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京都进入了梅雨季节。
『藏』店里播放着优雅的爵士乐。
耳边传来店长的笔在稿纸上滑动的声音。
我手拿着板夹,清点着商品,忽然停下动作,望向窗外。
我看见在有遮雨棚的商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中都拿着折好的伞。又下雨了吗?这段时间,天空简直就像在哭泣。
「——葵小姐,你怎么了吗?」
听见店长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啊,抱歉,我在发呆。」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不用客气喔。你可以在这里写功课,毕竟我和清贵也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嘛。」
店长温柔地眯起他眼镜下的双眼。我摇摇头:
「不、不,我有领打工的薪水,所以就算只能帮上一点点忙,我也要工作……不过,说是这么说,我却在发呆,这样怎么行呢。」
我耸耸肩,店长开心地呵呵笑。
店长这种时候,给人的感觉真的和福尔摩斯先生非常像。
顺带一提,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在学校,而老板则是一如往常,不知道又飞去哪儿了。
「我们店里平常没什么客人,可是又不能没人顾店,所以只要有人能帮我们顾店,我们就很感谢了。但是葵小姐不但顾店,还帮我们打扫、陈列、清点库存,甚至包装,我们真的很感谢你呢。」
听见店长温和地笑着这么说,我彷佛得到了救赎。
「谢、谢谢。」
「一旦开始清点库存就没完没了,你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啊?」
「啊,那我来准备吧。」
相对于把冲咖啡当作兴趣的福尔摩斯先生,店长似乎不太擅长冲泡饮品之类的事。
因此,福尔摩斯先生不在的时候,泡茶就变成了我的任务。
我用自己的方式细心地冲好了咖啡,将咖啡放在店长旁边。
「请用。」
因为店长的手边有原稿,所以我放下咖啡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
店长手写的原稿因为字迹太漂亮(?),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
「都这个时代了还用手写原稿,感觉生错了时代对吧。」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拿着咖啡杯的店长这么说道。
「啊,是呀。我还以为大家都是用计算机打字的呢。」
我点点头,在店长旁边——客人进来时可以随时招呼——的位置坐下。
「大家都在背地里说我让编辑想哭呢。」
编辑必须把这份手写的文稿全部输入计算机,或许真的会想哭吧。话说回来,编辑竟然看得懂这些字啊……我在奇妙之处感到钦佩。
「店长不太会用计算机吗?」
「我会用计算机啊。我跟编辑讨论的时候都是用电子邮件,也会用EXcel统计店里的资料。」
我略感意外。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太会用计算机,才手写原稿的。
「那你为什么不用计算机打字呢?用手写不是比较累吗?」
「这个嘛……因为我刚开始创作的时候,就是用手写的,所以已经习惯了。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用键盘,就算打出了字,也没办法把灵魂放进去。」
「……灵魂?」
「这一点因人而异,但以我而言,用手写,感觉才能投入更多。」
「或许吧。手写的信也是这样呢。」
「对啊。手写信真的是种应该保留的文化。但小说作品到最后还是会被编辑转成文本文件,所以可能必须另当别论。说到底只是感觉的问题吧。」店长笑着说。
放进灵魂啊……
「……店长的作品,我已经拜读了一点点。好厉害喔,真的会让人觉得『有灵魂』呢。」
《后宫》是店长用笔名——伊集院武史撰写的著作。
故事的背景是平安时代的后宫,也就是大奥;书中描绘为了出人头地而彼此斗争的大臣们,以及互相嫉妒、拼命争宠的侧室们,简而言之就是一出爱恨交织的大戏。
由于书中描绘得巨细靡遗又写实,要是太融入剧情,会让人感到不舒服,所以我没办法一口气读太多。
想不到如此温和又体贴的店长,竟然会写出那种情感复杂的故事。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看了啊。看了之后,应该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不推荐了吧?」
店长将咖啡送到嘴边,同时苦笑着说。我吓了一跳。
「啊,呃,这……该怎么说呢——充满爱恨情仇这点,让我很意外。」
我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实话,店长呵呵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把隐藏在内心的黑暗,全都呈现在作品里了。」
店长望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
「隐藏在内心的黑暗……」
我也跟着他一起望向窗外。
我能体会。
我觉得我应该能够理解店长的意思。
因为我的内心也有一块黑暗的部分。
「……我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但她并不是离开人世,而是因为离婚;于是我们就成了父子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但就像你知道的,家父经常到处飞来飞去,所以我是被东京的亲戚扶养长大的。」
宛如此刻店里播放的爵士乐一样,店长柔和又自然地开始诉说。我不发一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所谓的亲戚,就是家父的弟弟夫妇。他们没有小孩,所以对我非常好。但即使如此,毕竟他们不是我真的父母,因此我还是时常感到寂寞。我很想念家父,所以学校放长假的时候,我都会回京都,但就算和家父在一起,也还是会感到不自在。只是两个男人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而已。」
这我也能理解。
假如是母子就算了,突然要父子两人独处,的确会因为不知所措而感到尴尬。
「家父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我,于是把我带去他工作的地方。他会去美术馆或富豪的家里进行鉴定。一眼就能看穿膺品的家父,在当时年幼的我眼中看来真是耀眼又帅气,简直就像能立刻揭穿凶手真面目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喔,对了,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
店长这么补充,我微笑点点头。
「我非常仰慕家父,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像家父一样的鉴定师。我之所以努力考上京大,也是为了回到家父的身边。」
「……原来如此。」
「然而我发现自己资质不够,并没有成为鉴定师的『慧眼』,而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于是我放弃成为鉴定师的梦想,到出版社工作。
虽然没办法实现梦想,不过我和交往了一段时间的女性结婚,生了清贵,过着幸福的日子,家父也非常疼爱清贵这个长孙。」
「……我感觉得出来。」
「可是说来汗颜,其实我很嫉妒自己的儿子。大概是因为记忆中自己不太受家父疼爱吧。我一方面觉得清贵很可爱,一方面却又很羡慕他能够得到家父毫不保留的关爱。」
听完他的话,我有点难过。嫉妒自己的小孩听起来固然令人不敢置信,但一想到店长的遭遇,会有这种情绪或许也是无可厚非。
「……清贵两岁的时候,我的妻子因为生病而离开人世……那是小感冒恶化所造成的。」
「怎么会……」
「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感冒,最后竟然让人因此撒手人寰,这样的结果让家父对待清贵变得非常神经质。他说『幼稚园里充满病菌,清贵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健全,我不能让他上幼稚园』。我和身边的人都告诉他,团体生活可以让小孩接触各种病菌,身体会因此变得强壮,但他完全充耳不闻,从此把清贵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清贵是个非常懂事乖巧的孩子,所以家父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他。不管是去鉴定,或是去拍卖市场。」
——太惊人了。原来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上幼稚园啊。
「天生拥有『慧眼』的清贵,从小就跟着家父看了很多真品,渐渐磨练出更加优异的判断力。
有一次我和家父带着清贵,三个人一起去逛寺院的古董跳蚤市场。当时清贵拉着我的袖子说:『好意外喔,这里竟然有月之轮涌泉的钵耶。』可是在我眼里,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钵而已。听见清贵这么说,家父神色一变,当场欣喜地大声赞赏:『你是个天才哩!』其实身为父亲的我本来也应该替他高兴才对,然而我却只有满心的嫉妒。」
店长这么说,垂下了视线。我不由得屏息。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深爱着清贵,却也同时痛苦地嫉妒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只好拿起笔,将它写成故事。我以历史为背景,写出一位师傅因为嫉妒才华洋溢的年轻徒弟而痛苦不已的故事,并以这部作品得到了新人奖。」
「咦,真的吗?好厉害喔。」
「……谢谢。在这样的前因后果之下,我以作家的身分出道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嫉妒清贵的天赋。而这些负面的情感,我全部寄托在字里行间了。」
店长淡淡地这么说,啜饮一口咖啡。
……原来如此。
嫉妒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想必非常痛苦吧。
看我不发一语,店长露出苦笑。
「抱歉,突然跟你说这种事。这种事本来应该不能随便对别人说的,但是葵小姐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魅力呢。」
「没、没有啦。我想,或许是因为店长在我身上感受到一样的情感吧。因为我内心也充满了负面的感情。」
「……那份情感的对象,是那个抢走你男朋友的昔日好友吗?」
店长压低声音这么问,我点点头。
「是的。应该说,是他们两个人吧。」
「你回埼玉的交通费应该已经存够了吧?」
「是的,交通费已经存够了。」
「六月没有连假,所以你会在下个月放暑假后回去吗?」
被他这么问,我突然答不上来。
看见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店长又温柔地扬起微笑。
「你不用着急,慢慢想就好。」
我点点头。这时店长望向门口,轻轻眯起眼。
「啊,清贵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抬起头。
挂门风铃声响起,福尔摩斯先生走进店里。
「辛苦了。」
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们,便对我们点头致意,同时将伞放进伞桶里。
「还在下雨吗?」
「已经停了,明天应该会放晴吧。」
「明天就是十五日了啊。」
店长看着桌上的月历说。
明天是星期日,我一样要来打工。
「清贵,你这个月也要去吗?」
「对啊,我是这么打算。」
「那你要不要邀葵小姐一起去呢?我想她一定可以学到很多。」
店长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说。我睁大了双眼,疑惑地问:
「请问是要去哪里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对一头雾水的我说:
「百万遍知恩寺的『手作市集』。每个月的十五日,那里都有像跳蚤市场一样的市集,有时会发现令人惊艳的珍贵古董呢。就像家父所说,这一定能让葵小姐学到很多,所以希望你务必跟我一起去。当然,我会把这视为你工作的一环。」
「好、好的。」
我有点摸不着头绪,糊里胡涂地点头答应了。
2
翌日。
我骑着脚踏车前往『百万遍』。
『百万遍知恩寺』离我家并不远。
应该说比去寺町三条更近。
沿着下鸭本通(纵向道路)一直往南骑,到今出川通(横向道路)后,再往左(东)转,便会来到『百万遍交叉路口』;这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大十字路口。斜对面就是京大的校舍。
过了十字路口,再往东走一点,就是『百万遍知恩寺』了。
但因为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在京大里的脚踏车停车场,所以我直接骑着脚踏车,胆战心惊地进入了京大校园内。
今天虽然是星期日,但仍有许多学生来来往往。有的学生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很普通;但有的学生则是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穿着运动休闲服,看起来对外表毫不在乎,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
这么说来,我们班的同学好像说过:「每次看到一些穿得很邋遢的学生,都觉得他们应该是京大的学生。」
原来京大真的有很多人穿得很邋遢呢。他们是不是太认真投入做学问,所以对外表毫不在乎呢?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京大校园,虽然有点紧张,但是多亏了那些不修边幅的人,我的紧张似乎稍微缓解了一些。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脚踏车停车场太大了,我到底该停在哪里才好呢?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
「葵小姐,早安。」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出现在眼前的福尔摩斯先生穿着率性的夹克与V领衫,搭配上牛仔裤,看起来简约又时尚。
福尔摩斯先生果然很帅。而且如今身处的京大校园,更突显出他的帅气。
「早、早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啊,因为我知道葵小姐会从今出川的方向来知恩寺,所以如果要进入京大,就大概会从这个门进来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很后悔自己问了这个蠢问题。
「我可以把脚踏车停在这里吗?」
「可以,没问题。」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
我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或许有点太迟了——如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福尔摩斯先生』这个绰号称呼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难为情?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学校。
我是不是叫他『清贵先生』比较好?还是『家头先生』呢?
我一边锁脚踏车,一边担心着这件事。这时——
「啊,福尔摩斯。原来你今天有来哩。你之后还会待在学校吗?」
一名经过的女大学生向他搭话,让我差点噎到。
「不会。我现在要去知恩寺,怎么哩。」
「知恩寺!对喔,今天是十五日哩。福尔摩斯,我想跟你借报告可以吗?下星期一给我也没关系。」
「好啊。」
「谢啦,那就先这样哩。」女大学生挥挥手便离去。
虽然同学之间用这种语气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用敬语,而且又是用关西腔说话,还真是新鲜。
……是说。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的大学同学也叫你『福尔摩斯』喔?」
我惊讶得提高了音调。
「是啊,从小学到现在大家都这么叫我。因为我姓家头嘛。」
福尔摩斯先生一转过头,便恢复了平常的口吻。感觉好怪。「对了,葵小姐,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只说到一半?」
「喔,对了。现在才问这个可能有点迟了——福尔摩斯先生在大学主修什么啊?」
「我主修『文献文化学』。」
「啊?文献文化学?」
虽然不太懂,但听起来就很适合福尔摩斯先生。
「那我们走吧。」
「啊,好。」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并肩走向门口。
路过的学生不时偷看福尔摩斯先生。
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很帅嘛,而且个子又高。
葵祭事件的时候,连女大学生和斋王代都显得紧张莫名,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受欢迎。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有女朋友吗?
我在『藏』和他一起工作大约三个月了,但我们对话中从没出现过『女朋友』这个词,所以我也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件事……
我们默默地走着。
「怎么了吗?」福尔摩斯先生讶异地看着我。
「什、什么?」
我的声音不禁提高。
「你看起来好像在想什么。」
「啊,呃——对啊。不过你不是每次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葵小姐的想法确实很好猜,但现在我倒是猜不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脸颊微微发热。
『我在想福尔摩斯先生有没有女朋友』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搞不好会招来无谓的误解。
「呃,没有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样吗?我是也感觉到没什么大不了啦。」
「你很过分耶。」
我们就这样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走出校门。
百万遍的十字路口再次映入眼帘。这个十字路口熙来攘往,而且不愧是学生聚集的地区,放眼望去全是饺子店、牛丼店、汉堡店、串烧店、居酒屋等餐饮店。
「这里的餐饮店数量好惊人喔。」
「对呀,很热闹吧。」
「福尔摩斯先生下课后也会去居酒屋之类的吗?」
「偶尔会去,不过因为还要顾店,所以没什么机会。」
「对喔,你还要顾店嘛。」
我点点头,走过斑马线后,便往东前进。
不久,眼前便出现一道古老而气派的寺院大门。
门上挂着『手作市集』的广告牌,门内热闹无比。
遮阳伞和帐篷下摆放各式各样的商品,寺院境内被客人挤得水泄不通。
「哇,好热闹喔。」
看着在入口就吓到的我,福尔摩斯先生笑着点点头。
「手作市集虽然每个月十五日都会举办,不过刚好遇到假日的时候,还是会这么拥挤。」
「原来如此,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嘛。假如是平日,就不会这么挤了吧。」
我们跟着人群走进寺院境内,慢慢地逛。
这里虽然像一般的市集一样也有卖衣服,但毕竟是京都,还有许多贩卖和服、和服腰带及和服布料的摊位。
有人贩卖用羊毛毡制作的可爱小东西,也有人贩卖真皮包包和鞋子。
有各种饰品,也有口金包。
有酱菜、吻仔鱼干、饼干,也有咖啡,种类丰富得惊人,同时也让人逛得相当尽兴。
「这里就像祭典一样,好欢乐喔。」
「那就好。像这样在市集里找到宝物,也是令人期待的事情之一呢。」
福尔摩斯先生说,同时轻轻拿起一个陶杯。
「……颜色浓郁,又有圆润的线条,形状很漂亮呢。」
正如同福尔摩斯先生所说,这个杯子黑色中混着深蓝色,曲线也很柔和,是个很棒的杯子。
不过,杯子的把手上挂着一张吊牌,上面写着『一五〇〇圆』,价格非常普通。
「……这是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宝物吗?比如说是古代某个伟人的作品之类的?」
我小声地问道,但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这毋庸置疑是在那里的老板制作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坐在折迭椅上,满脸胡子的中年男性身上。
哇,感觉像是个难以取悦的陶艺家,看起来好吓人喔!
「他一定是个非常温柔又纤细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盯着杯子,感慨地这么说,我「咦」了一声,突然停下动作。
「你、你在说什么啊,他看起来就像住在深山里,会和熊打架的人吧。」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福尔摩斯先生则呵呵笑了起来。
这时,那个看起来像是会和熊打架的胡子大叔,一脸疑惑地皱眉走了过来。
「小哥,怎么哩?」
「是的,我想买这个。这个杯子的曲线和颜色都绝妙无比,是个极为出色的逸品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把钱递给他。或许是难为情吧,他突然沉默下来,默默地用报纸把杯子包好,装进塑料袋里。
「好了。还有,这送你。」他附上了两颗糖。
竟、竟然送我们赠品!一定是因为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称赞,所以很高兴吧!
「谢谢。我很期待老师您下一个优异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接过袋子,同时这么说。
「什、什么老师,不要这样叫我哩。什么老师嘛!」
这次大叔脸明显红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或许他真的是个温柔又纤细的人呢。
我莫名感到认同。
「这么快就找到出乎意料的优秀作品,真是开心。」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杯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觉得刚才那位老板将来会出名吗?」
「我不知道耶。我认为他有天赋,但会不会出名,就要看时运了……而且,他其他作品并不像这个杯子这么亮眼。说不定他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最后这么补充,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不定这个杯子是那位大叔唯一的奇迹之作呢。」
「或许如此吧,但他具有做出这种作品的实力,是无庸置疑的。」
「说不定他被福尔摩斯先生叫了『老师』之后,就开窍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真令人期待呢。」
「这样连我也想找找看有没有宝物了。」
「好啊,请尽量找。我就是为了让你学习这些,才邀你一起来的呀。」
「啊,说得也是喔。那我会努力的。」
「不用努力没关系,只要好好享受就可以了。」
「好的。」
我们相视而笑,继续在寺院境内到处逛、到处看。
我们在人群中走着走着,看见一位和尚从正殿走出来。
「我即将在正殿说明『百万遍』这个名字的由来,有兴趣的人欢迎来听。」和尚对着人群大声说道,但是正在逛手作市集的客人们,却彷佛没听见一样,仍在专心地购物。
「葵小姐,难得有这个机会,要不要去听听看呢?」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问我,我点点头说:「好。」于是我们便前往正殿。
正殿中央有一座气派的金色祭坛以及主神的神像,金色灯笼与天盖从天花板垂吊下来。
「失礼了。」我们脱下鞋子,在榻榻米上跪坐好。
正殿里除了我们之外原本只有几个人,但和尚之后又喊了几次,一转眼就聚集了许多人。
和尚微笑着环视四周,接着对我们一鞠躬。
「市集当然很不错,但我也很希望各位能趁这个机会来到正殿,听一下这间寺院的故事哩。在各位GET好东西之后再来也无妨喔。」
听完和尚的话,我和其他的客人一同笑了出来。
从和尚的口中听到『GET』这个词汇,还真是有趣。
「呃——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为大家说明百万遍这个名字的由来。各位可以轻松一点,不用跪坐没关系。」
由于和尚这么说,我便不客气地改成侧坐。
和尚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是距今大约六八〇年前的事。
京都爆发了可怕的瘟疫,疫情四处蔓延,事态极为严重。
据说当时死了很多人,尸体多到在鸭川的河滨排成一列。那时的天皇,也就是后醍醐天皇看见这样的惨状,觉得非常悲伤,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前往京都的神社佛阁,向神职者寻求协助;却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候,后醍醐天皇把希望寄托在当时的名僧——知恩寺的善阿师父身上。
在后醍醐天皇的请托之下,他在皇宫里不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他关在房里整整七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念佛奏效了,原本肆虐的疫情总算获得控制。
在他走出皇宫时,后醍醐天皇问道:
「善阿呀,你关在宫中的这段期间,总共念了几次佛号呢?」
于是他微笑着说:
「我念了一百万遍。」
「——从此以后,这里就有了『百万遍知恩寺』这个名称。」
和尚说完之后,我和其他在正殿里听故事的人们便一起鼓掌。
3
「真有意思,有去听故事真是太好了。」
离开正殿后,我语带兴奋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弯起眼睛。
「是啊,来这种地方的时候,假如有时间,去听一下故事也很不错呢。」
「真的。话说回来,善阿师父还真会说话呢。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只会回答『我没有数,所以不知道,但总之我拼命地念』这种无聊的答案吧。」
「是啊,回答『我念了一百万遍』的他,不但头脑非常好,更有幽默的一面呢。」
我们一边这样聊着,一边走回热闹的手作市集会场。
当我们将视线转向古董卖场时,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某处看。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了吗?」
我疑惑地回头,对突然停下脚步的福尔摩斯先生说。
「啊,没什么。我认识那个古董摊位的老板。」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一位正在贩卖古董的中年男子。
「……那位是金林先生,他本来也是经营古董店的,但是我记得应该是上个月吧,他已经把店收起来了。」
「所以他现在是把店里的商品拿来这里出清啰?」
「可能是吧。」我们站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这么谈论着,忽然看见一位初老的妇人走向金林先生。
「哎呀呀,这不是金林先生吗?听说你把店收起来了,我很担心哩。」
听见妇人高声这么说,金林先生露出了笑容。
「中本女士,好久不见了。因为我破产了咩。卖古董实在很难赚,所以我就狠下心把店收起来,准备在大阪做生意哩。」
「这样啊,那太好哩。所以你现在是清仓大甩卖啰?」
「是啊,请买个东西呗。啊,不过只有这个是用来当作招牌的,不能卖哩。」
金林先生指着放在桌上的一个日本酒瓶。
「咦,这是好东西吗?」
「对啊,这是『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哩。中本女士应该也听过吧?」(译注:古备前为鎌仓时代至桃山时代制作的备前烧。)
「我是有听过什么从海底捞起的东西啦。这很珍贵吗?」
「是啊,这是很罕见的宝物哩。所以我才把它当作保佑生意兴隆的护身符,放在这里装饰呀。所以这个是非卖品哩。」
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是什么?」
「『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啊……昭和十年左右,人们在濑户内海找到了一艘沉船,并从船上打捞出桃山时代的古备前,在当时的古董界是个大新闻呢。而当时打捞上来的就是『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
「所以就是沉眠在沉船里的宝物啰。」
「是啊。」
福尔摩斯先生在对我说明的时候,视线也没有离开金林先生。
「这个如果要卖的话,可以卖多少哩?」
「这个嘛,大概三十万吧。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花这么多钱,所以不用担心就是哩。不过这可是我的宝物,以后还会愈来愈值钱哩。」
「三十万啊。以后还会愈来愈值钱,真是不得了哩。」
妇人仔细盯着酒瓶看。
「不要一直看这个了,请看看别的吧。其他的东西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卖。」金林先生笑着说。
「金林先生,我出三十五万,你愿意把这个卖给我吗?」
妇人一脸认真的地说,金林先生面有难色。
「该怎么办呢,这可是我的宝物哩……不过,三十五万啊。我现在的确需要一点资金来做新的生意呢。可是……」
金林先生的犹豫不决看起来十分刻意。
「你等等,我现在就去领钱。」妇人立刻转身离开。
「真是没办法啊。」
金林先生这么说,但嘴角却挂着笑意。
故意装模作样,是他常用的手段吗?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走向他。
「好久不见了,金林先生。」
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是诚司先生的……」
老板的人面果然很广的样子。
「可以让我也看一下那个『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吗?如果保存状态良好的话,我愿意出五十万。」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犀利的眼神这么说。金林先生的脸色忽然大变。
「不、不行。我本来就不打算卖给任何人。」
就在他慌张地伸出手时,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抢先一步拿起了酒瓶。
「…………」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之后,嘴角扬起了微笑。「很遗憾,金林先生。这是膺品。」
「你、你这是故意找我碴吗……」
「不,我并不是找碴。其实从很多地方都看得出来这是膺品,而最容易判断的,就是这里。请看它的底座。」福尔摩斯先生将酒瓶的底部转过来。
「『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底座全都是※『蛇目』,但这个酒瓶并不是,所以这只是一般的备前烧。」(译注:同心圆状。)
「!」金林先生一时语塞。
看来这是膺品的事实让他大受打击。
……说不定金林先生一直抱着『虽然没有太大把握,但这说不定是真品』的想法。也或者是他在进货时,对方告诉他这是古备前。
「……你看起来并不像故意卖假货,但假如你真的用三十五万卖出这个东西,以结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犯罪行为。」
「你、这个、臭小鬼!」
他宛如恼羞成怒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向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
我瞬间无法动弹,只能用双手捂住嘴巴。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福尔摩斯先生一把抓住金林先生的手,而下一秒,金林先生就倒在地上了。
「——咦?」我目瞪口呆。
「为了让身体更强健,我从小就被迫学合气道。」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
这时,刚才那位满脸胡须的陶艺家也脸色凝重地跑来。
「小哥,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只是不小心绊倒了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把手伸向金林先生。
「……哼。」
金林先生没有握住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接着默默地开始把商品收进纸箱里。他大概是想要撤摊了吧。
「金林先生,你真的不适合经营古董店呢。我认为你把店收起来做其他的生意,是正确的选择。」
福尔摩斯先生对着他的背影说。
「你说什么?」
金林先生满脸怒容地转过头来。
他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福尔摩斯先生也真是的,为什么要火上加油呢……?
就在我提心吊胆地观望时,福尔摩斯先生突然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
那是他在进行鉴定,或是准备要碰触昂贵物品时一定会做的事。
「真是让我惊讶啊。」他从一堆杂乱的餐具中拿起一个红色的茶杯。
「……啊,真的没错。真是太让我讶异了。」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茶杯,眯起眼。
「怎样啦?」金林先生一脸不悦地瞪着他。
「这是川喜田半泥子的茶杯,是真品。你手上有这种宝物却浑然不知,还把它当作一般的茶杯乱放。」
金林先生睁大双眼,看着愉快地嘴角上扬的福尔摩斯先生。
「……你说这是川喜田半泥子的茶杯,而且是真品?」
「没错。请你拿去适合的地方进行鉴定,我相信这应该可以成为一笔资金,帮助你开始新的生意。」
福尔摩斯先生把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所以,这可以卖多少钱哩?」
在一旁听着这段对话的胡子陶艺家探出身子询问。
问得好,陶艺家先生。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呢。
「这个嘛。我想应该至少有两百万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肯定地这么说,不只是我和陶艺家先生,连金林先生也张口结舌,瞪大了双眼。
「真真真真真、真的吗?」
「是的,请你好好保管它。」
「我、我知道了。谢谢你、谢谢你哩,小哥。」
金林先生握住福尔摩斯先生的手,用力上下摆动。
是说,你的态度也变得太快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位妇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金林先生,我已经领钱来哩。你愿不愿意把那个从海底捞起的宝贝卖给我呢?」
「呃——中本女士,抱歉哩。这我实在没有办法卖哩。而且它也没有附鉴定书,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还是谢谢你哩。」
他一脸歉疚地低头道歉,毕竟再怎么样,他也很难承认这是膺品吧。
「……这样啊,真可惜哩。」
「今天是清仓拍卖,我可以给你很多折扣,请再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呗。」
我们看着金林先生微笑地这么说,离开了摊位。
这时满脸胡子的陶艺家说:
「什么嘛,小哥你自己才是『老师』呗。」
听见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好厉害。
鉴定的眼光还是一如往常地犀利。
4
该怎么说呢……
「我好像可以体会那种嫉妒的感觉了。」
走着走着,我不小心脱口而出。听见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转头看向我。
「啊,没事。没什么。」
我慌张地耸耸肩。我当然不能说出那件事——店长嫉妒自己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内心十分纠葛。
「……葵小姐,要不要买杯咖啡,坐在正殿旁边喝呀?」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写有『自家制咖啡贩卖中』字样的手绘广告牌说。
「啊,好啊。」我点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自己买了黑咖啡,我则请店家替我加了砂糖和牛奶,接着我们便在距离会场有点距离、没什么人经过的正殿楼梯上坐下。
「好好喝喔。」
我喝了一口咖啡,不禁扬起嘴角。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我:
「……葵小姐,你应该已经存够了回埼玉的交通费了吧。你有什么打算呢?」
福尔摩斯先生轻声问我。坐在他身旁的我,视线落在杯中的咖啡。
风吹过来,手作市集的喧嚣从远处传入耳中。
「其实在我真的下定决心要回去的时候,却又犹豫了起来。我本来以为只要存够了交通费,自己一定会马上回去,可是现在却拖拖拉拉、一直磨蹭。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自嘲地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我觉得你不必勉强自己采取什么行动,顺其自然就好。」
「……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体贴呢——不过……
「福尔摩斯先生能理解这种心情,我觉得有点意外。」
我笑着这么说,而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耸耸肩。
「老实说,我之所以请葵小姐来打工,并不只是因为你的眼光很好。」
「咦?」
「其实我也和你有相同的经验喔。」
「咦?咦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有女朋友被人抢走的经验。只不过,抢走她的男生并不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了。」
「真、真的吗?」真不敢相信!
「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高中的时候。」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开始慢慢诉说:
「刚升上高三的时候,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向我表白,于是我们就开始交往了。我们是一对很普通的情侣,就像一般的考生一样,一起读书,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可是一直以来,我的身边都有很多大人。他们经常调侃我:『你现在是考生,要是和女朋友发生男女关系,你就会沉溺在其中,没办法专心念书。』——啊,这当然是私底下对我说的。我虽然没有把这些调侃的话当真,但同时觉得这也不无道理。
于是我在心里暗自发誓,在准备考试的这一年,为了彼此着想,我不能和她交往得太深入。也就是说,我们的关系清白又高贵,就像我的名字一样。」
「是、是喔。」
——是说,有关名字的那段应该没什么必要吧?
「对我来说,假如两个人都能够顺利考上大学,那么我们就可以进入情侣的下一个阶段了;只是在准备考试的期间,我们应该专注于自己必须努力的事情。」
「……你说得很对。」
「是啊,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正确就好。一上大学,她就陪朋友参加联谊,结果认识了一个自大霸道的大阪男,那男人很快就夺走了她的身心。」
「什、什么?」
这个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我忍不住高声叫道。
「根据她的说法,因为我实在太草食了,让她感到很寂寞,也很不安。我那份为彼此着想的心意,原来她完全没有感受到。其实我也察觉到她想要的是比接吻更进一步的关系,但是却没有发现她因为这样而感到寂寞与不安。
那个自大霸道的大阪男就这样乘隙进入了她的心,结果夺走了她的一切。我因为太过震惊、嫉妒与悔恨,甚至还一度想出家,到鞍马的深山隐居呢。」
「出、出家然后去鞍马的深山?」
「在那之后,我就有点堕落了,度过一段和出家完全相反的大学生活。」
「咦?咦咦?」
「好啦,先不说这个了……正因为我有这些过去,所以我才能完全了解葵小姐的心情。」
看着他的微笑,我心头一紧。
太惊讶了。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有这种世俗的过去啊。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是普通人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福尔摩斯先生睁大双眼,接着噗哧一笑。「你在说什么啊。」
「因、因为你很多地方都脱离常人嘛。而且不论是身为伟大鉴定师的老板,或是身为畅销作家的店长,也对福尔摩斯先生评价极高不是吗?」
而且店长甚至对自己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怀抱嫉妒呢。
「……葵小姐,你看过家父的作品了吗?」
「呃,只看了一半左右。」
那些充满嫉妒的感情实在太写实了……让人很难一直看下去。
「那样的内容对现在的葵小姐来说,或许太刺激了。」
他还是一样,早就看穿了一切。
「可是,请你努力看到最后。」
「咦?」
「当你看到最后的时候,你的心中会留下一种无法言喻的美。」
福尔摩斯先生垂下视线,将手放在胸口这么说。
——会留下一种美。
「这本书会告诉我们,在赤裸摊开的感情中因为受伤而无法动弹时,最后抬起头所见的风景,是何等美丽。他是我的父亲,但我同时也真心认为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夸赞店长,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难受。
「……福尔摩斯先生知不知道店长心里的想法呢?」
我相信一定他一定也看穿了自己的父亲吧。
我在心里这么想着,并开口问道。
「这个嘛……家父非常憧憬家祖父,,虽然起初立志成为鉴定师,却因为自己的素质不够而失落地放弃梦想,但他在儿子——也就是我的身上感受到自己欠缺的素质,于是对我抱有一种类似嫉妒的情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自然道出的回答,我大吃一惊。
原来他明白的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啊,对不起,你指的不是这个吗?」
「不,没错,我指的就是这个……福尔摩斯先生,那你对这样的店长抱持怎样的想法呢?」
虽然觉得难以启齿,但我还是问出口了。福尔摩斯先生面露难色。
「有什么想法吗?这个嘛,我觉得他太天真了。」
福尔摩斯先生严厉地这么说。
「天、天真?」我不禁睁大双眼。
「是啊。家父说自己没有资质,所以放弃了成为鉴定师的梦想。那么所谓成为鉴定师的『资质』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我的眼光真的比别人敏锐吧,但是家父和我所崇敬的家祖父,并不是天生眼光就优于常人。」
「咦?是这样吗?」
「是的。家祖父在十五岁的时候,进入一位经营古董店的师傅门下。他为了在众多徒弟中得到师傅的认可,他紧跟着师傅学习,锻炼自己的心眼。家祖父经过了不断努力,才成为现在的国家级鉴定师『家头诚司』。
所以,我认为假如家父也想变得像家祖父一样,就必须付出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多的努力。但是家父根本没有付出多少努力,就直接说自己没有资质,并转换了跑道。在他几乎忘记成为鉴定师的梦想时,他竟然在年幼的我身上感受到鉴定师的资质,因此大受打击。」
「这样啊……」
「或许家父认为我天生资质就很好,所以可以轻松学会鉴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因为某些因素没有上幼儿园,从那时起就一直跟在家祖父身旁……」
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这件事。
「家祖父带我去工作时,对我说:『你是我的助手,所以你不可以打扰我们,要乖乖地待在旁边看喔。』虽然这可能只是句对孩子说的玩笑话,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份量十足。我可是大家称赞的鉴定师家头城司的『助手』耶。当时年幼的我也尽可能拼命地学习,希望自己能够当一个不会让他丢脸的助手。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跟在家祖父的身旁,看了许多古董,持续不断地学习——正品和膺品哪里不一样?每个时代的特征是什么?从膺品上感受到的共同点是什么?——直到今天。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超越家祖父。那是因为家祖父同样持续学习,持续累积经验。在古董的世界里,学无止境,有时甚至会被颠覆常识。然而家父根本还没踏进这个世界,就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他,就算对我抱有嫉妒心,我也只能说他太『天真』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强硬的口吻这么说,那气势让我不禁屏息。
对,他说的没错。
没有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就嫉妒对方的才能,真的太天真了。
「不过,我想我能理解家父的心情。所以,既然家父已经对我抱有嫉妒心,那么我就必须更努力往上爬。」
「……更努力往上爬?」
「是啊。例如,当一支球队在甲子园的地区选拔赛输给了竞争对手,就会希望对方干脆获得全国冠军对吧?」
「啊,好像真的会这样呢。」
「我自己也对此颇有体会。」
「体会…吗?」
「是的。听说我前女友和那个自大霸道的大阪男快要结婚了。」
「咦?咦咦?」
我又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两个人竟然会走到结婚这一步。
「知道他们进展至此,我反而有种得到回报的心情。我会觉得,既然他们两个人的缘分深到能结婚,那我被甩也是无可奈何的。」
「或、或许是这样呢。」
真的,说不定真是如此。
「所以,我觉得被嫉妒的人,也应该要为对方努力才行。况且,正因为家父同时抱有嫉妒心和自卑感,所以才能写出那么棒的杰作。或许家父没有发现,但我认为写作可能才是他的天命呢。」
「也就是说,就算店长向往成为鉴定师,他还是注定会成为作家啰。」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假如是真心想走的路,就不会用『没有资质』这种理由轻易放弃了。就像我们刚才听到的善阿法师的故事一样,我相信如果是真心想实现的愿望,只要做出像是念一百万次佛号这样的努力,就一定会实现。」
福尔摩斯先生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这么说,我的胸口涌起一阵温热。
如果是真心想实现的愿望,只要做出像是念一百万次佛号这样的努力,就一定会实现——
这么说来,我想见他的心情,真的有那么强烈吗?
或许我和店长一样,我们都太『天真』了。
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停懊悔而已。
我握紧放在大腿上的拳头。
「……福尔摩斯先生,我……决定不回埼玉了。」
「咦?」
这句话可能出乎他的意料吧,福尔摩斯先生罕见地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因、因为光是交通费就要花好几万不是吗?我不想把自己努力打工赚来的钱花在这种事情上。相、相对地,我想去鞍马山郊游。」
听见我哈哈哈地干笑,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微眯双眼。
「这样啊。正好再过不久,数山电车的绿枫叶就是最美的时候了呢。」
「啊,是这样吗?说到枫叶,一般想到的都是秋天,原来大家也很喜欢绿枫叶啊。」
「是啊,绿枫叶感觉很清爽喔。我也很久没去了呢,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望着我,令我心跳加速。
「好、好的。我本来就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很孤单,如果你能陪我去的话就太好了。」
怎、怎么办,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高了。
「好期待喔。」
「是是是是是是的,好期待喔。」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
「那么我们差不多可以去吃午餐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
「这附近有很多餐厅,但比较没有可以好好坐着的店。葵小姐,你想吃什么呢?」
「啊,什、什么都可以。」
我有点不自然地这么说,同时离开了百万遍知恩寺。这是六月十五日的事。梅雨稍稍停歇、阴晴不定的天空,彷佛暗示着我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