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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府上是否有沉眠已久的古董?本店提供鉴定·收购服务』
放学后,我走在寺町通,准备前往我打工的古董店『藏』时,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店门口的立牌上。
这个立牌一直放在这里,最近我已经对它视若无睹了。
不过,仔细想想,我当初会走进店里,就是因为看见这面立牌呀。
我忍不住泛起微笑,伸手触摸立牌。
忽然间,一阵暖风拂过脸颊。
短短的二月一晃眼就过去,现在时序已经来到三月。
是的,从我第一次踏进这间『藏』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
……好怀念喔。当初我还想偷偷卖掉祖父的遗物,想办法筹钱回埼玉呢。现在回头看当时的自己,那种浅薄又愚蠢的想法让我觉得好难受。
不过,那时我尽管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深渊,仍用尽全力地撑着。
当时拯救了我的,就是福尔摩斯先生。
『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来这里工作呢?』
开始在这里打工之后,我不知道获得了多大的救赎。
回想起当时自己愚蠢的行为,至今我仍会暗自反省,不过对于牵引我和这间店之间缘分的偶然,我由衷感谢。
这面立牌,就是串起我和『藏』的契机。
我抱着类似感谢与怜爱的心情轻轻抚摸立牌,接着深吸一口气,精神奕奕地将手伸向『藏』的门把。
「——早安。」
就在我开门的同时,门上的迎客门铃也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是傍晚时分,却仍然以『早安』来打招呼的习惯,我也已经完全适应了。
起初我觉得这好像是演艺圈的习惯,因此有些抗拒,但据说在职场上道『早安』的意义,是对比自己还要早开始工作的同事表达『这么早就开始工作,辛苦了』等慰劳之意,所以即使在傍晚这么说,也不会不自然。听完这个解释之后,我就不再排斥了。
「辛苦了,葵小姐。」
在吧台工作的福尔摩斯先生朝我微笑。
「嗯?」他的对面站着一名少年,我不禁感到疑惑,忍不住定睛细看。
那名陌生的少年,看起来大约十四、五岁。
他穿着牛角扣薄外套,将背包斜背在身上,有一头淡褐色的头发以及一双深邃的大眼。
皮肤白皙透嫩,嘴唇呈现淡淡的红色,是一名中性的俊美少年。
——他是谁啊?是客人吗?
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少年转过头来,眼睛发亮。
「欸,清哥,这个人就是新来的工读生吗?」
他将视线移向福尔摩斯先生确认道。
「对,没错。」
「幸会,我是泷山利休。」
利休再次转向我,向我鞠躬。
「幸、幸会,我是真城葵。」
我也一头雾水地向他回礼。
他说他叫做『泷山利休』。
——这个姓氏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葵小姐,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来店里帮忙。」
利休露出一个宛如天使般可爱的笑容。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啊——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啊,不会。」
不过,他所谓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啊?
利休似乎察觉到我的疑问,眯起眼笑着说:
「我原本在这里打工,后来去法国留学了。我离开后不久,你就来『藏』了,所以我等于是你的前辈吧。」
「前、前辈。」
也就是说,他是上一任的工读生。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在我之前还有其他工读生。这间店虽然并不忙,但总得有人顾店。老板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只有福尔摩斯先生和店长两个人轮流本来就很吃力,更何况他们分别有正职及学业。
在我之前,『藏』请的工读生就是这个男孩子,但他后来去留学了。
难怪我第一次来到『藏』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会说『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在找人帮忙呢』。
这么说来,我来到『藏』的时机还真是巧妙。
「我妈也跟我提过葵小姐唷,她说你一直很努力呢。」
「……妈妈?」他妈妈是谁啊?我仔细盯着利休的五官看。
他那漂亮的五官和神情,忽然与某个人重叠。
一名我熟悉的女性,以及她曾说过的一句话,从我脑海中掠过。
『对了,小葵,说到春天,我那个在国外留学的儿子今年春天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请你跟他好好相处喔。』
「——利、利休,你该不会是好江小姐的儿子吧?」
如果我没记错,好江小姐的姓氏就是『泷山』。
「嗯,对啊。」
利休干脆地点头,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也愉快地笑弯了眼。
「是啊,利休是好江小姐的儿子唷。他们的眼睛和嘴巴都很像吧?」
「是的。」我颔首。
我本来就推测好江小姐的儿子一定很俊俏,果然不出所料,真的是一位美少年。他的发色和肤色都偏淡,甚至像个男孩子气的美少女。
我记得好江小姐说他今年高一,所以比我小一岁。
利休看来似乎刚到店里不久,他慢慢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坐在椅子上,仿佛相当安心似地吐了一口气。
「这里还是一样让人可以安心放松呢。」
「那我去泡咖啡喔。」
「谢谢你,清哥。」
利休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目送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茶水间之后,又缓缓地转向我。
「欸,葵小姐。」
「什么事?」正在穿围裙的我一抬起头,只见利休的双眼湿润、带着有点悲伤的表情,将双手在面前合十。
「那个,我想清哥大概很难启齿,所以就由我来把话说清楚喔。」
「什、什么话?」
「我回来了,所以现在不需要你了。」
「咦?」
「因为我这个正式的工读生回来了,这里也就不需要你了。所以,葵小姐,这段期间谢谢你了。以后也请你以客人的身份多多光顾『藏』喔。」利休这么说,并对我鞠躬。
「咦?什么?」
突如其来的解雇宣言,令我顿时不知所措。
我为了继续在这里打工,去年底还特地请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的家教,努力准备考试,取得好成绩,现在竟突然遭到解雇。
难道只要人手足够,我就没有存在价值了吗?
我因为太过震惊而僵立在原地,就在这时——
「——利休,你在说什么呀。」
福尔摩斯先生从里面走出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上并没有拿着托盘。
看来他咖啡才泡到一半,听见我们的对话,就走了出来。
利休立刻扬起嘴角。
「没有啦,我是开玩笑的啦,葵小姐。」
「开、开玩笑?」我顿时语塞。
「抱歉抱歉,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以后请多多指教啰。」
利休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再次对我鞠躬。
「……对不起,葵小姐。利休就像我弟弟一样,所以心眼也很坏。」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歉疚地说。
「——呃、喔,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咖啡泡到一半的福尔摩斯先生再次走向茶水间。
「……不过,我刚才说的有一半是认真的,毕竟你也快要考大学了,不是吗?」
「呃、嗯。」
「到时候你就没办法打工了吧?你要不要考虑把『藏』的工作交给我,专心念书呢?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喔。」
面对利休坏心的眼神,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下头。
正如利休所说,我的确快要考大学了……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辞去这份工作。
「——利休,这件事葵小姐自己会决定,不需要你多嘴唷。而且,葵小姐也把工作做得很好。」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先生手端着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是说她比我还有用?」
利休不满地嘟嘴。
「我不喜欢拿人来做比较。利休是利休,葵小姐是葵小姐。重点是,现在这里的工读生就是葵小姐。不管有什么理由,已经辞职的利休都没有立场说三道四吧。」福尔摩斯先生把咖啡放在吧台上,用说教似的语气这么说。
「我再次代替利休向你道歉。」福尔摩斯先生转向我,一脸抱歉地垂着眉。
「不、不会。」
「葵小姐也暂时休息一下吧。」
「好、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赶紧在椅子坐下。就在同时,我听见坐在隔壁的利休叹了一口气,不由得缩起身体。
呜呜,真是如坐针毡。
「利休,你怎么了吗?」
「咦?」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差。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再继续对葵小姐这么没礼貌,我可不会原谅你喔。」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露出一抹微笑。
他温柔的笑容里带着魄力,反而是我顿时背脊发凉。
然而利休对福尔摩斯先生的魄力丝毫不以为意,依然噘着嘴。
「清哥还是一样,什么都瞒不了你耶。我有点事情心烦啦。」
「心烦?」
「嗯,其实我今天跟我爸约在这里碰面。」
「利休的父亲要来这里?」
利休点点头。
利休的父亲,就是好江小姐的前夫。
以前好江小姐曾说她喜欢『年长的男性』,所以老板的年龄和外表都是她的天菜。这么说来……
「利休的父亲也是老板那种类型的吗?」
我喃喃自语地说出心中的疑问,但利休摇摇头。
「不是,完全不一样。他年纪比我妈小。」
「比、比较小?」
「他是那种工作一下子就辞掉,整天游手好闲的人。再加上惯性外遇,根本是个典型的渣男。」
听见利休接着这么说,我不禁哑然。
「……所、所以好江小姐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再和年轻男性交往吗?」
「也不是。我妈说她很小的时候就丧父,恋父情结很严重,所以本来就喜欢老男人。不过,她年轻时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自己,所以一直隐瞒。顺带一提,虽然现在大家都称呼她『美魔女』,但我妈年轻时是个才女兼美术宅,不会表达自己、又俗气、又笨拙。因为她完全没有异性缘,又正好遇到我爸追她,两人就这样顺势结婚了。对我爸来说,他可能只是觉得我妈工作能力很强,能赚钱养他吧。」
利休滔滔不绝地说,我看着他的侧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好江小姐,以前竟然又俗气、又笨拙……
「——最后我妈再也受不了我爸的懒散个性,就跟他离婚了。过了不久,她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老板。据说老板第一次见到我妈,就对她说:『你就像一颗矿石,只要细心雕琢,就会像钻石一样闪耀哩』。
对我妈来说,老板那种类型的人本来就是她的菜,再听到他这番话,一下子就坠入情网了。后来在老板建议之下,她变得愈来愈漂亮,改变之大,就连年纪还小的我都感到惊讶呢。」
听完利休的话,我只能怔怔地发出惊叹。
「所、所以,好江小姐是在遇见老板之后,才变得这么漂亮又充满活力的啰?」
「对,我妈说她在遇见老板之前是个非常拘谨的人,认识了老板之后,看见老板不但活得自由自在,同时又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被大家所爱,她才开窍,发现原来这样过生活也很不错。」
「开、开窍……」
原来如此,过去被称为才女的她,也许一直背负着父母的期待,努力读书吧。没想到后来遇到一个渣男,婚姻也失败了。
这件事很可能也对她的父母造成了困扰……我想她这些年来一定很自责吧。
这时,她遇见了无拘无束的老板,赫然发现『原来人生可以这样过啊!』,于是打开了内心的某种开关。
「不过,利休,你看到妈妈交男朋友,不会不开心吗?」
「完全不会。也是因为当时我还很小的关系,我完全没有任何疑虑。而且老板人很好,妈妈也变漂亮了,更重要的是我还多了清哥这个哥哥,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对我来说全都是好处啊。」
「这样啊。」我点点头。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吧。
利休的说明,解开了我心中一直以来的小小疑惑。
「……我记得利休的爸爸住在东京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确认道,利休点点头:「对。」
从他的口气听起来,他好像对利休的父亲不太熟悉。
「福尔摩斯先生见过利休的爸爸吗?」
「不,我没见过他,只听过有关他的事情而已。」
「我上次见到他也是大概三年前的事了。但他时不时会打电话给我聊天就是了。不过,我爸爸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住在京都喔。」
「喔,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祖父住在北区对吧?」
「对,他住在鹰峰的豪宅,是个很有钱的老爷爷。不过,我也已经三年没见到他了。」
「所以利休的爸爸是为了回老家,才来京都的吗?」
听见我的问题,利休摇摇头。
「不是耶,我爸是情妇生的儿子,所以京都不算是他的老家。」
「啊,原来如此。对不起。」我歉疚地缩起身子。
「不用在意。我爷爷也是一个怪人,他太太过世之后,他并没有再婚,却跟好几个情妇生了小孩。他大方承认父子关系,也毫不吝啬地支付孩子的赡养费和教育费,所以我爸在成长过程中可说是衣食无缺。只不过后来长成了一个不事生产的废物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回应。
「那是因为我很少跟清哥提起我爸啊。毕竟一个游手好闲又惯性外遇的父亲,实在不值得一提。」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头回应。
「不过啊——」利休嘲讽似地眯着眼继续说道。
「导致我爸妈离婚的主因,其实不是我爸游手好闲,也不是惯性外遇。」
「咦?」
「听说我妈以前一直觉得『在我先生找到适合他的工作之前,我可以负担家计』,还有『外遇本来就是男人的天性』之类的。」
「那为什么最后决定离婚呢?」
「好像是因为我爸向外遇对象伸手要钱的样子。于是我妈觉得『这种没用的男人,我才不要』。基本上,她喜欢有男子气概的人。」
「喔,原来如此。果然很像好江小姐的作风呢。」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附和。
「……难怪她会这么迷恋老板。」
讶异归讶异,但我完全能够理解。
「那利休的爸爸和好江小姐离婚之后,都在做些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用手轻抚着下巴问道。利休歪着头。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耶。」
「咦,可是你们不是会通电话吗?你没有问他的近况吗?」
「主要是我爸想知道我的近况,所以每次通电话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讲,我爸不太会提到他自己的事。而且我也不想听到他说『老爸现在在当小白脸喔』这种话。」
利休冷冷地说,接着啜饮一口咖啡。
也是啦。如果是这种近况,的确不会想听。
「……利休,你该不会也跟你爸爸提过我的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压低声音问道。
他的嘴角上扬,但眼神中完全没有笑意。
「当然啦。应该说我们的话题大概有八成都是在讲清哥呢。因为你是我最自豪的清哥嘛,每次提到你都会不小心讲太久。」
利休的表情突然散发光彩,相对地,福尔摩斯先生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消失。
「……你们为什么约在这间店见面?」
「咦?因为他说想见见我平常盛赞不已的清哥啊。」
面对着展露天真笑容的利休,福尔摩斯先生忍不住扶额。
「……利休。」
就在福尔摩斯先生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藏』的店门倏地被推开,门上的迎客门铃响彻店内。
一回头,只见一名身穿西装、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他有一头蓬松的淡褐色头发,脸上蓄着落腮胡,轮廓很深,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有种意大利人的感觉,帅得像是电影明星。
「利休,爸爸来了!」
一看见坐在吧台前的利休,男子就张开双臂。
「……喔、嗯。爸,好久不见。」利休简单地对他点头示意。
看见两人态度上的差异,福尔摩斯先生微微扬起嘴角,接着站了起来。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利休跟我相处得很愉快。」
福尔摩斯先生鞠躬这么说,利休的父亲双眼立刻发亮。
「你就是『清哥』清贵啊。哇,真的就像利休所说,是个潇洒的帅哥呢。
利休平常受你照顾了。我是利休的父亲桐嶋左京。」
利休的爸爸走向福尔摩斯先生,和他握手。
「原来利休的父亲是『左京』先生啊。好棒的名字喔。」
听见我这么说,左京先生一脸开心地转向我。
「谢谢。我的名字和利休的名字,都是家父取的。啊,你就是新来的工读生『葵小姐』对吧?幸会,利休平常受你照顾了。」
语毕,他也对我伸出手,示意与我握手。
看来利休也向他爸爸提过我的事。
利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呢?有点恐怖。
「幸、幸会,我是真城葵。」我略带疑惑地和他握手。
这时,利休的喃喃自语从一旁传来。
「我可不记得自己受过葵小姐什么照顾就是了。」
——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泡了咖啡,左京先生坐在吧台前喝了一口,津津有味地眯起双眼。
「哇,我早就听说你泡的咖啡很好喝,没想到真的这么好喝。」
他爽朗地说,接着转向我。
「小葵的眼睛很亮。我想你一定是个很率直的女孩子吧。」
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我印象中的『游手好闲的渣男』形象应该更邋遢才对,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开朗又活泼,使我感到困惑。
更重要的是,他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嘴里说出的全是赞美。
他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气息,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相较于仿佛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一道墙的利休,他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是个与周遭完全没有隔阂的人。
「——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自言自语,轻轻笑了出来。
「嗯?怎么了吗?」左京先生疑惑地问道。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可以瞬间让人卸下心防,充满魅力的人呢。」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的想法。
好江小姐以前外表朴素又不起眼,防卫心一定比一般人更重。
更重要的是,年轻男性根本就不是好江小姐的菜。
然而这样的她,却和一个又年轻、又不工作的男人结婚,福尔摩斯先生想必觉得很纳闷吧。如今见到左京先生,他一定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好江小姐会喜欢上他。
左京先生一定是卸下了好江小姐的心防,不断正向地夸奖好江小姐,并且从不吝惜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谢。
充满母性本能的好江小姐,当时也许觉得这个丈夫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
这不就是所谓的『吃软饭』吗?
左京先生说不定天生拥有某种能吸引人的特质。
「所以,爸,你到底来京都干嘛?不可能真的只是想见我和清哥而已吧?」
始终默默地听着父亲说话的利休托着腮帮子,不耐烦地问道。他的口气虽然很轻松,但可以感受到他对于父亲一直不切入正题的态度感到烦躁。
「没有啦,想见利休和清贵是真的喔。不过,之所以会来京都,是因为老爸找我。」
「爷爷找你?」
「对啊。而且,利休,他也有找你喔。」
「我?为什么?」
利休指着自己,不解地张着嘴。
「不只是我和利休,其他的儿子好像也都被叫来了呢。我想正式的邀请函应该今天就会寄到你家了吧。」
「咦?这是怎样啦,好可怕喔。」
利休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左京先生也点头表示同感。
「我也是啊。身为一个没赚什么钱的当冲客,我实在不想跟他见面啊。」
看来左京先生是个投资客。
「而且老爸还开出了一个奇怪的条件。」
「奇怪的条件?」
「他说:『对自己的眼光没有自信的人,可以带鉴定师一起来。』」
「啊?那是什么意思?」
利休睁大眼睛,探出身子。
「我也搞不清楚,但我猜可能是因为鹰峰的那间房子里有很多艺术品,他想找人帮他估价吧?」
「所以他才要没有自信能估价的人带鉴定师一起去?我真心不懂耶。」
利休带着不解的表情,重重叹了一口气。
「欸,一定非去不可吗?」
「……毕竟我给你的学费,全都是老爸出的啊。」
「好吧。毕竟我们受了爷爷那么多照顾。」
利休无奈地扶额。
「重点是所谓『可以带鉴定师一起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本来就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信心,所以想请一位鉴定师一起去。于是我就想到,要是可以拜托清贵一起去就太好了。当然,这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个一流的鉴定师,而对你进行的正式『委托』,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酬劳。
——清贵……不,家头老师,请问你愿意接受委托吗?」
左京先生对福尔摩斯先生深深一鞠躬。
福尔摩斯先生沉默了半晌后,轻叹了一口气,笑着说:
「好,我接受。」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一口答应,我和利休惊讶地四目相觑。
「咦?清哥,你真的要接受吗?」
「是啊,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会说『可以请鉴定师一起去』,更重要的是,我也想见见利休的祖父,向他打个招呼。」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利休也开心地扬起嘴角。
「清哥,谢谢你。」
「不会不会。」
这两个人真的就像兄弟一样。
「太好了,利休。」
我也忍不住泛起笑意,利休点点头。
「欸,对了。既然机会难得,葵小姐也一起来嘛。我爷爷家里有很多艺术品,一定可以学到很多唷。」
「咦?我也一起去?」
「可以吧,爸爸?」
左京先生无视于我的惊讶,用力地点点头。
「喔,当然可以啊。我想那是一场类似家庭派对的活动,多一点人来才会更热闹。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清贵。」
面对左京先生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
「既然左京先生都这么说了,而且就像利休所说的,那间房子里一定有很多珍贵的艺术品,我想你一定可以学到很多。葵小姐,请务必和我们一起去。」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算准了那个家里有很多艺术品,所以才这么爽快地允诺吧。
我推测出他一口答应的理由之后,便点点头:「好的。」
利休和左京先生父子离开店里之后,福尔摩斯先生把留在吧台上的咖啡杯放在托盘上,心情看起来很好。
「——我刚才很惊讶福尔摩斯先生会一口答应耶。你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利休祖父的家里可能有很多宝物吗?」
我边用抹布擦拭吧台桌面边问道。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微笑。
「当然,不过原因不止这个。」
「是因为你想见利休的祖父吗?」
「嗯,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是,我这次是以『鉴定师』的身份受到委托的。」
福尔摩斯先生说,同时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瞬间恍然大悟,用力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过去别人委托福尔摩斯先生担任『侦探』时,他总是百般推托;然而,若是以『鉴定师』的名义委托他,他便相当开心。
「虽然我还只是实习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他端着托盘,兴高采烈地走向茶水间。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了,但其实还是有很多地方是我还不知道的。
我把桌面擦拭干净,伸了个懒腰,嘴角扬起笑容。
2
就这样,时间到了隔周的星期日上午十一点。
利休父子和我们先在『藏』集合,再搭上由福尔摩斯先生驾驶的公务车,从御池的地下停车场前往北区。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驾驶座,我坐在副驾驶座,利休和左京先生坐在后座。
「哇,是JAGUAR耶。清贵,你这么年轻就开这么有品味的车啊?」
左京先生兴致勃勃地环顾车内。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
「不,这是家祖父的车,但是他几乎没有开,所以现在就拿来充当『藏』的公务车了。我自己其实比较喜欢MINI。」
「哇,用JAGUAR当公司车,这间古董店还真是不得了啊。」
听见他打从心底的赞叹,我也深表同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因为『藏』的成员都很有美感啊。」
利休看着窗外,有气无力地回答。
利休那无所谓的态度,和兴奋的爸爸恰恰相反。
看来他真的很没兴趣。
明明是要见自己的祖父,心情却如此低落,他的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喂,利休,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啊。振作一点嘛。」
左京先生拍了利休的背一下。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嗨啊。」
利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扬声说道,并且叹了一口气。
「对了,清贵。在前往我爸家之前,我有个地方无论如何都想绕过去一下。」
左京先生无视儿子低落的情绪,兴奋地探出身子。
由于他的力道太大,安全带都被扯紧了。
「……无论如何都想绕过去的地方?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们约下午两点,时间还很多呢。我也好久没来京都了,想去观光一下嘛。」左京先生从纸袋里拿出一本旅游导览书。
「我想去的景点很多,不过唯有这里真的无论如何非去不可,就算突然刮起暴风雨我也想去。」
他翻着旅游导览,自顾自地点头。
「……你到底想去哪里啊?如果是鹰峰的反方向,清哥也会很困扰吧。」
「不会啦,顺路。」他打开旅游导览的某一页。
「我想去这里。」他指着一间神社的照片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喔,如果是那里的话,还满顺路的。」
福尔摩斯先生趁着停红灯的时候瞥了一眼,微微点头说。等绿灯亮起,他便再次踩下油门。
车子沿着堀川通北上,到了北大路交叉口,先转向西边,随即又往北转。
就这样,我们的车子开进了左京先生口中『非去不可』的那间神社的停车场。
看板上写着『今宫神社』。
「左京先生『非去不可』的地方,就是这间神社吗?」
这可能是一间知名的神社,但我是第一次来。
「对,我就是想来这里。我们走吧。」
左京先生下了车,便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前走。
我们也下车,跟在左京先生身后。
「这间『今宫神社』真的这么有名吗?」
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问道,他点点头。
「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很有名。」
「在某种意义上?」
我们缓步走向神社,这时参道的方向飘来一阵香味。
「——啊,是什么味道?好香喔。」
「那应该是白味噌炙麻糬的香味吧。」
「炙麻糬?」
参道一路上都是挂着写有『今宫名产炙麻糬』字样门帘的炙麻糬店。炙麻糬是以炭火炙烤后,再涂上白味噌酱的麻糬。
又甜又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令人食指大动。
「好像很好吃耶。」
「对啊,『炙麻糬』是今宫神社的特产,非常好吃。现在时间还很充裕,等一下参拜完,我们就去吃吧。」
「好啊,我最喜欢麻糬了,真开心。啊,左京先生该不会就是为了吃炙麻糬,才想来今宫神社的吧?」
我远远看着店里烤麻糬的店员,这么问道。
「不,我想应该不是。」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果断地回答。
「咦?不是吗?」
我愣愣地继续往前走,一抵达神社,便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赞叹。
除了朱红色的牌楼、朱红色的桥以及庄严的正殿外,旁边还有许多小型神社。
「这间神社虽然占地不大,但是好华丽,又好气派唷。」
「是啊,这间神社建于平安时代,是一间历史悠久的神社。本来是以保佑健康长寿、消灾解厄而闻名,不过……」
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走在前方的左京先生便猛然回头。
「这里是以祈求『钓到金龟婿』而闻名的神社啦。」他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祈求钓到金龟婿?」
这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我不由得提高声调。
「这是真的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立刻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他颔首。
「是的,这间神社曾经有个巫女,叫做阿玉,家里是开蔬果店的。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对阿玉一见钟情,于是将她纳为侧室,两人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成为五代将军的纲吉,而阿玉则成为将军的生母,人称桂昌院。据说这个故事,就是以『玉舆』代表找到金龟婿的起源。这间神社还有贩售祈求能像阿玉一样麻雀变凤凰的『玉舆护身符』呢。」
「我早就计划如果有机会来京都,一定要来这里拜拜,因为我也好想找一个『金龟妻』啊。」
左京先生带着爽朗的笑容这么说,我的表情顿时僵住。
「小葵也要虔诚地拜拜喔。毕竟你还年轻,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呢。对了,我认识几个有钱的年轻人,要不要介绍给你啊?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人面还满广的呢。等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可别忘了我喔。」
左京先生将手搭上我的肩头。
「——左京先生,葵小姐还只是高中生而已,你在说什么呀。」
福尔摩斯先生也把手搭在左京先生肩上。
「好、好痛、好痛喔,清贵。你的手指都陷进我的肉里了啦。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而已嘛。」
「喔,失礼了。」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把手放开,左京先生像是逃跑一般,快步走进正殿。
「……清哥,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利休冷冷地问道,我的心头震了一下。
「我没有生气啊。」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是吗?」利休则把双手交叉在后脑勺。
「好吧,没差啦。」他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同时往前走去。
「这里也可以祈求消灾解厄,我们去拜拜吧。」
「好。」
大家参拜完之后,便前往神社的中心附近;那里有一颗叫做『阿呆贤』的石头。
据说这颗石头又称为『重轻石』,人们可在心中祈祷疾病痊愈,同时拿起石头,如果觉得石头很轻,就表示愿望能够实现。
大家摸过石头、拿起了石头,左京先生也买了『玉舆护身符』之后,我们便从东门离开神社,走进参道上卖『炙麻糬』的店里。
「——让您久等了,请慢用。」
店员把炙麻糬、茶壶和茶杯放在托盘里。
『炙麻糬』是将一口大小的麻糬插在细软的竹签上,以炭火烤得焦香,再涂上白味噌制成的。
「我要开动了。」我拿起竹签,一口咬下麻糬。
「嗯~」
好吃得让人忍不住眯起双眼。
「哇,好好吃喔。」左京先生也开心地将炙麻糬送进嘴里。
一口大小的麻糬表面烤得香脆,中间却依然柔软;白味噌咸中带甜的滋味更是令人无法抗拒,感觉不管吃几颗都不会腻。
「好怀念喔,清哥。」
「对啊,自从几年前的『安乐祭』之后,就没来过了呢。」两人相视而笑。
「安乐祭?」我歪着头问。
「是啊,那是每年四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在这里举行的祭典。祭典上会摆出许多以鲜花装饰的大『花伞』,还有许多『鬼』会配合以笛子与太鼓演奏的『御囃子』音乐跳舞,据说可以驱除灾厄和疾病。
『安乐祭』与『太秦牛祭』、『鞍马火祭』并称为『京都三大奇祭』唷。」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的说明,我不禁惊讶地发出赞叹。而一旁的左京先生也睁大了眼。
「虽然我已经听利休讲过很多次了,不过清贵你真的是万事通耶。」
「没有没有,我懂的东西其实很偏。」
「咦,是吗?可是知识丰富的人通常都是这样吧。我这样讲虽然有点不好听,但这就是所谓的『专业宅』对吧。」
「是,没错。」
福尔摩斯先生和左京先生愉快地交谈。
很偏……?
我和利休一脸疑惑地望着彼此。
我们在今宫神社前吃完『炙麻糬』后,就直接在附近的餐厅吃午餐,等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前往鹰峰。
「鹰峰是不是在我们以前去过的『源光庵』附近呀?」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这么问。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摇头。
「嗯,虽然算是在附近,但利休祖父的家在衣笠……也就是比金阁寺更北一点的地方。」
「衣笠……」
我记得以前秋人先生好像说过他的家人住在衣笠一带。
那里是京都市区里的高级住宅区之一。
在北大路通和西大路通交叉口之前往北转,就能看见一片恬静的住宅区。
每一间房子都很气派,院子也很大,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京都应有的景致。
「——啊,是那一间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视线前方的房子,一楼是日式住宅,二楼却是洋房,构造非常奇特。
「好漂亮的房子,也好特别唷。」
「这房子会让人联想到青森的盛美园呢。」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说。左京先生眼睛发亮地探出身子。
「你真不愧是万事通耶。据说我老爸正是因为醉心于大胆融合日式和西式建筑的盛美园,才模仿它建造了这间房子。」
「爷爷是因为很贪心,日式和西式都想保留吧。」
利休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表示:「原来如此。」
「那我把车停在房子前面的停车场可以吗?」
「嗯,没问题。我弟他们的车好像也已经停在那儿了。」
左京先生看着已经停在停车场里的两台车,这么说。
一台是黑色的宾士,另一台是白色的国产油电混合车;从车款就可以窥知两兄弟的个性想必天差地远。
这栋模仿青森的盛美园所打造、融合了日式与西式风格的豪宅,被一座地道的日本庭园环绕着。
我们走在向前方延伸的飞石上,环顾庭园。
庭园里种着梅树和樱花树,还有一座被岩石环绕的池塘。
池塘的另一边则是细致的石庭。
「——太美了。真是一座将寒冷季节之美发挥到极致的庭园呢。」
福尔摩斯先生走在院子里,感动地说。
「嗯,我爷爷的美感也不输家头家的人喔。」
利休脱口这么说。
「……从他帮你取了『利休』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了呢。」
千利休是将茶文化提升至艺术境界,以钻研美感而闻名的茶人。
在妻子离世后,和三名女性生下孩子,却至今仍保持单身,又充满美感——这么说来,利休的祖父莫非是个喜爱美色又偏执的人吗?
屋子门口挂着一面气派的门牌,上面写着『斋藤』。
原来他姓『斋藤』啊……
我看着门牌这么想的时候,一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和我们对上视线之后,便对我们鞠躬。
「我正在恭候大驾,请进。」
他走了出来,引领我们进入屋内。
「他是这里的管家。」
利休一边说,一边脱下鞋子,把鞋子放进墙边的鞋柜,并换上拖鞋。
竟然有管家,也太惊人了吧——我不禁在心里感叹,同时也换上拖鞋,走进屋里。
走廊的地板干净得发亮。
从外廊可以眺望石庭,感觉就像一间传统的神社或寺院。
这间房子莫名充满紧张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
「哇,铃木,好久不见了。老爸还好吗?」
「是,老爷非常好。」
左京先生和管家铃木先生缓步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愉快地闲聊。
我本来以为左京先生个性散漫,但他说不定意外地大气。
「——请在这里稍候一下。」
他带我们来到一楼尽头的客厅。
这间融合日式与西洋风格的房子,一楼是日式住宅,二楼是洋房,但一楼尽头的客厅却是西式房间。
客厅里有一张深褐色的皮沙发,深褐色的桌子和柜子。墙壁上有暖炉,暖炉旁则是长方形的窗户,整齐地吊挂着金绿色的窗帘。
这间客厅既漂亮又整齐,却没有放置半个艺术品,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嗨,哥。」
两名中年男子一看见我们,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其中一人大约四十多岁,个子相当高。
他的肩膀很宽,国字脸,看起来很粗犷。
「好久不见了,司。」
看来他的名字叫做『司』。
「哥,好久不见了。」
接着对他点头示意的,是个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感觉和司截然不同。
他的年纪大概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看起来很聪明。
「和彦也都没变呢。」
瘦瘦的这个人,是和彦先生。
司先生与和彦先生两个人,应该都是左京先生的弟弟吧。
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所以长得完全不像。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将视线转向和彦先生旁边的女性。
她应该是和彦先生带来的鉴定师吧。
看起来年纪大概三十出头的她,将一头栗色的长卷发扎成马尾,身上穿着简朴的黑色洋装,戴着一条充满质感的项链,散发出一种都会女性的干练气息,而且是位美女。
她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便瞪大了眼睛。
「哎呀,这不是清贵吗?好久不见了。」
她站起来,走向福尔摩斯先生。
「庆子小姐,好久不见了。原来你已经回国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胸前,向她鞠躬。
「是啊,但我只是暂时回来,很快就要再回纽约去了。正好我回来的时候,接到了和彦先生的委托,所以今天才会来这里。更重要的是,清贵,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她把手搭在福尔摩斯先生的肩上,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态度亲吻他的脸颊,而福尔摩斯先生也轻轻回吻她。看见这种只会在外国电影里出现的打招呼方式,我不禁目瞪口呆。
「葵小姐,这位是藤原庆子小姐。她在纽约的美术馆担任策展人。」
所谓的策展人,就是日本的『学艺员』。
我带着一丝紧张,立刻向她鞠躬。
「幸、幸会。我是在『藏』打工的工读生真城葵。」
她就是和彦先生带来的鉴定师。
那司先生呢——?
正当我对司先生身旁没有别人这件事感到疑惑时——
「好久不见了,司叔叔。欸,叔叔,你没有带鉴定师来吗?」
利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疑问,于是直接开口问了司先生。
「我没有认识能让我打从心底相信的鉴定师,不过我有个朋友,虽然没有鉴定师的资格,但他的鉴定能力绝对不输鉴定师,所以我就拜托他过来了。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司先生双手抱胸,笑着说。
「鉴定能力不输给鉴定师啊。请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呢?」
「田中博司。」
「田中博司先生啊。这名字太普通了,我根本不记得有没有听过。」
利休耸耸肩说,司先生愉快地笑了笑。
就在我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时候,和彦先生走向我。
「你是葵小姐对吧?我们以前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
戴着眼镜的和彦先生微笑着这么说。
我们以前见过面?怎么办,我完全没印象。
看见我张口结舌,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了出来。
「是去年秋天在柳原老师家的庆生会上啦。和彦先生非常热爱艺术品,和柳原老师交情很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恍然大悟,用力点头。
回想起来了,当时有很多人参加在岚山附近的柳原家举办的那场庆生会。
看来和彦先生也在其中。
「柳原老师的庆生会上有很多长辈和从事艺术品相关工作的人,所以你们几位年轻人看起来格外显眼。一个可爱的高中女生,竟然在判断真伪的游戏里展现出精湛的鉴定能力,真是令人惊艳。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高中女生,我实在太感动了。你的未来想必无可限量。」
和彦先生坚定地说,同时伸出手,示意和我握手。我害羞得脸颊发烫,握住他的手。
「谢、谢谢夸奖。」
「我是会计师,不过我的办公室就像兴趣展示间一样,摆了很多艺术品。下次欢迎来我的办公室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真希望拥有鉴定能力、肩负着未来的年轻人来看看我的收藏品。」
和彦先生握着我的手不放,继续这么说。
「好的,我也非常乐意一起去,听听你的高见。」
福尔摩斯先生探出头来插话。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清贵啊。」
「请别这么说,我还只是个实习鉴定师罢了。下次请务必让我一起去你的办公室,欣赏你的收藏,大家好好聊一聊。」
「嗯,好啊,当然没问题,我会恭候大驾。」
和彦先生微笑着说,向我们点头示意。
「那就先这样了。」他转身离去。
和彦先生一离开,福尔摩斯先生马上转向我:
「——葵小姐,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是、是的。」他的表情很严肃,让我有点紧张。
「你好像没有什么自觉。请你以后一定要小心。」
「呃,你是说小心什么?」
「……就是这种事啊。」
福尔摩斯先生冷淡地说,随即转过身去。
我对福尔摩斯先生貌似不悦的态度感到疑惑,茫然地伫立在原地。这时利休一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欸,葵小姐,你应该没有误会什么吧?」
「误、误会?」
「他只是因为你是一般大叔最喜欢的『女高中生』,所以叫你小心一点而已。」
「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清哥很体贴又很绅士,所以他身旁的女生常常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我真的对这件事很生气,经常在心里想『你这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他,是在那边误会什么啦』。啊,我说这些并不是针对你喔。」
利休语毕,露出一抹微笑。
「…………」
最好是。那分明就是特地对我说的吧。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误会。
不,汗颜的是,其实我过去也曾经差一点误会。这我无法否认。
然而,现在我很清楚自己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假如硬要说我有什么地方特别,顶多只是和他一起在『藏』工作的『伙伴』,同时我们之间有『师徒关系』而已。
话说回来……
「利休不希望看到福尔摩斯先生和别人交往吗?」
「怎么可能。只不过清哥是我崇拜的对象,所以我希望跟他在一起的人应该也要跟他相称。假如你崇拜的明星跟一个很烂的对象结婚,你应该也会感到很失望吧?」
「嗯,是啦。」
的确,自己崇拜的对象如果跟一个不相配的人交往,的确会令人感到失望。
也就是说,假如对方是个才貌双全、和福尔摩斯先生十分登对的女孩子,利休就不会有意见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庆子小姐的惊呼。
她似乎在仔细观察暖炉边缘的装饰时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吗?」福尔摩斯先生走向庆子小姐问道。
我们也跟着走向暖炉。
「啊,没什么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你们看这里。」她指着暖炉中央的花纹。
与其说是花纹,不如说家徽更为贴切。图案是一个圆里有一片叶子。
「喔,这是『圆中垂藤』家徽呢。」
原来这个家徽叫做『圆中垂藤』。不过从图案看起来比较像是『叶子』,而不像『藤蔓』就是了。
「我们家的家徽和这个一样耶。」
她注视着家徽说。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表示理解。
「听说许多藤原家和斋藤家都使用这个家徽唷。」
「喔,原来是这样啊。毕竟这里是『斋藤家』嘛。真不愧是清贵。」
庆子小姐附和道,接着站直身子。
「家头家的家徽又是什么图案呢?」
「我们家是『【注】三巴』唷。」(译注:三个水滴形成漩涡状的图样。)
「所以很多『家头家』都会使用这种家徽吗?」
庆子小姐用恶作剧般的语气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据说许多神社都会使用。」
「原来如此,该不会你敏锐的直觉其实是某种超自然力量?」
「怎么可能。」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他们两人看起来感情很好,有种别人无法介入的独特气氛。
「葵小姐,你在嫉妒吗?」
利休探头过来,露出一个坏心的笑容。
「才、才没有呢。不过,像庆子小姐那种才貌兼备的女性,利休应该就会赞成了吧?」
「不行,她太老了,驳回。」
利休双手抱胸,干脆地说。我顿时僵住。
「那、那他的前女友和泉小姐呢?」
和泉小姐应该就是典型惹人怜爱又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了吧。
「她虽然很漂亮,但看起来有点笨,所以我不喜欢。」
利休这次的评价更低,我瞬间无言。
真、真的是毫不留情耶。就在我震惊不已时,利休双手抱胸,瞥了我一眼。
「至于你就太平凡了。虽然我不觉得你『丑』,严格说起来应该算中上,但就只是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而已。」
「……喔。」被他这么直接了当地说,我反而觉得心情上轻松不少。
听见我只做出这样的回应,利休略显烦躁地咂嘴。
「……我讲话这么过分,你都不会生气吗?」
「嗯,我觉得你说的都是事实啊。」
更重要的是,利休认真觉得我对福尔摩斯先生有『误会』,这一点还满好笑的。
面对我的反应,利休惊讶地睁大双眼。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误会什么。因为我也觉得像福尔摩斯先生那么重视美感的人,绝对不可能选我啊。」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没错,重视美感的他,挑选的对象一定也是大美女。
事实上,他的前女友和泉小姐就非常漂亮。
而且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一个『考虑交往的对象』。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揪成一团。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更消沉呢。看来你也有点怪。」
「咦,是吗?」
老实说,虽然我嘴上逞强说不喜欢福尔摩斯先生,但看见他和其他女性仿佛感情很好的模样,我心里还是会感到不安。
然而那毕竟是我绝对不可以踏入的领域。
我带着苦涩的心情低下头,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接着门「喀」一声开启。
方才见过的管家铃木先生走进客厅。
他将门整个打开之后,向门外鞠躬。过了不久,一名手持拐杖的老先生缓缓地踏入客厅。
他穿着半正式的和服,头发斑白。
五官乍看之下很温和,唯独眼神相当锐利。
「爸。」
三个儿子转向他唤道。
「左京、司、和彦,还有利休。欢迎你们来。」
他双手拄着拐杖,微笑着说。
「还有各位鉴定师……」
他把视线转向我们,但就在他看见我的瞬间,便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允许你们带『鉴定师』陪同,但我可不记得有允许你们带不相干的人来。小姐,你是来做什么的?」他冷冷地说。
「咦?」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状况,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爸,是我让她一起来的。」
左京先生立刻帮我说话。
「那请她现在马上离开。需要在场的只有我儿子和鉴定师。小姐,抱歉了,我只能说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他像是要把我赶走似地挥挥手,冷冷地说。
我无所适从地低下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幸会,我叫家头清贵。」
「喔,你就是诚司家的清贵啊。你的杰出表现我已经听很多人说过了。我是斋藤右近,请多多指教。」
利休的祖父,似乎叫做『斋藤右近』。
他看着福尔摩斯先生,眼睛笑成一个弯。
「她是我们店里的员工,和我一样是实习鉴定师。恕我僭越,我认为她具备足以待在这里的鉴定能力。」
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眼神却非常锐利。右近先生不以为然地扬起嘴角。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高中生,你却说她拥有鉴定的能力?」
「……其实我爷爷很讨厌女性,特别是高中女生。」
利休在我身后悄声这么说。
「!」我被设计了。利休明明知道他的祖父讨厌女性,尤其是高中女生,却故意邀我来这里。
利休似乎真的很不喜欢我啊。
比起愤怒,我更感到无力。
「右近先生,我认为她绝对不会『没有资格待在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收回这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脸上带着笑容,语气也很温和,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我心中的紧张大过于高兴。
「啊,不,福尔摩斯先生,不要紧的。我也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好像不太对。我从这里只要一班公车就可以回家。
利休的祖父,我没有直接受邀,还厚脸皮地来到您家里,真的很抱歉。」
我对右近先生深深一鞠躬。
右近先生眯起一只眼,冷冷地注视着我。
「……好吧,看来你还满懂礼貌的嘛。」
半晌,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真城葵。」
「好,葵小姐。我想出题考考你。」
「考、考我?」
「我要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如清贵所说,拥有『鉴定能力』。」
右近先生语毕,又低声对管家铃木先生说:「去准备一下那个。」
……怎么办,事情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
3
管家铃木先生接到右近先生的指示后,便离开客厅。而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好几名佣人推着移动式餐桌进来。
「失礼了。我们现在要准备茶点。」
佣人熟练地在长桌上摆好茶杯和茶盘,逐一在杯里斟满热红茶。餐桌中间的大盘子里整齐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甜点。
「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各位请坐下休息吧。」
右近先生伸手指了指,示意大家坐下。
众人点点头,鱼贯坐下,只有福尔摩斯先生仍站在我身旁,动也不动。
「清贵也请坐吧。」
「不,我要待在她旁边。」
「……这也没有关系,但是你不可以给她提示喔。」
右近先生略显惊讶地说,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地笑了出来。
「我不会给她提示,请放心。」
「那就好。」
在右近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的同时,铃木先生推着一个稍大一些的移动桌回到了客厅。
「让您久等了。」
「喔,来了啊。」
那张桌子上似乎摆着什么东西。
物体上覆盖着白色桌巾,因此我不知道他带了什么过来,不过以大小看来,大概是茶杯之类的吧。
右近先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轻轻将桌巾拉开。
桌上摆的是茶碗。
每个茶碗的形状都不同,但都是基本的半筒茶碗。至于颜色,则有粉红色、黑色、白色等,而这些茶碗全是……
「……乐烧。」
听见我这么脱口而出,右近先生开心地笑眯了眼睛,点点头。
「没错,这些都是我家引以自豪的收藏品,也就是继承了千利休理念的陶匠们所制作的茶碗。」右近先生骄傲地低头看着茶碗。
桌上的茶碗共有八碗。顺带一提,抹茶碗——尤其是乐茶碗,假如不是『成对』的,则数量词一般不会使用『客』,而是用『碗』来数。
普通人家收藏一碗乐茶碗就已经很不得了了,这个家里竟然有这么多。
看着这八碗茶碗,我惊讶得屏息。
「虽说这些都是乐茶碗,但制作乐茶碗的陶匠有很多位,这点我想你也很清楚吧?」
右近先生用带有挑战意味的眼神看着我说。我颔首。
「是的。从第一代到第十五代,代代相传。」
「没错。从第一代长次郎到第十五代吉左卫门。这些收藏品,就是历代陶匠所制作的茶碗当中的一小部分。葵小姐,我想请你判断这些茶碗是由谁制作的。顺带一提,制作者也可能是乐家以外的陶匠喔。」
右近先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而坐在座位上观望的众人,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这难度也太高了吧。」
「对啊。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说不定比分辨真假还要困难……」
庆子小姐与和彦先生忍不住脱口而出。
「哎呀,一级鉴定师和艺术品爱好者,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呢?」
右近先生冷冷地望向他们,两人露出苦笑。
「不,我们当然可以判断啦。」
和彦先生苦笑着这么说。
我还在想他到底要出什么问题来考我呢,没想到竟然是判断制作这八碗茶碗的陶匠……
「——啊,葵小姐。」
左京先生显得有点慌张,我想可能是对邀请我来这里的事感到歉疚吧。
我转头朝他笑了笑:「没问题的。」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也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没、没问题吗?」
左京先生一头雾水地说,我再次对他投以微笑。
「乐烧我应该还可以应付。」
听我这么说,右近先生皱起眉头,众人也不解地发出「咦?」的一声。
「只、只是,那个……」
「只是什么?」
「我可能只说得出名字,但谁是哪一代,我并没有记得很熟……」
我惭愧地缩起身子这么说,右近先生和铃木先生对看了一眼后,发出轻蔑的笑声。
「既然这样,只要说得出名字就好。其实,干脆直接让你看历代陶匠的名册也没关系——铃木。」
右近先生对铃木先生使了个眼色,他微微鞠躬示意后,便打开柜子的抽屉,拿出一本封面写着『乐家系谱』的小册子递给我。
【元祖·阿米也(唐人·生殁时间不明)、第一代·长次郎(~1589)、第二代·常庆(~1635)、第三代·道入(1599~1656)……】
小册子上记载着历代陶匠的名字。
「哇,谢谢。有了这个,我就真的可以应付了。」我拿着小册子这么说。
「还『真的可以应付』咧。」右近先生不以为然地扬起嘴角。
我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白手套。
这是之前福尔摩斯先生送我的,具有止滑功能的鉴定用手套。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茶碗一鞠躬。
「——那我要开始鉴定了。」
我定睛观察茶碗,将茶碗拿在手中,确认杯脚。
我逐一端详每个茶碗的重量、颜色和线条。
接着,我指着赤茶碗以及黑白相间的茶碗。
「……我认为这两碗是乐家第九代·了入的作品。」
我翻开小册子确认他是第几代之后,便开口说。右近先生挑了一下眉。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了入被称为乐家的中兴之祖,他最大的特征,就是能出神入化地使用『【注】篦』。乐家的陶器皆不使用辘轳,而是以纯手工捏制而成。在历代陶匠当中,没有第二个人像他一样善用『篦』了,因此他的作品都有独特的线条。此外,他制作的茶碗杯脚比较低、杯身比较薄,所以相当轻巧。(译注:刮刀。)
这个赤茶碗淡淡的红色,也是他的特色之一。我想这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据说他年轻时的作品,大多是具有光泽的橘色赤茶碗。」
我注视着茶碗,说出我的见解。
右近先生和其他人都不发一语。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于是继续鉴定下一个茶碗。
「最旁边的这两碗,是第四代·一入的作品。」
我拿起茶碗,脑中浮现福尔摩斯先生在顾店空档教我的各种知识。
是的,从今年年初开始,福尔摩斯先生就为我上了许多有关乐烧及陶匠的课。
当时我便深深感受到,正因为乐烧的陶匠每个人都拥有出色的才华,个人特色也就分外强烈。
每一位陶匠,都散发着『自己独特的色彩』。
『——一入晚年的作品,会让人联想到第一代长次郎呢。』
『是啊,乐家到了第四代,便开始回归传统。他年轻时的作品大多受到父亲·道入的影响,而到了晚年,正好也遇到千利休逝世一百周年纪念,他逐渐有意识地逐渐贴近第一代·长次郎的风格。这个茶碗,就是他这个时期的作品。每一个茶碗,似乎都能传达陶匠的想法呢。』
当时福尔摩斯先生怜爱地拿着茶碗,这么告诉我。
「——这一碗的制作者不是乐家,而是表千家的觉觉斋。」
那自由的风格与大胆的线条,充分展现出觉觉斋的特色。
「……这一碗是乐家第十四代·觉入的作品。」
或许是出生于大正时代的缘故,他的作品都有一种整齐划一的现代感。
这是乐家历代陶匠中独一无二的。
「而这一碗则是第十五代·吉左卫门的作品。」
他出生于昭和时代,活跃至今。
将乐家传统传承至现代的他,散发着一股『只创作美丽作品』的气概。
我将茶碗逐一拿起,带着欣赏的心情鉴定。
除夕夜在家头家举行的宴会中,我没能判断圆生带来的茶碗是真是假,觉得非常不甘心。
因此我认真学习有关乐茶碗的知识,立誓下次绝对不能出错。
终于,我鉴定到最后一碗。
「……这是被誉为『第一名匠』的第三代·道入的作品……不,不对。」
我说出这句话后,自己感到不太对劲,于是摇摇头,再次定睛细看。
手中的黑茶碗充满光泽,扭曲的线条很美,简直像宇宙一般——呈现出森罗万象……
「抱歉,我想订正一下……这应该是本阿弥光悦的作品吧。」
我完成鉴定,接着抬起头。
我小心翼翼地望向右近先生,只见他面无表情得令人害怕。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我突然涌起一阵不安,缩起身子。
「……呃,请、请问,我没有通过测试吗?对不起,我马上准备离开……」
我此时此刻只想立刻逃离现场。
「太棒了!」
忽然,右近先生用响彻屋内的宏亮声音大声说,让我吓了一跳。
就在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右近先生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上下摆动。
「葵小姐,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我真的太失礼了。其实你非常优秀。」
「不,没有啦……」
「这个测试,是以前有些自称鉴定师的骗子上门时,我为了揭穿他们而特地准备的。当然,他们根本没办法完成鉴定,就摸摸鼻子离开了。
今天很不好意思的是,我为了把你赶走,也拿出了这个测试来考你;但你全部答对了——哇,我真的很惊艳。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高中女生。」
右近先生用力握住我的手,感动地说。
「没、没有啦,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这一切都是福尔摩斯先生……不,清贵先生教我的,而且我最后还差点说错。」
是的,我险些把道入和本阿弥光悦弄错,就算说我因此丧失资格,也无话可说。
然而他竟然把我夸成这样,让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走向我。
「不,葵小姐。第三代道入和光悦交情匪浅,一般认为他的确受到光悦极大的影响。事实上,我们有时甚至能在道入的作品上看见光悦的影子。在好几碗乐茶碗摆在眼前的状况下,尽管你一开始将它误认为道入的作品,但随即就发现那其实是光悦的作品,我觉得你的表现非常优秀。」
「我也有同感。请容我再次为我的失礼致歉。」
右近先生向我鞠躬。我也赶忙向他回礼:「您言重了。」
「我现在正式邀请你担任鉴定师。清贵,你是左京带来的鉴定师,我想你应该是和左京组队吧。」
听见右近先生的话,我歪着头,心想:『组队?』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和利休组队吧。」
右近先生这么说。我虽然还搞不懂组队到底是什么意思,仍点了点头。不过坐在位子上的利休,却露出不满的神色。
4
「那么,葵小姐、清贵,两位也请坐。司的伙伴好像迟到了,那我们先喝点茶吧。」
右近先生将手伸向桌面,我们也颔首,在相邻的位子坐下。
「失礼了。」
管家铃木先生立刻为我们斟满红茶。
摆在我面前的,是白底加上深蓝色与金色线条的茶杯及茶盘。
高贵的配色与细致的金色线条,非常美丽。
「好漂亮的茶杯喔……」
我轻声这么说,陶醉地低头看着茶杯。
「这是【注】麦森瓷器。我想这应该是超过百年以上的高级古董品,但却完全感受不到岁月的痕迹,美丽依旧,真是难得的逸品。」(译注:MEISSEN。)
坐在我身旁的福尔摩斯先生悄声告诉我,害我不小心呛到。
用、用这种超过百年的麦森瓷器喝茶,根本喝不出味道吧。
右近先生真的非常热爱美丽的事物呢。
正当我感佩地注视着茶杯时,忽然发现福尔摩斯先生一直盯着我看。
那热烈的眼神让我心头小鹿乱撞。
「——葵小姐,刚才真是辛苦你了。你表现得非常好。」
「没、没有啦,这一切都要感谢福尔摩斯先生的教导。」
「不,是你的素质够好。」
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和彦先生似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也用力点头。
「对啊,我也这么认为。刚才看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正确说出陶匠,害我也跟着兴奋呢。」
他稍微探出上身说。
「没、没有啦。」
就在我耸肩这么回答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
「觉得兴奋是吗?」
「是啊,看到这么可爱的高中女生进行鉴定,真的很令人兴奋耶。」
「那真是谢谢你。我们家的葵小姐受到你的夸奖,我也感到与有荣焉。」
「你真的是她的师傅呢。」
「……是啊。」
我从来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奖过,不禁坐立难安。
众人谈笑了一阵子之后,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老爷,司少爷邀请的那位田中博司先生到了。」
「带他进来。」
就在右近先生点头这么说的同时,客厅的门也开启,司先生的伙伴——也就是那位具有鉴定能力的田中博司先生走了进来。
一看见他,我顿时瞠目结舌。
他穿着黑色的和服、戴着黑色的【注】利休帽。他顶着像和尚一般的光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那模样简直和千利休如出一辙。(译注:千利休爱用的一种椭圆形帽子。)
然而,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所散发的锐利光芒,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我认识这个人,但名字不一样。
我认识的他,名字叫做——圆生。
也就是被福尔摩斯先生称作『天才』的恶劣仿制师。
「抱歉,我迟到了。我是受司先生之邀前来的田中博司。」
圆生微笑着说。
田中博司是圆生的本名吗?
我悄悄将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只见他露出冷酷得吓人的眼神。
看见他那冷冰冰的态度,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向他搭话,于是闭上了嘴。
「嗨,田中。因为你一开始拒绝过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这家伙真的很随兴耶。」
司先生带着满脸的笑容,走向圆生。
「抱歉哩,路上塞车,所以我才迟到哩。」
「……不过,好久没见,你这样子吓了我一跳耶。干嘛把头发剃光啊?你出家了吗?还是下定决心认真走鉴定这一行了?」
「这发型很适合我呗!」圆生笑着说。
「嗯,还不错啦。感觉满能取信于人。」
司先生笑着说完后,转向右近先生。
「爸,他是我在生意上认识的朋友,鉴定能力非常优秀。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用刚才的测验考他唷。」
听起来司先生是在工作场合认识圆生的,而且两人似乎很久没见了。
话说回来,司先生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呢?
会和身为仿制师的圆生在工作上有交集,总觉得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不,时间紧迫,只要司相信他就好。请坐吧。」
于是司先生和圆生一起坐下。右近先生清了清喉咙,环视众人。
「——那么。」
坐在主位的右近先生双手在桌面上十指交扣,缓缓地环视众人。客厅里充满了紧张感。
「接下来我想说明今天为什么要特地召集我儿子和孙子,还加上『对自己的眼光没有自信的人,可以带鉴定师一起来』这种奇怪的条件。」
众人点点头,静静听着右近先生的说明。
「我的妻子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她本来心脏就不好,但我们没有放弃生小孩,一直很期待有一天能有爱的结晶。
她非常乐于助人,经常到附近的幼稚园和小学当志工,喜欢和小朋友相处。
有一次,我太太看见几个高中女生在某间店门口席地而坐,便对她们说:『女孩子坐在地上,肚子会着凉喔。』这对乐于助人的她来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但是这些女孩子却大骂她啰嗦,还抢走她的手提包。那个手提包是她很珍惜的东西——那是我送她的礼物。
我太太冲上去要求她们『归还』,她们却围成一圈,把包包互相传来传去,仿佛在戏弄我太太一般。我太太在她们捉弄之下跑来跑去,最后心脏病发作,当场倒地……于是就这么离开了。」
右近先生说着,同时握紧放在桌上的双手。
原来他是因为这样,才讨厌女高中生的啊。得知原因之后,我不禁感到心痛。
我相信他一定也很清楚并不是每一个高中女生都像那样,但他就是没办法原谅吧。
「我太太临死前,交代我一定要再婚,生很多个孩子。但是,我既没有打算再婚,也不打算和其他女人生小孩。
不过,为了不让斋藤家绝后,我还是必须留下子嗣,因此我决定透过医学手段来留下后代。
于是我选择了三个不同类型的女性。
左京,你的母亲非常漂亮。司,你的母亲体能很好。和彦,你的母亲头脑相当聪明。
我告诉她们,我希望使用我的基因进行人工授精,请她们替我生小孩。当然,我保证会提供她们合理的报酬。另外,我也拜托她们不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用人工授精的方式生下来的。」
右近先生说到这里,他的三个儿子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想必十分震惊。
……不过,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们三人的母亲才会是不同人。
而且三位女性的类型截然不同,难怪生下来的小孩感觉也差这么多。
「左京虽然名义上是长男,但在我的心里,并没有长男、次男、三男之分,你们三个都是平等的。我一直守护着你们直到长大成人,并想挑出一个最有资格继承斋藤家的人。
但是我这三个儿子却各有优缺点。
左京长得好看,有识人的眼光以及吸引人的魅力,却缺乏恒心,像个软体动物一样。司很强势,拥有决断力和领导能力,却常常横冲直撞,有时甚至不顾后果。和彦相当优秀,但是个性软弱,也一样像个软体动物似的。」
右近先生叹了一口气。
听见他毫不留情的批评,左京先生依旧面带微笑,但司先生与和彦先生看起来则有点受伤。
「所以我决定把继承人的条件,从最『适合』斋藤家,改为最『理解』斋藤家。」
语毕,右近先生站了起来,走到暖炉前方。
「——最理解斋藤家?」
众人貌似不解地歪着头。
「……这个家里有很多宝物。谁能从这个家里的宝物当中,找出对斋藤家来说『最重要』的宝物,就能成为继承人。」
右近先生露出坚定的眼神这么说,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
面对这个任谁都没料到的状况,众人不禁语塞。
「不过,所谓找出最重要的宝物,说起来轻松,实际上却相当困难。所以我允许你们带鉴定师来。我想请各位鉴定师当我三个儿子的『眼睛』。」
他这么说,同时将视线移到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的鉴定师身上。
「只是有一个规定,希望各位能遵守。如果我儿子没有主动询问,请不要告诉他多余的资讯。你们只是我儿子的『眼睛』,只有在我儿子拜托你们进行鉴定的时候,你们才需要说出那样宝物的价值,针对问题回答就好。我希望我儿子能自己找出答案。如果有人直接转述鉴定师的见解,就会丧失继承权。」
听完右近先生的说明,众人脸色一变。
这间房子里收藏了各式各样的宝物,只要能从这些宝物当中找出『对斋藤家来说最重要的宝物』,就能成为这个家的继承人——
换言之,这是一场挑选继承人的测验。
「难怪爷爷刚刚提到两个人组队什么的。所以,我的专属鉴定师就是葵小姐啰。」
利休恍然大悟似地应和。
「呃,也就是说,我们鉴定师不可以告诉委托人『这样东西比刚才那样好』之类的吗?」
庆子小姐向右近先生确认道。
「是的,我希望各位不要做比较,只要说明你们被问到的那样东西就好。另外,也请不要提到金额,例如『这个东西可以卖多少钱』等等。」
面对微微鞠躬的右近先生,庆子小姐呵呵地笑了出来。
「这样对鉴定师也很有挑战性呢。」
「是啊,不过感觉也会很有趣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开心地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
大家鱼贯起身。
我也立刻走向利休。
「我不需要你的建议,而且我对什么继承人根本没兴趣。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跟你组队也没关系啦。」
利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么说,同时把饼干送进嘴里。
「…………」
利休真的很我行我素,而且讲话好毒。
不过,他好像并不介意和我组队,这点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么,晚上七点——也就是晚餐时间,再请各位告诉我答案。除了我的卧房、书房以及铃木的书房之外,所有的房门都是开的,你们可以在这间房子里自由查看。」
我本来心想,在这间屋子里随意查看,真的没关系吗?不过看来右近先生的卧房、书房,以及铃木先生的书房,是禁止进入的。
「对了,你们调查时可以排除厨房和厕所。我并没有把这个家的宝物放在那种地方。」
右近先生接着补充,众人点头表示认同。
管家铃木先生把客厅的门完全打开。
「那就开始吧。」右近先生大声说,每个人似乎都压抑着雀跃的心情,快步离开客厅。
我想大家一定很想飞奔而出吧。
客厅里剩下我、福尔摩斯先生、利休以及圆生四个人。
圆生脱下方才在众人面前一派温和的假面具,露出挑衅的笑容。
「你好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哩。」
「是啊,好久不见了。『田中博司』先生。」
「讨厌耶,你明明就知道那是假名。」
「……所以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呢?」
「你说呢?反正我跟司做生意的时候,用的是『田中博司』就是哩。那家伙说因为他做了太多无良的生意,正经的鉴定师都很讨厌他,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委托,所以才会来找我哩。我嫌麻烦,所以一开始拒绝了他,没想到他后来又联络我,说:『我老哥委托的好像是家头诚司的孙子,听说他很聪明,真的拜托你来一下啦。』我觉得这真是太有趣哩。真高兴能和你一决胜负。」
「胜负?我只是接受左京先生的委托,做好身为一个鉴定师分内的工作而已——我可没有打算跟一个自以为是的冒牌鉴定师『一决胜负』唷。」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圆生挑了一下眉毛。
一如往常地,每次面对圆生,福尔摩斯先生都会丧失冷静。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假如一个自以为是的冒牌鉴定师让血统纯正的鉴定师吃瘪,不也很有趣吗?」
「是啊,如果你有办法做到,确实很有趣哩。加油啰。」
两人虽然相视而笑,但他们散发出的气息非常可怕,让我不禁浑身发冷,但一旁的利休却眼睛发亮。
5
「我今天本来心情不太好,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有趣,还好我有来。」
利休一走出客厅,就高兴地这么说。
方才目睹了那么吓人的场景,他为什么还能如此单纯地觉得有趣呢?
「葵小姐,你别垮着一张脸,一起好好享受嘛。」
「这、这要怎么享受啦。」
「这种情况正是所谓的『龙争虎斗』,很令人期待不是吗?这种对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见的呢,难道你不觉得吗?」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如果是龙争虎斗,那你觉得谁是龙、谁是虎呢?」
「龙当然是清哥啦。田中博司——应该说圆生才是虎。」
利休一副理所当然地说,我苦笑着回应:「原来如此。」
一走出走廊,就看见一扇门。
「这里是爷爷的书房。葵小姐,你等我一下喔。」利休语毕,便敲了敲书房的门。
「喔,好。」
他有事情找右近先生吗?
利休听见右近先生的回应之后,便走进书房。
「——小休,你长这么大了啊。」
右近先生的声音从没关紧的门内传来。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从门缝偷看。
右近先生的态度和刚才截然不同,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紧紧地抱着利休,用脸颊摩蹭他的脸颊。
右、右近先生?
「爷~我也好想你喔。」
利休也高兴地抱着右近先生。
……他刚刚明明也一副冷淡的模样,现在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祖孙俩热情的拥抱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利休放开了手。
「那我也去挑战看看啰。」
利休用非常可爱的语气说,右近先生点点头。
「加油啦,小休。」
「好,那我走啰。」
利休用力挥挥手,便离开了书房。
一看见站在门口哑然失声的我,利休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服务爷爷也很累耶。」他夸张地耸耸肩。
原来如此。利休之所以一路上始终郁郁寡欢,就是因为这个啊。这对祖孙的表里不一,跟福尔摩斯先生真是有得比。
……不过。
「利休很贴心耶。」
「贴心?」
「因为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其实你大可以避开,但你却特地到书房找他,制造可以两人独处的时光。这都是你对爷爷的体贴对吧。」
无论再怎么排斥,为了让右近先生高兴,他还是这么做了——我觉得这就是贴心呀。
利休惊讶地眨眨眼,脸颊微微泛红,转过头去。
「哈,你在说什么啊。那只是因为讨好爷爷,就能有很多好处。」
他像是有点生气似地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我看着利休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种说法我想应该也是事实,但你真的很贴心唷,利休。
「先、先不要管这个了,姑且不论要不要参加比赛,我们也来找找看『斋藤家之宝』吧。」
「嗯。」
一楼除了刚才那间客厅之外,全都是和室。
长长的桧木走廊一尘不染,走廊上有一间门半开的榻榻米房间。
我探头一看,才知道这间房间简直像旅馆的宴会厅一样大。
房间尽头的拉门上绘有一幅画。
那是一幅松树水墨画。我目前看过的『纸门画』构图,大部分是以门框为画框,在框里描绘出美丽的景色,但这扇拉门却不同。
画里的松树充满气势,仿佛随时会从画里窜出。
这幅画的构图,就像从一望无际的景色中截取了一部分。
拉门前还摆着一面『屏风』。
一面与水墨画形成对比的金箔屏风。
屏风上画着一名娇美的女性及美丽的花草,既柔和又奢华。
这间和室里还有挂轴、壶、瓶子等艺术品,三个儿子正各自询问自己的鉴定师,听取意见。
不过他们都压低声音在对方耳边悄声说,以免被别人听见。
「葵小姐,你知道这个瓶子的来历吗?」
利休指着一个白底、上面有花朵图样的瓶子问道。
「——啊,这是『古伊万里瓶』。」
「这是真品吗?」
「是,我想应该是。上面的花朵描绘得非常细致,这个蓝色的线条应该是琉璃。」
「这大概是什么年代制成的?」
「呃,我看过特征跟它类似的东西,当时那是十八世纪中叶以后的作品,所以我想这个应该也差不多吧。」
「……虽然我问的问题你确实都回答了,但总觉得有点不可靠耶。」
「对、对不起。」
「是没关系啦。」
就在这时,司先生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最里面那扇拉门上的画。
「欸,田中,那个金色的屏风是谁的作品啊?」
圆生微笑着回应:「这个嘛——」接着在司先生的耳边悄声回答。
利休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
「欸,葵小姐,你知道那个金屏风是谁画的吗?」
「呃,我想那应该是神坂雪佳的屏风吧。」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美术馆看过。神坂雪佳笔下的女性、鸟、狗、猫等动物,线条都非常柔美圆润,感觉是以一种充满爱的视角所描绘的,令人印象深刻。
利休听完我的回答,一脸无趣地随口应了一声。
在我们身后的司先生又接着提出问题。
「田中,那屏风后面的『纸门画』呢?」
「……那个啊,状态还不错,但已经是很旧的东西哩。我看大概是十六世纪左右的东西吧。这间房子里有很多琳派的作品,这幅纸门画也有琳派的味道,可是上面没有作者的签名或落款……虽然满不错的,但应该是无名画家画的呗。」
「——这样啊。」
圆生可能认为这些话即使被听见也无妨吧。
尽管他稍微压低了声音,但并没有到悄悄话的地步,旁边的众人都可以清楚听见。
「我也有同感。斋藤家好像很喜欢『琳派』呢。」
利休似乎也对纸门画失去了兴趣,接着把视线转向挂轴。
所谓的『琳派』,是造形艺术的流派之一,由本阿弥光悦所创,后来由尾形光琳、干山兄弟发扬光大,最后由酒井抱一等人使其在江户扎根。『琳派』是流派的名称,也可泛指该流派的作家和作品。
前几年,京都盛大地举办了『琳派四百年纪念』的一系列活动,我还记忆犹新。
「欸,葵小姐,那这个呢?」
那是一幅借由墨水浓淡呈现出岩石和瀑布的水墨画。
这种画风我还没看过,不晓得作家是谁。
「……对、对不起,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这是真迹还是赝品吗?」
「我想应该是真迹吧……」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信心可以断言。我深感歉疚和惭愧,因此愈讲愈小声。
对于能力不足的我来说,想要鉴定『绘画』,难度实在太高。
福尔摩斯先生曾经这么说过。
在艺术品当中,茶碗或壶等立体的作品,制作者的特色比较容易呈现在线条上,而且作品散发出的个人风格也比较强烈,因此较为容易判定真伪。
相对地,平面作品的辨识则极为困难。
话虽如此,这些也都只是借口罢了。
我惭愧地缩起身子,垂下视线,此时利休略显开心地扬起嘴角说:
「这是『池田孤村』的作品啦。他是江户后期的艺术家,是人称江户琳派的『酒井抱一』的徒弟。这毫无疑问是真迹。话说斋藤家真的很喜欢琳派耶。」
利休双手扠腰,注视着挂轴这么说。
「——什么嘛,原来你都知道啊。」
我瞬间感到一阵虚脱。
刚才问我的瓶子和屏风,他一定也本来就知道吧。
「你忘了吗?我可是你的前辈唷。」
利休转过头,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那个笑容虽然像天使一样可爱,但此刻在我眼里却活像个小恶魔。
「那我们去下一个房间吧。大家好像也都过去了。」
利休潇洒地迈开脚步,我也赶紧追上去。
其他房里也摆着许多世人所谓的『宝物』,我大概可以理解右近先生想排除鉴定师以外的闲杂人等的心情了。
不过,这些艺术品当中也掺杂着一些赝品。
「——我觉得这个古濑户风格的壶可能是假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这一定是陷阱吧。」我们点头同意彼此的看法。
「那、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
我们事后才知道,原来当时和彦先生和庆子小姐正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们。
我们爬上中间有一个转折的木造楼梯,前往洋房构造的二楼。
楼梯转折处有一面很大的连身镜,左京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站在镜子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它。
「清贵,这是什么啊?之前这里并没有放镜子啊。」
「这面镜子的边框是橡木材,设计简朴又有格调,不会太奢华。我想应该是来自英国的吧。看起来年代并不久远,大概是明治时代的作品吧。」
「哇,明治时代还不算『年代久远』啊。古董艺术品的世界真是惊人呢。」
左京先生笑着说。
「从日式构造的一楼爬上阶梯,便有一面英国的镜子在转折处迎接。这个边框虽然是英国的,但即使摆在和室里,也不会显得突兀。我认为这面镜子暗示着『接下来即将前往的二楼,是与一楼截然不同的西洋建筑』。造访的客人看见这面镜子,应该就能自然地接受二楼的西式风格,而不会感到突兀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镜子这么说。
我们也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点头表示理解。
这道楼梯之所以由深色系的木材打造,同时设计成转折式,很可能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这间融合西洋和日本风格的房子,其实是充满一致性的呢。
「——啊,我是不是讲太多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指尖抵着嘴唇,仿佛觉得自己不小心说了太多对方没问的细节。
「没有没有,我问了有关镜子的问题,而你也详细地回答了。谢谢你。」
左京先生温柔地眯起眼睛笑着说。
接着,福尔摩斯先生和左京先生便继续往二楼走去。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也跟着爬上楼梯。
忽然间,我感受到头顶上传来一道锐利的视线。抬头一看,只见司先生将手肘靠在二楼的扶手上,低头瞪着下方。
「…………?」
司先生一和我四目相接,就立刻转身离去。
刚才那道锐利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司先生刚才恶狠狠地瞪着左京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
难道是因为担心这间房子里的宝物被他们那一组找到吗?
是啊。虽然过程宛如玩游戏,但这毫无疑问是挑选继承人的测验。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接受了一个事关重大的委托。
我抱着司先生那锐利的视线所带来的不安,走上了二楼。
走廊上铺着胭脂色的地毯,白色的墙壁搭配深褐色的天花板,前方则有柱子和门扉。
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走廊上有三道门,尽头还有一扇更大的门。也就是说,二楼总共有四个房间。
其中三间是西式客房,而位于走廊尽头的,看来是二楼的客厅。
客房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美术灯,另外还有画作、花瓶等看起来像是『宝物』的东西。
不过……
「客房里的作品,好像全都是版画耶。」
「嗯,应该都是复制画吧。」
客房里完全没有能『令人眼睛一亮』的东西。
仔细想想,『斋藤家之宝』应该不可能放在客房里。就算要放,也应该会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客厅吧。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房间时,和彦先生和庆子小姐这一组也走了进来,与我们擦身而过。
他们两人立刻停下脚步,端详着摆在柜子前的瓷偶,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麦森瓷器吧。」
「哇,是一个手持扇子的女性耶。应该是贵妇人吧。」
「是啊。」
我和利休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离开客房,走向客厅。
「——清哥真的很厉害耶。」
在走廊上走着走着,利休唐突地这么说。
「咦?」我和他四目相接。
「如果单就『鉴定』本身而论,清哥能做到的,其他鉴定师或许也都能做到;可是透过清哥的鉴定,我们还能更进一步了解创作者的心情和收藏者的想法对吧?而且他所说的话总是能令人感动。我刚才观察了庆子小姐的鉴定过程,发现她讲话就像是在公事公办,完全无法打动人心耶。」
听利休这么说,我也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呢。」
听福尔摩斯先生说话,总是能感受到世界的辽阔。
这么说来,秋人先生以前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对那种有点艰涩的东西超没辙,可是如果是由福尔摩斯讲出来,就可以让我深有同感呢。』
「以他的年纪和外表,再加上这种才华,会招人嫉妒也是天经地义的吧。就连司叔叔刚刚也凶狠地瞪着他呢。」他笑着说。
看来利休也注意到司先生的态度了。
「唉,所以说清哥还是得由我来保护才行啊。」看见利休握着拳这么说,我差点忍俊不住。
像女孩子一样可爱又瘦小的利休,竟然说福尔摩斯先生得由他来保护?
没想到利休也有可爱的地方。
我不由得嘴角上扬,和利休一起走进客厅。
踏入这间大小与一楼大厅相仿的客厅,我发现左京先生·福尔摩斯先生组、司先生·圆生组都已经在这里了。他们看着摆在房间中央的某个东西,沉默不语。
我好奇地探头,想弄清楚为什么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
看见那个东西,我也瞠目结舌。
那是一个高约五十公分的细长形古壶,从壶肩开始描绘出平缓圆润的曲线,从壶身到壶底则是以锐利的斜线收尾。蓝色的底色之上,是以鲜艳的配色缜密而精巧地绘制出花朵与两只鹤。
美得令人震慑。
「清、清贵,这个东西很不得了吧?啊,不,这是什么呢?」
左京先生修正了自己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眼睛盯着壶,开了口。
「……这个壶是『七宝烧』,是一种诞生在元朝首都的艺术品。后来作为进贡给宫廷的宝物,成为皇后和嫔妃们的爱用品。我想这个壶应该是清朝的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壶,如此说明。
仿佛试图将眼前的美深深烙印在脑海一般。
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看来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或许是因为右近先生再三强调『不要提供多余的资讯』的关系,福尔摩斯先生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即使如此,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发现至宝的兴奋之情。
虽然右近先生交代我们不可以讨论金额,但我猜这个宝物价值至少上亿。
这个屋子里其他的艺术品固然也很棒,但价格绝对远远不及这个壶。
既然如此,莫非它就是这个家的宝物?
司先生也看着壶,皱起眉头。
「假如答案就是这个的话,未免也太简单了吧。」他喃喃地说。
「哇,原来这是进贡给宫廷的宝物啊。果然名符其实呢。」
左京先生不停点头,接着环视整个客厅。
「哇,这里有一把刀耶。」
他看见放在墙边的刀,眼睛发亮地走上前去。
我和利休也跟着走过去。
那是一把放在刀座上的日本刀。
这种摆设方式,宛如在表明『这正是这个家的宝物』。
虽然我对日本刀并不熟悉,但我想这应该是『太刀』吧。
将这把刀摆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感觉相当不自然。
假如要展示,那么放在一楼的和室,不是应该更适合吗……
「清贵,你知道这把是什么刀吗?」
「刀并非我的专长,我知道的可能不够多……」
福尔摩斯先生说了声「不好意思」,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那把刀,将刀从刀鞘里抽出来。
刀身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宛如明月一般美丽,我们不禁屏息。
「刀鞘上有桔梗家徽……我想这应该是刀匠·备前长船住近景所打造的太刀吧。」
「哇,那个刀匠很有名吗?」
「是啊,他所打造的刀,还被列为国宝或重要文化财呢。」
「嗯,毕竟斋藤家以前是武士嘛。不过我是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武器就是了。」左京先生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刀啊……」一旁的司先生露出一抹充满自信的笑容。
刀的旁边摆着一个桐木盒。「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司先生轻声说,于是圆生点点头,拿起木盒。
就在打开盖子的瞬间,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圆生的眼睛瞪得老大。木盒里,是一个散发着光泽的白色瓷壶。
「这是什么啊?好朴素的壶喔。」
司先生从圆生手中接过木盒,将壶从木盒里取出,同时这么说。
「田中,你觉得呢?」他望向既没有转过头来、又不发一语的圆生,不解地皱起眉头。
这时,左京先生忽然眼睛发亮,把脸凑近那个壶。
「这个壶虽然款式简单,可是非常漂亮耶。清贵,这叫什么啊?」
「……这是李朝白瓷。朝鲜王朝——也就是李朝,在十四世纪时因为儒教传来的缘故,『白』被赋予了高洁、卓越等意义。后来,这种『白瓷』就被指定为国王御用的器皿,禁止一般平民使用。」
我聆听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同时将视线移向白瓷。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纯白瓷圆壶。
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我以前在家头家看过的『至宝』——来自中国的青瓷,高雅而尊贵。
这个瓷壶想必也价值连城。
「哇,这也是王室御用的物品啊。看起来跟华丽的七宝烧恰恰相反呢。」
左京先生一派轻松地说,圆生则不发一语,而这时走进客厅的和彦先生和庆子小姐,则大声惊呼:「哇,是清朝的七宝烧耶。」
6
之后,我们反复在一楼、二楼之间来回奔波,重新把所有房间都检视过一次。最后我们决定稍事休息,于是我便坐在走廊角落的长椅上。
古伊万里的壶、神坂雪佳的屏风、池田孤村的挂轴、清朝的七宝烧,再加上李朝白瓷——好多艺术品都足以称之为『宝物』。
倘若单纯以『价值』来看,最昂贵的大概是清朝的七宝烧吧。但我猜右近先生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正当我扶着额头,发出「嗯——」的低吟,陷入沉思时——
「你是葵小姐对吧?你累了吗?」
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只见庆子小姐脸上挂着微笑。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请坐。」
她微笑着道谢后,便在我身旁坐下。
「话说回来,你的鉴定能力实在很惊人呢。你还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啊,不,都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不,清贵先生教导有方。」
「喔,原来是清贵教你的啊。诚司先生以前总是说清贵『还不成气候』,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进步到可以指导后进了呀。」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温柔地眯着眼微笑。
看着她从容的表情,我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你和清贵先生好熟喔。」
「也没有到『熟』的地步啦。我跟他只认识短短几年而已。第一次见到清贵,是在他十八岁,跟着诚司先生一起来纽约的时候。对了,诚司先生我则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因为他跟家父很熟,家父也是美术界的人。」
我聆听她的叙述,不时点点头。
「我跟清贵一认识,就觉得彼此意气相投……他还曾经来我家过夜呢。」
她瞥了我一眼,扬起嘴角说。
「过、过夜?」
「是啊,本来是诚司先生、清贵和我三个人一起吃饭,后来诚司先生看我们两个聊得很愉快,就自己先回饭店去了。我们聊到餐厅打烊,接着就一起回我家……说到当时啊,清贵也真是的,到我家之后几乎完全没睡……」
听到这里,我便不想再听下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差不多该去找利休了。」
我向她鞠了躬之后,便立刻逃开了。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庆子小姐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唉,真讨厌。我明明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心烦意乱啊。
我走进二楼的客厅,站在窗边俯视着庭院,同时叹了一口气。
『说到当时啊,清贵也真是的,到我家之后几乎完全没睡……』
庆子小姐的话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我把额头靠在墙上。
她为什么要对我坦白那种事呢?
莫非她是在警告我『不要接近清贵』?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疑惑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地特别针对我呢?
我当然知道啊。
我早就划清界线了啊。
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更喜欢福尔摩斯先生了啊。
我不由得眼眶发热,于是把额头靠在墙上,动也不动。就在这时——
「葵小姐,你没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去。
然而,站在那里的却不是福尔摩斯先生。
而是脸上挂着笑容的圆生——
「我只是稍微模仿一下而已哩,真的那么像吗?」他笑着说。
「…………」
一点都不像。仔细想想,他们的声线明明就不同,只是因为口吻几乎一模一样,导致我没有一丝怀疑那不是福尔摩斯先生。
「葵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圆生再次模仿福尔摩斯先生的口吻问道,让我感到背脊发凉。
「请、请你不要这样。」
我往后退,背贴着墙壁。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我、我只是在思考有关宝物的事情,脑袋卡住了而已。」
「喔。」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不感兴趣,只是随便应了一声。
从他的态度,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想法是:区区一个高中生,再怎么思考也不可能有答案的吧。
我虽然生气,但同时又震慑于缓缓朝我逼近的圆生所散发的魄力,因此双脚发软。
利休说圆生是『虎』,看来一点也没错。
「对、对了。」
「嗯?」
「你刚才拿起白瓷的时候,好像非常惊讶对吧?」
听我这么问,圆生停下脚步,双手扠腰。
「……对啊,因为我以前看过跟它类似的东西哩。」
「跟它类似的东西?」
「欸,你是福尔摩斯的女人对呗?」
圆生带着微笑问道,似乎试图岔开话题。我反射性地抬起头。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工读生而已。」
「是他叫你这样对我说的呗?对了,上次在那场宴会上真有趣哩。你跳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要保护福尔摩斯哩,没想到你竟然说『你们两个都请收敛一点』。」
圆生呵呵笑着说。
我难为情地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么说来,秋人先生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本来很纳闷,像你这么平凡的女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哩?看来你真是个好孩子呢。」
「不、不是的……」
正当我想继续说明我跟福尔摩斯先生之间并没有什么的时候,圆生突然直视我的双眼,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觉得滑稽。
「——喔,什么嘛。原来你是处女啊。」
「什、什么?」
听见他这种直接了当的性骚扰言论,我不禁瞠目。
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做出这种判断的?
「那个贪婪又自私的人,竟然只把你摆在身旁,却还没出手,看来他真的很重视你哩。又或者是那家伙是情场老手,你对他有戒心,结果装模作样得太过火了?我看你的身材也不怎么样,要是太自命清高,可是会被讨厌的唷。」
圆生用讪笑的语气这么说。
就在这时,他突然脸色一变,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先生出现在客厅门口,我还来不及惊讶,他就已经朝圆生踢出一脚。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只见圆生用手臂挡住了福尔摩斯先生的这一踢。
「……你真的很粗鲁耶,怎么可以突然就来一记上旋踢哩?害我吓出一身冷汗。」
圆生用右手臂挡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脚,五官因为痛楚而扭曲。
「因为你实在太没礼貌了,所以我的脚也不小心滑了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把脚放下,露出笑容,但眼神中完全没有笑意。
「什么滑一下,这未免也滑得太大一下了吧。看来只要遇到跟『女朋友』有关的事,你就会变得更犀利呢。」
福尔摩斯先生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葵小姐并没有在交往喔。」
「你还真敢说哩。」圆生一脸不可置信地嗤之以鼻。
「不,因为我就像你所说的,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他的那抹笑容,仿佛在说:假如我们在交往,我早就出手了。
这个笑容比任何言语还能取信于人,因此圆生露出理解的表情。
而我则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
「田中——?」司先生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哎呀,有人在叫我哩。我先失陪啰。」
圆生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迈开脚步,忽然间又回头。
「对了,我已经知道『斋藤家之宝』是什么了。」他带着挑战的眼神说。
「这样啊,我当然也已经知道了。」
「真的吗?」
「是啊。只是左京先生知不知道,我就不确定了。」
「这样啊。我们司好像已经知道了喔。」
「说好不能给提示的,但你还是给了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说,我们两个是一对心灵相通的好搭档。待会儿见啦。」
圆生离开了客厅。
当他的背影一消失,福尔摩斯先生便立刻转过身来,抓住我的双肩。
「葵小姐,你没事吧?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我没事。他只是口头上对我说了一些没礼貌的话而已。」
「……那个人真是没礼貌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耶。」
福尔摩斯先生重重叹了口气。
一想到刚才的对话全都被福尔摩斯先生听见,丢脸的感觉便再次涌上。
「我、我本来以为已经透过秋人先生习惯了性骚扰的言论,可是听见那么直接了当的说法,我还是愣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的脸颊烫到不行。同时,我的脑中又闪过当时圆生说的那句:『装模作样得太过火了?』我咬住嘴唇。
「……可、可是圆生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
我轻声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不无道理?」
「说不定我就是因为太装模作样……所以才被甩的。」
「咦?」
「我、我在准备搬来京都之前,我前男友可能是因为太焦虑,所以有点半强迫地想要跟我发生关系。当时因为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而且很害怕,所以下意识地把他推开,还大喊:『不要!』
……结果他好像非常受伤。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啦。从此之后,我们之间就变得很尴尬。没过多久我就搬家了,两人变成远距离,最后就这样分手了。
所以,当我得知他和我的好姐妹开始交往时,其实我心里觉得『毕竟我对他做出那种反应,伤害了他,所以被甩掉也是活该吧』。
我一直在想,我明明很喜欢他,但当时为什么会拒绝他呢……而且就算要拒绝,也没有必要用那种态度吧。所以我才觉得圆生说的或许也没错。」
说着说着,我鼻头一酸,眼眶也跟着发热。
『我看你的身材也不怎么样,要是太自命清高,可是会被讨厌的唷。』
就像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一样,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还是刺痛无比。
我一直挂意着这件事,而且莫名感到自责。
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当时我对他表现出那样的态度。
眼泪就快夺眶而出,我赶紧抬起头,强忍着泪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把我的肩膀拉向他。
——一回神,才发现他紧紧搂住了我。
我在福尔摩斯先生的怀里,一头雾水,只能睁大双眼。
我的心跳好大声,宛如全身都变成心脏似的。
「……不是的。葵小姐,你完全没有错。」
他搂着我,温柔地说,用他的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因为感到疑惑而拒绝,完全不是你的错;相对地,因为即将分隔两地而感到不安,于是决定采取行动的他,其实也没有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都取决于『缘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强求的。
因此,我觉得就算当时葵小姐没有伤害他,结局也不会改变。
我自己也一样。我也想了很多,但最后我觉得,就算当时和泉没有背叛我,我们的关系最后仍然是无解的。」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放开我,看着我。
「最重要的是,如果对方真的因为这件事而选择跟你分手,那么借着这个机会看清他,也是好事一桩。所以请不要再为这种事情自责了。」
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福尔摩斯先生的表情好温柔。
我的心跳强烈到令我感到晕眩。
「……福尔摩斯先生。」
就在我喃喃脱口而出时,福尔摩斯先生「啊」的一声,张大了眼。
「对、对不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你。刚刚才骂过圆生,结果我自己也做出这种不输给他的性骚扰举动。」
福尔摩斯先生好像现在才回过神来,立刻放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眼神游移不定,看起来非常慌张。
没想到福尔摩斯先生白皙的皮肤可以变得这么红润。
「没、没事的。」我摇摇头。
看来那是他下意识作出的举动。
他真的……罪孽深重耶。
「请原谅我的失礼。人一旦拼了命,不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
「拼命?」
「呃,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哭啊。」
福尔摩斯先生低着头这么说,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这里有摄影机,我还做出这种事,真是丢脸。包括对圆生的那一脚也是。」
「咦?摄影机?」
我大吃一惊。「是啊。」福尔摩斯先生环顾房内。
「看来你好像真的没发现呢。这间房子里到处都装有隐藏式摄影机,我想应该也有收音吧。」
「是、是因为要避免宝物被偷吗?」
「应该也有这一层用意,但我想主要是为了确认鉴定师没有违规给提示吧。监视萤幕可能就在管家铃木先生的书房里吧。」
「真、真是滴水不漏耶。」
「毕竟这是要选出继承人的测验啊,谨慎一点也不足为奇。」
「或许是吧。」
我看着摆在客厅中央的清朝七宝烧,用力点头。
「所以请你也要小心摄影机。就算房间里没有别人在,也不可以展现出毫无防备的样子。唉,虽然说我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了。」
「……呃,我再怎么不懂事,也不会因为房间里空无一人,就在别人家里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举动啊。」
我带着怨恨的语气瞪着他说。福尔摩斯先生小声重复着:「不堪入目……」接着睁大双眼,用手捂着嘴,别过头去。
「不、不是的,我并没有觉得你会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举动。」
「……真的吗?」
「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点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难以启齿似地说。
所以他的意思是提醒我不要因为房间里没有别人,就肆无忌惮地大打呵欠;就算鼻子痒,也不可以用卫生纸挖鼻孔;就算客房的床看起来很蓬松柔软,也不可以坐上去,或在上面跳啊滚的吗?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我用力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柔和许多。
「那我们走吧。」福尔摩斯先生说。
「那个……」我抬起头。
「怎么了吗?」
「你、你和庆子小姐交往过吗?」
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满脸诧异地张着嘴。
「我和庆子小姐?没有啊。」
「可、可是庆子小姐说……你曾经在她家过夜?」
福尔摩斯先生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喔,没错,那是事实。我听说她家里有珍贵的美术资料全集,所以拜托她让我去她家看,那套书真是太棒了。当时她说:『你可以待在这里看,但不能借你带回家』,因此我便在时间允许范围内努力地看。我真的几乎不眠不休地沉迷在那些书里,整整两天都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完后当然累到不行,可是内心却非常充实。只不过给庆子小姐添了很多麻烦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眼睛散发着光芒说,接着又略显惭愧地耸耸肩。
整整两天几乎不眠不休地阅读珍贵的美术资料全集……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会在心里质疑『怎么可能』,但福尔摩斯先生的确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原、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当时她曾用非常隐晦的方式暗示我,但我装作没听懂。」
「啊?」听见他这么露骨的叙述,我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
「为、为什么?你真的那么想看书,舍不得浪费时间吗?」
「这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假如没有想和对方交往的意思,我不会和这个业界的人产生太密切的关系。毕竟以后可能会引来很多麻烦。」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我顿时语塞。他真的很腹黑耶。
同时,我也总算厘清了真相。
庆子小姐可能和圆生一样,误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女朋友吧。她想起过去曾被福尔摩斯先生巧妙闪躲的回忆,觉得心有不甘,所以才对我展现那种态度。
「呃,葵小姐……莫非你很在乎我和庆子小姐的关系?」
「没、没有啦,也不是说在乎,只是因为庆子小姐主动告诉我这件事,我又感觉像是掉进了她设下的陷阱里。更重要的是,你们刚才见面的时候,还那么自然地亲吻彼此的脸颊。」
「那只是单纯的打招呼而已呀。因为对方从小在国外长大嘛。」
「我、我知道那只是『单纯的打招呼』啦。福尔摩斯先生你明明是个京都男孩,跟人家亲吻还那么有模有样,真的是罪孽深重耶。」
焦躁与不安导致我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还顺势轻轻打了福尔摩斯先生的手臂。
「……罪孽深重的是葵小姐你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脸别过去,咕哝着说。「咦?」我瞬间僵住。
7
到了晚上七点,各组回到一楼的客厅集合。
在发表各自的见解之前,我们要先吃晚餐,于是大家在摆设于客厅的餐桌前就座。晚餐是正统的法式料理套餐,菜色有南瓜浓汤、酒蒸鲷鱼佐时蔬、羔羊排以及沙拉。
毕竟晚餐后还有决定继承人的重要仪式,因此大家没有喝酒,只享用餐点。
大家吃完晚餐,稍事休息后,看见右近先生起身,大家便立刻安静下来并坐直。
右近先生走向单人沙发,缓缓坐下,而管家铃木先生也在同时发给左京先生、司先生及和彦先生,也就是右近先生的三个儿子,一人一张白色卡纸和一枝笔。
「——现在,你们就把自己认为的『斋藤家之宝』写在卡纸上,交给铃木。记得不要让别人看到你们写什么喔。」
右近先生用手托着腮帮子,一派轻松地微笑着说,然而客厅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原来如此,采用这种方式,就能避免有人在听完别人的答案之后,又更改自己的答案了。
三兄弟遮住白色卡纸,在上面写下自己所认为的『斋藤家之宝』后,递给铃木先生。
就在这时,我看见司先生和圆生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圆生刚才断言自己已经知道斋藤家之宝是什么。
虽然规则禁止鉴定师直接告诉对方答案,但圆生真的遵守了吗?
我实在很难相信他会遵守规定。
话说回来,斋藤家之宝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单纯价值的问题……
我身为利休的搭档,却这么没用,心中不免感到歉疚。
想到这里,我转头望向坐在隔壁的利休。
咦?这么说来,铃木先生为什么没有发纸笔给利休呢?
「利休也应该要求拿到纸卡吧。」
我这么说,但利休摇摇头。
「我自己退出了。我告诉爷爷,因为我现在才十六岁,现在的我,就连自己想不想成为斋藤家的继承人都不确定。」
「原、原来如此啊。」
光是继承这间房子里的宝物,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他竟然能这么干脆地退出。
「而且我觉得,只要我有意愿,我就可以成为继承人。」
利休喃喃地说。我不解地皱起眉头:「咦?」
「我已经知道『斋藤家之宝』是什么了,而且我也有那个『心』,只是我不想现在就决定成为『继承人』,被这个身份所束缚。」他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啜饮一口红茶。
「…………」这孩子真是不容小觑,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弟。
「和彦,从你开始。」
右近先生用沉稳又宏亮的声音说,和彦先生颤了一下,接着起身,走向右近先生。
就在同时,铃木先生将拿在手上保管的纸卡递给右近先生。
「『七宝烧』啊。你选择它的理由是什么?」
右近先生手拿着纸卡,带着锐利的眼光问道。和彦先生仿佛感到害怕似的,缩起身子,垂下了头。
「呃、是。我的理由可能很单纯,但我认为它无疑是这个屋子里价值最高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看见那个壶的瞬间,我极为感动。」
和彦先生最后抬起头来,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右近先生愉快地眯着眼睛笑着说:
「这样啊。我明白和彦的想法了,你先坐下。接着是司。」
他把视线转向餐桌。
司先生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他踏着稳健自信的脚步,走到右近先生面前,轻轻行礼。
右近先生接过铃木先生递给他的纸卡。
「——刀。」他轻声说,接着把视线移向司先生。
「是的,我认为摆设在二楼客厅里的那把刀,就是我们家的宝物。」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斋藤家的祖先是武士,这把刀提醒我们不可以忘了『武士精神』。也就是说,那把刀证明了我们身为武士世家的荣耀。更重要的是,依照常理,日本刀应该会摆在一楼的和室才对,但那把刀却放在西式客厅里。那把刀摆设的方式,感觉上就是不想让它沾染一丝尘埃,那种收藏方式简直堪比国宝。」
司先生自信满满地答道。
也就是说,圆生判断那把太刀就是『斋藤家之宝』。
象征这个家继承了武士的精神,所以是『斋藤家之宝』——这个理由相当具有说服力。
右近先生愉快地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关于武士的见解,真的很像你的想法;不过后半段是你的搭档给你的提示吧。」
听见右近先生这么说,司先生涨红了脸,而圆生则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
「没、没有,他没有给我提示。」
「那就好。我知道这是你的想法。」
我坐在位子上望着他们两人,坐在我隔壁的利休突然轻声笑了出来。
「只差一步呢。」
只差一步?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司先生虽然答对了,但因为那是圆生给的提示,所以丧失资格了吗?
「接下来换左京。」
左京先生点头,走向右近先生。
右近先生看着铃木先生递给他的纸卡,皱起眉头。
「左京,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把纸卡翻过来让大家看。
那张纸卡上一片空白。左京先生什么也没写。
「——是。我认为『斋藤家之宝』并不是一个『实物』,所以什么也没写。」
「那是什么意思?」
「爸,你不惜使用医学手段也要留下子嗣,那就表示斋藤家的『血脉』本身就是宝物。我认为,我、司、和彦与利休——继承了斋藤家血脉的人,全都是宝物。」
左京先生沉稳地这么说。「喔?」右近先生用手撑着脸颊,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二楼楼梯转角的那一面大镜子。我以前来的时候,那里并没有摆镜子。我第一眼看见那面镜子的时候……镜子里映出我,还有我身后的利休与和彦。
我看着镜子,便想到:爸爸的宝物,该不会就是镜子里的我们吧——」
听见左京先生这么说,我和其他人全都睁大了眼。
……这么说来,左京先生当时确实很仔细地观察那面镜子。
原来当时他看见镜子里自己和家人的身影,于是思索着『所谓的宝物,也许不是具体的物品,而是我们本人』啊。
也许他只是看起来散漫,但事实上却具有看透真理的能力呢。
我佩服地看着左京先生的侧脸,而就在这时——
「——是你告诉他的吧,你这个臭小鬼。」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司先生一把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领口。
「请问你在说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略显惊讶地歪着头。
「不要装傻了,我那个温吞的烂好人老哥,怎么可能想得到这种答案。你一定有给他提示吧。」
他把福尔摩斯先生的领口往上提。
「司、司先生!」
「司!」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只有圆生托着腮帮子,露出看好戏般的微笑。
「不,我认为我只有针对『他提出的问题』回答而已。」
被抓着领口的福尔摩斯先生看起来不为所动,嘴角还带着笑意。
「胡扯,你在镜子那边不是说你讲太多了吗?我都听见了。而且,像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怎么可能懂那么多事情。你一定是在事前先诓我爸,收集了很多资料吧。老爸也是,讲了那么多,其实还是偏心老哥。这场比赛根本就是设计好的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而且,假如令尊真的一开始就想让左京先生继承,也没有必要举办这一场设计好的比赛啊。左京先生原本就是长男,只要右近先生说一句『我们家就让长男左京继承』就好了呀。」
听见他这番话,我们不禁苦笑,心想『说得也是』。司先生顿时语塞。
「不、不管怎么说,反正你就是很可疑啦。你一定有偷偷告诉老哥很多事情,你现在给我马上离开这间屋子。」
司先生刻意顾左右而言他,高高举起紧握的右拳。庆子小姐见状,捂着脸高声尖叫。
「司,住手!清贵真的没有对我多透露什么!」
左京先生跑向司先生,抓住他的手臂。「啰唆!」两人的体格差距实在太大,司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甩开左京先生。
我也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坐在我旁边的利休长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就说他很容易招人嫉妒吧。」
「咦?」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利休从椅子上起身,迅速跑到司先生身旁,抓住他的右手,同时钻进他的怀里,狠狠地将他过肩摔。
「碰」的一声,司先生背部着地。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他呈现大字型倒在地上,表情看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叔叔对你失礼了,清哥。」
「不会不会,毕竟我也不方便把他摔出去,由你来动手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利休。」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将被弄皱的西装拉平。
目睹个子娇小的利休竟然轻轻松松就把身材魁梧的司先生抛摔出去,在场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地。
「……利、利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
左京先生一头雾水地问道,利休噘起嘴。
「咦?讨厌啦,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自从我认识家头家的老板,他就一直对我唠叨:『你这么瘦小,简直像女孩子一样,去锻炼身体。』所以我就开始练武术了。」
「喔,这我有印象,我知道你因为这样,身体也变得更好了,但我不晓得你竟然这么厉害。」
「你在说什么啊。我去法国留学,就是去学柔道啊。」
「咦?什么?你不是去学美术的吗?」
「当然也有学美术啊。」利休站直身子说。
「以前老板曾经对我这么说:『练武不是为了打败别人,而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身心,以及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你是独生子,为了保护你妈妈,你必须变得更强。』
所以啊,我为了保护妈妈,还有我最重视的清哥,下定决心要变得更强。不过,如果想要强到足以保护清哥,就一定要比同样在练武的清哥还要强才行,所以我练得超辛苦的。」
原来当时他那句『清哥就由我来保护』,完全不是开玩笑的啊。
就在我感到震惊不已的同时,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对呀,现在我一定打不过利休了。」
「咦,可是,为什么你这么重视清贵?该、该不会……」
庆子小姐脑中不知浮现什么不堪入目的想象,红着脸说。利休毫不掩饰地皱眉。
「……不要做那种低级的想象,我对清哥的感情是很崇高的。硬要说的话,清哥对我来说就像『君主』一样,是我想要一生追随服侍的对象。」
利休把手放在胸口,热情地说。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的表情。
这时左京先生哈哈大笑。
「利休,你都已经上高中了,怎么还这么中二啊。」
「不、不要说我中二。」
「是啊,利休可能永远都会很中二吧。」
「欸,怎么连清哥都这样说!」
看见满脸通红的利休,众人哄堂大笑,只有司先生还倒在地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太棒了!」这时,始终在一旁默默观望着一切的右近先生拍起了手,接着又说:
「不,清贵,我这个利益薰心的笨儿子,刚刚对你失礼了,非常抱歉。我等一下再好好训他一顿。」
右近先生立刻低头致歉。「不。」福尔摩斯先生举起手。
「我想司先生也是豁出去了吧。他可能以为左京先生说出了『正确答案』,但其实并不是啊……」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众人疑惑地瞪大眼睛。
「老哥的答案不是正确答案?」
司先生一脸茫然地起身。
「嗯,对。你真是把斋藤家的脸都丢光了。」
右近先生冷冷地瞥了司先生一眼,接着将视线转向左京先生。
「左京,你回答得非常好,子孙的确是斋藤家之宝。但是我要你们找的不是『人』,而是『物』。我出的不是那种机智问答。」
「喔,原来如此。我刚刚还一副自以为是正确答案的态度,好丢脸喔。」
左京先生红着脸,搔搔头。
「那斋藤家之宝究竟是什么?」
庆子小姐皱起眉,歪着头问道。大家也点头表示不解。
右近先生轻轻笑了笑。
「这次的继承人测验,没有人通过。这个家要交由谁来继承,我决定继续观察你们的成长,再慢慢考虑。至于这个家的宝物——我想清贵似乎有答案。你要不要说说看呢?」
「——好,那我先给各位一个提示。斋藤家之宝原本并不是斋藤家的东西……这样各位知道了吗?」福尔摩斯先生环视众人。
原本不是斋藤家的东西。
也就是别人送的,或是暂时借放的东西啰?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提示』,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陷入沉思,只有利休看起来仿佛早已明白一切。
如果是别人送的,或是暂放在这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屏风那么大的物品。
既然如此,可能就是壶、花瓶或是画作。不,不管东西多大,只要想寄放,其实都可以寄放,所以全部的东西都应该列入考虑。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是怎么知道那个东西『原本不是斋藤家的』呢?
莫非有某种决定性的因素,让人可以判断那并不是斋藤家的东西?
就在我想到这里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只是我,和彦先生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
「我、我知道了。『斋藤家之宝』果然是摆在二楼客厅的那把备前长船住近景打造的『太刀』对吧?」和彦先生高声说,众人不禁疑惑地眨眼,圆生也喃喃低声说:「果然是这样啊。」
「刀?你说刀?那我刚才说的不就是正确答案吗?」
「是啊,东西是说对了,只是理由不太正确。因为『那把刀为什么是宝物』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福尔摩斯先生用晓谕似的口吻说。
「清、清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想问一样的问题。」
左京先生和和彦先生一脸严肃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举起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那把太刀上的家徽是『桔梗纹』,但这个家的家徽是『圆中垂藤』。
也就是说,那把刀并不是属于这个家的刀。我想,那应该是以『桔梗纹』为家徽的人赏赐给这个家的东西吧。由备前长船住近景打造的太刀,上面又有桔梗纹家徽,表示该名武将是明智光秀。换言之,那是明智光秀大人所赏赐的刀。」
——明智光秀赏赐的刀,就是这个家的宝物?
三兄弟面面相觑。
「说到明智光秀,一般人对他的印象,就是在本能寺杀害君主织田信长的逆臣贼子;然而除了这件事之外,他的为人跟一般的印象其实截然不同。据说他是一位重感情、照顾家臣、充满智慧又富有美感的高雅人物。或许当时的政变背后隐藏着许多我们所不知情的阴谋,而他只是无奈地出来承担了『叛徒』这个污名罢了。
而这把刀,就是光秀大人赏赐给这个家的。
在那场政变之后,光秀大人便背负着逆臣贼子的污名,但他所赏赐的刀,却在这个家代代相传,备受重视,这表示斋藤家的祖先想必是效忠于明智光秀的臣子。我猜想,这个家的祖先应该是光秀的爱将——斋藤利三吧。」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每个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历史不好,所以对斋藤利三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我想他一定是曾受明智光秀重用的知名武将吧。
「斋藤家之所以如此重视美感,想必是因为受到光秀大人极深的影响。而斋藤家代代的继承人,都传承着『我们家虽然收藏着各种宝物,但唯有光秀大人赏赐的这把刀,才是斋藤家之宝』这样的家训。虽然光秀大人在历史上被定位成逆臣,但是这个家族却始终坚守对他的感谢之情,认为自己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谢光秀大人。这正是对别人来说不一定有价值的『斋藤家之宝』啊。」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客厅内鸦雀无声。
效忠君主的重臣之心、将这个家的兴盛全部归功于君主的感恩之情——所有的意念,都蕴藏在这把刀里。
而将福尔摩斯先生视为君主般尊敬的利休,正可谓继承了『斋藤家的心』。
「……没错,我们斋藤家就是斋藤利三的后代。很遗憾,我们虽然不是嫡系,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坚定地继承了祖先的意志。话说回来,清贵,你真是太优秀了。假如你是我孙子,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你当继承人。」
右近先生以热切的眼神望着福尔摩斯先生说。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不,我只不过是一介商人,专门收购好东西,再卖给收藏家,绝对没有资格担任武士家的继承人。」
众人仿佛沉醉于福尔摩斯先生那温柔的笑容中,不发一语。
「你真的很会说话耶。」
利休夸张地耸肩,而圆生则露出冷冷的眼神。
接着,我和鉴定师们决定把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人,于是我们向主人道谢,准备离开。
「——非常感谢您让我们欣赏了这么多珍贵的传家之宝,还招待我们美味的晚餐,今天真的很愉快。」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向右近先生鞠躬致谢,准备离开客厅。就在这时——
「清贵,在你回去之前……不,不只是清贵,我想问在场所有鉴定师一个问题。姑且不论『斋藤家之宝』,各位认为这间房子里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呢?」
右近先生环视客厅里的众人,宛如下挑战书一般地说道。
不考虑意义,单纯以价值而论……
率先回答的是庆子小姐。
「我认为是清朝的七宝烧。」
我也这么认为。其他的艺术品虽然也很有价值,但那个壶的层次明显与众不同。
「……田中,你觉得呢?」
被右近先生这么一问,圆生把视线转开。
「这个嘛……我觉得应该是白瓷呗。」
圆生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
我觉得这是圆生的真心话。
当时圆生或许就是因为震慑于李朝白瓷的美,才顿时哑然吧。
「那清贵呢?」
「这个嘛……」福尔摩斯先生被问到后,将眼神转向一楼的和室。
「……我想应该是放在一楼尽头的那幅纸门画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右近先生垂下了视线。
「果然是这样啊。那是我们家代代相传,并交代子孙必须好好珍藏的东西,但是那上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我问了鉴定师,也问不出什么明确的答案,所以一直觉得很纳闷。那到底是什么啊?」
这么说来,圆生当时也说『应该是无名画家画的』。
那件作品真的这么难鉴定吗?
「之前的鉴定师也许是不敢轻易直接断言吧。根据我的浅见,我认为那应该是一件无法估价的作品。」
「咦?」
「——那幅画应该出自国宝『风神雷神图』的作者——俵屋宗达之手。」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在场的每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风神雷神图』是收藏在建仁寺的国宝。
画里,以双手拿着风袋的风神以及被数个太鼓环绕的雷神,分别占据画的左右两端,是一件相当奇特的作品。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幅风神雷神图好像也没有落款和署名。
「俵屋宗达虽是如此杰出的画家,但他的真实身份却始终成谜,他的许多作品都没有署名和落款。那幅纸门画里的松树,笔触极为柔和,仿佛一张截取了部分景致的照片;这种手法,能营造出一种从边缘处继续无限延伸的宏伟感。这正是俵屋宗达作品中那种包罗万象、无边无际的感觉。其实我刚才看见那幅画的时候,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眼泪。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个家里看见俵屋宗达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热情地说。
「……原、原来如此。没想到那竟然是俵屋宗达的作品,没想到那竟然是如此珍贵的宝物。谢谢你,清贵。」
右近先生说,同时紧紧握住福尔摩斯先生的手。
「——另外,利休也麻烦你多多照顾了。」他深深一鞠躬。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好好教导利休,让他成为一个适任的斋藤家继承人似的。我在一旁紧张地屏住气息。
「我第一次见到利休,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当时利休才六岁。之后,我就把利休当成自己的弟弟,所以未来我也会像以前一样继续跟他好好相处。」
福尔摩斯先生听出了右近先生话里的含义,刻意提到『像以前一样』。
「好,像以前一样就好。」
右近先生颔首,露出一个非常开心的笑容。
我想,他应该是觉得福尔摩斯先生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只要让利休继续待在福尔摩斯先生身旁便足够了吧。
我们再次道别,一离开客厅,左京先生和利休便跑了过来。
「清贵,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清哥,你要回去了对吧。我也要向你道谢。」
「不会不会,我很开心。请你们一家人好好享受团聚的时光。」
「虽说是家人团聚的时光,我想大概也只是看着司叔叔被骂而已吧。」
「是啊,大概就是这样吧。司先生,请节哀。」
「什么节哀啦。」
大家轻轻笑了出来。接着,利休望向我。
「葵小姐,今天也很谢谢你。抱歉,我对你有点坏心。我觉得『藏』可能从此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所以感到很寂寞,又很不甘心。总觉得我所重视的事物,好像全都被你抢走了似的。」
「……利休。」
我可以体会利休的心情,因此也跟着有点感伤。
换作是我,我也一定会和利休一样觉得落寞。
「不过,我看得出来葵小姐一直很努力成为一个能配得上『藏』的人。包括乐茶碗的鉴定测验在内,你表现得都很好,所以我决定认可你——」
「咦?」
「可以当我的继承人。」
利休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这么说,我高兴得想哭。
「谢、谢谢你,利休。」
「讨厌,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掉眼泪啦。」
利休故意装出傻眼的样子,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我。
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弟——我不禁心生佩服,同时带着感谢的心情,接过手帕,按着眼头。
8
「葵小姐,在离开之前,我想再去看一次那幅纸门画,可以吗?」
「啊,好啊。我也想再看一次。」
我们在离开前,再次踏进和室。
映入眼帘的是绘制在拉门上的松树水墨画。
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言,松树的笔触非常柔和。
大部分画作里的松树,都像个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汉』,然而这幅画里的松树却截然不同,让人联想到『弱女子』。
他擅于利用墨水的渲染技巧,让松树看起来充满立体感,并赋予这幅作品一种无限延伸的感觉,而不是被局限在画框里。
「……我没有直接看过风神雷神图。」
我注视着眼前的画作,脱口而出。
虽然那是知名的国宝,但我只看过照片。画中的风神和雷神分别位于金屏风的两端,绿色的风神手拿着袋子,白色的雷神站在排列成圆形的太鼓中间。
「这样啊,那请你务必一看。」
他也注视着画,轻声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以前曾经看过对吧?你觉得怎么样呢?」
「这个嘛……」他先是喃喃地这么说,接着弯起眼睛微笑。
「我看见了风神和雷神就在眼前。」
他宛如自言自语般地答道。
风神和雷神就在眼前——这句话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但我不发一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就好比我眺望着天空时,惊见风神忽然从云中探出头来,同时,眼角余光又瞥见雷神的身影似乎快要被云遮住——总之,那感觉就像是突然目击了神的姿态。无论是风神或雷神,都像是在玩游戏一样,看起来很愉快,没有一丝令人感到压迫的威严。话虽如此,他们的模样却神圣无比。有关风神雷神图的来源,众说纷纭,其中有一说认为是以三十三间堂的诸神为蓝本。然而当我实际看见那面屏风的时候,所有的知识和既有想法全都烟消云散。
那幅画让我觉得,俵屋宗达是不是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真的不经意地目睹了神明,于是直接将祂们的姿态描绘下来。
而那两位神明,仿佛就这么住在这面屏风里了——所以,神真的就在眼前。」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屏风这么说。
或许是曾经看过的风神雷神图浮现在脑中,使得当时的感动涌上心头吧,福尔摩斯先生的眼角泛起泪光。
『神就在眼前』。
那正是俵屋宗达时至今日仍被视为国宝的杰作。
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我看着画中的松树,紧紧握拳,在心中立誓。
接着我们走向大门,这次真的要离开了。
由于我花了一点时间穿靴子,等我走到外头时,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和圆生正在对峙,我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我今天本来是想来挖苦你的,没想到彻底地输了。」
圆生脸上浮现一个自嘲的笑容。
「是吗?你也看出了真正的宝物,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我的解释不够充分。更重要的是,我竟然没有发现那幅纸门画的价值……虽然我也觉得那是幅好画就是了。」
比起那把刀背后的意义,没发现这个家的另外一件宝物——俵屋宗达画作的价值这件事,似乎更令圆生感到懊悔。
「我想你是没办法理解俵屋宗达的吧。」
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说。「啊?」圆生用充满威胁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呢?我躲在一旁胆战心惊地偷窥。
「我刚才也说过,俵屋宗达是一个充满谜团的画家。只要深入调查,便能发现有关他的资料少得不自然,简直就像宗达本人刻意将自己的痕迹抹去一般。我想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而你的心态,正好和才华洋溢,却试图将自己的存在隐藏起来的俵屋宗达恰恰相反,所以你绝对不可能理解他。」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圆生说。
相对于才华洋溢,广受世间认同,却刻意不留下痕迹的俵屋宗达,圆生则是在暗地里制作赝品,同时又因为亟欲获得认可而烦恼。
或许他们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圆生的身体颤了一下,接着露出扭曲的笑容。
「……你果然一点也没变,就是这种地方超令人恼火的——我愈来愈讨厌你了哩。」
「我也是。」
两人四目相接,不发一语。
现场的气氛紧绷,两人仿佛随时都会拔刀相向似的。
双方对看了半晌后,圆生转身离去。
福尔摩斯先生站在原地目送着圆生离开,而我则默默地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他可能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转过头来。
「……葵小姐,你都看到了吗?」
我默默地点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对吧。我还以为自己会被他杀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这么说,我探出身子。
「福、福尔摩斯先生也很过分啊。你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会挑起对方情绪的话呢?」
听到别人那样说,任谁都会不高兴吧。
「……因为我想让他的情绪爆发。」
「什么?」
「这样一来,他一直压抑在心里的郁闷,应该就能稍微释放一些了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喃喃低语,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回想起来,刚才福尔摩斯先生一点也不情绪化。
他之所以用那种话来挑衅对方,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对、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你明明自有想法,我却说你过分。」
「我说的那些确实很过分,而且反而让他更郁闷……我完全搞砸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沉痛的表情,想必十分后悔。
「……不,这些都是诡辩。我实在太厌恶他这个人了。我非常生气,要是我也拥有像他一样的才华……」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说不出是悔还是恨的表情,紧握着拳头。
「福、福尔摩斯先生……」
——我好吃惊。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有圆生单方面嫉妒福尔摩斯先生,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也抱持着同样的感情。
这两个人真的是截然不同,却又像是照镜子一般的存在。
今天圆生只是带着玩玩的心情前来,没想到却被福尔摩斯先生锐利的爪子所抓伤。原本只是『厌恶』的心情,会不会因此发展为『憎恨』呢?
对自己心中这股不祥的预感,我不由得背脊发凉。
「那我们回去吧。」
我抬起头,眼前的福尔摩斯先生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好。」我点点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呢。」
「对啊。」
仰望天空,只见银色的月牙高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
「好漂亮的月亮,就像那把刀一样呢。」
「是啊,那把太刀仿佛反映出家臣全心信任君主的忠诚之心,真的很美。」
「——是啊。我今天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这个家里满是宝物。
但是对他们来说最贵重的宝物,就是他们对主君·明智光秀的感谢之情。
明智光秀被世人称为世纪的背叛者,承受着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的家臣和子孙,却始终抱持不变的忠诚之心。想必他们一直以来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相信主君,绝对不受旁人言论所影响。
我认为这真的是一件美好的事。只要是我所重视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相信他、守护他。不过,在这之前,我更想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想到这里的同时,我的心也揪了一下。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心。因为害怕受伤,所以不停地否认,甚至不敢正视,始终对自己的心说谎——
就在我清楚自觉的瞬间,原本压抑的情绪仿佛水坝溃堤一般,一口气涌上心头。
我感到胸口一阵温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一直以来,我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压抑自己。真的很痛苦。
……现在就让它解放吧。就算换来受伤也无妨。
福尔摩斯先生缓缓地踏出脚步,我注视着他的侧脸,紧握拳头。
——我喜欢你,清贵先生。
我在心里这么说,同时停下脚步。他也停下了脚步。
「……有春天的香味呢。」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樱花的蕊苞,温柔地微笑。
迎面吹来的微风固然寒冷,同时也带着一丝暖意,以及土壤与花朵的芬芳。
「是啊。」我应和着,闭上眼睛,感受这份舒适。
「对了,葵小姐——今晚的月色真美呢。」
福尔摩斯先生仰望天空这么说。
我也默默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福尔摩斯先生用眼角余光看着我。
「……葵小姐,我打从心底期待你的成长。」
「好、好的,我会加油的。」
「不,不用加油也没关系哩。」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说。
满脸通红的我不好意思抬起头,只好垂下视线。
那是花苞甫从枝桠探出头的初春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