什么没起荨麻疹,也不想吐?
平常我那反应过度的自我意识,为什么现在毫无反应?
为什么──你说的话,听起来这么浅薄?
「你看嘛,你应该也不希望那样吧?再说,结女她也不想要事情闹大──」
啊啊──…………没救了。
「就是啊,事情继续闹大就真的太麻烦了。我会注意。」
「……咦?」
「我也不忍心看伊理户同学为这件事内疚。你也要多注意喔。」
无聊透顶,没救了。假戏真做个什么劲啊。现在这是在玩什么扮家家酒啊。
难道还以为,我们能变得像伊理户水斗与伊理户结女那样吗?
才怪。我们才不是那种酸酸甜甜的关系,不是那种值得尊崇的关系。我们如今只是愚劣、愚眛又愚钝,无药可救的残骸罢了。
少在那里受人家影响了。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重新来过了。
「那我闪啦。我正要去厕所。」
我轻轻挥手,从晓月的身边走过。
这实在太简单了,一点迷惘或犹豫都没有。既没有发痒也没有火气。真的……做起来既轻松,又简单。
「喂……等……!」
「怎么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叫我我就停下来了,很合理吧?
反正我们又没在吵架。
晓月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到头来,连一声叹气都没有。
她脸上挂起轻薄的傻笑。
「没~什么♪叫叫看而已~♪」
「呜哇!好肉麻!」
「你说什么!」
我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极为和平地,转身背对对方。
「……唉。」
我彷佛听见了一声叹息,不晓得是谁发出来的。
真是……没救了。
◆ 南晓月 ◆
你相信我嘛。
我早就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了。
还来得及挽回?我到底要依赖别人到什么时候?
难道我不知道让表面态度恢复到从前也没用,那时与现在的我们,早就已经是不同的生物了吗?
「……唉。」
那时候好开心喔。
念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他的女朋友。
那时候…………真的,好开心喔…………
◆ 川波小暮 ◆
三天两夜的学习集训,到了最后一夜。
这个时段,可以让我们自由活动。最棒的是竟然还准我们外出。而就在同一时间,简直好像算准了似的,饭店附近的一间神社将会举办祭典。
说穿了就是学校不会特地为我们准备娱乐,自己爱去当地的祭典就去,只是出了问题得自行负责。
不过对我们来说呢,总比宝贵的暑假时间从头到尾都在上课来得好多了──反而还可以趁这大好机会,约想追的男生或女生来个夏日祭典约会。
我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两个伊理户赶去参加祭典了。
据说这场祭典最出名的特色,就是会放超大一个的手筒烟火。所谓的手筒烟火,就是由师傅直接抱著竹筒,从中朝著高空喷射出骤雨般的火花。听说有些甚至能喷发到十公尺之高,想必震撼力十足。这么难得的机会,邀别人一起去看一点都不奇怪。
当然那对兄弟姊妹是不可能乖乖两个人一起去,这时就得依赖常套手段。
只要像玩电动的时候那样五个人到齐,揪团一起去就行了。
等到把他们带进拥挤的人群中,我的计画就得逞了。我可以假装走散让他们两人独处。正巧手机也被没收了,想重新会合也有难度。
于是我们离开饭店,走在陌生的夜晚街道上。
「哦呵~呵~♪」
「不巧我手上没有狗语翻译器,你这叫声是什么意思,东头?」
「就是『第一次跟朋友夜游耶,情绪超亢奋~』的意思!」
「……我姑且问一下,你对方向感有自信吗?」
「请不要把我看扁了。看不到山的方向就是南方对吧?」
「你这方法只在京都市管用,这里是滋贺。你可绝对不能走散喔?」
事情进行得意外顺利。
本来以为伊理户可能会察觉到我的企图而藉故推辞,谁知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搞不好他本来就想跟伊理户同学一起去了?其实就等我开口?
我用手摀住嘴巴。平时控制表情是我的拿手本事,偏偏只有在开心妄想的时候会管不住自己的脸。
夜路上有看到零星几个洛楼的学生,不过都是穿便服。听说去年有过勇者带著浴衣来参加集训,但今年好像没有。
「啊──好想看结女穿浴衣的模样喔──回京都之后大家一起去逛祭典怎么样?」
「也好。虽然祇园祭已经结束了,但应该还有很多机会。」
走在前面的晓月与伊理户同学正在轻松愉快地聊天。伊理户他们似乎也觉得事情超乎预期地闹得太大,正在反省──不再像早上那样硬是把我们凑在一起。
真是谢天谢地。现在要是被别人看到我们俩走在一块,那就真的要被酸而不只是闹著玩了……要是变成那样,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持平静。
「到时候东头同学要不要也一起来?来去逛祭典──」
「咦?啊,好的,我也可以参加吗……?」
「只要你愿意穿浴衣的话!你知道吗?浴衣底下是不可以穿内衣的喔。」
「这、这个应该是假知识吧……?」
「说它是假知识的才是假知识喔~」
「晓月同学,还是把这堆下流心思收起来吧。东头同学快要下定错误的决心了。」
「我、我就知道你是觊觎我的胸部!原来你只是看上我的身体!」
东头气噗噗地小跑步逼近晓月。
只剩下我与伊理户两个大男人留在现场,一时之间,四下寂静无声──
「──川波,你跟南同学怎么了?」
对于这个趁著空档提出的问题,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有啊?问这干么?」
「不知道,随口问问。」
「什么跟什么啊。」
我故意轻松地哈哈笑了两声,但伊理户表情不变。
「你无所谓就算了。今天的我是ROM专,不会插嘴。」
说完伊理户就加快脚步,赶上晓月她们。
……讲这么多,还不算插嘴啊?
到底有什么意见啊,我这样没什么不好啊。那件事是我错了,是我误会了。是我自己……在妄想,不是吗?
我给我自己订了人生规则,要成为一个不需要照顾,不会麻烦到任何人的人。这是我这个角色的基本设定。
但是……即使如此,那时我以为还是有个例外。
不需要拿自己制定的角色去因应──可以让我做我自己──用我真正的想法,自然而然地相处的──一个例外。
为这种事伤感太丢脸了。
因为那些想法,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是说你不会再穿少一点啊──!宝贵的胸部都被你糟蹋啦──!」
「呀啊──!不要,禁止触摸!这是禁止触摸的!」
「对耶,今天穿得还满保守的。平常来我家明明都穿帽T搭坦克背心。」
「咦!等一下,她那件帽T底下就穿那样吗!」
「呜哇!被我发现了,你就是只在男人面前穿少少的那种女人。」
「根本无中生有!我、我只是有在区分家居服与外出服而已啦!」
「不是,东头同学,穿家居服去男生房间也不对吧。」
晓月加入伊理户他们之间,笑得非常开心。
你这副笑容,我看也只是在演戏吧?只是配合这个场合塑造出的假性格、假笑容吧?我一直以为只有你,可以让我说出我的真正想法,结果你根本都是这样,用应付别人的人格来应付我。没错,所以我才没看穿你的本性──
──就算是这样好了。
在我的心中,有另一个某某人反驳了。
就算是这样,就算真是这样好了。
你看那副笑容,你听从那里传来的笑声。这些,最起码──
比起在病房崩溃痛哭的时候……
比起刚才悄悄对你失望死心的时候……
……现在这样,不是显得开心多了吗?
「………………………………………………………………………………」
我仰望夜空。
美得如梦似幻的月亮,令我目眩神迷。
◆ 伊理户结女 ◆
参加夏日的祭典,会害我想起人生的第一次约会。
我在人群中走散,迷路,讲丧气话……然后,是那男的找到了我。
没错,是他找到了我──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全世界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以为自己没有那个价值。所以,那时候,我感觉是真的有人找到我了。
所以,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就不再试著维持形象了。不再试著扮演更好的自己。我和他,变成了单纯的绫井结女与伊理户水斗。
即使如此,男女朋友这种身分立场维持得越久,我就越是执著于「情侣」此一头衔,想成为「正常的情侣」──也就越来越做不了自己。
──唉,想到这点……
要维持像是一家人的自然关系好几年,不晓得有多困难。
青梅竹马──能够维系这种关系,不就是一种奇迹了吗?
「啊!要开始喽,结女!」
晓月同学指著前方。水泥栈桥上站著身穿祭典法被的男士,在他的脚边,有著朝向琵琶湖湖面横放的大火筒。
咻──!灿烂炫目的无数火花溢满而出,应声往湖面飞去。身穿法被的人一拿起火筒,火花就像喷水池一样飞升夜空。
「哦哦──」
晓月同学发出感动的赞叹,我侧眼偷瞄一下她。
晓月同学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高中毕业后还能继续与她来往。我不觉得这会很困难,晓月同学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更明白,我无法取代那个地位。
如同那男的在我心中,以及那男的在东头同学心中的地位──对晓月同学来说,「那个位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占去了。
因为──晓月同学,永远只会说他一个人的坏话。
砰!窜上天空的火花爆出巨大爆炸声,在黑夜中凋零。
光芒消逝后黑暗重返四下,片刻间,我看不到自己以外的人事物。
──就在这时,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衬衫衣袖。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用转头就知道那是谁。大概是因为很遗憾地,没有人比那家伙更擅长找到我吧。
「────,──────」
声音对我呢喃。
我笑了。
因为我不禁,有点羡慕起晓月同学来。
◆ 南晓月 ◆
第二发手筒烟火点燃后,光芒再次在黑夜高空中起舞。
我听著火焰喷泉啪滋啪滋作响,同时偷看一眼身旁的结女。端正的脸庞被烟火照亮,刻下鲜明的阴影。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结女。
或许是因为她很可爱,也或许是因为她很温柔。只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每当我审视站在她身边的自己,就会觉得稍微得到了救赎。
我知错能改。
这次我不再那么自我中心了,懂得为对方著想。没透过任何有色眼镜与愿望,我看到的是真正的结女。好吧,虽然四月时我不小心犯了一次错,但那也只是稍微沉浸在妄想里一下而已,并没有对结女造成任何实际伤害所以安全过关。
不要紧。这次绝对不会出事──我只要有决心,就办得到。
这次我不会……再毁掉那些快乐的日子了。
「咦……奇怪?伊理户同学?」
无意间我发现了一件事。之前藏在阴影中没发现,但伊理户同学,就站在结女的身边。本来不是跟那家伙在别的地方吗?
我看到两人的肩膀,稍微靠在一起。霎时间,胸中燃起一股炽热的妒火,我急忙把它压下去。自重自重,谨记不可以做得太过火。
「干么~?变得想跟女生混在一起啦?好闷骚喔~」
我半开玩笑地说,同时把结女的手臂搂向自己。就只做到这样。
这点程度的话,一定不会让人感觉太沉重──应该吧。
这点程度的话,结女也不会拒绝我──应该吧。
──但我的期望落空了。
「晓月同学,对不起。」
结女的手臂,轻轻地滑出我的臂弯……
用极轻的力道,温柔地,推开了我的肩膀。
「咦……?结女……?」
「有任何怨言,我下次再听你说个够。」
结女明确地,与我拉开距离──脸上却温柔地笑著,像是在为我打气。
「这次,你先一个人去努力看看吧。」
背后,有人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拉过去。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比起这个,结女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更让我伤心──
我看到烟火升上天空。
炫目的光彩,落下深沉的阴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我吞入其中。
◆ 伊理户水斗 ◆
「谢谢你。」
听我这么说,结女像平常一样带刺地回答:
「怎么是你来跟我道谢?不是川波同学拜托你的吗?」
「……没多想就说出口了。」
砰!我看著手筒烟火爆开的模样,想起了刚才呢喃的话语:
──川波有话,要跟南同学讲。
「……真佩服你,听那样竟然就懂了。」
「哎,没多想就猜到了。」
「没多想就猜到了是吧……」
人的真实心意,究竟藏在哪里?
常说一个人有角色特质、表面形象或是假面具,简直好像这个人有他的真实人格似的,但这真实人格到底何时才会用到?独自沉思的时候?难道那不是「独自沉思时的角色特质」吗?
真实心意、真面目、做人的中心思想。那是最希望得到他人理解的部分,却是靠自己绝对找不到的部分……
假如真有这样的部分,那么它──
「──也许不在自己的身上吧。」
「咦?什么意思?」
「没什么,思考一下哲学罢了。」
结女用受到月光照亮的脸庞,带点轻视的意味微微笑了笑。
「你这人有点那个呢。就是东头同学说过的……中二病?」
「国中时期拿大卫•鲍伊当手机铃声的人没资格说我吧。」
「那……那明明是你推荐我看的电影的主题曲好吗!」
哎,总之不管怎样,再来就看他们当事人了。
我是Read Only Member。
只会沉默静观事情发展。
──嗯?
我们,刚才……好像聊国中时的事情聊得很自然?
我回头往后看,眼前只有群众的陌生面孔。
「……欸,东头跑哪去了?」
「咦?」
结女也回头一看,然后僵住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来我天生就注定要在夏日祭典寻人了……」
「啊啊好啦对不起!满意了吗!」
◆ 川波小暮 ◆
我们一直在幻想。
幻想我们能够比任何人都了解对方,迷人、乐于付出,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能一起当成笑话──
──天底下,哪有这种专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人。
我到底跟那家伙当了几年朋友啊?虽然是怎么认识的不记得了,但相处了将近十年,都被人称为青梅竹马了,我到底懂了她的什么?
懂她的可爱?乐于付出?给我的笑容?这些全都不过是外表性格罢了。不过是给我方便的表面部分罢了!我……只不过是从她身上抽出符合自己心愿的部分,作了一场美梦罢了。
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可爱的笑容,以及乐于付出的控制欲。她跟我认识的那个青梅竹马大致上没有任何不同,却渐渐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某种存在。
不,她并没有变。
并没有露出面具底下的真面目,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是那种人。只不过是我愚昧无知罢了。
我只是从自我感觉良好的美梦中醒来,看清了现实罢了。
……啊啊,可是,明明是这样……
夜晚的街道,那些溶入黑暗的灯光,却一一闪过眼前。
那一夜的冒险、仰望的夜空、美丽的明月,都化为光芒从眼前飞逝。
失败了。
我由衷觉得自己失败了。
我是真的再也毫不留恋。那一夜萌生的热情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空虚寂寞的地步。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后悔。
所以,要我说几遍都行。
青梅竹马还是算了吧。一旦有个万一将会无处可逃。
青梅竹马还是算了吧。之间太没有秘密了。
只有青梅竹马,绝对碰不得。
不像作梦,能说忘就忘。
◆ 南晓月 ◆
被拉离了人丛之后,我才终于看见是谁抓住我的手。
川波小暮露出一如往常的轻薄冷笑,站在深沉的黑暗中。
我不由得别开目光,不去看比我高出大约三十公分的那张脸。为什么?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没资格吧。
我想甩开被抓住的手。他的手,比我的手大多了。将我完整包在里面的触感,虽然令人怀念,但现在的我不能想起来。
然而,川波却不肯放开抓住的手。
反而还握得更加用力──嘴上却轻松地说:
「我们走走吧?」
川波把我的手一扯,开始往前走。我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能跟著他走。
这附近有很多住家,照亮夜路的灯光全都带有生活感。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头顶上的夜空,与逐渐远去的喧嚣,却逼我回想起那一夜的事情。
回想起全家出游的夜晚,两人溜出旅馆的那一夜。
以及……想也知道守不住的,孩子气的约定。
我们避开人群聚集的场所走了很久,来到了琵琶湖的湖岸。
就只是个水泥地设置了几张长椅,气氛寂寞冷清的场所。由于是湖泊,所以连浪涛声都听不见。在漆黑无风的湖面远方,可以看到对岸隐约闪烁著城市的灯火。
川波放开我的手之后把手塞进口袋,远望广阔似海的湖泊。
「听说到了八月,会有更大的烟火晚会喔。不过从京都当天来回,回到家的时候可能就太晚了。」
「……你这什么意思啊,川波?」
大老远把我带来这种无人造访的地方闲聊?
被我用满腹狐疑的眼光一看,川波态度不认真地耸了耸肩。
「没什么特别意思啊,晓晓。」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继续玩惩罚游戏?你明明已经知道……现在再用这种称呼,到头来,也只不过是虚情假意的表面话罢了。
「我只是……觉得好像会满好玩的。」
「……嗄?」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来这边不是吗?入夜的无人琵琶湖,不觉得让人有点兴奋雀跃吗?顺便好像还成功让两个伊理户有机会独处──不过照东头的个性大概不是识相回避,只是真的走散了吧。」
搞不懂……我跟他从小就在一起,应该对他无所不知才对……现在却完全搞不懂这家伙在想什么。
我想起白天,他看穿我做的笨拙掩饰时的情形。想起那沉默离去的背影。
你那时候,不就已经对我死心了吗?
不就已经发现,我不再是「比女朋友更有趣」的南晓月了吗……?
「……你这内心觉得不安的表情,是真的?还是装的?」
忽然传来的冷淡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在我眼前的,不再是刚才那种亲昵的神情……是完全的面无表情。
「我从小看到大的你,是『南晓月』?还是『青梅竹马』?」
不知道。
你问我,我能问谁呢……?
刚开始绝对不是这样。因为尚且介于懂事与懵懂之间的孩子,冠不上青梅竹马这个头衔。我当时跟你在一起,并不是透过这一层关系……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但曾几何时,我们却变成了那样?
你说过,我比女朋友更有趣。所以,我很想变成比女朋友更玩得起来的人。想变成动漫里的那种命中注定的对象。只是这样,就只是这样而已……谁知道……
我感觉川波的面无表情,变成了黑洞般的一片黑暗。
虚伪矫饰的自己,为肤浅的真面目戴上的层层面具,一个一个地,被它吸进去……最后,就连什么都不剩的我自己也……──
「──哎,谁知道呢?」
川波的神情,忽地变成了自嘲般的笑脸。
「哪些是真心话,哪些是角色特质,这种事谁都搞不清楚,况且是哪个都无所谓。既然这样就应该让自己开心点,你说是不是?」
我抑制住心情……
那家伙的神情,如今又变得像太阳一样耀眼……
「我们就别再吵那些没意思的事了吧。刚才是我不好,不该为那点芝麻小事生气。我只是心情不太好──不是你的错,别在意。」
不要这样。
拜托不要对我好。
「不过嘛,其实假扮情侣也挺好玩的,不是吗?──我稍微体会到被ROM的人的心情了。虽说上了高中还叫你『晓晓』实在还是挺丢脸的就是──」
要融化了。我的心快要融化,快要想撒娇了。我又要,又要……变回国中时的自己了。
我以前就是喜欢小小的这种个性。
总是心思细腻地猜出我的心情,就算吵架也会努力跟我和好。明明还有很多其他朋友,重要时刻却总是以我为第一优先。又体贴,又是个开心果,只要陪在我身边就能吹散我闷闷不乐的心情──我好喜欢这样的你,为你疯狂。
可是……
正因为如此……
「────不准道歉!」
◆ 川波小暮 ◆
晓月的尖叫,锐利地撕裂了夜间琵琶湖的寂静。
「拜托你不要道歉……!不要说是你的错!明明是我不好!是我脑袋有毛病!是我从来没去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明明,明明是这样,为什么是你在道歉啦……!为什么是受到那种对待,弄到胃穿孔的你在道歉!你不可以道歉!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晓月泪如雨下,呕血般地吼个不停。
「你人也太好了啦!干么还来我家打扫啦!大可以跟我绝交啊……!就算是同班,就算住在隔壁,就算我妈妈拜托你!不要理我就好了啊!干么这么会做人啦!干么装得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啦!就跟你家人说实话啊……!就去告状说跟我交往害得你住院啊!都怪你什么都不说,你爸妈到现在还以为我跟你只是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马……!明明,明明是我害的……明明是我害你在准备入学考的重要时期住院,给你添了一大堆麻烦……!要我拿什么脸去见他们!我不知道了啦!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继续像以前那样!差点给结女添麻烦的时候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来帮我擦屁股!你应该要想跟我撇清关系才对啊!我就是个神经病地雷女,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怎么都不会怕跟著倒楣啦──!!」
像是从胃部底层、胸口深处,把自我挤压殆尽。
晓月吼到喉咙沙哑,肩膀上下起伏,哭哭啼啼地用手掌心擦眼泪,说:
「但是……可是……」
很小声,有气无力……就像在求助似的。
「……我不要你跟我说话,好像当陌生人一样……!」
最后低喃的话语……我立刻就明白到,讲了半天,这才是她最想说的。
对,这个──应该就是从晓月内心最深处,无心泄漏的真心话吧。
我没多想就知道了。
因为──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
「你讲完了吗?」
我平静地问道,没有得到答覆。
既然这样……
「那接下来,换我了。」
◆ 南晓月 ◆
「────你才是道歉道个什么劲啊!!」
听到这声暴跳如雷的怒吼,我抬起了哭得唏哩哗啦的脸。
「明明是我把你臭骂一顿,害你哭得那么惨!都在一起将近十年了,我却一点都不肯信任你!没错,你是很夸张!是个神经病地雷女!我再也不想跟你这种人交往了!但是,我也没好到哪去啦!十年耶,都在一起十年了,却丝毫没发现你有多夸张!就只知道你还满可爱的,事事都还满顺著我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我这种迟钝的臭家伙比你夸张一亿倍啦,我有说错吗!」
大概自从那次在病房以来,我就没听过他这种真心的怒吼了。
可是……怒吼的内容,跟那时候正好相反。
「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一直对于自己讲得那么过分觉得很内疚!你却讲得好像全都是你的错!我真的很生气耶,有够猪头的!整天让女生跟我道歉感觉很差耶!好歹也让我说几句对不起吧!」
「呜呜……呜唔呜呜唔唔!」
什么意思嘛,什么意思嘛,什么意思嘛……!
「少、少在那边乱讲啦你!原因是出在我身上!分明就是我不对!为什么会变成是你不对啊……!」
「我是说真要追究起来我也有错啦,白痴耶!」
「我哪里白痴了!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我在教你功课的好不好……!」
「你就是只会用成绩判断聪不聪明我才会说你白痴啦你这白痴!」
「吵死了啦,笨蛋!你才是笨蛋啦你这个滥好人!什么叫做迟钝的臭家伙啊!就算是青梅竹马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啦!你完全就是个受害者!怎么连这都搞不清楚啊!」
「你才搞不清楚咧白痴!就是因为你白痴才搞不清楚啦白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一整个没意义。
比小学生还不如。
又幼稚又词穷,又笨又傻外加不成熟。
可是──我停不下来。
内心某处像是溃堤了一样涌出一堆话来,忍不住想发泄在眼前的男生身上。其他事情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我没有多余精神做表面工夫,或是扮演好平常的角色。
啊啊──真是太令人怀念了。
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吵架了?记得上次是你取笑我在看的卡通。我哭得好惨,你也挨阿姨骂,结果两个人一起嚎啕大哭。
还是我打电动第一次赢过你的那次?你想都没想到会输给我,所以一时轻敌,所以我凑巧赢了那场,我不识相地又跳又叫,于是你开始讲酸话不服输,我们吵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我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吗?我们曾经是情侣,不是吗?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但我们也做过一些情侣会做的事。我们不是有过正常的幸福,做过快乐的情侣吗?好歹也有过几段酸酸甜甜的回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我只能想起这些没意义的事情……?
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满口都是骂人话,而且能骂的词汇少得可怜,开始后悔早知道就像结女那样多看点书──就这样骂著骂著,我开始喘不过气来了。
「……哈啊……哈啊……!」
「哈啊……哈啊……哈啊……!」
我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凶巴巴地瞪著对方,然后竟然还想挤出声音──
突然间,小小猛地扑了过来,整个人欺到了我身上。
「咦……!小、小小……!」
就、就算说这里没有别人,也不能在这么开阔的地方──咦,好重……!
我发现小小的身体失去了力量。
我急忙站稳脚步,支撑他压在我身上的体重。小小体格修长却骨骼分明,烫得像有火在烧──烫?
我看看他的脸,一道汗水流过他的太阳穴。身体在发烫,脸色却反而一片惨白。我心头一惊看看他的手臂,果然在那上面──看到了一颗颗的荨麻疹。
「小……小小……!你这是……该不会,你一直在硬撑──」
「抱歉……现在先不要叫我『小小』,我撑不住……」
我急忙住嘴。
这家伙的奇怪过敏症──应该说是PTSD,并不是有读心术可以侦测到对方的恋爱心情。可是……像我刚才吼得那么直接,他当然听得出来了。听得出我的心里,其实还留有当时的感情……
男生是另存新档,女生是覆盖档案──是谁在乱讲这种假知识?
哪有可能覆盖得掉啊。
心里有著太多回忆了。有著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要多的回忆。你以为要花上多少年,才能把这些回忆全部覆盖掉?
据说人会随著年龄增长,而觉得时间越过越快。又说假如以这种体感时间为基准来测量,人生在十几岁就会迎接转折点。如果是这样,那我想覆盖掉小时候那十年的所有回忆,剩下的人生岂不是根本就不够用?
根本没办法忘掉。
(插图012)
因为我们……就算到最后,迎接了悲惨的结局……依然是青梅竹马。
「……虽然跟你谈恋爱的那段日子,像是活在地狱……」
小小气喘吁吁,却仍在我的耳边说著。
「可是……小时候,我们的暑假作业,不是一起做过毕达哥拉斯装置吗……?」
「……嗯。」
「为了玩行动定位手游,我们还一路走到山上……」
「嗯……」
「然后……全家出游的时候,我们还偷偷溜出旅馆……」
「……嗯……」
「…………真的好开心喔…………」
「…………嗯…………」
那些时候,我跟这家伙,还没有变成男生跟女生。
那时我们还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情侣。
(插图013)
「我们,有那么多的回忆……真的,多到我都嫌烦了……可是……这所有的回忆……难道只因为我们交往不顺利……就全部变成地狱的一部分了吗……?一想到这里,我就……」
听见吸鼻子的嘶嘶声,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就不禁,觉得……心情好寂寞…………」
我从没听过他发出这种微微颤抖、带著哭腔、脆弱无力的声音。
小小竟然哭了……真的,真不知道,有多久没看到他这样了。
「……我说啊,晓晓……」
「什么事……?」
「……你还记得……那个,约定……──」
随著声音沙哑消逝的同时,小小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力气。
我双脚踏稳,从正面紧紧抱住这样的他。
当时,位于相同高度的视线,现在比我高出了三十公分。
当时,一起到处奔跑的身体,现在大到几乎抱不住。
可是,仰望夜空,会看到跟当时一样的光辉。
「……我还记得喔,小小。」
当然喽。
你以为我会忘记吗?想得美。
◆ 川波小暮 ◆
「你总算起来了。」
被傻眼的语气唤醒意识,我慢慢地睁开眼皮。
以闪亮的星空为背景,晓晓凑过来看我的脸。
背后有木头坚硬的感觉。让我的后脑杓软绵绵地靠著的东西,大概是大腿吧。看来我正躺在湖岸的长椅上,枕著她的大腿。
「……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半小时吧,大概。没有手机不知道。」
「喔喔……难怪这么冷……」
我打了一个冷颤。虽说是夏天,但晚上在户外睡了半小时还是会冷。不过,失去意识之前支配全身的高热与反胃,已经好了很多。
「……如果觉得好多了,可以先请你坐起来吗?我腿开始麻了。」
「我会的,反正躺起来也不太舒服──好痛!」
我轻轻按了一下当成枕头的大腿,随后支撑头部的物体忽然消失,后脑杓狠狠撞在长椅的椅面上。
我痛到叫不出来,但心里觉得有点惊讶。
她的大腿,似乎比之前更有肉了。摸起来像是会吸住手指──是练出肌肉了,还是该长在胸部的部分都跑到这里来了?……真是,现在才来变得接近我喜欢的类型。
一方面也为了赶走留在手上的触感,我坐起来提出抗议。
「懂不懂得善待病患啊!」
「不关我的事~不会去找个女朋友来对你好啊?你不是很有女人缘吗?」
「你这是在酸我吗!要不是有这种体质,我早就──」
晓月先是偷瞄我的脸一眼,然后语气有点带刺地说了:
「对不起。」
「……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服气?」
「没有啊?只是觉得很抱歉妨碍了你充实美好的高中后宫生活。」
还后宫咧,我没那么受欢迎好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不要你跟我说话,好像当陌生人一样……!
到了这时候,晓月抽抽搭搭哭泣的模样又重回我的脑海。刚才听晓月大吼大叫的时候,过敏症状一发不可收拾……这就表示这家伙,还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说,她现在这种简直像在吃醋的反应,就是──
「──我说……你啊……!」
我感觉到手臂开始冒出一颗颗的荨麻疹。
「我病才刚好……你收敛点,好吗……」
连脑袋也开始发烧了……奇怪?以前只有身体会发烫,怎么不记得脑袋或脸也会发热?不,一定只是我没发现罢了。这也是过敏症状之一,一定是──
「──噗哧!」
忽然间晓月笑了出来,「嘻嘻嘻!」开始抖动肩膀。
啊……?怎、怎么搞的?就在我跟不上状况的时候,晓月很快地把头转向我这边。
她的脸上,带有调皮的笑意。
「我刚才那是装的。」
「…………啥?」
「好奇怪喔~?怎么觉得你的脸红红的呢~?我只是假装吃醋一下而已啊~你会不会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了啊?小小♪」
「呜…………呜哦喔喔哦哦…………!」
我、我上当了……!谁会选在这种时候整人啊……!有够恶劣的……!
「要不要再让你躺一下我的大腿啊,小小?来呀,过来嘛过来嘛?」
「住手啊啊啊啊…………!」
我再次打从心底感到后悔。
我以前怎么会交到这种女朋友?
这么重大的失败,我看今后的人生当中绝不会有第二次了。
所以,我要一再主张:
──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要跟青梅竹马交往。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下吗~…………」
「「!」」
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们吓得转头一看。
站在微弱月光下的那个人,我不可能看错──正是东头伊佐奈。
平常缺乏表情的那张脸,如今显得尴尬万分。
「真的非~~~常抱歉打扰两位打情骂俏……但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祭典的神社要往哪里走……」
「东、东头同学……?你、你看了多久了……?」
「从『要不要再让你躺一下我的大腿啊,小小?』的部分开始──不、不过没关系!我没有朋友可以让我说出去!虽然我属于口风比较松的类型就是!」
「那不就表示你会跟伊理户同学或结女乱说吗!等、等一下!开玩笑的!刚才那只是开玩笑啦──!」
◆ 伊理户水斗 ◆
学习集训的所有日程正式结束。
第三天的白天,我们走出饭店,按照班级分别坐上游览车。东头一副担心害怕的神情,但没办法,谁教我们不同班。我会用发回来的手机陪你杀时间的,你就忍耐一下吧。
看到南同学坐到后面、川波往走道旁的座位走去,有个女生大声说了:
「咦,南同学~!你怎么不跟川波同学坐一起啊~?」
这个玩笑还没玩完啊?还以为到昨天就结束了。假如集训之后大家还继续闹他们,我就真的有点过意不去了……
我才刚开始担心,南同学就一脸不在乎地回答了:
「啊,我们分手了~」
「超快!啊哈哈!」「为什么?分手的原因是?」
「嗯──理念不同吧?」
「你们玩乐团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喂,川波!被甩有什么感想?」
「我要当回普通的男生~」
「你偶像明星啊!」「噗哈哈哈哈哈哈!」
……真有一套,他们的回答成了完美的收尾。这下这个玩笑就不会拖到暑假收假了。
我把手肘立在窗边托著脸感到佩服时,手机登愣一声发出了通知音效。是结女。
〈南同学跟川波同学,好像进展得还不错喔。〉
〈似乎是。〉
〈我听东头同学说,他们在偏僻的地方打情骂俏。该不会已经在交往了吧?〉
〈说不定喔。〉
〈你怎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完全没有。〉
这次的事让我充分体会到,恋爱ROM不合我的胃口。
「嗨,死党。」
有个男的轻佻地说,到我旁边来坐下。不用说也知道是川波小暮。
「不要擅自自称我死党。你应该是属于如果我被霸凌会出手相救的类型吧?」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总之先告诉你,我是属于与其搭救不如防范于未然的类型……昨晚谢啦,谢谢你帮忙。」
「我只是替自己做的事收拾善后罢了。」
其实川波与南同学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一无所知。只是,我不用多想就能感觉出他们的关系正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但我认为这个善于处事的男人会有办法解决,就试著激了他一下罢了。
而这么做似乎收到了正面效果,我想是因为这个交际力高手──不对,这个应该跟交际力无关。总之是川波小暮靠自己的本事办到的。
「那么反正都要收拾善后,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昨晚,你跟伊理户同学跑去哪了?」
「……………………」
我尽可能不让他察觉我的浑身僵硬。往车窗一看,就看到川波那张令人不舒服的邪恶笑脸的倒影。
「你们俩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一起回饭店的啊。我还以为你们一定在找迷路的东头,怎么会先回去了?」
「……我们以为东头也回去了。」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跟伊理户同学,那时候怎么都换上了运动服?」
「…………因为洗过澡了。」
「东头迷路的时候洗澡?对东头莫名保护过度的你?」
「……………………」
「这么一想,答案就出来了。你们一定是遇到了某种非得立刻洗澡的状况。例如……变成了落汤鸡之类。」
我悄悄叹了口气。
有这么强大的观察力,怎么还会跟南同学吵架?
「这只是我的个人妄想罢了,你听听就好。昨晚没下雨,对吧?这也就是说,你们应该是自己掉进了水里吧?比方说……有了,掉进湖里之类的。琵琶湖的湖岸路灯比较少,很阴暗。你们在那附近找东头,不小心脚一滑──」
滑倒的是结女,我只是想拉住她。结果导致我也被拖下水,就这样。
「昨晚,伊理户同学穿的是白色的衣服对吧?你知道吗?白衣服一沾到水就会变得很透明喔。」
──弄湿的衣服贴在肌肤上,使得原本该隐藏起来的色彩显露无遗。月光映照出的是肉色与蓝色。那很明显地是平常时候穿的,装饰较少的简约款式。结女脸颊上黏著湿透的头发,顺著我的视线往自己的胸口看,霎时面红耳赤到在黑夜里都看得出来,伸手遮住胸脯……
「她当然不能就这样回到有人在看的饭店。这么一来,就得找个地方脱掉衣服,然后把水拧乾──」
「讲够了吧。」
「呜呕!」
我用手肘撞进坐我旁边的男人侧腹部。你这已经不是ROM专了吧,连没看到的部分都被你讲出来了。
──……你绝对,不可以往我这边看喔……
真是气人。讲得简直好像比起我们,川波更了解我们似的。
观测者与被观测者──有时观测者会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被观测者,但被观测者有时也会顺水推舟欺骗自己。理想中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总是有落差,所以我们无法靠自己发现自己的真正本性。
人类之所以有两只眼睛,是因为用一只眼睛无法正确掌握物体的形状。
既然如此,想正确掌握心灵的形状时,或许也需要两只眼睛。价值观、偏见、愿望──每个人只有一颗心,却需要一双心眼。
可是万一,用这种方式发现的自己,并不符合自身愿望的话──我是否会希望有所改变?
…………笨人想不出好主意。
到了那时候,我就选择看起来比较有趣的一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