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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穹顶的死亡天使 第一章 邂逅

1

抬头看着耸立在面前的十层高楼,我整了整胸前的领带。这里是建于东京都东久留米市住宅区内的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所有六百余床位的大型医院,也是我——小鸟游优的新的工作地点。

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后,我向医院的正门大步走去。

穿过自动门,来到一楼的大厅。眼下距离门诊开始还有约一个小时,但大厅内已有不少前来就诊的病人。我走到位于正面的问讯处,里面坐着两名年轻的女性接待员,脸上是标准的营业用笑容。

“那个,不好意思。”

“您好,请问是初诊的患者吗?”接待员立刻回答,脸上依旧是笑容。

“啊,不,我不是病人,是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医院里工作的医生,姓小鸟游。部门是综合诊断部。”

“综…合……诊断?是吗?”

她脸上的营业用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呃……请稍等一下。”回答了一句后,她转过头轻声问向旁边的接待员。

“哎,我们医院有叫‘综合诊断’的部门吗?”

“哦,就是楼顶的那个地精灵部门。”

“啊?那儿的大夫又换了?没事儿吧?”

地精灵?什么情况?

“让您久等了。我去叫一下事务长,请您在那边的长椅上稍等片刻。”

接待员转向我,脸上再次露出营业用微笑。

“哦……”我暧昧地嘟囔一句,依言坐到了对面的长椅上。

出于某些原因,我在当了五年的外科医生后,决定从今年四月开始转到内科,开拓新的人生道路。花了三个月时间在大学学习了基本的内科知识并接受培训后,从今天起来到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今天是我作为一名内科医生踏出第一步的日子,情绪自然十分高涨,但看到接待员的反应后,却不由得下降了一些。

茫然回望四周时,我的视线忽然被吸引到一点上。延伸至远处的走廊上,走来了一位女性。

她穿着高级的西装和长裤,衬托出纤瘦的身材,有着高挺的鼻梁、柳叶似的双眼,以及泛光的漆黑长发,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魅力,从很远处也足以让人一目了然。看样子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吧。在交错的人流中,似乎唯有她的身边有着媲美时装秀的闪耀光芒。

女子随着人群,朝我这边缓步走来。我只是愣愣地半张着嘴,盯着她的脸庞,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急忙垂下目光。马上就要见这家医院的事务长了,现在沉迷于美色怎么行。我缓缓舒气,盯着地面,这时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了视野。

“那个……”

清爽的嗓音从头上降落。抬起头,只见方才的美女正站在面前,脸上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动人笑容。

“在,请问有何吩咐!”

我气势十足地起身。见到个头超过一米八的男子猛地直立不动,女子似乎有些吃惊,但还是张开了樱色的双唇。

“您是小鸟游医生吧?”

“是、是的。”我有些困惑地点头。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子优雅地点头致意,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飘扬,散发出一阵玫瑰般的芳香,刺激着我的鼻腔。

“我是本院的事务长,名叫天久真鹤。今后请多关照。”

“哎?”我呆呆地应了一声。在印象里,“事务长”一般是中年的男子,与眼前这位女性一时难以划上等号。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这就带您去部门办公室。”

真鹤露出柔和的笑容,然后缓缓迈开脚步。我慌忙跟在她的身旁。

“那个……这家医院真不小呢。是新建的吗?”

无言地并肩走了数十秒后,我耐不住沉默,向真鹤搭话。

“是的,在约十年前,父亲担任院长时进行了修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您的父亲吗……”

“啊,我忘记解释了。这家医院的前身是我的祖父建立的小型私人医院。”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真鹤年纪轻轻就能担任事务长一职。

“您吓了一跳吧?没想到医院的事务长居然是我这样一个靠不住的小女孩。”

真鹤的笑容中掺着一丝小恶魔般的狡黠,实在是魅惑至极的表情。

“不,哪里……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吧。”

“谢谢您。”真鹤微笑着,略微低下了头。

“不过这儿的设备真是齐全呢。”

为了缓解走在超级美女身旁的紧张,我拼命寻找话题。

“是的,为了满足附近居民的需求,我们尽最大努力完善院内的设施,目前已配备有MRI(核磁共振仪)、多层螺旋(multi-slice)CT、伽马刀(gamma knife),以及单光子/正电子CT一体机(SPECT/P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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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鹤显得有些得意。这是自然,因为这些设备已经不逊于大学附属医院的配置了。

我和真鹤穿过外来就诊的患者,乘进了电梯。厢门关闭后,真鹤按下了最顶层“10”的按钮。

“咦,办公室在顶楼吗?”

“不,一般的办公室都在三楼……”真鹤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暧昧。“那个,关于综合诊断部的部长,您了解多少呢?”

“呃,哦,我只知道名字,是叫天久鹰央吧。我记得还兼任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说到这儿,我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在楼顶,人家可是副院长啊。而且名字还是“天久鹰央”,和真鹤姓氏相同。看来副院长也一定是医院创立者的家属,与真鹤有血缘关系。

“前年家父辞退院长任职理事长时,指派了鹰央担任副院长。因为鹰央年纪还小,反对的人不在少数,但父亲还是力排众议下达了任命。同时,他建立了‘综合诊断部’这一新的部门,并由鹰央担任部长。”

听她的话,天久鹰央这个人应该是真鹤的叔叔或者是兄长吧。厢门打开,我和真鹤走出电梯。这儿是很普通的电梯厅,右手边约十米远的位置是护士站,里面有十余名护士正在开会传达今日的工作事项。

咦,那副院长的办公室呢?我正歪着头不解,只见真鹤说了一声“这边请”后,便登上了电梯厅侧面的阶梯。

“那个,真……天久事务长。”

我差点用名字相称,赶忙改口,干咳两声试图掩饰。

“您就叫我真鹤吧。毕竟这个医院里姓天久的有好几个人。”

真鹤回过头看向我,露出柔和的笑容。

“啊……那就,真鹤小姐,请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楼顶。”

楼顶?去楼顶干什么?我皱着眉头不解,而真鹤只是不语地上楼,高跟鞋的鞋跟踏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绕过缓步台,登上顶端,真鹤打开了沉重的铁门,外面的阳光射入楼梯间。

“这……”

跟在真鹤身后来到室外的我,不由得发出呆然的叫声。

宽阔的楼顶上,建有一座“家”。红色砖瓦砌成的墙上,镶嵌着一扇厚重古朴的大门,门前的三层石阶周围是开满了五彩鲜花的花坛,宛如小巧的庭院。

“那就是副院长的办公室。”

“副院长办公室……咦咦!?”

我原地愣住。真鹤走近“家”,低头看向左手上的腕表。

“八点二十六分……”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还没到八点半。”

“这有什么问题吗?”

“到八点半为止是音乐鉴赏的时间,现在贸然进去会坏了副院长的心情。”

“啊?”

我皱起眉头,同时竖起耳朵。从门后的确隐约透出庄重的古典乐的旋律。“那个,副院长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自去年四月起就住在这个‘家’里,几乎不会离开医院。”

住在医院里,几乎不外出?我陷入了混乱。

“那个,小鸟游医生。”

“是,您讲。”

听到真鹤郑重的口吻,我挺直了后背。

“鹰央是一个,呃……性格有点古怪的人。至今为止,被派到综合诊断部的医生有不少,但他们都和鹰央合不来,很快就回到原来的大学了。我想您一开始应该也会感到惊讶,甚至生气,但只希望您能理解,鹰央绝没有恶意。”

“明白了,请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同时回想起把我派到这家医院的教授说过的话。

“你这次的上司是个很古怪的人,你可能很快就会感到厌烦。如果实在不能忍,可以两个月之后就回来,跟医院那边也谈好了这个条件。不过,如果你受得了那个大夫,这对你来说可能会成为非常宝贵的经验。”

教授痛快地答应了我辞去外科而转到内科的突然决定,对我多有恩惠,我丝毫不怀疑教授的话。

我下定了决心,不论新的上司有多么不近人情,也要在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努力学习工作。经历了两年的外科初期临床实习,以及三年的后期实习,在稍有闪失便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外科世界,我挺过了五年,内科的风雨惊雷应该算不了什么。

“啊,已经到八点半了。”真鹤看着腕表轻声说道。“现在没关系了,请进吧。”

“咦?您不一块儿进去吗?”

“是的,鹰央和初次见面的人谈话时,不喜欢有第三者在场。”

“哦……”我暧昧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看来这个名为天久鹰央的男性还真是个怪人。

“那个,小鸟游医生,……那个孩子,就拜托您了。”

我刚要踏上石阶,只见真鹤冲我深深低下头,足以看见她的发旋。

那个孩子?是我听错了吗?我狐疑地敲了三下门,然而没有听到任何应答。有些犹豫地转动把手,只听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打扰了。”

一进入房间,我便呆住了。室内没有开灯,窗帘也拉上了,从其边缘费力透过的一缕阳光勉强照亮了房间内令人愕然的模样。

“书林”——这是我对房间的第一印象。近三十平米的宽阔房间内,书堆得到处都是。哦,说“到处都是”不太准确,应该是书本摞成好多堆,高度相当于小学生的身高,各自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像极了一株株植物从地板上生长出来。

我愣愣地打量着四周。房间中央摆着一台硕大的三角钢琴,琴盖上又堆着许多书。

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向那些书的书脊。医学杂志,推理小说,国语辞典,漫画,生物图鉴,文学小说,英文的手术指导书……仔细一看,有的书之间还夹着电影的DVD光盘盒。

我该不会是被错带到仓库里了吧?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真鹤怎么可能搞错自家人、而且还是副院长的房间。

我来回张望,试图寻找房间的主人。视线被错综复杂地林立的书堆遮挡,好多地方都看不到。房间的角落有一张书桌,桌上倒没有摆着书,而是三个巨大的显示屏,拼成三面镜的模样。

忽然,一股味道刺激鼻腔。是某种香辛料的味道,我被隐隐勾起食欲。是咖喱吗?正当我这样想时,拉着窗帘的窗下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我伸直后背,越过三角钢琴,看向窗下。从琴盖上面的书堆的缝隙间,我看到了一个人影正横躺在沙发上。

总算找到了。我绕过钢琴,向沙发走近。看清楚那个人的同时,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沙发上,是一个小个子的少女。

娇小而纤瘦的身子上,是整形外科医生进行手术时穿着的淡绿色手术衣。她正趴在沙发上,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庞,不过年龄估计是高中生左右。

“是谁?”少女继续看着书,自言自语似地低低嘟囔一声。

“呃,那个……我听说这儿是天久鹰央医生的房间……”

我眨了眨眼。这个女孩儿是谁?是新上司的女儿吗?

“没错,这儿就是天久鹰央的房间”少女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回答。

“呃,那大夫呢?”

“你说的是哪个大夫?”少女将手中的书推到一旁,坐起身子。

“还能是哪个,就是天久鹰央……”

“天久鹰央不就在你眼前吗。”她在沙发上盘起了腿。

“咦?”

我回望四周,然而除了挂在墙上的巨大液晶电视和看起来十分昂贵的古旧音响设备以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影。

“那个,我没看到啊。”

“你眼睛不好吗?”

“不,我眼睛很好的。裸眼视力左右都是一点二……”

“那就是脑子不好了。”

少女挠了挠头,带起波浪形的黑色长发,然后笔直地盯着无言以对的我的眼睛,比起说四目相对,用“怒目相视”形容更准确。我一边顶着其中的压力,一边观察少女的面庞。

不算高但端正漂亮的鼻子,樱色的薄唇,双眼皮下硕大的眼睛宛如一只猫。她的长相有几分像真鹤,但那不怒自威的目光和如人偶般漠然的表情却营造出与真鹤截然不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

“所以说,就是我啊。”少女继续挠着头。

“啊?”

“怎么,没听见吗?我就是鹰央,你在找的天久鹰央就是我。”

这个女孩就是天久鹰央?我的新上司?我实在很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呃……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干嘛要跟你开玩笑?”

“因为你怎么看都……”

“都什么?”

“呃,还没到当医生的年龄……”

“我从出生起已经过了二十七年一百零五天……”

女孩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时钟。

“……四小时二十八分十八……十九……二十秒了。”

这孩子二十七岁了?和我就差两岁?可……

“可是,二十七的话应该还在实习……”

“过了一年零九十四天。”不等我说完,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一名少女、实际上好像是我上司的女性——天久鹰央便嘀咕道。

这人怎么回事?居然还记得自己实习结束之后过了几天?

“不过,实习结束才过一年多一点,怎么会当上部长?”

“你什么意思?”

“呃,就是说才用一年多点的时间就当上部长……”

“我们医院里有规定说当部长必须要到多少岁吗?”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一般来……”

“一般?什么叫一般?你是指平均值吗?那我告诉你,这个医院里各部门部长年龄的平均值是四十九点三岁,中值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不由得打断鹰央的话。立刻,鹰央便十分不快地眯起了那双大眼睛。

“烦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当上部长,是因为我的能力优秀,你有意见?而且,你是谁啊?”名为天久鹰央的少女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

“哦,我是从今天起到综合诊断部任职的医生,请您多多指教。”

我深鞠一躬。虽然对比自己年少的人使用敬语让我有些踌躇,但且不论年龄,眼前的这位女性好像就是我的上司。身为一个避免冲突的典型日本人,我选择了相对安全的敬语。

“任职?是说到综合诊断部工作吗?”

“呃,就……是这个意思”我暧昧地点了点头。

“唔……”鹰央嘟囔着,同时开始舔舐一般上上下下打量起我。

“……怎么了?”面对对方毫不客气的视线,我不由得畏缩。

“你是单身,没有女朋友,对吧?而且,和上一个女朋友分手还没到一年。”

听到面对初次见面的人过于探究个人隐私的发言,我的表情开始抽搐。然而,鹰央似乎毫不在意我的态度,只是继续说个不停。

“你衬衫的衣领沾着一些污渍,说明上次穿过之后没有洗。还有那身西服,对于刚入夏的服装而言太厚了,应该是冬天或者春天穿的吧。医生很少有需要穿西装的时候,八成是只在必要的日子里披在身上而已。如果你结婚了、或者是有即将结婚的恋人,应该会注意到衣领不干净,帮你换洗好。女人很在意这种细节的。所以我猜你没结婚,而且也没有对象。我说错了吗?还是说你的老婆性格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你身上的衣服?”

方才毫无表情的脸上绽放着好奇心的光芒,恐怕是十分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推理有没有说中吧。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诚如您所言,我还是单身。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和女朋友分手不到一年?”

“那条领带”鹰央伸出手,指向我的胸前。

“你的西服是便宜货,但那条领带却是高级牌子,说明它很有可能是别人送你的。一般而言,会赠送这种价位的领带的,多是恋人。”

听到她精准的推理,我皱起眉头。

“……是上一个女朋友送的礼物。可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和她最近才分的手?”

见我不满地嘟着嘴,鹰央在那张小巧的脸蛋前啪地竖起食指。

“很简单,因为那个款式的领带正好是约一年前发售的。也就是说,你和女朋友分手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我说错了吗?”

她说得一点不错。去年送了我这条领带的前女友,在今年年初便与我挥手作别,互为路人了。

“一点都没错啦。您还看出别的了吗?”

我一边忍着心中些微的不快,一边自暴自弃般问道。

“唔,当然了。你手背食指和中指根部之间有特征明显的茧,这常见于练习过格斗技、尤其是空手道的人的身上。你那副高大的骨架和壮到没用的肌肉也能佐证这一点。怎么样?”

如鹰央所说,大学六年间我一直加入空手道社,勤于修炼,现在也偶尔会去参加练习。

“……猜对了。”

“接下来要不要猜猜你不能告人的特殊嗜好呢?”鹰央露出坏笑。

“不……不用了。”

我歪着脸颊回答。只见刚刚还在略扬起下颚得意洋洋地笑着的鹰央突然回到了最开始时的毫无表情。

“……名字。”

“嗯?”

“我说名字,名字啊,你的名字,叫什么?”鹰央不停地重复着“名字”。

“我叫小鸟游。小鸟游优。”

“小鸟游(たかなし)……小鸟游,たかなし。很贵的梨(高い梨)?”

“不,是小鸟在……”

“咦,是小鸟在游戏的‘小鸟游’?”鹰央的双眼开始闪闪发光。

“啊,是的,没错……”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常见,从小便经常被拿这一点捉弄。不过这位上司都老大不小了,不至于这么兴奋吧。

“小鸟在游戏所以没有老鹰(鹰无し)……搞什么啊,傻不傻啊。就算没有鹰还可能有雕啊……还可能有乌鸦呢。而且天气不好的话小鸟也不会出来玩……”

(译注:上文中「小鸟游」「高い梨」「鹰无し」发音相同或相近)

当着一脸不爽的我的面,鹰央抱着肚子咯咯直笑。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呼吸逐渐平息,才抬起头看向我。

“不过啊,在这儿,你可就不是小鸟游了。”

“嗯?”什么意思?

“因为我是鹰啊,鹰央。这儿可不是‘没有老鹰’了,所以小鸟就没法游玩了吧。对了,在这儿的话,你就不是小鸟游,只是‘小鸟’了。”

看着用宛如歌唱般的节奏说个不停的鹰央,我只有呆然站立,同时脑海中回想起真鹤和教授说过的“性格有点古怪”的话。

这哪是“有点”古怪啊,我说。

笑够了的鹰央忽然又立刻变回严肃的表情。

“那,小鸟,你来这儿是做什么?”

你已经决定管我叫“小鸟”了吗?

“呃,所以说,我初来乍到,想来问候一下……”

“初次见面,我是天久鹰央。”“啊,您好,初次见面。”

猝不及防地,鹰央深深低下头,我也跟着一块低头。

“问候结束了,没别的事情就回去吧。”

鹰央不再看向我,伸手向身旁的一本书。我看到封面上写着标题是《特摄基础》。为什么一名医生会看这种书?实在难以想象。

“不,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关于工作的说明……比如认识一下住院的患者……”

“我们科没有住院患者。”鹰央干脆利落地回答。

“什么,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综合诊断部不负责治疗住院患者。我只负责诊断病症,并不参与治疗的程序。”

“那、那平时的工作都是做些什么?”

“巡回诊察,每周两次门诊,还有为其它科室的问题提供参考意见。”

“这……”我感到头晕目眩。明明下定决心转到内科,却连内科最基础的病房管理都学不到……

“门诊是每周二和周四,从九点五分开始。明天九点之前到十楼电梯厅旁边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来。今天没你事了。”

鹰央瞟了一眼无言以对的我,继续趴在沙发上翻开书页。

“那个,请等一下……”

鹰央一边嘀咕着“干嘛?”一边眯着眼睛看向我。

“我今天该做些什么?还有,我的办公桌在哪里?”

“没事干的话就回家吧。你的办公桌的话,在那儿呢。”

她伸出手,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骗人的吧。”我不由得从喉咙中挤出这样一句呻吟。

在这个“家”的里侧,从通往楼上的入口处看不见的死角里,一座古旧的小棚屋(prefab)孤零零地伫立着。

2

“然后吧,我们就真的以为用竹枪能把老美的战斗机给打下来了。”

“哈……”我发出像是附和又像是叹气的声音。然而,眼前的这位老妇人丝毫没有在意,而是继续滔滔不绝。

“当时还拼命练习用竹枪把飞机打下来呢。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老妇抬头望着天花板,眼前仿佛又映出了当时激战的场景。她已经像这样讲幼时的经历超过三十分钟。今天是我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就任第二天,却正在门诊室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患者的絮叨。

我听说,这个综合诊断部通常诊察病征复杂的、其它科室未能做出诊断的患者,通过各种诊察和检查,确定患者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期待的正是这样的问诊,然而现实却与设想大相径庭。

诚然,到这里就诊的尽是些让人头疼的患者。只不过,让人头疼的不是他们的病征,而是性格……大概,被送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在各科室门诊发出蛮不讲理的抱怨的、或是一直讲与问诊毫无关系的内容的人。

“哎呀大夫你听我说,那个B-29啊……”

老妇人的演讲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我的精神快要撑不下去了。

“结束了。”突然,身后传来我的上司——天久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从门诊室内一块屏障后面走了出来。老妇人只是“嗯?”地嘟囔着,不解地歪着头。

“我说结束了。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门诊时间结束了。”

如鹰央所说,时钟的指针指向门诊的结束时刻十一点十五分。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形式极为特殊,采用预约制,一天只诊察八人,每名患者的诊察时间长达四十分钟,这在一般的门诊中难以想象。不过只要到了时间,哪怕话没说完,鹰央也会用她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宣告诊察结束,将患者赶出去。

“咦,可是……”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结束时间了吧。没有道理只对你特殊对待。所以结束了。”

对患者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看着老妇人求助般望向我的目光,我却是无可奈何。鹰央毕竟算是我的上司,而且一开始也确实明确告知,诊察时间只有四十分钟。

“实在抱歉,虽然听您的故事很有意思,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下一位患者等太久……不过很高兴能听您讲这些。”

我拼命为老妇人打圆场。

“……是吗。哎呀真不好意思,一下子说了这么长时间啦。那我就告辞了。能和大夫说这些事,我也很高兴。”

我基本上是一句话都没说……老妇人露出笑容,站起来深鞠一躬后便离开了门诊室。总算结束了为期四十分钟的修行,我长呼出一口气。到最后,老妇人都没有说自己身体到底哪里不舒服。

“你真是个怪人啊,小鸟。”

“我怎么了?”

转过身去,只见身着淡绿色手术衣的鹰央披着比自己的体格大了好几码的蓬松白大褂,正站在面前。

“居然觉得她讲的那些有意思。我是一点都没觉得。”她微微歪头。

“怎么可能觉得有意思啊。”

“你最后不是说‘很高兴能听您讲这些’吗?”

“那不明摆着是套话吗。”

“哦,套话……原来如此,是套话啊……”

鹰央一边嘀咕一边用力点头。这人怎么回事……?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是位于十楼的一个十余平米大小的房间,里面被改装成可以接待患者的样子。位于一、二楼的普通门诊室内设有麦克风,医生可以在房间里呼叫在外等待的患者;然而这里却不见类似的设备,甚至连护士都没有。结果,只能是由我声嘶力竭地把走廊里的患者喊进来。

至于我在这儿的工作,就只有听患者的讲述,时不时地附和一两声。到目前为止的三名门诊患者都只是冲我这个撒气口每个人抱怨了整整四十分钟才回去。而身为综合诊断部部长的鹰央在这段时间内又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做。她在房间最深处的窗户旁放了一面屏障,躲在后面看着书而已。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鹰央说了一句“该叫下一个患者了”后,便再次躲进了屏障后面。我长叹了一口气,看向屏幕中下一位患者的名字。接待这个人之后,上午的门诊就结束了。再加把劲吧。

“田宫淳子女士,请进。”

我叫道。片刻后,门把手便吱呀一声转动,门猛地被打开。

“你们能给我作证的吧!”

一名身体健壮的——应该说积蓄了大量脂肪的中年女性冲了进来。

“那、那个……”面对女子的气势,我张口结舌。

“既然把我送到这儿来,就说明你们能给我作证,对吧!”

“呃,不好意思,请您先坐下来。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拼命安抚。她不耐烦地咋舌,然后不情不愿地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

“呃,那个……请稍等一下。”

我看向屏幕上的电子病历。病历上显示,她于上周第一次来这家医院就诊。我打开当时的诊疗记录,看到内容后,我便感到脑袋隐隐作痛。

“因母亲在附近的诊所接受治疗时遇到医疗事故而准备起诉,为索求上诉用诊断书和医学证据而连日来到我院门诊处闹事,转交综合诊断部。”

什么叫“转交综合诊断部”啊,分明是嫌麻烦甩包袱。

“呃,您是来问有关母亲的事情吧。她没和您一起来吗?”

“怎么可能来啊!”她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我妈可是被那个医生害死了!”

“您母亲已经去世了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我惊讶地问道。然而,女子却用带着杀气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妈还活着!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是你刚刚说“被害死”的好不好!

“我妈胆固醇偏高,以前从附近一个庸医那里开药。结果,大约三个月前开始,我妈说她身子疼。一开始以为是上了年纪的毛病,没想到疼得越来越厉害……去外科拍了X片,也没看到哪儿有问题。我去找那个庸医问,结果他采了一管血后,就说一句‘上了年纪都这样’……”

女子紧咬嘴唇,显得很不甘心。

“我妈的身子越来越不舒服,每天都疼得直叫。她本来喜欢登山,结果现在连出门走路都没法走,躺在床上翻个身都喊疼。去外科开了止痛药,可还是不管用。现在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看得我心里直疼啊……”

她用双手捂着脸,双肩发颤。我刚要出言安慰,她突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恨意,我差点向后摔倒。

“我想着只有我能救我妈了,就上网查,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妈是因为降胆固醇的药的副作用才变成那样的!”

哦哦,是说他汀类药物导致的横纹肌溶解综合征吗。我总算明白她想说的意思了。

他汀类药物是用于治疗高血脂疾病的一类药,一般来说安全性较高,可显著降低胆固醇含量,性能优异;但偶尔会产生副作用,引发骨骼肌坏死,称为“横纹肌溶解综合征”(永琳:横纹肌包括骨骼肌和心肌,因在显微镜下观察呈横纹状而得名,前者的横纹特征更明显)。此类患者的症状为肌肉无力或疼痛,同时肌细胞破坏产生的肌红蛋白会导致肾脏工作异常,引发肾功能下降。

“我去问外科的大夫,大夫说‘确实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导致’。所以我就去找那个庸医抗议,可他却说‘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如果那家伙能早点注意到问题,停止用药,我妈才不会病成这样。”

她紧咬牙关,我甚至听到了后槽牙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既然那个庸医不认错,我也只能打官司了。吊销他的行医执照,再叫他赔一大笔钱。一定要让那家伙吃够苦头!”

女子拿出数张纸。

“你看,这是在整形外科验血的结果。你是大夫,看这个就能知道是副作用的原因吧。然后就和我的律师见个面,商量一下起诉的……”

“请、请您等一下。呃……总之,我先看一下。”

再不打断,她恐怕就要一直讲到打官司的具体日程了。我慌忙从女子手中接过化验单,开始检查。

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肾功能障碍。尿素氮和肌酐(creatinine)的含量偏高,这是肾脏工作异常的表现;对比先后数次的化验结果,可以看到肾功能逐渐衰退。

接下来,我关注的是与炎症有关的指标。表示炎症轻重的C反应蛋白(CRP,C-reactive protein)的数值相当高。横纹肌溶解综合征会引发这么严重的炎症吗?

我一边在大脑中搜刮知识,一边睁圆了眼睛扫视其它的指标。可以看出患者有轻微的贫血,可能是炎症引起的。主治医似乎怀疑是结缔组织病变,进行了相关的检查,然而指标一切正常。看样子确实有可能是横纹肌溶解综合征。

呃,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患者本人不在场,得到的情报也只有验血报告和患者女儿(恐怕是充满了偏见)的陈述。这种时候我该说些什么?感觉后背开始冒出冷汗。

“……肌酸磷酸激酶(Creatine Phosphokinase, CPK)”

突然,从背后传来声音。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何时鹰央站到了身后。

“我说肌酸磷酸激酶。CPK的数值有上升吗?”鹰央又重复了一遍。

“咦?呃……”我慌忙在化验单中寻找表示肌酸磷酸激酶的“CPK”一项。没错,如果真的发生了横纹肌溶解,坏死的肌细胞会释放出大量名为肌酸磷酸激酶的物质进入血液,并反映在化验单的数值上。这么基本的事情,我居然没想到……

我反复翻找,确认了三次的检查结果。

“上升了吗?”

“不……没有上升,三次都是正常值。”

鹰央百无聊赖一般问道,我小声回答。

“喂,那个‘肌酸’啥的是什么东西?”女子晃动着身子,显得有些不满。

“那个……这不是横纹肌溶解综合征。”

我缩着头说道。瞬间,女子猛地扬起眉角。

“你说什么——!”

“三次检测中,都没有发现肌肉坏死时会释放的物质,说明肌肉没有发生坏死。”

我战战兢兢地解释,然而她依旧面相可怖,指着我的鼻尖大叫。

“那个庸医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我知道了,你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是一伙儿,互相勾结包庇。哼,那我就连着你们一块儿告……”

“吵死了!”

声震屋宇的怒吼响起。我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鹰央,她正两手叉腰,看着显示屏上的电子病历。

“……把嘴闭上,听你说话闹心。”鹰央冲女子冷冷地说。

我说,患者再怎么吵闹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而且她为什么从不用敬语?

“你、你谁啊,和你有什么关系?护士给我一边儿去!”

不出所料,女子被鹰央的态度激怒,唾沫横飞地大叫。

“不,那个,她不是护士,是大夫,是我们综合诊断部的部长。”

“部长?……这孩子是部长?”

女子猝不及防一般露出讶异的表情。这也难怪,看起来与高中女生别无二致的鹰央居然是诊断部的部长,一般人怕是很难轻易相信。

“把检查结果给我看看。”鹰央伸出手。我慌忙将资料递给她,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去,开始浏览。

“……风湿性多肌痛。”数十秒后,鹰央轻声念出一个名词。

“啥?你说啥呢?”女子怀疑地眯起眼睛。

“这不是他汀类药物的副作用。主治医的判断没有错。”

“不可能,我在网上……”

女子刚要反驳,看到鹰央锐利的视线,立刻噤声。

“引起肌肉疼痛的疾病有很多,你只是偶然看到一个符合病征的疾病,就想当然地认为它就是,然后只看那些能证明自己想法的证据,进一步强化了主观的臆断。就算是网络上,应该也写了横纹肌溶解综合征会导致肌酸磷酸激酶含量上升,但你却视而不见,只是挑选了肌肉疼痛、他汀类药物、肾功能下降这些对自己有利的内容。门外汉毫无头绪地看到网上大量的情报,很容易做出这样的行为。”

鹰央用毫无顿挫的声音说道。她的话固然没错,但说话也是有讲究的。用那种态度说话,对于已经临近燃点的女子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哦不,浇汽油。

“少睁眼说瞎话!我告诉你,别想替那个江湖骗子说好话,没用!”女子红着眼睛,变得越来越激动。

“我干嘛要替连这么简单的病都没看出来的傻子说话?”

然而,面对怒气冲冲的女子,鹰央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反问。

“你不也是医生吗?肯定和他是一伙儿的,暗中窜通……”女子畏缩了一瞬。

“我不认识那个医生,他只是陌生人而已,我没道理帮他讲话。我说这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因为那就是事实。”

“……那、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是说了吗,风湿性多肌痛。”

风湿性多肌痛——好像在医学院的时候的确学过这么一个病名。不过自行医以来,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这类患者,相关的记忆也已随风而逝。

“那……是啥?”

“风湿性多肌痛是自身免疫性疾病的一种,简称PMR(polymyalgia rheumatica),多见于六十岁以上患者,其中女性偏多,男女患者比例约为一比二。临床表现为躯干及四肢近端肌肉僵硬、自发性疼痛和诱发性疼痛,实验室检查可见CRP数值上升、血沉升高,但抗核抗体与类风湿因子检查呈阴性。患者伴有颞动脉炎(永琳:现多称巨细胞动脉炎)的概率较大……”

鹰央仿佛在背诵参考书一般,用单调的语气陈述关于疾病的知识。听到常人并不熟悉的专业术语,女子只有发愣的份。

听着她的说明,尘封在大脑深处的记忆缓缓苏醒。哦哦,对了,的确是这么回事。然而,在我逐渐回忆起来的同时,心中也产生了另一个疑问。

“那个,风湿性多肌痛会导致肾功能障碍吗?”我小声发问。

“不会啊。”

鹰央的声音足以让女子听到。这也正是我惧怕的一点。果不其然,方才听着鹰央的说明哑口无言的女子立刻再次气势汹汹地起身。

“搞什么啊,那不就是说我妈得的不是你说的那个病吗!我妈的肾也坏了,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是NSAIDs。”鹰央用手捂着耳朵,小声回答。

“啥?你说了啥?”

“NSAIDs(Non-steroidal Anti-inflammatory Drugs),非甾体抗炎药,常见的有洛索洛芬钠片(Loxoprofen,又称乐松)。过量使用此类药物,易导致肠胃或肾功能的障碍。高龄患者本身肾脏功能衰弱,使用此类药物产生副作用的概率会增大。你肯定是在整形外科开了止痛剂后,给你患有风湿性多肌痛的母亲吃了太多,结果导致了你母亲的肾功能出现障碍。这次的病例是解热镇痛药的副作用导致的肾功能障碍和风湿性多肌痛加在一起的表现。”

鹰央结束了说明,房间被静谧笼罩,女子和我都一言不发地陷入沉默。鹰央说明的语气虽然平淡,然而其中却有令人无法反驳的威严。数十秒的沉默过后,女子畏畏缩缩地开了口。

“……如果是你说的那个风湿性什么的病,我妈会怎么样?”

“能治好。”鹰央挠了挠眼角。

“能治好?你说我妈能治好?”

“没错。根据有没有患上颞动脉炎,治疗方案会有些许不同,不过肾上腺皮质类固醇对此类疾病的疗效显著,这也是这种病的一个特点。口服类固醇,身体疼痛的症状应该很快消失,但之后一段时间仍需持续服药。”

说完,鹰央便准备回到屏障后。

“给我站住!”

就在这时,女子的尖叫再次响彻房间。鹰央转过头,眉头紧锁。

“好多比你年纪大得多的大夫都没弄清楚原因,你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连我妈都没见过,怎么知道那是什么病?”

女子面露红潮,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鹰央叫道。

“因为我比之前给你母亲看病的那些医生要优秀。”

“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毛孩子才几岁,敢说这种……”

“我优不优秀和我的年龄有关系吗?”鹰央歪着头,似是打心底感到不解。

“你说什么……”

“年龄和能力不成正比。我诊断了你母亲的病,你母亲能被治好,你为什么还要生气?还是说,你的目的是起诉医生获得赔偿金吗?那样的话,因为我做出诊断,你没拿到钱所以生气,我可以理解。”

“那种事怎么可能啊!少胡说八道了!”

“你说的那种事,指的是获得赔偿金吗?既然你否定了……就是说,你的母亲得救更重要,对吧?”

看到鹰央仿佛在求解复杂的方程一般逐项确认女子的话语,女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也是同样困惑。

“这是……当然了……”女子的语调放得平缓,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是吗,那就行了。喂,小鸟,去预约一下内科结缔组织部部长的门诊时间,我记得今天下午那边还有空位。再写一份院内转诊单,把血液化验单也贴上。我会和那个部长打个招呼的。”

“啊,好的。”我慌忙操作鼠标,预约了内科结缔组织部门的门诊时间。

“你现在就回家,等到预约时间把你母亲带到医院来。”

面对迅速进展的状况,女子只能“好、好的……”地回答。桌下的打印机吐出预约单,我将其递给女子。

“已经预约了下午四点二十分内科结缔组织部的门诊。这是预约单。”

“啊,好的。那个……谢谢您。”

女子一脸茫然地结果预约单,有些生硬地道谢。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留下这一句后,鹰央回到了屏障的后面。

目送女子离开门诊室后,我战战兢兢地窥向屏障后。只见鹰央坐在看上去很舒适的皮革沙发上,正读着一本国外的医学期刊。

“那个……非常抱歉。”

“嗯?怎么了?”鹰央从杂志上抬起视线,迎向我的目光。

“呃,就是刚才那位患者的事情。我完全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病……”

“你道什么歉?你本来就是来这儿学习内科的,刚开始什么都不懂,这很正常。”

“哦……”我暧昧地点头。还以为她会骂我连那么简单的东西都不知道。

“总之上午的门诊结束了。”鹰央低下头,继续看起杂志。“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就回房间吃饭了。你在下午门诊开始之前随意吧。”

“呃,那个,老师您在楼顶的‘家’里用餐吗?不去食堂吗?”

“食堂人太多,难受。而且那儿的咖喱太甜了。”

鹰央不快地皱眉。

“咖喱吗?哦,毕竟有人不能吃辣的,所以食堂一般都会做成甜味的。不过除了咖喱之外还有别的菜啊。”

“我只吃咖喱。”

“嗯?”

“我说,我一日三餐只吃咖喱,别的都太难吃了。”

除了咖喱以外别的太难吃了?这挑食有点太过分了吧。

“可是,只吃咖喱的话,营养会失衡的。”

“印度人顿顿吃咖喱,也不见他们身子有问题啊。只要换配料就行了。”

鹰央用听上去好像并没有什么道理的说法反驳。

“是吗。……那,零食也不吃的吗?”

“甜品当然是另算了。”她立刻回答,表情则是纹丝不动。

虽然不知道这个新上司心血来潮的言行究竟有几分是真意,不过她似乎并不打算和我一同用餐。算了,就算真的和她一起吃饭,我也想不到该聊些什么,很可能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没办法,总之先去吃饭吧。留下继续看着杂志的鹰央,握住门把手刚要走出房间,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转过身来。

“哦对了,明天的巡诊是从哪儿开始?”

“嗯?什么叫从哪儿开始?”

大概是不满于看书时被打扰,鹰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快。

“呃,就是说,从哪一层楼开始进行巡诊。我对这个医院的结构还不熟悉,想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去探探路。”

“哪儿都不去,就在房间里看电子病历,看到有在意的患者就写下意见而已。”

听到完全出乎预料的回答,我只有发愣的份。

“什、什么!?您不去看患者吗?”

“去看患者干嘛?问诊的内容已经由主治医写在病历里面了,我只要看病历和检查的数据,发现诊断或治疗里有奇怪的地方就给出意见,就行了。”

“那……那我该做些什么……?”

我还以为能跟着鹰央巡诊,观察各患者的病征,学习诊断的方法呢。

“没什么好做的,你就在办公室看书学习吧。”

“什么!”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只见鹰央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眼皮下硕大的眼睛睁得滚圆。明明刚才面对女子的怒喝毫不动摇,见到她意外的反应,我再次陷入困惑。

“你干嘛……干嘛那么生气啊?我不就是……说让你自己看书学习吗。”

鹰央的声音在颤抖,话语也断断续续。看到她如此截然相反的样子,我产生了仿佛在欺负小孩子一般的罪恶感。

“啊、那个,对不起,我不是在生气……”

“你没在生气吗?”鹰央胆怯地缩着身子,仰着目光朝我看。

“没有,完全没在生气,只是有点惊讶罢了。”

“惊讶?为什么?”

“呃,因为我毕竟是当了五年外科医,才下决心转到内科来的嘛,有点担心自己手术或急救的能力会下降……”

“哦哦,是这样啊。”鹰央将双手在她那扁平的胸前一拍。看来,这个理解力差的上司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你担心自己当外科医的水平会下降。我明白了,那我就跟急救部的部长打个招呼,你有空的话就去那儿帮忙吧。他动不动就说‘人手不足,连猫手都想借来(译注:原文「猫の手も借りたい」,形容极为忙碌,此处取字面意思)’,你去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不过为什么说想借猫手啊?是因为摸肉球很舒服吗?”

才不是咧!我是想学到更多内科的基础知识。然而,看到眼前喜不自禁的上司,我体内老好人的性格却令人厌恶地让我闭上了嘴。

鹰央抬起头,看向墙上的钟表。

“哦,已经中午了啊。那我就回楼顶的家里了。”

她变回平素漠然的表情,不等我叫住便快步走出门诊室,房门关闭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作响。

“……搞什么啊,真把我当成猫啊。”

我恨恨地嘀咕着,然而已无人聆听。

3

“难受死了……”我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无力地发出呻吟。

“感觉恶心想吐吗?有没有腹泻?如果是病毒性(胃)肠炎的话,它有传染性……”

身后传来这几天内早已习惯的毫无顿挫的声音,然而我已无力回头。

“不是,只是睡眠不足而已。”

“睡眠不足啊。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休息。”

“昨天我被叫去抢救室值夜班……”我把额头抵在桌上,一动不动地回答。

经鹰央的介绍,在没有门诊的时候,我被派去急救部充当帮手。三天前,我不情不愿地去抢救室打招呼,结果急救部部长冲田医生欣喜若狂地热烈迎接。看来急救部长年缺人手并非虚言。就这样,承蒙鹰央十分多余的厚意,每周有两天,我被当作“猫手”出租到急救部。然而事情没有止步于此,面对冲田医生“一个礼拜来值一次夜班也没关系的吧!嗯?”的激情劝诱,我又担上了一个月四次的抢救室夜班。真是恨死自己这老好人的性格了。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去值夜班。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地方政府指定的三级急救中心(译注:原文「三次救急病院」。在日本,按照接受患者症状的轻重程度,将急救中心分为一级、二级和三级,其中三级急救中心负责接收生命体征濒危的重症患者,以及来自二级急救中心的转院患者。可参照中国医院的等级标准,但注意二者并不等价。例如ICU和CCU,按照日本标准是三级急救中心才必须配备的科室,但在中国是二级医院即须配备),经常有遭遇交通事故、外伤严重的重症患者被送进来,负责值班的急救人员忙得一刻不停。整整一晚未合眼后,我便不容喘息地来到综合诊断部门诊室,进行第二次的门诊。强撑着通了宵的脑袋听患者们没完没了的抱怨,无异于拷问。

我趴在桌上,瞄了一眼挂钟。指针指向下午四点十分。已经接待了今天预约的八名患者中的七名,还剩一名。我咬着两颊的肉,试图驱散睡意。

今天的第七名患者罕见地只讲了三十分钟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和鹰央便无所事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五分钟后进来的最后一名患者。

“对了,听说那个母亲的病情好转了。”

把椅子从屏障后搬出来坐着的鹰央突然轻声嘟囔了一句。

“……咦?母亲?您是说谁?”

“就是之前门诊的时候叫唤个不停的那女人的母亲。得了风湿性多肌痛的。”

“哦哦,是她啊。这么快就好了吗?”

“口服肾上腺皮质类固醇,第二天身体的疼痛就消失了。听说昨天特地到内科结缔组织部的门诊室道谢,哭得稀里哗啦的。肾脏过几天也会好的吧。”

“谢了他们不来谢我们吗?”

只凭那么一点情报正确地诊断了疾病的,明明是鹰央。

“无所谓了。那个女的付了钱来给母亲看病,我用我优秀的大脑给出了诊断。医院赚了钱,我也动了动脑筋,两全其美。”

“您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吧。”

虽然心里并没有认同,但我没有吱声。仅仅相处了数日,我便痛彻地理解了,鹰央的价值观与我的相差太远。

“还有一分钟就轮到下一个患者了。”

“好好~”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费力将上半身从桌子上撑起,在显示屏上调出今天最后一名患者的病历。患者是五十余岁的男性。看着电子病历上的记载,我再次把脑袋埋在桌子上。

“主诉:被外星人诱拐,头中植入某物。”

“病征起始与发展:患者称数周前突然失去意识,恢复意识时发现被外星人虏获,并在脑中植入了某种可疑的装置。随后产生头痛、幻听等症状,强烈希望进行CT、MRI等脑部精密检查。经查,脑部未现异常。然而患者对结果持异议,在门诊处时而大叫,并拒绝接受精神科的诊治。曾为暴力组织成员,使用过兴奋剂。”

“既往史:高血压、高血脂、兴奋剂成瘾。”

这怎么看都是长期服用兴奋剂导致的精神类疾病。长期摄入兴奋剂会产生幻听等幻觉、欲望下降、被害妄想等症状,而且多数患者对治疗反应较差,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沦为废人。这个男的恐怕也会沦为兴奋剂成瘾的又一个悲惨牺牲品。

我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将滚动条下拉。病历的最后写着“难以说服,转交综合诊断部诊治”。我差点一拳朝显示屏揍过去。

“干什么呢,已经到点了,快把人叫进来。”

鹰央坐在房间深处,看着放在床边的另一台电子病历说道。她的声音中似乎隐隐透着一股兴奋。

“这种吸毒的也要给他看病吗?”

“不一定就是吸毒的。他可是说被外星人绑架了啊。如果是真的多有意思啊!”

声音中的兴奋正逐渐上升。这人说啥呢?我皱起眉头。不知为何,鹰央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到屏障后面。

“……前原隆三先生,请进。”

叫出名字的瞬间,门诊室的门开了。看到站在门口的男子,我拼命忍住即将从嘴角漏出的叹息。

中年男子目光空洞,腹部肥胖,穿着脏兮兮的T恤,手臂上是醒目的纹身,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污垢,肥厚的嘴唇呆呆地微张,嘴角甚至要流出口水。

暴力团伙解体后,留下了兴奋剂成瘾的成员。就算不是医生,看到男子的模样,也会这样猜想。

“你们的话,能、能、能不能,把这个取出来?”

名为前原隆三的这名男子开口第一句便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着,同时用拳头不停敲打自己的头。

“哎,您冷静一下。先请坐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起身安抚。前原立刻停下敲打着脑袋的手,嘴里嘟囔着“坐下……说……”慢慢坐到椅子上。

“呃,那个……您刚才说的‘这个’,呃,是……是指埋在头里的装置吗?”

“没错!他们,往我的这、这儿,埋了什么东西……让我去杀、杀了谁……然后就……然后就一直……”前原不停地挠头,白色的头皮屑纷纷飘落。

“呃,您说的‘他们’是谁?”

“外、外、外星人啊!外星人!”男子抱着脑袋,微微发颤。

“呃……那个,也就是说,您被外星人绑架,并且头部被植入了某种装置……”

“没错!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说的吗!”

“可是,在CT和MRI的检查结果里都没有发现任何……”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突然,前原大叫着站起身。我差点以为他要打过来,下意识地摆好姿势,然而他只是站着拼命摇头而已。

这到底该怎么办?刚开始诊察还没过多久,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这明摆着是精神科的问题啊,干嘛送到我们内科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鸟,你看这个。”

“是什么?”

转过身去,只见鹰央正站在自己的电子病历台前,指着画面上的某处。我对前原说“请稍等一下”后,便走到鹰央身旁,看向她指的东西。

“……这是脑部的CT图啊。”

画面中显示的是前原大脑CT扫描的成像。鹰央靠近屏幕,操作鼠标,将片子从头顶部一直翻到颈部。

“这儿有一个巢状栓塞。”

她将片子翻到拍下眼球的高度处,然后指向画面的一处。只见左脑前额叶内侧有一个扭曲的新月形状的黑影。如鹰央所说,很有可能是巢状栓塞。

“还有这儿。”鹰央又指向其它略发白的部位。

“呃,这儿是……”

“杏仁体吧。而且……两边都出了问题。”

鹰央按动鼠标,继续翻找片子。

“杏仁体啊。可是,杏仁体居然会出现栓塞……”

“嗯,确实不常见。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会不会是腔隙性脑栓塞?”

腔隙性(lacuna)脑栓塞是指大脑中细小血管堵塞引起的脑栓塞。他有高血压和高血脂的既往病史,脑中有腔隙性栓塞也不奇怪。

“前额叶的病灶太大了,不像是腔隙性。而且那个形状……可是……”

鹰央盯着屏幕,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了!是不是里面埋了什么东西?是、是不是什么机器?”

前原激动地站起来。我慌忙安抚。

“不,那不是机器那样的装置,是小的脑栓塞。因为您有高血压和高血脂……”

“之、之前的大夫也都……也都是那么说的!不是那个,你、你再仔细看看,应该是某种机器的吧?啊?”

“不,这不是机器”鹰央盯着画面回答。“如果有人造物品,应该会散射X光,照片整体上会发亮。这个low density area(低吸收区)(永琳:X光透过密度低的物体,被吸收的能量少,底片曝光量多,呈现黑色)应该是巢状梗塞。”

前原显然无法理解鹰央说出的专业术语,他那空虚的双眼进一步浑浊。

“可、可是,如果是外星人的装置,可能和地球上的材、材料……不一样,所以……”

“的确有这个可能。”鹰央盯着画面,轻易地肯定了他的话。喂喂,你说什么呢,干嘛跟着他一块起哄啊。

“你、你……我说你,你相信有外星人吗?你真的……真的相信吗?”

“有也不奇怪吧。宇宙那么大,很可能有别的星球上存在生命。”

真是的,够了!

“不,那个吧,天久大夫的意思是说,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可能存在生命,并不是说您的脑袋里真的被外星人埋了什么东西……”

“我还没完全否定他真的被外星人绑架的可能。”

鹰央打断我的话,继续多此一言。我开始感到头痛。前原瞪着抱头呻吟的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食指,指向我的鼻子说道。

“你、你……你不相信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和之前觉得我、我……我疯了的那些人,一、一个眼神。”

废话。被外星人绑架?你是《X档案》看多了吧。

“不、不过,你不一样。你不、不觉得我、我是骗子。”

前原将指着我的手转向了鹰央。

“那个,所以说,您是因为脑袋里植入了什么东西才觉得身体不舒服的吧?您为了减缓那个症状才来就诊的,对吧?”

我总结一般说道,满脑子都是快点结束诊察的念头。兴奋剂成瘾的人应该去看精神科。先给他开一点简单的精神类药物,再转去精神科……

“不对!不是!症状什么的无所谓……减缓症状,我不是那个意思。快点,快点把我脑子里的这个东西,给我取出来!”

前原再次用拳头敲打起自己的脑袋。我再次叹了口气,短短数分钟内,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本想开副药把这个被电视节目洗脑的男子打发走,没想到他想要的竟是脑部手术。

“从、从那天起,‘我’就消失了。”

前原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仿佛在圆形的穹顶寻找外星人。

“‘我’消失了?”

“我已经、快、快没了。现在的‘我’并不是我。是他们,把我弄、弄没了。我不要这样的‘我’,我不要、我不要、不要……”

他仿佛小孩子耍脾气一般,不停地晃着头。

“呃,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不过很遗憾,在您的影像检查中没有发现异物,我们不能为您做手术。如果您希望到脑神经外科进行进一步的……”

“我听、听过好几次那种话了,说不能给我做手术。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啊!”

前原方才填满了空虚的眼睛里似乎闪现了一丝光芒,诉说着他的意志。

“喂,你,我说你!”

他大叫着,再次指向鹰央。鹰央似是感到不快,一边要捂住耳朵,一边慢慢将视线从画面移向前原。

“你没把我当成傻子,认真听了我的话。我相信你。等我死了,就把我剖开,从脑子里把他们的那个机器拿出来,然后给那些把我当成骗子的人看看,告诉他们我说的是真的!”

前原猛然起身,露出被尼古丁熏成茶色的牙齿,空虚的视线重新在前方聚焦。

我的头脑中立刻鸣起警报,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便向我冲来。我降低重心。大学的六年间,我每天都练习空手道,对手是眼前这个运动不足的中年男子的话,我可以不对他造成伤害的前提下将他制服。

然而出乎我的预料,前原并没有瞄着我,而是打算从我身旁穿过。

糟了!他的目标是鹰央吗?我慌忙转过身,强行将身体插进前原与鹰央之间,一把抱住双目圆睁、呆呆站立的鹰央。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娇弱,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一样。

我挺着后背,准备迎接来自背后的一击。然而攻击迟迟不来,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阵风。我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前原打开窗户,一只脚踩在窗框上。

“住手!”我立刻明白了前原的企图,大声叫道。怀中的鹰央猛地一颤身子。

“解剖……别忘了。”

前原轻声嘟囔后,毫不犹豫地从窗户跳了下去。这儿是十楼啊……很快,从远方传来了尖叫声。

瞬间,我感到极度乏力,几乎难以支撑身体,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难以置信的事实逐渐浸染我的认知。

啊啊,我又一次,没能拯救患者的性命……

“那个男的……掉下去了吗……?”

怀中,鹰央颤抖的声音,在房间内寂寞地回荡。

4

“累死我了……”

脱下防止感染用的一次性手术衣(disposable gowns),积蓄在里面的热量一口气散出来。将沾满血液的手套脱下来丢在地上后,我用力抻了懒腰。

“哎呀,不容易啊”急救部部长冲田医生也在脱下手术衣后,活动颈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数分钟前,我和冲田刚刚抢救了一个因摩托车事故受伤而运送过来的青年。青年驾驶摩托车,在国道行驶时轮胎打滑,撞到电线杆上,胸部受到剧烈撞击,内出血蓄积在左右胸腔,肺部遭到挤压,导致呼吸窘迫。我和冲田立刻进行胸腔插管引流,抽出蓄积的血液,同时进行输液,总算将青年的体征稳定了下来。进行了一系列影像检查后,便把他送到外科和整形外科的医生等候的手术室内,准备进行修复内脏损伤的外科手术。

“哎,那个交通事故的患者呢?”

仍然残留着处理了超级重症患者的炽热余韵的处置室内,响起了十分不相称的明快声音。只见处置室入口出现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正窥向室内。

“哦,是藏野医生啊。您辛苦了。”我向他问候。男子名为藏野正,是我院脑神经外科部长,领导手下的四名医生。我在急救中数次与他一同救治患者,算是混了脸熟。

“哦哦,小鸟游医生,辛苦了!刚才好像有交通事故导致的重症患者送进来,叫我来检查一下脑部有没有问题。”

“太慢啦,藏野医生。患者已经被送到外科了。”冲田打趣般回答。

“哎呀,我刚才在门诊,晚了一拍啊。不过冲田大夫,既然把他送到外科了,说明他的头部没什么问题吧?脑部CT拍了吗?”

“啊,在这儿。”我在身旁的电子病历上调出患者头部CT的图像。

“哦,多谢了。”藏野应了一声,然后表情凝重地看向显示屏,数十秒后抬起头,脸上重现笑容。

“没看到明显的出血,看来脑外科不用出场了,很好很好。对了小鸟游大夫,你今天也被派来干急救吗?不用去帮小鹰央吗?”

藏野微微歪着头问道。看到肥胖的中年男子摆出萌系的姿势,我实在无言以对。

“不,鹰央老师她……在巡诊,我没什么可帮忙的。”

我注意尽量不表露出不满。

“哦哦,病历巡诊啊。机会难得,你就在旁边参观参观呗。应该能学到不少知识哦。那我先走啦。”

说完,藏野挥了挥手,离开了处置室。

“那个……鹰央老师真的只看病历进行巡诊吗?”

目送藏野的背影离去,我问向身旁的冲田。

“嗯,你不知道吗?小鹰央会在规定的时间浏览内科患者的病历,对诊断和治疗给出意见。因为经常会毫不留情地否定主治医的诊断,也有一些医生对此敬而远之,但小鹰央的意见几乎总是正确的。”

“是……吗。”我还以为她只是躲在那个“家”里面悠哉游哉无所事事。

“我是觉得,如果大家在诊断上有什么问题,应该更多找小鹰央商量商量。很少有诊断医生能比她更厉害了。不过确实,她那种性格,再加上长得像小孩子,人们很难冲她低头啊。”

冲田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讽刺般的笑容。

“……您很了解鹰央老师吗?”

“是啊,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在这儿看着她长大的呢。”

“小学生的时候?您是她的亲戚吗?还是……”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鹰央她从小就被他父亲,就是前任院长每天带到医院来。她把医院里的藏书翻了个遍,才小学生就已经能看英文的专业书籍了。上初中的时候,她已经在所有医学领域知道得比专科医生还要多,遇到有难诊的患者,拿着病历去问她,她会给出相当准确的回答。你说好不好笑,专科医生有问题,居然会去咨询一个初中生。”

“不过我之前听说,鹰央老师连最简单的采血都做不到……”

冲其它科室的部长抱怨自己的上司——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但实在没能忍住自己的嘴。

“确实,小鹰央她手上的操作笨得出奇。不过我是觉得,有这样的医生未尝不是好事。你看美国,有专科医生也有全科医生,专科医生对其它领域一窍不通,对自己的领域真是了如指掌;全科医生虽然知识广博,但每个领域都不精。这么看的话,小鹰央可以说是诊断领域里的专科医呢。”

我敷衍地点头。确实,我也认为专科医生的存在可以理解,而鹰央在诊断的领域内恐怕是首屈一指的。可我却总是无法率直地称赞自己的上司。

“我也认为鹰央老师的知识量很惊人,不过她对患者的态度实在是有点……不懂察言观色,或者说,作为一名医生……”

“不懂察言观色也难怪,毕竟她……”

说到这儿,冲田突然停住了话,然后转过头看向我。

“哦哦,这样啊,大夫你还没注意到是吧。”

“没注意到?”我没注意到什么?

“不,这不是该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事情。要么听小鹰央本人说,要么就靠大夫你自己悟出来吧。毕竟你是综合诊断部的医生啊。”

“呃,那到底是什么……?”

“跟着小鹰央学,你也会长进不少的。”

冲田露出贼笑,似是要搪塞我脸上露出的疑问。

“不过小鸟游大夫啊,你刚才的胸腔插管动作真快,干得漂亮。”

他立刻改变了话题,打断了我进一步的问题。

“哦……我上大学的时候,被派到急救部实习了一年。”

虽然对刚才的话题仍未释怀,我还是暧昧地回答。

“看你拿手术刀和止血钳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外科出身的。”

“说插管的话还是医生您快了一步啊。”

“那当然,你以为我当了多少年的急救医啊。可不会输给你们年轻人哟。”

冲田发出豪爽的笑声。总觉得他十分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你的技术那么好,为什么不接着当外科医?多可惜啊。”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抛出的问题,我的脑海中闪现“那一幕”。瞬间,我感觉四周的光与声一下子消失,自己似乎被丢到空无一切的世界里,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摆动。

一晃,一晃……

突然很想吐。我立刻伸手捂住嘴。

“喂,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突然有点不太舒服。”

“哦,嗯。那个……抱歉啊。呃……对了,之前给你发的论文看了吗?”

似乎是看到我的样子察觉到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秘密,冲田慌忙再次改变话题。

“论文?”

“怎么,忘啦?你一开始来我这儿的时候不是问你了吗,要不要一块写论文。现在还在收集数据的阶段,不过结果很有意思。之前刚给你用邮件发过去了。”

“对不起,这几天事情有点多,没来得及看。”

不等我完全熟悉新的环境,就发生了前原跳楼自杀的事情。再加上我原本便不怎么用电子邮件,结果这几天压根就没检查邮箱。

“哦,上个礼拜的事情是吧。刚上班就摊上这么个事儿,你也是不容易。好像是个吸毒的吧?”

“是的,长期服用兴奋剂,精神症状很严重,一直在说胡话。不过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回想起男子毫不犹豫地从窗户跳下的那一幕,我紧咬嘴唇。

“谁能想到他会一下子跳下去啊。没必要总想那事儿。反正你能做的都做了。”冲田安慰般说道。

……我真的为了救助前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吗?我是不是把他当作磕了药变疯的男子而有所轻视呢?

我的思绪重新飘回那一天,回想起前原跳楼之后发生的事情。

从十楼的窗户跳下来的前原落到了医院周围路边的树上,因树枝的缓冲没有当场死亡,然而他的身体已是骨盆等多处骨折,加上重度肺挫伤、肝损伤和脾脏、肠管等的破裂。虽然立刻被送到急救室进行抢救,但在场所有医生都知道,他已经没救了。

因是事件,管辖该区域的田无派出所也派出了警员到现场,最终判断为产生幻觉和妄想的兴奋剂成瘾患者自杀。虽只进行了形式上的问讯和笔录,却故意揶揄“来看病的人居然自杀了”,之后便立刻回去了。

经紧急抢救,前原最终未能恢复意识,受伤约三十小时后便确认死亡。宣布死亡时间时,我和鹰央也都在场。

然而在那之后,却又发生了一场骚乱。鹰央提出要“对前原进行尸检”,而前原的主治医、急救部的副部长山田医生则表示反对。

尸检是在获得死者家属同意后,对死者的遗体进行解剖,确认对病情的诊断是否正确,治疗方案有没有效果,以此作为今后治疗其他患者的参考。然而山田主张,前原是跳楼自杀的,对这样的死者进行尸检毫无意义。他的说法不无道理。

但,不论山田如何反对,鹰央始终坚持进行尸检,双方画着平行线,各唱各的调。这也难怪,因为鹰央进行尸检的目的,是要“确认前原的脑内有没有被植入异物”,这显然是有违常理的。

或许,本来应该是由我这个部下阻止鹰央的胡闹,但我没能做到。如果鹰央仅仅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心而要进行尸检,我一定会当场反对的。然而,尸检也是前原本人生前的愿望。不仅如此,他为了让鹰央进行尸检,不惜从十楼纵身跃下,自殒其命。那么,就算他真的是在妄想,我们也应尽力实现他最后的愿望——让我纠结的正是这一点。

在漫长的争执下,最终由急救部部长冲田医生介入,提出“若家属同意便进行尸检”,双方终于达成一致。

前原有一妻,为了进行尸检,我们需获得她的许可。我以为她会拒绝,然而当我拐弯抹角地提出这一意见的时候,她竟泪流满面地紧握我的手说“拜托您了!”。

据前原的妻子讲述,前原因违反兴奋剂管制法三次入狱,去年冬天刑满释放。出狱后,前原决定洗心革面,在一家工厂就职,兢兢业业地工作。妻子虽数次感到失望,但还是怀着这次可以重回正轨的微薄希望,再次与他生活在一起。然而幸福的时光在两个月前戛然而止,有一天前原彻夜未归家,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一开始,妻子以为他又沾染了兴奋剂。然而前原的言行举止和之前成瘾时的样子显然不同,他开始闭门不出,魂不守舍,嘴里一直嘟囔着“我被外星人绑架了,脑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如果有一点点的可能,搞清楚丈夫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话,请务必进行解剖。那也是……他的遗愿。”

看着双眼血红、殷切地看向我的前原之妻,我也只能颔首。

于是,我便与鹰央一起,在深夜观摩前原遗体的尸检。顺带一提,把遗体从太平间用担架床搬到解剖室的也是我。医院的地下有我院引以为豪的最尖端医疗器械,工作日的白天有众多患者和医护人员来往,但在夜间和公休日,地下区域的入口便被锁住,无法进入。我向鹰央借了配发给各科部长的万能钥匙,进入了地下区域。不过,在空无一人的地下独自搬运遗体,总觉得不太舒服。

病理医生开始了解剖,一旁的鹰央向前探出身子,仔细观察着。当进行到前原所说“被外星人植入了装置”的头盖骨内时,她的目光中开始泛起兴奋。看着她的样子,我忍不住问。

“……您至于那么兴奋吗?”

“嗯?马上就要检查出问题的大脑了,能不兴奋吗。”

鹰央用近乎天真的语气回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中暗含的刺。

“这个人可是当着我们的面死了啊。您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想法?他人已经死了,我又有什么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按照他的希望,调查他的大脑。”

听到她说出“我又有什么办法”的一瞬,我用力咬紧牙关。确实,不论生者如何后悔,死人也不可能复活。但,竟然如此轻易地打发掉这件事情,我对这样的鹰央产生了一阵难以遏制的反感。

与CT画像一样,前原的脑内自然没有任何特殊的机器,仅仅在前额叶与左右杏仁体处发现了较新的巢状梗塞。另,据进行解剖的病理医生说,在前后头部发现了两处极小的刺伤,一直深入头盖骨上表面,产生原因不明。

“一般的脑梗塞多呈圆锥形,可这个梗塞却是很标准的新月形。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梗塞……”

鹰央紧盯着前原被手术刀切成片的大脑,细细观察。看着她的样子,我只有暗暗咬着牙关。

正当我陷入追忆时,冲田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拽回现实。

“好啦好啦,别太消沉了。你再怎么想,死的人也活不过来。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尽全力拯救下一名患者就行啦。”

我挤出虚弱的笑容。冲田说的那些话,简单而言就是“没办法”,和鹰央所说的没什么不同。然而,他的话语却让我的内心产生了共鸣。这是因为他们两人作为医生的经验有所差别吗?我想了想,但总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

“那,那个吸毒的患者到底是有什么幻觉?”

冲田坐到椅子上,开始填写患者的电子病历。

“哦,就是那一套。叫什么来着,‘alien abduction(外星人绑架)’?说什么被外星人绑架了,脑子里塞了一个小机器……”

我的声音逐渐弱下去,这时却看到正在敲打键盘的冲田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

“……‘外星人’?”他低声重复那个单词,宛如野兽低吼一般。

“呃、啊,是的……”

“他说了‘外星人 ’吗?”

“是的。那个……有什么问题吗?”看到冲田与方才截然相反的模样,我不由得向后退去一步。

“没事……”他用可怕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边,没有说更多。

“那个……冲田大夫……”

“没事!”突然,一声足以撼动墙壁的怒吼填满了处置室,连隔壁急诊室里的护士和急救医也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啊、哦,不好意思……”立刻回过神来的冲田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声回答了一句“哪里”。

粘稠沉重的无声蒙住房间。这时,突然响起了尖厉的电子音,撕裂了沉默。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红色的电话机正闪烁着来电指示灯。是急救队呼叫热线。护士迅速抓起话筒,递给冲田。

“哦,谢了。嗯,现在处置室的床都空着,刚救完一个患者,手还热乎着呢。不管伤势多重,我们都可以处理。”

似是要打破沉重的气氛,冲田故意用明快的声音有些做作地说。

“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好……二十多岁男子……意识不清……可能是药物所致……生命体征呢?明白,我们可以接收。送过来要多长时间?”

结束通话后,冲田看着潦草的速记,提高嗓门叫道。

“二十多岁的男子倒在路上,姓名未知,生命体征稳定。GCS昏迷指数为11,JCS指数I-3,疑似用药。三分钟后到达,做好准备。”

(永琳:GCS(Glasgow Coma Scale)为格拉斯高昏迷指数,JCS(Japan Coma Scale)为日本昏迷指数,二者均为日本临床判断患者昏迷水平的指标。GCS着眼于“睁眼、说话、动作”三项,每项依据程度评分,三项评分之和越高说明患者越清醒。满分15分,14分及以上为正常。JCS以患者对刺激的反应程度进行评判,分为I、II、III三级,每级用三个数字表示不同的程度,各级使用数字的位数不同;另附加三个字母(R, I, A)表示额外的状态。I-3表示患者能保持清醒,但无法说出自己的姓名或生日。相较于GCS,JCS有直观便利的优点,根据得分能直接了解患者具体的意识水平)

冲田的通知仿佛发令枪响一般,所有医护人员一齐动了起来:准备输液管,检查采血、心电图仪等设备,呼叫放射科医生准备进行影像采集和诊断。我也从塑料包中取出一副新的无菌手套戴好,这时隐约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急救部副部长山田医生也带着实习医生来到准备室。

“冲田医生,刚才交通事故的患者的家属来了……”

急诊部的接待员有些犹豫地对山田说道。

“哦哦,是吗。呃……你等一下。山田,我要去跟家属说明一下情况,这边先交给你行吗?”

“好的,没问题。”山田点了点头,接替出了门的冲田,开始向工作人员发出指示。

“小鸟游医生也去帮一下忙吧。……刚才抱歉了。”

“不……请不要在意。”

擦身而过时,听到冲田的道歉,我也压低声音回答,没有让其他人听见。

虽然有些在意冲田为何做出那样的反应,但我无心追究原因。人人心中都有一些小秘密,……我也不例外。

如果是换作鹰央,恐怕会毫不在意气氛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狼狈啊?”。画面实在太容易想象,我不由得皱起面孔。

“救护车到了!”

等在急救通路入口的护士大声叫道,实习医生立刻跑到外面。我一边准备进行采血,一边等待着患者被搬进来。十几秒后,急救队推着担架车,闯入处置室。我立刻跑向担架车,同时看向躺在上面的男子。他身体瘦弱,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岁出头……不,可能还不到二十。染成茶色的短发,从T恤的袖口露出两条纤细的手臂,上面纹着蜘蛛的图案,像极了在繁华街区游荡的小混混——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男人望着天花板,双眼空虚,焦点发散,仿佛眼眶里只是嵌着两块玻璃球一般;嘴巴半张着,从嘴角淌下口水。

从他的外观和印象来看,确实像是使用了药物。是过量摄入违禁药品导致的吗?我皱起眉头。总觉得眼前他的模样并不陌生——不是说长相,而是目光。

“搬到手术台上,一、二、三!”

随着山田的指令,众人将患者从担架床搬到手术台上。

“建立静脉通路,输1号水,做血常规和生化、血气,还有12导心电图。准备便携式X光机和……”

(永琳:1号水指将生理盐水和5%葡萄糖溶液均匀混合而成的静脉点滴液,不含钾,以避免影响到患者的肾脏机能;输液线带有支管,方便医生随时加注其它治疗用药物。血球数量指血液内的红细胞、白细胞等血细胞的密度,同其它生化学指标一起,可作为判断患者病情的重要依据。血气指动脉血采集,用于测定患者血液内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分压和酸碱度。12导指心电图仪的各电极连接到患者身体的方式,包括肢体导联I、II、III,加压单极肢体导联aVR、aVL、aVF和胸壁导联V1~V6,共12个电极,是国际上公认的标准连接方式。)

山田逐一发出指令。看到实习医生着手进行静脉输液,我便开始准备采集动脉血。从手术器械台上拿起点滴针头,用食指和中指沿患者右手内侧寻找桡动脉,确认它的脉动。

“……田。”

刚要将针头刺入动脉时,细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抬起头,只见患者淌着口水的嘴微微翕动。

“醒了吗?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我向他问道,男子转动眼球看向我。看来意识恢复了。

“什么?你想说什么?”

“……冲田。”

“咦?”

“你是,冲田吗?”他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

冲田医生?他认识冲田医生?

“不,冲田医生现在不在这儿……”

“冲田……冲田……冲田……”男子接连呼叫冲田的名字,像是在胡言乱语。

“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冲田大夫吗?”山田推开我,冲男子问道。

“冲……冲田”然而,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试图撑起上半身。

“你别激动,冲田大夫马上就回来。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山田继续追问,但男子无意回答。

“患者情况怎么样?”

这时,响起一阵明快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已然回复平素模样的冲田双手插在急救部制服的口袋里,大步回到了处置室。

“正在检查。患者在叫您,您认识他吗?”

山田按住男子的肩膀,让他躺在床上,同时问道。

“他叫我?是我以前的患者吗?”

冲田来到病床边,探出身子,观察男子的面孔。

“嗯……没印象啊。总之继续检查吧。喂,能听到吗?我是冲田。你以前见过我吗?”

男子的视线缓缓移动。“你是……冲田?”他将目光固定在冲田的脸上。

“没错。你怎么认识我的?你以前找我看过病吗?”

“……外星人。”男子半张的口中,说出了一个单词。

“嗯?你说什么?”冲田将脸凑近。男子空虚的双眼突然睁大,玻璃珠一般毫无意识的眼球似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瞬间,我想起来了。是前原!没错,这个男子的目光和来门诊检查时前原的目光一模一样。

“这是外星人的命令!”男子一改之前含混的语调,用清晰的声音大声叫道,然后用宛如猫科肉食动物一般敏捷的动作,朝冲田飞扑过去。两人一齐倒在地上。面对男子突然的举动,无人做出反应。

“啊!”冲田痛苦地大叫,声音回荡在处置室内。男子骑在冲田身上,将手中某个尖锐的棒状物品朝他的胸口反复不停地刺去。

一次,两次,三次……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不知为何如慢镜头一般迟缓。我呆呆地看向男子的手,他的手里是用于修理机器的塑料柄螺丝刀。

“住手!”

迟了一拍后,意识才再度支配身体,我立刻大吼,同时周围响起护士们的尖叫声。瞬间,处置室内陷入混乱。

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我冲到依然骑在冲田身上的男子前,踏出左脚,顺势抬起右腿,发出踢击。中段回旋踢袭向男子脸部,男子立刻松开手中的螺丝刀,抬起手臂防御。下一瞬,我的腿便带着他的手臂,狠狠击中了他的脑袋。

男子的体格并不结实,就算用双手防御,也无法完全吸收八十公斤体重带来的冲击。男子即刻从冲田身上飞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能造成了脑震荡。

我看向冲田,只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制服的胸口处被血浸透,仍旧在上下起伏,说明他尚未停止呼吸。看到螺丝刀刺入胸口的位置,我的心凉了半截——几乎位于正中央,恐怕贯穿了心脏。

一直在旁边呆呆地站着的实习医摇摇晃晃地走近冲田,将颤抖的手伸向刺入后者胸口的螺丝刀。“别拔!”我和山田同时大叫,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实习医用力将螺丝刀拔了出来。瞬间,冲田的身体猛地后仰,血液从嘴里剧烈咳出。

若患者身体刺有锐物,正确的做法是不去动它。这是急救的基本知识。若贸然拔出,患者的伤口没有了堵塞,很容易导致大量出血。

“蠢货,快点按住伤口!紧急呼叫(stat call)!快报警,把警卫也叫来!手空着的都过来帮忙,快点!”

山田用力推开愣在当场的实习医,用力按压伤口,同时向其它人员发令。逃到处置室外的护士们慌忙动了起来。

“我来建立静脉通路!”我跪在冲田身旁,用橡胶管扎住他的手臂,将输液用针头刺入静脉。出血太严重了,必须尽快输液,保持血压。

“这儿!按住这儿,快!我来插管!”

山田拽着发愣的实习医的手,按在伤口处。

“紧急呼叫,紧急呼叫,全体医护人员到一楼急救诊室。重复,紧急呼叫……”

(永琳:按照发生情况不同,紧急呼叫有不同种类(code),如蓝色、绿色、白色等。各医院对每一种紧急呼叫对应情况的规定或有差别。若听到紧急呼叫,除非手上确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否则应立即响应。也有一些医院为了避免引起患者恐慌,在广播中会采用比较隐晦的说法。广为人知的医疗日剧《Code Blue》标题中的蓝色代号(code blue)即表示有患者需要急救。)

医院内各个角落立刻响起用于召集全体医师的紧急广播。

我将针头固定在冲田的右臂后,立刻以最大速度注入乳酸林格液,然后准备在左臂上也进行静注。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移动的人影。抬头看去,只见被我踢倒的男子正晃着脑袋站起身,看样子是恢复了意识。

(永琳:乳酸林格液指添加了乳酸的复方氯化钠溶液。复方氯化钠溶液又称林格(Ringer)(氏)液,以其发明者、英国医生Sydney Ringer命名,比起普通的生理盐水添加了钾、钙离子,用于平衡体内电解质;乳酸林格液在其基础上又添加了乳酸,用后者在肝脏代谢的产物中和患者体内蓄积的酸)

他还打算进行袭击吗?我跪着身子准备应对。然而,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却用蹒跚的脚步离开。看到男子迎面走来,护士们尖叫着让开道路。他推开处置室的门,一摇一晃地来到走廊。

我刚要起身追赶,但立刻打消了念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抓捕男子,而是拯救冲田的性命。我低下头,继续集中于输液,这时从男子消失的门口接连涌入听到紧急呼叫而赶来的医生们。“怎么了?”“什么情况?”“冲田大夫?为什么?”众人接二连三地抛出疑问,山田准确而简练地说明状况。

我再次抬头看向仍有医生不断进来的门口,只见远方的男子并没有走向出口,而是正试图打开医院内消防楼梯的门。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不逃到外面?一般来说,凶手行凶后会立刻尽快逃离现场,然而男子并没有从出口逃走,而是打算从一楼向楼上移动。

男子打开门,沿着消防楼梯向上爬。门自行关闭,挡住了男子的身影。

沿着那个楼梯往上走的话,是……

我感觉身体霎时变得冰冷。那个楼梯贯穿整个建筑,如果一直爬到头,他将来到楼顶——鹰央的“家”。

身体先于思考动了起来。我猛地一蹬地面,挤开无数白大褂,飞一般跑向消防通道,从楼梯的缝隙间向上看去。仍有医生遵从紧急呼叫的指令从楼梯上下来,其中独自逆流而上的男子分外显眼。他的速度极快,显然已经完全从脑震荡恢复过来了。

他果然是要去楼顶。我立刻追赶上去。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到楼顶去?我一边奋力攀登,一边晃了晃脑袋,将疑问抛到脑后。眼下最重要的,是刚刚刺了冲田的男子,正冲着我那不积嘴德、不识气氛、娇小柔弱的上司而去。

最近大概是锻炼不足,大腿很快变得酸痛。我拼命驱动着下肢,同时一个劲儿地向上爬去。

“鹰央老师!”推开楼顶大门的同时,我气喘吁吁地大叫。迅速向周围望去,然而不见男子的身影。他真的逃进鹰央的“家”里了吗?

我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接近“家”。爬上石阶,握住门把手,轻轻转动。轻微的“喀嚓”声响起,门打开一条缝。没有上锁。从门缝中传出古典音乐的旋律。我猛地拉开门,闯入屋内。脚不小心碰倒了堆在门口的一摞书,然而眼下已无暇顾及。屋子里到处都生长着“书丛”,死角众多,我小心而仔细地扫视,很快便发现了鹰央。她位于房间深处一张桌子前,坐在看上去十分舒适的皮革沙发上,上半身懒洋洋地撑在桌上,正看着映有电子病历的屏幕。

“怎、怎、怎……”看到突然冲进来的我,鹰央慌忙支起上半身,猫一般的双眼睁得滚圆,嘴巴像缺氧的金鱼一般不停地开合。

“那、那个……您没事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继续站起身,同时抬高嗓门。

“呃,那个……刚才有没有可疑的男子跑进来?”

“有!你!你就是可疑的男子!”

“不,我不是说我……”

“进入淑女(lady)的房间之前要先敲门,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淑女?麻烦你先把那刚睡醒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把屋子里的书收拾整齐,把身上当起居服穿的手术衣换一换,再说自己是淑女好不好。

“不好意思吓到您了。急救室里……发生了事件,犯人刚刚从楼梯跑到楼上。”

“事件?”鹰央大概是冷静了一些,歪着头问道。

“是的,冲田大夫……被人捅了。”

“捅、捅、捅、捅了?用什么捅的?”

“螺丝刀。”

“螺丝刀?是拧螺丝的那个?还是拧螺母的那个?”

“……拧螺丝的那个。”你拿螺丝刀给我拧一个螺母看看?

“冲田没事吗?”

看到向前探出身子急切地询问的鹰央,我的眼前又闪现方才的那一幕。那个螺丝刀并不很粗,却反复刺进了集结有心脏、肺和众多主要血管及脏器的胸部……

“……急救部的医生们正在全力以赴抢救。”

“我没问你那些,我问你冲田什么情况?”

“……情况很严峻。”

“很严峻的意思是,他很可能会死吗?”鹰央的声音微微发颤。

“……是的。”非要我说到这一步才能听懂吗?我不禁绝望于她的理解能力。就在这时,鹰央身后的窗帘微微掀开一条缝,我的目光立刻紧紧盯住缝隙之间的景象。刚才刺杀冲田的男子,正站在楼顶的边缘,仰望着天空,他的手握住了楼顶周围的栏杆。

“王八蛋!”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冲到外面,绕到“家”的后面,正看到男子准备跨越安全围栏。“住手!”我冲他大叫,然而男子已经站在围栏外宽仅数十厘米的边缘。他缓缓转过身。只要迈出一步,他便会落到下方的混凝土地面上,……和前原一样。

与男子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他的眼睛仿佛玻璃珠一般,毫无生机。明明就要自我了断了,目光中却不见丝毫的感情。惨白的嘴角向上吊起,露出扭曲的笑容。男子逐渐倾斜身体,朝着天空……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身子探出护栏,用力伸出双手。指尖勾住了男子身上的衬衫。我用尽全力,将男子的身体提起。所幸他体格削瘦,我的臂力足以将他拽回屋顶。我抓住男子的衣领,强行拎起他的上半身。

“为什么,把冲田医生……”我紧咬牙关,体内涌起一股难以自制的狂暴。

“是外星人说的。”男子用宛如机械合成一般单调的声音嘟囔。

“放屁!难不成是那个外星人叫你杀了冲田医生,再让你自杀吗!?”

“没错。少碍事,不然连你一块杀掉。”

他的右拳朝我的脸挥来。我向后仰,躲过他的攻击。

冲田大夫居然被这样的一个人……我顺次弯曲右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最后搭上拇指,紧紧握成拳头。不是眼前男子那软弱无力的拳头,而是多年练习空手道的、习武之人的武器。

下一瞬,我将那个“凶器”朝男子的脸全力挥去。猛烈的冲击传来,骨头与骨头碰撞的沉闷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男子鼻血四溅,却没有因疼痛而喊叫,只是仍然露出那扭曲的笑容,似是在嘲笑。刹那间,头脑中仿佛有某根紧绷的弦“啪”地断裂,眼前一下子被染成血红。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挥下了拳头。男子的嘴唇被打裂,眼睛肿起,脑袋向后耷拉下去。

我再次举起拳头,忽然感觉被某个温暖的东西包住。回头看去,只见鹰央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正用双手握住了我遍染鲜血的右拳,她那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也染上了暗红色的液体。

“够了。再打下去,那家伙就死了。”

体内咆哮的激情逐渐冷却。我松开男子的衣领,他宛如软体动物一般瘫倒在楼顶的地面上。

“……警察来了。”鹰央眺望着远方,轻声念道。尖锐的警笛声正由远及近,却与早已熟悉的急救车的声音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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