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相通真是太幸运了。
如果最起码的沟通都办不到,自己到底该怎么在这陌生的世界迈步前进?
尽管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但是共通的语言以及愿意倾听她说话的人们拯救了她。
那真是万分幸运──但是,她从没想过为什么语言相通。
理由为何?
为什么自己从不觉得不合理?
「你、你问为什么……我、我不知道……」
「嗯。我起初也没有『语言不通』这种概念,所以一直没发现。但是自从听你说你的世界上各地的口语语言都不同时,就觉得不太对劲。然而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和我恰巧拥有相同的天生语言,语言才会相通。」
埃利克凝视著雫,那视线彷佛要看清无法理解的未知事物。
「但如果你的语言并非与生俱来,那就说不通了。你所说的语言会随著土地与时代而变迁吧?这个世界的文化和历史和你那边全然不同,但是在你的世界发展出的其中一种语言却与我们的语言刚好互通,这实在不可能。」
语言绝不可能真的相同。
因为他们口中的专有名词,在雫耳中听起来是外语的发音。
雫很早就发现这一点,却从来没思考过为何如此。
「所以我猜想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应该以某种形式受到了天生语言的影响吧。你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语言能相通的吗?有没有什么徵兆?」
头好痛,彷佛有一把铁锤在头颅内侧往外猛敲。
按著头的雫感到一阵晕眩,埃利克握住她的手臂。他将差点跌倒的雫揽到身旁,看著她额头冒出的冷汗,表情为之一变。
「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对。到里面去吧。也许是中暑了。」
「不会。我、没事,只是……有一点不舒服。」
「到里面去。你对热天比较没抵抗力。没注意到是我不好。」
埃利克轻易将她拦腰抱起。平常雫肯定会连忙说「我自己走就好」,但现在四肢都使不上力气。雫仰赖他的好意,闭上眼睛。
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好像国小时在朝会中途中暑昏倒的感觉。在那之后,自己只要夏天外出总会格外留意。
过去在散步时一定会戴上帽子,是从什么时候拋弃这个习惯的?是姊姊撑著洋伞的背影让她不禁看得出神的那时候吧?压低帽沿掩著脸的自己有一股彷佛被全世界拋弃的感受,让她低著头走在姊姊的身后。
那与其说是自卑,更接近孤独的感受,她从来没向家人吐露过。
雫回想起遥远记忆的同时,用手拭去滴落的汗珠,吐出模糊不清的气息。她没有抬头看向埃利克,就这么张开乾燥的嘴唇吐出话语。
「我不记得……走出沙漠,清醒过来的时候,语言已经相通了。」
「这样啊。不用太在意,毕竟就结果而言对你有帮助。」
两人走到城堡的阴影处。埃利克让她躺在不时有微风吹拂过的长椅上。
「我去拿水来,等我一下。」
雫想按住开始天旋地转的意识,孱弱地摀著额头。就在意识要落入黑暗前,疑问从嘴角滑落。
「──埃利克,你觉得为什么……语言会相通?」
只有他察觉。
那么大概只有他能抵达真相吧。
所以雫向他问道。
男人眼神平静无波,回答她的问题。
「我猜想自从神话时代结束,这片大陆获得了让语言成为与生俱来的某些要素吧。」
平稳的说话声,触碰额头的温暖掌心。
埃利克为思考而停顿半晌后,继续说:
「……那也许是感染给人类并传递语言的〈某种东西〉。」
细致但不畏惧跨越常识的假设。
雫听了他这么说,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闭上眼睛后,在朦胧的意识中梦见了最初的沙漠。
倒在沙地上的梦。
昏迷的雫轻声呼吸时,隐藏在乾燥沙尘之间的〈某种东西〉随著气息一点一滴溜进她的肺……在体内深处悄悄堆积成一座小丘──如此虚幻的梦境。
※
自己大概在短暂数分钟内失去了意识。
感觉到触碰著额头的冰凉手掌而微微睁开眼睛,听见魔法的咏唱。
「埃利克?」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件鲜艳惹眼的红袍。
晚了半拍才理解那意义,雫连忙撑起身子,看向站在眼前的两人。
「……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中一名男性打扮像士兵,是个身材高大、表情冰冷的粗犷男性。
而另一人──穿著红袍看不见脸庞的高瘦人影。雫目睹在庆典的街道上瞥见的那件红袍近在眼前,感觉到全身发凉。从长椅站起身,发现刚才的不舒服已经不知去向。
「咦,奇怪……?」
「我看你八成还得昏个好一段时间,就帮你治好了。你的同伴连这点事都办不到?」
带有浓烈讥讽的说话声。雫看到那个人脱下红袍的模样,震惊不已。
「咦?是男的?」
兜帽下的脸庞是个挑起眉梢的年轻男魔法士。灰色的浏海下方,形状如猫的双眼透著冰冷的讥讽。他不是在坎德拉遭人目击的女性禁咒术师。雫因为自己的误会而愣了半晌。尽管莫名其妙,她还是反射性地就要开口道谢。
但是那男人看著她,唾弃般说:
「靠近仔细一看,同样是个小鬼头。对这种家伙施展精神魔法也能失败,那男人果然无能,就连棋子都算不上。」
「…………你的意思是……」
──果然这个红袍魔法士就是在背后操纵迪鲁盖伊的犯人。
虽然和四处散播禁咒的女魔法士并非同一人,但在庆典上瞥见的身影恐怕就是这男人没错。雫站起身以视线扫视四周。也许是察觉到雫的戒心,旁边的男人先说道:
「建议你别动歪脑筋。我们不打算伤害你,只是有事找你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
听雫如此反问,男魔法士轻哼一声。
「很简单啊,小鬼头。你就代替你搞砸的『游戏』,好好取悦公主就好。正好有个你也许能派上用场的工作。」
「公主?」
「这国家东边的邻国──奇斯库的王妹殿下,也有人称她为『妖姬』。」
很久以前曾听埃利克提起。大国之一的奇斯库。那国家有个精明能干但残忍无情的王妹。男魔法士对著脸色发白的雫笑道:
「你最好期待你的运气『差』到公主看得上你吧。派不上用场就是死路一条。」
「……你在讲什么?我、我不去……」
只要争取时间,埃利克就会回来。就算埃利克赶不上,这里好歹也是法鲁萨斯的王城,有谁经过附近发现这两人也不奇怪。但男魔法士的脸上浮现明显的烦躁。
「愚蠢。你以为你有权选择吗?」
「那当然,怎么可能没有。」
「──既然如此,可以凭你自身的意志选择跟我们一起走吗?为了拯救得病的孩子。」
介入一触即发的对话的是一名男士兵。雫无法理解对方说的话而反问:
「得病的孩子……你在说什么?」
「现在大陆上流行的语言疾病。在奇斯库王城里也有一群患病的孩童。」
「……那个,不是一种病。」
率直的意见就这么脱口而出。听了雫的反应,高大的士兵点头。
「现在只能仰仗认为那不是病的你了。再过三个月左右,奇斯库王城会诞生一名身分特殊的孩子。那孩子可说是公主手中的筹码。但是……如果被认定患病,那孩子就会在暗地里消失。不过如果有你的协助,也许就不同了。搞不好你能符合公主的期待,养育那孩子。」
「养育……?我……照顾婴儿?」
雫从没照顾过婴孩。
尽管心里想著「我办不到」,但她还是无法一口回绝。
在这个健康的孩童被当作病患的世界,真有些孩子会因此被杀害吗?
只要好好教导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光是这样,孩子们就能学会语言。
无异于任何人,正常地成长。
「不好意思,现在才报上名号。我是奇斯库的骑士,名叫法尼特。」
法尼特以毕恭毕敬的姿态跪下,对僵在原地的雫伸出手。
「如果你对这种方法不满,我愿意致歉,但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你愿意代替年幼孩童──与公主对峙吗?」
雫以看著异物般的眼神注视著男人的手掌。她明白自己的摇摆不定后,摇头说道:
「……我没办法马上回答你。我要和同伴商量,给我一点时间。」
「愚蠢。为何需要你同意?」
男魔法士将指头对准雫的脸庞,指尖迸射魔法的火花。
「住手,尼凯。」
「只是让她理解当下情况而已。要我将庆典当晚的事情搬到城镇上演也不是不行,这次可就不只是一条狗的程度了。」
「你、你这家伙……!」
「动作快点。还是你希望让你的尸体在这附近游荡?」
那毫无掩饰的威胁让雫咬牙切齿。她在脑海中寻找著反驳的言语──但这时她与依然跪在眼前的法尼特四目相对。「为了得病的孩童们」这句话在耳边回响。
这时,雫突然开始回顾旅行至今这半年来的记忆。
──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到这个世界?
「该不会就是与两个世界的语言差异有关联」?
「我……」
雫低头凝视著自己的手。
然后──默默思考自己置身于此的意义。
※
今天的天气晴朗炎热。
梅亚为花圃浇水并仰望天空。
虽然人家说在天气太热时浇花会让植物难以消受,不过梅亚是水的魔族,她控制洒出的水,让水分尽快均匀濡湿土壤。随后为了不让土壤的温度提升太快,使劲地用她的头巾为花圃搧风。
梅亚蹲下身子凝视主人爱护的花苗。
在这座王城似乎得到了日后的线索,大概又要展开旅程了吧。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无论到哪里每天都很开心,能见到新的景色更教人满足,如果是不会让主人遭遇危险的地方就更没话说了。
不过这些花苗总让梅亚放不下心。是不是装进小盆栽里带走比较好呢?
梅亚想到这里,突然抬起脸。
「主人……?」
刚才就在不远处的雫的存在感忽然消失了。
难道是有谁施展了魔法吗?但在王城内感觉不到那种迹象。
梅亚握紧了头巾,思索片刻。
随后她转身跑向晴朗的庭院,打算寻找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