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聂比斯湖的异状,两人在下山之后的第一个村庄就得到了消息。
位在湖畔的城镇原本是观光客熙来攘往之处,但自从湖泊乾涸之后,正为观光客急遽减少而烦恼。两人入住的旅店的老板娘听两人询问后,深深叹息。
「大概是三个月前,湖水突然间就没了。」
「突然间?没有预兆吗?」
「就是没有啊。早上起来一看,湖水就乾了,湖底的地面全露出来。原因完全搞不懂。结果客人们抱怨个没完,来的客人也渐渐变少了……」
有些客人为了一睹有如宝石般碧蓝的湖面才远道而来。若湖水就这么永远乾涸下去,可是会影响全城镇的生计问题。
「湖水突然消失」这一点似乎引起了埃利克的兴趣,他进一步问道:
「在湖水消失的时候,湖周遭的土地是乾的?还是湿的?」
「还是湿的啊。不过在湖水全乾了之后,大家才发现湖里真的一条鱼都找不到。大概真如同传说一般,在水神大人离开之后就全部灭绝了吧。」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有高阶魔族居住于湖中。魔族娶人类为妻,而妻子后来被妻子的亲哥哥所杀害。这段爱情悲剧故事与一般的异类婚姻谭有著共通的哀伤结尾。
雫听了两人的交谈,不禁感慨地说:
「既然湖水消失了,水神的城堡不知道还在不在……」
「城堡?你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古老传说啊。湖底不是有城堡吗?公主就是独自前往那个城堡……」
「我没提过这件事啊。」
「嗯?」
听埃利克这么说,雫歪著头思索。试著回想埃利克在山中夜里说的那段故事,但是记忆似乎有些朦胧。雫确定自己听过「湖底有座城堡」,但究竟是在哪里听说的?老板娘对著大惑不解的雫出言相助:
「有个说法是湖底过去有一座城堡喔。在这附近的森林里也有著传说中通往水神之城的转移阵遗迹。在湖水乾涸前一段日子,不知道哪个宗教的领袖有来视察过,那时还有向导带他去。」
「咦?所以真的有城堡吗?」
「这个嘛,在湖水乾涸之后有几个人去看过湖底,没有找到城堡一类的建筑。不过倒是有很多看似建材的石块散落在湖底。」
谜题似乎解开,又好像更难解了。
不过与湖泊有关的话题就到此为止,老板娘马上将话锋转向镇上的名产。
住宿一晚后,隔天雫也去了湖的遗迹一趟,湖底就只有与山顶看过去同样的褐色乾涸土地。不过,就在一眼看上去相当深的湖心处,确实有无数白色石材平躺在湖底,有如梦境的痕迹。
「到头来,湖水为什么会乾掉呢?局部性的乾旱?」
「我想应该不是。那个人不是说过当湖水乾涸时,周遭的土地还是湿的吗?如果水是因为乾旱而消失,应该会从周遭的土壤先乾涸。这恐怕只是单纯因为水被抽走了吧。」
「抽走?谁会做这种事啊?难道是用帮浦抽水要扑灭森林大火?」
「帮浦是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不过那不是我们该烦恼的事。」
像是宣告休息时间结束般,埃利克用手中的笔轻敲雫的笔记本。
虽然聂比斯湖观光以遗憾收场,但雫的旅行并非为了游山玩水。前往坎德拉首都途中,在一个镇上住宿的两人打从一大早就开始教学课程。
雫连忙抽回注意力,将英文字母表展示在埃利克面前。
「这些就是英文字母,一共有二十六个文字。英文和德文都使用这个。不过德文有时会在母音上加上变音符号来改变发音,同时德文的发音也比英文有规则。」
埃利克一瞬间露出纳闷的表情,喃喃说著:「是地方口音吗?」在手边的纸上做笔记。
用地方口音来形容德文与英文的关系虽然感觉不太对,但英文与德文都属于日耳曼语,也拥有不少近似的单字。考虑到两者在莫约两千年前是同一种语言,从异世界人的角度来看也许会有这样的感想吧。
「在我的世界中,西方国家大多使用这样的英文字母。来到这里之前,我正在学的是英文和……德文是才刚开始而已。」
雫的母语理所当然是日文,但站在教学者的立场,英文反而比较容易。对她而言,日文是自然而然学会的语言,英文则是「特地去学」的语言。
只要按照自己学习的方式去教埃利克就好了。雫原本这么认为,但是为埃利克上课时总有种莫名不对劲的感觉。那感受究竟从何而来,雫自己也搞不清楚。埃利克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不时会陷入沉思。
雫用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三行字。
第一句先以日文写下「私の名前は雫です(我的名字是雫)」。
另一句再以英文写下“My name is Shizuku”。
最后则是以德文写下“Mein name ist Shizuku”。
她将彼此对应的名词用线连结起来,展示在埃利克眼前。
「这些全都是同一个意思。『我的名字是雫』。」
「嗯。后面两句先不谈,第一句未免也差太多了。这样没问题吗?」
「问题是什么问题?毕竟隔著大海,这也没办法啊。」
「原来如此。日文用三种文字彼此参杂,让视觉容易辨识;只有一种文字的另外两种语言则是加上间隔,以方便区分不同单字啊。」
埃利克迅速地做笔记。看来他果然思路相当灵敏。在这之后,他要求雫多写下几句例句,又询问各语文间单字的互相对照,确认了语序之后抬起脸。
「差异这么大,要学习似乎很费工夫啊。有几种介于日文与英文之间的语言?」
「语言是有很多种,可是应该没有介于日文与英文之间的语言。毕竟日本是个岛国啊,会有差异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嗯~~……你那边是这样啊?」
「这边的大陆毕竟陆地相连,大概不会有太大差异。不过当相隔的距离太远,文化也会有不少差异吧?比方说,法鲁萨斯每户人家都养著一头龙。」
「谁要住那种国家啊?况且龙不住在有人烟的地方,我也没实际见过。」
「咦?我见过耶。就在来到这世界之后。」
「真的吗!在哪里!」
大概是很有兴趣,埃利克露出有如少年的表情,上半身探向桌面靠近她。雫目睹他这一面,讶异地睁圆了双眼。
「呃,就是在那座沙漠。虽然距离很远,但就大小来看应该是吧?」
「斯伊特沙漠啊……真了不起。虽然听说南边的山脉还有龙居住,但一般来说不会出现在沙漠。我也想亲眼见识看看。」
语气自然而然显露兴奋,但是一察觉到雫的视线,他便有些羞赧地恢复原本坐姿。
埃利克看向墙上时钟,连忙站起身。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谢谢。」
「不会,我才应该道谢!」
如果自己有当家庭教师,也许感觉就像这样吧。雫迅速地收拾桌面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狭小的床上,触摸僵硬的小腿肚。
「唉~~还有点痛啊……」
旅程刚开始时,肌肉酸痛是挥之不去的恶梦,但也许是每天都在移动,体力似乎慢慢提升了。最近只要是在路面状况良好的地方,一个人也能骑马。之前每次骑马移动就必须让埃利克抱在怀里,为了尽早脱离这种现况,雫也付出了不少努力。虽然埃利克反应淡然地表示:「怎样我都无所谓,但如果你能独自骑马,马会比较轻松。」不过旅程中得一直让他揽在怀中,实在教雫害臊得难以忍受。
仰躺在床上的雫腹肌使力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打起精神!就来做个点心吧!」
只要在空闲的时间带,旅社的餐厅大多能让旅客自由使用。雫走到一楼向旅社的掌柜打过招呼,走进了厨房。
「食物和我那边的世界有的共通,有的不同啊……」
在旅途中,雫见过的食材也越来越多,不过与原本的世界完全共通的恐怕只有整体的三分之一不到。而这三分之一也可能只是类似,但实质上全然不同,不过雫为了维持精神的祥和,决定别太追究这些问题。
她从购物袋中取出暂定视为苹果的果实,借了厨房的刀具削皮。将切块的苹果放进陶制的薄锅,再加进砂糖与数种调味料开始烹煮。在这段时间,她一面制作派皮一面呢喃:
「还好以前有学过料理……」
没想到下厨的技能居然会在异世界派上用场。只有这一项专长,雫敢说三姊妹之中是她最拿手。话虽如此,大姊与小妹完全不懂得下厨,而雫本身的厨艺也只是一般水准。尽管如此,在摸索过程中一一尝试异世界的调味料,对雫而言是种不错的消遣。
「──好了,大概就像这样吧。」
雫与石窑苦苦缠斗好一段时间,终于烤好了苹果派,在表面涂上自制的果酱。派整体散发著金黄色的诱人光泽,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动。相信「甜点的甜味能让人打起精神」的她收拾好厨房后,回到二楼。
「埃利克,点心做好了喔~~!」
敲了敲房门却没有回应。但房内完全没有人声,好像也不是正在睡觉。
「这种雨天,人跑去哪了啊?」
今天外头同样细雨绵绵。越靠近坎德拉,天气就彷佛梅雨季,越是温暖潮湿。为了改变这种容易教人忧郁的气氛才试著烤了苹果派,结果想招待的人现在不在场。
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窗口往外窥探。然而在披著遮雨斗篷来来去去的行人之中,找不到埃利克的身影,反倒是注意到了有一名孩童披著湿淋淋的斗篷。
「嗯?那孩子是……」
那年幼少女的身影让雫觉得似曾相识,下一瞬间,雫察觉既视感的来源而跳起身。
她自己也没披上遮雨斗篷就冲出了旅店,追上走在路上的少女,对她问道:
「那个,你之前好像在巡回各城镇的巡礼者队伍当中吧?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会感冒喔。」
──少女转过身仰起头看向雫。
鲜明惹眼的翠绿眼眸。
彷佛精致人偶般工整的五官。上次瞥见时就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但近距离下仔细打量,简直就像电影中的人物活生生走到眼前。然而少女只是瞄了雫一眼,随即转头再度迈开步伐。雫连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等一下。虽然很像陌生人搭讪小朋友的犯罪现场,但你误会了。那个,如果你要去哪里,我借你遮雨斗篷吧?」
虽然雫不认为自己善良到足以自称善人,但是对陌生人也没有冷漠到能放任小孩子就这么浑身湿透。见雫露出为难的笑容,少女低声喃喃说道:
「……我在找人。」
「啊,你是说其他巡礼者?」
「不是。完全没关系的其他人。请放开我。」
抓著少女肩膀的手传来一阵酸麻。当雫吃惊地抽回手,少女已经若无其事地再度迈开步伐。雫不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些什么,视线在自己的手掌与逐渐远去的背影之间游移。沉思只维持数秒,雫随即转身冲进旅店。
──少女缓步走在细雨绵绵的街道上。
独自走在这片彷佛没有尽头的灰色景色中,突然一件遮雨斗篷当头盖下,少女讶异地抬起脸。刚才跑来向她搭话的雫笑著说:
「这是我的,你就拿去用吧……啊,这真的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不用担心。」
雫连忙添上这句话。少女以目睹奇异事物般的眼神注视著她,彷佛正尝试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物,纳闷的神色一瞬间浮现,随后以小手按住雫披在她头上的遮雨斗篷。
「谢谢你。」
「嗯,啊,还有这个,不嫌弃的话。」
雫递出了包在手帕中的一块苹果派。察觉到少女纳闷的视线,雫解开手帕让她看见内容物。刚出炉的温暖香气在两人之间漾开。
「刚烤好的,而且很甜喔。你看。」
在少女的注视下,雫将加了砂糖的一小块苹果派放进口中。简朴的甜味带来手工甜点特有的风味。
雫又撕了一小块,送到少女嘴边。
少女迟疑了半晌后小巧的嘴唇微启,将一小块派含进口中。缓缓咀嚼之后……只见她的眉头微微放松。雫笑著将整个手帕包塞进她手中。
「吃了也许能打起精神喔。来,整个给你。」
吃点甜食也许受寒的身子会觉得疲惫纾解几分。雫伸手将披在少女头上的遮雨斗篷拉正,凝视她的脸庞。
令人联想到新萌绿芽的美丽眼眸。那双睁大的眼睛──突然滚出泪珠。
「……好温暖。」
那声音彷佛一瞬间就消逝在雨声之中。
简直就像突然得到遗忘已久的事物般非常微弱的细语。
突如其来的泪水让雫吃惊地抽回手。
「呃?咦?怎、怎么了吗?」
少女默默地垂下脸。如此一来,那究竟是泪珠或雨滴已经分辨不清。也许只是自己看错了。雫连忙对低著头打算就要离去的少女说:
「那个,回到家一定要吃喔!路上小心!」
雫使劲挥了挥手。少女犹豫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僵硬地也对雫挥手。雫依依不舍地看著沿著街道渐行渐远的娇小背影。
「别感冒就好了……」
在这片雨幕中,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在找谁,也许是有什么原因吧。其他巡礼者为什么放著她不管呢?雫转头看向挂在附近人家屋檐下的黑色螺旋。既然在最初的城镇也同样见过的这玩意儿还在,就表示休拉教那些发送护符的巡礼者已经路过这一带了吧。
──无论如何自己也得注意别感冒了,赶紧回到旅店吧。
雫转身走向旅店。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群众的骚动声。
「咦?什么?」
该不会刚才那名少女发生了什么事吧?一想到这里,雫立刻迈开步伐奔跑,在街道上出现的人墙后方踮起脚尖探头窥看。
──在人群包围中,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的男子正呆站在路中央。
「发生什么事了?」
雫询问身旁围观的群众,中年女人表情苦涩地回答:
「那个男的突然抓狂了,一直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洞要破了!世界就要破洞了!大家都会受害!」
再次响起的尖叫声令群众们交头接耳。
雫不由得皱起眉头。黑色的洞的影像略过脑海──而后又消失。
转瞬间就从记忆中消逝无踪的黑影,令她落入沉思。
「咦……刚才那是,什么?」
环绕这男人的群众们似乎不想与男人有所牵连,但又因为好奇心而不愿离开。见脸色苍白的雫愣愣地站在细雨中,旁边的女人说道:
「你没披遮雨的就快回去吧。这场雨淋久了,人会变得怪里怪气的。」
「咦?是这样喔?」
「你应该知道吧?最近因为雨下个没完,卧床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了。听说啦,淋雨淋太久的人好像都会有哪边出问题,只能整天躺著,跟那个男的一样。」
那女人话中所指的男人失了魂魄般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每当他前进一步,围观的人墙也跟著后退。察觉自己也是不负责任的旁观者,感到几分罪恶感的雫打算回到旅社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耳熟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啊?会著凉的。」
站在身后的埃利克身上披著遮雨斗篷,俊秀的脸孔显露不悦。雫见到自己原本正在找的他,想起了留在旅社内的东西。
「啊,苹果派要冷掉了……」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会感冒的。快回去。」
听他不容反驳地断然说道,雫不禁缩起肩膀。如果因为关心一名陌生的少女而让自己感冒,那表示自己还是没学会管理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在雫顺从地就要回到旅社时,又被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吓到了。
「这一切都是谎言!大家不要被骗了!世界要完了!负之蛇即将降临!」
「别、别再这样了!回家了!跟我来啊!」
察觉骚动而推开人墙出现的,是一名看似母亲的瘦弱老妇人。她使劲抓住了失控大喊的男子。
尽管站在远处眺望,老妇人哭泣的场景依然教雫一阵心酸。然而在眉心紧蹙的雫身旁,埃利克显露全然不同的反应。
「那是……精神污染吗?」
「埃利克?」
尽管雫如此呼唤,他还是凝视著被老母亲带走的那男人。当男人与母亲走进狭小的窄巷后,围观的群众也开始散去。埃利克发现浑身淋湿的雫还站在他身旁,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先回去。一定要把雨水擦乾,换上乾衣服。」
「咦?那你呢?」
「刚才那个人的状况,我有点介意。」
只拋下这句话,埃利克快步追向两人的身影弯进小巷。雫愣了半晌,回想起埃利克的指示,连忙回到旅社内。
回到旅店的房间换过衣物后,她凝视著摆在桌上的苹果派。看著仍然微温的苹果派,刚才老妇人那憔悴已极的哭脸浮现脑海。
「……好。」
雫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桌子,以数层的布紧密地将苹果派连同盘子一同包起,揽在怀中。再次回到街道上,转弯走进刚才埃利克步入的小巷。
雫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户人家。紧密并排在小巷两旁的无数矮小房舍中,其中一间传出了老妇人的啜泣声与埃利克的说话声。雫敲了敲木门,轻轻推开。
「──所以说,我儿子不是生病?」
「只是推测而已。」
埃利克以一如往常缺乏抑扬的语气回答后,发现推门入室的雫而睁圆双眼。
「是你啊。怎么了吗?」
发现门口出现另一个陌生人的老妇人脸上流露戒心。
雫挺直背脊,对著憔悴的老妇人低下头。
「不、不好意思,我是这个人的同伴。那个,我看你好像很疲惫,不嫌弃的话……」
雫解开重重包裹的布,递出苹果派。甘甜的气息在阴郁的空气中扩散,讶异的老母亲先是一瞬间放松了表情……随后以手掩面低声哭泣。
患病发狂的男人虽然看来枯瘦苍老,但其实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魔法士。在数年前离家之后,他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母亲浑然不知。儿子只是在不时捎来的信件上告知近况,上头写著「遇见了能信任的人」、「现在身负重大的使命」等。母亲虽然心中不安,但也为儿子的成长感到喜悦,打从心底支持儿子。
但是有一天,突然返家的儿子──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那孩子一回来就跟我说什么『在开始下雨之前快点逃走』。」
老妇人坐在分配了苹果派的餐桌旁,神情痛苦地一一道来。
「我问他为什么要逃,他也不告诉我,而且也不愿意出门……不久后雨就开始下了,我儿子也变成了那样。」
老妇人转过头将视线投向身后的房门。失去理智的儿子恐怕就躺在那里头吧。雫默默地啜饮著老妇人端出的茶水。第一个吃完苹果派的埃利克向雫说明:
「现在大陆上有两种流行病。第一是在西方流行的孩童语言障碍,另一个就是这边连日下雨造成的身体衰弱。但是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像是生病。」
「不是生病……?那个……你说的生病也包含精神上的?」
雫迟疑了半晌,如此问道。虽然雫也觉得这问题非常失礼,但是她不知道在这世界上,生病这个词的定义范围有多大。埃利克摇头回应雫的疑问。
「我想应该不是。更正确地说,我知道其他原因。我以前在研究时见过类似的症状,这恐怕是──禁咒造成的精神污染。」
「禁咒……?是魔法吗?」
「是一种魔法。不过,有的是效果有问题,有的是使用人的血肉或灵魂当作触媒,或者是造成大规模破坏的魔法……总之就是违背常伦,不该使用的魔法,全都称为禁咒。是全大陆共通的魔法士的禁忌。」
埃利克说明时的表情罕见地透著苦涩。雫回想起男人的疯狂。
「所以说,那个人是被某人施展了某些魔法?」
「恐怕是吧。毕竟他之前也是位魔法士,可能在返家之前就已经接触过禁咒了。问题是,他究竟是在何处与那种禁咒扯上关系的。」
埃利克说到这边再度沉默。当他像这样沉默时,大部分都是在沉思。与他一同旅行至此,雫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反应。老妇人神色不安地询问一语不发的青年:
「请问……那个魔法有办法解除吗……」
「虽然困难,但不是不可能。我也会试著调查,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要前往法鲁萨斯,应该就会有头绪。」
「法鲁萨斯……」
老母亲喃喃复诵那位于大陆西部的魔法大国之名。就连雫看到地图时也不禁觉得「好远」的遥远国度,若要一名年老女性带著病人造访,简直等同于世界的尽头吧。
见母亲的表情倏地蒙上阴影,埃利克补充说道:
「只要在坎德拉城得到许可,应该就能使用通往法鲁萨斯的转移阵。就算不能,也许坎德拉的宫廷魔法士就有办法处理……我会分析魔法构造,附上资料,如此一来,对方应该就会为你们办理手续才对。」
「真、真的很谢谢你……!」
母亲恳求似的低下头。看著老妇人的模样,雫也回想起自己的家人。低头看向茶杯,淡褐色的水面上映著自己的脸。
──好想回家。
平常雫不会刻意提起,也不常思考这件事,因为雫觉得只要一想这件事,自己的懦弱也会跟著一并浮现。
茶杯中映著一张在这世界找不到的日本人脸孔。以前觉得和家人几乎毫不相像的容貌,现在却不可思议地与家人的相貌重合。一想到大家也许正为了寻找自己而四处奔波,雫就不禁觉得想哭。
「雫?该走了。」
「啊,不好意思。」
雫连忙收拾盛派的盘子,就要步出大门时抬头看向屋檐处,察觉到某件事。
「咦?那个黑色螺旋,这户人家没有挂啊?」
雫指的是休拉教挨家挨户分送的避邪吊饰。听说能有效抵抗连日细雨所带来的病症,但这户人家为什么没挂呢?
老妇人苦笑著,指向玄关旁的窗户边。
「就在那边。我原本收下之后有挂,但儿子立刻就把它打坏了……」
雫注视窗边,确实有个木盒中装著避邪吊饰的碎片。也许是因为要丢弃避邪吊饰在心理上有抗拒吧。雫伸手拾起木盒。
「哦~~原来饰品里头的构造是这样啊。」
雫从中拿起一颗小水晶珠。大概是装设在外表看不见的内部吧。些微破损的水晶中,似乎看得见圆圈状的图样。雫为了看清楚那图样,把水晶珠凑到眼前,但是一只手突然从旁夺下了水晶珠,让她瞪大双眼。
「埃利克?」
眉头深锁的他一语不发地凝视著水晶珠好半晌,转过身伸手指向木盒。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那个啊,可以啊。您要修理吗?」
「不是。那本来就只有聊胜于无的效果。我要用在别的地方。」
埃利克如此断言时的语气与其说冷静,更像是冷漠。雫觉得有些意外,一走出大门便向埃利克问道:
「那个黑色吊饰没有效果吗?」
「没有。更正,是有某种效果,但不是驱魔避邪的效果。过去我没注意过,不过今天看到内部构造我才明白。」
「光是看到就懂了吗?」
「因为魔法构造已经可视化了。你也看见了吧?装在那水晶珠里头的东西。」
埃利克说到这里停了半拍,低头看向雫。
「话说,你的遮雨斗篷呢?刚才就一直淋雨,身体还好吗?」
「啊……呃……身体是没事啦……」
因为雫觉得毛毛雨无所谓就直接跑来了,但埃利克的视线比细雨还冰冷五度左右。他轻叹一声,把自己的遮雨斗篷盖到雫头上。
「话等回到旅社再说吧。那些事我也不想在外头提起。」
「不好意思……」
不过旅社就在不远处。两人抵达之后,首先到厨房买了晚餐带回房间。青年魔法士切著整整一只蒸全鸡的同时说道:
「虽说是魔法道具,效果其实很阳春。要是真的四处分发那么强大的魔法道具,教团转眼间就会破产。而且只有大国才拥有大量生产魔法道具的设备,恐怕是手工制造的吧。」
「既然这样,那个避邪饰品真正的效果是什么?」
「简单说──会让人心里不安。」
青年解释时的口吻有如唾弃一般。罕见的敌意令雫讶异。
「虽然程度相当轻微,但会让附近的人的精神稍微失调。比方说天气阴郁时,或是身体状况不好,都会对精神造成影响吧?那个咒具就是以人为手法引发那样细微的变化。把它挂在家门口,家中的人就会渐渐受到影响吧。再加上这场下个不停的雨,自然也会有人支撑不住,卧床不起了。」
「咦?可是……让人感到不安的目的是什么啊?」
「让人容易听信别人的谗言。在传教方面应该相当有效。」
他是重视思考的研究者,对他而言,那必定是教人唾弃的手段吧。雫回想起最初的城镇瓦诺普也曾有巡礼者在分发黑色螺旋,不禁从座位站起身。
「……那个,我得写信寄回瓦诺普,叫大家把那个避邪饰品扔掉……」
「我想应该没那个必要。就那个咒具的构造来看,效果无法持久。那时候发配的,现在大概已经失效了吧。他们应该一开始就觉得效力只要足以撑过雨天就够了。」
「所以说,雨下不停也和休拉教有关吗?那些人不是自称能让雨停吗?」
「这还不知道,但这场雨确实有种带著些微瘴气的感觉。不过如果要用魔法降雨,那可不是寻常魔法士能办到的程度。操纵天候已经是魔女的领域了。」
休拉教究竟有什么计谋,雫也并非毫不在意,但若要揭穿这件事,恐怕需要相当正式的调查。埃利克对神情有些焦虑的雫安抚道:
「抵达坎德拉之后,我会提出诉状顺便附上那个咒具。毕竟国内受害相当多,王城应该也会动员发动调查吧。凭宫廷魔法士的水准,一定能立刻看穿那个咒具的秘密。」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听闻这些事,让我觉得宗教还真是可怕啊。」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有一部分的人很可怕吧。那个男人的精神污染也是──」
埃利克话说到这里暂时打住,沉思般将指头搁在下巴旁。另一方面,雫没察觉埃利克的反应,若有所悟般轻拍手掌继续说:
「啊,对喔。那个人的症状不是因为休拉教送的吊饰嘛。他在收到那个吊饰之前就已经不太对劲,还把拿到的吊饰砸坏了……」
一度觉得自己更靠近答案一步,但仔细一想,起始点就已经不同。那个儿子在离开母亲身边后的数年内,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事呢──这么想著的雫,不经意回想起另一位离开亲人的孩童。
「啊,对了。那个女生……」
与休拉教的巡礼者集团一同行动的年幼女孩。孤独走在雨中的她,是否知道自己所属教团的阴谋呢?也许她的双亲同样也在巡礼者集团当中,但也可能是有某些缘故让她只能依靠教团。
雫向埃利克大致说明了那位绿眸少女的存在。青年听完之后点头。
「确实有可能是因为没有亲人依靠。不过只是遇见两次,没办法确定什么,也无可奈何啊。将来如果教团被迫解体,她也许会受到国家保护吧。」
「是、是这样喔……」
听起来似乎相当遥远。在这段时间内,少女也许早已遭受不幸。尽管知道自己无法轻易出手相助,但还是忍不住担忧。
埃利克也许看穿了雫的想法,不容反驳地嘱咐:
「担心别人之前先照顾好自己。仔细想想自己现在的状况能否帮助别人。」
「……嗯。」
就算想做些什么,现在的雫缺少的条件实在太多。俯著脸的她听见青年的叹息声。
「不过,接下来两三天,我会拜访那户人家。这段时间,你要在镇上四处走走的话是无所谓。行动前先仔细想清楚。但是,万一你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定要先来跟我商量,可以吗?」
青年的蓝色眼眸直视著雫。
雫也看著他那被认为「冷淡」的脸──一理解这番话的意思,立刻跳了起来。
「好、好的!我会加油!」
「我不是要你加油,是要你小心点。你的个性好像就算自己吃亏也会选择忍耐。」
个性彷佛被他看穿让雫暗自吃惊,不过也许那和他时常提起的「管好你自己」的意义相同吧。雫将双手并拢按在桌前,低头行礼。
「我会注意的。有事一定会报告。」
「嗯。还有,刚才的甜点很好吃。谢谢你。」
埃利克站起身,随即轻拍她的肩膀。
雫愣了半晌,举起手掩住自己发红的脸颊。
那突袭般附加的道谢感觉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