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绿叶的颜色变得更深的季节。听到我说要去鞍马山的时候——
『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对我说。
一想起当时他那张温柔的笑脸,我都会心跳加速。
七月上旬,某个星期五的傍晚。
放学后,我走进位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身为工读生的我,仔细地拂去宝贵商品上的灰尘,一个人暗自心跳不已。
今天店长和福尔摩斯先生两人难得都在店里。
福尔摩斯先生正在确认账簿,店长一如往常地写着小说。
「对了,清贵、葵小姐。」
店长突然停笔,抬起头来。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
「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过七月想去鞍马郊游对吧?」
没错,若想去郊游,必须排在星期六或日的其中一天,但周末我通常会排班,所以我提早告诉了店长。
「是啊,一不留意,已经七月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现在才发现似地看了桌历一眼。
我可是一直期待着七月到来呢。
「很抱歉这么突然,你们可以明天去一趟鞍马吗?」
店长一脸认真地说,我们双双瞪大了眼:「咦?」
「没有啦,其实我有个作家朋友在鞍马有一间山庄……」
听见店长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恍然大悟地颔首。
「是梶原老师对吧?我记得他好像在三个月前过世了?」
「没错,那位梶原老师的家人说有点事情想要跟你商量。你们去郊游的时候,可不可以顺道去他家一下呢?回程再去也没关系。」
「……喔。」福尔摩斯先生似乎兴趣缺缺。
「对葵小姐也很不好意思呢。对了,午餐你就和清贵一起去贵船的※川床吃吧。我会先跟店家联络的。」(译注:店家设置在河畔的平台,上有座位供客人用餐与乘凉。)
店长大概是觉得歉疚吧,他彷佛确认似地这么说。
「贵、贵船的川床?」
说到川床,一般人脑中浮现的应该是像鸭川河畔的露台吧,但贵船的川床又不一样了。平台下就是清澈的流水,可说是夏天最极致的享受。
我看到电视上的旅行节目介绍这里时,就向往不已,一直想去一次看看。
没想到我竟然能去那种地方。
可以去鞍马,又可以在贵船的川床吃午餐,简直就像作梦一样!
就在我感到莫名兴奋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看来葵小姐好像也不介意的样子,那我就在回程的时候过去一趟吧。」
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显得没什么兴致。
「打扰你们两个难得的郊游,真是不好意思。」
店长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彷佛松了一口气。
尽管刚才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但他一定一直伺机开口拜托我们。
店长是不是和老板不同,不太好意思开口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呢?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挥挥手说:
「不会不会,只不过是回程的时候绕过去一下而已,完全没有关系。」
事实上,这趟旅行能够这么快就决定,我反而感到很高兴。
而在这个时候,我还浑然不知。
——我们将被卷进在梶原家山庄发生的悬疑事件,以及他们家的风暴中。
2
「嘿咻。」
翌日,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好早上九点在出町柳车站碰面的我,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一点抵达,把脚踏车停在车站旁的脚踏车停车场。
顺带一提,出町柳车站位于贺茂川与高野川汇集地附近的东侧。
这里有京阪电车(地下铁)以及数山电车的月台,由于可以从这里搭乘京阪电车直接前往大阪,所以这一站的乘客很多。
就在我离开脚踏车停车场,走向售票处的时候,我看见了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
「早安,葵小姐。」
「啊,早安。」
「我们走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一张车票递给我。
「不好意思,怎么连车票都……」
「不会不会,我才不好意思,因为我们的事情匆忙成行,真是抱歉。」
「才没那种事。」
对我来说,这根本求之不得。
穿过小小的剪票口,便看见只有两节车厢的电车停在眼前。
虽说接下来才要发车,不过看见电车近在眼前,总觉得有一股魄力。
「我们去前面那节车厢吧,那里看到的山间景色更漂亮。」
「好的。」我抱着既兴奋又期待的心情,走向前面的车厢。
车厢里,两侧各有一排座位,形式和京都市区的电车一样。
话虽如此,只有两节车厢的内部空荡荡的,让人联想到深山里的乡间电车。我们彷佛已经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令我不禁兴奋了起来。
坐下后,我带着愉快的心情左顾右盼,忽然发现车厢里有一个粉红色的心型吊环。我疑惑地睁大了双眼。
「福尔摩斯先生,车厢里只有那个吊环是粉红色的爱心耶?」
我惊讶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对呀,数山电车有个『设有心型吊环的车厢』。据说那是『幸福吊环』,只要拉住那个吊环,就能获得幸福喔。」
「幸福吊环!」
「都难得来了,葵小姐也去拉一下吧。」
「呃,嗯……对啊,既然都来了嘛。」
虽然有点害臊,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去拉了一下那个粉红色的心型吊环。这时候电车正好启动,于是我立刻回到座位坐好。「福、福尔摩斯先生不去拉一下吗?」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因此故意问道。
「对啊,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搭数山电车。」,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这不是我第一次搭数山电车——言下之意,就是他以前就拉过那个吊环了。福尔摩斯先生不像是独自来这里拉那个吊环的,那么他是和他之前说过的前女友一起乘车、一起拉吊环的吗?还是和别人呢?
福尔摩斯先生说过,和前女友发生问题之后,他过了一段『和出家完全相反的大学生活』,那指的应该是和女性的关系吧?
但仔细想想,他长得这么帅,学历又高,受女性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过去我已经知道,但他现在也没有女朋友吗?
我来问问看好了。
像『福尔摩斯先生有女朋友吗?』这样问。
我转头偷看一眼坐在隔壁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眺望着窗外的侧脸好帅。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想问我,请不用客气。」
福尔摩斯先生毫不迟疑地说。
他那一如往常敏锐的直觉,害我心跳如鼓。
假如在这种状态下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感觉一定会被误会。
「没、没有,没事。」
我缩着肩膀,也望向窗外。
电车在山里奔驰。眼前那一片乡村景致,实在很难想象这里和我住的地方同是左京区。宛如真的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
电车进入翠绿的隧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绿枫叶』。
「哇,真的好美喔!」
「这和秋天的红叶有不同的味道对吧。」
「是的,感觉很清爽,好棒喔。」
「虽然我们也可以开车去鞍马,但搭电车也有搭电车的风味呢。」
「搭电车比较有『旅行』的感觉,我觉得很棒。毕竟这是一趟……」
失恋旅行。我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对啊,毕竟这是一趟『郊游』嘛。」福尔摩斯先生这么接着说。
我有种得救的感觉。
「……真的。」
我轻轻笑了出来,望向窗外。
在明亮的阳光下,绿色的枫叶显得格外耀眼。
3
电车抵达了终点『鞍马车站』。这是一个古色古香,非常小的车站。
「……这个车站好像《铁道员》这部电影的场景喔。」
那部电影的舞台是北海道吗?这种又小又旧的车站,看起来好像全都一个样。不过,那些装饰在车站里的义经和弁庆的画,又让人有来到鞍马的实感。
一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狗脸。
「好大的天狗喔。而且只有一张脸耶。」
红通通的脸、又大又锐利的眼睛,再加上长长的鼻子。
不愧是天狗山——鞍马。
「很多人都会在这里拍照留念喔。要不要我帮你拍一张?」
「啊,不用了,谢谢。」
我立刻回绝。福尔摩斯先生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我不喜欢照相,但喜欢拍下景物留念就是了。」
我苦笑着说,同时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天狗的照片。
「那你也讨厌拍贴机吗?」
「这个嘛……拍贴机倒是还好。」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照相时眼睛看起来比较小的那种类型吗?」
完全被说中痛脚,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
「讨厌拍照,但是拍贴机又没关系,所以我猜应该是这个原因。因为拍贴机可以自己修图嘛。」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开心地说。
「不必连这种事情都看穿啦。」我噘起嘴。
「对不起。如果是对别人,我就算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自言自语般地说,我愣了一下。
「葵小姐,那我们就先去鞍马寺吧。」
「啊,好的。」
车站旁边有很多卖土产的店。一整排的天狗面具令人印象深刻,另外还有写着『牛若饼』的旗子。牛若饼,名称出自于牛若丸。果然充满了鞍马的气氛。
我们沿着坡道走了一段,便看见鞍马寺的『仁王门』。
已经褪色的红色楼门,洋溢着『深山佛寺』的感觉。
「这里祭祀着由鎌仓时代著名的雕刻家湛庆所打造的仁王本尊,据说是从俗世进入净域的结界呢。」
「从、从俗世进入净域的结界。也就是说,前面是个受到净化之地啰?」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里是很有名的『能量景点』呢。」
「是,这我也有听说。」
我点点头,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穿过仁王门。
从这里开始就是净域啊。该怎么说呢……
「我觉得空气确实有点不一样。」
听我一脸认真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噗啮地笑了出来。
「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容易受自我暗示的人?」
「是这样没错,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比方说,不知道这道仁王门的故事就直接走过,和知道之后再走过去,感受就会不一样。我想这也有一部分是自我暗示,可是先听一些流传至今的故事,再去体验当地的一切,我认为会有更好的收获。」
或许真的是这样。比起什么都不知道就穿过这道门,先听闻「门后就是净域」,我更觉得感激。
穿过门后,往前走一些,便能看见一座名叫『鬼一法眼社』的小神社。
「这里祭祀的是据说传授牛若丸兵法的武艺专家鬼一法眼。」
「还有一个故事说牛若丸是向天狗学武的,对吧。但其实是这个人教他的嘛。」
「可是,据说这个『鬼一法眼』也是虚构的人物。」
「咦,是这样吗?」
「是的。源义经这个人在各方面都充满了谜团呢。」
「真的。」我点点头。
「不过,他生长在这座鞍马山的事,是真的对吧?」
我慢慢在山路上走着,并出声问道。
「是啊,牛若丸是源氏的大将源义朝与宠妾常盘御前所生的三男。义朝被平家杀死后,他的小孩本来也很可能全都被杀,但是义经最后却获得清盛网开一面,没有被杀,并在鞍马长大。」
「为什么清盛会网开一面呢?」
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是不是每个认真学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的常识啊?该怎么说呢,就算把年号之类的历史全部背下来,我对这些琐碎的逸事印象却很模糊。身为一个没用的女高中生,真的很抱歉。
「有一说是牛若丸的母亲——常盘御前是个绝世美女,清盛第一眼看见她,就要求她当自己的妾。这时常盘御前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你救我孩子的命,我就答应。』」
「咦?咦咦?也就是说,常盘御前为了救自己的孩子,成为杀了自己的丈夫——有血海深仇之人的妾吗?」
「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最后清盛也被他以前放过的孩子杀了对吧?」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吧。」
听他这么说,我长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因果呢。
「像清盛那么有权力的人,身边一定美女如云,他为什么偏要把敌人的妻子纳为自己的妾呢?她真的那么美吗?」
「这个嘛,据说常盘御前是从一千名美女当中挑选出来的美女,也就是日本第一个选美大会的冠军呢。」
「咦?那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中宫……也就是天皇的皇后,非常喜欢美丽的事物;她雇用仆人时,为了选出最漂亮的人,于是召集了一千名京都的美女进行审查,而最后选出的就是常盘御前。她正是从整个京都里挑选出来的绝世美女呢。
只不过不晓得这个故事有几分真实性就是了。」
「哇,真有趣。」
「是啊,很有意思吧。」
我们聊着聊着,便抵达了鞍马寺。
独自座落在山上的鞍马寺,外观比我想象得还要简朴。
所谓『深山佛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而最有趣的是,镇守在寺院门口的并不是泊犬……
「这是老虎耶。」
「是的,这里的是老虎。」
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正殿前方地面上的巨大六芒星图样。
六芒星中央的石头上,有着三角形的图案。
「这里就是大家所说的能量景点。」
「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据说宇宙的能量会注入这里呢。那我站上去看。」
我抱着跟流行的心情,站上六芒星中央的三角形。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右手突然传来一阵彷佛触电的感觉——
「!」我连忙握紧拳头。
咦?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头雾水地离开六芒星,再次踏进去,但这次没有任何感觉。
「你怎么了吗?」
「啊,没有,没事……」
要是说出我的手刚才好像触电了,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里虽是深山的简朴寺院,但也许真的是个不得了的地方。
「牛若丸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对吧?」
我换了个话题,望向寺院。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在这样的山里健康地成长,难怪他在各方面都比一般人更强。」
「或许是吧。」我笑了笑。
拥有千中选一的美女母亲,又因为母亲的爱而保住性命,在这间寺院里长大,后来前往京都,在五条大桥邂逅了弁庆。
传说他是个身轻如燕的美少年,在皎洁月色下战斗的模样,宛如跳舞一般。
虽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但确实让人感受到一种壮丽的浪漫。
之后,我们沿著名为『木之根道』的路,前往贵船。
尽管天气晴朗,但这里不愧是山上。
凉爽的风非常宜人,让人无法想象现在是七月上旬。
今天真是适合郊游的好天气。
前方就是拥有美丽红色鸟居的贵船神社。石阶的两侧分别挂着一整排红色的灯笼,令人印象深刻。据说这里自古以来都祭祀着水神。
神社境内设置了许多竹枝,上面挂着色彩缤纷的纸条。
「对了,马上就是七夕了呢。」
「可以写下愿望,挂在竹子上喔。你要写吗?」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问我。
「这个嘛……」
『希望能和他永远相亲相爱』
一看到写着这段文字的纸条,我立刻别过头。
「我还是不要写好了。」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去参拜吧。」
「好的。」
我们肩并肩参拜之后,决定去体验这里很有名的『水占卜』。
这里的正殿右后方有一个水占斋庭,抽了签之后,把签放入水中,就能利用神水的灵力让文字浮现,是一种很特别的占卜。
「这个好好玩喔。」
「对呀。」
我们抽了签之后,便把签放进水里。
签上慢慢浮现『大吉』两个字。
「哇,大吉!太棒了。」
「我是中吉。」
「福尔摩斯先生的也很棒呢。」
「对呀。」
我们两人手拿着签,开心地笑着。
「那么我们差不多可以吃午餐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确认时间,一边这么说。
「啊,好的。其实我肚子正好开始饿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终于要去传说中的川床了,我雀跃不已。
4
离开贵船神社后,我们沿着河边的山路往下走。
不久,眼前便出现好几间设置川床的餐厅。
(原来设置川床的店家这么多啊。)
每间店的气氛各有不同。有的店家在川床上摆设桌子和红色洋伞,打造出西式风格的川床。在坡道上可以看见许多正在川床用餐的客人,让人满心期待。
「家父常来的店是这家。」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一间看起来历史悠久的川床料亭,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欢迎光临。」
一位身穿深蓝色和服的女服务员在宽敞的玄关对我们深深鞠躬。
「我们有用『伊集院武史』的名字订位。」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女服务员微笑着点点头。
「是,我们正在恭候大驾。您就是老师的公子吗?长得真像呢。」
女服务员喜悦地笑道。
「这边请。」她带着我们走进一条朝内延伸的通道。
这条通道直接通往户外。
从敞开的门外可以看见下方潺潺的流水,以及设置在河上的平台。
平台上铺着红色绒毯,其上又铺着蔺草席。黑色的方桌旁放着蔺草座垫,上方有竹帘遮阳。
真是名符其实的『和风世界』,好奢侈的乘凉方式。
「……好棒喔。」
我感动得伫立原地,女服务员笑了起来。
「这边请。」我们穿上店家准备的室外拖鞋,走下石阶。
山中凉爽的风轻抚着因为郊游而燥热的肌肤。
「太惊人了,真的好凉快喔。」
看见我这么惊讶,店员点点头。
「是啊,即使是在盛夏,这里也只有二十五度左右。现在大概是二十三度吧。我们替两位准备的位子在这里。」
店家帮我们安排的座位,在上游侧的最边缘。
从那里可以就近欣赏河水,可能是最好的座位吧。
在更上游的地方,有一处人工打造的高低落差,让流水形成瀑布。
「福、福尔摩斯先生,我才这个年纪,真的可以这么奢侈吗?」
我忍不住一脸认真地问。福尔摩斯先生和女服务员先睁大了眼,接着噗哧一笑。
「所谓的奢侈,可以分成『好的奢侈』和『坏的奢侈』。我认为就算觉得奢侈,但只要能把这份经验变成自己的养分,那就是『好的奢侈』,也是一种很棒的学习喔。」
福尔摩斯先生在座垫上坐定。
「是、是的。这就是所谓的社会学习吧。」
我诚惶诚恐地在他的对面坐下。
「另外,如果要说年纪,我因为家祖父的关系,打从懂事起,就跟着他去了各种惊人的地方,接触到价值好几亿的东西呢。」
「说得也是呢。」
福尔摩斯先生将这些经验全部转化为自己的『养分』,所以才有今天的他。我暗自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柔和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间洒下,宜人的凉风吹拂,耳边传来瀑布声、流水声,以及山里的鸟鸣声。
一切实在太美好,日常生活中的不顺心,彷佛全都随之散去……
假如日后有人问我『贵船的川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就可以详细地回答了。这是我永远握在手里的话题。
这么一想,就算多少有些勉强,但这种奢侈确实很有价值。
过去我因为觉得自己『不够格』而犹豫着没踏进去的地方,假如也勉强自己去看看,或许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正当我陶醉在潺潺流水声中时,餐点上来了。
小菜、前菜、汤品、生鱼片、盐烤香鱼。
生牛肉片、当季蔬菜天妇罗、汆烫鳢鱼、生豆皮佐秋葵。最后是蒴箬面、汤品、酱菜、白饭与水果。
全部都美味至极,让人心满意足。
每道菜的份量并不多,一开始我还担心这样真的吃得饱吗?没想到全部吃完之后,竟然饱得惊人。
不过,倘若这些餐点是全部一次送上来的话,绝对不会这么饱吧?
正因为每道菜都是在绝妙的时间点端出来,才能这么有饱足感。
该怎么说呢,感觉这些餐点对身体也非常体贴。
「好好吃喔,我吃得好饱。」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餐后水果哈密瓜送进嘴里。口感滑顺,真美味。
「就算已经饱了,饭后的水果还是另当别论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他的一举一动都很优雅,好适合这种地方。
而我却从头到尾都好像跑错棚一样。
假如没有店长的安排,这种地方不要说没什么缘分了,说不定我一辈子都不会来。
我必须再次谢谢店长才行。
「……这么说来,店长自己也很常来这里吗?」
「是啊,他好像每年会来一次的样子。我们稍后要去拜访的那位作家——梶原直孝先生,在鞍马有一间山庄,所以家父好像也很常和他一起吃饭。」
「梶原老师在三个月前过世了是吗?」
「是啊,他才刚过耳顺之年,但因为糖尿病恶化……」
「……糖尿病。」
「是的,他出身九州岛岛,个性豪爽,非常喜欢喝酒。据说不管医师怎么叮咛,他仍然坚持『吃自己想吃的、喝自己想喝的』,完全不听从医嘱。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是『坏的奢侈』吧,但他本人或许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他其实很幸福也说不定。」
「……哇,他和店长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作家呢。」
「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意气相投吧。」
就在这个时候,女服务员快步走向我们。「不好意思,梶原老师家里打电话过来了。」
听见她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说:「啊,好的。」并立刻起身,和女服务员一起离开了。
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对方应该是想问我们几点过去吧。
话说回来,两位作家在贵船的川床聊天,这感觉也好浪漫喔。
流水潺潺,树叶随风摇曳。
假如我也有创作天赋,一定也会想写些什么吧。
但我实在不会创作,那至少想一首俳句好了。
「……夏日雨,汇集于此成急流……」
不行,这样就变成抄袭※巴蕉了!(译注:指松尾芭蕉的俳句「五月雨,汇集于此成急流,最上川(五月雨をあつめてはやし最上川)」。)
况且这条河也不似『汇集于此成急流』所形容的那么湍急。
「夏日的雨怎么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让我吓得跳了起来。
「啊,不,没事,真的。」
「你是在说最上川吗?」
「你、你明明就听见了嘛,真过分!」
我面红耳赤地扬声说道。
「顺带一提,这条河的名字就叫做『贵船川』喔。」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明。
可恶,那个有点坏心又从容不迫的笑容。坏心眼的京都男孩,今天也正常发挥。
「先、先别管这个了,刚才对方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嘟着嘴,改变了话题。
「啊,不好意思。梶原夫人说如果方便的话,她可以派人来这里接我们,你觉得这样好吗?还是要在鞍马散散步之后再过去?」
「啊,不。今天已经逛得差不多了,现在直接去梶原老师家也没有关系。」
「好,那我就这样回复。」
福尔摩斯先生旋身往回走。
「咦?电话还没挂吗?」
「是啊,因为我想先征求葵小姐的同意。」
「不、不用在意我没关系啦。」
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其实很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无时无刻都好绅士。
(虽然有点坏心眼。)
话说回来,那位已故作家的家人,到底有什么事想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呢?是他的遗物里有古董,想请福尔摩斯先生去鉴定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感觉不用特地找福尔摩斯先生也没关系啊。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啜饮冰凉的梅子汁。
5
——过了几十分钟。
我们在川床喝茶,我还把手放进水里,大叫「果然好冰喔!」就在这时,梶原老师家派来的人已经在来到店门口接我们了。
「我是梶原的秘书,敝姓仓科。」
站在门口向我们鞠躬并自我介绍的,是一名身穿西装,年约四十至五十岁,看起来很干练的中年男子。
梶原老师竟然有秘书啊,真了不起。
「我是家头清贵。」
「我、我是真城葵。」我向他微微鞠躬,他也对我微笑。
「请多多指教。」
「谢谢您特地来接我们。」
「不,我们才抱歉,这么临时地请您跑一趟。请两位上车吧。」
仓科先生这么说,同时打开停在店门口的奔驰车后座车门。
奔驰!而且还是黑色的!
「作家好有钱喔。」
我在震慑之余喃喃自语,同时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上了车。
「葵小姐,你知道《权力抗争》这部电影吗?」
「是,我听过名字。那是讲政治家和流氓混乱斗争的电影对吧?」
因为我对题材没兴趣,所以没看过,但那系列电影很有名,还拍了好几集。
「梶原老师就是那部电影的原作者喔。」
「咦,原来如此,好厉害喔!」
这时,坐在驾驶座的仓科先生呵呵笑了起来。
「年轻女孩不太会看那种电影吧。」
「不、不好意思。不过我记得我爸爸有看,而且很喜欢。」
我记得电影的内容好像也很艰涩。
「梶原老师就读东大的时候,正好是学生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毕业后他当上了律师,接触到不少社会黑暗面,于是他把这些经历写进《权力抗争》里。这部作品大受欢迎,让他获得了新人奖,还被翻拍成电视剧和电影,让他一举跻身名作家之列。」
福尔摩斯先生如往常替我说明。
「清贵先生,您真清楚呢。」
「是啊,那当然。梶原老师是和家父亲近的大作家,我也觉得很自豪呢。」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灿烂的笑容说道。他的应对永远都这么得体。
「不过,清贵先生,梶原著名的作品并不只有《权力抗争》而已唷。他还有写过《百花缭乱》和《禁忌果实》等唯美的作品。」
仓科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微笑着说。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受到热情。
「是啊,梶原老师的禁忌题材作品也非常受欢迎呢。仓科先生,您也是梶原老师的狂热粉丝吧。」
「……那当然。我可能是他的头号粉丝吧?」
也许是因为被看穿而感到难为情吧,仓科先生耸了耸肩。
车子沿着山路一直往上开。
「……哇,真的是在深山里耶。」
车窗外的绿枫叶令人目不暇给。
窗外的景致,说不定自古至今都没有改变。
一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感慨。
我们从主要干道开进一条小路,最后终于看见树林中那栋不负『山庄』之名的木造别墅。
「哇,好美喔。」
「谢谢。这里是梶原工作的地方。」
「听说他只要开始写作,就会关在这里不出门是吗?」
福尔摩斯先生确认道,仓科先生点点头。
「是的。他写作的时候,夫人和我也会来这里,所以这里可以说是他的第二个宅邸。」
「那主要的宅邸在哪里呢?」
「现在是住在四条的公寓。当公子们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在衣笠买过房子,不过三兄弟都长大离家后,那间房子对夫妻两人来说太大了,所以才搬去公寓。」仓科先生把车子停在山庄门口。
我们也立刻下了车。
带着绿叶香味的凉风迎面而来。
「空气好清新喔。」
因为实在太舒服了,我忍不住张开双臂深呼吸。
感觉这里充满了鞍马山的『气』。
我似乎能体会作家为了写作,把自己关在这里的心情。
「请进。」
就在仓科先生往前走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在门后的是一位看似梶原老师夫人的女性。
「谢谢您今天的莅临。我是梶原的妻子,绫子。」绫子夫人深深一鞠躬。
她大概五十至六十岁左右吧。
身材纤细,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就像女明星一样漂亮。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我经常听家父提起绫子夫人您。」
「哎呀,伊集院老师都怎么说我呢?」
「他每次见到绫子夫人,回来都一定会说:『绫子夫人真是位美人,我真羡慕梶原老师。』」
「哎呀,真是会说话。不过清贵先生和老师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她呵呵地笑着说。从她的措辞可以发现她并不是关西人。
「今天打扰你们约会,真是不好意思。」
绫子夫人将视线转向我,我吓了一跳。
约约约约约会!
「那么,您要找我商量的是什么事呢?」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没有响应这一点,直接切入了正题。
咦,你这样不就等于肯定我们这是约会了吗?呃,这的确是约会没错啦。
「啊,总之请先进来吧。」
她把门完全打开。
「好的,叨扰了。」
我们踏进了山庄。
山庄的客厅洋溢着昭和时代的怀旧氛围。
客厅里有黑色的吊灯,还有『藏』也有的大型立钟。
有像酒吧一样的吧台以及撞球桌。天鹅绒沙发上坐着三名男子,他们一看见我们,就站了起来。
「你就是伊集院老师的……」
「然后也是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
「欢迎你们来。」
他们接连着说。
他们应该就是梶原老师的儿子们吧。
全是男生。也就是说,他们是梶原家三兄弟。
三兄弟的年龄分别是三十岁前半、二十五岁左右,以及二十岁出头吧。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看得出他们对福尔摩斯先生如此年轻的事实感到疑惑。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
「我、我是真城葵。」我们向他们打招呼。
「幸会,我是梶原家的长子冬树。」这一位是看起来三十至三十五岁的男性。
从外表看起来,就像一位青年实业家。
「我是次子秋人。」年约二十五岁的他,看起来十分纤细,有种艺术家的气质。
或许是像妈妈吧,他长得颇为俊美。
「我是三男春彦。」
这位看起来和福尔摩斯先生年纪相仿。
他的脸上挂着充满亲切感的微笑,看起来是个爽朗的青年。
若只论外表,长子冬树先生可能比较像身为九州岛岛男儿的父亲——虽然我没见过他;次子秋人先生比较像妈妈;三子春彦先生,则像是把父母加起来除以二的感觉——我暗自在心里推测。他们果然是三兄弟啊。
话说回来,从他们的名字,就能得知他们出生的季节呢。
以一个作家来说,这种取名的方式也太随便了吧……
「也许作家反而很不擅长取名字呢。」
福尔摩斯先生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悄悄这么说,让我吓了一跳。
真是的,就叫你不要乱读别人的心嘛!福尔摩斯先生还是一样可怕!
「请坐。」在他们的催促下,我们也在天鹅绒沙发坐下。
桌上已经准备好咖啡和茶点。
看见旁边也准备了牛奶和砂糖,我松了一口气。
「听说清贵先生和令尊一样就读京大是吧?」
「是啊,只不过我是研究所才进入京大。我大学念府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哎呀,府大。我们家春彦现在是府大二年级呢。」
「我是不是也该努力考考看京大的研究所呢?」
绫子夫人和春彦先生开心地笑道。
春彦先生现在大二,也就是二十岁左右。
这时,坐在吧台椅子上的次子秋人先生耸耸肩。
「不管是府大还是京大,对只有高中毕业的我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你说想当演员,就离家了啊。」
长子冬树先生苦笑着说。
「都是因为哥哥和爸爸一样进了东大,害得不会念书的我无地自容啊。不过也幸亏哥哥去了东京,我才能跟着去东京就是了。」
「真是的,你在我那里白住了好一段时间呢。」
梶原家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我先生虽然表面上反对,但他也觉得假如秋人真心想当演员,他可以帮忙;可是秋人这孩子却说他不想靠爸爸的名气出名,所以隐瞒着自己是作家梶原直孝的儿子这个事实,努力磨练演技。后来,他的努力渐渐获得回报,最近—虽然只是一些小角色——他开始在电视和电影里演出了呢。」
绫子夫人看起来虽然略显难为情,但仍然很想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样子。
「我记得绫子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想当演员对吧?听说您和梶原老师是在试镜的时候认识的?」
福尔摩斯先生喝了一口咖啡之后这么说,绫子夫人点点头。
「伊集院老师真是的,什么都告诉清贵先生了呢。是啊,虽然我缺乏天赋,所以没能成为演员,但儿子似乎能够继承我的梦想,我很高兴。」
绫子夫人,其实并不是店长什么事都告诉福尔摩斯先生,而是在不知不觉中,福尔摩斯先生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暗自在心里喃喃自语。
「所以您今天想要商量的事情是……」
福尔摩斯先生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
绫子夫人和梶原家兄弟露出烦恼的表情,面面相觑,彷佛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秘书仓科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那么就由我来说明好了。」
原本和谐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
「梶原老师过世的时候,交给律师两封遗书。其中一封他交代我们立刻拆开,这封遗书里写着关于财产分配的事,是正式的遗书;另一封则指示我们必须在三个月后,于这间山庄里拆开。
三天前,就是老师过世三个月的日子。律师在这间山庄将遗书交给我们,这封遗书里说:『我想要送给三个儿子我珍藏的画』,并写着金库的密码。而金库里放着三幅挂轴。」
我听着他的说明,不由得屏住气息。
「挂轴吗?」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响应。
所以他们果然是想请福尔摩斯先生鉴定那些画作吧。
大作家留给儿子的三幅挂轴。
价值究竟会多高呢?
我不由得感到兴奋。
我在福尔摩斯先生的身旁满心期待着他们把挂轴拿出来,但是仓科先生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视线。
「是的。长子冬树先生收到的是平清盛的画,次子秋人先生的是北斋的富士画,三男春彦先生则是平忠盛的画。我们猜想这三幅画可能很有价值,所以立刻请了鉴定师过来鉴定,没想到这三幅都是复制画,几乎没有作为古董艺术品的价值。最后我们推论梶原老师可能只是单纯把他喜欢的画送给儿子而已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瞠目结舌。
咦?他们已经请人鉴定过了吗?
所以今天请福尔摩斯先生过来,并不是要拜托他鉴定那些画作吗?
我一脸困惑,但身旁的福尔摩斯先生面不改色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冬树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我们三兄弟在这间山庄喝酒,说我们要各自好好珍惜老爸送给我们的挂轴,并且带着幸福的心情入睡了。
……没想到隔天却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事?」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那三幅挂轴全都被丢到后面的火炉里烧掉了。」
春彦先生皱着眉头,神情悲凄地说。
「咦?」我们顿时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被烧掉。你的意思是全都烧成灰烬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皱着眉头问道,而仓科先生摇摇头。
「不,画轴的部分还在,但最重要的画都被烧毁了。」
「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这么做呢?」绫子夫人双肩颤抖,咬着嘴唇低下了头。秋人先生夸张地耸肩。
「妈,你根本不用问到底是谁啊。一定就是这个家里的某个人干的不是吗?」
「没错,那天这间深山房子里只有我们而已。」
冬树先生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可是,哥哥,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如果是把挂轴偷走还另当别论,可是我们当中到底有谁会烧掉挂轴呢?」
春彦先生像有些生气地大声说。
「烧掉会不会只是障眼法,其实犯人是把挂轴偷走了呢?」
秋人先生笑着说,看起来彷佛对目前的状况乐在其中。
「就算是偷走好了,但刚才不是说过这些画本身并没有太高的价值吗?就算拿去卖,顶多也只能卖到几万而已。」
「不是、不是,虽然画本身没有价值,但说不定藏着老爸留下的什么秘密啊。比如说秘密的财产之类的。」
「哼,说这种话,会不会根本就是你烧掉的?在我们当中最缺钱的不就是你吗?」
「你说什么?」冬树先生和秋人先生双双站了起来。
「别吵了!」绫子夫人大声喝止。
——总、总觉得我好像被卷入了一场不得了的风波!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仍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他的表情看起来虽然平静,但是嘴角却微微上扬,看得出他颇为愉悦。
「福尔摩斯先生,你在想什么呀?」
我小声地说,同时轻轻用手肘撞他一下。
「啊,失礼了。我只是觉得他们实在是像得惊人。」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放下杯子,抬起了头。
像得惊人?
他是指谁和谁呢?
是说这三兄弟很像吗?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内在,但他们的外表都是不同的类型啊。)
还是指已故的梶原老师和三兄弟很像呢?
(我不认识梶原老师,所以不知道。)
或者是说绫子夫人和秋人先生长得很像呢?
(他们的确很像没错。)
在我歪着头思索的时候,他们还是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
「——请冷静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用冷静但响亮的声音严厉地说,众人闻言,便停下了动作。
「各位既然特地找我过来,就表示你们并没有报警吧?」
「那当然。不管怎么想,这件事一定是我们之中其中一个人做的,所以我们才不会报警呢。」
冬树先生语气坚定地说,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犯人一定就在他们之中,所以当然不想求助于警察嘛。
但他们还是想解决这起难以理解的事件,所以……
「我们请教了这次来帮我们进行鉴定的柳原先生,他说伊集院老师的儿子绰号叫『福尔摩斯』,是一位直觉敏锐的鬼才。」
春彦先生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无奈地用手扶着额头。
「原来如此,替各位鉴定的原来是柳原老师啊。」
「福尔摩斯先生认识他吗?」
「他是家祖父的老朋友。」
「喔,原来是老板的朋友。」
又是所谓的人脉。
福尔摩斯先生重振精神,望向大家。
「……既然柳原老师已经看过,就表示鉴定没有问题。」
换句话说,鉴定师说这三幅画没有艺术上的价值,似乎是可以信赖的。
「唉,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你就问我们问题,然后直接指出是谁把挂轴烧掉的就好了啊,你这个人称『福尔摩斯』的名侦探先生。我很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很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能耐嘛。」
秋人先生露出一抹坏心的笑容。
他虽然也是帅哥,却有点讨人厌。而且乍看之下给人轻浮的感觉。
「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的姓氏是『家头』。我不确定能不能符合您的期待。」
福尔摩斯先生面带微笑地响应秋人先生。
他果然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哎呀,毕竟临时接到这种委托,想必你也只能举手投降吧。」
即使如此,秋人先生还是用挑衅的口吻这么说,让我觉得很惊讶。
秋人先生为什么这么咄咄逼人呢?他们两个都是帅哥,是因此有什么地方令他不痛快吗?还是他真的很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不喜欢听到有人被称为『福尔摩斯』?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
「是呀。不过我已经锁定犯人了。只是很遗憾,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从容的微笑回答。
「咦?咦咦?」众人惊呼。
「真、真的吗?」
只听了这么一点事件情况,他要怎么判断出犯人是谁呢?
「真的假的,你是骗人的吧?」秋人先生露骨地皱起眉头。
「真的吗?」
「是、是谁做的呢?」每个人都探出身子问道。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不能说出是谁。接下来我想仔细地请教各位一些事情。」
——是说,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说出这种话,看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有一点生气了呢。他虽然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也许内心是很不服输的。
对秋人先生来说,福尔摩斯先生好像是他讨厌的类型;说不定他也是福尔摩斯先生讨厌的类型?
「……是啊,我不喜欢那种看起来很轻浮的『自大霸道帅哥』。」
福尔摩斯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耳边这么回答,害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那么,接下来我想要逐一请教各位。首先是冬树先生,可不可以请您再告诉我一次您的名字、年龄和职业呢?」
福尔摩斯先生在胸前交叉手指,看着冬树。
「啊,从名字开始说吗?我知道了。我叫梶原冬树,三十二岁,在我就读东大经济学系的时候就开始创业,经营IT相关产业,直到现在。」
冬树先生三十二岁,果然如我所料,是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
「所以您是老板啰。可以告诉我公司的名字吗?」
「是,我的公司叫做『WEST JAPAN』。」
「那是一间规模不大但精锐集结,而且最近股价上涨,评价很好的公司呢。」
「……谢谢您。」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说出有关自己公司的信息,他似乎颇感惊讶。
他可能以为只说出公司的名字,对方应该不会知道吧。
「三个月前遗产分配的内容,你可以接受吗?」
福尔摩斯先生单刀直入地问,我吓了一跳。
不过冬树先生似乎不以为意,点了点头。
「遗书的内容和他生前对我说过的一样,也就是『三兄弟平分』,所以我并不意外。此外,由于我老爸花钱花得很凶,所以留下的财产不多。」
「这样啊。冬树先生,您在看到令尊留给您的遗物,也就是那幅挂轴的时候,有什么感想呢?请您直话直说。」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冬树先生的双眼,他抓抓头。
「呃——这个嘛,我只觉得是因为老爸生前就很喜欢清盛,所以才送我清盛的画吧……另外,收到这种东西,我也没地方可挂,有点不晓得该怎么办。」
听起来真的是毫不讳言。想必他本来很期待父亲留下的遗物,没想到却是他并没有特别喜欢的挂轴,所以有点失望吧。
「谢谢您。那么,秋人先生,接下来麻烦你。」
福尔摩斯先生把视线移向坐在吧台前椅子上的秋人先生。
「是说,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干嘛还要我再讲一次啊。我叫梶原秋人,二十五岁,职业是演员,经纪公司是『akCOMPANY』。」
秋人先生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耸耸肩说。
「『akCOMPANY』是演艺经纪公司中评价不错的公司呢。秋人先生对于遗产分配有什么想法呢?」
「啊,平常我老爸总是对我说『像你这种浪荡子,我一毛钱也不会留给你』。所以我还怀疑是不是真的有我的份呢。」
「这和冬树先生说的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老爸跟老哥说了什么,但他总是对我说不会把遗产留给我,所以就某方面来说,我其实很惊讶。」
「当你看见挂轴的时候,有什么想法呢?」
「啊,我只是单纯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很喜欢北斋。只不过那好像是膺品就是了。」他轻轻笑道。
秋人先生真的有点轻浮。
「我知道了。那么,春彦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冷淡地移开视线。
「欸,我这样就问完了喔?」秋人先生不悦地抱怨。
被指名的春彦先生看见秋人先生的反应,笑了出来,接着露出正经的表情。
「我叫梶原春彦,二十岁,现在就读京都府大二年级。」
「春彦先生对于遗产分配有什么想法吗?」
「欸——老实说,我本来以为我们家更有钱,所以很意外遗产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不过我也知道老爸挥霍无度,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春彦先生哈哈大笑,像是试图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我觉得他说的也是真话。
「你觉得令尊什么样的表现,让你觉得他挥霍无度呢?」
「因为他很豪爽啊。他常常邀请曾经照顾过他的人齐聚一堂,请大家吃饭。一高兴起来,还会在他常去的居酒屋对大家说『今天我请客,大家尽量喝!』连不认识的客人也一起请呢。」
或许是想起了父亲那种豪迈的模样吧,春彦先生有点开心地扬起了嘴角。
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很尊敬、也很仰慕父亲。
「……春彦先生是三兄弟当中的老么,令尊——梶原老师会不会对你特别严厉,或是对你特别疼爱呢?」
面对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
「家父的确特别疼爱春彦没错。」
「对啊对啊,老么真吃香。」
在春彦先生回答之前,他的两个哥哥就不服气地大声说。
「我自己不太清楚,但家父对我一直都很慈祥。可能是因为两个哥哥常被家父责骂,而我看见之后,做事就会特别小心,避免让自己也被骂吧。」
我觉得这是排行比较后面的孩子常有的特权。我也有一个刚上国中的弟弟,那家伙每次看到我被爸妈骂,就会马上装乖。
「春彦先生看到挂轴之后,有什么想法吗?」
「呃,该怎么说呢。其实我看不懂耶。」
春彦先生面带笑容地双手抱胸。
「看不懂?」
「因为哥哥他们的挂轴,一看就知道是清盛和富士山,但我的却是没人知道的武将图。我问妈妈和哥哥们这是哪个武将,他们也不知道。最后还是鉴定师柳原老师告诉我,这个武将是平忠盛。」
春彦先生苦笑着说。
我可以感受到他对自己得到的这幅画有些失望。
「这样啊。我本来是打算等一下再问的——我可以再次请教各位有关挂轴的详情吗?令尊留给冬树先生的挂轴上是平清盛的画,请问画里的清盛是什么样子呢?」
福尔摩斯先生问道,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个嘛……画里的清盛身上穿着金色的衣服,手拿着一把很大的扇子,搧着一颗火红的太阳之姿。」
冬树先生一边回想着一边说,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点点头。
「喔,那是『招日清盛』吧。」
「招日清盛?」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歌舞伎有一个名叫『严岛招桧扇』的剧目,画里的清盛就是在这出戏里的模样。」
这时绫子夫人「啊」了一声。
「这么说来,我家那口子很喜欢歌舞伎呢。」
「是的,家父也很喜欢,所以偶尔好像会和梶原老师一起去看戏。」
「的确是这样没错。」
福尔摩斯先生和绫子夫人呵呵笑着。「那么,秋人先生的富士图又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话题拉回来。秋人先生双手抱胸说:
「这个嘛……整体的颜色偏米白,画里有一座富士山,还有一条黑色的龙飞向天空。」
「是『富士越龙图』呢。我明白了。那么,春彦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转过头去。
「你、你从刚刚开始是不是只对我特别冷淡啊?」
秋人先生不开心地大声说。
「不是您先挑衅别人的吗?您这人真是有趣呢。」
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来,露出一抹灿烂至极的微笑。
可能是感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的魄力吧,秋人先生顿时说不出话。
——出现了!面带笑容的使坏攻击。
他并没有直接恶言相向,却仍能精准地踩到对方的痛处。这就是京都男孩啊!
看着这场我有些无法理解的战争,我忍不住握紧拳头。
「那么,春彦先生的画又是什么内容呢?」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恢复认真的表情,客厅里的氛围也再次变得紧张。
「啊,是。我的挂轴画着树林里有个提着灯笼的老和尚,还有一名武将。」
「提着灯笼的和尚……」
听完他的叙述,福尔摩斯先生沉默了半晌。
「这样啊。谢谢您。」
他微微鞠躬,接着把视线转向绫子夫人。
「……绫子夫人,可不可以请您也再做一次自我介绍?」
大概是没想到连自己也会被问到吧,绫子夫人略显惊讶地抬起头来。
「啊,我吗?好的。我叫梶原绫子……五十三岁。」
说到年龄的时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她的犹豫,大概是无言地询问『真的要说年龄吗?』吧。
「请问绫子夫人是几岁结婚的呢?」
「我十八岁认识梶原,二十岁结婚。」
「梶原老师比您大七岁对吧?」
「是的。」
「这次梶原老师留给三位公子挂轴的事情,您事先知情吗?」
「不,我完全不知情。」
「老师没有留给绫子夫人什么吗?」
「没有。啊,但是……」
绫子夫人举起左手,亮出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上水蓝色的宝石闪闪发光。
「梶原在过世之前,送了我这个礼物。这是我的诞生石戒指。」
「海蓝宝石。所以您是三月出生的啰?」
「是的。清贵先生,您真了解呢。」绫子夫人高兴地轻抚戒指。
「绫子夫人看到三兄弟收到的画作,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嘛……我本来以为那三幅画一定都有艺术上的价值,因此得知并不是那样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疑惑。」
「梶原老师本来就很喜欢挂轴吗?」
「那个人对什么都有兴趣,挂轴只是其中之一吧。但是不论是在这间山庄或是我们住的公寓,都没有装饰挂轴,所以我也有点吃惊。」
「我懂了。谢谢您。」
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致谢后,又把视线转向仓科先生。
「最后,仓科先生,可以麻烦您吗?」
「好的。」仓科先生带着真诚的表情颔首。
「我叫仓科洋平,四十二岁。我的工作是梶原老师的秘书。」
「仓科先生事前知道有挂轴的存在吗?」
「不,只有保管第二封遗书的律师知道。」
「……原来如此。对了,仓科先生是怎么成为老师的秘书的呢?」
「说来汗颜,其实我原本是暴走族。」
听见仓科先生苦笑着这么说,只有我一个人惊讶地发出「咦?」的一声。
「很讶异吧。现在这么正经的他,以前竟然是个暴走族。」
绫子夫人和三兄弟一起呵呵笑着。
看来这一家人都知道这件事。
(福尔摩斯先生大概也知道吧。)
「我十八岁的时候,因为做了太多坏事,被警察逮捕了;而拯救我的,就是当时担任我的律师的梶原老师。从此之后,我就对老师仰慕不已。我一直在他的身边转,希望可以帮上他什么忙,老师便雇用我当他的『司机』。两年后,承蒙老师称赞『你还满能干的』,于是就把我升格为秘书了。」
仓科先生满脸笑容地说,三兄弟也用力点头。
「仓科先生原本是暴走族,但他的头脑非常好喔。」
「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到学历并不代表一切。」
「更重要的是,他是家父的救命恩人呢!」
三兄弟接连着说。
「救命恩人?」福尔摩斯先生睁大了双眼,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是的。听说家父在写下《权力抗争》之后,激怒了书中影射的暴力集团。当时有个血气方刚的暴力集团成员拿着刀来刺杀家父,是仓科先生挡在家父前面,帮家父挡下那一刀的呢。」
「这……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感佩地双手抱胸。
「没有啦,虽说被刺伤,但也是轻伤,两个星期就完全痊愈了。我们没有公开这件事情,后来也和那个暴力集团达成了和解。这只能算是歪打正着吧。」仓科先生笑着说。
「家父感念这份恩情,就把仓科先生从司机升为秘书。当然,这也和他头脑很好有关。」
听完冬树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再问各位一次,请问柳原老师是什么时候来鉴定的呢?」
「我们在律师的见证下,各自在这里领到挂轴之后,就立刻请他过来了。」冬树先生说。
「你们请柳原老师来这里吗?」
「是的。我们本来说要去接他,但因为柳原老师知道这座山庄,所以他就自己开车过来,顺便兜兜风。鉴定完之后,他还说他要去鞍马温泉。」
「从你们拿到挂轴,到挂轴被烧掉,中间只经过大约半天的时间吗?在这之间,有人离开这座山庄吗?」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他们互相望着彼此。
「不,没有人离开这座山庄。」
「对啊,因为我们来这里之前,已经把东西都买齐了。」大家口径一致地说。
「柳原老师鉴定结束之后,大家就在这里喝酒对吧。这个时候,挂轴放在哪里呢?」
「放在吧台上。」
秋人先生摸了摸吧台。
「之后三位就直接醉倒在客厅了吗?」
「没有,醉倒的只有秋人而已,其他人都回房间了。」听见冬树先生这么说,秋人先生难为情地抓抓头。
「请问各位睡前离开客厅的时候,挂轴还在吧台上吗?」
「我想应该还在吧。不,其实我不确定。」
「我也不记得了。」
「我也是……」
三人都歪着头这么说。
「对了,烧掉挂轴的火炉,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吗?」
「是的,家父以前都用那个火炉销毁他不满意的原稿。」
冬树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这……实在很困难呢。」
福尔摩斯先生罕见地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让我吓了一跳。
难道是因为他刚才虽然说『已经锁定犯人』,可是听完大家的供词之后,又搞胡涂了吗?也许福尔摩斯先生原本以为犯人是并非梶原家成员的仓科先生,但听见刚才的故事后,又觉得应该不是他?
是说,福尔摩斯先生,没问题吗?
就在我提心吊胆的时候,秋人先生笑了出来。
「所以你果然不知道嘛。既然如此,你要不要看一下已经变得焦黑的挂轴呢?假装检查一下挂轴是不是被人掉包了也不错啊?」
他把原本放在吧台上的包袱巾拿过来,在桌上摊开。
眼前是三幅挂轴被烧到只剩下轴的惨状。
「不,这些挂轴并没有被掉包。」
福尔摩斯先生伸手婉拒,并如此断言。大家「啊?」的一声,当场愣住。
「在场的每一个人,在事前都不知道第二封遗书的内容,也就是自己即将收到挂轴的这件事。这一点,我从各位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可以判断并无虚假。
换言之,各位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点,才知道遗物是挂轴。而在那之后,马上就请柳原老师来鉴定,隔天又发现挂轴已经被烧毁……
在这之间,没有任何人离开山庄。也就是说,没有人有时间准备假挂轴。
此外,这里也不是可以让人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准备假挂轴的地方。」
大家点头认同他的话。
「——更重要的是,我所谓的『困难』,并不是指找出犯人。」
福尔摩斯先生自语似地说,苦恼地皱起了眉。
所谓的『困难』,并不是指找出犯人?
那是什么意思呢?
大家的心情可能都和我一样吧,他们也不发一语,疑惑地面面相觑。
「是说,你那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就直说啊。还是你只是不服输而已?」
秋人先生像是忍无可忍似地拍桌。
「秋人,你这样对客人太没礼貌了。」
绫子夫人不知是否看不下去了,严厉地说。
「……不是啊,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啊。」
秋人先生大概有些羞耻吧,讲话突然含糊了起来。
这时,冬树先生往前跨出一步,低下了头。
「清贵先生,秋人太失礼了。假如您知道了什么,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们,不用顾虑。」
「我也拜托你。被烧掉的挂轴上,是不是藏着什么财产的秘密呢?」
在这种情况下,春彦先生竟然还一脸兴奋地这么问道。
他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只是解谜游戏吧。
「……这个嘛。其实这三幅挂轴的画里,隐藏的并不是什么财产的秘密,而是梶原老师想对三个儿子传达的讯息。」
福尔摩斯先生缓慢地说。
从他的口气,可以听出他并不想说出来的心情。
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探出身子,屏气凝神地等着他娓娓道来。
「冬树先生的那幅『招日清盛』,故事是:有一天,一个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但太阳却即将西沉。据说古时中国有个皇帝射下了九个太阳,清盛为了与其较劲,于是表示要用扇子将即将西沉的太阳唤起。
没想到夕阳真的再次升起,人们也臣服于清盛连太阳都能左右的威势。这就是这幅画的内容。
这出戏其实是在讽刺清盛在有『非平家人即非人』之称的时代里,其无人能敌的权力和威势。
但是各位应该知道清盛最后的下场吧。
我想,本来就很喜欢平清盛的梶原老师,是想提醒事业扶摇直上的冬树先生,就算您拥有如清盛般无人能比的领袖气质,想要追求更高的目标,也必须注意绝对不能像清盛一样骄矜自满吧。」
福尔摩斯先生平静地说。冬树先生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老爸并不是那种对每件小事都会碎碎念的人。我的事业成功后,我的确察觉自己渐渐有些骄傲自满了。他在那幅画里寄托了满满的心意,但我却没有仔细体会……我真是个笨蛋。」他强忍着泪水这么说。
那幅已经燃烧殆尽的挂轴,一定令他觉得非常懊悔吧。
我也觉得很心痛。
秋人先生看着冬树先生,貌似苦恼地胡乱撩起头发。
「呃,那个,那我的呢……?」
秋人先生吞吞吐吐地问道。
由于他一直挑衅福尔摩斯先生,所以有点难为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想问
「这个嘛。秋人先生的『富士越龙图』,据说是北斋死前三个月完成的。北斋在九十岁时过世,他临终的遗言是『若老天能再保我五年生命,我便能成为真正的画工』。也就是说,他认为假如自己能再多活五年,就能成为真正的画家。
即使已经临终,仍一心想画画、一心想追求完美的他,或许正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吧。
我想梶原老师应该是想告诉秋人先生『假如你真心喜欢艺术这条路,就必须抱着这种态度,不可以抱着玩玩的心情。而且你要像画里的富士山一样,成为日本第一;像飞上天的龙一样,成为明星。』我相信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其实一直是支持你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扬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秋人先生先是睁大了双眼,接着开始微微颤抖。
「……老爸。」
可能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流泪的样子吧,他默默地转身,在吧台前坐下。
「而春彦先生的画……」
福尔摩斯先生话才说到一半——
「——不要再说了!」
绫子夫人突然悲痛地大喊。
「咦?」我们惊讶地转头看去。
「不要再说了。是我……烧掉挂轴的是我。所以不用再说下去了吧?」
听见绫子夫人大声这么说,我和其他人全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咦?妈…为什么?」
「我、我虽然得到了戒指,但是第二封遗书里,我的名字一次都没出现,所以我很生气!反正挂轴也是便宜货,一点都没意思,所以我借着酒胆,就把它们全部烧掉了!」
「怎么会这样,只因为这种理由?」
春彦先生一脸不可置信。
「对,没错!我怎么知道画里隐藏着这些讯息嘛!都是我不好啦!所以不用再说了吧?仓科先生,请给他们谢礼,送他们回去!」
绫子夫人猛然站起来,夺门而出。
「等一下,妈!」「绫子夫人!」
春彦先生和仓科先生赶忙追了上去。
留在客厅里的我、冬树先生和秋人先生,一脸呆滞地注视着绫子夫人离去的那扇门。只有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前,彷佛松了一口气。
「……看来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回去吧。」
他干脆地这么说。
「咦?这样就解决了吗?」
「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是谁烧掉挂轴,还有动机是什么了呀。」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
「等等,我们还没听到春彦那幅画的意思。」
秋人先生挡在门口,阻止我们离开。
「……我也想拜托您。妈妈刚才的行为,看起来就像阻止您说明那幅画的意思。」冬树先生也深深鞠躬。
福尔摩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那幅画所传达的讯息,各位可能不要知道比较好喔?更重要的是绫子夫人并不希望各位知道。」他冷静地说道。
「……没关系。」
「是啊,我们放在心里就好。」
看见他们两人带着坚定的眼神,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头。
「春彦先生的那幅画,是一个叫『忠盛灯笼』的故事。」
「忠盛灯笼?」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次。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故事。
「有一次,白河法皇去找他的宠妾祇园女御,途中经过祇园时,法皇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宛如鬼怪的身影,于是要求当时随侍的平忠盛杀死那个鬼怪。但是忠盛为了弄清楚鬼怪的真面目,于是活捉了他,没想到那只是祇园的老和尚而已。法皇非常感谢平忠盛深思熟虑的行动,让自己免于误杀一个老和尚。
这时出现了一个传闻:据说法皇把自己宠爱的祇园女御赏赐给忠盛作为奖赏,而日后生下的孩子,就是平清盛。」
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整个客厅陷入一片寂静。
咦……这是什么意思?
「把祇园女御赏赐给平忠盛,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脸认真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略带无奈地苦笑道:
「……换句话说,就是允许忠盛和祇园女御共度一夜的意思。」
「什、什么?而且之后生下的孩子就是清盛?」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但确实有这么一说。」
真、真不敢相信。
说得白一点,就是把自己的女人『借给部下一个晚上』对吧?
但是梶原老师把这幅画送给春彦先生的意思是……
「什、什么嘛。这样一来,岂不是说春彦不是老爸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到底是谁的……」
秋人先生说到这里便语塞。
仓科先生舍命保护梶原老师。那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事情。
假如仓科先生一直偷偷对绫子夫人抱着爱慕之情,而梶原老师也一直知道这件事,那么把她送给仓科先生,或许就代表着他最深的谢意。
把绫子夫人送给仓科先生……而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春彦先生。
所以,梶原老师把仓科先生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扶养长大?
我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
「绫子夫人应该很不想让大家知道这件事吧。我相信她看到忠盛的画之后,一定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去查了一下。而她得知真相后,就乱了分寸也说不定。」
福尔摩斯先生平静地这么说,而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
「既、既然都保密到现在了,继续保密下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老爸要把忠盛的画……」冬树先生握紧拳头。
的确。他为什么要在自己死后三个月,才藉由这幅画公布真相呢?
总觉得有点不负责任。
「这是我个人的臆测——请问春彦先生是不是最近才刚过二十岁生日?」
听见这个问题,冬树先生和秋人先生一起点点头。
「春彦的生日在两个星期前。」
「我想他之所以指定『三个月后』,是因为他早就决定要在春彦先生满二十岁之后,再告诉他真相。只是在我看来,现在告诉春彦先生这件事,可能有点太早了。我想绫子夫人应该也切身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说『困难』啊!
「我也认为今天还是先保留,日后再由冬树先生告诉他比较妥当。」
「是说,那我呢?」
秋人先生在一旁大声说,但福尔摩斯先生无视了他。
「……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件事情。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冬树先生露出沉痛的眼神。
「等春彦先生成长到让您觉得『时机成熟了』的时候,再请您告诉他吧。只是,请千万不要把秘密带进坟墓里。」
福尔摩斯先生再次叮咛。
「为什么不能让它永远是秘密呢?」
秋人先生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
我也有一样的疑问。总觉得这种事情一直保密不就好了吗?
「如果亵渎祖先,家运必定会衰落。春彦先生名为梶原家的人,可是身上却流着仓科家的血。他必须知道这件事情才行。」
这句话有一股莫名的重量,我们忍不住屏息。
「那么我们就回去吧,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我虽然有点迟疑,但仍点点头:「啊,好的。」
「我送你们回去吧。你们家在哪?」
秋人先生拿起车钥匙这么说。
「谢谢您,我们到鞍马车站就可以了。」
「到车站就好吗?」他走出客厅。
「啊,清贵先生,这是谢礼。」
冬树先生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跑了过来。
「不用不用,请不用费心。」
「请别这么说,这是歌舞伎座的票。」
「……那就谢谢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双手接过信封。我在心里吐槽他:「歌舞伎座的票就可以收下喔!」
6
一走出山庄,才发现炫目的夕阳已经把西边的天空染红。
原来已经傍晚了啊。不知道该说这段时间短暂还是漫长。
「妈妈不知道还好吗?」
走出山庄之后,冬树先生一脸担心地伸长脖子。
「仓科先生既然追上去了,我想应该没事的。」
福尔摩斯先生走到车子旁边,转头回道。
「对了,请您找机会告诉绫子夫人,梶原老师送她的海蓝宝石戒指,其实除了诞生石之外,还透过石语传达了一些讯息。」
「石语?」
冬树先生显得很意外,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就像花语一样,石头也有石语。」
「这我知道,不过海蓝宝石的石语是什么呢?」
「海蓝宝石啊,除了沉着、聪明之外,还有『自由』的意思。」
——自由。
原来梶原老师希望自己死了之后,绫子夫人可以迈向第二人生啊。
或许这一次,梶原老师才真正把绫子夫人托付给仓科先生吧。
我和冬树先生都说不出话,这时一旁的秋人先生深深叹息。
「……总觉得太强了。」
「咦?」
「我承认你是『福尔摩斯』了。」
他面带微笑,打开后座的车门。
「请上车吧,福尔摩斯先生。」
秋人先生将手放在胸前,露出一个灿烂得有若讽刺的笑容。
「谢谢您。」
福尔摩斯先生也露出同等级的灿烂笑容,坐上了车。
这场战争我还是一样搞不懂,但两个不同类型的帅哥之争,还真是赏心悦目。
我边在心里想着这些,边坐进车里。
「清贵先生,这次真的非常谢谢您。让您看到许多家丑,真的很抱歉。改天我会再找时间向您致谢。」
冬树先生在车窗外向我们鞠躬,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需要道谢,请随时来玩。」
「谢谢您。」
冬树先生再次鞠躬,我们也向他点头致意。
「那我们走啰。」
秋人先生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
车子沿着小路往前开,接着转进公路。
「话说回来,你真的很厉害耶。」
秋人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喃喃自语似地说。我听见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有,您过奖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啊?」
啊,这一点我也很想问。
「这个嘛,我第一次看到春彦先生的时候,就知道他和仓科先生是父子了。」
福尔摩斯先生云淡风轻地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惊得咳了好几声。
「真、真的假的啊?」
「对、对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吃惊无比的我们,福尔摩斯先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因为他们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咦?他们有哪里那么相似?」
「耳朵。」
「耳、耳朵?」我和秋人先生同时尖声说。
「是啊,因为仓科先生和春彦先生的耳朵形状几乎一模一样。耳朵的形状相似,除了亲子以外,就没有其他可能了。所以我就暗自心想『原来这两个人是父子啊。说不定绫子夫人和仓科先生有婚外情呢』。」
「等等,你那清爽的笑容背后,竟然是在想着这种事情?」
「是啊,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这么说,让人背脊发凉。
「真是的,你真的很可怕耶。」听见我大声这么说,秋人先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嘛,我本来以为你是我讨厌的那种高学历家伙,没想到还挺有趣的。」
「您也是我讨厌的类型,但也很有趣呢。」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反击。
「什么讨人厌……」秋人先生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明明是您自己说的,请不要因为别人回敬同一句话而消沉。」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傻眼地这么说,秋人先生噘起了嘴巴。我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了,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约会日对吧?真抱歉,把你们卷进我们家的家务事里。」
秋人先生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这么说,我不禁脸颊发烫。
竟、竟然说我们是约会。
「对啊,下次我们就用收到的票去看歌舞伎吧,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温柔的笑容对我说,我也用力点头:「好、好的!」
「啧,是怎样啦,干嘛在后座那么开心。好想赶快把你们送到目的地喔。」
秋人先生在嘴里咕哝着,害我又笑了出来。
车子就在一片笑声中,行驶在鞍马的山路上。
那是一个夏日傍晚,耀眼的夕阳将绿枫叶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