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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隐于浮世绘的思慕 第三章『祇园钟声』

1

十二月底。

连(注)老师都四处奔波的这个月到了尾声,我也过着每天都很忙碌的生活。

译注:日文中十二月别称「师走」。

「——竟然一转眼就年底了,时间过得好快喔。」

我一边整理货架,一边感慨地喃喃自语。

今年三月来到这家店之后,度过了春、夏、秋三个季节;中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现在回头想想,一切都宛如一眨眼。就这样,马上又要迎接春天了。

这时,本来在整理书架的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转过头来:

「对了,葵小姐,你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对吧?你想读哪一所学校呢?」

「呃,我考虑了很久,但还没决定。」

本来以为考大学离我还很遥远,没想到一回神,明年春天我就是考生了。我的确差不多该决定报考哪间学校了。

另一个原因是,我对京都的大学实在太不熟了,所以毫无头绪。

就在我发出「嗯——」的一声陷入长考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了出来。

「之前提到的京女、同女或DAM女怎么样呢?」

「这些都是很受欢迎的女子大学呢。我们班上也有很多同学想念这些学校。」

「香织小姐呢?」

「香织好像想念府大的样子。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呢。」

福尔摩斯先生大学念的是京都府大,研究所才在京大念。

「府大吗?的确很像香织小姐会选择的学校呢。」

「对啊,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更努力念书,以府大为目标呢。」

「要不要更努力一点,以京大为目标呢?能不能请你代替我实现应届考上京大的梦想?」

「不、不可能啦。」

我睁大双眼,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

「时间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思考。京都有很多好学校喔。」

「好的。」我用力点头。

大学啊……看来我也必须开始认真思考了。

这个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

「嘿,清贵!」老板朝气蓬勃地走进店里。

「这不是老板吗?欢迎回来。」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笑容地鞠躬。

据说老板先前因为工作的关系一直待在东京,现在大概是刚回来吧。从福尔摩斯先生的笑容看来,他的工作一定很顺利。

「好久没有接这么大型的工作了,累死我哩。」

老板夸张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果然还是一样活跃呢。

「辛苦了。我现在去帮你泡咖啡。」福尔摩斯先生走向后面的茶水间。我快步走向老板,对他鞠躬。

「老板,辛苦了。好久不见了。」

「喔,小葵。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哩。对了对了,你看到那幅『书法』了吗?」

老板眼睛发亮,指着挂在店里墙上的那幅『书法』。

那是老板亲笔写的,内容是平兼盛的和歌——『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啊,看到了。你的字还是一样漂亮呢。」

「谢啦。这首和歌真的很美对呗。」

「是的,这首和歌描述的是一个人把感情藏在心里对吧。」

「是啊,一个年轻人把恋慕之情藏在心里的模样,真是百看不厌哩。」

老板感叹地说,接着望向我,露出一抹坏心的笑容。

他那种意有所指的态度让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老板刚才那番话还有那抹微笑,是什么意思呢?

难、难不成老板认为我暗自对福尔摩斯先生抱有情愫,所以才这么说?

的确,我虽然嘴上说要『划清界线』,但还是经常忍不住看福尔摩斯先生看到出神,有时候也会对他怦然心动,但那都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是个太犯规的京都男孩,比起说我也没办法,应该说这根本是不可抗力。

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可以维持一种很舒服的关系,假如老板或其他与『藏』有关的人误以为我偷偷暗恋福尔摩斯先生,我一定会害臊得再也待不下去。

——我绝对不要让事情变成这样。

「对、对啊。只不过因为我的心里没有这种感情,所以我不太能体会就是了。」

我轻轻笑着说,试图蒙混过去。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蒙混过去,但最值得庆幸的是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在后面泡咖啡,没有听见刚刚的对话。

「好吧,算了。对了,小葵,你除夕夜要不要来我们家啊?」

「除夕夜吗?」

「对啊。我们家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哩。」

老板满脸得意地说。这时,端着托盘送咖啡过来的福尔摩斯先生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

「——举办盛大的宴会?这种事情是什么时候、由谁决定的?」

他的嘴角仍维持上扬。

即使如此,他散发出的气势和愤怒依然令人背脊发凉。

「当、当然是我啦!当然是我决定的啊!」

老板可能也很害怕吧,他不敢直视福尔摩斯先生的眼睛。

「其实不必规划那种麻烦……不,精致的活动,今年也像往常一样,去泡个温泉怎么样啊?可以消除蓄积了一整年的疲劳喔。我可以帮你订旅馆喔。订一间可以看见富士山的旅馆怎么样?说不定还可以看见元旦的日出呢。」

「我不要,我要在家里举办宴会!我今年已经受了很多闷气,我不甘心!」

「不甘心?」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对啊,我的庆生会就像往常一样,向客人们展览我们家的艺术品,之后再享用自助餐就结束了不是吗?」

「……是啊。」

「可是那个臭老头,竟然在庆生会上举办什么『真伪判定游戏』这种装模作样的活动!那家伙不管到哪里,都一直吹嘘那个游戏很好玩!」

所谓的『臭老头』,指的是和老板同为鉴定师的柳原老师。

没错,今年秋天,柳原老师在他岚山的宅邸办庆生会的时候,举行了一个叫做『真伪判定游戏』的活动,让宾客玩得非常尽兴。

顺带一提,向柳原老师提议举办这个真伪判定游戏的,正是圆生。

「我要复仇哩!我也想办一场除夕宴会,在宴会上玩游戏哩!」

「……真伪判定游戏吗?」

「那不就变成在模仿臭老头了吗?我才不要哩。」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策划吗?」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更不悦的表情,害我不小心笑了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的这种表情是很难得一见的。

其他可以看见这种表情的机会,大概就是和秋人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吧。

「才不是哩。我对你这家伙才不抱期待哩。你脑袋里的知识全都落伍了。你虽然拥有先人的智慧结晶,可是你明明这么年轻,骨子里根本是个老人。你整个人都了无新意,也丝毫不令人期待哩。」

老板对他也毫不留情。

「对啊,因为我是京都男人——不,是京都男孩嘛。」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所以我就拜托了上田先生哩。我还顺便告诉他我有多么不甘心哩。」老板握紧拳头说。

「……上田先生明明也有他自己的事业要忙,怎么会愿意帮你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傻眼的表情,老板「哼」了一声。

「对啊,那家伙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哩。他好像经常参加各种宴会,所以我就问他别人的宴会都在做些什么哩。总之,我要在除夕宴会上玩一个豪华的游戏哩。」

老板眼睛发亮,双手握拳,望向天花板。

「……你的眼神永远都像个少年,真是令人羡慕呢。」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眯着眼望向远方的模样,我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请问是什么样的游戏呢?」

「这我得先保密哩。总之,不管怎么样,我的宴会都要比那个臭老头的宴会还要盛大!详情我晚点再跟你说,清贵,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老板举起一只手,就这样逃出店外。

「…………」

一回神,我才发现福尔摩斯先生趴在吧台上。

「……呃,你没事吧?」

「有那样的祖父,我当然会变成『年轻的老人』啊。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福尔摩斯先生趴在吧台上,淡淡地说。我点点头。

「不过我很期待呢。」

「……既然葵小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努力准备吧。」

福尔摩斯先生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轻轻叹息。

2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十二月三十一日。

除夕当天,古董店『藏』也营业到下午五点。

打烊后我预计前往家头家,参加除夕宴会。

今天很难得店长和福尔摩斯先生都在店里,福尔摩斯先生在二楼打扫,店长在整理吧台旁边的书架,我则是把商品从货架上拿下来擦干净,算是进行小小的年末大扫除。

商店街呈现前所未见的热闹景象,人来人往,但几乎没有人走进『藏』。

打扫到一个段落之后,我吐了一口气,这时,我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从二楼走下来的脚步声。

「二楼打扫完了。爸,我差不多该出发了。我可以和葵小姐一起去吗?」

「好啊,今年一整年辛苦你了。你们去吧。」

店长擦着吧台,对我们微笑道。

「呃,请问是要去哪里呢?」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不由得一头雾水。

「我要帮忙准备宴会,所以必须先离开店里。如果葵小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走。你觉得如何呢?」

「好、好的,我很乐意。」

我用力点头。我当然知道他会等我,但还是慌慌张张地脱下身上的围裙。

我换好衣服,准备好之后,对店长一鞠躬,说:「那我先走啰。」便走出店外。

商店街果然非常热闹。

「我们往这里走。」

福尔摩斯先生沿着商店街,往南边——也就是四条的方向走去。

那里的人潮更多。

「呃,我们要去哪里呢?」

「我们要去锦市场唷。不过在那之前,难得有时间,要不要在附近散散步呢?」

「在这附近吗?」

「对啊,新京极通有『新京极八社寺』喔。」

新京极通是一条位在寺町通东侧,与寺町通平行的路。

寺町三条附近有好几条错综复杂的商店街。虽然商店街彼此相连,但是每一条商店街都有其独特的氛围,非常有趣。顺带一提,我总觉得在这些商店街当中,新京极商店街那一带特别热闹,而且观光客也比较多。

『福尔摩斯先生,新京极是不是比较年轻又比较热闹啊?』

我以前曾经脱口说出这句话。当时——

『嘘!葵小姐,不可以这么说哩。』

看来这句话是禁忌的样子。

「——新京极通上有八个寺院和神社唷。」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替我说明。

新京极通上,有誓愿寺、诚心院、西光寺寅药师、蛸药师堂永福寺、安养寺倒莲华、善长寺、锦天满宫、染殿院等八个神社和寺院。

这些寺院大部分都藏身在一般人就算经过也不会察觉的小巷子里,但全都历史悠久。

而到这些寺院参拜,就称为『八社寺巡礼』。

「虽说『顺便』有点失礼,但既然我们都要去锦市场了,就去走一趟『八社寺巡礼』,以抚慰一整年的辛劳,同时祈求明年一整年的活力吧。」

「哇,好棒喔。」

「太好了。那么我们先去最近的誓愿寺吧。誓愿寺以祈求『演艺事业发达』而闻名,因此据说许多艺人也会来参拜。」

「好厉害喔。」

我带着兴奋的心情,前往八社寺的第一间寺院——誓愿寺。

沿着新京极往南走,就可以看见『誓愿寺』在左手边。

白色的楼门上有红色的线条,非常漂亮。

「据说誓愿寺是落语的发祥地呢。」

「真的是保佑演艺事业的寺院呢。要是秋人先生也来这里参拜就好了。」

「就是啊。」

我们呵呵笑着,走进寺院境内。

脱下鞋子,走进铺着榻榻米的正殿,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金色的阿弥陀如来像,以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金色灯笼和天盖。

「——希望可以趁着这股气势,变得更出名。」

有个人『啪』的一声用力合掌,用响彻正殿的音量大声说出他的心愿。

那个人的头发染得很浅,身材苗条。

背影看起来相当眼熟。

「…………」

我们瞬间僵在原地,对看了一眼。

「——啊,对了。葵小姐,你有『御朱印帐』吗?」

福尔摩斯先生当作没看到那个眼熟的人,提起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啊,没有耶。」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收下。」他递给我一本全新的朱印帐。

粉红色的朱印帐。这是『藏』贩售的商品。

「哇,谢谢你。」

就在我们这么对话的时候——

「喔,福尔摩斯和小葵!」

刚才对着佛像合掌的那个人——秋人先生眼睛发亮地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了,秋人先生。真巧呢。」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自暴自弃一般,淡淡地说。

「什么巧,我正准备去你们店里呢。结果刚刚在路上有人发给我一本导览手册,推荐我:『要不要去走一趟新京极八社寺巡礼呀?』因为听说这里能保佑演艺事业发达,所以我想这一定要去啊。」

秋人先生一如往常地猛然伸手环住福尔摩斯先生的肩膀。

「你不用每次见面都搭我的肩。我们现在要开始拜拜了。」

福尔摩斯先生就像拍灰尘一样把他的手拨开,在佛像面前跪坐好。

我也赶紧在他的旁边跪下,双手合十。

这是保佑演艺事业的寺院,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假如能学到什么可以露一手的表演也不错,总之就这么祈祷吧。

我双手合十祈祷完后,轻轻抬起头来。就在我们离开誓愿寺,准备前往下一间寺院时——

「欸,等一下啦,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追了上来。

「你不是要去『藏』吗?那你的方向和我们不一样喔。」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寺町三条的方向说。

「我本来的确是要去『藏』没错,可是我的目的是找你啊。因为我受邀参加家头家的除夕宴会啊。」

听见他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秋人先生也受邀了吗?」

「对啊,之前老板有打电话给我。」他露出得意的表情这么说。

「你现在这么红,又这么忙,不要紧吗?」

「因为我昨天在大阪录影,过完年后马上又有在京都的工作,所以刚好可以参加啊。」

「这样啊。谢谢你特地来参加。宴会预计在下午五点开始举行,请你在那个时候抵达家头家。诚心恭候大驾。」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鞠躬这么说,接着立刻转身准备离去。

「等一下啦!你要去哪里啦?」秋人先生一把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手臂。

「什么去哪里,我要去买东西,顺便跟葵小姐一起进行八社寺巡礼啊。」

「那我也要去。」

「你不用每次都跟着我们没关系。」

「哎唷,我以后搞不好可以在节目里介绍这个啊。」

「你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巡礼?」

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说。「咦咦——」秋人先生露出难过的表情。

看他那种宛如弃犬的模样,我有点于心不忍。

「呃,福尔摩斯先生,既然难得碰到了,我们就三个人一起去参拜嘛。人多一点比较热闹啊。」

我这么说之后,秋人先生立刻露出灿烂的表情。

「小葵,你真是天使。」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无力地叹气。

「……是啊,人多一点比较热闹嘛。我知道了。」

于是我们决定三个人一起展开『新京极八社巡礼』。

离开誓愿寺之后,往南边走一小段,就可以在左手边看见『诚心院』的入口。

「据说这里是和泉式部担任第一任住持的寺院喔。」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替我们说明。

秋人先生在寺院入口处一个刻有经文的石轮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什么呢——我探头一看。

一旁的说明写着『铃成轮。请在心里许愿,同时转动轮子』。

「这叫做『魔尼车』,据说是用和泉式部以前灯笼的提杆和台座制成的。传说只要转动一次,就可以获得相当于念完一遍佛经的功德唷。」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石轮上转动它,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哇,也让我转一下。」

秋人先生把福尔摩斯先生推开,站在铃成轮前面。

「希望我能大获成功、希望我能大获成功、希望我能大获成功。」

他用左手转动轮子,将右手伸出,诚恳地说。

「……秋人先生好拼命喔。」不知为何,我觉得很佩服。

「是啊,不过,为了成就自己的心愿而把别人推开的人,我想前途应该不会太光明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面带笑容这么说,秋人先生突然愣住,脸色发白。

他一如往常的单纯性格,让我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

门楼旁还写着求『智慧、求姻缘』的文字。

「这里主要祈求的是智慧和姻缘呢。不过,总觉得智慧和姻缘好像是相反的两件事耶。」

「是啊,和泉式部是一位冰雪聪明又感情丰富的女性。据说光是目前所知,和她谈过恋爱的男性就超过十位了。」

我们走进寺院境内,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说明。

在那个时代和超过十个人谈恋爱……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十个人算多吗?」秋人先生不解地说。

「是啊,毕竟那是民风淳朴的古代嘛。」

「这样啊。那小葵你跟几个人谈过恋爱呢?」

秋人先生坏心地笑着问。「咦?」我的脸颊瞬时发烫。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立刻伸出手,捏住秋人先生的下巴。

「——讲话没礼貌的是这张嘴吗?」

他脸上挂着笑容,用力一捏。

「哇啊哇哎啊啊,对不起!」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葵小姐,失礼了。」

福尔摩斯先生手一松,随即用手帕擦手。

「没、没关系,我已经渐渐习惯秋人先生的性骚扰了。」

「那、那哪是性骚扰啊,小葵。」

「不过习惯这种事也是个问题吧。」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眉头深锁,耸着肩这么说,「确实是这样呢。」我笑了出来。

「那我们再去下一间吧。」

于是我们依序参拜了西光寺寅药师、蛸药师堂、安养寺以及善长寺。

西光寺寅药师可以祈求开运·除厄·无病息灾。(注)寅的护身符和摆饰非常可爱。

译注:老虎。

蛸药师堂可以祈求病痛痊愈·消灾解厄,而且正如其名,寺院里有一只(注)章鱼摆饰,我摸了摸它的头,让它吸走厄运。

译注:日文的「蛸」即章鱼。

安养寺可以祈求无病息灾·家运昌隆·愿望成真。

善长寺可以祈求无病息灾、延命以及面疱等皮肤问题痊愈。

当我们来到祭祀学业之神——菅原道真的『锦天满宫』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前面右转就是锦市场了。

没错,锦天满宫就在锦市场的尽头。

明年就要考大学的我在这里祈求学业进步后,我们便前往『染殿院』。

「这里就是八社寺巡礼的最后一站。据说这里求子很灵验。」

对身为高中生的我以及他们两个单身男子来说,求子离我们还太远了,但我们三人还是并肩合掌参拜。

「话说回来,从演艺事业到姻缘、开运、心愿、消灾解厄、面疱、学业还有求子都有,光是这八间社寺,好像就能祈求所有的事情了呢。」

在我们走出寺院的时候,秋人先生感慨地说。「真的。」我点头附和道。

『新京极八社寺巡礼』。

这里的商店街我不知走过几次了,但却从来没有发现这些寺院的存在。

八社寺全部巡礼完毕的此刻,我有一股很充实的感觉,又更像好好走了一趟观光行程。

「那么,接下来就要进入战场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严肃的口吻这么说,我们疑惑地抬起头。

「毕竟这是除夕当天的锦市场。」

我转向锦市场。那里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人山人海。

「葵小姐,这里人真的很多,请小心不要跟我走散了。」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搭在我的两边肩膀上这么说。

「秋人先生,假如我们走散了,就直接解散吧。傍晚再见了。」接着他把视线转向秋人先生,举起一只手说。

「喂,我跟小葵的待遇也差太多了吧!」

「是吗?」

「而且你根本就是故意想跟我走散吧!」

「你的直觉还真是敏锐呢。」

「什么,真的被我说中了吗!」

「我开玩笑的啦。」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说。

……我觉得他一定有一半是认真的。

「不过这里真的是战场,请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只能排成一列前进,所以请葵小姐走在我后面。」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走向人潮拥挤的『锦市场』。

「嘿!欢迎光临!」

精神饱满的叫卖声此起彼落。

锦市场除了卖鱼的店家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店家栉比鳞次。

鞋店、酱菜店、酒类专卖店、肉店、麻糬店、蔬果店、寿司店、干货店。卖口金包的店、花店、陶瓷器店、日式领巾及草履店。芝麻专卖店、吻仔鱼专卖店、七味粉专卖店。

逛着令人目不暇给的各式店家,感觉好开心……但现在根本不是开心的时候,人真的太多了!

感觉就像在拥挤的电车里想办法前进一样。

「阿姨,我是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在一家日式煎蛋专卖店门口大声喊道,吓了我一跳。

「好喔,小贵,谢谢惠顾。帮我问候诚司先生喔。」老板娘把早就准备好的塑胶袋递给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则从口金包里拿出不需找零的金额,迅速地交给老板娘后,便往前推进。

「你好,我是清贵!」接着他来到豆腐店,买了生麸。

就这样,福尔摩斯先生又买了飞龙头、白味噌、圆麻糬、鲭鱼寿司、鲱鱼昆布卷、金时红萝卜、九条葱、鸭肉等食材。

最后他抬起头:

「葵小姐,请来这里。」我以为他要进去一间卖陶器的店,没想到他走上了旁边的楼梯。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啊?」

秋人先生奋力挤过人群,跟了过来。

楼梯通往一间充满怀旧风味的咖啡厅。

店里客人虽然算多,但还没有到客满的地步。

「……没想到锦市场的楼上竟然有这种咖啡厅。」

我大感惊讶,福尔摩斯先生笑了笑,在靠窗的吧台座位坐下。

「从这里可以俯瞰锦市场喔。」

听他这么一说,我用手撑着吧台,望向窗外。

「哇,好惊人喔!」

拥挤又热闹的商店街,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好扯喔,真是太惊人了。」

秋人先生也显得很兴奋。

「楼下这么拥挤,这里竟然还有空位,感觉真是奇妙呢。」

「会在除夕这天来锦市场的,几乎都是观光客,而且大家应该也没有空抬头看吧。」

「哎呀,就连住在京都这么久的我,也不知道这里有咖啡厅啊。」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秋人先生并肩坐在靠窗的吧台座位。

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跟平常一样点了黑咖啡,而我则点了咖啡欧蕾。

不久,服务生送来了饮料和两块蛋糕。

「咦?我们刚才有点蛋糕吗?」

「喔,那是我后来特地点给葵小姐和秋人先生的。」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咖啡杯,温柔地微笑。

「咦?我也有吗?」

秋人先生露出略带疑惑的眼神。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我发现你好像每次只要太过疲劳,就会喜欢来缠我。所以请吃点甜的东西,赶快消除疲劳吧。」

「福尔摩斯……」秋人先生泪汪汪地露出一脸感动的模样。

但是这句话反过来说,意思就是『赶快吃点甜的东西消除疲劳,然后不要再来缠我了』吧。

「福尔摩斯虽然常常碎碎念,但其实还是对我很好啊。」

秋人先生兴高采烈地吃着蛋糕。

是啊,他虽然对秋人先生颇为严格,但其实也真的对他很好。

我也吃了一口蛋糕。刚才在人潮中挤来挤去的疲劳好像得到了疗愈。

毕竟待在刚才的那片人海里,真的很累人呢

(话说回来,能在人群中顺利买东西的福尔摩斯先生也很不得了呢。)

从二楼俯瞰的锦市场,充满了新鲜感,还有种奇妙的感觉。看来福尔摩斯先生又让我知道了一个京都美好的地方。

秋人先生一口接着一口把蛋糕吃完,咕噜咕噜地喝下咖啡之后,吐了一口气。

「……这里的咖啡虽然也很不错,但我还是最喜欢你泡的咖啡呢。」秋人先生凝视着咖啡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那是我的荣幸。我晚一点再泡给你喝喔。」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高兴的模样,我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杯子里。

我一直以来都是喝咖啡欧蕾。福尔摩斯先生帮我泡的咖啡欧蕾非常美味,但是总有一天我也想喝喝看大家赞不绝口的黑咖啡。

我一边俯瞰着人潮络绎不绝的锦市场,一边在心里这么想。

3

就这样,我们好不容易离开了熙熙攘攘的锦市场,来到御池地下停车场,上了『藏』的公司车,驱车前往位在哲学之道附近的家头家。

好久不见的家头家。

石造的洋房,不管看几次都充满了魄力。

尽管现在是冬天,家头家的玄关依然敞开,有许多人进进出出。

「呃,已经有客人来了吗?」

我惊讶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那是家祖父请来帮忙的人。好江小姐正在指挥他们。」

仔细一看,那些人都穿着围裙。

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到府清洁人员吧。

「请进。」我跟在福尔摩斯先生后面,走进屋内。

「打扰了。」一踏进家头家,就看见正在指挥工作人员的好江小姐。

「对、对,把慕夏挂在大厅的墙上。把那张长桌推到更旁边去。」

工作人员依照她的指示行动。

墙上挂着慕夏的版画,门旁放着一座大型立钟……不,那其实是一座老爷钟造型的音乐盒。窗台上放着古董地球仪,还有用马口铁制作的车子模型,分别和写着『Porsche〈保时捷〉 A.G.』、『Lamborghini〈蓝宝坚尼〉』、『Volkswagen〈福斯〉』、『volvo〈富豪〉240』、『MINI0COOPER〈宝马迷你〉』的牌子摆在一起。这间大厅比之前更充满玩心与童趣。

「好江小姐,谢谢你,我来帮忙吧。」

福尔摩斯先生走近后,好江小姐转过头来。

「你回来啦。小葵、小秋,欢迎你们。清贵,这里没关系,你好好去招待小葵和小秋吧。清贵你自己也稍微休息一下,毕竟你总是那么忙。」

好江小姐这么说,拍拍福尔摩斯先生的背。

他们看起来就像真的母子一样。

(虽然好江小姐的外表非常年轻就是了。)

秋人先生在好江小姐面前露出腼腆的笑容。

「你好,好江小姐。你还是一样漂亮呢。」

「呵呵,谢谢你,小秋。我都有看你的节目喔。你最近很红呢。」

「哎呀,好江小姐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这时,工作人员大声问道:「不好意思——请问这个要放哪里?」好江小姐转过头去。

「那个请放在那边的墙角。好了好了,你们三个。你们现在在这里很碍事,去二楼客厅吧。」

好江小姐挥挥手把我们赶走,同时露出调皮的微笑。

我不禁再次感受到好江小姐真是个很棒的人。

「葵小姐、秋人先生,这边请。」

我们走到一楼的尽头,看见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那里有一片玄关空间以及鞋柜,我们换上拖鞋,爬上楼梯。

这么说来,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家头家平常生活的空间。

爬上楼梯之后,眼前是很宽敞的空间。

这里放着一台大电视、欧式沙发、柜子和观叶植物。天花板上有吊灯,墙上挂着大型画作,四处装饰着花瓶、陶壶和水瓶。

看来这里就是客厅了。

「哇,这客厅好像外国饭店的蜜月套房喔。」

我和秋人先生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

装饰在客厅里的艺术品,看起来全都是价格不菲的珍品,我不敢靠它们太近。

我站在墙边,避开看起来很昂贵的艺术品。

从客厅的大窗户,可以俯瞰哲学之道。

「哇,是哲学之道耶。」

我双手撑在窗台上,感动地提高了音量,于是秋人先生也走了过来,用力点点头。

「好赞喔。」

「真的。」

就在我们感叹不已的时候,一阵咖啡香扑鼻而来。

「请用。」

福尔摩斯先生不知何时帮我们泡了咖啡和咖啡欧蕾。

啊,糟了。

我本来打算跟他说『以后我也要喝黑咖啡』的。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泡的咖啡欧蕾真的太美味了。

「啊——福尔摩斯泡的咖啡无敌好喝的。」

听见秋人先生边喝边这么高声说,我喝了一口咖啡欧蕾,再次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拜托他帮我泡黑咖啡。

「宴会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开始,请两位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吧。我有把秋人先生的节目录下来喔,要不要来看啊?」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电视遥控器,面带微笑地这么说。

「那个,我想参观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

我探出身子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顿时皱眉。

「咦……我的房间吗?」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唷,怎么啦?莫非你房里堆满了黄色书刊?」

秋人先生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很高兴。

「不,我没有那种东西喔。我只是没预料到会有客人要进我的房间,所以没有整理。」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

的确,上次来访家头家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去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

应该说,我们连他们生活的空间都没有踏进来,所以他应该以为这次也一样吧。

要是好江小姐没有那么说,我们也不会上来这里。

话虽如此,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一定很干净吧。

他不想让我们进去他房间,一定有别的理由。

「呃,那我们下次再去参观你房间,现在就来看秋人先生的节目吧。」

我点点头,拿起遥控器。

「不、不,没关系。只是房间有点乱,不太好意思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就这样迈开步伐。

我们跟在福尔摩斯先生身后离开了客厅,来到走廊。

可能是因为石墙的关系,空气很冰冷。

「欸,你房间真的没有黄色书刊之类的东西吗?」

我们走在走廊上时,秋人先生兴高采烈地问道。

「没有喔。」

「真的假的?」

「是啊,那种东西我才不会买纸本呢。全都是电子书。」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双双语塞。

「……原来都在平板电脑里啊。」秋人先生好像很傻眼。

「对啊,而且我还有设密码,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安全对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而且还可以轻松携带大量的资料,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呢。」

「这有什么好『不愧』的,请不要把赞赏用在这种地方。」

听见他们突然展开的『男人间的对话』,我不由得表情僵硬。

「呃,你们两位?」

「失礼了。请把这件事当作秘密。」

福尔摩斯先生将食指竖在嘴巴前,害我不由得脸颊发烫。

先是讨论那种话题,现在又害人怦然心跳,真是令人不甘心。

「真是的,全都是秋人先生害的啦。你怎么可以让我在女性面前说这种话呢?」

「咦?是我的错吗?」

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

深褐色的木门与黄铜色的门把,充满怀旧的气息,很适合这栋洋房。

他的房间一定整齐又干净吧。

我抱着紧张的心情,门一开,我就睁大了双眼。

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的确如他所说,真的……很乱。

与其说是乱,倒不如说是摆满了书。书桌上放着一堆资料,床旁边的柜子上以及床上都堆叠着好几本厚厚的美术杂志和文献等等。除此之外,房间内或许称得上整齐,只不过因为到处都是书,看起来才会这么杂乱。

「哇,福尔摩斯,你的房间真的很乱耶。」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状态实在没办法招待客人嘛。」

福尔摩斯先生不以为意地说。

「不、不过,为什么会这么乱呢?店里和客厅明明都很整齐啊!」我打从心底不解地这么问。

「店是做生意的地方,客厅和厨房是公用空间,但这里是只属于我,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空间。我的书之所以堆积如山,是因为我想看的资料太多了。我会先坐在书桌前看书,接着直接移动到床上,继续看书看到睡着。睡醒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自己想看的书,这不是很有效率吗?我的专长就是从一大叠书里,找出我想看的那一本,并且立刻抽出来唷。」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立刻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们:「看!」

——呃,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房间虽然很乱,但我都有清灰尘喔。我在八坂那边的房间比这里干净多了。这里摆了许多资料,所以我老是一不小心就太贪心,看书看到忘我。如果早知要邀请客人来,我就会事先整理整齐了。」

……呃,福尔摩斯先生。

「啊,你是不是对我幻灭了?」

看我什么都没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有点担心的表情看着我。

看见他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总是让人惊讶连连,我觉得很有趣。另外我也稍微松了口气,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平常看起来那么严谨、有纪律,原来私底下也有这一面啊。」

没错,店里总是一尘不染,书架和货架都整整齐齐。

他本身也总是打扮得非常得体,结果那些全是外人面前的模样……他自己的房间乱七八糟,而他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过得怡然自得。

尽管有些意外,但这果然像是福尔摩斯先生会有的样子,让我再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我帮你整理房间?」

「不,这样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没关系。」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又笑了出来。

「不过,你到底都在看什么书呀?都是跟艺术相关的书吗?」

秋人先生环视房间,傻眼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有艺术品的资料,也有历史类的书,最近我很喜欢看的是大正时代的『卖立目录』。」

「ㄇㄞ〈ˋ〉 ㄌㄧ〈ˋ〉 ㄇㄨ〈ˋ〉 ㄌㄨ〈ˋ〉?」

我和秋人先生愣愣地问。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戴上白手套,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老旧的册子。

「……那本书就好好地放在书架上呢。而且你还戴上了手套啊。」

「是啊,因为这本书价值非凡呢。」

「那是什么书呢?」

那本册子上虽有用毛笔写的字样,但太潦草了,我看不懂。

「大正时代曾经出现第一次泡沫经济,造就了许多暴发户。据说当时甚至有些暴发户因为料亭的玄关太暗,而用一圆钞票——大概价值现在的一万圆——点火当作照明。可见当时那些人是多么挥霍无度。」

「用纸钞来点火?真的假的!」

「虽然不晓得真实性有多高,但这就是个能让我们了解当时那些人用钱方式的故事。在那个时代,暴发户们大量收购了古董艺术品。

然而由于恐慌频频发生,泡沫经济瓦解,于是他们决定出售之前收购的古董,而制作了古董的出售目录。这就是大正时代的卖立目录。

这本书可说是古董的参考书,从里面能学到很多,同时在二手市场上也非常具有价值。光是看这本书,就会开心得忘了时间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小心翼翼地把书阖上,收回书架上。

我和秋人先生完全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只能面面相觑。

「顺带一提,家祖父还拥有大名家和德川家的卖立目录,那些也非常值得一看唷。」

「德川家的,好像很厉害耶。」

「是啊,大名家的古董在明治时代之后就开始流入市面。另外,这些流入市面的高价艺术品,在某段时期也流入了欧美国家唷。据说当时是人称『三井物产之父』的益田孝把那些古董品买回来,防止它们流出国内。真是值得尊敬呢。」他热切地说。

「是、是喔,人称三井物产之父的益田孝先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商人是很棒的唷。整个江户时代,其实都是商人支撑着这个国家。据说三井家、伊藤家等富商借给幕府的钱,换算成现代的币值,高达将近两百亿圆。由于幕府透过商人的力量施政,因此这个国家可以说是因为商人才得以存在。如果两位有兴趣,要不要看看当时的资料啊?就在这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从堆积如山的书里抽出一份资料。

「啊——不用不用,已经快五点了,我们差不多该下去了吧!」

秋人先生打断他的话,大声地说。

「说得也是,那我们下去吧。」

福尔摩斯先生看了一下时钟,把刚才的资料放回刚刚那一叠书上。

离开房间以后,我不经意地看着前方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这时,走在我旁边的秋人先生瞥了我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跟那个怪人交往一定很累人吧。对不对,小葵?」

秋人先生在我耳边小声地这么说,害我脸红了起来。

「这、这种事跟我说也没用啊。」

「不过,小葵你觉得怎么样?」

「什、什么怎么样?」

我低下头,不想被他发现我面红耳赤。

「我、我是觉得他很棒啦……该怎么说呢,不管我觉得怎样,像他那么有美感的人,根本不会选我,所以我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我支支吾吾地这么说完后,秋人先生睁大了双眼。

「不是,我是问你觉得福尔摩斯先生是不是个怪人。」

「咦?」

他竟然是问这个。实在是太丢脸了!

「算了,不过小葵说的我也能理解啦。我一开始也以为福尔摩斯是不是对小葵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好像并不是那样。他好像觉得你们都是遭遇失恋的『同志』,而且那家伙对每个人都一样绅士。」

「对啊,果然是这样。」

「那你对他那种奇怪的个性有什么想法?」

听他再次这么问,我不禁苦笑。

福尔摩斯先生的确是个怪人。

但我很喜欢听他说话,或者应该说……

「我已经习惯了。」

「是吗?这么说来我也是呢。」

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

4

我们来到一楼大厅后,宴会似乎已经准备就绪了。

铺着白色桌巾的长桌上,放着各种日式、西式、中式料理和甜点,由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管理。

这次也是采用饭店的自助餐形式。

老板一如往常穿着和服,好江小姐则穿着款式简单的洋装。

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这些熟面孔正在开心地聊天。

但我还没看到店长。他可能要打烊之后才过来吧。

「清贵,你那是什么打扮,好歹也穿个无尾礼服吧!」

老板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就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福尔摩斯先生穿着牛仔裤和衬衫,相当简朴。

「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除夕家宴而已。」他冷冷地说。

「小葵,你的套装好可爱唷。我刚才没机会跟你说,这很适合你,很好看喔。」

好江小姐这么说,我有点难为情地对她点头说:「谢谢。」

我今天特别意识到是参加宴会,所以穿了成套的洋装。

能够被这么有品味的好江小姐夸奖,我好高兴。

「不行。你今天要负责端香槟给客人,至少给我换件像样的衣服来!对哩,你就穿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打工的那套衣服好哩。」

老板大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说:「是、是。」

「对不起,我去换个衣服,请你们自便。」

「啊,好的。」

福尔摩斯先生离开宴会厅,再次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和秋人先生随意地环视着宴会厅。

「那是慕夏的画对吧?」

秋人先生指着挂在墙上的版画。

那是四张纵长的长方形版画。

「对啊,好美喔。」

我点点头,走向那几幅画的方向。

这四幅画里的女主角应该都是同一个人吧,但是分别呈现出不同的表情。

「——听说好江小姐家也有同样的画呢。」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

转过头去,看见的是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米山先生。

他是个把长发成马尾,身材纤细,散发着中性气息的男子。

他以前曾是仿制师,因为被老板揭穿而金盆洗手,现在在画廊工作,自己也会创作画作。

「米山先生,好久不见了。」

「喔——阿山。」

「小葵、小秋,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在柳原老师的庆生会对吧。」

米山先生和秋人先生是在柳原老师的庆生会上认识的,看来他们不知不觉中交情已经好到互称『阿山』和『小秋』了啊。

「你说好江小姐家也有同样的画,所以哪一边的是赝品呢?啊,不对,这是版画嘛。」

秋人先生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这么说。米山先生点点头。

「嗯,这是版画。据说这个作品呈现的是『一天之中的四个时刻』,也就是清晨·白昼·黄昏·深夜。」他看着版画这么说。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装饰着花朵的细致画框上里,『清晨』那幅画里的女人感觉像刚起床;『白昼』里的女人表情充满了活力,双眼炯炯有神;『黄昏』里的女人托着腮帮子,眺望着夕阳,仿佛在思忖着什么;而『深夜』里的女人看起来似乎即将入眠。

每一幅画的笔触都柔和又纤细,非常美丽。

「啊,画的下面有写标题呢。」

一天之中的四个时刻——〈清晨的苏醒〉、〈白昼的光明〉、〈黄昏的梦想〉、〈夜晚的安眠〉。

「好江小姐很喜欢慕夏,听说这四幅版画是家头老师送给好江小姐的。意思是『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于是好江小姐也回送老师同样的作品,表示『无时无刻都要想着我』。」

米山先生看着画,感叹地说。

原来如此,所以好江小姐家里也有同样的画啊。

两个相爱的人为了传达爱意而送给对方的版画……感觉好美喔。

就在我仰头看得入迷的时候——

「久等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去。

他遵照老板的指示,换上了白衬衫、黑背心以及黑长裤。

和我在咖啡店看到的装扮一样,这样的打扮果然很适合他。

5

之后,店长来了,鉴定师柳原老师、花道老师花村老师等老板的朋友,以及其他与美术相关的宾客也都陆续抵达。

每个人都散发着大人物的气息。我想他们一定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简直就像政治家的宴会一样。

至于年轻人,比二十五岁的秋人先生还要小的,大概就只有我们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充满活力的耳熟声音:「谢谢你的邀请。」我转头一看,不禁眨了眨眼睛。

「不会吧,是市片喜助先生和浅宫丽小姐!」

歌舞伎演员市片喜助先生,以及曾为宝冢明星的优秀女演员浅宫丽小姐。

没错,透过『颜见世事件』,福尔摩斯先生和喜助先生他们变得亲近了。

不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来参加家头家的宴会!

看见这两位出人意表的豪华宾客,感到惊讶的不只是我,整个大厅都掀起一阵骚动,秋人先生也张口结舌。

「咦?喜助为什么会来这里?」

「其实是因为家祖父叫我邀请一些『豪华的客人』,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试着邀请他们,没想到他们一口答应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后,便走向他们两人。

「欢迎,喜助先生、丽小姐,谢谢你们赏光。」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深深一鞠躬。喜助先生摇摇头说:「哪里哪里。」

「谢谢你邀请我,我很高兴。」

喜助先生微笑着说,他身上的黑色西装非常适合他。

而他上次受伤的那只脚,看起来好像也已经没事了。

「我也是,谢谢你的邀请,福尔摩斯。」丽小姐穿着设计简单的黑色洋装。

她依然散发着一种充满魄力的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既然特别来宾也到了,我们再举杯一次呗。感谢各位今年一整年来的照顾,明年也请各位多多指教哩。干杯!」

老板这么说,同时高举酒杯。大家也齐声说:「干杯!」

「哇——这次老板的致词好简短,真是太好了。」

听见秋人先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大家只敢在心里想的话,我吓了一跳。

「是啊,因为我事前不经意地告诉他『柳原老师的致词很简短,大受好评呢』。」听见站在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忍俊不禁。

宾客们手拿着盘子,开始盛装料理。

最高级软嫩的和牛牛排、鸡肉、法式冻派、弹牙的鲜虾、沙拉、焗烤蟹肉、丰富的生鱼片、烤牛肉和猪肉,看起来全都令人垂涎三尺。

饮料除了啤酒、葡萄酒、香槟、日本酒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无酒精饮料,让人看了就开心。

就在宾客都吃得差不多,并感叹着「每一道都好好吃喔」之际,老板走到大厅的中央,清了清喉咙。

「看来各位应该差不多吃饱了吧?现在我想要进行一个小游戏。」

听见他这么说,大家都惊喜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游戏!我等很久了!」秋人先生紧握拳头。

「喔?什么样的游戏呢?」

柳原老师露出期待的表情,搓着双手。

「……清贵,你来说明。」

老板看来似乎懒得说明,马上对福尔摩斯先生招手。

福尔摩斯先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站到老板身旁。

「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说明。家头诚司所策划的游戏,是『寻宝游戏』。」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众人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寻宝游戏!』

「现在我会把我制作的『谜题』发给各位,宝物——也就是钥匙就藏在谜题里。请各位把谜题解开,找出藏在某处的纯金钥匙。找到钥匙的人,除了可以获得那把纯金打造的钥匙,还能获得家祖父提供的礼物。」

听完这番话,宾客们齐声发出惊叹。

「他说是寻宝游戏呢。」

「可以得到纯金的钥匙和老板提供的礼物,好像很棒耶!」

「那我得卯足劲参加了。」

会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热闹无比。

福尔摩斯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里面一定就是所谓的谜题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上田先生想到的游戏吗?」

我走向福尔摩斯先生,小声地问他。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点点头。

「对啊,没错。说了一大堆,最后想出的这个游戏,该说是单纯吗?或者可以说很直接呢。」

听他这么说,我噗哧一笑。

福尔摩斯先生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叠看起来像藏宝图一般的褪色纸张,发给大家一人一张。

上面有用墨水笔写的五行字。这就是所谓的谜题吧。

我兴奋地看着那张纸。

——那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

在少女拥抱的时刻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将转动

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

就在那里等着你——

「…………」

呃,这是什么啊?

「顺带一提,我已经叫清贵重写了好几次哩。这家伙想出来的东西太难了,好不容易才修改成让各位都能够解开的谜题哩。」

老板哈哈大笑,福尔摩斯先生歪着头。

「这难道不会太简单吗?」

不、不是啊,我根本看不懂耶!这段文字是在提示宝藏的位置对吧?

我再读了一次谜题。

这时店长笑着说:

「各位的表情都很认真呢。」

没错,不只是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拿着谜题僵在原地。

「喂,福尔摩斯,我完——全看不懂啊。」

秋人先生看着谜题,大声地说。喜助先生和丽小姐也都点头附和。

「这个嘛……宝藏藏在一楼的某处。另外,一楼的各个地方,也放着许多能够帮助解读谜题的提示,请各位把这些提示找出来。各位也可以自行组队。另外,我也会视情况再给各位一些提示。」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我们面面相觑。

「喜助,我们一起想吧。」丽小姐把手搭在喜助先生的肩膀上。

「上田先生,我完全看不懂哩。我们也组队好了,这可不能输哩。」

美惠子小姐坚定地说,上田先生笑着说:「你还真是兴致勃勃啊。」

其他的宾客也好几个人聚在一起,开始讨论。

「小葵,阿山,我们也组成一队吧。」

秋人先生走向我,但米山先生一脸歉疚地摇摇头。

「抱歉抱歉,我是工作人员,应该说清贵拜托我当测试员,所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啊,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嗯,我觉得清贵设计的谜题应该不会太难唷。你们两个加油吧。」

听见米山先生这么说,我们面露惊讶。

「不会太难?」

「呃,一次看全部,可能会觉得有点混乱,或许一行一行慢慢解读下去比较好呢。」

米山先生引导似地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再读了一次谜题。

第一行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

「所谓的孟克,应该就是那个孟克没错吧?」

秋人先生张大嘴巴,用双手压着脸颊,做出孟克那幅名画〈呐喊〉的动作。

「我、我想应该是吧。不过你可以不用特地模仿没关系……」

「好!这就是京都寺町三条的福尔摩斯发出的挑战书!我这个京都四条乌丸的工藤俊作,也就是梶原秋人,一定会漂亮地解开谜题的!」

秋人先生手拿着谜题,伸手指向福尔摩斯先生。

「工藤俊作是谁啊?」我疑惑地问道。

「那是以前松田优作主演的连续剧『侦探物语』里的主角喔。」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回答。

「是说,你应该好好接受才对啊!」秋人先生大声这么说,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

不过笑声也一下就停了,其他的宾客们都几个人分成一组,带着认真的表情讨论。

「小葵,这里!」

秋人先生大声喊道,同时快步离开宴会厅。

「咦?咦?」我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追了上去。

刚才福尔摩斯先生提到『一楼的各个地方放着许多能够帮助解读谜题的提示』,说不定秋人先生已经找到什么线索了呢。

秋人先生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但是在紧要关头搞不好很可靠呢。

就在我对他毫不犹豫地前进的模样深感佩服时,秋人先生不知为何竟一路跑到走廊尽头,脱下鞋子,爬上二楼。

「咦,秋人先生,你要去二楼吗?可是刚才福尔摩斯先生不是说提示和宝藏都在一楼吗?」

我虽然感到诧异,但仍跟在他后面爬上楼梯。

「小葵,你没发现吗?」

「咦?」

「刚才我们走进福尔摩斯房间的时候,他用非常自然、一般人都不会察觉的动作,把墙边柜子上的某个东西藏在背后耶。」

「我、我没有发现耶。」

不过,所谓『一般人都不会察觉的动作』……

「但秋人先生你察觉了吗?」

我在爬到楼梯最后一阶的时候问道。秋人先生停下了脚步。

「对啊,我最近在综艺节目上经常和很多有名的魔术师,像『正宗』他们同台演出,所以有机会可以长时间观察他们那些特殊的才艺……当时福尔摩斯的动作,跟魔术师的动作超像的,所以我才觉得疑惑。」

「原来如此。」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在『藏什么东西』时的动作,跟魔术师一样啊。

「当时我以为他一定是在藏前女友的照片,所以故意什么都不说。」

秋人先生接下来的话,让我有点无法置信,所以皱起眉头。

「可是后来冷静想想,福尔摩斯才不是会把前女友照片放在房间里的人,我猜当时他一定是把设计谜题时的草稿随便放在一个地方。他藏的就是那个!」

「呃,是喔。」

「我们去把它找出来,一口气解开谜题!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宝藏了!」

秋人先生用力握紧拳头。

……京都四条乌丸的工藤俊作,手段未免也太卑劣了吧。

「好,我们走吧,小葵!」

秋人先生立刻走向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

就算那真的是谜题的草稿或答案,我不想用这种方法来取得。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应该不是会打草稿的人,所以我觉得他藏的应该是别的东西。

那么,他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摆在没有预料到有人会来、毫无防备的房间里的东西。

我确实很好奇,但我们怎么可以乱翻呢?

秋人先生不理会已经停下脚步的我,打开了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门。

房门没有上锁,里面一片漆黑。

一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刚才看过的那个杂乱的房间。

资料和书籍高高堆成一叠。秋人先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避免踩到那些书,接着转向柜子。

「……感觉上应该是藏在这附近。」

秋人先生小声说,接着拿起一本水蓝色的手册。

我的心跳加速。

「秋、秋人先生,我们还是不要偷看福尔摩斯先生藏的东西啦!」

我立刻冲进房里,抓住秋人先生的手。

就在这时,那本手册和夹在手册里的『某样东西』掉落在地上。

「啊。」

「糟了。」秋人先生立刻蹲下,把手册捡起来。

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福尔摩斯先生藏起来的东西』而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把『扇子』。扇子上画有红叶图,以及一个『胜』字。

『这把扇子是我的,他却擅自在上面写了一个「胜」字。』

当时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的话掠过我的脑海。

「欸、欸,这是……」

秋人先生露出疑惑的眼神,我点点头。

没错,这是……圆生的扇子。

在源光庵与圆生二度交手时,圆生用扇子指着福尔摩斯先生,而福尔摩斯先生一把抓住它,将它折断。

这把扇子断掉的地方如今已经被修复,看起来完好无缺。

当时我没注意到,原来扇子上还画了红叶图啊……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一定是把这把扇子摊开,放在房里当装饰品吧。

福尔摩斯先生之所以把扇子放在房里,不可能是因为他一心不想输给圆生,而借此砥砺自己。假如是那样的话,他没有必要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

福尔摩斯先生是舍不得丢掉它。

他一定好几次想要丢了它。

然而却做不到。

那一定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在圆生笔下的这幅『红叶图』与『胜』这个字上,感受到了艺术——也就是价值。

他最不想输……最不想认可的对手所创作的作品,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价值。

放在柜子上当作装饰的——圆生的扇子。

一想到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们进了房间而想把它藏起来的心情,以及他是因为怎么也舍不得丢弃,而只好将它摆在房里的纠葛,我不由得感到揪心。

我和秋人先生不发一语,把扇子和手册放回原处,深深吐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福尔摩斯先生出现了。

我们吓了一跳,整个人弹起来似地转过头去。

「……真是的,你们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间,是在做什么呢?」

「对、对不起。」

我连忙鞠躬道歉,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葵小姐没关系,你一定是被秋人先生硬拉来的吧?所以,秋人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抱歉。我只是想找找看有没有谜题的草稿之类的。」

秋人先生毫无悔意地说。

因为他的话里没有半点虚假,所以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真是的,果然像是你会做的事。我早就猜到了,不过这里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唷。我知道侦探『工藤俊作』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我不是说过,提示全都在一楼吗?」

福尔摩斯先生无奈地叹息。

「抱、抱歉。」秋人先生耸耸肩。

「好了,我们回去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房门打开,我们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一楼的宾客们,有的手拿谜题,嘴里念念有词地走来走去,有人翻阅整齐地摆放在桌上的艺术相关资料。

「我们就听米山先生的,一行一行解决吧。第一行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孟克究竟在看什么呢……」

我这么说,接着从摆在通道的桌上那一整排艺术资料中,拿出一本介绍画作的书,将它翻开。

『藏』的书架上也有这本书,里面介绍每幅画作背后的故事等等,非常有意思。

我心想,说不定孟克的〈呐喊〉背后也有什么故事,于是翻开了书。

我很快就找到介绍孟克的那一页,于是聚精会神地阅读内文。

书上是这么写的。

——爱德华·孟克 作品名称〈呐喊〉

许多人误以为〈呐喊〉这幅画里的人是在大叫,但其实不然。他的手放在耳朵上,也就是捂着耳朵。

那么,他是因为听见了什么才需要捂住耳朵呢?关于这一点,一般认为是孟克的亲身体验。孟克曾在日记里这么写道: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走在斜坡上,看着即将西沉的夕阳。忽然间,天空变成血红色,我们因此停下了脚步,感到疲惫不堪,倚在栅栏上。

天空的颜色宛如火舌、宛如鲜血,覆盖着深蓝色的峡湾与城镇。

我的朋友继续往前走,但我却伫立在原地,紧张得发抖。这时,我听见了一阵响彻大自然的无尽呐喊。』

是的,孟克的呐喊,其实是在描绘一个人因为感受到大自然的呼唤,而捂住耳朵的模样——

「…………」

我和秋人先生面面相觑。

换言之,孟克所注视的——就是夕阳!

「那、那,等一下喔。这代表这间房子的西侧有什么吗?」

秋人先生环视四周。

「不,我觉得不是。你看,那四幅为了这场宴会而准备的慕夏作品!」

没错,那表示一天当中四个时刻的四连画。

「原、原来是这样啊,黄昏的那幅画!」

我们用力颔首,再次走向大厅。

不过,呃,该怎么说呢……

可能是大家都轻易解到这里了吧,宾客们全都站在慕夏的版画〈黄昏的梦想〉前面,手拿着谜题,露出困惑的表情。

下一行是……【在少女拥抱的时刻】。

「少女拥抱的啊……」

「到底是什么哩。」

「这幅画里有什么秘密吗?」

众人凝视着挂在墙上的版画,嘴里念念有词。

我也和大家一起注视着〈黄昏的梦想〉。

画里的女性右手托着腮,看起来像眺望着窗外。

不知道是在看着黄昏的天空,还是望着虚空……的确非常符合『梦想』这个词。

平静的黄昏时分,宛如正在思忖着什么的眼神。

这幅画里一定有什么提示。

众人屏气凝神,定睛细看,试图找出提示,唯独秋人死命地盯着谜题看,同时露出不解的神情。

「欸,小葵。」

「是?」

「……少女所怀抱的,这个……欸,这个字要怎么念啊?是念『KOKU』吗?」

秋人先生指着谜题上的『时刻』二字,抬起头说。

「咦?」我顿时僵住。

「那当然是念……」

我傻眼地回话,但说到一半却语塞了。

没错,这个『刻』字——起初我毫无怀疑地念成『TOKI』。但这其实是『(注)刻限』的『刻』。

译注:读音为「KOKUGEN」,意为「时限」。

就像秋人先生所说的,就算念成『KOKU』也很自然。

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要刻意用这个字呢?

他希望大家注意到这点吗?

【在少女拥抱的时刻】。

——刻、时限、时间。也就是『少女所拥抱的时间』。

事实上,这个少女所拥抱的东西,应该是……

——梦想。

所以这表示的是梦想的时间?

「……所谓梦想的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这时站在我附近的丽小姐睁大了双眼。

「会不会是德布西?」

丽小姐一转过头来就这么说,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德布西?」

「没错,德布西的〈梦想〉的演奏时间!」

听见丽小姐这么说,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立刻拿出手机。

「哎呀,我好像太大声了。」

丽小姐耸耸肩。不过,其实我刚才也一样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我的眼角余光看见正在观察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他正在一旁窃笑。

「小葵,德布西〈梦想〉的演奏时间,大概是四分钟喔。」

秋人先生拿着手机,轻声对我说,深怕被别人听见。

嗯,不过……这件事情,在场的大家应该都上网查到了吧。

假如『少女拥抱的时刻』是四分钟……虽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之先继续往下看第三行吧。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将转动】

猛然一看,果然还是看不懂。

「欸,有什么会转动的东西啊?」

秋人先生小声在我耳边说。

「会转的东西……」

对了,总之,所谓的『转动』,一定就是指『会转动的东西』。

这个房子的一楼,有什么会转动的东西呢……我环视了一圈。

这个时候,秋人先生发出「啊」的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向他。

「我知道了,小葵。是那个啦!」

正当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走过来,用力抓住秋人先生的肩膀。

「秋人先生,你不觉得你从刚刚就一直跟葵小姐靠得太近了吗?」

「好、好痛喔!我、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在讨论什么嘛!」

「但在我眼里看起来,你就像是借着这个理由不必要地靠近她耶?你这种性骚扰的行为真的很令人困扰。」

「什、什么?我哪有啊!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就好,失礼了。请继续玩游戏吧。」

福尔摩斯先生松开手,向他点头致意。

「真是的,那家伙是怎样啊。他以为自己是小葵的监护人吗?」

秋人先生「啧」地咂嘴,一边持续地警戒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在我的耳边这么说。

「……先不管他了,小葵,你不觉得那个立钟有点可疑吗?」

「立钟?」

秋人先生看着那座乍看之下像是立钟的古董摆饰。

「啊,那不是立钟,好像是音乐盒唷。」

就在我这么说的瞬间,我突然恍然大悟。

音乐盒的玻璃门里有个大圆盘,下方装饰着许多小动物和人偶。

就、就是它!

我和秋人先生对望了一眼,用力点头,在别人发现之前赶紧跑到音乐盒旁。

「呃,这要怎么转啊?」

看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高的音乐盒,秋人先生东张西望。

「……我来帮你们转吧。」

福尔摩斯先生走向我们,启动音乐盒。

就在圆盘开始转动的时候,音乐盒发出超乎想象的声响,独特的美丽高音响彻大厅。大厅里的宾客们全都吓了一跳,往这里看。

圆盘下方的人偶就像旋转木马一样,开始转动。

「……好漂亮喔。这首曲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耶。」

我轻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微微颔首。

「是啊,这首曲子叫做〈锡安的民哪,应当大大喜乐〉,是十九世纪Polyphon公司制作的圆盘音乐盒。特色是使用了橡木材与胡桃木板,还有会跳舞的陶瓷人偶。因为市面上找不到和它一样的形状,因此一般推测这应是某个富豪特别订制的。这也是家祖父的宝物之一。」

音乐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左右。

乐曲结束后,我和秋人先生再次对望。

「呃,请问,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检查一下这个音乐盒吗?」

「好啊,只要不要硬拉,轻轻地碰它,是没有关系的。」

我们得到许可后,就像打开立钟的门一样,打开音乐盒的门。

眼前是一个像罗盘的圆盘。

圆盘下方是会旋转的人偶。我发现人偶之间好像放着一个小盒子。

「!」倒抽一口气的不只我一个。

聚集在我们身后的宾客们,也都吞了吞口水,定睛注视着。

「可、可以吗?」秋人先生问道,我用力点点头。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看起来就像是戒指盒。

秋人先生拿起盒子,轻轻打开。

放在盒子里的是一把金钥匙……才怪。

【很遗憾,你没猜中。别在意唷☆】

而是福尔摩斯先生准备的,写着这些文字的『没猜中』小卡。

也许是我多心吧,那段文字不知为何,让人感到有点恼火。

「…………」

我和秋人先生顿时语塞,而在我们身后围观的宾客们爆笑出声。

这时,喜助先生把手放在秋人先生的肩上。

「抱歉啦,秋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咦?」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呢?而那又是放在一楼的东西。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这个了。」

喜助先生稳稳地走向窗台,轻抚着放在窗台上的地球仪。从他的脚步,完全看不出来他上个月底脚才受过伤。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个古董地球仪,跟我家的地球仪天差地远。

黄褐色的球体上,用英文写着各国的国名。

那并不是教具,而是个充满怀旧风格与设计感的装饰品。

大厅里的宾客们全都发出惊叹。

丽小姐眼睛闪闪发亮,拍了一下手。

「对耶,这个小小地球仪里面的国家都很小,而且地球仪也是会转动的东西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地用力点头。

或许真的是他说的那样呢。

我们输了。明明这么认同他的说法,但我自己却完全没想到。

「其实我曾在朋友家看过类似的东西。这个地球仪并不是一般的地球仪,而是一个『置物盒』。就像这样……」

喜助先生这么说,同时把地球仪的球体打开。

「噢噢!」连我也不禁发出惊叹。

乍看之下虽然看不出来,但那个地球仪真的是一个『置物盒』。

地球仪的内侧是金黄色的,可能是贴满了金箔吧,看起来俨然像个秘密的宝箱。

喜助先生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可恶,竟然被喜助抢先了一步!」

秋人先生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抱歉啦,秋人。宝物我就收下了。」

喜助先生露出得意的笑容,轻轻打开盒子。

装在盒子里的是……

【你没猜中——真可惜♪】

同样是福尔摩斯先生写的没猜中小卡。

总觉得这小卡的内容比刚才那张更令人恼火。

「……这……」喜助先生手拿着小卡,僵在原地。

他原本带着骄傲神情的那张脸渐渐变得苍白。

虽然很对不起他,但是我也和其他宾客一起哄堂大笑。

大家一边笑,视线一边自然地聚集在福尔摩斯先生身上。

大家不约而同地对福尔摩斯先生投以求助的眼神。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笑,把自己写的谜题高高举起。

「请不要想太多,单纯地思考这几句话的意思就好了。另外,请一定要看到最后唷。」

听他这么说,大家再次看着自己手上的谜题。

我也看着谜题,喃喃地念出来。

『那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在少女拥抱的时刻,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就在那里等着你。』

「…………」

第一行的『孟克所注视的方向』,应该是夕阳,也就是慕夏的版画〈黄昏的梦想〉。

第二行的『在少女拥抱的时刻』,指的应该是〈梦想〉这首曲子的演奏时间,也就是四分钟……

第三行开始是『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就在那里等着你』。

……这一段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要想太多,单纯地思考这几句话的意思就好了』……这样吗?

小国的人们——重点是,所谓的小国到底是指哪里呢?

世界最小的国家是——梵蒂冈。

我恍然大悟,抬起头来。

对了,一定是这样。

也就是说,梵蒂冈的人们窃窃私语地说『我会转动』。

我会转动……?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这么晚才到,真是抱歉哩。我已经知道答案哩。」

一道耳熟的声音传入耳里,众人一头雾水地抬起头来。

站在那里的,是个看上去就像和尚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深灰色和服,剃了光头,脸上挂着充满傲气的笑容。

「——圆、圆生?」我惊讶得睁大双眼。

我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和我一样露出震惊的表情,秋人先生则是脸色苍白。

其他的宾客则露出一副『这人是谁?』的疑惑表情。

——为什么圆生会在这里?

看着他一脸高兴地扬起嘴角,我不禁冒出冷汗。

这时圆生呵呵地笑了。

「别露出那种表情呗。我又不是偷跑进来的,我可是正式获得家头老师的允许才来的哩。因为我听说这里要举办除夕宴会,所以就问他『我可不可以参加』。刚才也是这个阿姨让我进来的哩。」

他这么说,同时望向好江小姐。

好江小姐听到『阿姨』这个词,立刻耸起肩膀,双手抱胸。老板不发一语,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很享受这一切。

「……你来做什么哩?」

福尔摩斯先生用京都腔冷冷地问道。

福尔摩斯先生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刚才截然不同,原本一团和乐的会场仿佛突然变冷了。

「先别管这个了,让我继续玩寻宝游戏吧。」

圆生带着笑容,走向窗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一台放在窗台上的马口铁模型车,并且打开车门。

他把修长的手指伸进车里——

「宾果哩。」他拿着黄金钥匙,露出笑容。

大厅里一片哗然。

「呃,不过,为什么是在那台车里面呢?」

丽小姐一边拍手,一边歪着头问道。圆生扬起微笑。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小国是梵蒂冈,这个国家主要使用的语言是拉丁语。『我会转动』翻成拉丁语,就是『volvo』;再把〈梦想〉的四分钟换算成秒数的话……」

「啊!」圆生说到这里,在场的男性宾客便高声惊呼。

「volvo240!」

「原来如此,原来是volvo240啊。」

——虽然我不懂拉丁文,也不懂车,但我有看到汽车模型中有一台的牌子写着『volvo240』。原来他们特地放上车种的牌子,是为了给我们提示啊。

而因为钥匙就在车里,所以谜题里的叙述是『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就在那里等着你』。

「因为听说谜题是福尔摩斯先生设计的,我本来还很期待哩。结果简单得害我都傻眼哩。」

「那还真是失礼了。要是我早知道你会来,一定会为你准备一个专属的谜题。话说回来,你迟到这么久,又把奖品抢走,实在很小孩子气,真可爱呢。」

「谢谢你的夸奖。」

他们注视着对方,嘴角扬起微笑。

「那、那两个人是怎样?他们感情非常不好吗?两个人都面带笑容,可是气氛却很紧张呢。」不知情的丽小姐远远看着他们,显得有点紧张。

「他、他们不只是感情不好而已唷,丽小姐。」

知道两人恩怨的秋人先生表情僵硬地对丽小姐耳语。

「唉,我迟到是事实没错哩。那这把钥匙就送给小姐啰。」

圆生这么说,并把黄金钥匙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接着再次转向福尔摩斯先生。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开心的宴会,别这么剑拔弩张咩。而且我还准备了余兴节目来哩。」

「……余兴节目?」

「对啊。」

圆生点点头,拿起他刚才放在墙边的行李。

他从一个大包包里拿出两个木盒和两幅挂轴,接着又拿出一把榔头及一把小刀。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你和我的真伪判定游戏哩。」

圆生露出坚定的眼神。

「好啊。」

而福尔摩斯先生也带着不输他的锐利眼神颔首。

会场里的每个人都不由得屏息。

「所以这把榔头和刀子是要做什么的呢?是用来把你的头打爆的吗?」

「不要说那么吓人的话。不过,你好像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哩。这个啊,我希望假如你觉得眼前的东西是赝品,就立刻用这两样工具把它毁掉。」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可以当场毁掉赝品,压力就不会一直累积了呢。」

「就是说呗。」

他们对望了一眼,同时扬起微笑。

乍看之下气氛好像很和谐,事实上却很紧张。每个人都不发一语,紧盯着他们。

圆生首先拿起两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两个茶杯。

他将两个半筒状的黑色茶杯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两个茶杯乍看之下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乐茶碗……?」

站在稍远处的米山先生脱口而出。

没错,看起来的确是乐茶碗。

以前福尔摩斯先生曾经替我上过课。

乐烧是在桃山时代(十六世纪)从乐家初代——长次郎开始的,据说它的起源是中国明代的三彩陶。乐烧反映了千利休等人的嗜好,特征是手捏的不规则扭曲形状以及厚实的杯身,是一种高级的珍品。

「你能不能判断出哪一个是真的,并且把赝品敲碎哩?」

圆生面带微笑地把榔头递给福尔摩斯先生。

「…………」

福尔摩斯先生默默地接过榔头。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茶杯。

「不行,看起来一模一样哩。」上田先生在我背后这么咕哝着。

很遗憾,在我的眼里看来也觉得一模一样。

在福尔摩斯先生或老板的眼中,果然有所不同吗?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冷冷的表情,毫不迟疑地朝着右侧的茶杯挥下榔头。

「!」

茶杯应声碎成两半。

原来右边的那个是赝品啊!正当每个人都捂着嘴巴,惊讶不已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竟随即又朝左侧的茶杯挥下榔头。

「……很遗憾,这两个都是假货。看来你似乎是想模仿乐家十一代庆入的风格,却模仿得似是而非。庆入是位技术高超又有教养的人,他所制作的茶杯会散发出一种品格,但我在这两个茶杯上却完全感受不到。」

他指着破掉的茶杯,微笑着说。

「什么嘛,我还以为准备两个就能让你上钩了哩。」

「因为知道赝品是你制作的,我本来还很期待哩。结果简单得害我都傻眼哩。」

福尔摩斯先生用跟他一模一样的台词回敬他,圆生愉快地眯起双眼。

「真不错,你果然跟以前一样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哩。既然如此,那这个呢?」

接下来他拿起挂轴摊开。

两幅挂轴上都写着『两个汉字』以及署名。

那些文字笔触非常有力,但我看不懂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欸,欸,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秋人先生轻声脱口而出,但不是特别对谁发问。这时店长淡淡地回答:

「那两个字写的是『清浊』,署名是『山冈铁舟』。」

「山冈铁舟?」

「是啊。他是幕府末期到明治时代的幕府官员,是一位政治家兼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

店长不假思索地回答。真不愧是时代小说作家——我感到佩服,同时将视线移向书法作品。

「……『清浊』,你选的字还真讨人厌呢。」

福尔摩斯先生吐了一口气,双手抱胸。

「那是什么意思?」秋人先生一头雾水地歪着头。店长再次缓缓开口:

「有一句谚语叫『清浊并吞』——这是在比喻心胸宽大,无论善恶都愿意接受,度量很大的意思。」

听见店长的说明,大家都点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小刀。

「……虽然写得很好,但是这里和这里都露出『你』了呢。」他用刀尖指着文字,接着把那幅书法割破。

看来这也是赝品。

「什么嘛,怎么全是赝品啊?」

秋人先生仿佛略感傻眼似地说。圆生呵呵笑了出来。

「抱歉哩。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题目哩。」

他又拿起了一幅挂轴,缓缓地摊开。

挂轴上画的是浮世绘,画里是一个歌舞伎演员拿着刀柄的模样。

我第一眼看见它,就有一种宛如触电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我是外行人的关系吗……?

我感受到一股让人不禁屏息的震撼力。

「写乐……!」

站在我身后的上田先生大声惊呼。

上田先生很喜欢浮世绘,所以知道这幅画的样子。

「对、对耶,这是『市川男女藏』吧。」喜助先生也跟着点头。

画里的人,好像叫做『市川男女藏』。而身为歌舞伎演员的喜助先生似乎也很熟悉。

「——没错,这是写乐的肉笔画哩。」

圆生傲然一笑,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认真的表情,端详着挂轴。

老板双手抱胸,站在福尔摩斯先生身后看着他。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我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写乐的肉笔画。

我的脑海里浮现福尔摩斯先生先前说过的话。

——所谓的『肉笔画』并不是版画,而是由画家亲笔绘制、独一无二的画作,具有极高的价值。

尤其是写乐的肉笔画,过去人们都以为那些作品全在大地震中化成了灰,但当时据说在一位有名的贵族家,找到了署名『春峰庵』的作品。

当时一位名叫『笹川临风』博士的知名鉴定师认定那是『真品』,于是那幅作品被称为世纪大发现,以现在的币值来看,可能价值上亿圆。

但是后来证实,那其实是某个犯罪集团故意策划制作的赝品。那位博士的名声自此一败涂地——

是的,写乐的肉笔画,据说在这个世上已经不存在了。

近年在希腊发现他的肉笔画扇子,可说是一个奇迹。

所以这幅画不可能是真品。

可是……这股震撼力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赝品真的能散发出来这种震撼力吗?

尽管大家认为写乐的肉笔画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既然近年已经在世上的某处发现,或许就不能断言它『绝对不存在』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地仔细端详着这幅浮世绘半晌,接着缓缓拿起了小刀。

大家都屏住气息,面面相觑。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握紧小刀,猛力地将挂轴割破。

挂轴变成两半,掉落在地上。

就在那一瞬间,圆生「哼」的一声笑了出来。

「太可惜哩,这是真品哩。」

他直视着福尔摩斯先生,嘴角上扬,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喜悦。

「!」

福尔摩斯先生的眉毛挑了一下,大家都惊讶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捂住嘴巴。

「……你的知识和你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你的判断哩。『春峰庵事件』的确是恶质集团所策划的,但事实上当时真的在一个大名家里找到了写乐的肉笔画,引来许多人觊觎,造成一场骚动哩。这世上的水面之下,总是有很多事情发生啊……你刚才毁掉的,真的是写乐的肉笔画哩。」

圆生仿佛打从心底觉得遗憾似地说,接着望向掉在地上的浮世绘,一脚踩住它。

「不过写乐的肉笔画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他转了转脚踝,蹂躏地上的浮世绘,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

——这是真品?

假如这真的是写乐的肉笔画,那么尽管圆生说他不在乎,但连我都知道它的价值有多高。

倘若这是真品,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在一阵静默中,圆生的五官突然扭曲,接着放声大笑。

「骗你的,这全都是骗你的哩。」

「骗人的?」

我和秋人先生异口同声地说,在一旁围观的宾客们也显得一头雾水。

「对啊,这是货真价实的、我画的赝品哩。福尔摩斯先生,你刚才当真了对吧?你心想『我没看出这是写乐的肉笔画,结果毁了它,怎么办』对呗?刚才我说这是『真品』的那一瞬间,你僵住的表情真是杰作啊,实在是太可爱了。」

圆生发出笑声,用力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下巴,把脸凑近他,两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了。

「欸,你真的以为那是『真品』对吧?我要听你亲口承认。」

「…………」

福尔摩斯先生面无表情地抓住圆生的手腕,用力一扭。

「!」

圆生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更用力地扭他的手腕。

「——啊,这只讨人厌的右手,或许直接折断也不错呢。」

圆生「啧」了一声,把福尔摩斯先生推开。

「你还是一样粗暴哩。你刚刚是认真想折断我的手对呗。」他揉揉自己的右手。

「怎么可能呢。就算在这里把你的手折断,我也不会满足的。比起这样,我更想做的是抓着你那只讨人厌的手,直接交给警察呢。」

「你大可以不用客气,直接这么做啊。」

圆生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算了,反正每次的结局都是被你逃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希望你去自首。」

「对啊,这次的比赛就算『平手』呗。我并没有彻底打败你,也没有下定决心想要改邪归正哩。不过,假如可以让你跪在地上,说:『我再也不当鉴定师了』的话,我可能会因为心情太畅快而去自首吧。」

「不,最后一定是我揭穿你制作的赝品,让你感到『再继续制造赝品也没用』,而去自首。」

「你明明因为写乐的赝品而乱了方寸,还真是大言不惭哩。」

「你说呢?你真的觉得是『平手』吗?」

福尔摩斯先生笑得眼睛弯成一条弧线,圆生皱起眉头。

「所以你这次判断的关键是什么?」他双手抱胸,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看见他的动作,圆生惊讶地张大双眼,随即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耳朵啊……」他有气无力地这么说。

「对了,你这次挑了『写乐』来当比赛的题目,理由又是什么呢?」

「……理由?」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心在呐喊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渴望让我听见你内心的呐喊吗?其实你的内心就像个孩子一样,真是可爱极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这么说,圆生睁大眼睛。

「你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大少爷哩。」他一把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领口。

「!」

在场的众人都震惊得脸色发白,但福尔摩斯先生却不动如山,同样地抓住圆生的领口。

「就算被人说中,你这样也太幼稚了吧。」

看着用力抓着彼此领口的两人,周围的众人就像冻结了一样,无法动弹。

我也害怕得膝盖发抖。然而——

「请、请不要这样!」

一回神,我才发现自己已经闯入他们两人之间。

可能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们吓了一跳,他们松开手,注视着我。

「你、你们两个都请收敛一点!现在在举行宴会耶!」

「……葵小姐。」

「真伪判定游戏已经结束了对吧?那就到此为止了。圆生先生,请你把地上收拾干净!」

我大声地喊道,但因为极度紧张的关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会场一片寂静,大家目瞪口呆地伫立在原地。这时原本瞠目结舌的圆生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得也是,宴会才进行到一半,游戏也已经结束了,我得收拾干净才行哩。小姐说的一点也没错哩。」

他呵呵地笑着,捡起掉在地上的挂轴,接着直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你给我记清楚哩。我真的很不喜欢你,不喜欢到想把你撕碎哩。下次我一定会彻底打败你。」

「那真巧,我也是这么想呢。」

他们两人再度扬起微笑,且毫不掩饰地展现内心的黑暗情感。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们的气势震撼,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

6

之后,圆生便离开了。大厅里原本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但是好江小姐露出开朗的笑容,拍拍手说:

「好了,既然游戏也结束了,我们来吃甜点吧!」她对工作人员做出指示,工作人员立刻准备了各种小蛋糕和甜点,于是会场转眼间又恢复了愉快的气氛。

大厅里放好了沙发,灯光稍微变暗,爵士乐随之响起。

「哎呀,刚才的那场对决真是精彩呢。」

「那个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啊?」

宾客们立刻语带兴奋地开始讨论。

「对了,老板准备的奖品是什么啊?」

「奖品是清贵挑的,是品牌名称为BIANCHI的公路脚踏车喔。」

「是喔,真好。早知道奖品那么好,我就不要答应当测试员了。」

「说是还有某大名家的卖立目录。」

「这我就敬谢不敏了。」

现场的气氛已经完全恢复了。

另一方面,我忽然发现到处都不见福尔摩斯先生的人影,于是我在宴会厅里四处张望。

我心想他会不会在阳台,所以走到窗边往外看。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小葵。」

原来是上田先生。

「什么事?」我回过头去。

「刚才谢谢你哩。」

「咦?」

「其实本来应该是我或武史去阻止才对,但我们两个都看得出神哩。看到小葵出面阻止他们,我松了一口气哩。」

上田先生笑着说,我摇摇头说:「没有啦。」也对他投以微笑。

「不过,上田先生来向我道谢,你感觉就像福尔摩斯先生的另一个爸爸呢。」

「……对啊,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小孩,另一方面也是那家伙对我来说很特别哩。」

毕竟他是你最要好的朋友的小孩嘛——我点头附和。但上田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该怎么说哩。很奇妙的是,尽管不是自己的小孩,但『喜欢的女孩』的小孩,果然还是很特别呢。」

听见上田先生喃喃自语般地这么说,我不由得疑惑地眨了眨眼。

「这件事你要帮我保密喔。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暗恋武史的女朋友哩。」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告白,我顿时语塞,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那可以说是我单身时期酸酸甜甜的回忆哩。当时我隐藏着自己的心意,祝福他们两个结婚;她怀孕时,虽然我有点感到冲击,但是清贵出生的时候,我真的高兴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哩。这些事情,我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看着上田先生悲伤的眼神,我的心头也一阵紧缩。

上田先生暗恋着好朋友的太太。

说不定他那么积极帮店长安排相亲,劝他再婚,也是因为他们深爱着同一个女人,所以怀抱着复杂的心情吧。

「……所以啊,对我来说,清贵是很特别的哩。」

我想他对福尔摩斯先生深厚的感情里,应该也包含了他对曾经爱过的女人的感情吧。

「小葵,那家伙虽然是个怪人,个性又很别扭,但以后还是要请你多多照顾他,跟他好好相处哩。」

上田先生微笑着这么说,我点头说:「是,好的。」

就在我目送上田先生的背影离去时,秋人先生走向我。

「欸,小葵。福尔摩斯是不是不见了?」

「对、对啊,都没看到他耶。我也正打算去找他。」

「那家伙骨子里其实有点阴沉,他现在应该不会自己一个人用头撞墙吧?」

「呃,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我们离开宴会厅,到处寻找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发现邻接大厅最里面的那间房间,房门是开着的,我们便走了过去。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照亮房内。

福尔摩斯先生就站在窗边。

「果然,那家伙超级阴沉的。」秋人先生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福、福尔摩斯先生?」

我战战兢兢地出声唤他。福尔摩斯先生慢慢转过头来。

「啊,葵小姐和秋人先生。怎么了吗?」

「因为刚才一直没看到福尔摩斯先生……」

毕竟这次的对决结果感觉很微妙,我担心他会不会变得非常消沉。

「让你担心了。」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眼神,我默默地颔首。

「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反省而已。毕竟刚才也被葵小姐骂了。」

「我、我才没有骂你。我才是因为头脑一片空白,就冲了出去,真对不起。」

我慌张地鞠躬道歉,秋人先生噗哧一笑。

「当时我还以为小葵冲出去,一定是要说:『不要对福尔摩斯先生动粗!』没想到你竟然是说:『你们两个都请收敛一点!』啊。」

看着呵呵笑的秋人先生,我觉得好难为情。

「因、因为吵架总是会两败俱伤,不是吗?」

我缩着身体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葵小姐说的一点也没错。谢谢你,多亏了你,我们两个才能都冷静下来。」

「我们两个?」秋人先生睁大了双眼。

「是的,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和他其实很像。就像磁铁的同极相斥一样,我们好像只要一接近对方,就会无法控制地过度反应。还好葵小姐斥责了我们,我们才稍微冷静一点。」

看似截然不同,却又极为相似的两个人。

就像光与暗,是一种相对的存在。

「所以你才这么消沉,躲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反省吗?你真的很阴沉耶。」

「不,我只是一边赏月,一边聆听除夕的钟声而已。」

「——咦,可是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秋人先生看看自己的手表说。

「知恩院从十点半开始敲钟,所以已经开始了唷。对了,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我们现在一起去拜拜怎么样?」

「拜拜?」

「虽然得走一段路,不过如果现在出发前往祇园先生,时间应该刚刚好。」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提议,我们用力点头:「好的!我想去!」「好哇。」

「对了,『祇园先生』是?」

「就是八坂神社,我们都昵称它为『祇园先生』。」

「啊——的确会这么说呢。『祇园先生』。」

我们穿上外套,走出家头家。

「——好冷喔。」

一走到户外,冰冷的空气就窜进体内,但是……

「走吧。」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清爽的笑容,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样啦,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更消沉呢。你现在是在逞强吗?」

秋人先生毫无顾忌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眯起眼睛。

「不,我这次比上次更畅快呢。」

「咦?」

听他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都感到很意外,眨了眨眼。

「……刚才那幅写乐的赝品,真的画得好到让人吃惊。我之前在南禅寺看过的『瑞龙』,还有刚才的茶杯和书法,都完全无法和它相提并论。看来他在作画的时候,真的投入了灵魂,完全把自己当作写乐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们静静地听着。

「他在『绘画』方面的才能,果然比其他方面还要出色很多。之前亨特的赝品令人屏息,这次的浮世绘也散发出和『真品』一样的魄力。老实说,我有一瞬间犹豫了一下。这不可能是写乐的真品,但说不定他真的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它——这种想法一度掠过我的脑海。虽然只有一瞬间而已。」他再三强调『一瞬间』。

「但是,我立刻就发现那幅画和写乐不同的地方了。」

「真的假的?」

「是啊,因为当初在希腊找到那把肉笔画的扇子时,我和老板去看过。」

「所谓不同的地方,是刚才你对圆生说的耳朵吗?」

我探出身子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对,就是耳朵。」

「这么说来,你之前好像也说过耳朵什么的,你是有恋耳癖喔?」

「并不是。其实写乐习惯用五条线来画耳朵唷。」

「圆生没有用五条线画吗?」

「不,圆生当然也用五条线画了,但我感受到那并不是一种『习惯』,而是『刻意』画出来的。」

「也就是说,『耳朵』透露出了『圆生个人』的风格吗?」

听我这么问,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是的。」

把自己当作写乐,在类似附身的状态下作画,但是却不小心在最必须表现出写乐特征的『耳朵』上着力过多。

而福尔摩斯先生抓到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当他说『这其实是真的』的时候,正如他所说,我有一瞬间动摇了,所以我也不能算是大获全胜。」

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这么说。秋人先生噗嗤一笑。

「我想也是。因为当时你突然愣了一下啊。」

「是啊,这是我唯一不甘心的地方。」

上次福尔摩斯先生虽然『胜利』了,但是他无法接受那样的胜利,因而感到非常不甘心。

这次虽然被圆生说是『平手』,但福尔摩斯先生本人应该觉得是自己获胜了吧。说不定这次感到不甘心的是圆生呢。

「更重要的是,假如那是『真品』的话,我一定下不了手破坏它呀。」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这么说,同时温柔地眯起双眼。

秋人先生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歪了歪头,接着把双手交错在后脑勺,往前走去。

我觉得我好像能明白福尔摩斯先生的意思。

福尔摩斯先生判定那是赝品,拿起小刀的时候,他一定把最后的决定交给自己的直觉判断。当他准备破坏那幅画的时候,万一在最后一刻下不了手,那就表示他的直觉认为那是『真品』……

但最后他成功地割破了那幅画。

那就表示他的身和心都一致认为那是赝品。

事实上,有一样东西,福尔摩斯先生就没有办法破坏它。

那就是圆生作画、写字的那把扇子——

在情感上,他很想撕碎那把扇子,把它扔掉,然而他却做不到。

因为那没有模仿任何人,由『圆生本人』投注灵魂所创作的画和书法,毫无疑问正是『真品』。这是我从那把扇子上学到的事。

——他们两人真是充满了因缘。

「当时我听到你说『你之所以挑了写乐,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心在呐喊吗?』,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轻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似乎觉得当时那句话实在很幼稚,所以有点难为情。

「……我曾经说过写乐是个谜样的画家,你还记得吗?」

听见这句话,秋人先生说:「谜样的画家?」我则点点头说:「是。」

「他突然出现,在十个月后又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最有力的说法,是认为他应该是一个能剧演员对吧?」

「对,最有力的一说,就是推测他是斋藤十郎兵卫这个能剧演员。」

「因为能剧演员不能从事副业,所以只能偷偷地作画对吧?」

我这么确认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虽然说是『禁止从事副业』,但跟现代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无法知道当时的惩罚有多重。所以写乐终其一生都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持续作画。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望向我们,我和秋人先生不禁屏息。

「……这就表示他真的非常热爱画画对吧。」

「对,我也这么认为。我想应该是他没有办法压抑自己身为一名画家,无论如何都想作画的本能吧。而当他画的画受到人们的认可,愈来愈受欢迎之后,斋藤十郎兵卫就绝对不能说出自己是写乐的事实了。

起初他可能只是沉浸在作画的快乐当中,但我相信他愈是隐藏自己的身份,内心就愈痛苦。他一定很想告诉世人『这幅画是我画的』。

我认为写乐心底的那种想法,跟绝对不能浮上台面的仿制师圆生的想法,应该是重叠的。」

——想让世人看见自己的寂寞心情。

从当时圆生激动的态度看来,我相信那句话一定触动了他的心弦。

在我身旁的秋人先生说:「原来如此啊。」

「既然如此,他只要赶快金盆洗手,像阿山一样好好做正经事不就得了吗?」

秋人先生的双手仍在后脑勺交叠,感叹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出来。

「是啊,的确如此。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他现在应该还没办法退出吧。」

他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就像自言自语。

7

从哲学之道到八坂神社,走路大约要三十分钟。

但我们三个人一边开心地聊天一边走,很快就抵达了八坂神社的楼门前,我甚至怀疑我们真的走了三十分钟吗?

灯光下,红色的楼门浮现在漆黑中。

一整排灯笼的光一直往西延续,祇园商店街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在祇园祭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眼前的光景虽是传统的日本风景,但一切都很梦幻,让人觉得仿佛闯进了异世界,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就在我放空一切,眺望着眼前的景色时,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

「人太多,把你吓到了吗?」

「不不,今天是除夕耶,人本来就会那么多。明治神宫之类的地方,人应该更多吧?」

「是、是的。我也知道除夕夜会很拥挤,所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更重要的是,对于在关东地区长大的我来说,这幅光景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又很梦幻……

在时代变迁的过程中,像这样保留『传统的事物』,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呢。虽然这是我个人任性的想法,但我希望京都以后也能尽量维持『古都』的模样。」

我眺望着红色的楼门与祇园的街道,感慨地说。

将以前的传统保留至今,真的仿佛奇迹一般——

「……对啊,我也有同感。我认为京都之所以把首都的地位让给东京,应该就是为了保护『古都』的缘故。」

……京都把首都的地位『让』给东京。

听见这个完全站在京都人立场的讲法,我差点笑了出来。

不过,没错。假如京都一直是首都的话,就必须为了和世界接轨而变得国际化,这个城市里一定也会盖很多高楼大厦,而神社佛寺也会遭到排挤,绝对不可能保有今天的模样。

这个城市的神社佛寺里的神明,也许正是为了保护这块土地,才让京都辞退首都的地位吧——

可能是被眼前梦幻的景象所影响,我在脑中这样胡思乱想。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钟声。

那是有别于知恩院的钟声。

「——那是南禅寺的除夕钟声呢。」

「咦,连南禅寺的钟声也听得见吗?」

「能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微弱钟声,真的很有味道呢。」

我们跟着人群一起走进了八坂神社。

「真不愧是八坂神社,好多人喔!」

「是啊,我平常也不会在过年期间来。」

「对啊,京都市民一般都会避开吧。」

「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来体验一次。今天我是想让葵小姐体验一下『白朮诣』。」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把视线移向挂在境内的灯笼。

那里也聚集了很多人。

灯笼旁有一块看板,上面写着『白朮火』。

聚集在那里的人们,手中都拿着一条像『绳索』一样的东西,用它来点火。

「白朮诣……?」

「是的,用那条吉兆绳点火之后,把火带回家点神坛的蜡烛,或用来当作煮杂煮时的火种,可以祈祷无病无灾。顺带一提,就算火熄灭了,那条绳子也可以当作护身符。另外,吉兆绳发放的时间是除夕晚上七点到元旦早上五点唷。」

「咦——所以这是只有在过年期间才有的活动呀!我都不知道呢。」

用绳子点火听起来好像很危险,但实际看来,其实只有绳头呈现一点点红色,感觉像是点香一样。

很多人一直旋转绳头,以免火熄掉。

「……不过,那个感觉好像很危险耶。」

「对啊,我们彼此都要小心一点。」

我们总算来到(注)本坪铃前,丢了香油钱,拍手合掌。

译注:在神社参拜时摇的铃铛。

我在心里向神明感谢这一年来的照顾。

今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真的是很美好的一年。

真的非常感谢——

诚心诚意地向神明致谢后,我们便离开了参拜的队伍。

我们三个人互相对望着。

「新年快乐。」我们对彼此鞠躬。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啰。」

「……嗯,差不多就好。」

「大过年的干嘛讲这种冷漠的话啦。对了,我今年的新希望是『无论公私都要积极向前』喔。」

「的确很像你呢。葵小姐的新年新希望是什么呢?」

突然被问到今年的新希望,我有点不知所措。

「新、新希望吗?我还没有想到耶……啊,对了,我想学会喝黑咖啡。」

我双手握拳,表达出坚定的意志,但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对望了一眼,就喷笑出来。

「咦,为什么要笑呢?」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特地宣告吧。」

「葵小姐也想要长大呢。」

秋人先生放声大笑,福尔摩斯先生也刻意把手放在胸口,感慨万千地说。我不禁脸红。

「什、什么长大啦。我的新希望太烂,真是抱歉。」

「没有没有,那么……」

福尔摩斯先生走开了一下,从发放吉兆绳的工作人员那里领了三条回来。

「我们现在就去点火,把『白朮火』带回去,我再泡咖啡给你们喝。我们八坂的家就在附近。」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把吉兆绳递给我们。

「好的,请务必让我去八坂的大厦拜访!」

「喔——用白朮火烧开水,冲新年第一杯咖啡,感觉是个好兆头呢。感觉一定很好喝。」

「真的。」

八坂神社的人愈来愈多了。

我们用吉兆绳点了火,小心翼翼地走在境内。

「我们从南门出去吧。」

我们从人比较少的南门离开。

一般最常看见的红色楼门,好像是『西楼门』。

跟华丽的西门相比,南门的鸟居是简单的石鸟居。

「这个南门是去清水寺时走的吧。」

秋人先生抬头仰望着鸟居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家父和我住的大厦就在前面唷。」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前方的一栋建筑物。

店长的房子位在从南门出来,前往清水寺的途中。

那是一栋深咖啡色的建筑物,红砖似的外墙充满现代感,氛围稳重又无损四周景观。

「哇——虽然不是新大厦,但感觉很棒耶。是不是可以看见八坂塔啊?」

「是啊,那是我爸爸最自豪的一点。不过房子只是普通的三房两厅而已喔。」

我们为免火熄灭,不断转着吉兆绳,同时走向大厦。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今年的新希望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还没听他说新希望,所以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说:「这个嘛……」同时停下脚步,望向远方。

「——我去年很没用,所以今年一定要……」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但是口气非常坚定。

想必是和圆生有关的事吧。我和秋人先生点点头。

除夕钟声响彻祇园的天空。

那温柔的钟声,仿佛能接纳藏匿在浮世中的各种情感。

参考著作·文献等(敬称省略)

中岛诚之助《ニセモノはなぜ、人を骗すのか?》(角川书店)

中岛诚之助《中岛诚之助のやきもの鉴定》(双叶社)

内藤正人《浮世絵再発见 大名たちが爱でた逸品·絶品》(小学馆)

高桥克彦《谜の絵师写楽の世界 东洲斎写楽全作品集》(讲谈社)

高桥克彦《写楽杀人事件》(讲谈社文库)

别册太阳《茑屋重三郎の仕事》(平凡社)

别册太阳《写楽》(平凡社)

三木宫彦《ムンクの时代》(东海大学出版会)

NHKスペシャル 浮世絵ミステリー写楽~天才絵师の正体を追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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