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上的古董店『藏』,有一位不可思议的青年。
自从人称『福尔摩斯』的家头清贵先生邀我来这里打工,已经过了三个星期。
「我出门啰——」
四月上旬的某个星期六。
我仔细整理好头发之后,便冲下楼梯,跑向玄关。
「喂,葵,下楼梯不要用跑的!」
妈妈从客厅探出头来喊道,我简单回了句:「好——」接着套上球鞋。
「你今天有打工?」
「嗯。」
「但你现在出门不会太早了吗?」
妈妈看着时钟问道。
「我今天想骑脚踏车绕一下远路。那我走啰。」
我冲出玄关,跨上停在门口的脚踏车。
在我踩下踏板的瞬间,一股轻柔的风便抚上脸颊。
那是夹杂着新绿香气的温暖春风。
(啊,好舒服喔。)
夏天热得要人命,现在这个季节最棒了。
我轻快地踩着脚踏车,沿著名叫下鸭本通的纵向道路往南骑。
过了今出川通这条路之后,『下鸭本通』的名字就变成『河原町通』。只要沿着这条河原町通一直往南走,就能抵达我打工的寺町三条。
我平常都是沿着这条路直走,但今天则是在今出川通左转(往东),往鸭川前进。
『鸭川』是由高野川和贺茂川这两条河汇集而成,沿着今出川通,便能将河流汇集处的风景尽收眼底。
似乎是因为贺茂川和高野川交会,汉字写法就变成了『鸭川』。(译注:日文「贺茂」与「鸭」同音。)
据说这个河流汇集处是所谓的※『能量景点』。(编注:具有「气」这类目不能视的能量之旅游景点,相传有治愈病痛的力量。)
我在前往打工的途中特地绕远路……并不是为了看河川汇集的『能量景点』,而是为了目睹河畔一整排盛开的樱花。
「哇,果然超漂亮!」
我骑着脚踏车前进,忍不住喊出声。
京都现在正是樱花时节。在炫目的阳光下,鸭川波光粼粼,樱花的花瓣漫天飞舞。真是名符其实的绝景。
相信一定有许多人为了这幅美景远道而来吧。我能骑着脚踏车,轻轻松松地到这里赏花,也许是件奢侈的事。
我骑下河滨,继续往南边前进。我用眼角余光看着鸭川,在樱花树下踩着踏板。
真是太美好了。但假如河畔没有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就更美好了。
看见那些甜甜蜜蜜的情侣,我忽然想起前男友。
同时,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前男友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紧靠在一起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痛。
这样下去不行。被他提分手、挚友又和他交往的事实太过残酷,使得悲伤的情绪一直在我心中回荡,不停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他们两人在交往的事,我其实是听别人转述的。
也许一切都只是谣言。说不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好想现在就去埼玉,弄清楚真相。
(不行不行,现在想这个也没用。)
我摇摇头,把脸抬起来。
樱花的花瓣随风飞舞。
那美不胜收的景致,稍稍疗愈了我彷佛被千刀万剐的心。
总之我现在只要专心打工存钱就好。
我已经决定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就好。
我握紧龙头,踩下踏板。
就这样骑了大约十五分钟吧?
我确认自己抵达了『御池通』,于是从河滨骑上马路。往西骑了一会儿,就看见了京都市政府。那是一栋石造的西式建筑,完全看不出是市政府。据说它建造于昭和初期,却散发着明治大正时代的浪漫怀旧气氛及厚重感。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市政府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真不愧是京都,很多方面都很不得了。)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把脚踏车停在御池的脚踏车停车场,走向三条商店街。现在是上午十点五十分,打工的时间是从十一点开始。
看来我应该不会迟到了。
2
「早安。」
我一如往常地在店门口调整呼吸之后,打开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门。
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同时,我也看见坐在柜台的两名男子。
「早安,葵小姐。」
其中一位是邀请我来这里打工的福尔摩斯先生,也就是家头清贵先生。而另外一位是……
「早安,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的父亲,家头武史先生。
他的身材纤瘦,戴着眼镜,身上穿着背心,温柔的微笑和福尔摩斯先生如出一辙。
「今天也请多多指教。」
我向他们鞠躬。
我在这里打工一阵子,总算渐渐了解这间店的一些事情。
我本来以为那天邀请我来打工的福尔摩斯先生是『年轻老板』,但其实这间店真正的老板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父。
然而据说这位祖父是有传说中的鉴定师之称的『国家级鉴定师』,一天到晚在日本各地、甚至世界飞来飞去。
真正的老板不在的期间,福尔摩斯先生和父亲便在本业之余轮流管理这间店。
父亲的本业——我朝他的手边看了一眼。
他的右手拿着钢笔,正在稿纸上撰写文章——没错,父亲的本业是作家。据说他主要写的是历史小说和专栏文章。
就像现在这样,当他在顾店的时候,总是一边写文章。
(啊,顺带一提,福尔摩斯先生的本业当然是学生。)
「葵小姐一来,店里好像就变得更明亮了呢。毕竟我们家都是男的嘛。」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父亲抬起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没有啦……」
我有些难为情,赶紧穿上围裙。
根据熟客的说法,家头家好像没有女性。
这间店的老板——也就是祖父,据说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很早以前就离婚了,目前单身。
父亲的太太,也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妈妈,在福尔摩斯先生两岁的时候就病逝了。
所以家头家全都是男性。
由于这间店是由相同姓氏的三个人轮流管理,所以大家都称呼祖父为「老板」,称呼父亲为「店长」,称呼福尔摩斯先生为「清贵」或是「福尔摩斯」,以作为区别。
(话说回来,家头父子都在店里,还真是稀奇呢。)
因为这间店平常都只有福尔摩斯先生或是店长其中一个人在。
「喔,我等一下就要出门了,所以今天请家父代替我顾店。」
福尔摩斯先生望着我,露出微笑。
我惊讶得倒抽一口气,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我、我已经说过了,请你不要再这样读别人的心。」
「啊,对不起。因为你一副新奇的样子轮流看着我们两个嘛。」
福尔摩斯先生拥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他并不是真的会读心术,而是能够透过别人不经意的小动作和行为举止,推测出许多事情。
「什么『读心』,葵小姐说话总是那么夸张。」
看见他满脸愉快地轻笑,我的表情顿时僵住。
对好几次都被猜中心里在想什么的我来说,感觉他真的就像会读别人的心。这绝对不夸张。
……听见别人响应自己的心声,对心脏真的很不好。
「对了,葵小姐。请你来二楼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害我吓一跳。
「喔,好的。」
福尔摩斯先生每次要我上二楼——
就一定是要让我看『某个东西』。
我带着紧张的心情,和他一起爬上店里的楼梯。
楼梯的前方有一扇门,他把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取下,打开门锁。门内是一个没什么装潢的小房间,房里只有一扇小窗户及抽风机。·
可以看见架子上堆满了商品和盒子。
二楼的房间,正是名符其实的『仓库』。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穿越仓库,走到最后面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锁头。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看不出来的暗锁。房门旁的墙上,有一个假装成插座的盖子;打开盖子,里面露出一个像计算器的数字键盘。
那就是所谓的电子密码锁。
福尔摩斯先生熟练地输入密码,接着把锁头以及其他的锁全部打开。
乍看之下,这里就像是仓库中的一个普通小房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感觉完全是严加戒备的状态。
房门总算开启了。
房里有空调,但没有窗户。
在灯亮起的同时,一个清爽的小房间映入眼帘。
房间的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放着某样用布盖着的东西。
「这是昨天家祖父带回来的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迅速地戴上白手套,将布掀开。
那是一个包着包袱巾,高约五十公分的盒子。他利落地打开包袱巾,只见包袱里有个简单的木盒。
他掀开木盒的盖子,里面露出一个高约四十公分的壶。
这个壶从上方画出一道和缓而圆润的曲线,中间到下方则是长长的斜线,最后在底部缩起。
在它纯白的底色上,有以钴蓝绘制的图样,笔触细致得令人震慑。
「哇。」
这图样大概是葡萄吧?就连叶子的末端都画得细腻精致。
「……总觉得,好惊人喔。」
我真是缺乏词汇。只是也真的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这是中国元朝一种名叫『青花瓷』的瓷器。」
「瓷器和陶器不一样吗?」
「瓷器和陶器很像,而且没有严格的区分,但一般而言,瓷器通常是白底,能透光,轻敲时会发出类似金属的声响。」
「哇,这是真品吗?」
「是啊,京都的百货公司马上就要举办展览会,所以从外国借了这个瓷器。在正式展览之前,他们请我祖父鉴定。」
「所以是百货公司委托老板鉴定的啰?」
「是的。虽然这是百货公司从外国借来的,但万一展出了膺品,百货公司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身为「国家级鉴定师」的老板,有时会接受这种鉴定委托;于是像我这种庶民平常不可能近距离接触的艺术品,就会出现在这里。
当这种逸品出现在店里时,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会让我看。
「这种钴蓝是从伊斯兰文化圈传来的,真的是极为美丽的深蓝色呢。」
「对啊,这个蓝色真的好美。」
「这个壶的形状匀称,看起来十分协调。线条很美,连边缘部分都毫不马虎,极为完美。最重要的是这图样,真是美得震慑人心。」
他陶醉地眯起眼睛,热切地诉说,彷佛那是他的收藏品似的。
他真的很爱古董艺术品呢——我忍不住微笑。
不过,我也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会如此热切。
因为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它的精美。只不过我这种庸俗的庶民,最好奇的就是……
「这个大概多少钱啊?」
「这个嘛……以前新闻曾经报导过,在国外的拍卖会上,元青花的得标价是三十二亿。」
「三、三十二亿?这个?」
「虽然不是同一个,但我想价值应该相差不大吧。」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眯起双眼。
「哇……」
这实在与我的世界相差太远,我有点跟不上。
正如同有人醉心于宝石或金钱,也有人沉迷于古董艺术品啊。
我那热衷于收集古董艺术品的祖父,也是其中之一吧。
「……福尔摩斯先生,假如你家财万贯,你也会想砸大钱买下这个壶吗?」
「不会。」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惊讶地抬起头。
「咦,这样吗?可是你不是很爱古董艺术品吗?」
「对,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并不想『买下』它们。像现在这样,能有机会欣赏这么棒的作品就够了。我想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看一些美丽的艺术品;为此,不管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愿意。但是我并不会想拥有它们,只要能亲眼看见它们,将那份美好留在心中、记忆里,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温柔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
我有一点意外,不过也还算能理解。
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觉得这果然像福尔摩斯先生会说的话。
「其实不仅壶或挂轴,我也很喜欢寺院、神社,还有外国的城堡、塔等等,这些建筑物当然不可能买下来,也不能放在家里当装饰品吧?」
他露出调皮的笑容,我也轻轻笑了出来:「说得也是呢。」
「百货公司的工作人员等一下就会来把它拿走了,在那之前能让葵小姐也看过它,真是太好了。」
他再次把木盒的盖子盖上,用包袱巾仔细地包起来。
我们一起走出房间后,我望着正在锁门的福尔摩斯先生。
……虽然戒备是很森严没错,可是把三十二亿放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没关系吗?
也许是我穷操心,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不要紧的。我们店里的保全设施,比葵小姐想象得还完备呢。」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钥匙这么说,我又再次咳了几声。
「被、被人看穿心思,真的对心脏很不好耶。」
看见我僵硬的表情,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了。
我们一走下楼梯,便看见熟客上田先生正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
「喔——是福尔摩斯和小葵!」
上田先生一看见我们,就笑容满面地向我们挥手。
「上田先生,欢迎光临。你是来找家父的吗?」
听说他是店长从大学时代相交至今的朋友。
也就是说,他也是京大毕业的。
在大阪从事经营顾问的他,因为受到家头家的影响,也开始对古董艺术品产生兴趣,只要一找到看起来不错的东西,就会拿来『藏』鉴定。
「对啊,我今天买了他的新书,所以想来给他签名。」
上田先生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名叫《后宫》的书。
我一看见那本书,就忍不住探出身子:
「哇,那就是店长写的书吗?我问过很多次他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书,可是他都不回答我。」
我看见封面上『伊集院武史』这个笔名,感到十分雀跃。
「原来店长的笔名是『伊集院武史』啊,好好听喔。」
这时候店长像是招架不住似地,用手扶着额头。
「唉,葵小姐,有关我的作品一切,你可以全都忘记没关系。」
「咦?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小葵,这家伙很容易害臊啦。没关系,这本书送你,你慢慢读呗。」
「好高兴喔!上田先生,谢谢你。」
我接过书,把它搂在怀里。
「……那本书非常艰涩,我不太推荐唷。」
店长移开视线,这么说道。他的脸颊有些泛红,看起有点可爱。
「你已经是资深作家了,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
上田先生莫可奈何地耸耸肩,而店长则把头别了过去。
「像你这种粗神经的大阪男人,是不会了解的。」
「哼,你才是装模作样的东京人。身上明明流着关西的血液,却把灵魂出卖给东京。」
没错,店长虽然出生于京都,但却是在东京长大的。
老板在店长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当时工作繁忙的老板没办法独自养育孩子,所以让店长暂时寄住在东京的亲戚家。
听说店长直到上大学才回到京都。
所以店长说话的腔调是标准语。
福尔摩斯先生之所以会用标准语说话,或许就是受到他的父亲——店长的影响吧。
(顺带一提,这些信息全都是上田先生告诉我的。)
「我去泡咖啡喔。」福尔摩斯先生走向后面的茶水间。
「谢啦。另外,我还有个东西想要让福尔摩斯看看。等你泡完咖啡再麻烦一下啰。」
「好的,我已经猜到了。」
福尔摩斯先生笑了笑,便走进茶水间。
「什么嘛,你早就知道了吗?你果然是『福尔摩斯』耶。」
上田先生缩起肩膀,笑着望向我。
「小葵,你知道吗?帮清贵取『福尔摩斯』这个绰号的,就是我喔。」
「……咦?可是,那不是因为他姓家头,所以才叫『福尔摩斯』的吗?」
「那是那家伙对外的说词,其实不是那样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当时清贵好像还是小学低年级吧。他每次来我家玩,都说他想玩猜谜游戏,叫我出题给他猜。」
「啊——小孩子常有这种要求呢。」
我亲戚的小孩也是,每次见面都会要求要玩猜谜游戏或文字接龙,没完没了。
「是不是?可是那家伙太聪明了,我一出题,他就立刻答对。不管我出了几道题目,他都一直说『下一题、下一题』,实在很烦。最后我已经不耐烦了,所以随便问他:『那我问你,我家的楼梯有几阶?』没想到他立刻回答:『十五阶。』我吓了一跳,问他:『你刚刚是随便回答的吧?』他说:『不是,我爬过一次就记得了。』
后来我去数了一次,结果真的是十五阶哩。小葵,你知道你家的楼梯有几阶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瞬时语塞。
……这么说来,我每天爬上爬下的自己家里的楼梯有几阶……我竟然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我就说呗?你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啦,一般人是这样的。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清贵这家伙,简直就是福尔摩斯』。」
「……可是,为什么这样就是『福尔摩斯』呢?」
我疑惑地问道。这时店长笑了出来:
「大家认为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这样的人啊。他是一个只要看一眼楼梯,就能把阶梯数输入头脑里的人。」
「原、原来如此。好厉害喔。」
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那种能力是与生倶来的唷。假如大家一起看着同一个东西,绝大部分的人都忽略的地方,清贵也会将它们当作信息,全都收集起来,在头脑里进行处理。」
「所以他才有能力进行鉴定啊。老板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有点不一样,不过也是有分辨真伪的能力啦。」
「你就没办法鉴定了。」
上田先生立刻这么说,店长露出一个近似挖苦的微笑。
「帮不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没有啦,没关系啦。」他们两人故意嘲笑着对方。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
「你们两个感情好是没关系啦,但是葵小姐很困扰呢。」
伴随着咖啡的香味,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了。
四个陶制的杯子,其中一杯是咖啡欧蕾。那是我的。
「谢谢。」
好好喝。我真的很喜欢福尔摩斯先生帮我泡的咖啡欧蕾。
「谢啦。对了,我想要你帮我看的是这个。」
上田先生喝下一大口咖啡后,便忙着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我客户老板家的东西。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它大有来头,所以就把它借出来了。」
「我知道了。那么请让我鉴定一下吧。」
福尔摩斯先生戴上白手套,轻轻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一个小型的瓷壶,底是白色的,上面绘有蓝色的图样。
「……这是……」
「这是青花瓷吧?该不会是元青花呗?」
「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巧不巧。」
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眯起眼睛,接着把视线转向我。
「葵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咦?」突然被问到,我有点疑惑地望向这个壶。
(……这和我们刚才在楼上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吧?)
我屏住气息,聚精会神地端详。
假如这个和我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东西具有相同的价值……那么相较之下,它的蓝色并不漂亮。
刚才看见的是很深的蓝,是非常美丽的钴蓝,但这毫无疑问只是「蓝」而已。
更重要的是壶上的图样。刚才在二楼看见的图样极为细腻,连叶子的末端都彷佛有神经般,描绘得非常仔细。然而这个壶却欠缺了那种紧致感。
除了图案,形状也是一样。这个壶上半部的边缘部分,有一点歪斜的感觉。我能理解这个壶整体来说可能是想模仿二楼的壶,但是却不可避免地显露了一些缺点。
刚才在楼上看到的壶,具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势。
相较之下,就算盯着这个壶,也没有任何感觉。老实说,这实在太粗制滥造了。
「……呃,我觉得这是膺品。」
听见我脱口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上田先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着,小葵也会鉴定吗?」
「是啊,葵小姐本来就拥有一双慧眼,更重要的是,一旦先看过了真品,当然就能马上判断出这是膺品啰。」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彷佛寻求着我的赞同。
「对、对啊。我刚刚才看过接下来要拿去展览的青花瓷。」
正因如此,我才会强烈感受到两者的差异。假如我只看过上田先生带来的作品,说不定也会觉得它很棒。
「家祖父经常说,应该尽量只看真品就好。这么一来,看到膺品的时候,自然能看出它的粗糙。」
……原来如此,我深有同感。
「其实每个人都有许多机会接触真品,因为美术馆和博物馆里,随时都展出着很棒的作品。我真心希望大家能多利用这些设施啊,明明有机会欣赏美丽的作品却不去,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上田先生噗啮地笑了出来。
「什么嘛,原来你是宣传大使啊。」
「或许是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大方的回答,大家呵呵笑了起来。
「不过这原来这是膺品啊。也罢,毕竟元青花不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嘛。结果我不小心让老板抱有期待了。」
上田先生遗憾地把壶装回木盒,再放进纸袋里。
「但这也不算太差啦。」
「那这值多少钱哩?」
「……大概五万左右吧。对方当初是用多少钱买下的呢?」
「这就别问了。」
上田先生耸了耸肩。对方一定是用比这个价格还多两个零左右的价钱买下的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表情紧绷。
「如果当事人很喜欢它,并且把它当作收藏品,那就再好也不过了。这种时候,价值是由当事人决定的。」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并把视线转向店里的立钟。
「啊,时间差不多了。爸,那我出门了。」
「好,拜托你了。」
店长点点头后,突然又说:「对了。」接着将视线转向我。
「葵小姐,你要不要也一起去呢?说不定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呢。」
听见他的话,我一头雾水地转过头。
「请问是去哪里呢?」
「仁和寺。现在正好是赏樱的时节呢。既然我爸也这么说了,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我用力点头:「好的!」
3
——以前曾听人说过,春天和秋天的京都最特别。
我把这个说法告诉当时仍在世的祖父,他摸摸我的头说:『不只是春天和秋天,京都四季各有各的美,每个季节都有观光胜地呢。』
『那赏樱的景点是哪里呢?』我问道。
『这个嘛,京都有很多赏樱景点,不过第一个想到的应该就是仁和寺吧。』当时祖父是这么回答我的。
从那时起,『京都的赏樱圣地就是仁和寺』这样的印象,便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说是这么说,我却一直没有去过。
「——原来如此,葵小姐还没去过仁和寺啊。」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响应我。我点点头说:「是的。」而这时,我瞥见了前挡风玻璃外的JAGUAR车标。
「的确,说到赏樱,的确会先想到『仁和寺』,不过京都还有平安神宫、平野神社等许多其他景点唷。哲学之道也很不错呢。」
福尔摩斯愉快地说,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中满是那个JAGUAR车标。
毕竟,JAGUAR应该不是一个学生会开的车吧?
「……呃,福尔摩斯先生,你的车好高级喔。」
「喔,这是老板的车啦。」
「是、是令祖父的车吗?」
「对啊,家祖父很喜欢JAGUAR。听说JAGUAR的创立人威廉·里昂坚持『只要是美丽的东西,一定会畅销』,而家祖父对这个理念深表赞同。」
「这、这样啊。」
「不过因为他没有什么机会开,所以这辆车现在已经变成『藏』的公司车了。」
「这辆公司车未免也太高级了吧。」
看见我表情僵硬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了笑。
车子继续开了约三十分钟,我们便抵达仁和寺。
现在是樱花季节,今天又是星期六,因此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但由于我们是寺方邀请的客人,因此对方引导我们将车停至别处。
一走进寺院境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前方那道巨大而厚重的『二王门』。
「……这道门好厚重,又好气派喔。感觉历史非常悠久呢。」
听见我一如往常地用贫乏的词汇抒发感想,福尔摩斯先生扬起一抹微笑。
「是啊,仁和寺的历史非常悠久,它建造于平安时代,一直到鎌仓时代,都是位阶最高的※『门迹』寺院。在应仁之乱的时候,整座寺院不幸被烧毁,到了江户时代才重建。
(译注:指由皇族或贵族担任住持的寺院,或指该类寺院的住持。)
这道二王门虽是江户时代建造的,但圆柱形的门柱、柱顶的※三手先,以及侧面博风板的悬鱼,都保留了平安时代的传统式样。」
(译注:三手先,一种三层斗拱;博风板,为了防风雪而钉在檩条顶端的木条;悬鱼,传统建筑的装饰物,常由匠师以泥塑、交趾陶或剪黏的作品,加在山尖或山花的顶端,因其图形原以鱼为主,故称「悬鱼」。)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说明,我只能感佩地发出惊叹。
走进二王门,眼前便出现一条宽敞的参道。
现在不愧是赏樱季节,这里人山人海,有若祭典。
走进正前方鲜红色的中门,可以看见左手边有一整排樱花树。
这只能用「美不胜收」形容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些樱花树都很矮,大概只有二~三公尺吧?
「……这里的樱花树都好矮喔。」
「对呀,这里的樱花树叫做『御室樱』,很奇妙的是,它们都不高。有人说这也许是因为它们的根像盆栽一样,是横向扩散的,所以无法继续长高,但真正的原因目前还未能辨明,据说已经有人着手进行科学研究了呢。」
「咦?科学研究?不是因为这个品种的樱花树本来就长不高吗?」
「对呀,并不是因为品种的关系。顺带一提,在京都,我们也会戏称塌鼻子的人『御室樱』喔。」
「叫鼻子塌的人御室樱……京都的人就连揶揄别人都好文雅喔。」
我缩起肩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的确如此。」
这时,一位僧侣走向我们。
他穿着名为『空』的黑色和服,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家头先生,谢谢您今天的莅临。门迹正在恭候大驾。」
他对我们鞠躬,我们也向他鞠躬回礼。
「这边请。」僧侣往前走去。
「请问『门迹』是指谁呢?」我小声地问道。
「就是这里的住持。」
福尔摩斯先生答道。
僧侣引领我们走进寺里的一间和室,接着说:「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桌上已经备有茶点。
我们并肩坐下,望向窗外。和室对外的纸门敞开,煦煦春风吹来。樱花盛开在炫目的蓝天下,美丽极了。
我们就这样眺望着樱花,过了半晌——
「让您久等了。」
纸门开启,门迹进入和室。
「好久不见。」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鞠躬,门迹开心地眯起双眼。
「哎呀,你长这么大了呀,清贵。」
看来他们两个彼此认识。
「今天是由我,而不是家祖父前来,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诚司先生说这件事情让清贵来就可以了呀。」
他口中的诚司先生,就是老板。
原来如此,这次的工作原本是要委托老板的啊。
但老板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派福尔摩斯先生代替他来。
门迹和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闲聊了一阵后,便切入正题。
「——那么今天就请你先鉴定一下这个。」
他将一个小小的桐木盒轻轻放在桌上。
「……那么,就请让我鉴定一下吧。」
福尔摩斯先生像平常一样戴上白手套,把盒子拉向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的盒盖,只见里面是一个抹茶杯。
他把茶杯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茶杯的侧面画着樱花,非常漂亮。
「这是京烧呢。线条非常圆润饱满,是野野村仁清的作品没错。这是个很棒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门迹则笑着回答:「这样啊。」
野野村仁清……是谁啊?一旁的我在心里想。
「野野村仁清是活跃于江户时代前期的陶匠。他的本名叫『清右卫门』,『野野村』是他出生的地方,而仁清的『仁』则是取自『仁和寺』的『仁』。清是取自他自己的名字『清右卫门』。」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洞察我心中的想法,做出了回答。
「也就是说,仁和寺的清右卫门先生出生在野野村,所以才叫做野野村仁清啊。」
但是为什么他会在名字中加入仁和寺的仁这个字呢?
「他是一位非常杰出的陶匠,被誉为『京烧彩绘之祖』。当时仁和寺的门迹赐予他『仁』这个号,所以他的名字才变成『仁清』。」
我连问都不用问,他就替我回答了。他还是一样可怕。
也就是说,这个茶杯的制作者是和这间寺庙颇有渊源的人。
门迹只是希望福尔摩斯先生鉴定这个茶杯吗?
所以现在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今天并不只是要我鉴定而已吧?」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说,门迹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确实如此。其实这个茶杯,是别人拿来问我的。请稍候一下。」
门迹这么说,同时对站在走廊上待命的僧侣使了个眼色。僧侣迅速离开,过了不久,又带着一名男子回来。
这个人一进入和室,便在门口正襟跪坐,对我们鞠躬。
「幸会,我是岸谷。」
他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予人一种有点疲惫的印象。
「这个茶杯是他的……岸谷先生,据说这是真品。」
听见门迹这么说,岸谷先生抓抓头说:「这样啊。」
为什么呢?他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还弄不清楚呢?」
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地问道。岸谷先生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啊,是的,你说的没错。其实这是我老爸给我的。他前一阵子死掉了,遗书里写着:『我的心意全都寄托在那个仁清茶杯里』。我听说野野村仁清和仁和寺有关联,所以就来请教门迹。」
我对于把『过世』说成『死掉』这种说法感到有些不自在,可见我还没习惯关西腔吧。
「但我也无法判断这个东西的真伪,所以才拜托诚司先生。」
门迹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不过,岸谷先生。既然这是真品,不就代表这正是令尊的心意吗?如果把它拿去适当的地方变卖,应该可以补贴一点生活费吧。清贵,这个可以卖多少钱呢?」
「这个嘛。这个茶杯保存的状态很好,樱花也很美,我想应该可以卖到五百没问题吧。」
——五百。
当然不是五百圆,而是五百万。对我来说一如往常是另一个世界。
「不,不是的。我老爸生前曾经再三强调,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茶杯绝对不可以卖掉。」
「这样啊。」
门迹一脸疑惑地将双手抱胸。
「……呃,请恕我失礼。请问岸谷先生是不是在画画?」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这么问,岸谷先生诧异地颔首。
「啊,是。我基本上是画画的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手指上有长期拿笔形成的茧,指甲里也卡着类似墨水的东西……你画的应该不是绘画吧。如果是绘画,手指应该不会长那样的茧,而且你刚才并没有正面回答你的工作,而是说『基本上是』——你该不会是漫画家吧?」
听见这番话,岸谷先生大吃一惊,睁大了双眼;门迹也露出诧异的神情。
当然,我也很惊讶。
「你之所以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职业,应该是因为你身处的环境让你没办法抬头挺胸地这么说。令尊是不是一直反对你的工作呢?」
听闻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岸谷先生的手微微颤抖。
看来是被说中了吧,他的脸色发白。
我懂、我懂的!岸谷先生。
像这样被人洞察内心,真的很恐怖。
在一阵沉默之后,岸谷先生颔首。
「没错……我老爸认为漫画是一种不象样的东西,始终反对我画漫画。可是我没办法放弃梦想,所以离家出走,跑去东京。幸好我的决定是对的,总算出道了。我一直抱着一种信念——
我认为,『假如是透过漫画,就能将自己的想法平实地传达给每一个人,不论男女老幼。不必太高级也无妨,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轻松地享受阅读,读完之后,在心里留下些什么。』可是……我的漫画完全不受欢迎,卖得很差,使得我一直苦于生计。在这种状态下,我也没有脸回家。」
岸谷先生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低下了头。
「……但是,岸谷先生,你后来画了一部畅销漫画对吧?」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接着说,岸谷先生再次惊讶地抬起头。
「是、是的。因为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没办法生活,所以就听编辑的话,画了一部他说『现在绝对会畅销的漫画』。没想到这部漫画超乎想象地大卖,我的生活也渐渐改善了。」
「令尊就是在这个时候寄茶杯给你的,对吧?」
听见这句话,岸谷先生全身又震了一下。
看来又被说中了。
「是、是的。我老爸很喜欢京烧,尤其是野野村仁清的作品,更是他的宝贝。当我收到这个茶杯的时候,我以为是他总算愿意接纳我了,所以才以此祝贺。
其实我当时很想立刻回去,可是因为工作繁忙,所以一直没有回家。没想到老爸就在此时病逝了……这次是为了参加丧礼,才总算有机会回来。
然后在我看到老爸写给我的信时,才发现这茶杯并不是贺礼,而是他想透过这个茶杯告诉我什么。这个画着樱花的茶杯,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意呢?老爸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岸谷先生把视线转向放在桌上的茶杯,自言自语般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拿起茶杯,翻过来让大家看见杯底。
「岸谷先生,这里盖了一个『仁清』字样的印章,你看到了吗?」
「有、有的。听说真品上都有这个印章对吧?」
「不一定,现在市面上流窜着许多为了假冒仁清的作品而盖有印章的膺品。我想令尊想对你说的,应该和这个『印章』有关。」
福尔摩斯先生确切地说。
岸谷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
「野野村仁清在自己的作品盖上『仁清』的印章,他是此举的先驱。在那之前,茶杯只是『某个陶匠制作』的东西,但仁清强调这是他的作品,也就是『自尊』。这就证明了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无人能及,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并且引以为傲。」
岸谷先生不发一语,只是睁大双眼。
「岸谷先生,令尊是不是希望你不要模仿别人,而是要创作出能够传达自己想法的作品呢?就像野野村仁清一样,抬头挺胸地画出足以自豪的、专属于你的作品呢?会不会是因为他长期以来一直反对你,实在拉不下脸说出口,所以才把自己的心意寄托在这个茶杯上呢?」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茶杯这么说,岸谷先生的身子微微颤抖。
门迹也点头称是,眯着眼说: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漫画家是非常辛苦的工作,身为父母,应该是不希望轻易对你表示支持,让你安于现状地随便尝试,而是希望你抱着没有退路的气势投入这份工作吧。我相信令尊一定一直都在看你的作品,而看见你随波逐流,他一定觉得很遗憾吧。」
听见门迹温柔地这么说,岸谷先生「哇——」地嚎啕大哭。
感受到岸谷先生一直以来的苦涩心情,连我都跟着鼻酸。
他怀抱着雄心壮志,决心成为漫画家,不顾父亲反对离家出走,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开始焦急,认为再这样下去,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同。
难怪他画了违背自己志向的漫画。他一定是觉得只要成功,就能让父母开心,所以宁愿这么做吧。
—结果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父亲看到儿子抛却自己的志向,反而相当难过。
得知这个事实的此刻,想必岸谷先生的心里充满着无法言喻的情感。
岸谷先生用袖口擦干眼泪,缓缓抬起头。
「其实我已经苦恼很久了,因为我『想画的漫画』和『会畅销的漫画』始终无法一致。我因为苦于生活,而忘记了自己的梦想;但从现在起,我要遵守父亲的遗志,再也不做那种媚俗的事了。就算卖不出去也没关系,我会坚持画出我想传达的东西。」
岸谷先生摆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
梦想、现实与理想——我只是个高中生,还不太明白这些,但想让种种美好同时并进,想必是很困难的吧。
就在我觉得难过的时候——
「……岸谷先生,我觉得这个茶杯里还藏着另一个讯息。请你看看这个茶杯上的画。」
福尔摩斯先生将上下颠倒的茶杯转回正面。
岸谷先生一头雾水地说:「是……樱花对吧?」
「没错,就是樱花。樱花是一种人见人爱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茶杯虽然画的是普罗大众都能接受的题材,却毫无疑问是野野村仁清自豪的作品。」岸谷先生听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认为你就算画『绝对会畅销』的漫画也没有关系。毕竟只按照个人喜好作画的人,根本称不上专业。最重要的是你的作品是否值得自豪?你是否在作品里投入了你的灵魂?我认为这和模仿别人是不同的。」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茶杯,和缓地说,岸谷先生垂下了头。
沉默了半晌,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挂着一行泪。
「……家头先生,这或许就是我多年来一直追寻的一句话。真的非常感谢你。」
他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贴在塌塌米上。福尔摩斯先生有些局促地摇摇头:「不、不,我什么也没做呀。」
「……真不愧是诚司先生的孙子啊。」门迹感切地叹道。
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想:说不定此刻世上刚诞生了一位了不起的漫画家呢。
——想着想着,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4
「——福尔摩斯先生这次也好厉害喔!」
一走出寺院,我就兴奋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苦笑。
「葵小姐,你太夸张了唷。」
「哪有,这一点也不夸张。我从你光看到他手指上长茧,便马上猜出他是漫画家的时候,就很惊讶了。」
「喔,那个啊……其实不是那样的。」
「咦?」
「其实是因为他的头发和额头上黏着网点贴纸的碎屑,所以我才知道他是漫画家的。只是这种事我不好意思直接说,正好又看见他手指上长茧,所以就用这个当作理由了。」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
原、原来如此,网点贴纸的碎屑啊。
凭着这一点,确实很容易猜出对方是漫画家。
他的观察力实在惊人,像我就完全没有发现。
「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他父亲反对他画漫画,还有他现在的漫画卖得很好呢?」
「那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好像不太愿意直接说出自己的职业,而会那样的人,大多是遭到父母反对。而且从他说话的语调,也可以感觉他应该在关东地区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另外,尽管他只是暂时返乡,身上却还黏着网点贴纸的碎屑,表示他在这种状态下还在继续画漫画。所以我判断他是个畅销漫画家。」
「原、原来如此。」
真不愧是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另外,野野村仁清的印章,是这个领域的人都知道的事,所以我马上就联想到了。」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我觉得最后的部分也很精采呢,就是你说『樱花广为普罗大众接受』的那一段。没想到你竟然能这么深刻地掌握岸谷先生父亲的心意。」
「可是那个说法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是了。」
「但很有说服力呀。」
「嗯,说不定那真的是他父亲想传达的意念,不过也说不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一厢情愿的想法?」
「是的。就像我当时所说,如果只是恣意创作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只是兴趣,称不上专业。我认为能够创造出广受世人喜爱,同时又能彻底体现自己的想法,也是专业的能力之一。
就像贝多芬和肖邦,当时也为了讨好提供他们金援的贵族,而拼命地创作贵族们喜欢的曲子。不管在任何时代,专业创作者都背负着一种宿命——那就是必须创造出符合人们喜好的东西。因为艺术必须被人看见,才能叫做艺术啊。」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望向耸立在寺院境内的五重塔。
凛然而风雅的五重塔,俨然是个艺术品。
伴随着飞舞的樱花,那景致简直就像一幅画。
这座塔一定也是为了投达官显贵所好而建的吧。
春风温柔地窜过我们之间。
「……樱花后方的五重塔,真美呀。能看见这么美的景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说。
虽说已经习惯了,但听见这句实在不像是出自年轻帅哥之口的老派台词,我还是差点笑出来。
不过,他说的没错。真的很美。
「对了,好像有一首诗是这样的:『愿于春季,魂断樱花下,且在※如月望月时』。这跟福尔摩斯先生好像喔,感觉你好像就是会说出『在美丽的樱花和月色下』之类的话。」我笑着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我。(译注:如月,阴历二月的别称;望月,指满月。)
「不是这样喔,葵小姐。那首诗并不是在『樱花下』,而是在『花下』。」
「欸?」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愿于春季,魂断花下,且在如月望月时』……这是西行法师的诗。他非常仰慕释迦,所以希望在如月的望月,也就是阴历二月十五日——释迦的忌日那一天死去。遗憾的是,他过世的那天是二月十六日,真是可惜呢。」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话,我瞠目结舌。
……没想到我一直搞错了。
「原、原来这首诗讲的不是樱花和月亮,而是表达对释迦的景仰啊。」
好丢脸。
我以后再也不要在博学多闻的人面前卖弄自己浅薄的知识了。
「不过,在诗歌的世界里,说到『花』,一般确实都是指樱花,所以我觉得这个解释也没错。而如月指的也是阴历,以现代而言的确是春天。」
「这、这样啊……」
「……而且葵小姐的版本也很不错呢,听起来就像梦境一样。
『愿于春季,魂断樱花下,且在※卯月望月时』……如果改成现代版,大概是这种感觉吧?若能在看尽世间美景后,沐于满月的月光,死于盛开的樱花之下,想必非常幸福。」(译注:阴历四月的别称。)
福尔摩斯先生温和地微笑着说,而我的脸颊发烫。
他察觉了我的难为情,于是立刻这么说。
感觉很体贴,但该怎么说呢,那种游刃有余的模样,却也有种坏心眼的感与见。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喜欢欺负人耶。」
看我噘着嘴这么说,他略感意外似地睁大了眼。
「欺负人?」
被他这么回,我反而说不出话来。
毕竟,就算他问哪里欺负人,我也答不上来。
其实那也是一种体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轻声笑出声。
「抱歉哩,葵小姐。」
「咦?」
「……京都男人就是坏心眼咩。」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用京都腔讲话。
看着竖起食指,脸上挂着恶作剧笑容的他,顿时令我内心小鹿乱撞。
「那我们走吧。」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迈步前行。我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
「京都男人……好像还不错嘛。」
这是只能在这里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