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沉眠。
她将书本当作枕头,静静沉睡。
现在她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不偷窥人为隐蔽的历史。
在梦中的她静静沉睡。
那是一座令人连忘却都忘却了的封闭牢笼。
※
雫清醒时,埃利克正坐在床边阅读书籍,小鸟模样的梅亚则是躺在他腿上休息。雫好几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连忙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你什么时候从坎德拉回来的!」
「……看来你果然不记得啊。」
「嗯?你是指什么?」
少女满脑子问号,歪著头这么问。青年苦笑著回答她:「昨天夜里的事。」那温柔的表情教人好怀念,让雫打从心底放松了紧张。
这阵子一直都紧绷著神经,让她异常疲惫。为了不屈服、为了不让人怀疑而耗尽心力。但是当现在他就在身旁时,不知为何那些痛苦都像过往云烟消逝无踪。埃利克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平稳,与过去一同旅行时没有两样。雫松了口气说道:
「你今天放假?……咦?这里是哪里啊?该不会之前发生的都是梦?」
「我不晓得你怀疑的范围有多广,这里是王城的治疗室──你之前受到了精神魔法的侵蚀。你记得犯人是谁吗?」
埃利克的语气不像是为了得知答案,更像在检查她的记忆状况。
话中的陌生字眼让雫皱起眉头。尽管心里纳闷,她还是试著摸索记忆,过了好半晌终于找回昨晚的记忆片段。
「对喔……我记得……有骷髅走在庭院里……」
「就是那件事。」
「然后……遇见了国王大人的母亲,然后回到城堡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卑鄙小人!」
回想起与迪鲁盖伊对峙的记忆,雫握紧了拳头。现在想起来,他确实说过「要对你施展精神魔法」之类的话。
「气、气死人了!那家伙!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迪鲁盖伊!」
「没错。迪鲁盖伊现在正被软禁。听说没办法讯问,让人很伤脑筋。」
埃利克在书本上摆了一张纸,不知写了些什么。文字近似书写体连在一块,雫也认不出单字。她呆愣地反问:
「为什么没办法讯问?难道他说要找律师来吗?」
「律师又是什么?他没这样说。其实迪鲁盖伊精神崩溃了。」
「精神崩溃?」
点头的埃利克显得有些疲惫。在自己没记忆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外的天空都亮了。
「迪鲁盖伊大概是对你施术的时候失败了吧,反倒害他自己的精神崩溃了。虽然他是这次最有嫌疑的人,但完全没办法取得供词,所以王城方面希望你清醒之后协助调查。」
埃利克对双眼圆睁的她耸了耸肩,学她平常那样转起手中的笔。
王城里的人好不容易回收所有的尸体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就在国王忙著处理善后时,蕾提希亚进行调查,发现迪鲁盖伊瘫坐在自己的研究室内。当时精神已经崩溃的他独自一人不知喃喃说著什么,但都只是不成意义的言语。不过从他房间的状况以及施展在雫身上的魔法构造的特徵来看,蕾提希亚断定至少对她施展精神支配的就是迪鲁盖伊没错。
得知雫已经恢复意识而来到这里的王妹大致解释经过后,叹息道:
「不过禁咒的部分就如你所想的,恐怕不是迪鲁盖伊独自办到。他没有禁咒的阅览资格,最近确实也请假不知前往何处。」
「那就是在邻国的死马事件遭人目击的……」
「大概吧。至于魔法资材的盗领,调查迪鲁盖伊的房间后也确定犯人是他没错。不过缺少的水晶球就算扣掉禁咒使用的量,数量还是不符,剩下的水晶球究竟到哪去了还是个谜。同时迪鲁盖伊最近似乎时常前往城外,也许是与传闻中的红衣禁咒术师接触,将资材盗卖给她了吧。」
「禁咒术师啊……不过现在人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虽然在人群中曾一度目击可疑的身影,但对方一旦得知计画以失败收场,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蕾提希亚脸色凝重地点头同意后站起身。
「总之你先好好休息。不过之后也许还会找你问些问题。」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很多事,就连什么时候走出他房间都不记得了。」
「那没办法,精神魔法的效果就是这样。倒是我才要为那个烦人的笨蛋哥哥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现在坎德拉方面的工作也结束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蕾提希亚展露美丽的笑容,走出房间。
雫再度与埃利克两人独处,一一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整理非说不可的话以及自己想说的话。不过纷乱的思绪迟迟无法构成明确的语句。尽管如此,雫认为总是比一语不发好。
雫跪坐在床上,挺直背脊下定决心开口。
「那个,埃利克──」
「之前很抱歉,说了伤害你的话。」
「什么?」
话语说出口之前,埃利克抢先对她道歉。原本就没理出头绪的言语受到突袭而化作碎片。她烦恼著该怎么回答──最后自己也将双手并拢,低下头。
「我才该向你道歉。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这个嘛,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
「不过别再跳楼了。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会铭记在心……」
关于这一点确实如他所说。埃利克看著垂下肩膀的她,微微一笑,蓝色眼眸中浮现平稳和缓的情绪,将视线投向窗外。
许久未见的埃利克看起来与当初结伴旅行时十分相似,但与之前似乎有些差异。搞不清楚那差别究竟是什么,雫仔细打量著他的侧脸,歪著头思索。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埃利克突然抽回视线。雫忽然与他四目相对,害臊地双手抱头。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总不能老实回答:「觉得有点怪怪的才直盯著你瞧。」雫抱著头,假装在活动颈部关节。也许埃利克已经对雫的怪异行径习以为常,并未多加追究就这么回到正题。
「还有,谢谢你给了我机会回到这个国家。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我大概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吧。」
他回顾往事般说道。他看见雫微微睁大了眼便苦笑道:
「我想你应该从别人口中知道我在这里的过去了吧──还有以前雇用我的那个女孩。」
「啊……嗯。蕾提希亚小姐告诉过我……还有其他人,也讲了一些。」
雫不愿说有一部分是从迪鲁盖伊口中得知的。但他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点头继续说: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女孩──卡提莉亚纳某天来问我有没有能增加魔力量的魔法。我告诉她那是一种禁咒,视情况施术者也可能会失去性命。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具体的构造。」
雫屏息倾听。如果迪鲁盖伊所说的是真的,这问题就成了悲剧的导火线。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但她显得非常认真,于是我就教她魔法构造,想了一个她应该也能成功施展的简单构造。」
「你真的教她了?」
「嗯,教她当时我正在构思的培育药草用的魔法。」
「──咦?」
雫发出脱线的声音,埃利克展露笑容。但那是一抹让人联想到失去的微微苦笑。他挪动蓝色眼眸眺望窗玻璃的彼端,蓝天云朵随风飘流。
「我教她的是假装是禁咒但其实是培育花草的构造。如果她真的做了,那我会好好教训她一顿,然后再称赞她成功的部分。就算被人教训,但看到花朵盛开,她应该也会开心许多。她很喜欢那种花,时常看到就想买。不过──」
雫已经知道悲剧的结局,想像那情景而咬住嘴唇。
「不过她构筑的魔法是真正的禁咒。从王城回到宅邸看见那情景,我也大吃一惊。别说是花朵绽放,庭院里简直一片惨状。但她却笑著问我:『开心吗?』」
现在他陈述的就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吧。隔了四年的岁月,雫触碰到那些过往。他不时转头回顾的,就是那道老是跟在自己背后的影子。
「我对她回答:『不开心。』于是她将那些魔力吸收到自己的体内──笑著对我说:『杀了我。』」
埃利克无声地吐气。
感觉到仅仅这样的动作中彷佛潜藏著无法诉诸言语的复杂思绪,令雫揪起眉心。他情绪平淡的外表下,似乎怀著光用后悔二字无法形容的感情。那样的情感如泡沫般在话语之间不时浮现而又消失。
「在那之后,我杀死吸收了禁咒的她,阻止禁咒失去控制。之后我到王城报告发生的事。国王问:『是你教她禁咒的吗?』我就回答:『是我。』」
「咦……你没说出真相喔?」
「嗯。老实说,当时我对自己很失望。从客观来看确实也杀死了王族,被处刑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埃利克……」
「对,我最后是无罪。不过……那只是王城方面的认定。我确实有我的罪过,而且我原本是受她雇用才待在王城,没有拒绝了她却又留在这里的道理。所以我离开了法鲁萨斯,回到原本专攻的研究。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也不会再造访这个地方。」
「埃利克……」
「故事就说到这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真相,有种奇怪的感觉。」
埃利克如此说道,彷佛放下肩上重担般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当时错身而过的两人究竟怀著什么想法?
那份感情雫已经永远无法得知,无法触及当初的悲伤或者愤怒。只能藉埃利克循著记忆口述过去,试著去感受伤口愈合后的触景伤情。
真相就有如踩在全世界的足迹,与人的数量一般多。
她触及真相的一小部分后,看向走在前方的他的背影,再度以自己的双脚迈开步伐。
雫澄澈的眼睛转向青年,将心中的想法化作言语。
「那个……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嗯。不好意思,其实和你的旅程没什么关联,只是我心里希望你也能知道。我是罪人,而且罪过一辈子都无法拂拭。不过会落入这种处境,全都是我的责任,也能接受当下的结果──我想这国家的人们对卡提莉亚纳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尽管如此,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因为有她才有现在的我,我也一直很感谢她。」
「嗯。」
雫明白这是他的真心话。正因为一切都已成过往云烟,正因为只能回顾过去,所以选择放在心上,不忘感谢。
埃利克见她表情凝重地点头,苦涩地挑起嘴角。
「其实我过去一直觉得她之所以会使用禁咒,是因为她遇见了我。所以当我知道你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又犯了同样的失误。」
「埃利克……」
「不过,我想我的过错不在于与她相遇……而是我当初应该花更多时间面对她,好好认同她的努力。如此一来,也许就会有不同于现在的结果吧。大概是我那时不擅长理解别人的感情。现在好像也没变就是了……」
「这个不用担心。」
雫挺直背脊,语气坚定地说:
「埃利克打从一开始就关心著我,总是能明白我的努力,从来没有不愿意花时间面对我这种事。因为有埃利克陪著我,我才能来到这个地方。」
他总是在前方回头注视著她,等待著她。雫在坦承心中对姊妹的自卑感,宣言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想有所改变时,明白了这件事。他赠予自己的话语以及对自己伸出的援手带给她转机,得到了支持的力量──才能迈步向前。
他听了雫的这番话,微微睁大双眼。而后敛起那一抹讶异,表情转为柔和。
「听人家说你在照顾花圃啊。还有其他很多事。」
「那个,如果消息来源是国王大人,请别太当真。」
「不是他,别担心。还有……你真的很努力啊。」
彷佛轻拂著头顶的语气。那温暖的言语让雫有些害臊。她挺起身子想道谢──但随即因为发麻的双脚而惨叫。
「啊啊啊啊,我忘记我一直跪坐了啊……!好痛好痛!」
「嗯,看你好像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了。不过别太勉强自己。」
两人的交谈声乘著风从窗户的隙缝吹向户外,在灿烂阳光下消散为片段的絮语,最后轻盈飘落在庭院中绽放的花朵上。
※
雫与埃利克接到国王的传唤,是在事件善后处理结束后隔天的事了。
两人被带到内城深处的某间大厅,与直系王族兄妹面对面坐下。蕾提希亚面露苦笑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突然叫你们来。我原本打算更早像这样找两位过来正式聊过。」
拉尔斯确实也说过:「你想知道的事等庆典结束就告诉你。」现在事件处理也告一段落,两人终于能腾出时间了吧。在妹妹以视线催促之后,国王看向两人。国王的眼神与初次谒见时同样感觉不到温度。
「时间拖长也麻烦,就从结论开始讲吧。你们想知道的那起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如果要问能不能当作回到异世界的手段,结论是办不到。」
「咦?」
雫不由得惊呼,但转头一看,埃利克也圆睁著眼。
之前不断想找机会取雫性命的国王只是凝视著她吃惊的表情。那股彷佛受到观察与监视的紧张感,无形之中让雫明白她绝非已取得拉尔斯的信任。埃利克眉心紧蹙对国王问道:
「您说办不到是什么意思?法鲁萨斯对那次事件究竟了解多少?」
「几乎全部。因为知道才明白办不到。」
拉尔斯将视线从雫身上抽离,恢复平常慵懒的表情,再度翘起脚。
「那次事件是某个强力的咒具所引发,但是那个咒具在当初的事件就被破坏了,已经没有同样的玩意儿。」
「持续不断的事件突然停止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这样。懂了吗?」
面对突然摆到眼前的结论,雫浑身无力地躺向背后的椅背。
她的来访可说是史无前例,那么回去的手段自然指向同样没有前例的那次事件。然而引发事件的咒具已经不存在,接下来该以什么为目标,又该往哪里去才好?雫不禁仰望上方。
不过,他的同伴远比她冷静。他那端正的五官皱起,再度问道:
「您知道那种咒具的来源吗?」
「知道。不过并非法鲁萨斯打造的。」
「有其他类似的物品吗?」
「听说有,但无论是位在何处或有什么效果全都不清楚。」
有如将手伸进浓雾中摸索的问与答。对国王口中那不知位于何处的某种咒具,究竟能不能怀抱希望?
埃利克一瞬间看向一脸苦恼的雫,继续问:
「请告诉我们那些咒具的来源。」
拉尔斯的蓝眼眸转为锐利。他没有立刻回答大概是因为没打算回答吧。当满脸困惑的雫皱起眉头,王再度打量她,带著威吓的视线直压在雫的心头。
──很可怕。
有种现在就想转身逃走的心情。但是,雫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逃离什么。
她按捺著颤抖的心,只凭自己的倔强反瞪向国王。拉尔斯稍稍挑起眉毛,对著她问:
「我之前应该有问过你吧?『假设你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东西支配或观赏,你会做何感想?』」
「……我还记得。」
他这么问是在禁咒事件发生之前。当时雫回答:虽然不懂他的用意,不过听起来满教人生气的。
「这样的状况现在正发生在这座大陆上。我这么说,你相信吗?」
「咦?」
「也不该说是现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拉尔斯双手相扣搁在腿上。无声的叹息彷佛就落在该处。
「我讲的那些其实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不知被什么人当成了实验场所。那个不知名的某人从外头将实验用的咒具送进来,操弄人类并予以记录。这些存在于世界外侧的家伙──我们称为〈界外者〉。」
王的话语声在大厅平淡地回响,但内容却带给两名听者无法立刻理解的冲击。一阵彷佛浑身麻痹的沉默。
沉重的寂静离去后,埃利克开口:
「世界外侧?您在说什么啊?」
「世界外侧就是世界的外侧,不属于这世界的存在。证据在于界外者的咒具能行使违逆魔法定律的力量。比方说──创造人的复制品、将精神与肉体分离、干涉时间,以及将人的记忆重现在现实等。这全都是人类办不到,违反魔法定律的力量。」
虽然在雫耳中听起来都和魔法没有差别,但是看埃利克严肃的表情就知道,那在这个世界上同样属于异常的力量吧。况且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埃利克也说是「凭魔法办不到的事件」。用魔法无法回溯时间,也不可能把人的过去重现在当下。倘若拉尔斯所说的「将人的记忆重现在现实」的力量就是指那次事件──
「所以说,两百四十年前的事件,与世界外侧的存在有关连?」
「对。所以那个咒具已经遭到破坏的当下,我们也没有任何方法。毕竟人所使用的魔法都不能违反魔法定律……对吧?」
「是的。」
哥哥将话锋转向蕾提希亚,她也点头同意。立于全大陆魔法士顶点的她都这么说了,恐怕界外者行使的力量确实无法以这世界的常识解释吧。雫在脑海中大致如此理解的同时,察觉了另一件事。
为何拉尔斯会怀疑雫并试图杀害雫,答案已经揭晓。蕾提希亚之前已经告诉过她,只是当时的她无法理解而已。
『和你一样来自世界外侧的干涉者存在于这个世界。法鲁萨斯王族中留有一项要予以排除的规则。』
干涉者即观赏者。
践踏人的尊严,将世界视作庭院盆景的观察者,混杂在这世界的外来异物。
而且──以往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除了那些之外的异物吧,在前所未见的访客雫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是如此。
「所以说……你以为我也许是来自其他世界,用莫名其妙的力量把这个世界当作实验场所的〈界外者〉本身?」
雫以颤抖的声音问道。集中在她身上的三人份的视线中,国王的眼神毫不掩饰沉静的战意,无言地承认了她的猜测为真。
──尽管想大喊这是天大的误会,但雫也明白就自己的立场相当困难。这种情况下要证明「自己不是」的难度恐怕远胜过证明「正是如此」。
虽然雫自己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人类,但对方如果说「这只是种拟态」,雫也无从反驳。所以拉尔斯过去才会不断想测试她的肉体与精神吧。
但是,他显然没有因为「找不到任何奇怪之处」而承认雫的清白。究竟该怎么反驳才好?在她找不出个方法而烦恼时,埃利克轻拍她的肩膀。他将冰冷的视线投向拉尔斯。
「简直没道理,您应该马上就能知道她没有那种力量才对。况且如果是真的,她根本就没有理由特地来到这座王城,用她自己的力量回去就好了。」
「我之前也对哥哥如此主张。」
「她来此的目标也可能是阿卡夏。因为唯有这把剑能对抗界外者带进这世界的咒具。」
「……真是这样的话,我在被你扔进护城河的时候一定会把你的剑也拖下水就是了。」
雫喃喃说出的一句话,让房里的温度顿时下降。埃利克与蕾提希亚的脸色瞬间改变。那个男人一星期前将她推到护城河后,又兴趣索然地说著「什么嘛,原来会浮上来啊」将她拉回岸上,而他似乎没把这件事告诉他妹妹。再加上雫觉得找人诉苦就好像认输了,所以也没告诉别人。
雫连忙制止默默地正要站起身的埃利克。同一时间,蕾提希亚对哥哥厉声斥责:
「你啊!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还是有救她啊。她这不是活著吗?」
「不是人还活著就一切都无所谓吧!你把人的性命当成什么了!」
「只是不认为人命平等而已。」
拉尔斯轻摆著手制止妹妹。蕾提希亚之所以不再追究,是因为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随便搪塞吧。国王没有对著眼神充满怀疑的妹妹,也不是对著以冰冷视线瞪视的埃利克,而是对无奈地直想叹息的雫开口说:
「比起外人,家人更重要。虽然我在立场上不能公开这么说,处事上也不一定能把家人放在优先,但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而身为君主……若是同程度的能力或倾向的两个人,比起外国人,我会把本国人民放在优先。」
身为兄长也身为君主的他不认为人生而平等,也不会平等对待。
雫也很明白拉尔斯这番话想表达什么。她咽下叹息,代替他说:
「所以说,比起可疑的异世界人,这个世界的人更重要,对吧?」
「就是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
她无法否定他的态度。身为君主,同时也身负「排除异质存在」的传承,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他有他的立场,这也决定了他应当守护的对象以及非排除不可的敌人。
但雫也无法因此放弃自己。她也不想只因为可疑就认命地为自己从未犯下的罪行受死。换言之,拉尔斯和雫之间始终没有交集。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世界──事到如今,这最初的疑问再度涌现。
雫再度叹息的同时,拉尔斯看向她。
「我虽然没有相信你的清白,但是你没逃走,所以就多告诉你一点当作奖赏吧。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来自外界的咒具,同时──能对抗那些咒具的道具也有两个。」
拉尔斯如此说了,示意挂在自己腰间的王剑。
「一是这柄阿卡夏──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的咒具』。」
──世界内与世界外,互相对抗的两种咒具。
雫习惯性地想动笔写下,但不巧现在身上什么也没带。之后和埃利克讨论时再做笔记吧──她如此下定决心,集中精神倾听。
埃利克接下与国王议论的任务,脸色凝重。
「这个世界的咒具?这指的又是什么?」
「很简单,还有另一柄与这相同的剑存在于大陆的某处,同样是为了打破来自世界外侧的力量而存在的剑。若是那柄剑的持有者,很可能拥有某些你们想找的其他世界的消息。毕竟比起无法离开王座的我,那个人行动起来肯定更自由才对。」
「咦!阿卡夏不是世上仅此唯一的武器吗!」
毕竟阿卡夏就是因为其独特性而闻名全大陆。拉尔斯若无其事地对不禁惊叫的雫回答:
「宣称归宣称。所以这是只有直系王族知道的秘密。」
雫愣了半晌,注视著收在剑鞘中的阿卡夏。
──在大陆的某处还有其他拥有异世界知识的人。
这就代表还有某些可能性存在吗?还不到非放弃不可的地步?那听起来不著边际的说明只是让雫的思绪乱成一团,她无法率直地做出反应。
拉尔斯在不知该作何感想的雫面前站起身,大概是到了该工作的时间,他看向摆在雕工精美的橱柜上的时钟。
「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哪里。况且我认为就算你们真能找到那个人──被当成界外者一剑砍死的可能性也不小。」
平静的说话声让躁动的雫霎时背脊发凉。恐惧紧抓住她,彷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无底深渊。
她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低头看向自己僵硬的双手。要在这片宽广的大陆上抓住那一丝的可能性,自己的双手未免太过渺小。
※
蕾提希亚再度叮咛「这些事别传出去」后,两人回到了王城内的房间,隔著桌子面对面坐下。两人的表情同样凝重,不过从刚才得知的消息内容来看,会这样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雫泡了茶,将茶杯递给埃利克并开口说:
「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难以置信。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轻啜一口茶水,用指头揉著揪紧的眉心。
「其实我一开始调查那起事件时,一直怀疑可能有某些尚未发现的定律。所以我从没想过有定律外的状况,更别说什么世界外的敌人了。」
「就是说嘛。要是有人突然跟我说『这些都是外星人干的好事』,我也会吓一大跳。」
雫的形容让青年显露一丝疑惑,但他没有继续追究。她撕了一小块甜点递给坐在桌上的小鸟梅亚。
「不过蕾提希亚小姐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啊。」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如果这不是事实,就是连她也一起被骗了吧。」
「呜哇,要怀疑到这种地步喔。」
「当然了。至少我没见过什么定律外的力量,所以只能半信半疑。不过……」
两人四目相对,表情尴尬。他究竟想说什么,当然雫也猜得到。
「不过,我……」
「对,有你在。你就是来自这世界外侧的人。」
「啊哈哈哈哈哈!」
听雫发出崩溃般的大笑声,埃利克伸手按住太阳穴。他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烦恼的模样相当稀奇。虽然稀奇,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雫平复情绪后拿出了笔记本。
「先稍微整理看看吧。首先,我真的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存在吗?」
「没想到你会主动提起。其实我也觉得有些怀疑。」
「这个嘛,其实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过去一切都是我的妄想,这大概是最能合理解释的结果吧?」
「也许合理,但恐怕不是你的妄想──因为你的灵魂不同。」
「啊……」
听他这么一说,雫这才回想起来。
在坎德拉与禁咒对峙时,自世界最底层现身的负称呼她为「误闯世界的异物」、「外来者」。那应该毫无疑问证明了她绝非这个世界的常人,因为负就潜藏在这世界每个角落的下方。
「原……原来如此。这样说也有道理。」
「所以真要怀疑的话,应该从你之外的问题开始。是不是真的有来自世界外侧想干涉这世界的访客……不过如果真的存在,满教人反胃的就是了。」
「我、我不是喔!」
因为他难得如此露骨地显露反感并语带唾弃,雫连忙摆手否认。之前提到是否该利用异世界的技术时,他也持反对态度。实际上更严重的干涉如果正在界外者的操控下发生,对他而言更是无法接受吧。
埃利克表情苦涩地用手圈起他那头变长几分的头发。
「虽然听起来教人不舒服,但如果界外者真的正积极干涉这个世界,也许对你来说会有益处。」
「咦?是这样吗?」
「因为界外者能在世界之间自由穿越吧?毕竟能为了做实验,把咒具送进这个世界啊。利用那机制也许能让你回到原本的世界。」
「啊,是喔。」
「不过,也有可能被送到他们的世界。」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怎地渐渐觉得想哭了。梅亚不知所措地仰起头看向无力地趴在桌上的雫。
埃利克暂时不理会瘫在桌上的她,看向自己写的笔记。
「总之……如果相信他们刚才那番话,接下来有两条路。」
「找出界外者的咒具,或是找出拥有另一把阿卡夏的人?」
「就是这样。」
目前可能跨越世界隔阂的线索就只有这两条,但是这两条线索同样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找起。雫抱著头喃喃自语:
「暗、暗中摸索……!」
「你又在说些听起来好像未知咒文的话了。先休息一下吧。」
埃利克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两人走出房间后,来到王城的外庭院转换心情。外头一如往常地炎热。恢复少女模样的梅亚抬头仰望晴朗的蓝天。
「主人,我去帮花圃浇水!」
「啊,谢谢你。要小心喔。」
梅亚使劲挥了挥手跑进庭院。雫目送那总是卯足全力的背影离去,感觉到户外的热气,解开了束起头发的头巾。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个多月,原本及肩的黑发留长到差不多盖过背部一半。雫将头巾举高,想重新束起头发。
但这时突然吹起一阵强风,自雫的手中夺走了薄布。随风飞舞的头巾飞向树丛另一头。数秒后,树丛后传来号啕哭声。
「嗯?」
「怎么了?是小孩子的声音啊。」
两人折起地图站起身,看向树丛的另一侧。草地上有一名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看见头巾正好盖在挥动四肢挣扎著的女孩脸上,雫连忙一脚跳过树丛。她为那孩子取下头巾后,抱起了她。
「对、对不起喔,是姊姊我不好。」
虽然这么道歉,但孩子似乎没有要停止哭泣的迹象。雫听著反而越来越响亮的哭声,伤透脑筋,一只手伸进口袋摸索。
不过从口袋找出的只有笔以及尚未使用的空白便条纸。
雫放下哽咽的女孩,拿一张小便条纸开始折了起来。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折著便条纸,直到完成一只小小的纸鹤时,女孩停止了哭泣,而且露出充满好奇的眼神对那纸鹤伸出了手。在旁看著的埃利克敬佩地说:
「原来你还能做出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啊。这是用纸模仿鸟的造型吗?」
「这是纸鹤。这里没有鹤吗?」
「鹤?我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一种鸟吗?」
看来这世界似乎没有鹤。雫说著「就是一种鸟」,同时在眼神充满期待的女孩面前坐下。因为雫会折的种类也不多,就改在笔记本上画图。
「话说这世界有斑马或长颈鹿吗?」
「那是什么?也是鸟的名字?」
「不是。是有条纹的马和有斑点的长脖子的动物。」
「有条纹的马?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
「就是像这~~样。」
雫在马的图画上加上了条纹后,埃利克与女孩两人都睁圆了眼睛。女孩过了半晌大喊:「猫!」
「啊~~看起来像是虎斑猫吧?不是喔,这是斑马。」
教她这世上不存在的动物真的好吗?虽然雫一时之间这么想,但女孩似乎很喜欢她的涂鸦,指著斑马的图开心地反覆说著:「猫、猫。」雫忍著笑,又为她画了一匹没有条纹的马,问那女孩:「那这个呢?」女孩的答案同样是:「猫!」
虽然原本就猜到大概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目睹错误的铭印现象,让雫忍不住笑了起来。
「啊哈哈。好可爱喔,你看。」
「我不懂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单纯得很可爱啊。啊~~……对不起喔,这只才是猫。」
雫又画了一只猫后,女孩看著图画问道:「猫?」雫笑著点头。
「这只是马,这只是猫。」
「猫?」
「这只是马,这只是猫。马的脖子比较长,对吧?」
「马!」
「没错没错,很棒喔!」
雫解除了误会而感到满足,伸了个懒腰。
「是迷路了吗?王城里有没有协寻中心啊?」
「也不是迷路……应该是王城为了调查疾病而集中在此的孩童。」
「调查疾病?」
雫看著在纸上涂鸦的女孩。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任何病状,难道真的患有某些疾病吗?回想起来,在庆典上发放甜点的摊位也遇过一位男孩说过:「我妹妹因为生病,正在城里。」雫神色担忧地揪紧眉心,埃利克补充说道:
「之前应该有提过吧?孩童间的流行病,原因不明的疾病。」
「喔,你是说会引发语言障碍的那种病吧……呃,这孩子也是吗?」
「这不是很明显吗?」
埃利克傻眼地说道。雫再度仔细打量女孩。然而女孩圆润的外表看起来相当健康,说起话来辞不达意也与年龄相符,看不出何处不正常。
少女开心地一手拿著纸鹤一手拿著动物图画,雫与她四目相对。雫微微歪过头,女孩也模仿她似的歪过头。
「那个……真的有哪里不正常吗?」
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头绪,雫这么反问后,只见埃利克微微睁圆了双眼。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埃利克端详著雫脸上的疑惑,露出算得上相当凝重的表情。
「你刚才不是为这孩子画了猫和马的图画吗?」
「对啊。虽然画得有点可爱,不过应该看得出来吧?」
「嗯。我看起来也是猫和马,但是这孩子却指著马说『猫』。」
「她刚才是这样讲的没错。」
「不正常吧?」
「很正常啊。」
──到底有什么不正常,尽管听了埃利克的说明还是完全搞不懂。
这么小的孩子会把猫和马认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该不会埃利克对孩童要求的知识水准很高?如此怀疑的雫看向埃利克,只见他表情认真地陷入沉思。过了好半晌后,他再度向雫询问:
「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这种流行病是从大陆西部逐渐扩张。发病族群以一岁到三岁的孩童为中心,症状是语言出现障碍──这孩子就是一个案例。你应该明白她的障碍吧?」
雫再度打量女孩,但还是找不出任何异状。埃利克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她有些赌气地反驳道:
「我看不出来啊。会认错东西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啊。语言基本上不是与生俱来的吗?」
「──咦?」
好像听见了无法不当一回事的重大疑点。雫凝视眼前的青年。
──与生俱来,意指「天生的本能」。
确实人的肉体原本就具有以语言沟通的机能,但埃利克指的恐怕不是这个意思。雫感觉到强烈的错愕,反问道:
「呃……语言不就是在孩提时代开始学习吗?你说的与生俱来,难道是指天生就拥有说或听的能力?」
「学习?不是啊,基本单字和文法本来就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啊。不需要学习,只需要回想而已吧。」
「咦?嗯?这怎么可能?」
──似乎有某种决定性的出入。
两人察觉这一点而震惊不已。雫注视著埃利克,缓缓举起僵硬的手。
「呃,我可以先发问吗?」
「……请说。」
「如果这孩子没有语言障碍,看了刚才的画会有什么反应?」
「看到马就会说是马,不会认错是猫。」
「不过马的名字叫『马』,这件事也是孩子看著大人们的反应才会学到吧?」
孩童们就是这样从周遭旁人的反应渐渐学会语言,所以随著出生与成长的环境不同,母语也会有所不同。就算在这片语言相通的大陆,这应该也相同才对。
但是雫认知的常识却因为埃利克的回答而遭到颠覆。他听了雫的疑问,露出沉重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是啊。就算是第一次看到的事物,只要认知到那事物自然就会浮现相对应的名词,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婴儿不需要人家教他怎么哭吧?道理是一样的。」
雫在这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
直到这时她终于明白。她一直没察觉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异,其实扎根在远比魔法更基本的人类的天生本能上。
彷佛脚底地面崩塌的错觉。埃利克的声音将雫发白的意识拉回现实。他温柔抚摸著蹲坐在旁的女孩的头,同时以格外凝重的语气将问题拋向雫。
「让我稍微整理状况。在你的世界,语言要透过学习才能学会吗?」
「……就是这样啊,所以有无数种不同的语言。小时候听著旁人口中说的话,渐渐学会的。」
「我之前以为那是因为遗传。」
回想起来,当初在讨论口头语言是否有分别的时候,埃利克确实问过:「因为遗传不同,所以听不懂外国话吗?」当时雫没有特别在意埃利克话中的意思,但仔细一想,那确实是个莫名其妙的疑问。
换言之,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就连口头语言都是「正常人与生俱来的知识」。所以尽管这块大陆如此宽广,各地的口头语言没有分歧,也不会随著时代变化。
有点让人羡慕啊──差点逃避现实的雫回过神来,再度面对眼前的现实。
「那个,口头语言全都是与生俱来的知识吗?比方说,这么小的孩子也懂什么是『寂寥』吗?」
「不懂啊。那不是基本单字。人类与生俱来的单字,将名词总加起来大约两千六百个。除此之外的单字是以基础单字组合而成。」
「组合而成的就要靠学习取得?」
「对。你那边没有基本单字吗?」
「基本单字的意思不一样啊……根本没有什么天生就会的单字。」
原本的世界的基本单字,就只是平常常用的单字罢了,没有什么不需学习、与生俱来的单字。雫按著开始发疼的头,继续问:
「既然是与生俱来的知识,假如没看过单字所指的对象,那会怎样?假设有个没见过也没听过猫的孩子,同样天生就知道什么是猫吗?」
「不知道的事物终究还是不知道。天生的知识只包含语言,不是语言所指的对象。所以如果没认知到对象,单字就不会浮现。也许该说是虽然知道但想不起来吧。对象或是与之同类的事物……比方说绘画也可以,只要认知到对象就自然会知道那个名词。」
换言之,「猫」这个单字是基本单字,尽管人天生就拥有这个单字,但如果在不晓得猫的状况下成长,也从没见过猫的话,那单字就会永远沉睡在人的内在。
「那如果对没见过对象物的人说明单字的意思,那又会怎样?比方说对没见过猫的小孩子解释猫的特徵,他也会『喔喔,你是说猫喔!』这样回想起名词吗?」
「这得看说明时的精准度,或者说重点在于能不能让人认知到你所指的对象。像你的画有抓到特徵,就算是没见过的孩子也能认知到你画的是什么。这种状况下,小孩子就会回想起那个名词。但是要用口头解释没见过的东西就有点困难了。比较敏锐的孩子也许还是能将单字与对象连结,但连结得不顺利的时候,就只能记住『这个声音的组合是这个意思』。随著年龄增长,经验也会更加丰富,这时就更容易理解意思。」
「等一下等一下,所有语言学习都是这样吧!要教小孩『这个单字是这个意思喔』。」
「不可能。」
「我才想这样讲!」
雫终于忍不住大叫。她发现一旁的女孩被她吓到,连忙挤出笑容,在笔记本的空白页画下风格比较写实的章鱼。
雫先将图画给埃利克看,确认埃利克也认得画中的生物。随后图画展现在一脸期待的女孩面前,但孩子似乎不晓得那画的是什么,只是盯著图画瞧,一语不发。雫告诉她:「这是章鱼喔。」女孩便开心地笑著说:「章鱼!」
雫与埃利克两人露出尴尬的表情互看一眼。
「章鱼是天生词汇?」
「照理来说是。所以这孩子会因此被视作病患。」
「明明就很正常啊,再健康不过了。」
雫在手中不停转著笔,同时因常识的莫大出入而感到落寞。
另一方面,埃利克双手抱胸思索著。
「既然你那边的语言只能靠学习取得,那如果没经过学习会怎样?」
「就说不出语言,顶多发出声音或用动作表达情绪吧。这类的案例也有不少。在古代也曾经做过这类实验,某个国王想知道世界上最原始的字词,就命令人在孩子面前绝不说话,就这样让孩子长大。」
「嗯。结果是怎样?」
埃利克似乎颇有兴趣地靠向她。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这种实验吧。雫苦笑著回答:
「结果,过了不久孩子说出了某个单字。国王得知结果后,便将之视为最原始的字词──不过从现代的诠释来看,字汇不可能天生获得,一般认为孩子要不是在某处听闻那个单字,不然就是有谁偷偷教他的,又或者是那单字本身就是那个孩子自己创造的。」
「创造语言?从零开始?」
「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在我那边的世界,语言会随时代和地点完全不同。」
对雫而言这才是理所当然。语言是人类创造的,绝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所以尽管人拥有创造全新语言的能力,也绝不可能有一群人天生就具备共通的语言。
埃利克听了雫的说明,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毫不客气地打量著雫全身上下。
「嗯……你虽然看起来是人类,该不会其实是不同的种族吧?」
「呜哇!这句话超过分的!我想抢先这样说耶!」
「明知道过分,你还是想说嘛。」
就在两人拥有的常识互相碰撞到两败俱伤时,一名侍女从庭院另一头小跑步现身。她似乎是来找不知去向的女孩。侍女发现女孩手中抓著纸鹤与图画,向两人低头致谢,然后带著她离开。
雫看著女孩挥手远去的身影,感到一抹难以释怀的不安。对雫而言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在这个世界却被视作病人,受到奇异眼光的注视。虽然有种冲动驱策著她站起身大叫:「她没生病!」但她强忍住这股情绪,转身面对埃利克。
「天生词汇中除了名词外,还有其他的吗?比方说比较抽象的字,或是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
「有啊。当然形容词和动词都有,也有连接词和助动词。」
「那这些词汇当中,没有实际指称对象的单字或抽象的字眼,要怎么回想啊?有些字也没办法用图画表达,就只能一个一个教吧?」
「嗯~~虽然可以一个一个教,但不用教导也会自然回想起,所以一般都不会这么特地去教。普遍来说,到三岁时就会取得不妨碍生活的单字,到了十岁就能回想起六成左右的天生词汇,剩下的就属于个人差异。」
「呃……这样回想起的单字意义真的和现实符合吗?」
「符合啊,至少人们生活上感觉不到任何问题。说穿了,与单字连结的终究不是实物,而是与之对应的概念。就算是抽象的词汇,只要能限定概念的范围或理解意义,单字就会自动浮现,在这之中没有指称对象是否实际存在的问题,相不相信它实际存在也不重要。就像觉得『可爱』自然就会说出『可爱』,就像小孩子觉得痛就会哭,难道不是吗?」
「完、完全是两回事吧!」
「在我们的常识中没有不同……啊,对了。莉丝恩不也说过,她一直到最近都没跟人讲过话。不过和她对话起来也很自然吧?需要特地去学的只有读和写,也就是文字而已。」
「对喔,听你这么一说……」
雫回忆起怀里抱著孩童用教科书的少女。虽然少女自称才刚开始学字,却似乎不曾为词汇的意思而苦恼。那是因为她的内在天生就拥有与「语意」紧密连结的「词汇」吧?
法鲁萨斯的强烈日照洒落在雫身上,但现在更令人在意的问题太多,雫在大太阳下陷入沉思。回想起之前埃利克讲过的话,雫再度问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和我口中的『白』不一定是指同样的『白』。但是这种单字和意义有出入的可能性,不就和与生俱来的特性矛盾吗?如果是天生拥有的本能,照理来说不是应该所有人都相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本身就是种极端的论点,况且我那时想说的只是每个人口中的单字意义有若干程度的差异。语言是与生俱来,这是大前提。就算是同样的词汇,每个人回想时的反应也有差异。不如这样想,单字本身并没有精准的定义,而是一个有范围的概念。」
埃利克说到这里,视线转向雫。
「况且,虽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但最好不要太过相信每个人都一样。比方说你和我都有视力,但是眼中看见的事物不一定相同吧?」
「应该没什么差别吧?」
「大概不同。因为我看得见魔力。」
「……对喔。」
还有这个因素。两个世界之间还有魔法这决定性的差异存在。
所以两个世界对语言认知的差异同样可以当作这类问题来接受。
──「前提是,现在没有这种『原因不明的流行病』存在」。
埃利克凝视著一语不发的雫。她愣愣地回望蓝色眼眸逐渐蒙上一抹阴影的过程。不久后,他轻声叹息。
「其实遇见你之后……或者说,从你口中得知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后,我一直在怀疑。」
「怀疑什么?」
「嗯。我在想……与生俱来的语言究竟源自于何处?」
──埃利克的想法恐怕远比他说出口的还要多。话语迟了一些传到雫那边,她拾起那些话语,用来看清自己的思考。
比起青年端正的容貌,雫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倾听他口中的话语。
「关于天生词汇的纪录,最久远可追溯到大约一千四百年前『神所赐予』的叙述。话虽如此,比这更古老的纪录,不光是与语言有关,其他全都佚失了,顶多只剩口语传承。」
「喔喔,我记得你说过神话都是这一类。」
「嗯。天生词汇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神给人的恩赐。不过最近的学说主要认为有一个『共通语言阶层』,因为那个阶层与人的灵魂相连才是天生语言的成因。我记得之前应该和你大致提过,在解释负之海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不好意思。」
应该是在坎德拉王城的地下室听他解释位阶构造时的事,但完全想不起来。大概是当时一时之间发生太多事而没能记住吧。不过埃利克没有责怪雫,点头说道:
「不过,现在也还没证明那个阶层确实存在,实际上真相如何也还在议论中。语言本身和负同样,包含在灵魂之内属于人的组成要素,同时也是基础之一,这一点在研究者之间算是大致的共识。」
雫原本就等著埃利克露出破绽并指出其矛盾之处,但这下也只能轻声叹息了。一提起灵魂,身为异世界人的她就无法轻易提出意见。况且两个世界光是构造本身似乎就完全不同。
「所以说,那个阶层中就包含了两千六百多个单字和文法?」
「也许数量更在那之上,但目前知道的就这些而已。不过我在和你相遇的一段时间之前……就在怀疑那真的是天生词汇的原因吗?」
他平静的质疑声让雫有些紧张。
──人的思考究竟能扩展至何处?
试图打破看似无可颠覆的常识时,在前方等候的究竟是真正的光明抑或是更深的囚牢?她因不知为何涌现的心悸而按住胸口,表面佯装平静地问道:
「为什么会怀疑?」
「如果天生词汇真的源自于人的灵魂,那为什么会有使人无法回想起天生词汇的流行病?这种状况史无前例。天生灵魂受损的人接连出现,在漫长的大陆历史也是前所未见。」
「这样啊……」
雫实在无法称刚才那女孩「灵魂受损」,反倒觉得那孩子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世界上,那是没办法轻忽的缺陷。
「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假设。天生语言并非来自灵魂,而是因为某种遗传才会代代传递。就这角度去想,流行病就不是灵魂的异常,而是遗传的异常。虽然原因依旧不明,但我认为比起前者更有可能发生。」
「啊,所以你之前才会问我语言是不是源自遗传吗?」
「对。特别是知道你的世界有许多种口语语言时,更加怀疑这种可能性。况且那时候没想过你那边居然连天生词汇都没有。虽然你那时回答不是因为遗传,但毕竟世界的构造也不同,我以为你那边应该有其他因素影响。」
虽然不知真伪,雫在书上读过能否卷舌似乎与遗传有关。那也许和语言的发音有若干关系,所以遗传与语言也不至于毫无关联。
不过,关联恐怕没有埃利克所想的那么紧密,更别说透过遗传继承语言了。在雫反刍著彷佛天外飞来般突兀的假设时,他继续说:
「比方说东方大陆的语言──该处在开拓前究竟使用何种语言,过去的纪录已经在战乱中佚失。但是这边过去的移民大量迁移后,确定大家都使用同样的语言交谈,所以不问人种为何,天生语言确实存在。但另一边的大陆上,地方口音较重的地区比这边多……我想那也许是遗传的影响。」
「啊~~因为通婚混血而让语言渗透,但也还有不完全的地区?」
「对。不过还是有许多问题无法单纯以遗传解释。就东方大陆的例子来说,在移民从这块大陆出发后没多久,这块大陆也出现了少数至今没有纪录的地方口音,但也没有与东方大陆通婚,虽然有人针对这问题进行研究,至今原因还是不清楚。」
「嗯~~真是神秘耶。这样的话,问题应该不在遗传吧?」
「无法断定。况且就算与遗传有关,也不会是唯一的原因。毕竟有你在。」
「我?」
雫一头雾水地指著自己的脸。原因不明的冷汗滑过背脊。
因为优异的构筑技术与知识受到认同,一度在魔法大国得到特殊职位的魔法士说到这边暂且打住,抬头仰望背后的城堡。确认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后,埃利克继续说:
「你有向其他人说明过你的世界的语言吗?我想我之前应该有叮咛过。」
「啊,我没有。不过我有把书拿给国王大人和蕾提希亚小姐看过。」
「嗯。特别是语言的差异最好别说出去,有可能攸关性命。」
「咦?」
话题突然转往未曾预料的方向,令雫睁圆了双眼。但埃利克以绝非开玩笑的凝重语气补充说明:
「那种流行病开始浮上台面的时期,是在你来到这世界前一小段时间的事。现在全大陆的人都卯足力气在寻找原因和治疗法,万一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说『在我那边,这是正常情况』,你觉得会怎么样?」
「……呃……该不会,我会被当成原因?」
「恐怕会吧。至少你是拥有完全不同常识的人,肯定会受到彻底调查。」
「呜哇……」
雫脑海中浮现拉尔斯那惹人厌的笑容。那个国王万一知道这件事,肯定不会做什么麻烦的调查,而是会主张「杀掉就晓得了」,然后头一个跑来宰掉她吧。埃利克大概是猜到脸色发白的她的惊惶,露出凝重的表情说:
「不过,流行病是我从之前就一直感到好奇而在调查的问题,我会再研究看看。虽然说只要能顺利证明与你无关就好了……但我完全没自信。」
「不会,真的很谢谢你。」
雫无法想像埃利克会为办不到的事打包票保证,低下头对他的关心表示诚挚的谢意。
──尽管如此,莫名的不安依旧挥之不去又是为什么?
雫因不安而左顾右盼时,埃利克站起身像是要为她打气般伸出手。
「我想没必要太过害怕。因为你的存在也可能成为对抗那病症的手段。」
「咦?我?为什么?难道要开幼稚园?」
在这个不知道如何教导语言的世界,教导孩子们语言就可以了吗?雫想像著穿上围裙与孩童们为伍的自己。
不过埃利克苦笑著修正那个想法。
「不是。你究竟是怎么受惠于天生语言的──如果能知道理由,就能了解该怎么治好那些孩子。」
「我?天生语言?」
──恐惧涌上心头。
心底喊著:不想知道,不可以察觉。
但又是为什么?她这么问。
因为一旦察觉、一旦被发现,肯定会──
「咦?什么受惠?我没有这种东西啊。我以前算是说话学得比较慢的小孩耶。」
雫如此说著,也感觉到自己口中的话语只是虚应故事。其实自己无法想起内在已知的事物,不愿回忆而背脊发寒。
埃利克的眼眸浮现担忧,扶著她站起身的同时轻拍额头。
「你没发现吗?我觉得也许会让你不安,所以虽然觉得不合理,还是没有特别点出症结──我在和你相遇并与你旅行的过程中,不得不舍弃天生词汇是源自灵魂的想法。」
近在眼前的他不知为何好像离自己很远。
彷佛置身孤独中的焦躁,让雫的身子不停颤抖。
「你的世界中各地的语言都不同吧?而且也没有天生词汇,既然如此,用灵魂解释就说不通。语言确实不是源自于灵魂。」
不懂什么叫正常。
不懂异常的究竟是自己抑或是这个世界。
雫有种冲动想触碰他的身体任何一处都好。
希望他握住自己的手。那恐惧直教人无法忍受。
拜托别发现。
不要说出口。
别把我当成异物。
忘了这回事。
别看清真相。
求求你,别让我知道。
「你确实不受负的影响,灵魂和这世界的人不同。那么为何──你和我语言能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