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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只有求婚还不够 第五章 比翼鸟展翅之时

伊理户水斗◆觉悟

「──你已经做好觉悟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完成了一如我的请求,为期三天的业务之时,庆光院叔叔问了我这个问题。

庆光院叔叔帮我介绍的打工,是在他的公司打杂。像是整理资料、管理公司的零食柜或是替包裹写收件地址,总之就是与创作工作无关的所有杂务。他说他们公司规模小,有人负责打杂很有帮助。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打工,幸好平常偶尔也会做点家事,准备文化祭的经验也帮上了忙。而且即使只有一小部分,有机会参与游戏公司的现场工作,也让我吸取了超乎想像的宝贵经验。例如可以用什么方法让埋头工作的创作者休息等。

三天的新鲜体验结束时,庆光院叔叔像是当成饯别般说了:

「俗话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现在的你跟半个月前见面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扫除迷惘了?」

「……没有。」

我摇摇头。

「我想,没有人是不迷惘的。就算是再厉害的天才也一样……这个道理,您应该比我更懂吧。」

庆光院叔叔意味深长地笑了。

也许这个人说到底,的确是看透了一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可能也全都早就料到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说。

这就是我对于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迷惘是没有办法扫除的。我认为应该学会跟它相处。」

庆光院叔叔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隔了一拍才做出反应。

「跟它相处?……而且不打算跨越它?」

「是的。要扫除或是跨越迷惘……恐怕只有如来佛祖才办得到吧。」

半晌过后,「呵。」庆光院叔叔淡然一笑。

「不愧是爱书人,真是有学问的回答方式──说到这个,『觉悟』原本好像是佛教用语。」

亦即灭除迷惘,证悟真理。

对于活在苦界的我们来说,这个道理还太遥远了。

「庆光院叔叔,以前我听结女说过,她喜欢推理作品,似乎是受了您的影响。」

「嗯?喔──我还在当学生时也很迷推理。」

「您最喜欢哪一部推理作品?」

明明彼此都是爱书人,这却是三天来头一次聊到这个话题。

庆光院叔叔犹豫着沉吟,说:

「这个问题真难回答……不过,这么说吧,如果从结局来说,我个人最喜欢的──或许是《不会笑的数学家》吧。」

──林间学校的那一晚,我初次结识绫井结女的时候,看的也是这本书。

「这个选择有点独特。同一个系列的话比较常听到的选择应该是《全部成为F》吧。」

「我喜欢那个结局,它彰显了科学思维的精神……唔。」

庆光院叔叔自己说完,忽然沉默不语了。

大概是有所自觉了吧。发现自己现在说出的话,与我的回答具有相同的意涵。

「……你讲赢我了。」

「只是凑巧而已。」

「那我就问个问题当作反击吧。水斗同学,你最喜欢的推理作品是?」

「《COSMIC》。」

「……哈哈!所以是『绝对无法解开的谜团』了──」

我还是觉得,我跟这个人可能有点相似。

庆光院叔叔轻叹一口气,眼光飘向远方。

「……我要是能早点找到与你一样的答案──不,这种想法不应该。年纪一大就会变得很喜欢后悔。」

然后,他向我伸出了手来。

「加油。像我这种枯燥无趣的大人能对你说的,也就这样了。」

「是。您放心,我会的。」

我们握手了。

为了与曾经作过的恶梦,以及今后即将拥有的梦做个了断。

伊理户结女◆最后一天•其一

今年的最后一个早晨,以一个不好不坏、平凡至极的清醒方式作为开端。

我在床上睁开眼睛,就这样发了片刻的呆。自从加入学生会以来,变成常态的忙碌生活说结束就结束,似乎让我整个人顿时虚脱了。

不过,也不会怎样吧,就今天一天。

我带着这种想法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不可思议的是大脑反而渐渐清醒过来。睡不着却窝在床上也满无聊的,我溜出了被窝。霎时间,冬日的冷空气往身上扎,让我立刻就想钻回被窝。我努力克制住这份欲望,打开空调。

在房间变暖之前先去洗脸好了。我站在穿衣镜前稍微整理一下乱发,然后穿着睡衣走出了房间,下楼进入盥洗室。

我在盥洗室打开热水水龙头,稍微等一下。等水变热了,再水声哗哗地洗脸。接着拿化妆棉沾些化妆水,擦拭整张脸。顺便检查眉毛的形状。看起来没问题。

我一边感受到肌肤正在吸收化妆水,一边刷牙。唰唰嘶嘶地仔细刷,臼齿后面也没遗漏。

刷到一半,盥洗室的门打开了。

是把头发睡乱了的水斗。

我转头看他,衔着牙刷说:

「早弯。」

「早安。」

我倒一杯水,含在嘴里噗咕噗咕地漱了口。然后呸一声吐出牙膏水,边擦嘴边把位子让给水斗。

然后没发生什么事,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在用空调烘暖的房间,从衣柜里挑选今天的衣服。没必要太费心挑选。最后,我选了百搭的女生衬衫,以及舒适的长裙。我把它们先放在床上摊开,然后脱掉上半身的睡衣。

啊,对了,胸罩也得换。我上半身只穿着一件晚安内衣,从抽屉柜里挑选胸罩。

目前……并没有打算要露给某人看。

──但是……

「毕竟是……最后一天嘛。」

今年的最后一天。

是我对自己立下誓言的最终期限。

今天不一决胜负,更待何时?

我拿出了瞒着妈妈偷偷买的,边缘有着繁复刺绣花纹的可爱胸罩,以及成套的内裤。

脱掉晚安内衣,我谨慎地把胸部塞进新胸罩的罩杯里,调整好位置。

只不过是做这个动作,就让我感觉精神为之一振。

就这样,日常生活开始了。

对我来说,这是关乎胜负的日常生活。

伊理户水斗◆最后一天•其二

上午时间,我懒散地看书度过。

我重读了《Y的悲剧》。这是在日本大受欢迎的多鲁里•雷恩系列第二集。全聋的退休演员多鲁里•雷恩有时展现精密敏锐的推理头脑,有时没有。

读完全书最后揭晓的惊人真相,我每次都产生相同的感想:

心里有任何想法,一定要跟别人说清楚才行……

我跟伊佐奈聊起类似的话题时,那家伙这么说了:

「就像OVA版的『机械巨神』一样吗?」

「什么东西?」

「就是一个因为没有好好留下遗言,结果搞得世界大乱的故事。」

后来一查才知道,是个年代有够久远,只有骨灰级观众才会知道的动画。那家伙怎么会去看那种作品?

总而言之,看来不管是哪个时代或世界,沟通不良总是会唤来悲剧。如果说推理作品的杀人动机有一半都是恋人遇害,可以说另一半原因就是沟通不良──好吧,有点言过其实了。

我把《Y的悲剧》放回书柜上的原位,走到书桌这边,打开最上面的抽屉。

两个手心大小的礼物盒一起收在里面。

我仔细关起抽屉,然后才离开房间,下到了一楼。接着若无其事地到客厅一看,结女坐在暖桌旁看电视,老爸在餐厅看书,由仁阿姨在厨房煮东西。

「啊,水斗。我在下乌龙面,你要吃吗──?」

她从厨房问我。我歪头不解。

「阿姨属于不吃跨年荞麦面的那一派吗?」

「有什么关系?一天吃两顿面也不会怎样嘛~大家一天还会吃三顿白饭呢。」

好吧,如果把两者都视为主食,或许是该用同一种标准来衡量。

「我要吃。」我回答后,过去坐进电视机前的暖桌。

先到的结女往我看过来,「唉。」找我说话。

「你都习惯什么时候去新年参拜?」

「什么时候?」

「一过十二点就去,熬夜到清晨再去,还是先睡觉,到了明天中午左右再去。」

「要这样问的话,我习惯根本不去。」

「真是不敬神。」

「你又有在信神了?」

「……说得也是。」

没什么好信的,就是个把我们整成这样的混帐。

我拿起放在暖桌正中央的橘子,但想起马上就要吃午饭了,又轻轻放回去。

「你们家呢?」

「记得都是在元旦上午跟妈妈一起去吧。」

「光听就一堆人……」

「反正都要人挤人,半夜去说不定更好玩。」

「你今年可以跟朋友一起去吧?」

「嗯。不过过年嘛,我也想跟家人一起去。」

「家人啊。」

前年──不对,还是去年──记得我好像是初三还是哪天,跟绫井一起去过。因为明明没有朋友却在元旦出门怕家里起疑。

……那时候,我向神明许了什么愿望?

「你都没有计画吗?比方说东头同学或川波同学他们。」

「伊佐奈跟我是同一型。川波很了解我。」

「是喔。不过川波同学感觉好像还有很多其他朋友。」

「南同学也是吧。」

「她跟我说凌晨两点左右集合,你要不要一起来?」

「让我去那里如坐针毡你很开心吗?」

「呵呵。」

「──你们两个~!乌龙面煮好喽──!」

「「来了──」」

我们愉快地从暖桌迅速站起来。

无论新年参拜去或不去,我们在那之前都有事情得先解决。

今年的脏污今年清。

一辈子一次的大扫除开始。

伊理户结女◆最后一天•其三

刚吃完午饭,晓月同学就打来了。

「是,你好──」

『结女~现在方便吗~?』

「嗯,方便。」

我一边把手机放到耳边一边离开餐桌,再次把腿塞进暖桌。

我慵懒地靠着背后的沙发,听晓月同学说话。

『你现在在干嘛──?』

「刚刚吃完午饭。」

『哦,吃什么~?』

「乌龙面。」

『跨年荞麦面?』

「的前菜,好像是。」

『咦──?还有这种的喔?』

「晓月同学呢?」

『我家就普通吃炒饭。』

「你做的?」

『妈妈做的!说是除夕好歹帮家人煮顿饭──』

晓月同学平常总是不在家的爸妈,看来最起码除夕会待在家里。

『结女跨年要看什么?』

「什么看什么?」

『就是电视啊直播之类的。』

「嗯──没有特别决定。」

『你对红白没兴趣啊?』

「那些歌手我都不认识啊。」

『因为你比较少听音乐嘛──』

「自己都觉得不太像女高中生……」

『唱卡拉OK也都是让我来点歌!』

「总是让您费心了……」

『啊哈哈!』

「总之只要看得到跨年倒数就可以了。」

『你很重视这个呀?』

「不觉得这样才有跨年的感觉吗?」

『啊──我好像能理解。』

「一不注意发现日期已经变了就会觉得很吃亏。」

『我懂我懂!』

水斗离开客厅了。我听到他上楼的声响。

「去年我是看到LINE的贺年讯息才发现已经新年了。」

『结女是新年快乐抢头香型?』

「有人不抢头香的吗?」

『料到网路会塞爆的话!』

「嗯──……今年可能会走当面道贺路线。」

『也是啦,等一下就会碰面了。』

「两点对吧?」

『嗯!对啊对啊──啊!』

「怎么了?」

『我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啊,原来是这样啊。」

『对呀。跟你说喔──奈须华的妈妈好像愿意开车载我们,既然机会难得,大家在讨论要不要干脆远征北野天满宫──』

「咦!那很棒啊!」

『哦,好像很有兴趣?』

「我每年都很向往,可是觉得新年跑去太远了,就放弃了。」

『毕竟走路要一小时嘛──那就决定喽?』

「嗯,就这么决定!」

『OK──那就两点在乌丸御池的十字路口集合!』

水斗来到客厅了。手上拿着文库本。

他快步走来,把两条腿塞进暖桌。脚尖从旁伸过来,碰到了我的小腿部位。

「对了,你不跟川波同学出去吗?」

水斗在暖桌桌面上翻开文库本。是《空中飞马》。

『咦?干嘛提到他──?』

「想说你们怎么不趁新年参拜去约会?」

『少来了,才不去呢!』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走到哪都会遇到熟人啊。其实我也是啦。』

「哇~」

『干嘛「哇~」一声?』

「觉得阳光系好厉害。」

『哪有什么啦──』

「可是如果是像北野天满宫那种人多的地方,应该认不出来吧?」

『嗯──好吧,也是啦。』

我慢吞吞地挺起身子离开背后的沙发,偷看水斗看书的脸色。

『那你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伊理户同学呀。他耶诞节好像到川波家去过夜了──』

「啊,跟我想的一样。」

『你不知道喔?』

「只知道他不在家。」

『伊理户同学也真是没搞懂状况──!难得的耶诞节竟然让结女独守空闺!』

「我们不是受邀去会长家的派对了吗?」

『是没错啦──』

我感觉照晓月同学的个性,这样讲话有点拐弯抹角。

就好像有事情放在心上,却不好意思直接问。

「晓月同学觉得不满意?」

『嗯──也不是说不满意──』

「因为没能跟川波同学一起过?」

『哪是啊!……没有啦,我只是觉得……』

看吧,开始了。

『伊理户同学还有结女,都好像有心事……我有点担心。』

晓月同学真的好善良。

我们妨碍她跟喜欢的人一起过耶诞节,她却为我们担心。

「我们没事。」

为了让这个挚友安心,我坚定地说。

「一定会没事的。」

虽然未来不可预测。

但现在的我有种没根据的自信,让我相信情况不会变得太糟。

『这样啊……那就没关系。』

晓月同学没再追问下去,说了:

『那就两点!乌丸御池见!』

「嗯,我记住了。」

『走夜路很危险,要让伊理户同学送你过来喔!』

「……好。」

我也希望他愿意送我。

『那就这样喽!拜──!』

「拜。」

等对方结束通话,我才把手机从耳边放下。

我觉得聊得有点累了,又往后靠到沙发上时──

「……我说啊。」

一个粗鲁的声音,低调地撞进我的耳朵。

「什么事?」

我靠着沙发抬起头来,往水斗看去。

水斗阖起了文库本的书页,注视着我的脸。

「……………………」

「小峰啊,家里杂煮都是放白味噌吗?」

「……………………」

「嗯──?我想应该没有特定要怎么煮,我妈好像就是用白味噌。」

餐厅那边传来妈妈他们的声音,穿插在我们的沉默之间。

水斗转头瞄了那边一眼。

也许意思是……在这边不方便说。

水斗眼睛转回来对着我,开口想说什么,又闭起了嘴巴,头略微低下去。

然后他再次盯着我的脸看,这才终于把话说出口了:

「晚上要去新年参拜的话,趁现在睡一下会比较好。」

「……是吗?」

「结女同学平常不是都很早睡吗?」

结女同学。

这样称呼,表示他把我当成家人。

紧张感一解除,脑袋忽然变得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因为刚吃饱,或是暖桌太暖和了,睡魔开始来压住我的眼睑。

「不要在这里睡着喔。」

「……嗯,好……」

「午睡起来之后……」

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给我一点时间。」

……嗯。

我在脑中回答他,然后打起精神,溜出了暖桌。

「我……也有一点事情,想跟你说。」

还有一点事情想道歉。

这段对话,我们都有控制音量。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餐厅里的妈妈他们,感觉都没在听我们说话。

「结女同学,你如果有这个作者的其他作品,可以借我看吗?」

水斗拿起《空中飞马》,突如其来地说了。

「好,你晚点来我房间拿。」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做的伪装。

是为了让我们俩独处也不显得可疑的伏笔。

我走出客厅后,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

我怕午睡把头发睡乱很麻烦,就像平常那样绑成两束。衣服……反正晚上会换,没差吧。

我仰躺到床上。

望着天花板,轻叹一口气。

然后,开始思考。

思考今后的事。

以及我们的事。

伊理户水斗◆比翼鸟•其一

据说在以前的日本,结婚就像是两个家族的合并。

当时普遍盛行家族制度,简单来说整个家族就像是一个以父亲为执行长的企业,因此结婚是促进不同的家族=企业紧密联系,让两家日渐壮大的一种经济战略。所以结婚对象当然都是由父亲决定,女校也才会那么一本正经地教学生插花、弹琴等的新娘修行课程。

即使从自由恋爱的时代来看是蛮横无情的制度,从当时的世局来看却也有它一定的合理性。事实上,以这种方式结合的夫妻,应该无法像现代的夫妻这么容易离异──即使对另一半有所不满,也会出于无奈而处处忍让,抱持着耐心与对方相处到后来,也许就慢慢萌生了某种牵绊。

我敢说那样比较好吗?

比起现在这样必须出于自我意志,凭借个人裁夺从零开始,我敢说像过去那样让家人擅自帮我找个适合的对象比较好吗?

……我也不晓得。要等到真的发生了才知道。

至少以那种情况来说,我的人生没有自由。就连结婚这种人生大事都能丢给别人想办法了,所以说到底,那不过是拿自由当代价买轻松罢了。

自由并不轻松。

我一直在照顾东头伊佐奈这个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自由的家伙,所以我知道。那家伙以自由做交换,背负了其他高中生不用背负的各种辛劳。

例如上体育课时找不到人分组,借不到功课可以抄,或是没人可以借课本──

直接说她是边缘人很简单,但那家伙借由省略了人际关系这一块,获得了别人没有的才华,而且现在正在让它成长茁壮。尽管不是所有边缘人都能像她那样,但她省下了原本要分配给人际关系的资源,用来投入其他事情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一切都是在权衡得失。不付出代价就什么也得不到。

崇尚自由需要相对付出努力。说自己不受常识与刻板观念束缚囚禁很简单。那请问你能够靠个人力量从头建立起自己的常识,或是重新打造不受任何事物影响的立场观点吗?

谁也不敢这样打包票。开拓者是成功了才会获得赞赏。而他们的成就究竟算不算得上成就,也要等到很久以后的将来才有定论。就像克里斯多福•哥伦布是伟大的探险家,但同时也是最残酷的屠杀者。

要试过才知道。

而且需要勇于尝试的觉悟。

亦即灭除迷惘,证悟真理──有所觉悟不只是口头立誓。不是鲁莽地跟人做出不一定能实现的约定。

谁敢保证我跟结女在一起,绝对不会分手?

明明都已经──分手过一次了。

如果是第一次交往,鲁莽地约定终生也没什么不可以。那是无知导致的幼稚。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

恋情总有一天会结束。

爱情总有一天会冷却。

天底下没有永恒不变的恋爱。

我想,可能没有任何例外。两个他人相依相守个几十年,怎么想都不可能从来没有讨厌过对方。

但我要说,即使如此……

你还是敢这么说吗,伊理户水斗?

无论是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富裕或贫穷,你愿意尊重她,与她互相安慰,互相扶持,于有生之年──

明明还只是个高中生。

──你愿意发誓,对她忠实相待吗?

真是个蠢问题。

我已经问过自己好几遍了。

我已经回答自己好几遍了。

所以我可以断言,这问题蠢透了。

蠢问题。

这还用说吗?当然办不到了。

伊理户结女◆比翼鸟•其二

十六年。

才短短的十六年。

我出生在这世上……

水斗出生在这世上……

到目前为止,才过了短短十六年。

以我们相遇到现在来算的话,怎么算最多也就三年。有一些情侣交往的时间比我们更长都没结婚了,我们才共度了三年时光,怎么有办法约定终生?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只是一时的迷惘。

我很清楚,这只是心情随着青春期波动起伏罢了。

如果是爱情小说的结局一定很美好。两人心意相通,约定长相厮守,到了下一页就直接跳到婚礼,小俩口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喜可贺──

现实人生不是这样。

反而应该说,看爱情故事总是在这里结束就很明显了。再来就没有剧情了。之后不会有令人心跳加速的恋情,也没有热情如火的爱意。物极必反。谁也不想看到原本那么缠绵悱恻的热恋变得原地打转逐渐失色,所以故事才会在那里结束。

故事的最后一页,就好像相簿里的照片。维持着美丽的模样保存下来,渐渐地被流逝的时光抛下。

世上没有永恒。

我敢肯定,有的只是不断的变化。

只有能克服一切变化的人,才能过完幸福的人生。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一条艰辛的路。其实,我应该要更审慎地观察事物的本质。应该要花上更多更多的时间,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平安走完人生这条险峻的道路。

十六年太短了,不够用。

仅仅三年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想,大概很多长辈都会说一样的话吧。你应该再多想想。你还是学生,等出了社会再考虑也不迟。每一位长辈,都会对我浅薄的想法提出忠告。

这些大道理我如果可以充耳不闻,不知道有多轻松。

我如果可以沉醉于当下的感情,被非日常的气氛冲昏头……

对,就像那个耶诞夜──如果能像那样冲动行事。

心情大概会爽快无比吧。

可是,那都是假的。被耶诞节或是浪漫夜景餐厅那种不一样的气氛哄抬出的誓言,不可能会持久。

我们所需要的……

是在稀松平常、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中,用最自然的状态──

即使如此,还是要做。

──以这种心态,下定决心。

所以,我没有在这个决胜日安排约会。

我想要的,不是剪下的一片美丽回忆。

而是在最后一页结束后,还能继续翱翔的另一只翅膀。

伊理户水斗◆比翼鸟•其三

有一种生物,叫做比翼鸟。

这种只有一翼的鸟,必须雌雄相得才终于能够并翼飞行──

结论是,我真的是比翼鸟吗?

我从来都不这么认为,一直以为我可以独自过活。

可是,如果是这样……

那我和结女一起看烟火的时候,为什么会不禁落泪?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自己那时候的心境。是喜极而泣?还是安心的眼泪?我只能确定那不是出自负面情感,但无法正确剖析当时的心理。

如果问结女──她会懂吗?

如果问在我落泪时,吻了我的结女?

人类其实比自己想像的更不了解自己。就连庆光院叔叔那样的人,在孩子出生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天性了。

我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可是,我无法回头顾虑一路前进的自己。

除非──有人看顾着我。

这算是依赖心理吗?就像老旧过时的家族制度一样,我是否想以自己为中心建构一个家庭?

不。

我知道。我知道结女的为人。

我知道过去那个无法跟人正常交谈的她,也知道如今称职地担任学生会成员的她。

她是不可能只当个贤妻良母的。

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结女。

是为了我们俩。

我认为,我们确实需要一对翅膀。

伊理户结女◆来吧,我心意已决

我醒转过来。

伊理户水斗◆谈话时间到了

我阖起了书。

伊理户结女◆兄弟姊妹会议•引言

时针指着下午五点。

我睡过午觉醒来,解开绑起的头发,用梳子梳整齐。我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梳,不留下任何打结的地方。

梳着梳着,有人来敲门了。

「来了。」

我放下梳子,从屋里开了门。

果不其然,水斗在走廊上等我开门。

水斗带着观察意味看我的脸──

「现在方便吗?」

这么说了。

我轻轻整理一下浏海,

「嗯,我已经清醒了。」

这么回答。

然后,我探头看看水斗的背后──走廊的另一头。应该没被妈妈他们看到。

「进来吧。」

我边说边让路,请水斗进了房间,然后关起门。

水斗脚步平稳地走进房间里,到底下铺了地毯的茶几旁坐下。我本来也想在那边坐下……

「啊。」

「嗯?」

水斗转头看我。我对他说:

「我可以先去拿茶吗?睡醒了觉得口渴。」

「嗯……的确是会口干舌燥。顺便帮我拿一下。」

就这样,我走出房间,下到一楼来。

妈妈跟峰秋叔叔坐在客厅的暖桌里放松,没有特别注意到我。我趁机眼明手快地拿了两个杯子,从冰箱里拿出泡好摆着的焙茶。

我两手拿着这些东西,回到二楼的房间。

「嘿咻。」

然后把两个杯子与整壶焙茶放在桌上。

我隔着桌子坐在水斗的面前,把焙茶倒进杯子里。放下茶壶后,水斗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一口气喝掉半杯,水斗一口也没碰。

可能会谈很久。

就算现在不喝,等到谈话结束时,杯子大概也已经空了。

「……………………」

「……………………」

滴答,滴答。

有一段时间,只有时钟指针的声音独自高谈阔论。

这是在计算时机。想找到适合开始谈话、呼吸变得平顺的时机。

谁应该第一个开口,我早就知道了。

我放开摆到桌上的杯子,紧紧捏住膝盖上的裙子。

然后──我直直地注视着正面水斗的脸,说:

「──上次,真的很对不起。」

说完,我低头赔不是。

「那样做,太欠缺考虑了。都没想过你有多认真看待这个问题──」

轻举妄动──事到如今,我觉得只能如此评断那时的行为。

四个月前圆香表姊建议我先厘清自己的心情,我想我可能有点弄错她的意思。

听她说眼下先不用考虑家人或朋友的问题,我竟真的变得只考虑到自己的心情。结果导致我对各种问题视若无睹,做出了那种性急的行动。

那次就算成功了,我之后又打算怎么办?

无论是我还是水斗,明明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只靠欲望联系的关系。

「……我才该道歉。」

看到我额头只差没擦到桌面,水斗尴尬地说了。

「我想,是我暧昧的态度把你逼急了。我应该早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才对。」

「……那也要怪我不听你说话吧?」

我抬起头来,挺出上半身越过桌子。

「你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却说我不接受!对你说的话充耳不闻……!」

「但我还是有机会可以劝你,要是我能冷静一点。我明明知道你一被逼到无可奈何就很容易行为失控──」

「我不就是在说我不该行为失控吗!」

「一个人的个性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啊!」

「当然可以改变!只要努力就行!」

「那样叫做自我破坏啦,笨蛋!」

「……………………」

「……………………」

我们忽然间都默不作声,注视着彼此的脸。

水斗的表情,像是一下子被讲到词穷了。

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

「……这什么状况?还以为气氛会更严肃的说。」

「我才想问咧。这样简直跟平常没两样。」

但水斗又接了一句「不」,忽地露出小小的微笑。

「总觉得,令人有点怀念。」

……对啊。

我也觉得,好像很久没这样拌嘴了。

这一个月来,我只顾着追到水斗,忙着做表面工夫──可能一直都忽略了要用真实的自我面对水斗。

我缩回挺出的上半身,「呼。」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重新来过,好好谈谈吧。」

不要搪塞掩饰。

不要畏首畏尾。

「假如我们决定交往,你觉得会怎么样?」

伊理户水斗◆兄弟姊妹会议•关于交往之后

「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这么说了。

结女坐正姿势,认真听我说话。

「见面的次数照旧,称呼与说话方式也照旧。最起码从表面上来说,跟现在没什么不同。我猜会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觉得这样会很不妙?」

「开始交往的时候不会生变,分手的时候才会。你回想一下以前的我们。当时那两个花痴,竟然变成了现在这种讲话带刺的关系耶。」

「为什么要以分手为前提啦?」

「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啊。毕竟我们有过前科。」

「你是说有一就有二?」

「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虽然不知道,但赌注的风险太大了。」

「毕竟我们如果关系恶化,妈妈他们也会很为难嘛。」

结女的头轻轻倒向一边,长发柔顺地摇晃了。

「可是,我也试着想了一下。」

「想什么?」

「我们有在妈妈他们面前吵过架,对吧?」

「……算是有吧。记得是在上学期的期中考?」

「对。可是那时,妈妈他们也没说要离婚什么的啊。」

「那是因为那次只是兄弟姊妹短期间闹不愉快。」

「现在想想,那件事也显示出了你的缺点呢。你擅自揣测我的想法,又擅自解决问题。让别人来看的话根本不知道你在干嘛吧?」

「你很烦耶。不然是要我直接明讲吗?跟你说『你就算考不到榜首,朋友也不会离你而去,所以我熬夜念书来证明这点给你看』?」

「要是真的这么说就逊毙了呢。」

「本来就是啊。」

「可是整件事说到底还是你一个人在耍帅,不是吗?」

「……………………」

「我也是。入学后没多久的那场骚动,也是我擅作主张。回乡下看烟火的时候,也是我擅自跑去找你。」

「……我们……彼此似乎都太爱耍帅了。」

「嗯。」

「这种做法,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嗯。」

「……好吧。是我不好,没把话说清楚。所以呢?」

「回到正题,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们兄弟姊妹之间暂时不和,妈妈他们也把那当成了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吗?」

「那种情绪激动的吵嘴,跟情侣分手的尴尬气氛不能相提并论吧。那等于是被人把社群网站随便找都一堆的漆黑图示分手帐号摆在眼前过日子耶。」

「什么东西?漆黑图示的分手帐号?」

我在Twitter的搜寻列输入「我们分手了」,把搜寻建议列出的一大串前情侣帐号拿给结女看。

「……呜哇……」

「你不怕吗?会害得由仁阿姨天天看到这种虚无喔。」

「……可、可是,我们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不就等于是这样吗?」

「那时候……我们还能把那件事当成跟家人无关,保持沉默啊。」

「你是说,下次就不行了……?」

「先不论时机怎么选择,迟早都是要说出来的。假如偷偷交往,结果被看到一些百口莫辩的场面怎么办?那才会真的完蛋。」

「……什么百口莫辩的场面?」

「当然就是……」

我不便直说「你在耶诞夜差点干下的事」。

结女自己爱问,又害羞地调离目光。但既然要谈这点,就不能忽视那方面的问题。

「还是说,你打算交往归交往,但是什么都不做?」

「我!……就……」

结女扭扭捏捏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眼神严肃地注视着她这副模样。

「……我没有那样想。」

结女目光游移,硬挤出声音般说道。

「会做……会做……一些事。」

「……你这个优等生,脑袋里都在发春啊。」

「你很烦耶!自己擅长假正经就在那里讲我!」

「可以请你不要血口喷人吗?」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以为骗得过我?我在你洗澡的时候闯进去那次……你明明反应就很明显。」

「唔……」

……那次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如果我们复合,先把持不住的一定是你。晓月同学也说『要男生忍住不色色比登天还难』。」

「她真会给你乱灌输一些观念……」

「不过好吧,照这样想来……要瞒一辈子或许是很困难呢。」

「任何事情都是吧。跟家人有秘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你觉得应该诚实说出来,得到他们的允许?」

「要先观察情形一阵子,等关系稳定之后再说就是了……只是假设喔?我只是说假设。」

「我知道啦……他们会答应吗?」

「不晓得。我没遇过自己的小孩跟再婚对象的小孩变成一对的状况。」

「就是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完全超出我的想像范围。只能说是未知的境界。」

「那好吧,假设我们已经获准了。」

「拿假设做假设……」

「没办法啊……假设我们已经获准了,那然后呢?」

「你是说如果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要做什么?」

「嗯。」

「这应该由你来说吧。你想做什么?」

「这……你应该知道吧?」

「都几岁了,还想再来一遍国中生的恋爱?」

「你、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到头来大概还是不会有什么不同啦。我不是要学伊佐奈,但我也觉得交往之后会产生的改变,也就只有性接触的与否罢了。」

「……才没有那种事。」

「那你说会有哪里不同?」

「我会变成你的女朋友,你会变成我的男朋友。」

「啥?……同义反覆吗?」

结女摇摇头。

「这很重要……我想占据你身边那唯一一个座位。」

……唯一的,一个座位。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

那是我在答覆伊佐奈的告白时,说过的──

「你跟东头同学都说,交不交往没什么差别。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是把它当成一种特别的关系。是其他事物无法取代的……特别关系。」

「……哪里特别了?怎样特别了?」

「也说不上哪里特别……」

「……我不太能理解。」

「为什么不能理解?平常明明猜我的想法都准确到肉麻的地步。」

这种责备般的口气,搞得我有点火大。

「那要怪你解释得不够清楚吧。请你讲得再具体一点,让我听得懂。」

「就说不是什么具体的问题了……!你体会一下啦!好歹也有交过女朋友的经验吧!」

「不懂就是不懂!不要强迫我跟你产生共鸣!你的女性思维真的有够夸张耶!」

「这跟男生女生无关吧!」

结女尖着嗓子骂完,猛一回神闭起了嘴。

我也屏气凝神,窥伺房间外的气息。

吵架吵太凶,会被一楼的老爸他们听到──我憋住呼吸观察了一下,好像没被发现。

我们松了一口气,向对方使了个眼色。

「……我们先冷静下来吧。」

「是你一个人在爆发吧。」

「你以为是谁──哎哟好了啦,不可以这样!」

好歹还能自己喊停,看来是有所长进了。

「……总之,这种关系对我来说很特别……或者应该说……」

她停顿片刻,斟酌用词。

「我希望它……可以很特别。」

结女自然不造作地说了。

「因为我希望,对方可以用真心报答我的真心。」

──用真心报答真心,是吧。

虽然我还不是很懂……但好像能理解一点点了。

「……既然话都说开了,我就把心里话告诉你。」

为了用真心报答真心,我赤裸地告白:

「我可能是一被束缚就会嫌烦的类型。」

「……」

「就这点来说,从国中时期的经验来看,你是情绪一高涨就会给对方沉重压力的类型。关于这点你怎么看?」

好比造成我们关系决定性破裂的那件事,也是如此。

虽说是我的行为先引发了那种状况,但我只不过是跟其他女生讲了几句话,这女的就介意了半年之久。

我已经有了目标。

她敢保证她不会妨碍到我吗?

不可能敢保证。从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就能知道。

「……只要你不出轨就没事了啊。」

结女闹别扭般地说了。

看吧,就是这样。

「问题在于出轨的定义啊。讲话就算吗?」

「我不会再那么离谱了啦!」

「那不然是?」

「…………嗯……呜呜~…………不可以牵手。」

「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呢?」

「只、只要完全没碰到的话……」

「这你要怎么确认?鉴识指纹吗?」

「──哎哟烦耶!反正就是在讲东头同学吧!」

结女不耐地说,喝掉了剩下的焙茶。

结女粗鲁地把空杯子放回桌上,两眼直瞪着我。

「我都已经查清楚了,把话挑明了说吧。」

伊理户结女◆兄弟姊妹会议•关于东头伊佐奈

「最近你好像时常流连于东头同学的家嘛。」

我自己也觉得口气渐渐变得像是女朋友在质问出轨的男友,但还是说了:

「你一开始说是去当家教,怎么好像还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你怎么知道的啊……」

「她自己跟我说的。」

「你去找过伊佐奈?」

「嗯,也请她让我看了那些画。」

「……然后呢?」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伸出食指,笔直对准水斗的鼻尖。

「你……真的有自信不会对东头同学出手吗?」

「……………………」

「你沉默了。」

「让我想一下啦。」

「这不就表示你还需要考虑?」

「…………你说得对,是需要。」

「!……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话都讲开了,我不会再有所隐瞒……我必须坦白,实际上的确有些时候,我会对伊佐奈产生性欲。这是可想而知的事吧。」

「讲这种话还理直气壮。」

「可是,你也是知道的吧?那家伙是真的很不会保护自己。谁看到她那样能无动于衷啊。我也没厉害到可以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啊……」

「东头同学把你当朋友耶。你却用下流的眼光看她,对东头同学岂不是很失礼吗?」

「我知道……所以我从不表现出来。你知不知道啊?那家伙在家里更夸张耶。」

「怎样的夸张法……?」

「上次她屁股都被镜子照到了,竟然还没发现……」

「嗄?你说什么!」

「那家伙说她没洗澡,我就叫她去冲澡,结果她竟然给我忘了拿替换衣物。于是她就跟我求救,可是门后方有一面盥洗室的镜子……」

我想起了在有马温泉看到的,东头同学的裸体。

当时我眼睛忍不住直往胸部飘,但东头同学其实全身都是丰腴的肉感体态,感觉摸起来一定很柔软,还有臀部──

「……好色喔……」

「怎么会是你在兴奋?」

啊!我急忙闭上嘴巴。

不对不对不对,我才没有晓月同学或亚霜学姊那么色。

「……总之──」

我重新打起精神,说:

「你跟这样的女生每天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真的敢保证不会出手吗?」

假如我是男生,可能不到一星期就把持不住了。

不,就算不是男生也大概在第三天就会摸她了吧。像晓月同学跟亚霜学姊第一次见到她就出手了。

水斗困窘地用手摸摸脖子,说:

「……我不会出手。我只能基于我的意志这样回答你。」

「基于你的意志?」

「也许会一个不小心就碰到了。例如……这么说吧,假如那家伙将来学会喝酒,而且有时还耍酒疯,到时候照顾她的一定是我吧?那样我就不可能不碰到她的身体,也有可能需要替她换衣服……」

「你是在说一般所谓的幸运色狼吗?」

「并不幸运好吗?」

「真的?」

我半睁眼瞪着水斗。

「真的敢说不算幸运吗?」

「…………唉。」

水斗顿时颓然垂首,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话真的要统统说出来就对了?」

「对,刚才不是就说了?」

「我不觉得幸运,反而会非常内疚,觉得自己很不应该。这……恐怕是因为心里多少有点暗爽吧。」

「……你看吧。」

「什么叫做『你看吧』?」

「如果你有这种感受,难道哪天不会忍不住主动去碰东头同学吗?」

目前要水斗去碰女生的身体,还有很大的门槛得跨越。因为我们还在交往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让他做过那种事。

假如这个门槛,今后消失了呢?

从习惯演变而成的随便,也许会用在与他距离最贴近的东头同学身上──对,这个可能性绝对是有的。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水斗神色疲惫地说了。

「如果我和你复合了──我是说假设。」

「嗯,只是假设。」

「假设复合了,我想我无法完全否定在某一条世界线当中,自己不会不慎跟伊佐奈出轨。虽然我或是伊佐奈都没有那个意思,即使如此,人有的时候就是会鬼迷心窍。」

「……嗯。」

「对于这种可能性,我能做的只有两件事。要不就是不断强调『我不会乱来』,要不就是完全断了与伊佐奈的关系。」

「……………………」

「只是,我不打算做第二种抉择。与其要那样──」

「──你宁可不跟我交往,对吧?我明白。」

「……只是假设喔。」

「嗯,只是假设……」

我也不想做出那种从东头同学身边抢走挚友的行为。

与其要那样──对,我也不跟水斗交往了。

我不想把自己,当成那种心胸狭窄的人……

「总而言之,我能做的就只有不断强调『我不会乱来』,并且请你相信我。假如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发明出一种可以侦测异性间接触的工具,你拿来用在我身上也行。想要应付可能性这玩意,除了这么做也别无他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记得这好像叫做恶魔的证明?」

「没错。即使是现实当中调查外遇的征信社,也只能调查『外遇的事实』,反之则不行。」

这家伙什么事都讲得头头是道,讨厌死了。难道不知道女生要的不是解决方案,是同理心吗?这家伙──明明就跟我交往过。

「……那么……我打个比方。」

「好,打个比方。」

「假设你不是出于个人意愿,是在不可抗力的状况下不小心碰到东头同学──那你会怎么补偿我?」

「…………只是假设对吧?」

「对,只是假设。」

「只是假设的话……」

水斗用焙茶润了润嘴唇。

「……那我问你,你想要我怎么做?」

「不、不要反过来问我啊……」

「这个问题说到底,就是看你怎样才能谅解。所以罚则也应该由你来决定。」

「……真的什么事情都讲得头头是道……」

「只是假设而已,别在意。」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也许我会希望……你怎样碰她,就怎样碰我……?」

水斗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然后歪唇哼了一声,好像把我当成傻瓜。

「脑内发春女。」

「不、不是都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你的法令遵循制度还停留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啊?」

水斗长叹一口气,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

「……我跟伊佐奈去漫画咖啡店的时候啊──」

「咦?」

「我曾经一不小心,摸到了伊佐奈的胸部──意思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得摸你的胸部吗?」

「这个嘛……嗯,可以……这么说吧……」

我越讲越小声的同时,「嗯?」偏了偏头。

「怎么觉得……这样,好像都是你占便宜……?」

「我也是这么觉得才会问你。」

「还是算了!当我没说!」

「就只是拿假设做假设啦,别太认真。」

水斗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脸颊,说:

「……万一发生那种状况,我会用金钱跟时间表达诚意的。这才是适当的做法吧?」

「……既然你有答案了,不会早说啊……」

金钱,与时间。

先不管金钱……时间的话还满开心的。

如果他用跟东头同学相同,或是更多的时间……来陪我。

……虽然只是假设。

「世事难料。」

水斗看看喝到一半的茶。

「无论怎么想,就是会变成拿假设做假设的臆测。即使如此……对我来说,有些事情是已经确定的。」

我注视着水斗的那双眼睛。

「接着,就来谈这方面的事吧。不是假设──而是现实中的人生问题。」

伊理户水斗◆兄弟姊妹会议•关于往后的人生

「你看过伊佐奈的画了吧。」

我没什么特别用意地摸摸杯子表面,对正面的结女说道。

「所以,有从中得知了什么吗?你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了吗?」

「……首先,我得说声对不起。」

结女缺乏自信地注视着桌子的正中央说了。

「我……听到了你跟爸爸的对话。所以……我也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不安。」

「……这样啊。」

其实,我隐隐约约也感觉出来了。

否则她也不会那么焦急地主动示爱。

「我想我一开始,大概是不想接受吧……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事情着迷,我都不想认输。」

「……………………」

「可是……到头来,即使心意没有改变……我还是应该要知道。知道是『什么』即将坐在你那个座位上,不是我,也不是东头同学。」

她说的不是「谁」,而是「什么」。

原来如此──我那时对伊佐奈说的座位,原来是为了「这个」而保留的。

也不是留给伊佐奈,是留给她的才华,她的成长过程。

她的──故事。

「亲眼看过之后,我心里就想,唉,我赢不过这个──不可能赢得过它。」

然而结女又说:「但是……」加以反驳。

「这不代表我没有价值。我是不可能赢过这种才华,但也不表示我没有价值。因为──你是那么认真地为我着想。」

说完,结女微笑了。

不是出于喜悦、放弃或安心,而是──

「所以,我可以信任你。」

──信赖的微笑。

「以前那个不成熟、没有安全感、疑心病重的我已经不在了。我,能够永远──信任你……我觉得啦。」

最后画蛇添足的一句话,「呵。」有点逗笑了我。

「这么没自信不要紧吗?将来的学生会长。」

「咦?什、什么学生会──为什么是我?」

「哪有为什么?红学姊摆明了有这个打算吧……不久之前,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跟我说了你在学生会的模样。」

「咦……」

结女显而易见地露出「惨了」的神情。

看来女生的恋爱话题,真的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

「不用担心,她没跟我说得太详细……她对你的看法是『心地温柔善良的女生』──就好像很羡慕你似的。」

「……羡慕……会长,羡慕我……?」

要分类的话,我跟那位学姊在类型上比较相近,所以可以理解。

能够真心为他人挂念,是一种特殊才能。特别是像我们这种出于本能无法对别人感兴趣的自我主义者,看到这样的人会觉得很耀眼。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评断自己的,但那个才华洋溢的学姊这么欣赏你,还特地网罗你加入学生会,建议你最好把这项事实列入考虑,重新评估一下自己的能耐。」

「这、这样我会很为难的……!我既没有东头同学那样的才华,也不像会长那么聪明啊……!」

「我就是在告诉你,你能办到那两人办不到的事。」

我用双手撑在背后地板上,让姿势轻松点。

然后,我想起了初次与她相识的那天──林间学校的夜晚。

「你应该能体会吧?别人理所当然能办到的事情,自己却办不到的那种痛苦。」

以前连去要咖喱材料这点小事都不敢做的你,一定能体会。

「你克服了那种痛苦。你知道办不到的痛苦,而且让自己办到了。你看,比起从一开始就做什么都不成问题的家伙,你等于是升级版耶。」

「咦?咦……?──哎哟好了啦!不要讲这些歪理来唬我了!」

「我没那个意思啊。」

不过说成升级版也许是言过其实了。

「我从来没羡慕过你,红学姊应该也没想过要变得跟你一样吧。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你看待人生的方式很可贵。简单一句话形容,就是──」

原来如此,我懂了。

「──我很尊敬你。」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比翼鸟并翅双飞的最大条件是什么。

不用为恋爱而盲目。

不用得到永恒的爱。

只要有尊敬的心──就绝不会轻慢对方。

……什么嘛,原来这么单纯。

不就是很多成年人讲得理所当然、极其单纯的道理嘛。

原来这就是比什么都要坚定牢靠的信赖基础。

……我真是瞎了。

仔细回想起来,川波就已经说过同样的话。

答案早在一开始,就存在于我的内心了。

这样哪里是比翼鸟?根本是幸福的青鸟──

「──尊敬……」

像是细细玩味它的含意,结女喃喃说道。

「我也……很尊敬你。」

「谢了。」

「也很……尊敬东头同学……」

「所以?」

「原来如此。」

彷佛一直以来解不开的谜题,现在解开了。

结女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然后说:

「……原来啊……」

好像打从内心变得无牵无挂,笑逐颜开。

就这样,我们有了答案。

目前这就是答案了。

我们今后一定会一辈子像现在这样持续思考,随时更新答案吧。

「结女。」

「什么事?」

「我应该会去念京大。」

「咦?」

「我请教过庆光院叔叔,他说只要能力够,将来出路的目标水准定得越高越好。他说这样会有更多机会遇见各个领域的人才──才是我达成目标的最快途径。」

「……这样啊。那我──」

「你要跟我来吗?」

「不……等当上学生会长再来考虑好了。我想到时候我的观点跟现在也会有所不同。」

「口气真不小啊……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们会各自走上自己的道路。

各自张开自己的翅膀,在名为人生的天空中飞翔。

只是──比起独自前进,两人并进一定更有效率。

就只是这样而已。

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那么,这给你。」

「咦?」

看到我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礼物盒,结女睁圆了眼睛。

「这是,我给的……嗯?可是颜色……」

「这是我昨天买的。」

「昨天?」

我把它放到结女面前。

结女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这个礼物盒,

「这个,该不会是……」

小声地说了。

然后,她看着我观察我的神色,鼓起勇气说:

「……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了。」

里面的东西,还需要我特别解释吗?

当然是戒指了──羽翼雕饰的。

「呜啊,啊……!这、这是……!」

「没想到还满贵的。我才刚买书给伊佐奈,手头正缺钱。结果只好靠人脉找打工。」

结女注视着放在礼物盒里的戒指,肩膀簌簌发抖。

我托着脸颊笑她,丢出一句话当成耶诞夜的回击。

「要我帮你戴上吗?」

「咦!」

结女像是装了弹簧般猛然抬头,用满怀冀望的眼眸看着我。

然而……

她慢慢地让肩膀不再颤抖,视线缓缓下降的同时──用珍惜宝贵的动作,把礼物盒盖起来。

「……先不用。」

声音中带着决心。

「等到有一天……我们跟妈妈他们说了再戴。」

「……好吧。」

既然这样,那我的戒指现在,也先藏在书桌抽屉里吧。

直到有一天,我能够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想法,把它戴在手指上。

「──不过……」

「嗯?」

情意恳切的眼眸,射穿了我。

「也许,我会想要……一些明确的……话语。」

……也是。

事情总要做个了断。

为了结束我们以往的关系,开始我们今后的路程。

「结女──」

「──结女~~!水斗──!吃饭喽──!」

「……………………」

「……………………」

突如其来从走廊那边岔进来的声音,使我们面面相觑。

时机真差。

不过好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们虽然是比翼鸟,但终究还是兄弟姊妹。

「那就走吧。」

「好。」

于是,我们一起走下通往客厅的阶梯。

伊理户结女◆心意已决

年终的电视特别节目,已经朝向眼前的新年开始助跑。

我吃过晚饭,先去洗过澡,然后将时间花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不知不觉间,再过不到半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没钻进暖桌是因为怕睡着。虽然睡过了午觉所以还不至于撑不住,但是吃完饭洗过澡之后,身体就是会自动开始准备上床睡觉。

水斗也在同一张沙发上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懒洋洋地靠着扶手。

电视前的暖桌,现在坐着妈妈跟峰秋叔叔,被电视上谐星的耍笨逗笑。

再过半小时,今年就结束了。

我在差不多一个多月以前,对自己发过誓。告诉自己如果水斗今年之内没向我告白,我就主动表白。

这个誓言没有达成。

我觉得我们已取得共识。

心意已经相通。

但是,终究没有化为言语。

我们应该已经学过教训,知道擅自揣测对方的心意是有限度的。所以有必要说出口。有必要用明确而清楚的话语,决定我们今后的关系。

这些心思还没具体成形,悬在半空,新年就要来临了。

伊理户水斗◆一言而定

我回想着以前绫井结女给我情书时的情形。

就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一篇文章看得那么紧张过。但是拿给我看的绫井想必比我更紧张吧。我至今仍然能钜细靡遗地回想起,当时她变得像一尊石像,脸色像是随时会断气。

现在袭向我的紧张情绪,可能跟那时候不太一样。

那时充斥绫井内心的紧张情绪,必然是出自于不安。但是现在,压在我双肩上的紧张,则是来自于责任感。

我接下来,将做出影响一生的抉择。

不只是我。我做出的决断,也许会改变结女、老爸与由仁阿姨──足足三个人的人生。

这份重量,随着时钟指针向前走,酝酿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除夕钟声自远方微微回荡。

当第一百零八下敲完之时,我是否能从尘俗烦恼获得解脱?

灭除迷惘,证悟真理。

真是荒谬的妄想。一百零八个都消失之后,只会出现第一百零九个罢了。

──你下定决心了吗?

我扪心自问。

拒绝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不是因为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而是因为我即将说出口的话语,就是它的答案。

伊理户结女◆我调整了呼吸

『各位观众!再过一分钟就是新年了!』

伊理户水斗◆我调整了姿势

『还有十秒!』

『──九!』

我伸手叠在结女的一只手上。

『──八!』

老爸他们在看电视。

『──七!──六!』

我把嘴巴附到结女的耳朵边。

『──五!──四!』

「──我喜欢你。」

(插图012)

『──三!』

结女的手跳了一下。

『──二!』

老爸他们在看电视。

『──一!』

结女的头,不动声色地退开了。

『──大家新年快乐──!』

我就近注视着水斗的脸。

「──新年快乐!」

妈妈对峰秋叔叔说。

「──哇啊!手机的通知声……!」

我把嘴巴凑向水斗的耳畔。

「──我也喜欢你。」

(插图013)

然后我让凑近的脸颊迅速退开。

「结女!还有水斗!恭喜!」

妈妈回过头来。

「妈妈,新年快乐。」

智慧手机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由仁阿姨,新年快乐。」

我与水斗,悄悄地松开了手。

「啊,对了。荞麦面跨完年才吃也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既然都准备了。」

妈妈离开暖桌,快步跑向厨房。

电视节目一边庆祝新年,一边进入下一个单元。

我低头看着手机里满满的通知,面露微笑。

就这样,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就这样,新的我们即将开始。

──怎么样,绫井结女?

这下,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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