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遥远昔日的追忆。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夫人。我名叫梅亚。」
毕恭毕敬地垂下头。这是主人创造梅亚时就已经灌输的礼仪。
梅亚就像是服侍自己的主人般,盯著地面等候夫人回应。发现对方迟迟没有反应,梅亚抬起脸,再次直视嫁到这座城堡的女性。
女人的容貌娇美可人。她双眼圆睁,注视著梅亚。
「好漂亮的头发。」
轻声吐露的感叹,在平常总是寂静的城内听起来格外美好。
梅亚睁圆了与头发同样色泽的双眸。女人战战兢兢地对她伸出手。
「那个,可以让我摸摸看吗……」
「您是说……我吗?」
梅亚纳闷地反问后,她点头回答。究竟夫人为什么想触碰只是个使魔的自己呢?梅亚想不通理由,但还是点了头。彷佛迫不及待般,她的手随即轻轻拂过梅亚的头。
那手掌温暖得教梅亚吃惊。
「好漂亮的颜色……像是透著阳光的嫩芽一样。」
「阳光?」
居住在湖底的梅亚不晓得地上的阳光,也从未见过和自己的头发相似的翠绿。
她对著脸上写满疑问的魔族少女笑道:
「是种很漂亮的颜色喔。啊,你等一下。」
语毕,她开始摸索自己的洋装,很快就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她摊开布包,露出里头的一片叶子。
「要离开祖国时,我特地带在身上当护身符。这是从我小时候当作秘密小屋的大树上摘来的叶片。」
「这是……」
厚质的绿叶带著与眼前的女性同样的温暖与活力。
梅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片叶子。也许是施加了防止衰败的魔法,叶片依然保持与树枝相连时的光泽,带领梅亚的想像力飞往与湖底全然不同的世界。
见梅亚直盯著绿叶瞧,她微笑道:
「不嫌弃的话就给你带著吧,当作见面礼。」
「咦……?可、可是……」
这应该是她宝贵的护身符才对。梅亚连忙想将叶片还给她,但是她的手已经覆住了梅亚的手。吃惊的梅亚想向后退开,对方便蹲下身子让两人的视线等高。
「你就带著吧。因为我从今以后要在这里度过了。」
她的微笑有如阳光。
梅亚发现她眼底深处藏著一抹不安,为之屏息。
嫁到湖底之城的她不再有机会回到地上世界,心中不可能没有丝毫不安。
尽管如此,她还是美丽且幸福地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蕾莉亚。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手握住梅亚的手。
令梅亚泫然欲泣的温暖,直到今天梅亚依然能清楚回忆。
※
雫离开了化作惨剧现场的第四地下研究室,首先思索应该寻找第五研究所或是同样赶往第三研究室阻止那个少年。
「埃利克会在哪一边呢……」
针对魔法士的随机屠杀就要开始了,一定要尽早找到他才行。
话虽如此,若要问埃利克以外的魔法士是不是被杀也无所谓,虽然不甘心,但在这紧急状况下也只能以优先顺位做出取舍。
雫如此烦恼的同时迈开步伐,但她立刻被迫改变方向。
──出现在走廊另一头的两名魔法士交头接耳,伸手指向她。
其中一人立刻开始咏唱魔法,另一人则向她逼近。雫见状立刻转身,朝著最靠近的转角拔腿就跑。下一瞬间,某种魔法笔直地自她背后的长廊奔驰而过。
「糟糕了、糟糕了!好像被拆穿了!」
恐怕是刚才的魔法士长已经向卫兵告知她的模样并下令追缉了吧。在追兵来到这个转角之前,雫再度冲进下一个转角。
「站住!那边的小鬼!」
老套的警告,但雫可不会乖乖停下脚步。与追兵之间的距离还相当远。就在雫认为也许能甩掉对方的同时,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弹飞了一段距离,肩膀狠狠撞上地面。
「!……好痛……」
因冲击而晕眩。大概是被某种魔法击中吧,身体各处传来痛楚。
雫连滚带爬地撑起身体,再度跨出脚步时,背后再度传来咏唱的声音。
不好的预感化作冷汗滑过背脊──下一瞬间,背后的空气卷成漩涡传来轰然巨响。
「喂……!」
雫连忙蹬地跳向附近的转角,闪过了疾驰而来的魔法疾风。但是情急之下无法安全著地,跳起的她几乎直接扑倒在地上。四肢猛然撞上地面的痛觉让雫低声呻吟,但快步靠近的脚步声已经传到耳畔,她管不了痛楚,只能咬紧牙根试著撑起身子。
「动起来啊……」
不能在这里被抓住,一定要快点逃走。雫将双手撑在地上,绞尽力气鞭策发疼的身躯重新站起。
但就在这时,娇小的人影来到她面前。
「……雫小姐?」
不会认错的年幼嗓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雫在寻找的魔族少女。
已经褪下长袍的梅亚放下了绿发。没有兜帽遮蔽的发丝依然是亮眼的绿色,她的耳后有一片看似鱼鳍的透明薄片。穿著造型简单的连身裙的少女似乎毫发无伤。雫目睹少女平安的模样,不禁松了口气。
「梅亚!真是太好了……!」
「雫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埃利克没来,又担心你出事,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休拉教他们……」
解释到一半,雫惊觉脚步声已经追到身后,连忙站起身牵起梅亚的手。
「对不起,现在先逃吧!之后我会再好好说明的!」
「──不准动!」
警告声从背后传来。这下真的被追到了。
附近似乎没有能让她逃窜的转角,就算有也不可能牵著梅亚全速奔跑。
现在能做到的顶多只有保护她而已。雫转身面对追兵,挺身挡在梅亚面前。
看见雫举起双手的模样,两名魔法士愣了半晌。
「什么啊……只是侍女吗?」
「不要大意。既然她刚才逃跑,就代表她是入侵者的同伙吧。喔,在那边的是──」
发现站在雫背后的梅亚,一名魔法士挑起眉梢。现在的梅亚只消一眼就能看穿她非人的身分,雫连忙张开手臂试图阻挡魔法士的视线。
但魔法士却松了口气般笑著说:
「什么嘛,原来你也来了啊。是主教的指示吗?来得正好,帮忙抓住那女的。」
「咦……?」
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雫沿著魔法士的视线,缓缓转头。
──站在身后的梅亚正抬起头以情绪淡薄的绿色双眼看向她。
「梅亚……主教的指示,是真的?」
「是的。」
没有温度的说话声在走廊上回响,听起来彷佛来自遥远的某处。
「为了实现和主教的契约,我奉命前来阻止入侵者。」
彷佛映在静谧湖面上的森林倒影,色彩鲜丽的翠绿双眸不起波纹。
「……那、那是……」
──这名少女,果然不是人类。
活在不同时空当中,无法理解的对象──那强迫雫回想起刚才遇见的少年。
该如何才能让言语传入对方心底,在雫还找不到所需的字词时,梅亚已经举起右手。
她将手指指向雫并说道:
「──请快逃吧,雫小姐。」
冰冷的指尖射出两道光芒。
光芒避开雫的身躯划出左右两道弧线,击中了雫背后的两名魔法士。两人发出惨叫声倒地不起。雫转身向后,吓得目瞪口呆。
「咦?咦?梅亚?」
「请快点逃吧。这座城正慢慢陷入疯狂。因为禁忌之术逐渐成形,再过不久城内就会开始受到影响。在那之前请快点离开。」
少女的眼眸中映著雫的脸庞。
人类所没有的美丽色彩──然而,映在眼眸的是无异于人的哀戚。绿色双眸的边缘渗出泪珠。
「……是我太愚蠢了。夫人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柔弱的肩膀颤抖著。来到这座城中,魔族少女究竟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呢?她两道眉毛因忧愁而揪紧,摇著头说:
「主教说我能再见到夫人,让我期待得忘了一切。他说只要我来到地面上,就能呼唤居住在远方的夫人前来……可是,这地方都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怎么可能呼唤夫人前来呢……我真是太愚蠢了。」
少女的双手紧紧握拳。
离开湖底直到今日,她无时无刻不期待著与心中思慕的夫人重逢吧。但实际上目睹的却是王城渐渐受到瘴气污染的惨状。
悔恨之情濡湿了梅亚的睫毛。
「对不起……请快点逃走吧,雫小姐……」
少女垂著头,身影看起来好似那天独自走在雨中的她。孤身一人四处游荡,寻找著不知身在何处的那个人。
──如果要说饱受漫长孤独折磨的她太过愚蠢,那么利用她的人类又算什么?
雫咽下言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以双臂紧紧环抱梅亚。受尽折腾的娇小身躯。雫把脸颊贴上那绿色的发丝,听见臂弯中传来啜泣声。
「……我不会逃。」
沉静的愤慨自心底深处涌现。
身体的痛楚被屏除至意识外。感情骤然升温,但思绪冰冷而清晰。
「我不会逃走。所以──和我一起阻止禁咒吧,梅亚。」
休拉教的目的是发动禁咒,在这座王城打开「负之孔」。
据说只要完成,首都本身便会毁灭。不过雫与目的在阻止禁咒的佣兵们不同,将寻找埃利克与梅亚放在第一顺位而行动。然而──
「不能就这样让他们顺心如意。对主教还以颜色吧。」
「雫小姐……」
虽然向魔法士长告知真相的方法已经失败,但应该还有其他方法能阻止禁咒。
为了寻找那方法,首先必须尽早与埃利克会合。只要找到看穿了禁咒构造的他,一定就能拟定接下来的方向。雫牵起梅亚的手,拉著不知所措的她迈开步伐。
「别担心,我会尽可能去做的。总之要先搞清楚现在位置……梅亚,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王城内的事我不太清楚……」
少女垂著脸说道,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雫一面走一面取出纸笔,大略地开始画出刚才走过的一楼部分的地图。找个大概位置画上出发地点的塔,随后画下第二研究室与第四研究室,最后在现在的预估位置画上一个×,这里应该距离王城中心不远,与她的推测相同。
「中心啊……」
五间研究室以王城中央为圆心,排列在圆周上──这是雫推测位置时假设的前提之一。第二与第四研究室至少是这样。
现在的位置距离中心很近──虽然这也是假设,但恐怕八九不离十吧。现在两人应该来到了距离王城中央处不远的位置。
禁咒的魔法阵由五间研究室连结成巨大的圆形,而「孔」就会开在圆形的中央──这个推测究竟是否正确呢?
「那个孔能不能堵住呢……应该还没开启吧?」
据说「负之孔」能让人陷入疯狂,但实际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不谙魔法的雫无从想像。
首先,「孔」并非一种抽象的譬喻,而是真的有一个洞吗?日本神话中伊邪那岐以巨岩塞住通往黄泉比良坂的道路,也许与这有几分类似?假使禁咒的洞真能用岩石就塞住,那肯定只有神祗才能办到吧。况且雫既没有能搬动巨岩的臂力,王城内也找不到那种巨岩。
误打误撞来到距离王城中央不远的位置,如果能办到什么却空手而归未免太可惜了,但糟糕的是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
「总之,我们先去距离这里不远的第一研究室看看吧……啊,不过梅亚和我走在一起被发现就糟了。你知道有哪里能躲藏吗?」
「我是无所谓……您担心的话,我就改变形体吧。」
──绿光划过半空中。
在雫还来不及反应之前,魔族少女已经变为一只翠绿色的小鸟。
看著站在自己肩头上轻声啼叫的小鸟,雫不禁愣了好半晌。
「好厉害。而且好漂亮,像宝石一样。」
虽然已经明白梅亚是魔族,但这情景还是让雫不禁感叹。雫以指腹抚过小鸟的头,梅亚像是觉得痒,身子不禁颤抖。
「好,那我们走吧。」
雫与小鸟互相点头,再度跑在走廊上。
──但是开始移动后没过多久,肩上的梅亚便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咦?什么?」
雫原本以为又被追兵发现了,但似乎并非如此。梅亚振翅自雫的肩头飞起,一边啾啾鸣叫一边飞往走廊的右侧。雫连忙追赶在后。
「等、等等,你要带路吗?」
雫如此问道,小鸟便轻声啼叫当作回答。梅亚前进的方向与第一研究室完全不同。在梅亚的带领下,雫屡次拐弯,每当雫判断自己的方向,紧张感便跟著攀升。
──自己肯定正逐渐靠近王城的中心。
虽然在途中数次走下楼梯,梅亚仍一路往中心前进。地下的楼层也许用途接近仓库,整体造型相当单调,朴素的石砌走廊与研究室的石室似乎有几分类似。
最后梅亚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
这扇门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与并排在左右的门完全相同。雫伸出颤抖的手按在门板上。
──这里几乎是王城的中心位置了。
既然如此,也许孔就开在这房间里。难道梅亚的意思是要我现在就赶紧把它塞住吗?
在推开门之前,雫先扫视自己置身的走廊。走廊上四处摆著大木箱,其中有几个雫认为自己也勉强能推动。
「用箱子能堵住吗……」
如果孔比箱子还大,落入孔中的箱子最终会抵达何处呢?雫一面思考著自己也觉得无厘头的疑问,推开了门。
──开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木箱。
木箱在门前堆高到几乎触及天花板,一眼看上去像是堵死了,但仔细一看,右侧有一道勉强能让人通过的隙缝,隙缝后方似乎还有更宽敞的空间。雫走进房内,横著移动想通过那道隙缝。
就在此时,梅亚以尖锐鸣叫声警告。
雫反射性地停下脚步──下一瞬间,利刃自箱子后方刺出。
「咿……!」
彷佛阻挡通道的横杠般从一旁突出的短剑,与她的颈部几乎同高度。
从雫的角度看不见是谁手持那柄短刀。遭遇从未料想的伏兵,雫迟疑自己是不是也该拔出短剑。
但在她犹豫的时候,梅亚已经飞越短剑上方,摇摇晃晃地穿越了隙缝。雫连忙伸出手。
「等一下!梅亚!」
「咦?」
男人讶异的说话声。晚了半拍后,短剑自眼前抽回。那声音雫也认识。
雫不可能认不出来。她赶忙穿过缝隙。
──一名魔法士站在眼前。
「埃利克!」
「还真的是你。怎么会来到这地方?」
讶异地睁大的双眼;感觉不到太多紧张感的日常口吻。
沉著稳重的蓝色双眸让怀念与安心一瞬间涨满胸口。至今压抑著雫的紧箍倏地松脱。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成言语,只是努力别让自己哭出声音。
目睹侍女打扮的少女虽然令埃利克讶异,但他立刻收剑入鞘,露出苦笑,随后一如往常地轻拍她的肩膀。
「嗯,你很努力。谢谢你。」
雫什么也还没说,不知为何他像是全都懂了。
但这些疑问转眼间消失,听见这短短一句话的瞬间,雫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她就这么任凭泪水流下,露出笑容点头回应。
埃利克被教徒们押走之后,被迫协助构筑禁咒,但佣兵们袭击王城引发的骚动让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听完埃利克一贯的简略说明后,雫指向埃利克目前藏身的这个仓库的地面。
「那这个是什么?应该是魔法阵吧?」
「嗯,是我画的。」
魔法阵由三重的同心圆组成,圆内填满了复杂的纹路。仔细一看,那应该是用类似粉笔的白色物体所绘成。长棒与细绳落在一旁的地上,大概是绘制魔法阵的道具。雫敬佩地看著直径超过一公尺的魔法阵。
「你那边的过程是怎样?刚才那只小鸟是那个魔族女孩吧?」
「你看得出来?」
化作小鸟模样的梅亚现在正在门外为两人看守。埃利克立刻点头。
「因为魔力一样啊。啊,原来如此,她也记得我的魔力才带你来到这里吧。」
埃利克若有所悟地说道。紧接著,雫向他大致解释刚才的经过。入侵王城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雫坐在地上,揉著变僵硬的双脚肌肉。
「那个,到头来负之孔到底是什么啊?我只听你说过负之海是位在其他位阶。」
雫如此发问,埃利克沉思半晌后开口回答:
「我之前也跟你提过灵魂吧?在这世界上,一般认为人是由灵魂、精神、肉体的三个要素所组成。」
「嗯。」
这类想法雫并不陌生,平常在大学的人文学科课堂上也听过类似的内容。埃利克似乎也明白雫能接受,一如往常地接著说:
「肉体应该不需要多做说明吧?负责感觉、知觉与维持生命、生殖等的物质部分。而精神与肉体紧密相连,掌管知性思考、感情和记忆。最后是灵魂,灵魂区分了生物与无生物,灵魂是让生物之所以成为生物的那股力量,寄宿于生物中,死后会扩散消失,回归自然。」
「原来如此。」
「还能理解?」
「目前还可以。」
雫用刚才画下王城地图的笔记本记下埃利克的说明。不过看起来与西洋古代哲学的讲义似乎没什么两样。她在人型的内部画上爱心符号,里头填上「魂」字。在这世界上「人死后什么都不剩」的认知就是源自于灵魂会在死后消散吧。精神与肉体一同腐朽,灵魂则消散于无形,也许这就是死亡的真面目。
刚才见到的尸体──意识差点飘向刚才「已然结束的人」,雫连忙把注意力拉回当下。
「灵魂会在死后扩散。那么一开始是怎么出现在生物体内的?」
「啊。咦?呃……和肉体一起诞生的吗?」
「一部分正确。其实关于灵魂还有许多谜题尚未解开。但是经过研究的结果,魔法士之间一般认为灵魂『源自万物并与万物相系,藉由肉体成形』。换言之,将周遭的自然的力量像这样……」
埃利克举起放在地上的宝特瓶。透明的塑胶瓶中无色的水摇晃著。
「肉体将力量封闭于体内,让灵魂与万物分离,形成个体。」
「液体是灵魂,而肉体是容器?」
「对。所以肉体死后灵魂也会流失。」
他轻轻摇晃瓶中水,随后转开瓶盖饮用。
「现在的问题在于『与万物相系』这一点。和水被封闭在容器内不同,灵魂虽然位于体内,但依然与各式各样的事物互相联系。魔法士们认为,人们之所以有著根本上彼此共通的情感、基本思考和共通语言,就是因为所有人的灵魂都连系到相同的『某物』,而魔法士之所以能触碰到理应位于不同位阶的魔法定律,就是因为灵魂也与那个位阶相连。不过,你是异世界人,也许不适用吧。」
「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有灵魂嘛!」
雫并非因为这评语而心怀芥蒂,毕竟总是有这可能性。埃利克点头作结:
「总而言之,你可以把灵魂想成是人的内在与外界相系的无形窗口。那个窗口和各式各样的事物相连系,从至上的美德到最底层全不例外。而灵魂连系的最底层就是我们说的『负之海』。」
「海啊……」
「嗯。也有人用『混沌之海』称呼,是位于这世界下层的概念上的海。如果视知性与美德、魔法构造与高阶魔族的位阶位在比人类世界更高阶的位置,那么负之海就是最下层。负之海充斥著绝望、悲叹、怨恨,这些都是形成人的感情之前的『负』。」
「呜恶……」
虽说是最底层,但是印象差到极点。雫转动著手中的自动铅笔。
「所以说人类会怨、会嫉妒,都是因为和那片海相连系?」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实际上我想应该没那么单纯吧。」
「原~~来如此~~」
美德在上,恶德在下。这样的想法在雫原本的世界也有。人的灵魂与负相连,正因如此,人必须努力寻求上升之道,有这样的想法应该不算离谱。
「不过那是实际上存在的东西吗?那只是概念上的海吧?」
「如果实际上不存在就没这么多问题了。你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过去曾有过朝著负之海开洞的事件。」
「……啊。」
寒意爬上背脊。不知为何书本上出现一个黑色的洞的情景掠过脑海,但那彷佛无关紧要的片段自记忆中消逝。
埃利克露出苦笑,以手中的棒子指向空中。
「差不多在八百年前吧,在大陆中央区域有个天然的洞窟,洞窟里头有个很深的洞。」
「那、那就是负之孔?」
「不是,就只是一个洞。」
埃利克指向他绘制的魔法阵,彷佛那个深洞就开在眼前,视线直指向下。
「虽然原本只是个洞,但似乎就位置上容易累积瘴气。如果光是这样还不会出事,但当时正值战乱的时代,听说人们将尸体扔进洞中弃置,结果无数的尸体被扔进原本就积存瘴气的洞──最后让世界出现了破洞,朝著负之海开启了一个洞。」
青年弹响修长的指尖,那声轻响让雫不由得为之一颤。
「传说首先发现负之孔的男人被拖进了负之海,第二个男人则发狂失去神智。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负』依旧自孔中不断泄出,而第三个男人称之为神。」
──这故事,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雫按著微微发疼的额头。那不是谁告诉她的,是在更深的某处。
但是,每当自己试图回想是在何处听闻,头便跟著发痛,记忆也随之远去。若要追寻到尽头,也许会连自己也跟著坠落,那凝视深渊般的感觉让雫在途中放弃回忆,将意识抽回到当下。
「出现于人类阶层的负被称作『西密拉』。第三个男人成为了教祖,让信徒居住在洞穴旁,形成了一个小村落,那恐怕与休拉很类似吧。经过百年,村落渐渐增加信徒而扩张。根据记载,那时西密拉被称为邪神,而周遭的城镇都认为那村落是邪教集团。」
「邪、邪神?在那之后结果是怎样?」
「嗯,灭亡了。」
「世界灭亡了?」
雫震惊的轻呼声在小仓库内回响。回音散去后,埃利克以难以言喻的语气填补了空白。
「你先冷静点。如果世界灭亡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说的也是……」
脸颊发红的雫垂下头。埃利克不当一回事,继续回答她的疑问。
「灭亡的是邪神与村庄。被巨大的魔法攻击一击炸飞了。不过据说那出自偶然,而魔法攻击本身也是一种禁咒。」
「呜哇,听起来好像怪兽大战争一样。」
「什么意思?」
「请让我省略说明。」
肯定从未看过怪兽电影的青年一瞬间面露疑惑,但他应该也明白追问到底只会浪费时间吧。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般接著说:
「在西密拉毁灭之后,又发生数次有狂热信徒想打开洞的案例。我之前提到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尽管这些案例最终全都以失败收场,但每次几乎都会造成数百人死亡或发疯。如果真的让洞开启会造成什么惨状,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像。」
平常遭遇什么事都反应平淡的青年难得语气凝重苦涩,令雫紧张地屏息。
现在两个人坐著的石砖地面下方更深处,不属于人世间的深渊似乎正蠢蠢欲动。雫觉得自己彷佛正坐在漂浮于黑夜海洋的脆弱木板上,令她背脊一阵发凉。
「那……该怎么样才能阻止?」
现在一切正濒临危机,这一点已经很明白了。
但原本就已经理解这一切的埃利克会在这种地方绘制魔法阵,肯定就是有某些用意吧。埃利克将指头按在额头旁似乎正在沉思,但同时用另一只手先是指向魔法阵,随后又抬高指向天花板。
「我现在正在争取时间。禁咒的中心在这里的正上方……我想应该设定在二楼或三楼。如果能直接破坏它应该就会停止运作。其实我在教徒逼我帮忙构筑禁咒的时候,稍微修改了其中的构造,所以这个魔法阵与禁咒彼此相连。虽然没办法大幅度影响,但是或多或少有延迟进度和减轻影响的效果。」
他若无其事的解释让雫瞪大了双眼。虽然之前就时常这么觉得,但他真的是非常优秀的魔法士吧,恐怕休拉教徒们也始料未及。
「不过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幸好现在这座城里充满了魔力,多少能让我行使较复杂的魔法,但还是没办法完全阻止禁咒。我想统御禁咒的核心就在这上方,但我的魔法阵效力没办法抵达该处。在我争取时间时必须找出对策。」
「啊,既然这样,找佣兵他们……」
话说到一半,雫哑然无语。第四研究室的惨剧现场与一手打造出那情景的少年身影再度闯进脑海。如果他就像那样扫荡了其他研究室──也许禁咒真的会停止,代价就是数十人的性命。
窒息般的感受与足以扭曲视野的压迫感再次涌现。胃液涌上喉头,雫不由得赶忙摀住了嘴。但在这时,埃利克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在她的额前。
「还好吗?脸色很差喔。」
「……我没事。」
雫闭上眼睛,缓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感觉到空气撑饱整个胸腔之后短暂屏息,随后慢慢地吐气。
现在他就在身旁,自己肯定能恢复镇定。如果精神与肉体的存在紧密相连互不可分,那么自己肯定能同时支配双方。只有成功办到这件事,人才能真正完全成为自己的主人。
缓缓吐出所有空气时,也许是雫试著压抑感情的深呼吸得到了成果,她几乎取回了平常的镇定。她以平淡的口吻陈述现在许多袭击者就在城内,而其中一人正四处杀害魔法士。
埃利克眉心深锁仔细聆听她的报告。就雫所知,这表情可说是前所未见的凝重,而他开口吐出的语调也同样苦涩。
「这就是原因啊。这下不妙啊,难怪我会觉得禁咒的进展速度变快了。」
「变快了?没有开始变慢吗?」
「越来越快。招募前来构筑禁咒的人数约有五十名,这人数可不是闹著玩的。基本的构造早就已经完成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八百年前负之孔会开启?」
「啊……」
容易累积瘴气的洞穴,大量尸体被扔进洞中使得世界出现裂口。那么在当下的状况,负责构筑的魔法士们接二连三遭到杀害,不就像是在重现当初负之孔开启的情境吗?
雫霎时间觉得全身发凉,强迫颤抖的嘴唇吐出言语。
「我、我这就到楼上阻止那个人……!」
「等等。虽然他的确是个问题,但不像是能沟通的对手。你去了白白被杀也没意义。」
「可是!」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状况相当危急,现在开始不允许任何误判。」
不允许反驳的严厉措辞令雫只能沉默。埃利克拾起了搁在地上的王城地图,指向地图上的某一点并说道:
「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但是,光这样还不够。若要破坏禁咒的核心,就需要足以颠覆当下情势的手段。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应该拜托你,不过……」
蓝色的眼眸一瞬间挪开。雫注意到那视线的移动而凝神注视青年端正的五官。
「你最为适任。你要到法鲁萨斯,向公主报告这件事。」
「咦?」
这是怎么回事?雫试著理解埃利克的指示。
埃利克指著地图上王城西北方向的某个房间,说那是设置了复数转移阵的大厅。其中应该就有通往大国之一法鲁萨斯的转移阵。
「转移阵的目的地大多会写在地上。没必要太著急,慢慢来,千万别走错……我想现在城里应该也没有额外的兵力看守。你要进入转移阵,抵达法鲁萨斯之后,只要说因为禁咒的问题想找公主,应该就会有人帮你传话。」
「请、请等一下!这样真的就能解决吗?」
「成功的可能性最高。她是足以使役精灵──也就是高阶魔族──的王族魔法士。在当今这块大陆上可说是顶尖的术师,若要问谁有力量对抗禁咒,我想不到其他人。你顺利抵达法鲁萨斯后就乖乖待在那边,之后公主应该会出手解决。」
「可是这样不就是……!」
雫不晓得这句话该不该说出口,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换个角度看,埃利克的指示就像是要把雫赶出这个混乱至极的王城,语气也远比平常更强硬。那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尽全力也不一定能阻止禁咒?当然了,希望魔法大国伸出援手应该也是事实,但光是这样会让他说什么「慢慢来,千万别走错」吗?
雫不明白青年的真正用意而踌躇。他的脸庞清楚挂著疲劳的迹象,让雫更加担心。
「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去的话就一起去吧。」
「如果我离开这里,禁咒的速度还会更快。如此一来,一切都会无法挽回。」
「就算挽回局势,要是你有个万一,那就没有意义了啊!」
如果雫只是想逃离危险,早在两人分散的时候赶紧出城离开就好了。但雫没有选择那条路,不惜接下塔奇斯的短剑,一路涉险来到这个地方。
一切都是因为担心他和梅亚。是因为想回报至今得到的助力。雫没办法好不容易找到人却又舍弃当初的目的。
雫以近乎责难的眼神凝视著埃利克。雫不知道什么才是最佳的选择,尽管如此,雫无法为了这个国家牺牲他。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埃利克甚至没有叹息,只是笔直地凝视著雫的双眼,简短地回答:
「你身上还有可能性。」
「可能性?」
那是指成年人对孩童抱持的那种朦胧不清的希望吗?
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没说服力了。那种东西不管谁身上都有,不足以构成让谁能比另一个人优先的理由。如果埃利克口中的可能性是这种意思,那雫会继续思考能与他一同行动的其他方法。
──然而他展现的是更加具体的,「唯独她才拥有的可能性」。
「我刚才不是解释了负之海吗?我们的灵魂全都与『那个』相联系,无一例外。过去与禁咒相关的数个案例中,人们发狂都是出自这个原因。与负之海的界线越是稀薄,周遭人们的精神平衡也会跟著往负面倾斜。这座王城也一样,恐怕再过不久最初的变化就要开始了,有些人也许还会更早。」
蓝色眼眸直视著雫。
「但是,你有不同的可能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澄澈而散发著坚决意志的眼神。雫回想起他说过的话。
「……因为我的灵魂,没有连接到『负之海』?」
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既没有知识也没有力量,迈步前进也不知道最终将抵达何处。
总是在犹豫与空转,彷佛这个世界的异物。
但是──如果有种方法只有异邦人才能达成。
雫看著自己的手掌,看起来与这世界的人类毫无二致。
「我……也是个人,会忌妒也会怨恨。这样看来,也许我也同样和负之海相连喔。」
「当然这种可能性也存在,但实际上你似乎真的不容易受瘴气影响。还有,你那边的世界没有魔法,也许就是世界构造不同的一项证据吧。」
「确实在我那边的世界,到了现代,这方面的研究一般都认为没有实用性可言。」
「嗯。我不晓得你那边的世界,所以只是推测。但现在我只能押注在你身上了──雫,能办到吗?」
「我可以。」
应该有不杀人也能解决的其他办法。是雫自己对那少年这么说的。既然如此,雫就必须亲自证明。若只是空口说白话,别说那少年,任何人都无法说服吧。
雫从埃利克手中接过地图。他在纸片的一角用这世界的文字写下「法鲁萨斯」。大概是分辨转移阵的时候会用上吧。雫凝神注视,将那形状烙印在记忆中。
紧接著她拎起已经有如身体一部分的背包,将肩带挂上肩头,把还剩下一半以上的宝特瓶搁在他身旁。
「我这就全速跑去,然后一定会再回来!」
这句充满干劲的宣言让埃利克为之瞠目。但他立刻恢复一如往常平稳冷静的神情,微微苦笑。
「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如果要回来,一定要带著其他人一起。」
「当然了。我就算死了也会变成幽灵喔!绝对会回来找你的!」
「你说的幽灵我倒是有点兴趣。大概长什么样子?」
「没有脚而且是半透明的……干嘛讲这个啦!」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也许不同,但是「死了就完了」这一点对雫而言还是不变。不能因为一点兴趣就去尝试,况且雫也没那兴趣。
「千万别死掉,等我回来。也不可以发疯喔。」
「我毕竟是魔法士,抵抗力比一般人强一些。不过别太期待。」
「不要在告别前讲这种触霉头的话啦!」
雫不禁想著:他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人的心情啊?不过这反应确实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雫走到阻挡在房门前的木箱旁,再度转身看向他。
「那我去去就回。」
「小心点。」
短短三十分钟的重逢。下次见面,大概是事件落幕时吧。
雫的思绪一瞬间飞向无法想像的未来,但她立刻摇头。就算要沉浸于感慨,也得在阻止禁咒之后。
她就要离开仓库,埃利克的声音从木箱另一头传来。
「对了,要是你见到法鲁萨斯公主,最好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
雫虽然纳闷,但没再多问,下定决心后掩上身后的房门。
※
在关门声止息后,埃利克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拿著宝特瓶开始咏唱。
刚才目睹她再次出现于眼前,著实令埃利克讶异得一时哑口无言。虽然埃利克原本就认为她充满了行动力,但实在没想过她居然会假扮成侍女混进王城内。
不过这次是个好机会。与其让她独自沿著马车干道旅行,用转移阵直接送她到国外肯定更安全,而且目的地能选法鲁萨斯就更没话说了。只要告诉她自己需要她的协助,她就不会犹豫。
「万一她发现,会不会生气啊?或者是其实已经察觉了呢……」
就算真能抵达法鲁萨斯并见到公主,雫大概也无法再回到这里吧。为了确保得知事态的证人存活,法鲁萨斯不会让她再度涉险。这样就可以了。
位在禁咒构造中央处的他接下来将会承受超乎寻常的负荷。假使法鲁萨斯真的能在禁咒完成之前赶上,届时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理智,埃利克也没有把握。
「原本的世界啊……希望你能顺利回家。」
大概再也没机会和她交谈了吧。
虽然对异世界的文字还有许多疑问,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毕竟这趟旅程相当有趣也非常愉快,甚至足以彻底洗刷这几年来的郁闷。
埃利克闭起双眼牵引魔力,呢喃编织咏唱的字句。
闭合的眼皮内侧浮现了她的脸庞,带泪的双眼弯成喜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