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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之王与逐渐崩解的语言 第十章

挥剑砍向自己的男人尸体眼眶周边浮现紫色的斑点。

拉尔斯将剑锋弹向一旁,紧接著一击砍下死者的首级。

发出沉重的坠落声倒地的躯干抖了好半晌,在黑色液体自脖子冒出后就不再动弹。王捡起掉在一旁的头颅拋向身后的魔法士。魔法士连忙将之装进皮革制的囊袋中。

「还有几个?」

「恐怕还有十四或十五……」

「有够麻烦。不过第三陵墓的遗体非回收不可啊。」

专门容纳王族罪人的陵墓。其中的尸体有一半都呈现「不可公诸于世」的样貌。他们几乎都与六十年前的内乱有关,其中有许多人因为使用禁咒使身体受到侵蚀,或是遭到毒杀。

这类事件的纪录虽然都包含在王族的封印资料中,但一般大众无从得知。为避免唤起不必要的追究与恐慌,样貌异常的遗体别让其他人知道比较好。拉尔斯随后又砍倒了一具在附近晃荡的尸体,用带在身上的布简单擦拭剑身。

「听说我们王族出了不少美女,不过只剩骨头或腐烂到脸都没了,根本看不出来啊。真是没意思。」

「陛下……您的感想未免太……」

「也对啦,尸体再怎么漂亮也没意义。这次事件结束后,就顺便把这些尸体火葬装进瓮里吧。」

随侍国王身旁的魔法士一脸纳闷,似乎很想问「瓮」是怎么回事。不过拉尔斯没理会他,径自迈开步伐,在夜晚的庭院中谨慎地寻找死者的存在。

「剩下的都是些麻烦的家伙吧。啊,话说迪斯拉尔废王现在怎么了?」

「目前还没收到目击消息。」

「我比较想听到『已经回收了』的报告啊。我可不想和那家伙交手。」

登上王位又陷入疯狂的废王。再三重覆鲜血淋漓的暴行,最终在大厅上演血腥杀戮的狂王,正是法鲁萨斯王族最为负面的传闻。

「听说迪斯拉尔在那次事件中一个人就杀了六十三个人。我看不是人类吧。」

「但现在手持阿卡夏的是陛下您啊。肯定会有办法,一定的。」

「我其实没什么自信啊。虽然我也想回去睡大觉,但还有其他不回收的话就会出事的家伙啊……」

在第三陵墓的众多罪人当中例外中的例外,拉尔斯绝不能容许的其中一个案例。只有那具尸体一定要亲自回收。拉尔斯握紧了阿卡夏的剑柄。

「──到底在哪里?卡提莉亚纳……」

没有声音回应他的低语。国王的嘴角一瞬间浮现自嘲。在他正要更深入夜色时,突然听见随从的魔法士的斥喝声。

「停下来!你们几个!在这地方做什么!」

魔法士呼唤的对象正是走在庭院内的两个人影。他们听见呼唤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看见魔法士朝他们跑来而停下脚步。拉尔斯有几分纳闷,同时悠悠哉哉地朝那两人走去。随侍国王身旁的魔法士对埃利克逼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蕾提希亚大人怎么了?」

「应该还在坎德拉。」

「那你为什么会来!……!我记得你以前有禁咒的阅览资格……!」

一旁的赫伯因为预料中的状况而脸色大变。他说著「请稍等」试图介入两人之间。打算一把抓住埃利克的魔法士与想要制止他的赫伯起了一阵争执。

──但在这时,埃利克似乎察觉了什么,突然转身向后。

沿著那双蓝眼眸的视线看过去,拉尔斯将视线拋向月光照耀的庭院彼端。

象徵已逝罪人的黑色连身长裙,手拿红色花束,白色长发泛著灰暗的光泽。微微俯著的脸落入阴影中,看不清容貌。绑在纤细颈项上的红绳随风微微摇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鲜艳惹眼。

魔法士正要对埃利克破口大骂时,拉尔斯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是王并非对著部下,而是对抽回视线的埃利克问道:

「是你干的?」

「不是。」

「这样啊。」

拉尔斯乾脆地点点头,命令他身旁的魔法士:「你先回去。」魔法士尽管震惊,还是遵从国王的命令离开。紧接著国王将视线转向双眼圆睁的赫伯。

「你也违反命令啊,这可是要减俸的。」

「我、我很抱歉。」

「算了。故意排挤你也怪可怜的,你就跟来吧。」

埃利克听见决定而皱眉,但没多表示意见,转身径自迈开步伐。

踩过草地的脚步声一路走向月光洒落的庭院,黑衣女性站在月下,一双绿色眼眸直视著埃利克。

「──卡提莉亚纳。」

埃利克用她生前的名字呼唤那具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

也许是觉得奇怪,女人微微歪过头。象徵罪人的红绳缓缓摇曳。

只有一双绿眼依旧不变,孩童般澄澈的双眼望著他。在那之中究竟藏有多少真心,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她的灵魂早已逸散。

埃利克凝视著有如玻璃珠的绿色双眸。赫伯颤抖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

「……陛、陛下,难道是我看错了吗?那个人……」

「你没看错。那家伙就是卡提莉亚纳,身上穿的也是同一件。」

「可是模样完全……当时没有施加防止劣化的魔法吗?」

「有啊。毕竟是惯例。」

──王族死后遗体会加上防止劣化的魔法。

惯例的用意在于一旦有需要,随时都能调查遗体死后的状态。当然卡提莉亚纳的身躯也同样加上了魔法,埃利克拜托蕾提希亚放入她棺中的花束至今也保持著鲜艳的红色。

所以改变的──是她自己。

埃利克凝视著来自过去的少女。

原本深褐色的长发现在如雪一般白,水嫩的少女肌肤转变为满是皱纹与龟裂的表皮,脸颊削瘦。肌肉彻底萎缩到只剩皮包骨的手中拿著花束,凹陷的双眸如孩童般看著埃利克。

那模样──有如年龄近百的老妪。

拉尔斯冰冷的说话声传来。

「死后恢复原本模样真是太好了。没主动杀过来是因为对那男人还留有执著吗……话虽如此,你这副模样太碍眼了,回到棺材里躺平吧,卡提莉亚纳。」

拉尔斯拔出阿卡夏。她察觉长剑出鞘的声响,转动脸庞。

国王的视线笔直瞪向死人的双眼。

「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克里丝泰亚才对,姑婆大人啊?」

埃利克得到蕾提希亚的阅览许可后,在封印资料中找到了那名字。

迪斯拉尔的侄女,同时也是两代前国王的妹妹──克里丝泰亚。

那便是卡提莉亚纳的祖母的名字。被认定当时煽动直系王族间内乱的她是一名优秀的魔法士──对禁咒也有造诣。在封印资料中也列举了与她相关的数十项事件。

但是在那之中,始终找不到她理应产下的子女的资料。

赫伯一头雾水,愣在原地,拉尔斯无所谓地解释道:

「卡提莉亚纳这号人物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克里丝泰亚的孙女只是我父亲为了方便处置才这么认定的。实际上克里丝泰亚根本没有子女,那家伙就是克里丝泰亚本人。」

阿卡夏的剑尖直指已死的女人。

──与过去那名少女实属同一人,但模样却是天差地别。

在该处什么也不存在,只有扭曲至极的已逝生命。

如果这就是她的真实身分,那么「卡提莉亚纳」究竟是谁?

埃利克阅读封印资料得知真相后,一时之间失去了方向,什么也搞不懂。不懂她当时究竟希冀著什么,也搞不懂自己当时该怎么做才对。

拉尔斯平淡的说话声响起。

「你应该也知道克里丝泰亚当时倾心于迪斯拉尔吧?尽管狂王已死,她还是在背地里煽动王族与重臣之间的猜疑。其中有几个人似乎还是她亲自下手的,但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过某一天,她的亲哥哥……也就是我的祖父有所察觉。你知道克里丝泰亚看著手提阿卡夏前来讯问的兄长,是怎么逃避的吗?」

「您、您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

「很简单。克里丝泰亚在罪证确凿前舍弃了自己,封印记忆与人格,表现出完全无知的人格。就这么变成另一个人的克里丝泰亚最后被认定嫌疑深重几乎有罪,受到长期幽禁。」

王对赫伯解释的同时,埃利克纹风不动。

现在站在眼前的究竟「是卡提莉亚纳,抑或是克里丝泰亚」,谁也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站在眼前的尸骸毫无疑问是王族的黑暗面之一,不只是区区一名少女的身躯。

「一开始认为克里丝泰亚总有一天会恢复而长期幽禁,但最后别说恢复,居然连外表也配合精神年龄返老还童。这样下去不晓得她会活到什么时候,我父亲就给了她另一个名字,把她从牢里放出来。我当时虽然主张要斩除祸根,不过我父亲说既然失去记忆,精神也全然不同,就无法让她背负罪名。真是天真的想法啊。无论有没有记忆,终究是同一人啊。」

──纪录上不存在的王族少女突然出现。蕾提希亚虽然时常照顾她,但拉尔斯对她视若无睹。

「那么……卡提莉亚纳大人之所以能构筑禁咒,是因为……」

「她当然能。克里丝泰亚原本就懂得使用禁咒,所以我当时才主张这个男人无罪啊。虽然教她禁咒确实是罪过,但无论教不教,那女人终究会使用,况且还得算上帮我解决那女人的功劳。」

埃利克凝视握著花束的枯瘦的手。

──当时他时常牵起那只手。就连在王城中,她也总是觉得没有容身之处般左顾右盼。

事实上无论她去到哪里,总是无法放松。听他教导魔法时都会对迟迟没有进步的自己感到羞愧。

『对不起,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学不会魔法的她,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想使用魔法,所以埃利克也觉得「办不到的话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因为她就算学不会魔法,还是有著王族的身分保障她的生活。

但是自己会这么想──难道不是因为想把时间花在自己的研究上吗?

她一直满心不安地站在埃利克身后等待,是他背对了她的眼神。

「……过去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没遇见我,也不会像那样死去。」

如果她没想到要把更多魔力给予埃利克,就不会以罪人的身分死去,理应能身为王族度过风平浪静的一生──埃利克之前总这么认为。

「但是你……」

真相更加残酷,没有救赎可言。

少女卡提莉亚纳作为克里丝泰亚的影子而诞生。

在她与埃利克相遇之前,她就已经是罪人了。无论最后记忆恢复或永远丧失,她的一生都不可能平稳收场吧。

──如果当初自己已经知情,肯定能给她更不同的回报。

不,就算不知道,如果自己能好好面对她的不安与孤独──

埃利克抬起脸正面迎向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少女。

「……听说有个穿红衣的女人四处传授禁咒,我起初想到的是你。」

尽管理性知道不是同一人,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觉得相似。

其实在听闻那消息前,记忆已经逐渐淡薄了。因为与雫一起的旅程很开心,让他发现过去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但是,自己拋在身后的事物不知不觉间就追了上来。

追到身后,在自己耳畔轻声问道──真正愚蠢的人究竟是谁?

已死的少女就有如当初那般凝视著他。

『──可以啊,埃利克。杀了我。』

在那个庭院中,卡提莉亚纳张开染血的双臂,笑著说道。那就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埃利克凝视著属于过去的眼眸。

他就像过去那样不知如何言语,只是深深叹息。

睁开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掉在幽暗地上的鸟笼。雫撑起疼痛的身躯,扫视四周。

男人僵硬的声音就近在身旁。

「是谁……?」

传来的并非回答,而是沙哑的笑声。定睛一看,在昏暗的房间一角,男人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不停传来「嘻!嘻!」的轻笑声。雫默不作声地打量著那个男人。

仔细一看,在那里缩著身子的正是迪鲁盖伊,不知是抽泣还是轻笑的模样显然不正常。

雫犹豫该不该出声叫他,迷惘了半晌。但是发现掉在男人前方的物体让她大吃一惊。

──散发著寒气的泛黑水晶球。那正是禁咒的核心。

狂王的身影不在房内,大概是前往拉尔斯那边了吧。既然如此,动作得快一点。

雫用手撑著地面站起身,首先捡起了鸟笼。一阵晕眩涌上脑门。

「……!」

差点失去平衡再度倒地,但雫踩稳了双脚。身上没受伤。在昏迷之前,迪鲁盖伊似乎对她下了什么魔法,但现在身上没有任何异状。

雫走到依旧不停嘻笑的男人身旁,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水晶球。那刺骨的寒意让她直想尖叫,但这已经是第二次捡起禁咒核心。早已经有心理准备的雫用桌上的黑布包起核心,抱在臂弯中,随后将同样放在桌上的短剑也带在身上。

「得快点……」

也许是因为身体受寒了,脑袋深处不停刺痛。

但是动作不快点也许会赶不上。雫推开通往走廊的门,朝著昏暗的走廊踏出一步──不经意地转头向后。

迪鲁盖伊好像对雫的动作浑然不觉,依旧趴在地上抱著头。

蜷曲的身躯与诡谲的笑声让雫揪起眉头,随后她轻轻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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