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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轻书架
翻译：大夕阳
『你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么为何——你和我能够语言相通？』
这是一同旅行的埃里克说过的话。
正因为朝夕相伴，所以他才能发觉到这一点。埃里克作为魔法士、魔法文字研究者，带着自日本迷失而来的雫踏上旅途。作为回报雫教他原来世界的语言，就这样两人一同旅行到了魔法大国法鲁萨斯。
但在法鲁萨斯王城也未能找到回去的方法，只从王族秘传的口信中得知「来自世界外侧的干涉咒具」和「与之对抗的咒具持有者」的存在。因此，他们为了寻找线索打算离开法鲁萨斯。
但就在这时，雫与埃里克发现了他们之间认知上的分歧。
——在这个魔法是常理的世界里，所有人类天生就能掌握语言。
即使没有人教，孩子们到三岁的时候也能说出最基本的语言。这与雫所认知的常识完全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魔法的存在更奇异。
在出现了「天生语言障碍」孩子的现状里，这种分歧只会让雫陷入危险之中。如果得知雫来自异世界，而且她所在的世界不存在天生语言，则她很有可能会被人怀疑她就是这种疾病出现的原因，即使雫对此毫不知情。
因此，接下来的旅途需要更加小心谨慎才对。
※
「好了，虽然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但没时间了，快点决定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吧」
「……哈」
雫紧张得口干舌燥。
——虽然男人用疑问句的形式开口，但其实是威胁。
雫环视着自己并不宽敞的房间，这里是法鲁萨斯王城内的某处房屋，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可疑人员能来到这里，但是，这两个男人突然出现，找到了雫。
其中一人是雫来法鲁萨斯之前、以及在城里见过，一共遇到过两次的灰色头发的魔法士。
另一个人是刚才向雫提出询问的名叫法尼特的男人。
他们两人突然闯进来，法尼特说「跟我们一起走」，现在正用他历经磨练的结实手臂搭弓瞄箭，而他瞄准的目标，是窗外庭院中埃里克的后背。
「你这样子可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是在威胁我」
雫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后，旁边的魔法士青年不耐烦地开口。
「快点决定吧，我们已经布下了结界，不会有人来帮你的」
魔法士青年在门前抱着双臂，丝毫不掩饰厌烦的情绪。他这样的态度让雫多少冷静了一点，她回头看向魔法士青年，不满地开口。
「让我快点决定，在这种状态下怎么决定得了呢？再说了你们是什么人？」
连他们是什么人都还不明白，只是在这种威胁的情况下就想要取得雫的同意，大概只是想让她带上「是自己决定跟他们走」这样的印象吧。
看着隐隐透出敌意的雫，魔法士青年不屑地说到。
「去问法尼特，这跟我没关系。而且，像你这样的小丫头能有什么用呢？」
「小丫头？」
「尼凯，停下」
被叫做尼凯的青年哼了一声。看来两人虽是同伴，但意见并不完全一致。从刚才的对话来看，法尼特知道雫是「来自异世界的人类」，但他并没有告诉尼凯。法尼特像是要证实雫的推测一样点了点头。
「我不想随随便便就说出你的由来，重要的是你的能力」
「我没有什么能力……首先，你们要带我去哪？」
「目的地是奇斯库，在这个国家东边的一个大国」
「奇斯库？」
以前从埃里克那里听说过这个国家，是一个大国，以一个残酷的王妹而闻名的国家。
雫问向门前的尼凯。
「你们是奇斯库的人？伪装成法鲁萨斯的魔法士？」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法鲁萨斯的人。只要主人下令，我便哪里都去」
他所说的主人就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公主吗？雫听完打了个冷颤，看回法尼特。
「……你还要试探我吗？在这里我已经遭受到足够多的试探了」
「我知道。法鲁萨斯国王已经执拗地试探你很多次了」
「虽然是事实，但听到后还是很讨厌……」
在雫受到重伤的时候，从内脏到血液都被检查了一通，之后国王也一直对她进行体力和思维上的检查。一想到每天的跑步就没有食欲，不过体力也增强了不少，虽然应该说声感谢，但丝毫不想表示。
但现在不是生厌的时候。法尼特握着弓的手没有丝毫动摇，保持着这种一直拉弓的姿势需要相当的体能，但他现在却能如此坦然，看来是经历过相当刻苦的训练。
「……如果想让我去奇斯库的话，请告诉我理由」
「想让你去做公主的玩伴。待遇的话……得看你的发挥了，我保证不会有什么不自由的」
「玩伴？公主是个小孩子吗？」
「今年十九岁了」
「和我一样大……」
他所说的公主果真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妹吗。
如果真的是，那就麻烦了，要是被再检查一次内脏也很困扰。
雫想了想，回头不情愿地对法尼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去」
「那就准备一下。尼凯，在这里打开转移门」
「我拿一下包」
雫从法尼特旁边走过，伸手去拿自己的包。里面塞满了个人物品，她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从里面取出小魔法球，然后把包搭在肩上，回过头。
法尼特正好放下弓箭，尼凯正在进行咏唱，准备转移门。
——需要的只是一瞬间的间隙。
这里是在法鲁萨斯城内，一旦发生什么骚乱马上就能有人察觉。
雫踩实地面，把一个魔法球朝法尼特脸上扔去。
「什……」
法尼特想用手挡开魔法球。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室内被白色闪光笼罩。
强光足以让视线模糊，法尼特立马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另一边，雫闭着眼睛径直朝门口跑去。
尼凯虽然就在门边，但他现在也被强光夺去视野，趁这段时间推开他跑到走廊上就行了。雫一边跑一边眯着眼睛，尼凯不出所料正用一只手遮着自己的脸。雫用自己的肩膀撞开他，趁他摔倒的时候把手搭在门上。
「啊、打不开！？」
「……我不是说过张开结界了吗，笨女人」
在尼凯恶狠狠的声音传来的同时，法尼特已经从后背抓住了她的手臂，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她拖了起来。他抓住雫的胳膊，把她半吊着，看着她的脸。
「你不觉得这样做会破坏彼此的信任吗？」
「你们这样做能得到信任吗？从一开始就不会」
雫的话语中已经不再隐藏敌意，法尼特自嘲地笑了笑，将弓背回背上。
看到这，雫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把埃里克当作人质来威胁了。而如果他们的目的只是自己的话，那自己的生命应该也不会受到威胁，接下来只需要尽可能地争取时间就行。等梅亚回来了，一定能发现门无法打开，然后找人过来。
「我不去。你们公主的玩伴就由你们自己做吧」
「公主总会有玩伴的，如果你不来的话，就得由那些残疾的孩子来担任了」
「……孩子？」
法尼特松开抓住雫的手，把手伸到雫的面前。看着这大手，雫感到有些害怕，不由得想往后退。男人依然伸着手，淡淡地说道。
「如果不能讨好公主，那些孩子就会被杀掉。还有三个月城里会有一个孩子出生……如果诊断出那孩子身患疾病的话，孩子就会被暗中处理掉。你是怎么想的？既然你说了那种疾病不是病的话，那你不就能不负公主的期待培育那孩子了？」
「唉？有孩子出生……谁的？」
「某位贵人的。公主保护着因故怀有身孕的母亲，但是公主的庇护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就得由出世的孩子决定了。如果那孩子被流行病侵蚀，对公主来说就没有用处了」
「没有用处……那还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是因为不会先天语言吧。但那种东西怎么都能找回来的，至少不会有人因为是否拥有先天语言而被认为「没有用处」。只要好好教育，他们就能正常地成长。
雫有些愤怒地皱起眉头，视线望向窗外。
「……我要和同伴商量一下，要去的话就一起去」
有被骗的可能性，但又不想无视。
所以想找埃里克商量，但法尼特对雫的请求摇了摇头。
「恕难从命。公主知道那个魔法士管理着法鲁萨斯的禁咒，如果让那样的人来到奇斯库，肯定会成为新的火种」
「火种……禁咒会被拿来用吗？」
法尼特沉重地点了点头。回头一看，门旁的尼凯也微微皱眉。
——对魔法士来说的禁忌——禁咒。
使用禁咒会引起何种后果，在至今的旅途中雫也见到过不少，更不用说法鲁萨斯封印的禁咒知识流出到他国会引起何种后果。埃里克所掌握的知识就是如此的危险，而且，他一定会拼上自己的性命守住这些知识吧。
雫想象着最坏的可能性，倒吸一口凉气。
法尼特郑重地跪在雫的面前，向一动不动的雫伸出自己的手。
「我知道这很无理，如果你对这种方法不满，我愿意致歉。但是，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能不能用你的能力，替代那些年幼的孩童——与公主对峙呢？」
雫像看异物一样看着男人的手，突然回想起这半年来的时光。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在这极少的线索中，她重新思考这其中的意义。
※
用转移门一瞬间就转移完毕。
透过窗户看到的城堡里的庭院景象和法鲁萨斯那边没有太大差别。
雫把脸从玻璃窗上移开，发现上面沾上了指纹，她皱起眉头，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了擦。雫擦拭玻璃的时候，总觉得这边的天气很阴沉。这时，房门被打开，法尼特走了进来。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雫。
「为什么在擦窗户？」
「只是有点在意。只有一部分干净的话不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吗？」
法尼特似乎放弃理解，没有继续往下问。
「准备好了吗？公主虽然不是很介意时间，但还是现在就出发比较好」
「不管对方是谁都应该守时才对」
「也是。不过那位大人的房间里并没有时钟」
「也有这种人呢……不愧是王族」
虽然思考过王族究竟能自由地活到什么程度，但那种自由终究是有限的。拉尔斯也是这样的，王族在普通人眼里还是有难以理解的地方。
走出房门的时候，雫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肩膀，但梅亚不在那里。雫和他们两人说过要把身为使魔的梅亚也带上，但被驳回了。大概是不想让雫拥有任何力量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真的变成孤身一人，雫内心寂寞又不安。
不过——在有着「妖姬」这种称号的公主面前，不把梅亚带来或许是一种幸运。雫握紧拳头，走进等候室。
「太慢了」
等在这里的尼凯一开口就这样说。雫不客气地瞪了眼身穿黑衣的青年。
法尼特虽然态度冷淡，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接待了雫，而尼凯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第一次见面情况就很糟糕，会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两人肯定很难合得来。
雫想起尼凯曾经穿过法鲁萨斯宫廷魔法士的服装。
「你一直在干那种事？间谍才是你的本职工作吗？」
「无所谓。话说回来，就算换了衣服，你也还是一副娃娃脸呢」
为了谒见公主，雫换上了立着领子的长袖衬衫和长裙。
一副古典女教师的模样，但脸蛋却还是那样。她冷冷地回答。
「要你管，萨莫色雷斯（注：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サモトラケのニケ）是收藏于巴黎卢浮宫的大理石雕像，卢浮宫三宝之一。而尼凯的名字ニケ和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一样，雫此处应该是用这个来调侃尼凯」
「嗯？你在说啥？你是笨蛋吗？」
「一被别人说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立马看不起别人，是不会有进步的」
「有必要拘泥于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吗？」
法尼特阻止了还要继续进行这种无谓争吵的两人。
「尼凯，要有礼貌，这是公主的客人」
「客人？不过是玩具罢了吧。你最好识相点不要乱来」
「那是我的台词」
面对毫不隐瞒敌意的雫，尼凯轻轻地咂了砸嘴。
「我先去向公主报告，在这期间你最好思考清楚自己的立场」
说完，尼凯自己一人走向里面的房间。雫下意识地走到没有关上的门旁。里边传来尼凯的声音。
「公主，失礼了。我来报告此次行动结果」
和刚才完全不同的顺从的问候声。雫睁大眼睛听着，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么，这次有什么要说的？要是无聊的话妾身就要把你的脑袋摆到你身旁」
听到这带着玩笑意味的话，雫不由得嘀咕。
「……红心女王？（注：这里雫想到的红心女王指的是1865年刘易斯·卡罗尔所着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虚构人物。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君主，卡罗尔形容她为“盲目的狂怒者”。别人只要稍有过失，她就会迅速判其死刑。她最有名的一句话是经常重复的“砍掉他的头！”）」
刚说出口，雫就被自己这种愚蠢的想法惊呆了。即使这里是魔法存在的世界，也不是那种不合理的童话故事，那不是现实中可能存在的角色。说起来，法鲁萨斯国王的人格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在现实里存在的，但既然已经存在就没办法了。
但是，现在听到的也是现实。她的声音彷佛掠过自己的皮肤、愉悦地层层剥削。雫感觉到声音带来的恐惧，不由得屏住呼吸，压低气息。
「非常抱歉。关于法鲁萨斯的禁咒并没有获得更多的——」
啪、地，传来一声打脸的声音。
雫不由得缩起身子，彷佛自己被打了一样。冰冷的女声继续开口。
「你就这么愚笨吗？小孩子的话不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辜负了您的期待，我无言以对」
「这种话妾身早听腻了。如果连一点杂事都做不好就没有饲养的意义了。要不然去当家畜的饲料如何？少了一只胳膊也不会怎样吧？」
空气中充满了清楚自身力量的人特有的嘲弄的意味。
令人哆嗦的紧张感甚至渗透到了房间外，雫感觉自己的脚彷佛在下沉。
——听说她是个残酷的王族，没想到竟然是不好意义上的。
对自己的部下都是这种态度，那对其他人又是什么态度呢，雫用手捂住了嘴。
至今为止经历过数次生命危险，也有过不得不和埃利克分开，独自一人面对危机的情况。
但这次完全不一样了。自己离开了埃利克，在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就离开法鲁萨斯，来到奇斯库，既得不到他的帮助，也不能把他卷进来。自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这样孑然一身。
雫再次感受到这样的恐惧感，然后听到了温润如玉的声音。
「你应该很清楚那些想要拉拢妾身而失败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你也不要觉得自己不一样」
「……我知道」
尼凯彷佛换了个人似的乖乖地接受着公主的责骂。
雫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悄悄地问向旁边的法尼特。
「公主那样子只是单纯的威胁吗？我听说她把一个直言进谏的魔法士的眼睛给挖掉了，那应该只是谣传吧？」
「是事实。就在前几天有一个贵族因惹怒公主而被处死了」
「……这样啊」
只是口头威胁部下的话很容易就会暴露。这位公主真的如传闻中的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处死自己不喜欢的人。法尼特注意到了雫的手在发抖，补充说。
「公主虽然严厉，但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如果她知道你有无可取代的能力，就会给你相应的待遇」
「无可取代的能力……」
来自异世界的雫确实是特殊的，但要证明这一点却很难。在法鲁萨斯时她对拉尔斯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却换来完全想不到的遭遇。想到这雫不禁用手按住太阳穴。
「是为了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吧」
「嗯」
正因为这样，雫才来到了这个国家。如果婴儿出现了语言障碍，就会被处死。
到目前为止，雫还没能完全相信那番话。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乐观地认为，应该没有人会对小孩子做这种事吧。
但是，法尼特说的是事实。
雫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不安，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直视内心。
——不能被不安所束缚。
已经下定过决心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原本就是因为知道公主性格残酷，所以雫才决定自己一人来此。要站到公主面前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
目的有两个。
一个是不让拥有禁咒知识的埃利克成为公主的目标。
另一个是展示用教育的对策来应对在儿童中流行起来的语言障碍。
这就是现在雫要完成的目标。前一个自不必说，后一个目标在法鲁萨斯很难实现。
那个国家有拉尔斯在，他绝对不会放过雫。如果触及儿童的语言障碍，结果会像埃利克警告的那样，雫恐怕会被处死。
但如果是其他大国，或许可以消除人们对流行病的担忧，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没有天生伴随的语言，对儿童来说也并非绝对致命。这样一来，人们就不会那么恐惧这种疾病，也不会为儿童们的未来担忧。
或许，这就是自己迷失到这个世界的理由——如此庞大的妄想掠过脑海，雫不由得微微苦笑。
或许是紧张感得到了缓解，在她封闭的视野里，终于看到了自己向前的背影。
「……没事的」
她这样鼓励自己。现在还没有迈出第一步，就这样打退堂鼓还太早了。
而且如果在这里退缩了，自己一定会后悔的。因为胆小而逃避了应该做的事，将来一定会因此后悔不已。
——所以，没事的。
雫抬起头，听到了法尼特对她悄悄说。
「注意你的措辞，从现在起，你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
「我知道」
作为让雫一同来到奇斯库的条件，法尼特答应把雫是异世界人这件事当作秘密隐瞒起来。只向公主介绍她只是个能对抗疾病的人，在面对公主期间，雫自己会调查回去的方法，附上了这些条件。
法尼特也有自己的优先顺序，他似乎希望雫能够安稳地待在奇斯库。
然后雫接受了这个条件。她没有提到法鲁萨斯王家的秘密「来自世界外的外部者的干涉」，而是还提出了下一个目标，一本书，那本书或许是外部者的咒具。据说在大陆北部，有一个女人带着一本记载着隐密历史和禁咒的书。雫说出那个女人或许是坎德拉禁咒事件的幕后黑手，希望能对她进行搜索。
所以，剩下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了。
「……好，走吧」
雫踩着紧张得发抖的脚，站到门前。
接下来自己要走的路，只能由自己去开拓。出于善意而帮助她的魔法士、和她一同度过孤独夜晚的魔族少女都不在这里，所以，在辜负了他们好意的今天，至少不能泄气。
在能够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前，即使挣扎着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即使有后悔在前方等着，反正每个人都不得不独自走在看不见未来的道路上。
「失礼了——」
雫打了声招呼，走进里面的房间。
昏暗的房间里充满了能让人喘不过气的香味，彷佛在空气中笼罩上了淡淡的色彩。雫下意识屏住呼吸，但马上就提醒自己要放平心态，继续往前走。
公主躺在房间中央的长椅上，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扇子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她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雫。
雫并没有立马直视公主，她轻轻地垂下眼睛，跪了下来，是法尼特教她这么做的。她看着脚边的地面报上名字。
「初次见面，我叫做雫」
「你就是那个男人看中的姑娘啊」
雫静静地承受着公主的视线。
公主说的肯定是拉尔斯吧。到底是什么样的误解在蔓延呢，真想用一张网把这些奇怪的传闻都收回来。但是，既然已经传出也无可奈何，现在最重要的是能让自己的价值看起来有多高。
「抬起头」
被命令的雫抬起头，与那滢润的琥珀色眼睛对上。
奇斯库国王的妹妹奥尔缇娅——年轻貌美、宛如一大朵妖艳的鲜花。
虽然与雫同龄，但从外表难以看出她的年龄。犹如从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色彩的宝珠，既像小女孩又像成熟的女人，用妖女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她身上裹着几张淡色丝绸，腰上松裹着红色腰带，露出象牙色的手臂，在同为女性的雫看来，她散发着不详的美丽。
如果说蕾提希亚是绝世美女，给人一种坚毅水晶般的印象，那么奥尔缇娅就是有着黑曜石般锐利、带着不可思议吸引力的女性。蕾提希亚有着天然般的魅力，让人对她目不转睛。认为这是红颜祸水，还是魅惑，因人而异。
奥尔缇娅眯起眼睛看着雫，遮在扇子后面的嘴巴传来彷佛弹起琴弦般的声音。
「妾身命令过把同行的男人也一起带来，法尼特也是个没用的家伙」
雫被盯得身体僵直。公主果然打算把埃利克也叫到奇斯库来。
但是不能让她这么做，必须要让公主对埃利克失去兴趣，只对雫有兴趣。
雫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起进来之前就准备好的话。
「很抱歉，他被法鲁萨斯的王妹抹去了有关机密的记忆，已经没有能满足公主期待的知识了」
「不要妄言，能不能满足期待要由妾身来判断」
鞭子般的发言让雫微微一抖。
公主的话彷佛痛打在雫身上，让她胆颤心惊，不过似乎只有警告意味。公主一边收起折扇一边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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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尽干些无聊的事。妾身不知道她是不是魔法士的顶点，但至少是个无趣的女人」
公主指的应该是蕾提希亚吧。听说法鲁萨斯和奇斯库关系不太好，看起来确实如此。雫心中虽然不安，但还是提醒自己要尽可能泰然自若。
奥尔缇娅的用更有力的眼神盯着雫。
「那么，你能做什么呢？自己说说看」
——终于来了。
公主已经从报告里知道了雫的名字和被带到这里的理由，在此基础上，再从本人口中问出来，大概是想以此测试自己的能力吧。正因为明白了公主的意图，雫下定决心。
雫特地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挺直腰板抬头看向奥尔缇娅。
「公主，关于在大陆的儿童中蔓延的疾病，我带来了应对方法」
「应对方法？是预防吗，还是治疗？」
「是治疗。其实我以前就接触过有类似症状的儿童」
雫说的话并非真话，但也并非全是谎言。现在想要的是时间和机会，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抓住不放。所以必须要尽可能地引起公主的兴趣，让公主觉得只要给予足够的援助，就能委托给这个人。
『其实澪更擅长这种事情呢』
法尼特虽然知道雫是异世界人，但在这个世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雫的家人。
小雫两岁的妹妹口才非常好，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不会畏缩，不管何时都能坦坦荡荡地提出自己的主张。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她，但雫很尊敬这样的妹妹，觉得她很帅气。
经常让周围人刮目相看的妹妹也并非没有软弱的地方。正因为是家人，雫才知道这些。如果澪在这里的话，应该不会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吧，而是毅然决然地坚持自己的意志。
所以，雫止住了想要游离的眼神，轻声嘟囔。
「……澪，把力量借给姐姐吧」
甜香的气味弥漫到肺里，连感觉都要被侵蚀到停滞。
奥尔缇娅的眼神催促她继续说。雫压低声音，感觉一旦放松就会发抖。必须要保持头脑清醒，时刻冷静。
「公主大人，这种病要预防很困难，但也不是不能处理，他们只是比其他人更难读取出单字而已。只需要几年时间，借由旁人之手，儿童就能取回原本拥有的语言」
「几年啊，还真是长久之计」
「现在的孩子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且只是加上学习一点语言而已」
看到雫冷静的回答，奥尔缇娅眯起眼睛，摇晃着手中的扇子。
「采取何种手段？用魔法吗？」
「用语言来引出语言」
雫把在将来才得出的成果在「现在」就拿出来论述。
或许和原来的世界不一样，或许自己教不好，但现在不用考虑这些。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这是为了雫和孩子们的未来。
「用大人已经掌握的语言作为引出儿童单字的引子，引导出他们的语言。不需要魔力或者魔法，让已经掌握语言的导师来加以引导，孩子们不久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无障碍地进行对话」
「哼……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吗，就算没有你也行吧」
「可现在并没有任何人能确定出一个详细的方案」
——从这里开始就要虚张声势，跟公主交涉。
所谓的语言教育，将来必须要成为谁都能胜任的事情。
但是，如果现在雫就不被需要的话就麻烦了，所以雫特意装模做样地看着公主。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奥尔缇娅露出了嘲弄般的笑容，那华丽而有毒的笑容彷佛彻底看穿了雫的意图。
这无形的压力让雫汗流浃背。看到雫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奥尔缇娅笑了。
「你有自己的方案吗」
「如果公主允许的话，我就能以自己的方案为基础，在这个国家展示成果。其他国家都只注重察明原因、只尝试用魔法来进行治疗，但即使反复讨论灵魂是什么，也只是徒劳无功。这不过是件让天生缺陷的儿童恢复原有的能力就能解决的事情」
「你也是这样糊弄法鲁萨斯国王的？」
如果没有事先预料，这尖锐的反问能让人打个冷颤。但雫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首先，先说拉尔斯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那个国王什么都没说。他不会听信我说的话，就没有必要说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留在那个男人身边？」
「法鲁萨斯国王怀疑我是来路不明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奥尔缇娅露出轻笑，看不出她笑的是拉尔斯还是雫，又或者两边都是。
——对雫来说幸运的是这种疾病才刚发生不久。
即使现在她不做，总有一天也会有人发现通过教育可以取回儿童失去的语言。
然而，要发表理论及教育方法，以及让相关内容为世人所接受恐怕还需要数年时间。与此相比，拥有原来世界常识和知识的雫可以朝着预想的理论先行出发。正因为雫一开始就出于优势地位，所以才有机会帮助这些孩子。抓住这些孩子的手，就是现在雫的目标之一。
「哦，原来如此」
奥尔缇娅再次打开折扇，琥珀色的瞳孔挑逗般地凝视着雫。
「能拿出成果吗？」
「一定能」
如果是澪的话，在这里一定能笑出来吧，抱着一丝不苟的信念展现自己。
所以雫也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展现出过分的自信来讨当权者的欢心。
奥尔缇娅是为了保护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对她来说，这个提议应该是非常有趣的。如果最好的方法是不让婴儿患病，那其次的方法就是消除生病的痕迹。把能做到这一点的雫作为保险——雫笃定公主会做这样的选择。
——不知不觉间，强烈的香味麻痹了嗅觉。
奥尔缇娅望着喘不过气的雫，噗嗤一笑，用叠起的折扇指向她。
「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让你去做吧」
「非常感谢」
「但是，过几年后才宣告失败就麻烦了，在那之前得先拿出成果」
彷佛冷水滴到脖子上，雫抖了一下。
已经事先考虑过是否会发生这种情况，公主应该不会无条件认可的，可能会被要求先做某些测试。
奥尔缇娅扔掉扇子，托腮略微思考了一下，用那双肉食动物般的眼神，抬头看向旁边的尼凯。
「给这个姑娘在城里安排屋子和一个孩子」
「我马上安排」
雫瞬间理解了公主的指令有什么意义。
她是现任奇斯库国王贝尔汉斯的妹妹，传闻她暗中支配着这个国家。妖姬奥尔缇娅用与温柔一词完全相反的笑容俯视着雫。那笑容与其说是尖刺，不如说像一把弯曲的刀刃。
「就是这样，一个月，在此期间至少要让孩子恢复到与同龄人相同的水平」
「明白了」
「你知道完不成会有什么后果吧？你也好，那个孩子也好，都会被切碎扔到城中的水沟里」
「……」
虽然早有预料，但实际听到后还是让人胆寒。
——堵上性命的实验，而且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雫紧握的拳头几乎渗出血，低下头。
「我会尽我所能，回应公主大人的期待」
「尽情让妾身享受吧」
雫深深鞠躬行礼，起身离去，似乎全身脱力，退下时身后传来了彷佛看穿一切的笑声。那妖艳的笑声沉沉地压在身后，让雫不禁要紧嘴唇。
※
从等候室离开，走到走廊的雫当场蹲了下来。
「怎么了？」
「……累了」
做了件完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在以危险而闻名的王妹面前虚张声势、强势争取，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都不知道自己在暴走什么，不顾后果也得有个限度。可是——现在只能这么做了。
雫为了不让人看到她那张娃娃脸，用手拨弄了一下前面的刘海，还想把盘在脑后的头发解开，但因为头发是女官帮忙盘的，到处都插着发卡，不太懂怎么拿下来。雫在拿下两根发卡后放弃了。
「那样子没问题吧……我感觉自己完全被看穿了」
「没问题的，公主很欣赏有自信的人」
「是、是吗？」
「——她很喜欢处死那些夸下海口后失败的人」
在听到这骇人回答的同时，雫的脑袋被人从后面敲了一下。她摸着后脑勺回头一看，尼克站在那里。在和公主面前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粗暴得让雫不禁皱起眉头。
「干什么啊，很疼的」
「别在这里傻站着了，赶紧过来挑吧」
「挑什么？」
奥尔缇娅命令尼克安排房间和孩子，是要去挑选房间吗，房间的话都行的吧，刚想这么开口的雫听到尼凯的回答后哑然了。
「当然是孩子啊，笨蛋吗你，就是要和你一块上路的孩子。我带你去实验室，随你挑选」
「……啊？」
一瞬间就听到了好几句不能置之不理的话。虽然被这么说，但雫还是把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放到一边，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实验室是什么？」
「你都说要引出语言了，连实验室是什么都听不懂吗？还是先想办法解决自己头脑不灵活的问题吧」
——真想打他一顿。
不知为何不管去哪个国家都有想打一顿的人。雫额头冒起青筋，挤出了笑容。
「我知道实验室是什么意思，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孩子会在实验室里，连别人意思都听不懂的魔法士先生」
「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够了」
法尼特插到一触即发的两人之中，让两人保持足够距离后，看向雫。
「为了研究疾病，三个月前开始患病的孩子就被秘密地集中到城里，主要是贫民街和罪犯的孩子，现在他们成了查明原因和治疗的实验品」
「什么意思……实验品……」
「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过来吧，童颜女」
尼克丢下这句话，在雫还嘴前就迅速走出走廊，雫慌忙追上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拐了好几个弯，这时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而且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孩子的哭声重叠在一起，在走廊里回响。
雫听到小孩的哭声后立刻看向旁边的法尼特，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尼凯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下，用手摸了下门，双开的门就发出沉重的声音，往里打开。门一开就听到哭声变大，雫停住脚步，但尼克却抢先回头。
「赶紧过来，慢吞吞的笨女人」
男人的挖苦让她很火大，但现在不想理他。
雫默默进去，环视宽敞的房间……然后说不出话。
激烈悲惨的哭声来自画在房间中央魔法阵里的孩子。
魔法阵中心坐着几个穿着简陋的三、四岁孩子，他们娇小的脚上都锁着铁链，铁链把孩子们牢牢拴在地上。
「……这是什么」
孩子们有的大声哭喊，有的呆滞地抓着脚上的枷锁。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到处画着魔法阵和大型魔法道具，里面也绑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各个魔法设施前都站着魔法士专心地进行实验。
雫愕然地站在原地，原以为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但眼前如此脱离常识的景象还是让她说不出话。
这时，一个正在进行实验的男人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孩子的手，发出的声音让雫回过神。
「你们在干什么！？」
这混杂着愤怒的悲鸣声却被房间里回响的哭泣声所掩盖，几乎所有的魔法士都没有注意到，只有一个离得比较近的男人回过头，皱起眉头。
「干什么？外来人吗？」
「不是，是公主的客人，来这里要一个实验体」
尼凯粗鲁地回答，男人露出不快的表情，目光落在手边的文件上。
「又来了……孩子们也不是用不完的」
「有什么意见的话就直接去跟公主说」
男人被反驳后瞬间涨红了脸，用轻蔑的眼神瞪了眼尼凯，吐了口口水后转身就走。雫隐约听到他说了声「不过是条狗……」，但周围很吵，也没听得很清楚。雫看了眼尼凯，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尼凯用下巴示意魔法阵。
「随便挑一个喜欢的孩子吧，快点」
「就算你说快点……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了不就懂了吗，他们在做有关疾病的实验，让魔力通过身体，记录反应，或者把魔法结构注入精神里观察灵魂的反应」
「实验？这些孩子都在哭啊！？」
「是啊，他们这样哭闹会分散注意力的，所以应该施加精神魔力来让他们闭嘴就好了，但是施加多余的魔法会影响实验结果，所以不行」
这种故意避开焦点的回答让雫激动起来。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尼凯的胸口，但还没等那只手碰到男人的衣服，身后的法尼特就拍了怕她的肩膀，用平静而又带着叹息的声音安抚雫。
「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残忍，但一直拿不出成果的话贵族们会啰嗦个不停，逼迫这边比法尔萨斯更早拿出成果。魔法士们如果惹上头的人不高兴的话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实验只能越来越残酷，事态会越来越糟的」
「就算是这样也……」
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口了。雫注视着发现自己后伸出手来的孩子。
——人权在贵族的欲望面前毫无意义。
埃利克曾经对她这么说过，但她还是第一次目睹如此凄惨的状况。
没有父母、贫苦的孩子和罪犯的孩子甚至得不到保护的权利。抱着满是淤青的身体蹲在房间角落的小孩子、在他们面前一个劲地在文件上写东西的女人。雫看着这些内心无比沉痛。
没有人理会这些悲痛的哭声，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忙不过来，在这个宽敞的房间里看不见一丝光明。
雫走进中央的魔法阵。
一个瘦小的女孩向雫伸手，她在女孩面前跪下，伸出手臂抱住了那瘦小的身体。
温暖柔软的身体传来的只是血和汗的气味，雫泪流不止，把脸埋在孩子的肩头。
或许是同情，也可以说是伪善吧。
但这时的雫——真心觉得自己选择来到这个国家真是太好了。
「没事的……不用怕」
孩子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在怀里挣扎，雫轻轻抱住了她。
「就要这家伙吗？」
这冷漠的声音让孩子颤抖，雫被涌起的怒火紧咬牙关。
究竟要无底线到什么地步呢。她抬头一看，尼凯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俯视两人。
「就选这个孩子，所以不要再做其他实验了」
「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实验是国王的命令，就算公主说要阻止也阻止不了」
「做到这种程度也不一定有用啊」
「没人能知道这些」
无情的宣告。但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
现在还没有人能证明这些。即使想要迈出一步，也没有把握，只有雫除外。
尼凯蹲下，解开孩子脚上的枷锁。蹲在一旁抓着脚上枷锁的小孩看到这个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也能被选上，朝雫伸出了手。
但尼凯毫不犹豫了甩开了那只小手。小孩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嚎大哭。
「你干什么！？」
「只能要一个。带更多的孩子有什么用？你想让更多人陪你一块上路吗？」
「你简直……」
不是人，雫正要大声说出，男人却用深沉的眼神回看她。
那视线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却和她一样强烈。冰冷得让人窒息。
尼凯瞪了一眼说不出话的雫，随即又移开视线，把手伸向刚才坐到地上的孩子。
「既然你这么生气就要把事情办好，不要逃跑」
男人的手上发出淡淡的光，光缠绕在孩子的脚踝上，抹去了皮肤上的伤痕。雫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景象，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把选到的孩子抱在怀里。
——现在，只能以己之力，尽己所能。
至今为止已经无数次这么想了，事实就是如此令人挣扎。
即使如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做出选择是如此的沉痛。
能保护这个孩子的只有自己，谁也代替不了。雫咽下想要说出的无数心里话，用嘶哑的声音开口。
「……请等一个月」
「嗯。你想跑就随时说，我会杀了你」
雫一句话也不想回答。法尼特从沉默的雫手中抱起孩子，催促她离开房间。
孩子们的哭声随着背后的门关上而变小了。
但那声音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荡，久久不绝。
※
位于王城外庭一角的小屋，听说原本是园艺师的储物室。
这里做了一些修整后就能住人了，虽然只是间小房屋，但也足够和一个小孩一起生活。雫环视布满灰尘的房间，法尼特在一旁递出一张便条。
「这些是必要的单字」
「好多！而且还有一些我也不认识的！」
在法尼特递出的清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单字。里面有很多熟悉的单字，但不熟悉的也占了三成。
男人知道雫是异世界人，问「有哪些是你不懂的？」。大概是想教雫读法吧。但是她把便条暂时收入口袋。
「等一下，到明天前我先做个笔记，之后再教我吧」
「明天可以吗？」
只有一个月的期限，这关系着她和那个孩子两人的性命。
雫露出苦笑，低头看向旁边的女孩。她淡茶色的眼神里流露着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的感情。
「明天就行。今天我想先稍微打扫一下，而且从懂的单字开始教也可以」
「那就行。有什么需要的就说，我也和厨房那边说过了」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告诉我到现在为止城里做过的实验都有哪些」
刚才看到的实验室里的景象虽然惨不忍睹，但还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效果。虽然自己不是魔法士，知道这些可能也没意义，但还是想尽可能获得更多的情报。
法尼特干脆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尼凯的。如果还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出小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雫叹了口气。说到平时老是面无表情的对象，就不由得想起埃利克。但因为一直和他一块旅行，所以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雫怀念地想起几天前的事情，但现在不是回顾过去的时候。雫蹲下身，和女孩对视。
「今后请多指教。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吗？」
雫温和地开口，可孩子还是紧抿双唇，可能是在实验室里的遭遇让她害怕大人吧。雫在她感到不安之前先露出了笑容，指着自己的脸。
「雫。念sizuku哟，雫」
「……sizu、ku？」
「嗯，雫。你呢」
这次雫用手指向孩子。现场再次陷入沉默。但雫没有移开视线，依然保持笑容。
如果想要获得信任，首先就要表现出自己的诚意。无论对方是谁都一样。要从这里开始构筑两人的新关系，互相确认后迈出第一步。
女孩困惑了一会，然后战战兢兢地指着雫。
「雫？」
雫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指着自己的脸。
「莉欧」
那是彷佛一声咳嗽就会消失的微弱声音。但雫还是温柔地笑着。
「莉欧，以后我们就一起加油吧」
雫伸出双手，莉欧露出不安的眼神，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投进雫的怀里。雫小心地紧紧抱住了她瘦小的身体。
——这种温暖让她想到了生命的温度，让她放弃任何逃离这里的念头。
只要美就够了，渴望美的人内心并非都美，大家都知道这点。
但即便如此也渴望着美，这就是人性。
因为有时候幻想是支撑人心的必要手段。
「加油」
雫重复没有回应的呼唤，轻轻抱着她瘦弱的身体。
就这样，她和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
第一天打扫了小屋，做好饭菜，喂莉欧吃饭后，转眼就结束了。给早早入睡的莉欧盖好被子后，雫看起「测试范围」的便条。她一边对照着每个单字和自己做的字典笔记，一边在单字旁边用英语添加注释。
——虽然早有预料，但数量还是比想象的多。
几乎都是名词和动词，粗略地数了数约有六百多个。
但是，这些并不是必须要全部记住的。莉欧大约是在五个月前突然想不起天生词汇的。在那之前，她一直掌握着通用语。那些不属于测试对象的单字已经被打了勾，将这些单字剔除后，需要记住的单字大约有四百个。
看着这么多需要记住的词汇，雫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莉欧才三岁而已……能行吗？」
但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有没有可能，而是怎么做的问题。雫马上转换心情，从认识的单字中挑出能表示动物的词，用拿到的纸一张张地制作带有插图的单字卡片。
不教写字也可以，需要做的只是联系名称和对象。
但是，如果要通过教育来让孩子记住与生俱来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让语言具有实用性。通过画画上的猫来认识「猫」，而实际见到猫的时候却认不出来，那就有问题了。现在只能一边面对莉欧，一边思考对策了。
雫一边制作单字卡，一边抽出自己也不懂的单字。
这些词只是自己制作的字典里没有记载的话倒还好，但如果是这个世界特有的东西就麻烦了。详细情况必须向法尼特确认，至少他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雫做了五十张单字卡片，选出自己也不认识的单字后和莉欧一起睡了。
疲劳的身体让雫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上，法尼特来了。看到莉欧手里玩的卡片后吃了一惊，拿起一张看了起来。
「真手巧啊」
「只是把绘画和单字结合起来而已，我很擅长这些的」
「你的职业是什么？手艺人吗？」
「是学生」
男人发出了理解的声音，这跟雫的年龄有很大关系。在这个世界，雫的一张娃娃脸让她看起来更像「少女」。
迷失到这个世界已有半年，雫差不多有十九岁了。但因为不知道这个世界正确的历法，所以也不确定。不过，说自己「十八岁」就已经被别人用怀疑的眼神看待，要是说自己已经十九岁了又会怎样呢？雫一想到这就头疼。
「先不说这个了，我想请你教我不会的单字」
「嗯，好的」
雫细心地跟坐在旁边的莉欧讲解，说出画上的动物，然后用「对对」、「真聪明」等话鼓励她。一边这样教莉欧一边听法尼特的讲解，然后做笔记。因为是给三岁小孩背的单字，所以并没有那么难，但其中也有雫不认识的生物。一种叫做「啮塔伊」的动物让她皱起眉头。
「这种动物长什么样？能画出来吗？」
「我不擅长绘画，这是一种介于妖精和动物之间的生物……我去找找绘本吧」
「拜托了」
确认完毕后雫看着清单点了点头。一旁的莉欧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疲惫。
「考试会采取什么形式呢，这些字全都要考吗？」
「不是的，从里面挑选出一百个。不过是展示图画还是实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由公主来挑选单字吗？」
「是尼凯来，上次也是他负责的」
「上次？之前就有过吗？」
这句话让雫一下子胆战心惊。她以为一直以来参加这种测试的只有自己。虽然知道法尼特的意思，但还是继续往下问。
「有过。有四个人分别提出了不同的主张」
「……成功了吗？」
「如果成功的话我就不用带你来了。在实验室里那个魔法士不是说过『又来了』这句话吗？」
雫没有再继续往下问了。她不想在莉欧面前流露出这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难受。
「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要说清楚，这种尝试是愚蠢的，如果把这种事交给拿不出结果的人，迟早会发生无法挽回的结局的」
男人的声音和他的心情不一样。「无法挽回的结局」，正因为他有先见之明，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法尼特来说，已经失败的人不在其中，下一个说不定就是雫了。
——想到这种讽刺的事情，是有点心虚吧。
雫叹了口气，法尼特递给她一些文件。她低头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这些是？」
「实验室里尝试过的治疗方法清单。你不是要这些吗？」
「啊，谢谢。不过我看不懂……」
「我想也是。里面都是用魔法进行的测试。用精神魔法、呼唤灵魂这些方式，主要目的都是唤醒语言」
「啊，果然原理不一样啊」
不是唤醒语言，而是教育。这是雫选择的做法，这才原来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知识。
雫独断地决定把那些知识带到这边的世界里，这样真的好吗？但是，总有一天这个世界的人也会发现这些的，「如果想不起来的话就去教」，这种方法最终会作为一个方案出现。
——但是，如果再等下去的话，现在的孩子们就来不及了。
雫轻轻吐了口气，转换心情。法尼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冷静看破的气氛。
「你能做到吗？」
「可以的」
如果没有可能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法尼特听完露出微微苦笑，终于喝了一口端上来的茶。
「但是……考官是尼凯啊。我不擅长应对那家伙」
「没办法，他是公主的爱将」
「唉，那个双重人格？」
「所以啊」
从男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善意，反而觉得里面含有完全相反的意思。
虽然不太清楚，但同为公主的臣子，也有各自的情况吧。法尼特喝完茶后离开了，雫开始认真地和莉欧会话。
「好，那就从头再来一次吧」
听到爽朗的声音后，莉欧点点头，拿起单字卡。两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
苹果的皮被一圈一圈削下，随着小刀划过，白色的果肉不断显露，莉欧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果皮像缎带一样舒展开来。雫把苹果削好皮后又切成块，让吃起来更方便。不知不觉间，已经比在原来的世界更熟练了。
「来，苹果」
「ping guo」
「没错，真聪明。吃苹果吧」
雫拿起一小块苹果，喂给张大了嘴的莉欧。这个世界的苹果，比雫所熟知的更小，但非常甜。不过，这种美味大概因为是城堡里的商品吧。雫也吃了一块，笑着说「真好吃」。莉欧也跟着说「真——好——吃」。
「苹果的皮是『红色』的，里面是『白色』的，能懂吗？」
「红——色？」
「嗯。这就是红色」
「白」
看着孩子指着削落的皮，雫只能苦笑。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气馁。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十几次纠正莉欧的错误了。
「白色是这个。这个也是白色，那边那个也是白色……白，白色」
「bai？」
「白」
和莉欧一起生活已经过了快两个星期了，她是个领悟能力很强的孩子。
听说幼儿期是爆发性成长的时期。实际上，她已经大致记住了用来玩耍的动物卡片，每天出去散步几次的时候，都会去看看有实物的动物。
或许是因为实验室里的经历，莉欧经常因为害怕而生气，但雫都设法让她平静下来了。和小孩子一起生活，把时间花在学习和游玩上，如果不考虑即将到来的考试，这种生活也算是非常安稳的。
莉欧指着一张白色卡片。
「红色？」
「是白色哦」
因为制作了写有花的名字、仔细绘画而成的卡片，让莉欧很快就能理解，无论是画还是实物都能说对名字。但是，总有几个单字一直记错。关于这些，雫已经想办法修改了好几次，但现状怎么也改不过来。
莉欧注意到雫的烦恼，露出担心的表情。雫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没事的，慢慢记住就行。吃完点心后出去走走吧」
——不能着急，不能让她感到不安。
雫这样对自己说。但一想到单字的数量和剩下的天数，紧张感还是无法消除。失败之后等待的不是补考，而是死亡，而且是自己和莉欧两人一起。
那个时候，面对奥尔缇娅，雫没有「不挑战」这样的选项。即便如此，面对如此高耸的墙壁，也会有焦躁不安。明明不想后悔，却还是会想「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吗？」。在这样不安的时候，如果莉欧弄错了单字，就会忍不住问「为什么还会搞错」，这样的责难差点脱口而出。每当出现这种情况，雫都不得不骂自己自私。
从厨房拿到的苹果，有一半已经煮得很甜了。雫把这些作为剩下的点心端给莉欧，等她吃完。帮她擦干净嘴巴和手，整理衣服。
「好，我们出去吧」
城堡的庭院很大，虽然法尼特叮嘱过不要往太外面的地方走，但光是在后院转一圈就觉得这里太大了。途中，雫遇到了两个抱着瓶子的女官。
「哎呀，是雫小姐，还有莉欧」
笑着和她们打招呼的是女官优拉，她和雫同龄，对开始住在小屋的两人总是很关照。莉欧也认识经常来看望她的优拉。
雫也笑着回应。
「你好优拉，还有薇莉特」
「你、你好」
像是要躲到优拉身后、低着头的少女是薇莉特。她才十五岁，今年作为礼仪学徒开始在城里工作。薇莉特似乎很认生，即使与人相遇也不会大声打招呼，在从旁边经过时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来到这个国家后，除了个性强烈的奥尔缇娅以外，雫只认识不苟言笑的法尼特、坏心眼的尼凯等，这「普通」的两人很讨她喜欢。
优拉低头看着和雫牵手的莉欧。
「两位一起出来散步吗」
「是的。我们想去马厩看看马匹」
「哎呀，好呀。说起来厨房那边拿到了一些不错的徳乌果，分一点给你们吧。回去的时候请跟我说一声」
「谢谢！」
徳乌果是一种这个世界特有的柑橘类水果，在法鲁萨斯也很常见，这种水果的单字也在考试范围内，能拿到实物的话很难得。
看到雫道谢，莉欧也跟着说「谢——谢」。看到她笑容可掬的样子，三人都欣慰地笑了。雫向两人低头道别，牵着莉欧的手走向马厩。
即使从远处看，马也非常高大威猛。
雫一边注意不让兴奋的莉欧太靠近马匹，一边和她确认周围事物的名称。一个一个指着「马」、「草」、「车轮」这些，问她「这个叫什么？」，莉欧有些心不在焉，不耐烦地摇头。但在雫耐心的提问下，她还是断断续续的回答了。当莉欧答对超过二十个的时候就让她休息，雫想让她自由地去玩耍。
「还有两个星期啊……但两千六百个也太少了吧」
这段时间必须记住的单字有四百个，虽然感觉很多，但天生词汇只有两千六百个，感觉还是太少了。在人的思考和对话中使用的词汇应该更多。
那么，剩下的词汇都是由天生词汇组合而成的合成词吧。
「既然合成词是通过教育来记忆，那他们就没想到天生词汇也可以通过教育来进行记忆嘛」
雫在马厩的围栏上托腮思考。
原来的世界所有的单字都是通过教育来学习，在雫眼里看来不这么想是不自然的，但这不是这个世界的常识。在这里，只有事先掌握天生词汇和语法再去进行学习才能有所收获。
——假如在原来的世界里，孩子们突然不会哭了。
想出通过教育这种方法来让孩子找回哭泣的人，肯定不会马上出现。
再进一步说，假如有一个「孩子天生就不会哭泣的世界」，如果有人提出「孩子们只要接受教育就能哭泣，所以先教孩子们怎么哭就好了」，其他人听完应该都会一脸茫然吧。更能清楚地想象到人们发现异常后，先想着去查明原因的样子。
要颠覆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常识是很难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成哥白尼式转变。雫明白这一点，但一阵头疼袭来，让她不由叹气。
往周围一看，莉欧正在不远处拔草。
「前路漫漫啊……而且，由我来教真的没问题吗」
说起来，雫自己明明是异世界人，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个世界能语言相通。在这种状况下教别人语言会不会出问题呢。
即使翻译同一篇文章，译者不同，翻译也会出现很大差异，更别说雫了，她现在都感受不到日语和这里大陆语言的差异。至少要弄清楚这一点，才能谨慎地选择翻译词，但莉欧所学到的语言是否和雫教的一致呢。
「不懂的问题好多……」
「——现在就气馁了？真是个没毅力的女人」
带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根本不用去想这是谁的声音。雫明显地咂了声嘴，回过头，瞪了一眼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男人。
「干什么？想吵架的话去找别人吧」
「你看起来挺闲的啊」
「我在思考。小孩子的注意力没法长时间集中，要有计划才行」
「只剩两个星期了」
「我知道」
雫直接无视了尼凯的话。期限快到了，她比任何的都清楚。剩下的时间还有一半，莉欧没有记住的单字还有两百多个。
每天晚上雫都会整理已经记住的单字和经常记错的单字，数着剩下的单字而烦恼，真希望不要有人对显而易见的事情指指点点。如果尼凯是特地来捉弄她的，那这种恶趣味也该有个限度。
雫丝毫不隐藏想让尼凯快点回去的想法，转头看着这个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男人。
「你看起来很闲呢，工作呢？没事的话就去公主那里呗」
「没被传唤就去的话只会惹她不高兴」
「那就躲到最后关头再出现吧，像忍者那样」
「忍者？」
尼凯皱起眉头，但没有继续追问。雫呼唤莉欧。
「差不多该回去了哟！」
听到呼喊后莉欧回头，看到穿着魔法士服装的尼凯后立刻僵住了，彷佛男人只要上前一步就会逃走的样子，雫一脸不悦。
「快点走吧，都吓到莉欧了」
「这样就被吓到的话，到时就没法考试了吧」
「……以前也是你负责的，都没人成功吗？」
被戳到痛处的雫微妙地转移了矛头。
莉欧这个样子确实没法好好地考试，要好好跟她说清楚才行。但究其根源，这并不是莉欧的错。被挖苦的尼凯看着害怕的孩子回答。
「以前连考试都算不上。那些家伙根本就没有思考过怎么教育孩子」
「他们是怎么做的」
「有的想通过禁咒来填补灵魂的残缺、有的想用精神魔法来转移成年人的知识，还有人觉得这是肉体上的疾病，然后对孩子不断喂食魔法药物，有的孩子在中途就死亡了。啊……还有想要依赖神明力量的人」
「……早知道就不问了」
听到了比预想的凄惨数倍的内容。雫摇摇头，注意到了最后一句话。
「神明的力量是什么？新兴宗教？」
「不是。那家伙是个很虔诚的艾提亚信徒。据他说以前天生词汇并不是固定的，固定下来是在神代以后，所以为了取回天生词汇就要不停地向神祈祷，真是荒唐」
「唉，等一下」
——尼凯的话引起了雫的注意。
为了确认这种违和感，雫赶紧追问。
「以前天生词汇不是固定的，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历史上并没有留下这样的记录，只是妄言罢了吧」
「但是，那个人会那样想的话应该有什么根据吧？没有圣典之类的吗？」
「你问得真奇怪。艾提亚教并没有圣典这种东西，你是从哪个山村出来的吗？」
「……我保持沉默」
不能被他怀疑自己的出身。雫像地藏菩萨般睁圆眼睛。
但是，或许是由于冷静下来，违和感也渐渐消散了。原本觉得有些可疑的地方，但也想不起来了。即使想去问本人，估计那人已经因为失败而被处刑。想到自己的立场，雫心里也蒙上阴霾。
尼凯一脸困惑，但视线又回到莉欧身上。他蹲下来，向莉欧招手。
「来，过来吧」
「你要对莉欧做什么？」
「不做什么。童颜女你就闭嘴吧」
雫忍不住想握紧拳头挥向这个男人的后脑勺，但在那之前，尼凯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来吧，给你这个」
他递给莉欧的是用彩色的纸包起来的糖果。刚才还僵直着的莉欧看到后眼神变了，红色和黄色的纸似乎强烈地刺激到她的好奇心。
莉欧眼神飘忽不定，带着不安和期待，雫虽然也有些疑惑，但还是挤出笑容。
「没事的，过来吧」
雫一边严加注意不让尼凯做出奇怪的举动，一边朝莉欧点头。不管怎样，如果她不敢面对尼凯的话是没法去参加考试的。
莉欧听完战战兢兢地踏出步子，慢慢走近递出糖果、蹲着不动的男人，最后拿起一颗糖。
「全都拿走也行哦，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正要拿起另一颗糖的莉欧为难地抬头看向雫，雫摆出一个用两只手包起来做容器的动作给她看，于是莉欧也两只小手同样整齐地朝上，尼克把所有的糖果都倒进她手里。
看到莉欧两眼放光，尼凯微微一笑。这是雫第一次看到尼凯温柔的表情，不禁愕然。
「你……」
「干嘛？」
「……没什么」
男人站起来吓了莉欧一跳，但注意力很快就回到糖果上。尼凯看到莉欧收下糖果后，回头看向雫，他的眼神已经和平常一眼，带着嘲笑。
「既然有时间陪孩子玩耍的话，不如多努力努力，不然娃娃脸会越来越幼稚的」
「多管闲事！」
果然这个男人的一言一行还是让人火大。雫没有说「回去」，而是直接抱起莉欧，丢下尼凯在原地，迅速地离开了那里。
※
「莉欧，早上好」
三周过去了。莉欧起床后，雫用拧干的毛巾擦了擦她的脸，帮她换好衣服，把早餐摆在桌上，莉欧自己坐到椅子上。
「雫，早上好」
「早上好，果汁有苹果汁和徳乌果汁，要哪个？」
「要徳乌果！」
听到她精神满满的回答，雫忍着笑走向厨房，开始削徳乌果的皮，制作果汁。
或许是因为把每天的重点都放在教育上，莉欧的对话一天比一天流畅起来。和她这样一起生活，每天都能有很多发现。在原来世界的时候，一个做过家庭教师兼职的朋友说过，「教别人的时候自己也能学到很多」，雫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无论是教埃利克还是教莉欧，教别人这个行为都伴随着对自己积累的知识进行重新整理和理解的效果。
雫微笑着看拿着汤匙的莉欧。
「要说、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嗯，好孩子。那我也开动了」
雫也开始吃起早餐。或许是因为考试期限要到了，最近不太有食欲。雫吃了最低限度的早餐，只给莉欧端上了自己做的布丁。这是用鸡蛋和牛奶制作的味道淳朴的点心，很受孩子喜欢。莉欧一下子露出笑容。
——现在还没掌握的单字有一百二十个左右。
雫正在思考剩下的一个星期能不能记住的时候，突然注意到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推了过来。定睛一看，莉欧把剩下一半布丁的杯子递了过来。雫瞪大眼睛。
「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
「里面是混有什么吗？」
「这一半，给雫」
莉欧飞快说完，笑着露出半边酒窝。
因为很好吃，所以要分一半给自己。理解这句出乎意料的话的同时，雫胸口也热了起来。想要紧抱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吧。雫伸出双手，轻轻梳理莉欧的头发。
「谢谢你，莉欧，你可以全部吃完哦，我已经吃饱了」
「真的吗？」
「嗯，你吃吧」
莉欧抱着杯子，虽然还有些困惑，但看起来还是很开心。雫看着她用勺子把布丁一口一口舀进嘴里。
——开始这样的生活后，雫再次从心底里感谢母亲和姐姐。
就是这两人从小照顾年幼的雫，现在回想起来，照顾小孩真的需要很强的耐心，幼儿就是如此的不安定。
「——不要！」
随着一声响亮的声音，玻璃杯掉落在地。
雫因为这声音皱起眉头，莉欧眼里流露出「糟了」的眼神，嘴里说不出话。雫默默地捡起水杯，擦拭洒在地上的水。雫也不知道她这无言的行动里，是否包含责备莉欧的态度。
她收拾好后，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孩子。
「不要撞到东西，没事的，再来一次吧」
结束上午的学习后，雫吃完午饭，整理了一些莉欧怎么都会弄错的单字，打算让莉欧复习。然而，或许是因为一直弄错这些字，导致她今天一开始就在撒气，甚至不愿坐到椅子上。
不管怎么叫莉欧，她都不愿靠近，雫最终抓住了她，想让她坐在椅子上。但就在这时，玻璃杯被闹脾气的莉欧扫倒了。
「莉欧，这是什么颜色」
雫从后面把手放在莉欧的肩膀上，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指向白色的圆圈。但莉欧一直闭着嘴，没有回答。一种不知是焦躁还是悲伤的感情开始占据雫的内心。
「回答我，莉欧」
「……不要」
「莉欧」
「不要！」
雫双手按住想要从椅子上下来的孩子，盯着她茶色的眼睛。
「听好了，莉欧，只剩一周了，你要努力学习，学完就可以去玩了……」
「不要！放开我！」
「再加把劲吧，拜托了」
「我不要！」
「还要去考试，不能在这里放弃！」
——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这剩下的一周，将决定一切。
这事关性命安危，但又说不出口，即使说了莉欧也没法理解。但光是说不出口这一点，就是不争的事实。
雫并不是要杀死莉欧才选择她。正因为觉得能做到，所以才选择了她，即使那是看不见未来的一步。
雫松开手，跪在地板上，从下面仰望莉欧。这个才三岁的孩子现在闹着脾气，对雫怒目而视。
「拜托了，莉欧，静下心来好好学吧，现在努力的话一定能答对的」
「我不要！」
孩子的手突然笔直地往下挥，朝雫的眼睛落下。
事出突然，甚至都来不及躲开。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视野变得一片通红，甚至染到脑海中。
「——莉欧！」
这怒吼声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雫内心冷静的部分「现在」在后悔。
很想阻止自己，但已经晚了，怒火涌上心头。
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僵硬地屏住呼吸，身后的门吱吱地打开了。站在那里的法尼特注意到两人的样子，皱起眉头。
「怎么了」
外面的空气涌入，紧张的双腿开始颤抖。
火冒三丈地站起来的雫，注意到自己正要举起的右手、五指紧握。莉欧双手护着头，不短发抖。
我是想救你，才把你带出来。
绝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不想给你添上新的伤痕。
如果做了这种事——这里就和那个实验室没什么区别了。
「……对不起，莉欧」
莉欧依然在发抖，没有抬头。雫看向站在门口的法尼特。
「抱歉，帮忙了」
「流血了」
「嗯，我去洗洗」
法尼特露出不解的表情，但没有追问，代替走出房间的雫走到莉欧身边。
雫绕到小屋后面，用桶打了水上来。用凉水洗了几次脸，莉欧挥舞的手正好打到她的眼皮上，在她的眼皮上划出一道口子，但现在她却感受不到痛苦。
只是，对那么小的孩子动手，这份后悔击垮了她。
——光靠语言能传达的东西肯定不多。
所以人必须要靠态度来表现，但即使知道这一点，也没法理解。
雫用双手捧起透明的水。
溅起的水打湿了衣角，顺着手臂流进衣袖。
但雫对这些视若无睹，继续洗脸。
水就像责备她的不成熟一样，带走止不住的眼泪。
洗脸的时候，伤口的血也止住了。
雫简单地换了身衣服，扎好头发，回到那两人等着的房间。
她打开门的时候，莉欧正看着法尼特手指的图画，断断续续地回答单字。隔了一拍，四只眼睛看向雫。
「抱歉，你们两个没问题吧」
「嗯」
法尼特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回答，而莉欧则是慌慌张张地躲到他身后。果然还是失去信任了吗，雫微微一笑，但接下来的瞬间听到的话，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
莉欧战战兢兢地躲在男人身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莉欧」
「对不起」
在茶色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害怕被抛弃而透露的不安。让人觉得可爱又心疼。雫用手按住再次发热的眼角。
——还有时间，所以，还有很多种可能性。
雫露出笑容，凝视莉欧。
「我也是，对不起」
「莉欧要继续学习」
「嗯」
雫回到座位，和莉欧并排坐在一起，用手慈爱地抚摸着她那小小的脑袋、柔软的头发。
虽然前方还有痛苦，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是幸福的吧，因为现在可以这样聊天、微笑、相伴而坐。雫把脸凑近莉欧，继续学习单字。
相依而靠，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暖，让人怜爱。
「这段时间太累了吧」
学习结束后，雫让莉欧去午休。剩下的法尼特对她平静地说到、正要沏茶的雫听完露出苦笑。
「是啊，她才三岁，就算是英才教育也不会逼到这种程度」
「不是，说的是你」
「我？」
雫指了自己的脸，法尼特点头了。男人粗鲁的视线停在雫身上。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光是和孩子一起生活就很辛苦了。疲劳很容易引起情绪的波动」
「是、是吗」
「如果觉得已经到了极限，可以休息半天。只要告诉我方法，这段时间我来教她也可以」
法尼特说「茶就不用了」，说完站了起来，看来今天只是过来看看情况。
雫出门为法尼特送行。这个总是一脸冷漠男人回头，用看不到叹息的表情低头看向雫。
「我不会说很抱歉把你带来这里」
「不，没关系，反正是我自己选的」
「只是……我觉得你已经很努力了」
雫听完感到些许惊讶，在她回答之前，法尼特就转身离开了小屋。
只剩下雫独自一人，她反复回味着刚才的话，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半年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这样对她说了。「你很努力呢」，这句话很温柔。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让她很欣喜。
但现在，虽然对法尼特说的话同样感到高兴，但更多的是「想要结果」。
只要能得到结果，再辛苦也无所谓，这段时光以后一定能成为珍贵的回忆吧。
雫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桌子整理自己编写的笔记。
虽然也想睡一会，但舍不得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
「好了，还有五天，情况如何？」
奥尔缇娅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突然被传唤的雫双膝跪地，低头行礼。
点着浓香的房间今天也很昏暗。雫有意识地放平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了不让声音颤抖而腹部用力。
「进展得很顺利，那个孩子很有干劲」
实际上，雫对现在的进展还是很不安。
但是，如果把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奥尔缇娅只会增加风险。虽然不知道她今天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把雫叫出来，但现在最重要的是熬过去然后回莉欧那里。
公主的房间除了她们两人外再无他人。雫礼貌地盯着地板一动不动，还没有得到抬头的允许，只是听到扇扇子的声音。
「嚯，那你脸上的伤口也顺利吗？」
「这只是我自己不注意而已」
被莉欧弄伤的眼皮几乎已经愈合，只剩下淡淡的痕迹。比起这个更加显眼的是眼角的黑眼圈和疲惫的面容。突然被公主传唤让雫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
奥尔缇娅似乎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嗤之一笑。
「把你叫过来，是因为还没有告诉你考试的形式。你或许从法尼特那里听说过了，考试的形式是在纸张和卡片上展示一百个对象语，然后回答」
「明白」
雫放心了下来。如果当天考试形式不一样就太糟糕了，幸运的是从奥尔缇娅口中得到了肯定。
「啊，不是说答对几成就算通过，只要答错一题就结束了」
「……了解」
奥尔缇娅冰冷的话让雫的内心蒙上阴影。
在剩下的五天里，切实答对一百道题是很难的。但是，却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埃利克不在这里，现在，雫才是守护的那一方。
从那天起，莉欧虽然还是表现出厌恶的样子，但也开始主动学习。不知是因为后悔弄伤了雫，还是害怕被打，她变得比之前更懂事了。
但是，莉欧表现得越乖，雫就并非喜悦，而是愈发忧郁。三岁的她再怎么努力，如果不能通过即将到来的考试，未来就会被断送。
要挣扎到最后一刻——雫一直这样要求自己，但她不想这样苛求莉欧。这样下去她的未来能得到保障吗？雫每天都为越来越淡的自信而苦恼。
就在这时，莉欧担心地问道。——「雫，你没事吗？」。
孩子比大人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一直陪在身边的大人如果出现阴霾，孩子马上就能察觉。这一个月来，两人朝夕相处，这种羁绊已经和家人别无二致。
由于这段时间健康的生活，莉欧的身体逐渐长出柔软的肉，头发也有了光泽，变得爱笑了。再过十几年，就会成长为可爱的少女吧，带着关心他人的内心和笑容，在朋友和恋人的眷顾下成长。
但前提是能顺利通过考试。
在每天的学习中反复练习中，将图案和声音结合起来，把相似的东西分成一类、动物放在一起、水果放在一起，平时对话的时候也尽可能使用考试范围里的词汇。就像以前雫对奥尔缇娅厉声说过「用语言引出语言」一样，不断的会话在学习中起到了很大的效果。
——可即便如此，还远远达不到完美。
虽然说不出口还想要一个月，但至少再有一个星期的话。
雫强忍着内心的阴郁，保持冷静的表情。奥尔缇娅眯起琥珀色的眼睛。
「怎么了？还有什么需要吗？」
「不……」
「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就把考试延期吧」
「唉……」
雫不由得抬头。
和公主四目相对后，雫瞬间就后悔了。
看到一瞬间燃起希望的雫，公主发自内心感到愉悦。
「不，怎可能呢，因为你曾经说过『能做到』这样的豪言壮语呢」
公主美丽的笑容让雫死死地紧握双拳。
——这只是公主的游戏，给人一丝希望，然后剥夺，以此为乐。
被这样钓起，露出破绽，真是后悔不已。
奥尔缇娅开心地窃笑着。
「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你和那孩子两人被处理掉而已，这不是很轻松吗？」
这句话彷佛在宣告既定的未来。
不，事实就是如此吧。奥尔缇娅并不认为雫会成功，只有雫和莉欧在努力，奥尔缇娅则是欣赏这个破裂的过程，就像在嘴里滚动圆糖，细细品尝。
雫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再次低头。
宛如断头台的声音想起。
「考试日期不变，尽情地努力吧」
「……遵命」
雫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干渴的嘴里彷佛弥漫着血腥味。
※
青月悬空。
雫抬头仰望空中皎洁的光辉，发出叹息，重新抱起怀里的毛毯。夜里的庭院没有任何人影，不时能看到远处巡逻的士兵拿着火把移动。
雫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移动，走向厨房的后门，不时对毛毯小声说「快了」。
不一会在树丛那边看见了一扇门，站在那里的优拉发现了雫的身影，静静地朝她招手。雫点点头，跑了过去，钻进树丛中的门里。
确认里面只有优拉和薇莉特两人后，雫把手中的毛毯轻轻放在石板上。
毛毯自行解开，里面出现了睡眼惺忪的莉欧。
「可以说话了吗？」
「可以了，不过要小声点」
雫这样回答，莉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点点头。
——考试就在后天。
但是，莉欧回答的正确率还没能超过九成。雫面对几十个莉欧怎么也想不起来和老是记错的单字，这两天烦恼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参加考试，通过就行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雫当然懂。
但是……雫不知道天平会往哪边倾斜，不能把莉欧的性命搭上。
只是自己的性命的话就无所谓了。只要有这种觉悟，随时都可以做到。但莉欧不同，她应该是被保护的孩子才对——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偏离，让雫的内心屈服了。
「明天一早进货的马车就会到来，只要在回程的时候混进去就能出城了，看守几乎不会搜查出城的马车」
「嗯……拜托了」
雫将莉欧交给优拉，莉欧用不安的眼神回头看着雫，大概是害怕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吧。她朝雫伸出小手，雫只能露出苦笑。
「没事的，你要好好听优拉的话」
优拉把莉欧连同毛毯一块抱起，这会薇莉特不停地回头望着通往城堡的门，或许是不放心，她说了句「我出去看守」，然后走到走廊上。
莉欧察觉到自己要离开雫了，小脸扭得像是要哭出来。但是，在声音从嘴巴里漏出来前，雫伸出手示意要安静。优拉摸了摸这小小的脑袋，重新抱起莉欧。
「真的要这样吗，雫小姐」
「嗯」
——两人是在今天傍晚制定这个计划的。
雫和平常一样出现在厨房，表情看起来很是奇怪，优拉看出她有心事后不断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雫回答「想让莉欧逃出城堡」。雫没有详细说明，不过优拉大概是知道奥尔缇娅名声远传他国，于是立即回答「夜里带莉欧过来就行，我们会准备好逃到外面的手段」，并答应帮忙。
「雫小姐真的不一起来吗？如果被发现莉欧不见了的话……」
「没关系，只要这孩子能走就行」
如果知道莉欧逃走了，奥尔缇娅肯定不会放过雫。
但如果两人一起逃走，恐怕法尼特会遭到惩处。
自己的幼稚就由自己来负责——这样就行了，雫已经下定决定。在法鲁萨斯已经丢过一次性命了，只要莉欧得救就够了。雫把一封小小的信封塞到莉欧手里。
「这个很重要，可别弄丢了」
那是一封写给蕾提希亚的请愿书，里面用笨拙的文笔写了在雫的世界里，语言并非与生俱来的能力、进行教育的可能性，以及在奇斯库王城里对孩子们进行实验的现状等。
出了奇斯库王城，根据优拉的安排，莉欧会坐上前往法鲁萨斯的马车。等到法鲁萨斯后，如果把信交给蕾提希亚的话，莉欧的未来就能得到保障吧。剩下的事情交给蕾提希亚应该就行了。
雫一边在心中向众人道歉，一边紧握莉欧的手。那小小的手指不安的动着。
「要保重，莉欧」
「雫呢？」
「我不走，所以——」
这时，从走廊传来小小的悲鸣声。
雫和优拉互相一看，下个瞬间两人就默默行动。优拉想把莉欧藏在烹饪台后面，雫则朝着传来悲鸣的门跑去。
但是，在雫开门之前，门已经从另一边打开了。空气和薇莉特的呻吟声一同传进厨房。
那里站着一位身穿黑色魔法服的魔法士，他一边用一只手用力拧着少女的手臂，一边用锐利的视线瞪着雫。在长明灯的照射下，男人的脸甚是凶恶。
雫看着他，不由得发出惊讶的声音。
「尼凯……为什么」
「童颜女，真是做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呢，你要把孩子带去哪里？」
「带去哪……」
雫看着尼凯一步步往后退。
优拉和莉欧应该躲起来了，既然如此就得想办法蒙混过去。
想到这里，雫停下后退的脚步，面向男人。
「你在干什么？快放开薇莉特」
「别装傻了，那个小屋设置了结界，晚上只要有人进出都能知道。我先去小屋看了，里面没人」
尼凯举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咏唱的声音响起，让雫的脸色都变了。她立刻扑向男人的手。
「住手！」
「放开我，女人，你现在想死吗？」
「我才不想死！住手！」
雫拼命抓住男人的手，不让他施法。但下个瞬间，随着一声咂舌，一阵冲击打到她的脸上。
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一时无法理解。雫抬头看着尼凯。
男人另一只手放开了薇莉特，用那只手扇了雫一巴掌，并向她投去苛责的视线。
「不想死？那你就只救她而对其他孩子见死不救吗？真无聊」
「见死不救……我……」
「只救助有感情的人就行了吗？只救助眼前的人就够了吗？这种做法看起来真是漂亮啊，说到底你也和公主一样，随心所欲地左右别人的生死，以此为乐」
「不对！我才不是！」
——我只是想救她。
仅此而已。希望她能像所认识的其他孩子一样，被爱、被保护，理所当然的获得幸福，过上一个有哭有笑的温暖生活。
孩子们在长大成人之前有很长时间，可是，为什么才生下来几年就不得不断送他们的未来呢？这个世界确实可以教育语言，莉欧就是这样，像沙子吸取水一样，莉欧从雫那里获得了知识。
所以那些实验都是没有意义的。证明这一点后，雫也能拯救其他孩子。
——不要因为对莉欧一个人的怜爱而迷失了双眼。
「只是你碰巧选择了她而已，假如你当时选了其他孩子，结果又是如何？你会让其他孩子逃走、而对她见死不救吧，真是肤浅的感伤」
「……」
对尼凯的话无法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雫捂着被打的脸颊，低下了头。后面开始传来莉欧的啜泣声。
——要怎么迈出下一步才好呢。
以前觉得能做到，但现在不行了。
没法做出决断，看不见未来，不管走向何方，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站在原地、快要崩溃的雫——被一双小小的手支撑住了。
「雫」
莉欧用手拉了拉衣角，雫回头一看，只见她用短小的手指用力地抓着雫的衣服，用一双泪眼抬头看着雫。
「雫、不要哭」
「莉欧」
她想不起小时候的自己平时在想些什么。
只记得自己很喜欢家人，母亲的笑容、父亲温暖的手，都是些零碎的记忆。那是一个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幼年期，那个时候，父母也体会到了这种感受吗？
「加油，雫」
就像爱别人一样被爱着，越是帮助别人，就越能得到帮助。
互相扶持，一点点地往前走。
——为什么时至今日，还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呢。
雫蹲下来，抱住莉欧。尼凯用不带感情的眼神俯视她俩，然后转过头，瞪向颤抖着的薇莉特和优拉，用冷冷的声音说。
「你们要是再插手这种无聊的事也要受到处分，懂了吗」
「非常抱歉」
「喂，童颜女」
「……什么？」
雫抬头看着魔法士，两个立场不同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男人那双眼眸，此刻犹如雪夜一般，安静地彷佛能吸收所有声音，冰冷，却又令人怀念。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对方和自己都没有生气。雫叹了口气，尼凯皱起眉头，注视着她哭泣的表情。
「不要背叛你的努力，你的生命就是用来拯救这些孩子的」
「……」
「如果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一点，那就死在这里吧」
在她回答之前，男人就开始咏唱，戴着手套的右手出现火焰球。
莉欧害怕得身体蜷缩起来，即使如此，她也没有逃走，反而是像要保护雫一样，抱在她前面。紧紧抱过来的身体微微颤抖，却很坚强。
雫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缓缓眨了眨眼睛，一颗眼泪顺着黑色的睫毛滴落到莉欧的头发上。
已经努力到了现在，只要相信这份努力和时间就可以了。
成事在天。这是为了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她。
雫把莉欧抱在怀里。
「对不起」
没有回答。但是，雫感到小手紧握过来，她微微一笑，轻轻抱起幼小的身体。
还没有结束，能决定一切的不是自己。
只剩一天了，但这段时间也可以前进，应该还有能得到的东西。
雫默默地向三人深深鞠躬。
然后，她抱着莉欧回到小屋。那天晚上，两人手牵着手，在小小的床上睡去。
※
抱在怀里的身体散发着柔软甘甜的香味，雫闭上眼睛，把脸贴在莉欧的肩膀上。一个稚嫩的声音问。
「考试结束后、能出去玩吗？」
「可以哟，随便玩」
「雫也一起？」
「嗯呢……玩吧，尽情地玩」
耳边的声音让她百感交集，雫松开手臂，拉起莉欧的手。
目的是城堡的深处，那可怕的公主正等着她们。
第一次踏进奥尔缇娅的房间是在一个月前。
当时雫独自一人向公主提出挑战。
然后现在，为了展现成果，她与莉欧两人跪在奥尔缇娅面前。
房间里的香气依然浓重。但是里面却遮上了之前没有的白色纱幕，隐藏着公主的身影。从纱幕后面传来秀丽的声音。
「好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没什么问题了吧？」
「是的，多亏公主大人」
有一瞬间担心尼凯会把前天的事情报告给公主，那该怎么办，但奥尔缇娅似乎并不知情。雫低着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尼凯和法尼特也向公主低头。
「那就让妾身看看成果吧，准备好了吗？」
「随时都可以」
雫一边用平静的表情回答，一边握紧因紧张而蜷缩成一团的莉欧的小手。
纱幕对面的奥尔缇娅注意到了雫为了掩饰紧张而做出的动作，但雫现在并不在意。
「你下去吧，把孩子带去那边的椅子上」
尼凯站在纱幕前，按照他的指示，让莉欧坐在中央的椅子上，雫站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让雫退出莉欧的视线范围大概是为防止作弊吧。尼凯走向莉欧，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
可能是因为前天晚上的事情，莉欧一看到尼凯就浑身发抖，但在他的指示下，莉欧张开手臂上下摆动、确认衣服里没有藏匿其他东西的时候，紧张感似乎不可思议地消除了。她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容，但从雫的位置看不出来。
不一会，尼凯回到纱幕前，从准备好的大箱子里取出卡片。看到这一幕，雫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希望你能顺利通过。
这是雫现在唯一的愿望。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莉欧。
接下来，就是莉欧自己的考验了。从头到尾都只能由莉欧一人来回答，必须要拿出成果。这不是一个幼儿能背负的沉重压力。
如果能代替她那该有多好，雫紧握双手。
——所以，如果这次考试以失败告终的话。
到时就用自己的性命换取莉欧的性命，雫已经如此下定决心。
卡片上画的是写实的画，比雫自己画的那些更加真实。
雫对此感到不安。莉欧看着对方拿出的卡片，开始断断续续地回答。
面对一张接着一张轮换的卡片，她时而犹豫、时而停顿思考，但都答对了。首先测试的是能否准确回答单字。雫下意识浅浅地松了口气。
一百这个数字很多，雫一边在心里数着，一边再次体会到这一点，甚至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答不完。平时每当莉欧回答正确一题的时候，雫就会夸张地称赞说「真厉害呢、好聪明」。但是，面对无声无息不断轮换的卡片，还好莉欧能顺利回答。
不久，回答的题目终于超过三十题了，还没有出现错误。雫发现自己紧握的双手已经满是汗水。莉欧的注意力能集中到什么时候、能记住到什么地步，不愿去考虑的不安不断浮现。
抬头看向旁边的法尼特，他似乎注意到雫的视线，微微点头。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依然面无表情。
雫的视线马上回到轮换的卡片上，新的一张是「时钟」，莉欧很轻松地回答了。
纱幕后面的公主在考试开始后一言不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里。
当然，因为尼凯是半背对着纱幕站着的，公主可能看不到卡片。
问题终于来到第五十题。
如果问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的话。
对雫自己而言，或者对这个世界的某个人而言，能起到某种积极的作用吗？
雫想起至今为止相遇而又分别的人们。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帮助了他们，反而是雫得到了帮助。即使没有她，他们也一定能走向自己的未来吧。
那么莉欧呢——
莉欧与雫相遇……到底能不能得救呢？
过了第六十题，问题开始不局限于卡片上了。
尼凯会从箱子里取出一些实物，询问名字，或是只展现一部分和颜色来进行提问。
莉欧有时会犹豫很长时间，踌躇不定，但还是勉强给出答案。雫心里一直担心的「白色」，莉欧反而很轻松地答了出来。听到莉欧正确回答的时候，雫小小地松了口气。
从开始考试到现在过去多久了呢，这个房间里也没有时钟，无法确认。
平时莉欧学习超过十分钟就会开始厌倦，但是，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依然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只要是明白的单字，就能立刻回答。
——在第八十九题的时候，莉欧停了下来。
那是动词「读」的卡片，雫看到这个的瞬间心想「糟了」。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字，但莉欧一直记错，到现在为止订正了很多从也没能改正。雫屏住呼吸，等待莉欧的回答。
（是念「读」哦，莉欧）
心声无法传达，卡片上画着人把书翻开的画。
但是，每次莉欧想读书的时候，都会这样拜托雫，「唱给我听」。
「……啊」
莉欧坐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她想回头看雫，却不能回头。
雫很想帮她，但爱莫能助。在雫为自己的无能紧咬牙齿时，纱幕前的男人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接着是啪嗒啪嗒的卡片掉落声。
十几张考试用的卡片掉到地上，看样子是尼凯不小心手滑弄掉的，他向纱幕对面低头，赶紧捡起散落在地的卡片。
接着他重新出示一张卡片，那是莉欧知道的单字，「眠」。
雫瞪大了黑色的眼睛，注视着继续进行考试的男人。
——终于到了第一百题，尼凯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黄色的果实。
莉欧目不转睛地盯着……然后开口。
「徳乌果」
没有出任何差错的回答让雫松了口气。
胸口很热，好想哭出来，好想紧紧抱住莉欧。
至今为止每天不知花费多少时间在学习上。虽然也有兼顾游玩，但并非完全的轻松快乐。莉欧经过努力，仅一个月就掌握了四百多个单字，和其他没有受到疾病影响的孩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记住这些单字，或许是因为两人的拼命努力，或许是这些单字原本就刻在她的脑海深处，只是她想不起来而已。雫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很想跑到莉欧身边，但现在只能静静等待奥尔缇娅的回应。
尼凯收起卡片，对着纱幕鞠了一躬。过了一会，一个妖艳的声音传来。
「干得漂亮，小姑娘」
雫静静地低着头，不知奥尔缇娅指的是她还是莉欧，所以没有回答。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份赞誉是给雫的，只有雫能得到这份赞誉。
「仅仅一个月就回应了妾身的期待呢，就让你在妾身手下工作吧。那些魔法士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呢？尼凯」
「是的，他们应该会为自己的无能羞愧难当吧」
「那些东西他们早就消磨殆尽了吧，不然就不会留在宫廷里了。比起这个，尼凯，就让这个姑娘去当塞蕾娜的侍从吧」
这个没听说过的名字让雫疑惑起来，旁边的法尼特动了一下，让她想到了什么。
——原本雫就是为了教育这座城里即将出生的某个婴儿才被叫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被叫去侍奉那个「塞蕾娜」应该就是那个母亲了。
纱幕对面的奥尔缇娅不理会端正姿势站着的雫，对尼凯下达了一些指示。最后，她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又突然开口。
「对了，这个小孩已经不需要了，处理掉吧」
「唉？」
雫下意识地反问，其他人都是沉默。
莉欧似乎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在椅子上静静端坐。雫隔着莉欧的后脑勺，凝视那边的白色纱幕。
「公主殿下，她已经通过了考试……」
「妾身不是说过了嘛，干得漂亮。作为奖励，赏你一份工作」
「我就不必了，莉欧她」
——『处理掉』，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雫的惊愕和女人的冷笑声重叠在一起。
为了愉悦而玩弄别人——在全大陆上都令人畏惧的奇斯库王妹奥尔缇娅，在纱幕后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如同在嘲笑着无知，在空气中回荡。
「怎么了，姑娘？你对她有感情了吗？可你已经不需要那个孩子了吧」
「公主殿下……她很好地遵循了我的教导，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努力，是不会有这样的结果的」
「为了生存而努力，这对一个人来说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但努力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的回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和雫年纪相仿的女人，她的声音却像折磨着猎物的毒液一样。雫呆呆地站着。
——努力不一定会有回报，事实确实如此。
然而，现在不给莉欧回报的，是如此揶揄莉欧的公主。
女人在强调努力的同时，又指出努力的徒劳。她似乎对这样的结局非常开心，哧哧地笑着。那笑声彷佛侵入雫的大脑，不断在她耳中回响。雫用力踩住开始颤抖的脚。
「……请您撤回」
「嗯？要妾身撤回什么？」
「请您撤回处理莉欧的指示」
充满愤怒的视线穿透纱幕。法尼特伸手想要阻止，雫甩开他，来到莉欧前面。为了保护无法理解事态的孩子，她愤怒地瞪向纱幕的另一边。
「我会为公主殿下工作，不过，这是在保住莉欧性命的前提下」
「真是天真的发言。你不懂得如何用人吗？」
「如果处分莉欧，那就说明你不是个赏罚分明的主君，我不会跟随这样的人。请您修改决定」
真想撕掉这遮挡视线的白布，直接朝她怒吼。
两人至今为止付出了多少努力，就是为了通过考试，从重压中解放出来。即使失败了，也希望能以自己的性命救下莉欧。然而，如今成功了，迎来的确是雫得到了公主的肯定和莉欧被处分的决定。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公主殿下」
雫紧握颤抖的拳头，刚才还渗着汗水的手心，现在只能感到血液的炙热。
在这个弥漫着甜香的房间里，冷清得彷佛只有公主一人在快活，这让雫也很生气。她瞪着面前的尼凯，奥尔缇娅的声音落向男人。
「尼凯，把孩子带走」
「遵命」
「等一下！」
雫张开双手拦住尼凯，但男人把她往后推了一下，失去平衡的雫被法尼特扶住。这时，尼凯把莉欧抱了起来。
「等等！住手！」
「法尼特，把这姑娘抓住」
「公主大人，可是……」
「法尼特」
这不容忤逆的声音让男人只能叹气，接着把雫紧紧抓起来。本来想朝尼凯冲过去的雫被抓住，双脚失去支撑，半浮在空中，无力地蹬着。雫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
「放开我！把莉欧还给我！」
尼凯抱着小小的身体走了出去。门关上之前，她不安的眼神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向雫。
「雫？」
看着远去的身影，雫绝望地呐喊。
「等一下！别把她带走！莉欧！」
这绝望的叫声被关上的门拦住，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后面传来奥尔缇娅温柔的声音。
「如果疼爱的生物死了，人就会伤心，但总有一天会被冲淡和遗忘吧？」
话声很平静，却不含一丝温暖。
只停留在表面的话语是虚无的，没有任何延续。奥尔缇娅知道这一点，并乐在其中。从法尼特手中解放出来的雫紧咬嘴唇。
彷佛血液都流向何处，头脑也好，身体也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连内心最深处都冷却了。思维就像暴风雨前的大海，因为过于安静而产生错觉，反而冷静下来。雫缓缓盯向纱幕。
「——我不会原谅你的，公主」
倒在地上的雫如此宣告。
一阵清澈的笑容回应了这无底的怒意，这优美的声音使室内的香气更浓郁。
这是能把人压倒的声音。但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她朝着纱幕一步步走去，法尼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但雫甩开了。
她走到纱幕前，抓住薄布用力一拉，悬挂在天花板金属吊具上的纱幕发出一声脆响后被撕开了，露出了奥尔缇娅的身影。
女人翘着腿坐在大大的椅子上，用妖艳的眼神看向雫。
「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做」
「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做。但是，我认为有这个必要。公主，请撤回对莉欧的处分」
「你有能力要求妾身这么做吗？」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请求，我将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协助」
雫的双眼中，浮现着至今从未有过的冰冷威压。
即使是在奥尔缇娅面前也没有一丝动摇，这愈发强烈的气势让公主露出欣赏的笑容。奥尔缇娅用象牙色的手指指了指雫。
「但是，你对那个孩子做的事，其他人也能做到，不是吗？看到这次做法的法尼特，即使以后没有你的教导，也能做出一样的成果，不是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觉得我已经透露出所有底牌了吗？」
面对雫的反击，奥尔缇娅放声大笑，和怒气冲冲的雫对话，对她来说不过是种娱乐。
雫眯起眼睛，盯着这个美丽而扭曲的女人。
「我是过去和现在都独一无二异类，拥有和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的灵魂」
「……嗯？」
「等一下」
法尼特为了打断雫说的话差点叫出声，但雫并未理会，奥尔缇娅而伸手示意法尼特住嘴。虽然很感激法尼特的担心，但现在不是独善其身的时候。
她压抑着强烈的感情，开始说起自己。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因不明原因从异世界迷失至此，正因如此法鲁萨斯的国王才想找出我的特异性……我提出的教育孩子语言的方法，在原来的世界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我拥有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培养出学习语言的知识。——所以公主，如果你要处分莉欧，那我将抱着这一切死去」
这是交涉。
雫用自己的「独一无二」，换取莉欧的性命。
这绝对不是一个平衡的谈判。因为埃利克曾再三叮嘱「你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特殊的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自白让奥尔缇娅微微瞠目，但她立刻恢复原来的表情，歪着头看着雫。
「真是大胆的妄言，不是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认为这是谎言，那就等失去我之后再后悔吧」
「你能怎么证明这些呢？身体的构造不一样吗？要不要撕碎开来看看呢」
「随意。但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法鲁萨斯，我曾死过一次，当时已经被调查清楚了。我的特殊之处是灵魂和知识，但是，如果不撤回对莉欧的处分，那这些知识我将不会说出一点」
这简直就是走钢丝般的谈判。
即使形势不利，也没有逃避这一选项。
对于奥尔缇娅来说，孩子的性命一定与虫子无异，但也正是因为她轻视生命，所以也意味着容易承认。因此，雫向这个以残酷而闻名的王妹展现自己的价值。
奥尔缇娅不知何时不再笑了，朱唇微启。
「也可以用精神魔法给逼出来」
「如果你觉得可以大可试试。之前在法鲁萨斯发生的事件，你了解多少？有个男人想对我施加精神魔法，结果他自己却崩溃了，你知道吗？」
不管什么都要利用上，不能松手。
不管是偶然还是误解，只要能引起公主的注意就行，让她觉得「最好能得到这个人的协助」。
「如果公主能答应给我相应的回报，我就为公主运用这些知识，教孩子们语言、驱除疾病，让他们取回原有的知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交涉就决裂了，我所拥有的知识一丁点都不会说出来」
看到雫毫无畏惧、充满气势的发言，奥尔缇娅用试探的目光看了下雫。在她向上的双眸中，第一次看到了与年龄相符的一丝迷茫。
奥尔缇娅足足停顿了十几秒，终于开口。
「只要保住那孩子的性命就行了？」
「还有其他被迫参加实验的孩子，请给他们相应的待遇」
雫并不是在恳求奥尔缇娅，如果是在莉欧被带出这个房间之前，或许会变成这样。但现在不同了，雫已经是和王妹平等说话的人了。
奥尔缇娅眯起双眼，看着脸上流露出与刚才表情完全不同、冷静威严的雫，冷冷说到。
「你真能做到你所说的话吗？」
「可以，我保证」
「——行，就用这个条件买下你吧」
奥尔缇娅朝法尼特使了个眼神，男人默默点头，退了出去。
留下来的雫用毫无温暖的视线盯着奥尔缇娅，随即以傲然的态度行礼，转身离去。扎在黑发上的发簪相撞，细针相撞般的声音响起。
「你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和这里完全一样，除了天生语言」
雫头也不回，走出奥尔缇娅的房间。
从这天开始，雫虽然身为女官，却受到文官待遇，被正式招入奇斯库宫廷。
※
最后，雫也没能再次见到莉欧。
这已经超出了她所拥有的权限，被城堡里的魔法士们拒绝了。
但是，当雫听说没有双亲的莉欧被一位不再侍奉宫廷的魔法士收养后，便接受了这样的结果。那位魔法士年过半百，对不断的试验感到厌倦，以前就提出「想离开」的想法，他准备带莉欧回故乡。雫把自己制作的卡片作为饯别礼委托给他带给莉欧。
取而代之得到的是莉欧给的雫的肖像画，「希望把这个给雫」。雫把这张肖像画夹在书里珍藏着。
被抓进实验室的其他孩子，有的被介绍给养父母，有的被孤儿院收养，各自都得到安顿。尼凯说「你有权利知道这些」，并把写有全部五十名孩子的名单交给她，看样子所有孩子的后续都是他安排的。「现在的我还没法全部看懂」，雫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很感激地收下，在睡觉前不时拿出来翻看一下。
一眨眼，就和莉欧分开一个月了。
雫现在和法尼特一起，跟随一位叫做塞蕾娜的女人。她拥有贵族特有的优美，是个还有一个月就要临产的孕妇。雫一边从事幼儿教育的工作，一边代替女官照料她生活上的细枝末节。等塞蕾娜肚子里的孩子出生，那之后才是雫的本职工作吧。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天，雫每天都在不断学习。
从来到这个国家开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不知不觉中，在奇斯库的日子已经比在法鲁萨斯的时间更长了。
※
在城堡庭院一角的那间小屋，雫站在门口，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房间。
「你在哭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她苦笑了一下。她一边撩起被风吹乱的刘海，一边回头。
「我没哭。怎么了？」
「看起来像」
法尼特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雫对他的关心感到高兴。
但同时，她觉得这样关心是多余的。已经不想被人娇纵了，已经不需要温柔的话语了，因为自己已经不是要被保护的孩子了。
男人把手里的披肩披在雫的肩上，大概是给穿着单薄、在黄昏时来到庭院的雫带来的吧。雫向他道谢。
「听说莉欧现在过得很好」
「是吗，那就好」
「想她了吗？」
雫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温柔的微笑，背对小屋，从男人身边走过，法尼特跟了上来。
「……我以为你会在考试结束后逃回法鲁萨斯」
「我不回去，已经和公主约好了」
倒不如说是一场交易。
雫选择在这座城里继续战斗，这不仅是为了救下莉欧的性命，也是为了将来出生的孩子们、以及为现在出现了语言障碍的孩子们铺平道路。
奥尔缇娅有发言权，只要能有成果，就可以让实验中止。如果在她身边的话，应该可以制定出针对语言障碍的对策吧。
所以雫留在了这个国家，不是在埃利克的庇护下寻找回去的方法，而是尽自己所能解决眼前的事件。
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选择是愚蠢的，这是对相信自己的埃利克和梅亚的背叛。
尽管如此，也依然有无法选择两边的分歧点。
雫咽下从喉咙涌上来的热感。
「……我还有要做的事情，没关系」
闭上的双眼涌起的热泪，是自己孩童时留下的痕迹，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吧。
大家一定也是这样，在不断重复着与难以割舍的事物分别，之所以会觉得「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错」，是因为已经放弃了非常重要的事物。
雫轻轻按着眼角，呼出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气息。
夕阳西下，满天红霞，凉风拂过，雫露出微笑。
「法尼特」
「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国家」
雫的声音带着难以读懂真意的面纱，让男人皱眉嘀咕。
「……我觉得这不是件能道谢的事情」
「或许吧」
雫的笑声随着微风轻轻飘向草地。
就这样滑进那间小屋，让那间冷清清的、曾经的家变得像以前那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