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下车时,我心想:「其实也没有很乡下嘛。」
大型车站里有很多伴手礼店,走出车站时还迎面看到像是购物中心的大型建筑物。行人也很多,都可以说是都市了。
水斗说这里是「标准的乡下地方」难道说只是形容得比较夸张?
然而一坐上公车,这个疑问就消失了。
随著噗咻一声,车门关上。
公车上除了我们一家四口之外,没有半个乘客。
明明是大白天,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看著车窗外的风景,文明气息在我眼前迅速转淡。建筑物消失得不见踪影,整片原野放眼望去,只林立著无数架起电线的铁塔。
进入山区后绿意更加浓厚,整条枯燥无味的县道除了行驶中的公车,已经找不到半点人类文明的痕迹。
「谢谢!」
在公车站下车时,听峰秋叔叔这么说,公车司机略微掀起帽子打了个招呼。看来他们是旧识。
公车开走后,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旱田。
公车站没有顶棚,取而代之地,只有层层重叠的树梢落下阴影。每次起风都会将树梢吹得沙沙作响,刺眼的阳光强烈地烧灼我的眼睑。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公车的引擎声消失后,就只听得见蝉声唧唧。
简直像到了异世界。
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心想万一回不到那个熟悉的世界,该怎么办?
「唔哇──!结女,你看你看!公车一天只有三班耶!」
妈妈都老大不小了,看著空荡荡的时刻表还兴奋地叫道。
峰秋叔叔带著温馨的笑容说:
「早上、中午、傍晚各有一班已经不错了。在这种乡下地方安排公车路线,其实一点都赚不到钱的。」
「买东西什么的要怎么办啊?」
「这附近银发族比较多。市区那边的店家在区公所的指导下,会安排时间一次送货。再说,现在的老人家都已经会用邮购了。再不够的话,就开车到刚才的市区。」
「哇啊啊──……」
「不能开车的年轻人比较委屈,必须赶末班公车回家。不过嘛,在这里待上几天放松一下也不错。」
峰秋叔叔补上一句好话,说:「那我们走吧。」就迈出脚步。峰秋叔叔的母亲──也就是水斗的奶奶的家,好像还得走一小段路才会到。
我正要去拿放在地上的旅行箱,但另一只手轻快地从旁边伸过来,抢先把它拿了过去。
「啊,你干么……!」
继弟伊理户水斗好像没听到似的不理我,拖著我的旅行箱就走,留下一连串轮子滚动声。
讨厌,是怎样啦……!没经过人家同意就把东西拿走!
我本来想追上去讲他两句──但准备脱口而出的话语,立刻又缩了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前方,有个坡度很陡的坡道。
「……………………」
水斗一言不发,拖著带轮子的旅行箱开始爬坡。
那样走起来应该满费力的,他却没表现出半点不耐烦,潇洒地往上走。
……就跟你说了。
做什么事情,先把理由说清楚啦!
「唔哇……」
「哦……哦哦──……」
爬完坡道后看到眼前的大门,我跟妈妈都被震慑住了。
这就是水斗的奶奶家。
不,与其说是家……这应该要叫做宅第了吧?
我愣愣地望著往旁延伸了五十公尺以上的白墙,以及气派的瓦片屋顶。
「峰秋叔叔的家里,该不会其实很有钱吧……?」
「不不,有钱的只到我外公那一代啦。我外公似乎完全不打算让子女继承财产──遗产几乎都捐出去了,只给他们留下这幢房子。」
「哇啊──……真可惜……」
「不过我妈跟舅舅很早就离开家了,所以好像没什么怨言。」
说到这个,记得水斗也是为了学费才会成为特待生。
我偷看一眼身旁的继弟,只见他一脸厌烦地瞪著天上的太阳。
「好热……」
「就是啊。赶快进屋子里吧。」
我们穿过前院,峰秋叔叔按了大门的门铃。在这种古色古香的宅第听到「叮咚──」的电子音效,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来了来了来了……」
拉门从内侧哗啦一声拉开,出现了一位穿著围裙的老婆婆。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帮佣,但她看到水斗的瞬间神情一亮。
「哦──哦──哦──!这不是水斗吗!你长大了!」
水斗轻轻颔首打招呼。
老婆婆一看,「唔哈哈!」大声笑了起来。
「还是一样不爱理人哪!这样恐怕交不到女朋友吧!」
「妈,你不是说不想变成整天催人结婚的乡下老太婆吗?」
「喔喔,对喔对喔。好险好险。」
她说:「总之先进来吧。」我们便踏进了玄关。
穿著围裙的老婆婆踏上榻榻米的木框,说:
「我是伊理户夏目。」
报上名字后,对著我跟妈妈礼貌周到地低头致意。
「真是抱歉,这么久才与你们见面致意。都怪我这笨儿子冷不防说要再婚……」
「哪有冷不防?我有提前两星期告诉你啊。」
「这不叫冷不防叫什么!」
我偷偷点了点头。水斗也在旁边暗自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明白两人是怕影响我们应考才会瞒到最后一刻,但我也觉得或许有更好的做法。
……不过也是,要是在我们分手之前得知再婚的消息,情况就比现在糟上更多倍了。
「真对不起,妈!我们也是犹豫到最后一刻……」
「不要紧的,由仁小姐。你能让我这儿子有心再婚,我高兴都来不及了。真的很谢谢你。」
「不会不会,快别这么说!」
妈妈慌张又惶恐,对著夏目婆婆──奶奶?──不住挥手。
这时我才想到,我没听妈妈说过是怎么跟峰秋叔叔认识,又是怎么发展感情的……说不定其实有过一番波折。
「那么,这边这位就是结女喽。」
她往我这边看来,使我不假思索地挺直了背脊。
「我是伊理户结女,要受您照顾了。」
「哎呀哎呀,这孩子真懂礼貌,看起来很守规矩呢。跟水斗处得还好吗?」
「还、还好。」
「他们俩感情比我们还好呢。对吧,由仁。」
「就是啊就是啊!水斗对结女很好的!」
「水斗吗!真的啊~」
夏目婆婆柔和地笑著说:
「不过,一下子突然得到这么大的孙女,感觉还真是奇妙。真要说的话,倒比较像是孙子娶了媳妇呢。」
「咦?」
媳、媳妇?
我不禁当场惊呆时,「呵呵。」妈妈坏心眼地笑了。
「怎么办?要不要跟水斗结婚?」
「不、不结。不用了……」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差、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我顺便观察了一下水斗的反应,结果只看到一张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臭脸。
虽然比慌张失措好多了,但总觉得很火大。
「你们都累了吧,进来进来。峰秋,午饭吃了没?」
「路上吃过了。」
「是喔,那就先去把行李放下吧。峰秋,你带他们过去。」
「好。来,这边。」
我拿起行李走到走廊上,与夏目婆婆暂时告别,就跟著峰秋叔叔走去。
这个家大到一个人乱跑可能会迷路。同时也是一间老房子,每踩一步都会让地板轧轧作响。
「妈妈是关西人吗?」
「她的方言是跟爸爸学的。我爸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妈妈他们聊著这些事时,我看到房子有面向庭院的檐廊,不禁有点感动。虽然伊理户家也有庭院,但我还是初次看到这种只会出现在连续剧里的标准檐廊。好像犬神家喔……
「我们是那边,你们俩睡隔壁间。」
「好的──」
「放下行李后就要去拜佛坛喽。」
「好的好的──」
可能是顾虑到我与水斗,我跟妈妈一间房间,水斗则跟叔叔一间。
走进铺榻榻米的和室,我从旅行箱里拿出替换衣物时,「唉──」妈妈大叹了一口气。
「幸好峰秋的妈妈人很和善~本来还在担心如果是个严厉的婆婆该怎么办呢……」
「妈妈之前也没见过她?」
「有打过电话,但也就这样了。」
「是这样啊。」
「真的太好了~……」
妈妈整个人都瘫了,看来她其实满紧张的。可想而知,能不能受到结婚对象的家人接纳可是人生大问题。
对这个家来说,我们说穿了就是外人。
我没多想就抱持著轻松心态跟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怎样……?
「会有很多亲戚来这个家里聚会对吧?大概会来多少人?」
「嗯──?好像说过主要是种里家的人会来喔。」
「种里?」
「峰秋妈妈原来的姓。我听说她妈妈有个哥哥,那边的儿子还有孙子孙女之类的会有几个人过来。」
妈妈的婆婆的哥哥──也就是我奶奶的哥哥。这个要怎么称呼?然后是他的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孙子孙女啊。跟我的关系,记得应该是再从表兄弟姊妹?不知道年纪跟我相不相近……
「由仁──结女──要去佛坛喽──」
「来了──!走吧,结女!」
我们拉开纸门,跟水斗与叔叔会合。
水斗还是一样,一副不知在看哪里的恍神表情,就只是跟著叔叔走……这家伙自从来到这个家,好像一句话都还没说过?
我们再次走在叽叽作响的走廊上,来到设置了佛坛的房间。
现在是盆休,应该有机会去扫墓。不过,水斗妈妈的坟墓不在这边,回去之后也许会另外去一趟。
「就是这里。」
峰秋叔叔说著停下脚步,伸手去开拉门。
但就在这时,拉门自动打开了。
「啊。」
一位年轻小姐,出现在拉门的后方。
是一位戴著红框眼镜,个头大约比我高出十公分的女生。应该是大学生的年纪吧?整体气质就像是书店店员或图书馆员。
从她身上感觉到与我相近的气息,我不禁产生一种亲近感,但就在下一刻……
「这不是水斗表弟吗~!好久不见──!」
她发出欢快的叫声,一把紧紧抱住了水斗。
……嗯?咦!
脑袋跟不上突如其来的状况。
第一印象的那种书店店员或图书馆员般的氛围,瞬间消失无踪。她喊的这一声,反而是派对动物才会有的反应……!就像把晓月同学乘以三倍那样,阳光系的光环都要把我的眼睛刺瞎了!
最重要的是,身体接触也做太大了。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用拥抱当成打招呼。美国人?美国人吗?
「喔喔,是圆香啊?好久不见。」
「峰秋叔叔也是,好久不见──!」
被唤作圆香的这位小姐,继续把水斗抱在怀里,随和地回答峰秋叔叔的话。
……她到底想抱著水斗抱到什么时候?听起来他们似乎是亲戚,但是这男的最讨厌别人靠近他了。更别说什么拥抱,要是换成我这么做,一定会遭到沉默甩开外加不予理会──
「好久不见,圆香表姊。」
说话了!
听到他继续被人抱住,口气粗鲁但的确说出的这句话,我惊愕地转过头来。
自从进到这个家里来,他连呼吸声都没发出一下耶!
「咿嘻嘻,我放心了,今年还是一样不爱理人!原本还在担心你如果趁著上高中转型的话该怎么办的说~?」
「高中不是什么值得转型的地方。」
「哦!够犀利~」
还正常回话!
而且是不是还偷偷酸我!
「嗯?」
圆香(?)小姐放开水斗,视线转向我跟妈妈。
「叔叔,这两位难道就是……」
「喔,我来介绍。她是我的再婚对象由仁,然后是她的女儿结女。两个都姓伊理户。」
「你好,我是伊理户由仁~」
「我、我是结女。」
「哦哦~……嗯──……」
红框眼镜的后方,传来某种对人品头论足的眼光。而且不是对妈妈,是针对我。是、是怎么了……?
「然后,这边是……」
峰秋叔叔伸手往圆香表姊那边比了比,说:
「我舅舅的孙子,还有孙女──跟结女应该是再从表亲吧?──种里圆香,以及种里竹真。」
咦?
就在突然冒出第二人的名字让我吃了一惊时,从种里圆香表姊的背后,有一颗小脑袋瓜怯怯地探出来。
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女生,但刚才有说「孙子孙女」,所以应该是男生。
大概差不多念小学高年级吧──一个线条纤细,像是把水斗变小变可爱的男生,眼睛在长长的浏海底下四处游移。
这个男生──竹真一跟我目光对上,就咻的一下躲到姊姊背后去了。
看他这种反应──明显是个怕生的孩子。
这次错不了,我产生了真正的亲近感。
我以前也是像他这样,总是躲在妈妈的背后。
「啊!真不好意思。他啊,就是比较怕生~」
「不会不会──结女不久之前也都是这样。对吧?」
「……妈,不要擅自把这种事说给别人听啦。」
「啊,抱歉抱歉。」
为什么做父母的总是随口就把小孩的隐私说出去?
我绕到圆香表姊的背后,到躲在那里的竹真面前蹲下,让视线跟他同高。
「很高兴认识你,竹真。我叫伊理户结女,今后请多指教喔。」
我尽可能轻声细语地说……然而竹真却涨红了仔细一看秀气可爱的脸庞,一溜烟地跑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了。
我把他吓跑了……
「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圆香表姊再次用品头论足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
「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看得见努力的痕迹呢。」
「咦?」
「啊,对不起!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我之前还在担心,要是水斗表弟的姊妹来个辣妹该怎么办。不过这下我就放心了──幸好是像结女你这样的女生!让我们保持良好的亲戚关系吧!」
圆香表姊单方面地握住我的手。
嗯……嗯嗯──?
这是在称赞我……对吧?
特别强调「亲戚关系」也没有其他意思,对吧?
没有在对我做牵制吧?
「应该说结女,你的衣服喜好是不是跟我很像啊?感觉好有共鸣喔。」
「咦……」
我重新看了看圆香表姊的穿著。
整体采用淡色调,下半身是蓬蓬的长裙。上半身是尺寸较大的长版上衣,宽松地扎在裙子里稍微拉出来一点。跟之前我们买给东头同学的属于同一种穿搭法。
想到这里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女生,身材有够好。
个头高挑所以看起来显得比东头同学瘦长,但胸部恐怕跟东头同学差不多……?
在极近距离内一看,从深V领都快看见胸沟了,使我有点心跳加速。
「的确……经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像。」
「就是说嘛!我从以前就喜欢这样穿了!虽然大学的朋友说这样有点孩子气,但总觉得女生就是要穿出轻柔飘逸的美感嘛。结女也这么觉得吧?」
「对……对啊。我觉得很可爱。」
不过我只是配合旁边这男人的口味就变成这样了。
…………嗯?
我想了一想。
圆香表姊说她「从以前就喜欢这样穿」──换言之,她早在很久以前,就都是选择这种比较保守的名媛式穿搭。
而跟她是亲戚的水斗,当然应该是从小看到大。
──然后,也希望我穿这一类的衣服。
嗯?嗯嗯嗯嗯???
本来以为水斗之所以喜欢乾净清纯的穿搭,是受到轻小说或什么的影响……难道说……真正的原因是……
「我们好像很合得来喔,真好!不是啦~因为我们家亲戚都没有年轻女生嘛。我们要好好相处喔,结女。」
「……啊,好。当然……」
对了,我有听说过。
听说大多数的男生,初恋对象都是近在身边的年长大姊姊。
到了傍晚,一些亲戚的叔叔婶婶陆续到来,家里举办了宴会。
当然,主客是从今年成为家里新的一分子的我与妈妈。
「你跟水斗处得还好吗?这孩子个性乖僻,一定很不好相处吧!」
「没有啦没有啦,其实他们意外地处得很来喔。」
「就是啊!我们也都好放心!」
这种类型的对话,已经讲了大概五遍。
如今我只能一手拿著乌龙茶陪笑。
「哦哦!圆香酒量真好!」
「今年刚满二十岁就这么能喝啊!真的是种里家的血统!」
「没问题,我还能喝──!」
十几个人在那里拚酒豪饮,未成年只有我、水斗与竹真三个人。
疏离感大到没话说。完全跟不上那种兴奋的气氛。
酒宴都是像这样的吗?还是说是因为亲戚聚会?两者我都没什么经验,不是很清楚……
「让一对年轻男女住在一块,我本来也在担心的说。」
「都说最近的年轻人是草食系嘛。」
「小峰,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
「啊,是喔?」
「别客气尽量吃喔,结女。来来,寿司还有剩!」
「好、好的……」
在越来越吵闹的宴会里,我只能一个劲地吃盘子里自动增加的料理。
最后……
「──好奸诈~~!」
先是听到一声大叫,突然间两团柔软的物体压到了我背上。
(插图007)
「哇!……圆、圆香表姊?」
「结女你好诈喔~~!」
酒味好重!
从背后压上来的圆香表姊,身体又烫脸又红,完全就是个醉鬼。
而且,有个分量十足的东西压在我背上!隔著胸罩都能清楚感觉到那个质量!还压扁变形了!就算我们都是女生,还是弄得我有点心跳加速!
「水斗表弟啊~以前啊~明明完全都不肯理我的说~~为什么这么快就跟结女要好了~?」
「咦,真的吗?」
「真的啊~亏我从他念幼儿园就照顾他耶──!」
坐在附近的水斗,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吃他的煮芋头。
不肯理她……?但他一开始对我,好像还满温柔的……?
「水斗跟我们的爷爷是一个样子。」
圆香表姊与竹真的爸爸这么说了。年纪看起来跟峰秋叔叔差不多──大概四十几岁。我应该怎么称呼他呢?
「像是沉默寡言、莫名顽固还有爱看书,都跟他很像。我看以后前途无量喔,真让人期待。」
「喂~!怎么对亲生女儿都不期待的啊!」
「等上课不迟到了再来跟我扯这些吧,臭小子。」
「我才不是小子──!」
我偏了偏头。
「他们家的爷爷……就是……」
「就是我们的曾祖父喽,也是这幢宅第的前屋主。名字叫做……什么来著~?」
「候介,种里候介。」
看起来还没喝醉的峰秋叔叔回答了。
「外公是个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身为父亲,我比较希望儿子的人生能过得安稳。」
「那样很好啊,能这样健康长大就已经值得感激了……峰秋,你已经够努力了!真的苦了你了……!」
「谢谢……」
峰秋叔叔微微一笑,接受圆香表姊的父亲为他倒酒。
妈妈在一旁,欣喜地露出柔和的笑容。
「……峰秋叔叔在水斗表弟出生后,就立刻变成了单亲爸爸……」
趴在我背上的圆香表姊,有些感慨地低喃。
「虽说夏目姑婆好像有帮忙……但我想一定很不容易……」
……水斗的亲生母亲伊理户河奈阿姨,原本身体就不好,听说生下水斗后很快就过世了。
当时的峰秋叔叔,应该也才二十几岁……那么年轻就丧妻,还一个大男人呵护、养大了水斗。
然后,就在儿子完成了义务教育的同时,跟妈妈结婚了……
我好像懂了。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再婚。
知道他们为什么连我们都没说,犹豫到最后一刻。
又为什么我与妈妈,受到超乎想像的欢迎……
因为峰秋叔叔的再婚,是坚强克服了人生的巨大考验,所获得的证明……
既然是这样,我的心意也就更加坚决。
我──我们……
无论如何,都得守住现在的这个家。
「……爸。」
「嗯。」
一回神才发现,水斗站了起来,从峰秋叔叔的背后对他说话。
「我吃饱了。」
「好……谢谢啊。」
「那我走了。」
水斗迅速离开宴席,走出了房间。
他要去哪里?
为什么要跟他说「谢谢」?
「结女你别想跑~!」
「圆、圆香表……好、好重……!」
「有没有男朋友啊~!我看有吧~!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没有!没有的话我来当~!」
「圆香完全成了个酒鬼呢。」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哇哈哈哈哈……!」
「呼~……」
让肩膀以下泡在热水里,终于觉得舒服多了。
我漫不经心地望著水蒸气飘向蓝色磁砖的天花板。
当然,我也有亲戚,偶尔也会有机会见面。
但是,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家族的聚会……而且还是跟那男的一起参与,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跟那家伙交往的时候,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他的这么多亲戚见面……
而且也没听说过他的外曾祖父曾经很有钱,更是一点都不知道他还有像圆香表姊这么漂亮的再从表姊……
不过水斗本人还是一样独来独往就是了。竟然一个人擅自溜出那场酒宴,哪有人像他那样的?
我洗完澡后,走到檐廊这边来看看。
因为入浴过后在檐廊吹吹晚风,不觉得很风雅吗?
远处隐约传来大人们继续宴饮的声响。我告退之后,妈妈好像还继续留下来喝酒。不得不说我妈妈的适应能力真强……
「咦?」
「啊……」
檐廊已经有人先到了。
竹真面对庭院坐在檐廊边,小手拿著游戏机。
玩电动啊……
说得也是,这个年纪的男生当然会玩电动了。我只是受了某某人的影响,才会觉得不是看书就怪怪的。
「竹真,你一个人?」
「……呃,嗯……」
哇,他第一次回我的话耶。虽然眼睛还是对著游戏机。
我不禁高兴起来,说:
「你姊姊呢?」
「还在喝酒……」
「咦咦──……这样啊……」
不是说她才刚满二十岁吗?这么年轻就能跟得上那群酒国英雄,太强了吧……
「姊、姊姊一喝醉就会跑来抱我……」
喔喔,这次还主动接续话题耶。
「所以你就溜出来了?」
「对、对啊……」
「洗过澡了吗?」
「洗、洗过了……」
「这样啊。那么也许我该去叫那家伙了……」
夏目婆婆跟我说过,洗完澡之后要跟还没洗的人说一声。反正那男的一定还没洗。
「……………………」
我正在思考时,发现竹真抬头盯著我看。
「怎么了?」
「啊,不,没有,没什么……」
竹真一边说,一边拖著屁股在地板上滑动,与我拉开了距离。
可能是对我有戒心吧。
好吧,这也无可厚非。忽然冒出一个女的自称是亲戚,换作是我也会有戒心。
至少要是有共通话题的话也许还能稍微解除他的心防,但他看起来好像不爱看书……
「……欸,竹真你觉得那男的──说错,水斗哥哥看起来怎么样?」
于是,我决定搬出双方都认识的人当作话题。没办法,谁教我没别的选择。
竹真眼睛提心吊胆地四处游移,说:
「咦?什么意思……」
「比方说很温柔,或是很可怕之类的。」
「……嗯──……这个……」
难以启齿地犹豫了半天之后,竹真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是很,清楚。」
「是这样啊?」
「我很少,有机会,跟他说话……因为他,都一直待在外曾祖父的书房里。」
外曾祖父的书房……那男的连来到亲戚家里,都窝在房间里?
竹真好像变得有点不安,略显焦急地说:
「……不、不过……!」
「嗯。」
「……我觉得他,还满……帅的……」
「帅?」
竹真有些害羞地点头。
「很有自信……应该说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因、因为我都没办法,像他那样……」
「……也是……」
我懂他的心情。
因为国中时期的我,也是出于同一种理由,才会受到那男的所吸引。
可是……那男的其实也并不完美。有时也会犯错……
「……其实说起来也很正常……」
「咦?」
「啊,对不起,我自言自语。」
啊哈哈。我用笑声糊弄过去。
「对不起喔,打扰你玩电动。」
「啊,不会……」
「那我走了──啊,再问你一个问题。」
我凑巧变得跟杉下右京一样,转过头来。
「书房在哪里?」
我还记得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成为同班同学的那天──大家都在忙著交朋友,只有他一个人,神色自若地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中。
我姓「绫井」,他姓「伊理户」。
我按照座号顺序坐在窗边最前面的位子,不知为何,就是不觉得坐在我背后默默看书的他,是个「寂寞的人」。
每当我无意间回首,他都给了我少许勇气。
让我觉得,一个人像这样活著也可以。
不用硬是跟他人产生交流,彷佛融入背景之中,但仍然追寻著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让我知道,这样的人生也并无不可。
那或许只是想得到比下有余的安心感,是一种肤浅心态的表露──但背后感觉到的那个存在,确实成为了我国中生活的心灵支柱。
只是当时我还没想过,他对我来说会变成如此重要的存在──
竹真告诉我的书房,就在走廊的尽头处。
那是水斗的──如今也成了我的外曾祖父,种里候介爷爷的书房。
听说水斗一直以来,每次来到这个家就一定会窝在这个房间里。
对耶,他本人好像也说过「都是看书杀时间」……
门是开著的。
月光射进室内,柔和地照亮书房内的空间。
这是个两侧受到巨大书柜围绕,有如藏书地窖般的房间。另外还有一大堆书应该是书柜塞不下了,杂乱地堆在地板上。本来就不算宽敞的房间变得更是狭窄。
灯光只有天花板上的一颗旧电灯泡、站在书桌上的一个桌灯,以及月光。
在宛若洞窟的阴暗空间中──
──他就像与房间融为一体那样,坐在书桌前。
就像只有这个房间,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
融入其中的水斗也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从战后时期就一直坐在那里。
我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出声叫他,或是踏进书房。
因为──这里,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空间。
水斗一个人,就让这个世界变得完整。
总觉得如果我这个外人闯进去,会毁了这个完整的世界──
──对。
伊理户水斗,从一开始就是个完整的个体。
没有任何空隙,能让外人趁隙而入。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让我当你的女朋友?
国中时期的那段回忆,如今恍如遥远的梦境。
远到让我怀疑,他只在我面前表现的温柔、笑容、害臊的神情……全部的一切,会不会都只是某种错误……
是到了现在这一刻,我才有这种想法。
成为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从比我认识水斗更久的亲戚们那里,听到一些事情。
所以,我才会知道。
知道当时的他,有多么的特别。
知道那对于他的人生,是少数例外之一,是特殊例子。
然后……就这点来说,我也一样。
当时的我,也是格外地特别。
我们彼此,都将对方视作特别的存在。
……可是。
我得说,可是。
当时的我──没能有机会,看到他的这副模样。
我们不再特别,成为了普通人。
热情似火的时期结束,变得能够冷静地活在现实里。
所以,我才会──
只需刻意吸一小口气,吐出来……就正常跨过了书房的门槛。
旧纸张的甜香,扑鼻而来。
两侧排列的无数书本,给了我近似压迫感的感受。
这就是历史的重量吗……我正受到震慑时,水斗从书桌抬起头来,转过来看我。
「……是你啊……干么?」
听到比平时显得低沉了些的声音,我努力保持平静,回想起要讲的事。
「我是来……叫你去洗澡的。」
「喔……已经这么晚了啊……」
水斗叹息般低语,阖起放在书桌上的书。
那本书有点奇特。
看起来像是精装书,但既没有封面图画也没做什么装帧设计,只粗朴地写上了书名……
我又想到也许是某种专书,但感觉好像又太薄了。可能连一百页都没有。
「不用夹书签吗?」
「不用,反正我全都记得。」
「咦?」
「这本书只能在这里看到,所以我每年过来都会重看。」
「这本书这么稀奇?」
房间给人的感觉的确像是能捡到价值几十万圆的珍本书。
我忽然害怕起来,开始小心翼翼地绕过放在脚边的书。水斗自言自语般地对我说:
「说稀奇是很稀奇……毕竟,它是全世界仅有的一本。」
「全世界仅有一本?」
「就是所谓的自费出版……不对,它既没有发行也没有分送出去,所以只能说是一本手工书吧。」
水斗轻轻抚摸书桌上那本书的封面。
我绕过脚边的书走过去,探头往桌上看,只见封面印著陌生的书名。
「……《西伯利亚的舞姬》……?」
封面只有明体书名,连作者的名字都没写上。
讲到「舞姬」就会想到国文课本里一定会看到的森鸥外……但「西伯利亚」是……?
「这本薄薄的书,到底是什么?」
「外曾祖父的自传。」
「哦,自传……──咦?」
「呵……这兴趣还挺自恋的,对吧?」
看到我困惑的神情,水斗带点讽刺地冲著我笑。
经他这么一说,的确有听过。听说其实有满多中高年纪的人会想自费出版自传……
「小时候……大概是念小一的时候吧,我在这房间偶然发现了它。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感觉有点诡异对吧?所以我翻开看看──从此以后,每年都重读一遍。」
「……这么好看?」
「也还好吧。要找好看的书的话,东野圭吾之类的应该更好看吧。而且它没标假名,当时的我看得是一头雾水。只是……不知为何,我把它看完了。它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看完的故事……」
第一次看完的,故事──
我也明白这种故事的意义有多重大。
以我来说,那个故事就在家里的书柜上。没错──就在当时还住在一起的,爸爸的书柜上。
小孩子随兴拿起的那本书,虽然出于知名作家之手,但一般读者并不把它视为杰作或代表作。如果跟狂热粉丝以外的人讲到书名,一定只会得到三个字「没听过」。
我会拿起那本书,是因为书名。
对还在念小学的小孩子来说,那个书名取得非常刺激。
阿嘉莎•克莉丝蒂的《谋杀成习》。
后来我才知道,那本书的另一个译名是《美索不达米亚惊魂》。
比起同一位作家的《一个都不留》或《罗杰•艾克洛命案》,那本书既不有名也没有精彩绝伦的机关。《谋杀成习》这个译名,跟内容也没多大关系。
除非是克莉丝蒂的书迷,否则一定没几个人知道这本书──然而这本书,却让年幼的我深深为密室杀人的妙趣与名侦探的魅力所吸引……
既然如此。
如同《谋杀成习》塑造了现在的我,这本《西伯利亚的舞姬》或许正是塑造了伊理户水斗现今模样的作品。
我在满地书本之间的空隙跪下,跪行到水斗身边,探头看看放在书桌上的《西伯利亚的舞姬》。
「舞姬我知道……但西伯利亚指的是?铁路吗?」
「你没在课本或什么地方看过吗?」
「咦?」
「西伯利亚滞留……外曾祖父去打仗,终战后,当了三、四年的苏联战俘。」
「……战俘……」
这个陌生的词汇,使我一时没能产生实际感受。
对喔……我们的外曾祖父,算起来的确是经历过战争的那一代……
「那么,这本自传,是他在西伯利亚当战俘时的……?」
「对。内容写的主要是缺乏粮食险些饿死,天寒地冻险些冷死,还有强制劳动太过沉重险些累死等等。」
「都是些死里逃生的故事呢。」
「还有同伴死在自己眼前之类的。」
「……………………」
我闭上嘴巴。
我没挨饿过,也从没受冻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身体觉得最累的时候,顶多就是体育课的耐力长跑。
即使在课本或课堂上有看过听过……但那些事情听起来,总有些像是发生在异世界的故事。
「…………那么,舞姬是?」
「就是森鸥外。」
「爱丽丝?」
「对。他用森鸥外的《舞姬》比喻在西伯利亚结识的女生。」
「总觉得……故事意外地还满浪漫的耶。不过要是跟真正的《舞姬》结局相同就糟透了……啊,所以你该不会有俄罗斯人的血统吧?」
「……关于这部分,你就自己阅读做确认吧。」
「咦?」
水斗把《西伯利亚的舞姬》拿给一时措手不及的我。
「想知道书的内容就该自己看。这么好奇的话,自己看就对了。况且就如你所看到的,它并没有很厚一本。」
「咦……可、可是……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怯怯地接过了《西伯利亚的舞姬》。
真的很薄。搞不好它的硬底封面都还比本文纸页来得厚。
但是,它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氛围。
像是执念……像是怨念……沉重得像是塞满了凝滞郁积的感情。
「……这本书……还有其他人,看过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我看到这本书时,它藏在很里面的地方。不过应该知道有这么一本书。」
无论是峰秋叔叔还是夏目婆婆,当然就连圆香表姊都没看过这本──水斗的根源。
比进入书房时更强烈的畏缩感,袭向我的内心。
──我,有这个资格吗……?
东头同学的容颜,闪过我的脑海。
我忍不住自然而然地想到……该出现在这里,看这本书的人,也许应该是她才对……
「……那我去洗澡了。」
水斗站起来,往走廊那边走去。
「看不看是你的自由……之后帮我把书放在书桌上就好。」
说完,水斗就把地板踩得轧轧作响,存在感逐渐远去。
我在弥漫著旧纸张气味的书本地窖当中,手拿世上仅有一本的书,独自陷入沉默。
也许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留在这里。
但现实情况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西伯利亚的舞姬》。
我低头看著这个书名。
回想起水斗将这本书递给我的模样。
这次,需要足足三次深呼吸。
我翻开了封面。
『到了人生的尾声,回顾过往便成了生活的主要部分。我这一生虽未活得充满耻辱,但活得充满懊悔。其中最令我心如刀割的,是在那西伯利亚的远地回忆。
我至今对妻子的爱仍未淡去,也毫无虚假。但在该地与她度过的时光,仍如弧光灯在我胸中发亮。
啊,西伯利亚。我的菩提树下大街啊。
我决定写下这个故事。如同那太田丰太郎所做过的一样。这将是我人生最后的文学,也是忏悔。』
《西伯利亚的舞姬》以这段文字作为开头。
太田丰太郎就是森鸥外《舞姬》的主角……他在德国留学时遇见一位名叫爱丽丝的少女并与她相恋,但最后为了保护家族名誉与自己的人生而辜负了她,在国文课本当中恐怕是最让女生讨厌的一个登场人物。
候介爷爷将自己比作丰太郎,写下了自己的半生。
他接受雄厚金援走上菁英之路,与父母定下的未婚妻也相处融洽。但国家寄来的一张红纸,让他离乡投效军旅──
书中以不输专业作家的精采文笔,描写出他的人生轨迹。
被分发至满州战线的候介爷爷,在当地迎来了终战。
听从国内的指示向苏联军投降后,他与同袍们分享喜悦,以为可以活著回到故乡,与家人以及未婚妻重逢。
谁知──
『「Tokyo, domoy!」苏联的士兵喊著。
我兴奋激动地,这样告诉一脸诧异的同袍们。
「Domoy」是俄语的「回国」。我们可以回日本了。
我们坐上运货车厢,期盼著往故乡所在的东方前进。然而货车开始行驶没多久,我立刻就察觉到了。
列车是往西方行驶。』
梦想回到故乡的日本士兵花了好几个月,被送到酷寒的收容所。每天只能得到少许的发酸黑面包或与盐水无异的汤,被迫进行严苛的重度劳动。
候介爷爷运气很好。他因为懂一点俄语而得到了通译的职务,不用从事重度劳动。书中写到饮食也稍微得到了改善。
但是,将苏军的命令转达给日本兵的职务有时会招人怨恨,而在苏维埃联邦这个施行大规模监视的社会下,单单只是会讲俄语就曾经使他惹上间谍的嫌疑……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前,出现了西伯利亚收容所酷寒严苛的景象。
感觉就像在窥探他人的人生。
种里候介老先生的记忆与感情,逐渐吞没了我自身的存在。
『我的文学志趣在遥远异乡仍不曾中断。即使书籍遭到没收,内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只要默背那些内容,就能让我亲近丰富的故事与令人怀念的文辞。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会过来聆听,我们也曾高谈阔论。不只是同乡之人,异乡的人们也有爱好文学之心。
伟大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啊,你真正地联系了人们的心。』
彷佛在风雪中生火取暖,严苛的生活中也有光辉。
最强烈的光辉,就是西伯利亚的舞姬。
一位名叫爱莲娜的女性。
书上说她是苏联官吏的女儿,与候介爷爷在文学上兴趣相投而认识。候介爷爷成为了她的家庭教师教她日语,跟父亲同样是文学爱好者的爱莲娜女士,就这样渐渐与他心灵相通……
他们的情况,让我不禁联想到自己与水斗。
毁灭的序曲。
注定离别的相遇。
因为,故事一开始就提到了。
候介爷爷,在故乡有位未婚妻──
『在我们文学同好之间,有许多人严词批判《舞姬》的主角太田丰太郎意志薄弱。
丰太郎一生走在家人、国家与他人安排的道路上,却在异乡遇见爱丽丝,爱上她,第一次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然而,这个男人没有克服逆境的勇气,抓住朋友伸出的援手不放,就这样逼疯了心爱的爱丽丝。
有无数的意见批评他连一名女子都保护不了,算不上男人。
然而,他的人生,他的心态,让我强烈地感同身受。每当我与爱莲娜交谈,每当我凝望她的笑容,父亲那严厉的神情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他要我光耀门楣,要我报效国家。我一次也没有怀疑过这些教诲。
无论我与爱莲娜如何地心灵契合,我无法想像自己忤逆父亲之言留在苏联的模样。假如那一刻到来,我是否会像丰太郎一样害得心爱之人发疯?这令我害怕得不得了。』
后来时光荏苒,候介爷爷必须开始对抗收容所里称为「民主运动」的思想运动。民主运动只是虚有其名,实质上似乎是苏联对俘虏灌输共产主义思想的洗脑手法,由于老朋友对此做出反抗,因此候介爷爷也必须给予支持。
候介爷爷的同袍除了必须进行严苛的重度劳动,在收容所内又受人欺凌。疲劳、饥饿、酷寒,再加上精神疲惫同时来袭──
『我没能帮助朋友。朋友帮助过我好几次,我却没能报答这些恩情。朋友到死都没有责怪我。朋友的眼中反映出远在他方的故乡。』
这部分的文章字迹变得相当紊乱。就好像把候介爷爷纷乱如麻的心,直接下笔写成文字一样。
在西伯利亚度过了长达三年的战俘生活,终于有望遣返日本了。
爱莲娜父女此时已与候介爷爷有了深交,便劝他留在苏联。说是会为他安排职位,问他有没有意愿与爱莲娜结婚。
候介爷爷的选择,与他自己过去想像的一样。
他没有勇气为了一时的恋情拋弃故乡。无法遗忘家园、祖国与未婚妻。
听到他这么说,爱莲娜女士柔和地微笑,这么说了:
『「请你一定要幸福。」
她用我教她的日语,如此告诉我。』
候介爷爷如此描述当时转身离开爱莲娜时,他心中的想法。
『尽管笑我意志薄弱吧。想责怪我不配做个日本男儿就责怪吧。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将当时的真实心情记载于此。』
『我多么希望你能挽留我啊。』
……这就是最后一段文字了。
我打开最后一页,注视著这段文字良久。
──滴答。
水滴滴在老旧的纸上。
「……啊……」
我急忙擦擦眼睛。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在阅读时掉眼泪了……
不知是因为这是真人真事,或者因为这是水斗的──我的外曾祖父的故事……
这么旧的书,弄湿了不晓得会不会怎样?我想把它擦乾,低头看著书页时,发现到一件事。
书页上还有另一个泪痕。
……这本书已经装订成册。所以,应该另有一份种里候介老先生的亲笔原稿。
所以这个泪痕,是这本书的读者──除了我以外的唯一一个读者,落下的眼泪……
霎时间,我产生了幻视。
彷佛看见在这阴暗又满是灰尘的书房里……一个小男孩,翻开这本书哭泣。
我从没看过那男的为了书中情节落泪。
即使如此……那的确是过去,曾经存在过的光景。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弧光灯──徒然地亮得耀眼的书房,能够远远听见大人们饮酒作乐的声音。
好似只有这间书房,隔绝于世界之外。
好似只有自己一个人,区隔于世界之外。
啊──
他,一直都活在这个世界里。
「……你还在这里啊。」
在月光照射下,一道长影从门口伸进了书房里。
「好歹拉门拉一下吧。就算是夏天也会著凉的。」
水斗口气傻眼地说,用习惯的脚步走进杂乱的书房里。
他看到书桌上摊开摆著的《西伯利亚的舞姬》,挑了一下眉毛。
「那本书……你该不会整本看完了吧?」
我缓缓点头。
「……是喔……」
水斗一听,叹息般地这么说,就不再开口了。
弥漫著旧书气味的房间里,飘过一阵沉默。
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
我满脑子都是曾经待在这个房间里的男孩,以及此时在我眼前的男人。
所以我……决定问个至今想都没想到要问的问题。
「欸……你有写过小说吗?」
「嗄?」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水斗显得困惑,我继续说:
「我有……在小学的时候,写过像是抄袭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推理小说。文章烂到不能看,故事与诡计,也全都是从别处抄来的──可是,那篇小说里,满满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满满的都是『我』。」
所以,我到现在还留著。
搬家的时候也带了过来。
那个让人看到太丢脸了,连我自己都不想重读一遍……但就是不想扔掉。
「欸,水斗。」
霎时间,他眼睛略微睁大开来。
「我……也想看看你写的小说。」
水斗半张著嘴,不规则地呼气,说:
「你刚才……直呼了……我的名字……」
「我们是兄弟姊妹啊,很正常吧?」
我笑著开他玩笑。
至今我都是在心里这么叫他。
在妈妈他们面前互相称呼时,也都有保持礼貌。
但是,我现在想叫他「水斗」。
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以免你从我面前消失。
以免我从你面前消失。
好让你和我,我和你──能够互相挽留。
「让我看看嘛,水斗。我的也会给你看的。」
水斗像是想掩饰什么般别开目光,说:
「……有机会的话。」
「多久我都等。」
因为我们到死,一定都会是兄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