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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厚重的铁门,迎面吹来和煦的春风。我——小鸟游优,深吸一口气,来到了楼顶。进入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时间已过晚六点,然而天空依旧足够明亮,白昼的时间开始拉长。
“累死了……”我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嘎吱的响声。
在胡乱使唤人的上司命令下,星期五一整天,我都作为“出租猫手”(译注:原文「レンタル猫の手」。「レンタル」系英语rental(租赁)之音译,「猫の手」意为“猫的手”,源于日本俗语「猫の手も借りたい」,比喻极为忙碌的样子。该句直译为“(忙到)想借猫的手”,也就是说来帮忙的人相当于猫的手),被派遣到急救部工作。今天我也是从一大早开始处理接踵而至的急诊患者,一直忙到晚上六点。
快点回去歇着吧。好在我目前没有需要负责的住院患者,周末也不必来上班,看样子总算可以好好放松了。
一边琢磨着周末做些什么好,我一边走在楼顶,很快来到一幢房屋前。房屋用红砖砌成,造型像极了欧洲童话故事里面出现的洋房。这儿是我上司的住所……应该说是栖息地吧。而放有我的办公桌的棚屋,则是位于洋房的后面。
这里是为东久留米市全域提供医疗服务的天医会综合医院,床位超过六百,规模之大引以为傲。自从我赴此就任以来,已经过了九个月,跨过元旦迎来了新春。
已经九个月了啊……横穿过屋顶,我回味着这段时间内的经历。以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犯下的杀人事件为开端,我遇到了包括灵异现象在内的各种疑难杂症和奇闻轶事。而在每一次事件中,我都目睹了我的顶头奇葩上司飒爽地揭开真相的英姿。
仔细想来,我们两人比起医生,更像是奇异事件猎手。我明明是为了成为内科医生才来这儿的……不过,那些事件基本上都和某种疾病有关联,勉强也可以算是在学习内科知识吧。
我一边编造借口让自己接受,一边走过“家”门口。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打开,从里面钻出一个穿着淡绿色手术服的娇小女性。
一头波浪卷的黑发伸至后背,鼻子不高但形状端整,双眼皮下的硕大眼瞳让她像极了一只猫。稚嫩的面孔乍一看像是高中生,在某些场合或许会被认为是初中生,但实际上是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也是我的“乱使唤人的顶头上司”。
天久鹰央——我所属的综合诊断部的部长,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小鸟,你来一下。”
鹰央笑着冲我招手。看到她的模样,头脑中立刻亮起红色的警灯。
“我今天可不会陪着您了!”
“搞什么嘛,这么冷淡。”
听到我即刻回绝,鹰央嘟起嘴。
“反正又想拉我一块儿去调查什么怪事吧。我今天在急救部忙了一天了,实在没那个精神。”
鹰央基本上只往返于楼顶的这个“家”和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之间,几乎不会离开医院。然而,一旦被“谜题”勾起好奇心,就会一改平时如冬眠中的熊一般的作息,变得异常活跃。每每这时,身为部下的我就会被卷入其中,劳苦甚多。
看到我斩钉截铁的拒绝,鹰央拖着脚步朝我靠近。
“怎、怎么了?”
被比我矮一头还要多的鹰央抬起头瞪着看,我不由得向后仰。
“耳朵靠过来。”
鹰央压低声音说道,同时伸出左手食指勾了勾。
“耳朵?”
我不解地弯下腰。瞬间,鹰央毫不客气地揪住了我的右耳朵。
“少磨磨蹭蹭的,叫你过来就给我过来!”
“哇、等一下、鹰央老师,疼!真的疼!”
惨叫声中,我束手无策地被她拽着耳朵进入了“家”里。
“到沙发那儿坐着吧。”
直到把我拖进房间,鹰央才肯松开手。
“您再揪,我的耳朵就要掉了啊。”我揉着发痛的耳根,叹了口气。“那,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是要被莫名其妙的事件耗费掉整个周末的节奏。来到这儿的九个月里,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正在逐渐放弃悠然度过美好假日的念头。
“没有,我是要跟你说今年带的实习医的事。”
鹰央灵巧地从高高摞在地上的书堆之间穿过。这个房间里堆满了鹰央莫可指数的藏书,宛如地板上长出了一棵棵书本长成的树。再加上房间的主人鹰央对光线极其敏感,遮光帘一天二十四小时紧紧拉上,只有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这座洋房的内部与光鲜亮丽的红色外观截然相反,变成了一片昏暗阴郁的“书之林”。
“确实,这个礼拜来了一批新的实习医和护士……”
我歪着头不解,这时移动到房间内部书桌前的鹰央转过身,朝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怎么啦,小鸟。你这么快就盯上新来的护士和女实习医准备出手了吗?”
“才没有!”
“没事,我不会拦你的,不过你也要把握分寸啊。人家初来乍到,没适应新环境,还要费心思甩了你,多辛苦啊。”
“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被甩一样!……至少现在我还没那个心思啦。”
仅两个星期前,因某个事件,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悲伤的失恋(译注:参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例簿》系列第四卷第三章)。在伤口愈合之前,我暂时不想主动出击。
“是吗。顺带一提,我说的实习医,指的是进入第二年的。”
鹰央从桌上拿起一张纸。
“今年有人申请到我们科室来实习。”
“咦?真的吗?”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实习项目规定,第一年需在指定的科室实习,但第二年里有数个月的“选修”期,可以申请去自己喜欢的部门实习。直到去年,综合诊断部都没有对实习医开放申请,但从今年开始,我们也接收实习医了。
不过,没想到真的会有人选择我们部门。综合诊断部只有我和鹰央两名医生,分配的住院病床数也少得可怜,很多实习医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一直以为不会有好事者主动请缨。
目前,开处方、写注射单、预约检查、办理入院出院手续等所有杂活都由我一人负责。如果有多名住院患者,我就要忙得团团转。如果有实习医来,我的负担也能减轻一些。
“顺便问一句,有多少人选了咱这个部门?”
“就一个人,下半年来报到,在我们这儿待四个月。”
“四个月!?这么长?”
换句话说,那个人要把自由选择期间的大半都用在我们部门上。看来是对这儿有着相当的兴趣。
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得打了冷战。
“那个……鹰央老师,我多问一句,选了咱们部门的那个实习医是谁?”
鹰央拿起另一张纸走了过来,把它递给我。我战战兢兢地接过,看了起来。纸上印着今年所有的实习医各自的实习部门和起止时间。如鹰央所说,其中有一人将在综合诊断部实习四个月。
“不行!”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大声叫道。
“你说啥呢?”鹰央不解地眨眼。
“这家伙不行。唯独她不可以!”
我指向上面印着的“鸿之池舞”四个字。
“你看不上小舞哪儿啊?”
“从头到脚都看不上!”
鸿之池舞是我的天敌。她性情随和,平易近人,再加上成绩优异,很受指导医师的青睐,然而偏偏对我却是过于随便(倒不如说明显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么说来,那家伙去年说过“明年的实习选修,我会选综合诊断部”。我本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没想到……
我的绰号“小鸟”一开始只有鹰央在叫,但后来很快在医院里传开,幕后黑手也是她。不止如此,她还散布我和鹰央在交往的谣言,而且暗中努力撮合,试图让谣言变成现实。我来到这家医院后不走桃花运,这锅铁定要让她背一半。
光是有一个奇葩上司就够让人头疼了,如果再加上鸿之池也到我们这儿来的话……光是想想就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不行也没用,这事已经定下来了,改不了。”
听到鹰央冷淡的声音,我颓然垂首。而她则是不管不顾地开始哼起小调。
“搞好了,下一年度小舞就会进入我们医院的医局,这个部门就有三个人了。来一个,再来一个,人手多了,规模也能逐步扩大。”
(译注:医局是日本医疗体系中特有的一类民间组织,常设于各医学院,主要成员包括学校内教授、讲师、助教、主治医和实习医,主要负责组织内人事及研究经费的调配,以及提供教育和就业方面的指导和支持。医局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向学校附属或关联医院介绍和派遣医师,本系列小说的主人公小鸟游便是从属于毕业学校的医局,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独立的医院内亦可设立医局。医生没有加入医局的义务,但出于个人职业规划和工作便利等考虑,绝大多数医生都会选择加入。医局可以按需灵活调配医师,为提高地方医疗水平、平衡医疗资源分配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同时内部也存在权力集中等制度上问题,近年来也引起一些争议。)
“您在考虑扩大部门规模吗?”
我一直以为鹰央并没有扩大部门规模的打算。
“那还用说吗。如果扩大诊疗规模,我们就能诊察更多的患者。患者越多,遇上新奇病例的概率也会变大。”
昏暗的房间中,鹰央的双眼闪闪发光。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明白了。具有无限好奇心和超人才智的鹰央,总是在渴求着能够让她的聪慧大脑施展本领的“谜题”。如果综合诊断部的规模扩大,来看病的患者也会增多,这也就意味着她有更多机会解开症状奇异、被其它科室甩包袱一样丢来的患者们身上的“病因”了。
足不出户就有源源不断的“谜题”送上门来——这便是鹰央渴求的理想环境。
“而且,部下多了的话,调查外面事件的时候也更方便。”
听到鹰央补充的一句,我不由得皱起面孔。
鹰央不仅仅满足于诊断奇异的病例,有时还会插手医院外面发生的事件。而每每这时,我都无可奈何地被迫接下接送鹰央到事件现场、问询相关人员等与医生毫无干系的工作。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请不要插手医院以外的事情。”
“你可知道,你能在这儿上班,都要归功于我解决了‘医院以外的事情’啊。”
鹰央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她说得一点不错,我无言以对。约一个月前,鹰央揭开了“密室内溺死事件”的真相(译注:参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例簿》系列第三卷第三章)。若不然,我就要被大学医局召回,无法继续在综合诊断部就职了。
“那倒是没错啦……对了,您找我就是为了鸿之池要来的事儿吗?不是又有了什么事情,想让我带您过去吧?”
我将手里的文件还给鹰央,后者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看样子,她很开心鸿之池选择了我们部门,特地来告诉我。这个部门是两年前鹰央结束了初期实习后新成立的,当时任院长的鹰央的父亲“为了最有效地发挥鹰央的能力”,力排众议通过了部门设立的议案。
然而,自成立起直到我被派遣过来的去年七月,综合诊断部一直未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鹰央不懂得察言观色,难以与他人交流构筑关系,从大学医局派遣来的数名医生均未能与她融洽相处,待不了多长就被赶回去了。
我刚到这里就任时,也未能理解这个奇葩上司的种种言行,曾数次发生冲突矛盾。但,随着一同工作,解决了数起案件后,我们逐渐得以互相理解,如今已构筑了融洽的关系。
在我的努力辅助下,“综合诊断部”终于能够将鹰央超出常人的智慧与才华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这儿不仅是她凭借自身能力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机构,更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这个部门如果能够扩大,她会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不过鸿之池那家伙,上次在急救部值班的时候碰过面,当时可完全没说过要到咱部门实习的事情。下次见面可要抱怨几句。”
“嗯,你不知道吗?小舞前天开始请假了。”
“请假?她怎么了?”
“半夜肚子疼,去医院急诊,说是阑尾炎,直接住院了。昨天刚打来电话。一开始打了针抗生素先看看情况,但炎症没有好转,今天做手术。”
“手术?在我们医院吗?”
“不,在清和综合医院。”
清和综合医院位于西东京市,与东久留米市毗邻。
“她去那儿干嘛?直接在我们医院检查不就好了?”
“我哪知道。手术预定是下午一点开始,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这样啊。不过,鸿之池那家伙居然……”
很难想象平时总是活力满满地在医院里东奔西走的鸿之池因病住院的样子。
“没事,阑尾炎一个礼拜就能好。昨天她本人也说了,‘要快点康复,回去继续捉弄小鸟大夫’,看样子挺精神的。”
“臭家伙……”亏我还为她担心了一瞬。我暗自悔恨着,抬头看向挂钟。时针已经转过了六点半。不觉间已经聊了这么久。
“那,鹰央老师,我就先下班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向门口。“哦,明天见。”鹰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本来还担心宝贵的周末又要泡汤,不过看来逃过了一劫,万幸万幸。明天做些什么好呢。
刚要打开房门,腰间响起了明快的爵士乐。我伸手探入急救部工作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来电者的名字——“成濑刑警”,我皱起眉头。
成濑是隶属于田无警署刑侦科的刑警。至今以来,我与他多次在鹰央解决的案件中打过照面,算是认识,但并不是平时有事没事打电话聊天的关系。一阵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涌起。
“怎么了,不接吗?”鹰央露出疑惑。
“那个,是成濑刑警打来的。”
“成濑?他找你什么事……我说你该不会是被女人甩多了,开始找男的了吧?”
“才不是!”我大声反驳,然后按下通话键。
“喂,你好……”
“小鸟游大夫,您好。我是田无警署的成濑。请问天久大夫在那边吗?”
听筒中传来阴沉的嗓音。
“呃,她是在这儿……您要是找她的话,直接给她打电话不就行了?”
听到我抱怨,成濑陷入沉默。哎,也不是不能理解。鹰央总是一脸坦然地插手警方调查的案件,成濑对她很难抱有好感。不过,前者毕竟是华丽地解决了好几个让警方一筹莫展的悬案,再怎么看她不顺眼,也比不上破案重要。复杂的利害关系和心态,让成濑难以下决心直接打给鹰央。
“哎,先不说这个了。您找她有事吗?”
我向对方问道。鹰央立刻凑了过来,靠近我的身边。她的听力优于常人,在这个距离下,听筒中微弱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发生了一起奇怪的案件,我认为有必要告诉天久大夫一声。”
听到成濑的话的瞬间,鹰央扬起了嘴角。
……再见了,我美妙的周末时光。趁我仰天长叹之际,鹰央纵身一跳,从我手中抢过了手机。
“说吧,是什么案子!?”她的语气格外开心。
“哦,是天久大夫啊……您好。”
鹰央抢过手机时不小心按下了免提键,成濑百无聊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在房间内回荡。鹰央慌忙把手机举远。
“案件的目击证人说……说像是看到了有‘隐形人’袭击被害者。”
“隐形人!?”鹰央瞪大了眼睛,欣喜地叫道。
“隐形人袭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就里地跟着发问。
“我们刚刚确认了现场,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可不相信隐形人那种扯淡的说法。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基本上就是真凶了,……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听着成濑低沉的声音,我感到疑惑。
“既然锁定了嫌疑人,为什么还要找我们?您不也是不愿意鹰央老师插手案件吗。”
“我不是因为希望你们插手才联系的。嫌疑人是你们认识的人,我只是通知一声而已。”
“我们认识的人?”
我问道。成濑依旧用阴郁的嗓音回答。
“是的。嫌疑人是贵医院的实习医,鸿之池舞”
将爱车RX-8停好后,我和鹰央立刻打开车门。接到成濑的联络后,我们迅速驾车前往,十五分钟后便赶到了八层楼高的清和综合医院。
我们穿过停车场,来到医院正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皱起面孔。近十辆巡逻车将门口团团围住,入口拉起了警戒线,有警员在检查进出的人。
电话里,成濑只是说“放着不管的话你们肯定又会胡来,所以才这样提前联系了。这次请务必不要干涉”,而没有告知详情。不过看这个架势,案件显然是非同小可。
警戒线的外面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群众。我们停下脚步。
“目前禁止无关人员出入医院,医院的工作人员请走后门,出示身份证明后才可以进入!”
在警戒区域内,警员和大概是医院职工的人正声嘶力竭地喊着。
“看样子是进不去了。老师,怎么办?”
我问道。鹰央向右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前进。
“鹰央老师,您去哪儿?”
我跟了上去,然而她没有回答,只是径自走向建筑的后门。门口有若干人正在排队等候入内,有两名警卫在逐一检查证件。鹰央没有排队,而是试图直接从警卫身旁穿过。
“哎,等一下,请先排队!”
其中一名发胖的中年警卫慌忙拦住鹰央,列队的人们也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别挡路,快点让我进去。”
鹰央抬起头瞪向他。警卫皱起眉头。
“大家都在排队呢。请准备好证件,到队列的最后……”
“我不是这儿的职员。”鹰央打断了警卫的话。
“不是职员?那,您是患者的家属吗?”
“不,我也不是家属。”
“现在除了职员和患者家属以外禁止入内。你到底是什么人?闹事者恕不奉陪!”警卫员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虫子。
周围的气氛变得险恶。我急忙对鹰央耳语。
“鹰央老师,我们先回去吧。”
然而,鹰央纹丝不动,反而扬起了嘴角,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我是这家医院的院长袴田的熟人,是他叫我来的。你们就这么对待你们院长的客人吗?把人拦在门口不让进去?”
“院长的熟人?”警卫讶异地嘟囔。鹰央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天医会综合医院的职员证,举到警卫眼前。
“我是天久鹰央,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今晚约好了和这家医院的院长袴田会面。不信的话就去问袴田啊,快点。”
警卫盯着她的证件看了数秒钟,说了句“我去确认一下,请稍等”,然后便进入了值班室。数分钟后,他摇晃着肥嘟嘟的下巴回来了。
“已确认,您可以进去了。”
警卫笔直地站在鹰央面前一动不动,声音中透出一股紧张。
“明白就好。走了,小鸟。哦,这家伙是我的部下,是个跟屁虫,他也一起和院长见面,放他进去吧。”鹰央用拇指冲我比划着,对警卫说。
跟屁虫!?我不禁瞪大眼睛。鹰央径自迈开了脚步,朝院内走去。我慌忙追上去抗议“谁是跟屁虫啊!?”,然而她只是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因为每次我在外面调查案件的时候,你都跟在我后面啊。这样的人不就是叫‘跟屁虫’吗。”
你以为我愿意跟来吗?还不是因为放着你一个人不管的话天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不满地撇着嘴,和鹰央并肩走着。
“……鹰央老师,您和这家医院的院长认识吗?”
“他和我的父亲关系很好。两家医院离得近,据说经常能碰面。我小时候也有好几次被带到这儿来过,那个时候认识的。只要说出我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放我们进来。”
我们经过走廊,穿过有数名警员忙碌的候诊区,进入电梯。
“手术部门是在三楼。”鹰央抬头看着指示板,按下了“3”。成濑虽然没有告知案件的详情,但透露了事件发生在手术室。
来到三楼,我们走出电梯厢,停下了脚步。
数米前方,一扇自动门上面贴着“手术区(洁净区)”。门前拉着黄色的警戒线,两名警员像门卫般候在线前。鹰央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对不起,前方禁止通行。”一名警员出声制止。
“我们是医生,需要进入手术室。”
鹰央毫不畏惧地回答。确实,我们是(另一家医院的)医生,(为了调查收集关于案件的情报)需要进入手术室,此话并非虚言,不过真亏她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大声说出来。
“即使是医生也不能进去,请您配合。”
警员很有礼貌、然而毫不含糊地说道。大概是里面仍然有鉴识课的人在调查取证。在案发现场,鉴识课的调查是最优先事项,据说很多情况下连刑警也不得入内。看样子,就算是横行霸道的鹰央,也无法进入手术部。
“鹰央老师,在鉴识课调查完之前是看不了现场的。我们还是先去看鸿之池的情况吧。”
我对鹰央耳语。她不满地嘟起嘴,不过还是点点头说“知道了”。我们重新坐上电梯,来到五楼的外科病房。
“鸿之池舞在哪儿?”
走出电梯,对面就是护士站。鹰央走上前,大声问道。里面正在忙碌的护士们一齐转过头,朝她看来。
“那个,请问您是哪位?”
离我们比较近的一位中年护士问道,同时脸上浮现警惕的神色。
“我是小舞的朋友。她在哪儿?”
听到鹰央的回答,护士变得更加警惕。
“很抱歉,今天的探望时间已经提前结束,您不能去看她。”
“我知道,是因为手术部出了什么事情吧。我就是来找小舞问那个事的。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儿。”鹰央的语气渗出一丝不耐烦。
“你真的是鸿之池小姐的熟人?不是记者吗?”
面对护士满是怀疑的目光,鹰央从口袋里掏出天医会综合医院的职员证,举到护士的面前。
“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鸿之池是我院的实习医。这还不算是熟人吗?”
得知眼前的人竟是这附近最大规模医院的副院长,护士的神情开始动摇。鹰央立刻凑上前追问:“快点让我去见小舞!”
“不、不可以。警方有指示,鸿之池小姐不能见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我们也没有办法的!”
听到护士的话,我抿紧了嘴。警方做到这个地步,说明鸿之池的嫌疑相当大。九个月来与鹰央一同辗转各个案件的经验,告诉我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
与护士大眼瞪小眼的鹰央忽然移开了目光,看向护士站里面挂着的白板。白板上写着所有住院患者的情况。只见鹰央的嘴角缓缓上扬。
白板上的文字很小,距离我们较远,我是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但鹰央的视力和听力都优于常人,她想看清那些文字应该不成问题。
“小鸟,跟我来!”鹰央开始奔跑,看样子是找到了鸿之池所在的病房。
“哎,不行!”
护士惊叫着试图阻拦,然而鹰央当然不会乖乖就范。前者急忙抓起内线电话的话筒,大概是要通知警卫吧。
哎,又有麻烦事了……我皱起眉头,跟在鹰央后面。运动神经差到令人绝望、跑起来姿势歪歪扭扭的鹰央很快被我追上,我们一起转过走廊的拐角。
“是护士站后面的那个单人间!”鹰央叫道。
这层楼的走廊形成封闭的环状。看样子,鸿之池在距离护士站最远的病房里。
“前面拐过去就是,小舞就在那儿!”
鹰央指向前方约十米处的拐角。刚转过去,我们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鹰央因脚下急刹车险些摔倒,我急忙扶住她,同时皱起了眉头。
前方的走廊里并排着六扇房门。从近到远的第三扇门前,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穿着制服的男子。我们认识他,他正是田无警署的刑警成濑。
“……果然来了啊。”看到我们,成濑长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叫我们来的。”鹰央走上前。
“您忘了是吧,天久大夫。我可没叫你们来。‘贵院的实习医现为案件嫌疑人,警方将尽力调查,请务必不要插手’——我是这么说的。”
成濑说道。鹰央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过头看向我。
“他这么说过吗?”
看样子,她只听到了鸿之池成了嫌疑人,以及“隐形人”这两个关键词,剩下的都变成了耳旁风。
“他确实说了,叫我们绝对不要跑过来。”
“就是因为怕您会跑过来,才事先通知提醒的。哎,打完电话这还没过一个小时,就溜到这儿来……总之,请您快点回去吧。”成濑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离去。
“小舞是被逮捕了吗?”鹰央用锐利的视线瞪向成濑。
“……不,她没被逮捕。”
“既然没有逮捕,警方就无权阻止她和别人见面,快让开。”
“这可不行。”
成濑张开双臂,拦住试图从他的身旁钻过去的鹰央。
“你有什么权利拦我!?”鹰央恼怒地大叫。
“禁止她和别人见面的不是我,是主治医。”
“主治医?”鹰央显得很惊讶。
“没错。鸿之池舞小姐刚刚接受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主治医禁止了探望。”
“小舞做的是阑尾切除术,很简单,用不了一个小时。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允许探望?”
“不是身体的原因,是心理上的问题。”成濑讽刺一般回答。“鸿之池小姐因这次的事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精神状况不太稳定。”
不稳定?面对繁重严酷的实习医工作没有丝毫怨言、每天都是笑脸相迎的鸿之池,居然会精神上不稳定?
“反正是你跟主治医说不要让她和被别人见面吧。八成说不然的话,会有各路媒体跑过来闹事。”鹰央哼了一声。
成濑弯下腰,凑近鹰央的脸,上半身像是盖在了她的上方。
“天久大夫,鸿之池舞小姐在精神上受到打击是真的。就连我们警方都还没法对她进行问讯。”
鹰央的脸上终于显出了动摇。成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继续说道。
“另外,谢绝探望的理由除了防止媒体会闹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让她见到您。请您不要再插手干涉了,这也是为了她好。”
“为了她好?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恐怕是死了人。”
死了人,即杀人事件。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了,但真正听到从警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了那份沉重。
“手术室里的麻醉医因颈部被切开而死亡,详情暂时无法透露。从现场情况来看,唯一可能实施犯罪的只有鸿之池舞小姐。”
“那就让我看看现场,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那样……”
“麻烦您听我说完好不好。”成濑打断了鹰央的话。“现在光是听有关人员的供述,就出现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是指之前说的‘隐形人’吗?”
鹰央立刻问道。成濑皱起面孔,大概是在后悔说出了这个勾起鹰央兴趣的关键词。
“我在跟你说,我会来帮你们解开所谓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已经有好几次帮助警方解开了悬疑案件的真相,你也见过了吧。”
“这次的事件,恐怕会成立专案组。”成濑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奇怪,毕竟是杀人事件,而且情况不同寻常。那又怎么样?”鹰央皱起眉头。
“刚才有警视厅搜查一科杀人案件组的组长来确认了情况。组长说了,‘不要让那个叫天久鹰央的人和案子扯上关系’。”
鹰央露出了明显是惊愕的表情。我也是一样。没想到被点了名。
“您可能也知道,警视厅的搜查一科里有十六个杀人案件组,另设组长负责管理,每个组长管两个组。如果针对某个案件成立了专案组,十六个组中的一个小组就会负责调查,而那个小组的组长就来指挥调查。”
成濑表情僵硬地开始说明。自从来到综合诊断部后,我和警察打交道的机会多了起来,这方面的知识也了解了不少。
“这几个月来,天久大夫连续解决了好几个成立了专案组调查的大案,您在警视厅搜查一科里面也算是个名人了。不过,也有不少人不喜欢被外人抢去风头,……说实话我也是。”
鹰央紧抿着嘴,听着成濑的说明。
“搜查一科的科长和樱井先生或许对您还有些好感,但负责这次案件的组长可不一样。他下令严禁您这位民间人士参与案件的调查。”
“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吗?你找我过来,不是为了听取我的意见吗?”
鹰央探出身子,只见成濑一脸苦涩。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联系您是为了告诫您不要插手。说发生了奇怪的事,只是我说漏嘴了而已。”
“不小心说漏了嘴,正说明你潜意识里认为这次事件有可能必须要我来解决。只为了警察的面子,就一心摒弃我的帮助,这才叫犯傻。”
“这不光是面子的事!”成濑怒喝。“这次的嫌疑人是你认识的人,如果你插手进来,会极大地破坏调查的公正性!”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为了帮小舞洗脱罪名,会耍什么手段来歪曲真相吗!?”
鹰央狠狠地瞪向成濑,娇小的身躯散发着难以遏制的怒意。一直以来,她都把运用自己的智慧揭开真相作为生活的意义,不论那个真相有多么残酷。成濑道出的疑虑,无异于正面挑战她的尊严。我交替看向两人,心中惴惴不安。
“……天久大夫,您实际上会不会做什么,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成濑的语调恢复了平淡。
“问题是有人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只要调查的公正性遭到质疑,即使最终结果说您的熟人是被冤枉的,也可能不会被采信。”
成濑说的没错。他的解释合乎道理,身为警察,他的应对也无可指摘。
“总之,除了这个医院的相关医护人员以外,其他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还请回去吧。”
成濑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然而鹰央不为所动。周围的气氛再次陷入紧张。
“哎呀哎呀,这不是小鹰央吗,好久不见了。”
忽然,从背后传来悠闲的招呼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转过头去,只见一名年迈的男子拄着拐杖,正在不远处冲我们露出笑容。他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来,花白的头发像是染色一般完美。
“袴田……”
听到鹰央不耐烦似的嘟囔,我才明白男子的身份——他正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也是鹰央的熟人。
“哎呀小鹰央,好长时间没见,已经长这么……没多大啊。”
袴田来到鹰央身边,开始胡乱地抚摸她的头。
“别弄了,头发都乱了。”鹰央不满地挥开他的手。
“真是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听说你来找我有事,我就一直在院长室等着,结果警卫室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楼里面闹腾。”
应该是刚才和鹰央交谈的护士联系了警卫室,然后警卫室向院长报告了事情。
“警察同志,辛苦你了。来,小鹰央,走吧。”
袴田向成濑问候了一声,然后拽起鹰央的手腕。
“啊、等一下,我还有话和成濑……喂,别拽……”
鹰央大呼小叫着被院长拽走了。
“呃,那个……那就,成濑先生,再见了。”
我冲不知所措的成濑招呼了一声,也跟在两人身后离开了。
“那,小鹰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袴田问道,脸上是和蔼的微笑。看上去是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然而从刚才强行拽走了鹰央来看,恐怕手腕相当强硬。这也难怪,毕竟要管理床位超过四百的大医院,没有点本事怎么行。
“我都说了,不是来找你的。”
鹰央喝着放在茶几上的瓶装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在袴田的带领下,我和鹰央来到了位于八楼的院长室。
“难得见一面,你怎么还是这么冷淡啊。对了,小鹰央,我这儿有好吃的泡芙,你要不要吃?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可爱吃了,明明嘴巴那么小,每次吃的时候都可急了,结果吃完嘴边沾的全都是奶油……”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许拿我当小孩!”鹰央红着脸抗议。
“抱歉抱歉,你看上去和以前实在是一模一样,没忍住。那,你不吃泡芙了?”
“当然要吃了还用说吗!”
鹰央立刻回答。袴田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向房间角落里放着的小冰箱。我悄声吐槽“小孩一个”,只见鹰央立刻斜眼瞪过来问“你说啥?”。她的耳朵真是可怕。“不不不,我什么都没说。”我急忙摆手否定。
“来,吃吧。”
袴田将盛有泡芙的盘子放到我和鹰央面前。后者笑逐颜开,用两只手抓起泡芙,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眨眼间满嘴都是白花花的奶油。
……果真是小孩子。我一边暗暗叹气,一边冲袴田道歉。
“真对不起,来之前也没联系您一声。”
“没事,没关系的。”
袴田看着开心地吃泡芙的鹰央,眼睛笑成一条线。鹰央容易遭到同龄或是略年长者的敌视,却不知为何似乎很受老年人的疼爱,大概是让他们联想到了任性的孙女吧。
“然后,……那个,是叫小鸟医生,对吧?”
“……敝姓小鸟游。”
一如既往地,鹰央介绍我时称“这是我的部下,叫小鸟”,结果便是从刚才开始袴田数次搞错了我的名字。
“哦哦,失礼了,小鸟游医生。你们是有什么事儿想问我吧?”
袴田的目光从慈祥老爷爷变成掌管大医院的院长。我也摆正了身姿。
“听说今天这里出了点事。”
我谨慎地斟酌用词。他即使再如何疼爱鹰央,也很可能不希望他人插手自己医院里的事情。
“嗯,数个小时前我们这儿的一名麻醉医在手术室里身亡了,据说是被人杀害的。而案件的嫌疑人,是在贵院天医会综合医院工作的实习医。你们是听到了这条消息,才跑到我们这儿想要调查的,对吧?”
“不,我们不是想调查……只是想来看一下鸿之池,……被怀疑的我院实习医的情况。”
“真的只是那样吗?我可是听说了,这几个月来小鹰央带着手下的医生一起,解决了好多不可思议的案件。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这次事件好像也是相当离奇。小鹰央的好奇心那么旺盛,会不会想凭自己的能力解决案件,洗清那位实习医的嫌疑呢?”
听到袴田一丝不差的推理,我无言以对。
“那个死了的麻醉医,是你认识的人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鹰央问道。看样子是吃完了泡芙,表情恢复了严肃,只不过因嘴角沾着的奶油,看上去十分智障。
“当然认识了。这个医院里的所有医生我都认识。”
“您是用奶油当口红抹吗?”见我掏出手帕擦拭鹰央的嘴角,袴田忽然露出微笑,回答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汤浅春哉,是从陵光医科大学麻醉科来的,去年四月起在我们这儿上班,今年应该是三十岁了。”
嗯?鸿之池好像也是陵光毕业的吧?我试图在记忆中搜索。
“他志愿成为麻醉医后,在研究院里做基础研究,去年回到临床,就被派到我们医院来了。”
袴田用平淡的语气介绍被害者的经历。
“今年三十岁的话,就是说毕业才六七年。志愿当麻醉医的话最快也要四年,然后再去研究院的话,他是怎么这么快出来的?时间对不上吧?”
(译注:在日本,志愿成为麻醉医师者,须在申请前按规定在麻醉科实习,并取得厚生劳动省承认的麻醉科志愿医的资格。)
医学部的研究生想要拿到博士学位,至少也要三年时间。
“哦,据说他没拿到学位,在毕业之前就回了临床,被派到了我们这儿。”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概是不适合从事基础研究,想尽快回到临床实践吧。
“你知道那个男的是怎么死的吗?”
擦净了嘴角后,鹰央问道。袴田的表情变得僵硬。
“嗯,听说了。……好像是颈部被锐物割开,气管和颈动脉被切断了。注意到异常的医生们立刻赶到进行抢救,但还是很遗憾。”
“为什么小舞被当成了嫌疑人?”鹰央立刻继续发问。
“据说,案件发生时,正好是手术结束后,患者刚从麻醉中醒过来。主刀的外科医生在麻醉科准备室休息,器械护士和其他手术护士也离开了手术室去整理器械。换句话说,出事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汤浅大夫和你们那儿的实习医两个人。”
“是不是在主刀医和护士们离开手术室后,有人偷偷溜进了手术室?或者也有可能是最后离开了手术室的人下了毒手。也有那个麻醉医自杀了的可能性。只凭那些情况就怀疑是小舞,太奇怪了吧。”鹰央皱起眉头。
“我们医院在各手术室和手术室门口的走廊里都装有监视摄像头,可以在麻醉科准备室看到画面,也都录了像保存。根据画面来看,当时手术室里除了汤浅和患者以外没有其他人。”
“你是说事件的过程有录像吗!?”鹰央眨了眨眼。
“不,汤浅遇刺的瞬间没被拍下来,只看到有血液溅出来,数秒后汤浅倒在地上,进入了画面。不过镜头很快拉远,囊括了整个手术室,但还是只拍到了汤浅和患者两人。”
“摄像机也有拍摄死角吧,会不会是藏在了那儿?”
鹰央皱着面孔嘟囔,袴田耸了耸肩。
“这我就不知道了。录像数据全都被警方拿走了,如果真的有人藏起来,或者是在别的医生赶来之前逃走的话,警方应该能发现的。”
“……自杀的可能性呢?根据你说的那个情况,也可以怀疑是自杀吧?”
在鹰央的注视下,袴田忽然先是向四周张望了一瞬,然后压低了声音。
“说实话,汤浅大夫在遇害之前,有一瞬间被摄像头拍到了。根据看到画面的医生们说,他那个时候像是在和谁打架一样。如果是自杀,这个举动就不太合理了吧。”
“拍到了他和别人打架?那还没拍到犯人是谁吗?”
袴田缓缓摇头。
“问题就是除了他以外谁都没拍到。他好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袭击了一样。所有看过录像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听到袴田宛如在讲鬼故事一般的语调,我只觉脊背发寒,同时头脑中浮现了“隐形人”一词。成濑在电话里说的,恐怕就是指这个。
看到我表情僵硬,袴田笑了笑,夸张地耸了耸肩。
“哎,隐形人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的,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看上去偶然像是那么回事而已吧。毕竟,确实存在在汤浅被切开颈部之前遇到袭击的痕迹,也就是说自杀的可能性很低。这样一来,怀疑唯一在场的另一个人,也不难理解。”
“……那个男的被杀害的时候,小舞应该才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你真觉得她有能力袭击并杀害一名年轻男子吗?”
“我的专业是儿科,不清楚一般人术后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行动力,判断它是警察的工作。他们是专业人员,根据分析拍摄到的画面,问询相关人员,会搞清楚汤浅大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
“没错,警察的确是调查案件的专家,但他们不是医学方面的专家。这起案件发生在手术室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内,显然由我这样具有医学知识、而且远比警察更聪明的人来调查更合适。”
鹰央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犹豫。袴田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鹰央啊,确实,你从小就聪明得很。不过啊,这次案件的嫌疑人是你的熟人。你先入为主地认为你们家的实习医不是犯人,从而无法冷静客观地调查,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
鹰央闭上眼睛沉默了数秒,似是在仔细组织话语,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相是客观存在的,其中没有个人感情介入的余地。我不论是在探寻事件真相,还是为患者诊断病情,都是动用了自身的一切能力,分析所有可能性,去寻找唯一的真相。……不论它有多么残酷。”
她平静地述说的模样,竟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成熟。
迄今为止,鹰央接诊了许多其他医生未能诊断的疑难杂症,其中不乏身患不治之症的人。作为医生,鹰央对他们道出了残酷的真相——因为这便是她的职责。
如果这次案件中,鸿之池真的是凶手,鹰央一定会那样说的。客观的真相不会被个人的感情左右,这正是诊断医鹰央的原则。
“不过啊,”鹰央讽刺般扬起了一边的嘴角,“我很清楚,小舞绝不是一个会杀人的人。对吧,小鸟。”
鹰央将话头丢给我。我一边因她叙述中前后的矛盾而苦笑,一边点头回答“没错”。只见不知何时,袴田也缓和了神情。
“就是这么回事,让我见见小舞。可以吧?”
面对向前探出身子请求的鹰央,袴田只是“哎呀,这个么……”地露出苦笑,仿佛一位爷爷听到孙女缠着要买很贵的玩具。
“……不行吗?”
鹰央缓和表情,目光上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她很清楚,只要摆出这副模样,对方便很难直言拒绝。这个人真是,只要扯上“谜题”就会不择手段……
“我心里也是很想帮忙的。可是那些大块头的警察说啦,‘可能会有名叫天久鹰央的人找上来,如果她来了,千万不要让她和嫌疑人接触,也不要让她看到案发现场’,千叮咛万嘱咐,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们的动向被猜得一点不错,显然是成濑安排的。
“你不是院长吗,还用得着听他们的话?”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话不是那么说的啊。关于患者的治疗,是由主治医负全责。如果主治医说不能与他人会面,就算是我这个院长也不能插嘴。而且手术部的负责人不是我,是麻醉科的科长。如果说我借职务之便,让非本院职工的人随意进出手术部的话,可就要出大问题了。”
“堂堂一个院长,说话这么不管用吗?我们医院的院长可比你厉害多了。”
听到鹰央辛辣的评价,袴田只有苦笑。
“贵院毕竟是家族企业啊,当然不能和我们这儿相提并论了。我说到底也只是受雇于人,任重言微,可不容易呢。这次的事儿也是,不光损失了一名优秀的医生,接下来还要对付那些媒体,哎……”
“您真是……辛苦了。”
看到无力地垂下双肩的袴田,我也只能如此安慰。
“最要命的是外科医要抽出时间接受警察的问话。我们本来就缺人手,勉强维持运转,再这样下去,好多计划好的手术都做不了了,这样一来受苦的可是患者们啊……”
袴田继续诉说着不满,顷刻间显得苍老了许多。
“嗯?你们缺外科医吗?”
鹰央问道。袴田依旧垂着肩膀,只是抬起了头。
“是啊。这刚到四月,就有一名外科医因为酒精性肝炎住院了,据说是在去年年底的宴会上喝过了头。我到处找各大学的外科医局打听,结果都说没有人,最快也要等到下个月。没想到又摊上了这么个事……”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得了啊。”
一抹笑容出现在鹰央的脸上,逐渐扩散开来。我暗叫不妙。跟着她混了九个月,我学会了一件事:她露出那个表情的时候,绝对没好事。
“喂,小鸟。”
你看我说啥来着。我一边面露警惕,一边问“什么事?”
只见鹰央左手握拳竖起大拇指,抵在喉部,然后向右摆动。
“你被开除了。”
2
“呃,所以说,这位就是从今天开始到我们部门任职、来自纯正医科大学第一外科医局的小鸟游优医生。在马场医生住院期间,就由小鸟游医生来接替他的工作,直到他康复归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一边听着这位发福的中年男子、清和综合医院第一外科部长黑部昭雄用明快的口气向众人介绍,我一边问向自己。
三天前,我们接到案件的通知,赶来这家医院的时候,鹰央语出惊人:
“你被开除了。你先从我们那儿出去,在案件解决之前,到这家清和综合医院当外科医吧。”
只要成为清和综合医院的职工,我就可以与鸿之池接触,还能进入案发现场查看,警方也无权制止——这便是鹰央的算盘。
确实,在去年我因某事决心转到内科之前,我在外科工作了五年,现在也定期在急救部帮助进行一些外科的处理,作为外科医的水平应该还在。但直到之前我还天真地认为,那是不可能的——院长袴田不可能批准我为了调查案件而临时任职,而且说到底,我是纯正医科大学综合诊疗科医局派遣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生,大学医局也不可能同意这桩人事变动。
没错,本应是如此。然而听说了我的履历后,袴田竟一下子握住我的双手说“哦哦,你以前是外科医啊,那还请务必到我们这儿来干!”至于我所属的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的教授(他和鹰央也是老相识),只是对鹰央说了一句“哦哦,小鸟游大夫是说好了要借给你用一年的,这段期间随便你怎么使唤他”。
为什么这些老教授老院长们都这么宠着鹰央啊!?
在我张口结舌哑然失声之际,人事变动的议程进展神速,到了星期一,我便以大学外科医局派遣医师的身份,来到清和综合医院的外科就任了。
为什么我的上司和老师都这么轻巧地把我借来借去的啊?当我是出租光碟吗?
我无可奈何地垂下双肩,同时回忆起之前听人介绍过的清和综合医院外科的体制。该院的外科分为第一和第二外科两部分,前者主要实施腹腔相关的普外科手术,后者主要负责进行周围血管与心胸外科手术。从今天起,我隶属于第一外科。
黑部向众人介绍了我之后,便开始向我逐一介绍既任职工。不过其实,除了部长黑部以外,就只有两名职工而已。其中一名是副部长户隐。他有着一头显著变白的头发,却依旧打理得笔挺,个头偏高,四十岁左右,目光锐利,给人一种“能干的外科医”的印象。另一名是毕业第四年的外科医八卷。从资历上看应该比我年轻,但他留着拉碴的胡子,再加上体躯庞大,显得比我要年长。我的个头有一米八,却被他轻松超越,横向的宽度也比我大了两圈,估计体重上了三位数。
户隐用爽朗的声音问候“请多指教”,八卷只是轻轻示意。
“也请各位多多关照。”我低下了头。
“呃——这儿本来是有我们这三个,加上喝多了住院的马场大夫,共有四个人,再加上一个新来的实习医,在我们部门实习。总之,目前就以这班人马加油干吧。”
听着黑部的说明,我点了点头。
“手术安排在周一、周三和周五进行,值班表和呼叫的安排和应对待会儿细说。小鸟游大夫就从周三的手术开始作为助手登台吧。说实话,本来是希望能再多给你点时间,让你熟悉一下环境,不过上个礼拜出了不少事,我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够。”
“不少事?”我故意装傻。
“啊,那个……小鸟游大夫,你没听说过什么消息吗?”
黑部掏出手帕,擦拭脖子上出的汗。
“哦,我记得在新闻上看了,说是这家医院的一位医生在手术室里去世了……”
有关该案件,媒体的报道是“一名麻醉医师在手术室内因颈部出血过多身亡,警察正在调查事件是否存在人为因素”。虽然事情不算小,然而因目前可透露情报有限,媒体的报道较为克制,蹲在医院门口守候的记者也很少。
不过,若媒体知道了是杀人案件的可能性比较大,恐怕会纷至沓来吧。照这样子看,迟早会演变成那个局面。我需要尽快收集情报,并告知鹰央老师。
我一边听着黑部十分浅显的事件说明,一边因焦虑暗暗握紧拳头。上个周末,我和鹰央不停拨打鸿之池的手机号,却只是听到关机或暂时无法接听的提示音。眼下的首要任务,是确认鸿之池的情况。
“哎,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警方也在调查他杀的可能性,不过应该不大可能。八成是汤浅他因为贫血晕倒,不小心被手术刀割到了颈部。”
黑部快速结束了说明。看样子,他也不完全相信自己说的话。
“……是幽灵。”忽然,八卷嘀咕了一声。
“哎?你说什么?”
我反射般问道。只见他略微扬起嘴角。
“我说是幽灵。去年开始,我们医院的手术部就有幽灵出现。”
“幽灵?”听到那个超自然的单词,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八卷,没用的玩笑别开。”
黑部也板着脸训斥,然而八卷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这可不是玩笑,黑部大夫,医院里早就传开了。汤浅大夫是被手术部的幽灵杀死的。上周末我在医院里值班,都听说了。汤浅大夫他不是被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袭击的嘛,如果是幽灵的话……”
“八卷,给我闭嘴!”
突然,黑部歇斯底里一般怒吼,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八卷。后者满不情愿地闭上了嘴,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呃……总之,我们很高兴小鸟游大夫就任。那个啥,我们三个人九点有一个肝癌患者的手术,你就负责巡诊和处理病房事务吧,好不好?行,那我们就开始干活吧。”
黑部干咳了两声试图化解尴尬,然后催着我们离开医局。
一个人在病房巡诊啊。正好。
我暗暗发笑,跟在黑部后面,离开了医局办公室。
“好嘞,搞定。”
在医院信息系统里输入了注射单后,我坐在椅子上抻直后背,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看向挂钟,现在刚过正午。
这里是清和综合医院五楼住院区,集中安置外科的住院患者。我一大早从医局来到护士站,花了四个小时,处理了过半的病房事务。向护士问候,检查电子病历和信息系统,确认住院患者的情况,事情可不少。好在这家医院使用的系统和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相同,我不必额外花时间熟悉操作。
问候过的护士中,也有三天前和鹰央争吵的那位护士,不过幸运的是她没有记住我的长相,只是亲切地问候“请多指教”。
注射单、处方签和检查单的发送情况已确认完毕,巡诊和病历簿更新也完成了——除了一名患者以外。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打起精神,然后操作鼠标,调出病历。窗口上方的标题栏显示“鸿之池 舞 女士”。
我逐行阅读病历。据上面记载,鸿之池在上个星期三晚十点因腹痛来到夜间急诊部就诊。诊断结果为阑尾炎,于当晚入院,转至第一外科。施予抗生素并持续观察,但病症恶化,判断需要进行手术。原本计划进行腰椎麻醉,但手术当天早上腹痛加剧,同时伴有高热,怀疑阑尾内的脓液泄漏,或需清洗腹腔,于是改变方案为进行全身麻醉。
手术中并未发现有脓液漏出,于是仅切除了阑尾便结束。而就在手术结束后,事件发生了……
我把病历从头读到尾,然而没有看到任何关于案件的描述。这也是当然,毕竟病历上只会记载医疗相关的内容。
向下翻动屏幕,试图查找鸿之池术后的情况。翻到昨天的记录,我停下鼠标,看到上面的文字后抿紧了嘴唇。
“术后观察一切正常,伤口愈合情况良好,但精神不稳定,有明显忧郁症状,或需精神科医师会诊”
在艰苦的实习期间没有一丝怨言反而泼辣好强的鸿之池,居然会精神不稳定?看样子,她因事件的发生和警方的怀疑而受到了超乎想象的打击。从病历的描述中,我能感受到那份震撼。
我退出电子病历系统,离开护士站。走廊里,护士正忙着为各病房的患者配发午餐。来到距离护士站最远的那条走廊,只见前方十余米远处的一扇门口摆着一张钢管椅,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坐在那儿。大概是警察。
方才听护士说过,手术后有警察“为了保护案发现场的证人”而在病房门口二十四小时看守。不过显然,看守的目的并非保护,而是“为了阻止嫌犯逃亡”。
护士们显然也知道鸿之池被警方列为案件的嫌疑人,刚才还有人对我提醒说“其实我们这儿有一个比较麻烦的患者”。我紧张地沿着走廊前行。正在看着杂志的警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向我看来。我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听成濑说过,专案组的组长有明确指令,“禁止天久鹰央与案件扯上瓜葛”,与她经常一起行动的我,说不定也被他们记住了脸。
然而,看守的警察只是瞥了一眼穿着白大褂的我,很快低头继续看起杂志。我尽可能用自然的语气问候“您辛苦了”,然后敲了敲病房的门。警察只是盯着杂志,略一颔首致意。
打开房门进入室内,是一小段过道,入口处设有卫生间和浴室。过道通往客厅,里面摆着沙发和小冰箱。我向前走去,悄悄窥向病房内。可以看到一张病床和床头置物台,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子,我摒住了呼吸。一开始,我甚至没有认出她就是鸿之池。平素总是一副恶作剧般笑容的脸上不见了任何表情,盯着天花板的目光空虚呆滞,像是眼眶里镶了两颗玻璃珠。
“鸿之……池……”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然而她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面无表情地躺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蜡像。
“喂,鸿之池,醒醒。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小鸟游!”
“……小鸟游?”
鸿之池将空洞的双眼转向我,喃喃地重复我的话语。搞什么啊,好像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一样。
“没错,小鸟游。你总是叫我‘小鸟大夫’,记得吗?”
“哎……?小鸟大夫……?”她的眼瞳中逐渐显露出意识的光芒。
……这家伙,该不会是忘记了我的本名吧?
“没错,‘小鸟大夫’。我来看你来了。”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是小鸟大夫啊……”
“你什么意思?”
我不解地歪头,只见鸿之池微微扬起一侧的嘴角。
“如果这是幻觉,应该会看到更靠得住的人,对吧?比如说鹰央老师那样的。哎,难不成,我其实在心底是希望小鸟大夫来的吗?确实,小鸟大夫长得还算凑合,也挺暖的,但性格优柔寡断,一点都靠不住,根本不是我的菜啊……”
听着鸿之池信口开河地出言不逊,我只觉颞动脉突突直跳。这家伙,回过神来的头一句竟是这个。
“说谁是幻觉呢。快点给我醒过来!”
我拼命按下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揪起鸿之池的脸蛋。回想方才她的诋毁,双手不由得多了几分力道。
“疼疼疼!这是突然搞什么啊!”
鸿之池粗暴地挥开我的手,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看她的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日的神气。
“谁叫你傻愣愣的。现在醒了吗?”
我不满地哼道。鸿之池揉了揉脸颊,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诶?小鸟大夫?是真人?”
“废话,那还用说吗。”
“哎,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儿是清和综合医院吧。你那个员工证是哪儿来的?”
鸿之池指向挂在我脖子上的清和综合医院员工证。
“我被鹰央老师开除了。”我不禁露出苦笑。
“被开除了?你做了什么?对护士性骚扰遭到投诉了吗?”
“才不是!”这家伙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现在除了这家医院的职工以外,不能见任何人。所以鹰央老师找了关系,把我临时派到这儿的外科,这样就能和你接触了。”
“和我接触……?为什么要……?”
“说啥呢,当然是为了洗清你的嫌疑了。”
“我的嫌疑……就为了这,你们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鸿之池睁大了眼睛,眼角很快变得湿润。
“你眼睛怎么了?花粉过敏吗?”
我开玩笑道,只见鸿之池掩面而泣。
“因为,鹰央老师,顺便还有小鸟大夫,为了我竟然这么……”
……顺便?
“你在实习选修里面选了综合诊断部吧。鹰央老师说啦,你以后可能会进入综合诊断部,就是我们的同事了,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鸿之池双手覆面,不停地点头,似乎是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恐怕整个周末她都沉浸在极大的不安和恐怖中,内心脆弱不堪吧。
“鸿之池,我得到鹰央老师的指示,要听你讲述案件的详细情况,然后转告她。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鸿之池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放下双手,脸上写满了恐惧。
“说到底,你为什么没在我们医院看病啊?”
看到她的模样,我立刻岔开话题,同时努力让语气显得明快。
“因为……让熟人检查身体,心里总归不太乐意不是吗。而且,最开始的时候是整个肚子都疼起来了,虽然阑尾炎的可能性最大,但我担心也有可能是妇科疾病。”
确实,对于女性而言,让熟人给自己做妇科检查,是一件尴尬的事。
“所以,因为这家医院里有认识的人,就联系问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他说可以马上安排检查,我就……”
“你就被诊断为阑尾炎,入院观察,安排周五做手术,对吧。”
“是的。因为症状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所以采用了全身麻醉。”
“那,手术结束,从麻醉中醒过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鸿之池的表情变得僵硬。我问得太急了吗?刚打算换个问题,这时她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我听到了汤浅学长的声音。他说,‘嗨,醒了吗?’”
“汤浅学长?”
“是手术的责任麻醉医,叫汤浅春哉,大学游泳部里的学长,比我大五届。”
手术的责任麻醉医,便是这次事件中的被害人。这么说来,他和鸿之池都是陵光医科大学的毕业生。
“那个,你和被害……麻醉医认识吗?”
我斟酌着用词问道,只见鸿之池略微点了点头。
“刚才说上周三晚上联系的熟人,说的就是汤浅学长。学长联系了急救科的医生,然后告诉我‘已经安排好了,快过来’。”
“……你听到麻醉医的声音,然后呢?”
“那个时候我脑袋晕晕乎乎的,点了点头。然后汤浅学长拔掉了插管,把呼吸面罩按在我嘴边,告诉我深呼吸。我闭上眼睛,照着做了。”
她描述的是让患者脱离全身麻醉时的标准流程。
“我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还是觉得很困,就一直闭着眼睛没动。然后就感觉汤浅学长好长时间都没吱声,不过也没怎么在意。接着就突然响起了很大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眼睛就睁开了。”
“你看到了什么?”
“汤浅学长……在搏斗?”
“搏斗?”
“是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学长一脸通红,挥舞着双臂,……像是在和谁打架一样。”
“……他在和谁打架?”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不知道。我的身体还不能动弹,只是躺在手术台上,看不到整个房间。但至少在我看来,手术室里……只有我和汤浅学长两个人。”
头脑中再次浮现“隐形人”这个单词,我晃了晃头将其驱逐。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在那儿,只不过鸿之池没看到而已。
“然后呢?”
“汤浅学长还在拼命挥着双臂,脸上一片红,我一会儿能看到他,一会儿又看不到。看起来像是他在和谁搏斗。”
“但,……你还是没看到他的对手?”
我压低声音问道,鸿之池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汤浅似乎在和某个人搏斗,但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他的对手,在现场的鸿之池也没有看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继续问道,只见鸿之池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努力想撑起上半身,但身体不听使唤。这个时候,脸上溅到了温暖的液体……”
我很快猜到了脸上溅到的液体是什么,惊得说不出话来。鸿之池继续讲述,语气变得热切。
“真是一点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然后,就听到从远处传来跑步声,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人大声叫着冲了进来。我想尽力把握情况,拼命撑起了身子,然后就看见了……汤浅学长倒在血泊里……”
鸿之池浑身发颤。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我急忙伸手按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够了,你说得够多了。抱歉,让你回想这些不快的事请。”
然而,鸿之池却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一样,用力摇了摇头。
“还不够!事情不止那些!”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表情痛苦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的手里拿着手术刀,刀上面沾的是汤浅学长的血!”
鸿之池再度双手覆面。听到冲击性的陈述,我半张着嘴愣住了,十几秒后才战战兢兢地问向抽泣不停的鸿之池。
“那肯定是你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握住的吧。手术刀也是凶手放在手术台上的。而且你不是也说,你看到被害者好像被人袭击了吗?”
我尽可能用柔和的语调说道。鸿之池缓缓放下了双手,露出充血而变得通红的眼睛,和令人心碎的自虐般的笑容。
“我自己都分不清楚,看到的到底是事实,还是麻醉造成的幻觉。因为我根本没看到有谁在跟他打啊,说不定那些都是我的妄想……”
“不,不是幻觉。”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除了你以外,也有人作证说被害人曾和‘某个看不见的人’争执。你看到的就是事实。”
鸿之池眨了眨眼睛,似乎没能立刻理解我的话。
“可是,警察认定了是我干的。他们问了我好几遍,看他们的态度就知道是在怀疑我。”
听到她细弱的呢喃,我不由得咋舌。果然,警方是以鸿之池是犯人为前提进行调查的。
“你又没理由杀死那个麻醉医吧。他不就是你的学长吗。”
我摇摇头,然而鸿之池忽然露出了极为悲伤的微笑。
“小鸟大夫,汤浅学长不只是我的学长。”
她抬头望向天花板,目光中带着一丝怀念。
“他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我呆呆地重复。
“哦,应该用过去式,是前男友了。”
鸿之池在胸前摆了摆双手。
“五年前就分手了。我们开始交往,是在我刚入学的时候。社团里的学长看上了新来的学妹,就出手了。挺常见的事儿吧。小鸟大夫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啊?”
她用恶作剧般的语气问道。然而她的问题偏偏戳中了我的若干回忆,我不由得无言以对。鸿之池得意洋洋。
“先不提那个,你说前男友,意思是现在你们没有在交往吗?”
我干咳了两声,鸿之池则是“哎呀?你是想转移话题吗?”地调戏。看样子,她正在逐渐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转移话题的是你吧。别浪费时间,快点交代。”
“现在当然是没在交往了。我们就处了一年左右,马上就分了。那个时候汤浅学长报考了医学资格考试,开始了初期实习,一忙起来就没时间见面,最后是我把他甩了的。”
“分手之后,你们还保持联系吗?”
“怎么啦,您这么在意我的恋爱史吗?这可不行啊,小鸟大夫你已经有鹰央老师这么好的伴侣了,可不能花心哦。”
“少扯没用的,快点说。”
我不满地瞪向已然满血回复的鸿之池。只见她缩起脖子,轻轻吐了吐舌头。
“最近偶尔会打电话联系。哦对了,一听我说这话,警察的眼神立马就变了。他们肯定是在想我就是凶手。听他们说,出事的时候手术室里就只有我和汤浅学长,我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样下去的话,我会不会被抓起来呢……”
她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怎么可能!”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鸿之池随之浑身一颤。
“小鸟大夫……?”
“确实,我总是被你耍,碰到了不少麻烦事。不过啊,我也知道你绝对不是会杀人的家伙。放心吧,鹰央老师和我会搞清楚上周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你一个公道的。”
鸿之池眨了眨眼,然后释然般露出满面的笑容。
“谢谢您,小鸟大夫。”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不等我应答,门便被推开,进来了两名男子。鸿之池的表情也随之变得僵硬。
“打扰了,鸿之池小姐。我们还有几个问题想……”
走在前面的大块头年轻男子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了一半,便愣住了。我不由得“啊”地叫出声。
“嗯?怎么了,成濑?”
跟在后面的是个头稍矮、有些发胖的中年男子,冲愣在原地的成濑问道。然而后者只是瞪圆了眼,甚至忘记了回答。
“成濑?”中年男子又问了一声。
“啊、没什么……对不起,迫前辈。”
成濑总算回过神来,向男子致歉。被称为迫前辈的男子则是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我打量起他来。乍一看去,与随处可见的中年发福的白领没什么两样。他应该就是在这次案件中与成濑搭档、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刑警了。
在东京,若发生了疑似杀人的案件,绝大多数情况下会在管辖案发地点的派出所成立专案组,由警视厅搜查一科派遣杀人案件组的刑警,并根据对应小组组长的指示,与当地或附近派出所抽调的刑警或调查员两两一组成为搭档,分头负责调查。
“不好意思啊,大夫。”迫警官冲我露出笑容。“我们是来找鸿之池小姐问一些事情的,麻烦您配合一下。”
“……对不起,诊疗还没有结束。”
我警惕地回答。虽说对方看起来像人畜无害的工薪族,但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很多貌似好好先生的人,骨子里都是老奸巨猾。与假冒的科伦坡混了这么长时间,我对此再清楚不过。
“就问两三个问题,马上就好。”
“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我刚要反驳,这时鸿之池轻轻拽了拽我的衣摆。
“没关系的,我已经没事了。谢谢您为我诊察。”
她用目光向我示意,大概是在帮我打掩护,避免被对方发现我是鹰央的手下吧。只不过,被成濑看到的瞬间,一切的掩饰已经毫无意义了。
真的没关系吗?我有些担心地低头看向鸿之池。她现在看上去冷静了许多,但仍无法掩盖精神受到巨大冲击的事实。
“实在是不好意思,能请您回避一下吗?”
迫警官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我皱起眉头,鸿之池只是重复着“没关系的”。没办法,我只好朝门口走去,这时成濑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紧紧攥住。
“迫前辈,我向大夫问一下她的病情。”
听到成濑这样说,迫警官轻声回答“好,麻烦你了”。
“那就走吧,……大夫。”
“……隔壁有小会议室,就到那儿说吧。”
我扬起下巴示意,然后和成濑一同走出病房。
“你打算干什么!”
刚踏入会议室,成濑便怒吼,声音在不足七平米的房间内回荡。会议室里摆着钢管椅和桌子,显得有些拥挤。
“您是指什么?”
我故意装傻。成濑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涨红了脸。
“我说过的吧,外来人员禁止与嫌疑人接触!”
“我可不是外来人员啊,成濑同志。”
我指了指挂在胸前的员工证。
“这是……?”成濑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是伪造的。这是本院的员工证,如假包换。从今天起,我到这家医院的第一外科上班了。”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上头的安排而已。据说这儿的外科急缺人手,院长正发愁呢,鹰央老师碰巧和院长认识,就决定把我临时派到这儿来。年轻的医生突然被上级分派到别的医院,这种事还挺常见的。”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和嫌疑人接触。”成濑恨恨地咋舌。
“那又怎么样?”我挑衅般反问。
“啥?”成濑不快地皱起眉头。
“不论是什么目的,我已经是这家医院的正式职员了。您上个礼拜不是说了吗,‘除了该院医务人员以外,任何人不得与嫌疑人会面’。那么,现在的我自然是可以与鸿之池接触的。”
听到我无可辩驳的话语,成濑咬着嘴唇陷入沉默。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刚要离开房间,成濑突然伸出粗壮的胳膊,把我拦住。
“您想怎么样?如果要把我来这边的事情向专案组汇报,那就请便吧。我可是走了正式流程的,您们想怎么查都无所谓。”
若他真的汇报了,我会进一步遭到警戒,不过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要这样做?”沉默了数秒后,成濑低声问道。
“这里是医院。医院里的事情,我们比你们警方更了解。而且,鹰央老师说了,她会揭开案件的真相。她一定会弄清楚,三天前在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这么信赖她啊。”成濑嘲弄般哼了一声。
“那当然了,你也不想想这九个月来她解决了多少案件。有的案件,您也参与调查了吧。”
成濑没有回答。我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鹰央老师的话,一定会还我们家的实习医一个清白的。我相信她,所以才服从了这次不讲道理的业务指令,来到这家医院的。”
“……如果,”成濑压低声音问道,“如果天久大夫揭开的‘真相’,是‘鸿之池舞就是凶手’的话,您要怎么办?她可是被害者的熟人。”
“哦,她是被害者的前女友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成濑皱起眉头,似是在说“连这个都打探到了啊”。
“没错,是曾经的恋人,现在也偶尔有联系。旧情未了,痴心不改,不也有可能吗?”
成濑说道。我向前一步,凑近他的面孔。
“她不会杀人的。”
“那是作为同事的直觉吗?”
“当然也包括直觉。鸿之池虽然喜欢搞事,但实习非常努力,一心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她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听到我如此断言,成濑露出讽刺般的笑容。他大概也是见多了被周围人说“绝对不会杀人”的人犯下罪行而遭到逮捕。不等他开口反驳,我继续说道。
“而且,作为一名医生来看,我也相信她不是犯人。”
“作为医生?”成濑惊讶地问。
“没错。案件发生时,鸿之池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肌肉松弛剂的效果应该还没有失去。在这种状态下,她不可能切开被害者的颈部。”
“……凶器是手术刀,极为锋利,哪怕不用太多力气,只要有机会,也是可以切开喉咙的。”
“您真的这样想吗?那被害者在失血前的奇怪举动要怎么解释?再说了,鸿之池一直躺在手术台上,她是怎么拿到手术刀的?”
听到我的质疑,成濑苦着脸,无言以对。
“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吧。我先告辞了。”我打开会议室的门。
“……我必须要向上级报告关于你的事情。”
成濑自言自语般嘟囔。
“请便吧。”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然后离开了会议室。
3
我翻过持针器,连着缝合线的针顺畅地穿过了腹腔膜,将破裂的膜的两侧拽到一起。站在手术台对面的八卷迅速进行结扎。我将持针器返还给年轻的器械护士,随后拿起放在无菌布上的库珀剪(译注:原文「クーパー剪刀」,据信为英国外科医生Astley Cooper发明,与梅氏剪相比刀头更宽而圆,适合切割较硬较厚的组织,亦可用于剪断缝线。在中美一般称为梅氏剪,不单独命名和区分),在八卷的结扎点附近剪断缝线。
来到清和综合医院就任第三天的下午三点多,我正在八卷的辅助下,主刀一场胆囊摘除手术。这儿的人员短缺看来并非虚言,连我这个就任才第三天的新人都被赶上了手术台。
虽说有过一段空白期,但因定期在急救部进行外科处置,本领并没有荒废。随着手术顺利进行,自我感觉也愈发良好。
我抬起视线,看向对面的八卷。毕业已有四年的他,可以完成作为助手最低限度的工作,不过因寡言的性格,很难进行有效的沟通。在讲究团队协作的外科中,这是一个显然的缺点。
“八卷大夫结扎的动作很流畅啊。多亏了你,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听到我的赞誉,八卷也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声“谢谢”。面对冷漠的反应,我一边抽动嘴角挤出笑容,一边继续进行手术。
“那个,我一直有点好奇,你说的幽灵是怎么回事?”
“您指的是什么?”八卷进行结扎的手停住了。
“呃,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啊。上个礼拜的事件,你不是说是幽灵干的吗。”
这三天来,我一直很在意这个事,伺机打探。
“……我说过吗?”然而八卷的回答依旧冷淡,然后继续进行结扎。我不由得撇了撇嘴。这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
“哎呀,小鸟游大夫,手术情况如何啊?”
进来的是外科部部长黑部,他用明快的语气招呼道。腹部堆积的大量脂肪向外鼓出,将手术服顶起。
“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回答。黑部凑过来,看向术野。
“哦哦,真不愧是纯正医大的人。瞧瞧这水平,看来可以让你负责更大一些的手术了。”
他显得十分满意,然后转向八卷。
“别傻愣愣的,快跟着小鸟游大夫好好学学!”
八卷没有作答,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见此,黑部不快地皱起眉头。
“野乃花啊,情况怎么样啊?”
然后他一转身,便用安抚小猫一般的声音冲器械护士搭腔。护士的名字好像是秋津野乃花。手术开始前,我窥见了她口罩下的面容,宛如松鼠一般可爱,不过穿上护士用手术服后的样子则是有些肉嘟嘟的,和脸庞不甚匹配。野乃花用僵硬的声音回答“挺好的”。
“我跟你说啊,小鸟游大夫,咱这个野乃花是去年才当上器械护士的,不过现在水平已经是医院里数一数二了。我主刀的时候,尽量都会安排她。”
“哦,这样啊。”
我机械般回答。野乃花作为器械护士的水平确实不差,但她现在才第二年,我并没有看到足以比肩老手的水平。
“如果哪天我被调到别的医院去,你要是能作为专属器械护士跟我一起来就好了呢~”
黑部将黏糊糊的视线倾注到野乃花的腰际。
“呃,这个……”
“哦,当然作为女朋友也是可以的哦~”
他发出猥琐的笑声。野乃花一言不发,只是低下了头。
“我开个玩笑嘛,不用那么害羞啦。”
那不是害羞,是厌恶。目睹如此露骨的性骚扰,我歪起口罩下的嘴角。可以看到麻醉医和巡回护士也都朝黑部投去冰冷的视线,然而黑部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说野乃花啊,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一家饭店吗,要不要找个时间……”
见他终于开始发动攻势,我正打算劝阻。这时,
“……是去年死亡的患者。”
不等我开口,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抬起头,只见八卷正看向我。
“哎?什么?”
“就是刚才您问的啊。住院楼里的幽灵。”
八卷用平淡的语调回答,然后指了指我的手。“您的手停下来了。”
“啊、哦,不好意思。给我一根新的缝线。”我急忙向野乃花指示。
“是。”野乃花回答,将持针器递到我的手中。
“是去年十一月,在第八手术室里,手术中死亡的。”
我继续开始缝合,这时八卷又开了口。
“手术中死亡?”我不由得抬起头问道。
患者在手术中死亡——对外科医而言,这是最忌讳的情况。
“不过,那名患者不是普通的预约手术,是遇到交通事故被送过来做的急救手术。”
听到他的说明,我明白了。对于例如因交通事故等受外伤严重的患者,在紧急手术中死亡的概率要高出许多。
“十七岁的少年,驾驶摩托车时独自遇到事故,腹部受到剧烈撞击,脾脏和肾脏破裂。因腹腔内有大量积血,需要立刻开腹摘除器官,但在手术过程中情况恶化,抢救无效死亡。”
八卷一改迄今为止沉默寡言的模样,流畅地讲述当时的情况。
“那就没办法了吧。送来时那个样子的话,不太容易救活。”
我低声回答。八卷点了点头。
“是的,从一开始就没多少希望。如果这都能救活,非得要相当擅长外伤处置的外科医才行,所以最后也没成为什么问题。只是,……在那之后,就开始出现了。”
“出现……”听着八卷威吓般的语气,我不由得停下了手,咽下口水。
“深夜里,在那个男孩死亡的第八手术室前,会出现可疑的人影,或者是手术器械突然自己动起来。”
“哈哈,那只是别人编的鬼故事吧。是吧?”
我试图一笑置之,同时回望四周,然而看到黑部的表情后皱起了眉头。方才还一脸油腻地勾搭着野乃花的他,竟僵着脸愣在原地,脸色一片苍白。
这反应是怎么回事?看着黑部,我不由得脊背发冷。在这儿的手术部工作了一天,我终于发觉:那名患者死亡的第八手术室,正是上个礼拜麻醉医丧命之处。
我回过头看向身后。这儿是第七手术室,第八手术室就在隔壁。
“话说真的有人看到那些灵异现象了吗?会不会是其实没有人看见,然后有谁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麻醉科的部长辻野大夫看到了。去年十二月份,在第八手术室的门口。”
“麻醉科部长?”
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女性,年龄约四十岁,有着一头短发。今天早上我和她打过招呼,刚才她也来确认过手术的情况。听过我的自我介绍后,她拍了拍我的后背,说“请多指教了,小鸟游大夫”。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一名靠得住的大姐。
“是的。放在第八手术室门口的手推车自己动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一个透明的影子一样的东西冲她扑过来。”
“那是……看走眼了吧?”我问道,同时注意不让手停下来。
“不,不是看走眼。”八卷藏在口罩下的嘴似乎扬起了笑容。“看到的不只是辻野大夫,当时值班的麻醉科医生也看到了。大家都说,是英年早逝的男孩的怨灵徘徊在现世,想要消怨除憾。”
用演戏般的语气说完,八卷耸了耸肩,似是在示意“故事讲完了”。
“这种离奇的事情……”
“做手术的时候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不许给小鸟游大夫讲那些鬼话!”
我还没说完,便被黑部的怒吼打断了。我惊讶地看向黑部,只见他正浑身发颤,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浸湿了手术帽。
“……对不起。”
八卷恢复了之前平淡的语气。黑部响亮地咋舌,然后大步走到入口前,用脚感应开关打开门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里。
确实,这些内容不太适合在手术中讲。不过也不至于那么激动吧……我不解地歪着头,这时听到了发闷的笑声。
“你笑什么?”我看向发笑的八卷。
“哦,不好意思,只是觉得部长的态度太好笑了。他是在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那个人很迷信的。”
“轮到自己?”
“是的。他认为,如果汤浅大夫的死是那个男孩的诅咒导致,那么下一个目标就是他自己,您说傻不傻。”
八卷的语气中隐约渗出对黑部的敌意。
“他为什么那么认为?”
“给那个男孩开刀的就是黑部部长。而那场手术的麻醉医就是汤浅大夫。”
听到预料之外的情报,我睁大了双眼。抱憾逝去的少年袭击未能救活自己的医生——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幕画面。
“这太牵强了吧。那个灵异事件八成也是看走了眼。毕竟,除了辻野大夫和另一个医生看到以外,也没人再清楚地看到吧。”
我努力保持语气开朗,用库珀剪切断缝线。
“不好说啊。说不定那个灵异现象只有被男孩怨恨、而且深夜待在手术部里的人才能看到呢。”
“怨恨?可辻野大夫和那个男孩的死亡没有关系吧?”
我不解地问。只见八卷眯起了眼睛。
“去年和辻野大夫一同目睹了灵异现象的零另一名医生,就是上星期五在第八手术室遇害的人,汤浅大夫。”
4
“然后啊,我就接到了我老家旁边一家医院的邀请,问我愿不愿意去当外科的部长,兼任副院长。他们说很需要我这样的水平高超、还有在东京的医院当部长的经验的优秀人才。那边给的钱不算少,条件也挺好,就是医院小了点,而且还是在乡下,不太好说啊。还是留在这家医院,努力往上爬比较好吧。你说呢,小鸟游大夫?”
我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黑部冗长不知停歇的自吹自擂,一边敷衍了事地回答“嗯”。每隔几十秒,我就要拼命忍住哈欠,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来到这家医院上班的第三天深夜,我坐在麻醉科准备室的沙发上,已经听黑部扯了整整两个小时的牛皮。这是哪门子的修行啊?看了一眼挂钟,现在已经过了凌晨四点。
数小时前,一名男子因腹痛被送到急救部。负责外科值班的黑部进行了诊断,结果为绞窄性肠梗阻,需要紧急进行手术。今天恰好轮到我随时待命(在自家待机,接到呼叫时出动),于是接到电话后赶到医院,晚上十一点与黑部一同开始了肠梗阻手术。
手术本身没什么问题,两个小时前便顺利结束,患者被送到楼上一层的ICU,接下来只要给出术后处置的指示,与负责ICU值班的麻醉医做好交接就可以了。然而,将患者送到监护室后,黑部说着“辛苦了,要不要来麻醉科的准备室小酌两杯?”发出邀请,没能拒绝的我只好留下来陪同,到现在也没能回去。
今晚值班的黑部本就会在医院里过夜,所以不在意时间,可我只想尽快回家睡觉。明天一大早还有活要干呢。
哎,想开点吧,我又不是活得最糟糕的。转动眼球,看向角落里摆着的办公桌,八卷正蜷缩着巨大的身躯坐在那里,无声地移动着圆珠笔。
“喂,八卷,手术记录还没写完吗!”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黑部朝八卷怒喝。
“……对不起。”
“哼,废物一个。”黑部骂道。
我不由得撇起嘴。从第一天就隐约感到了,黑部对待八卷的态度相当恶劣。八卷确实缺乏外科医应有的雷厉风行的态度,但这不足以成为他被当成出气筒的理由。
今天晚上,八卷不是值班,也不是随时待命,本来没必要来参加手术的,只是因黑部的一句“反正他住得近,叫他也过来吧”而被迫赶来。而且在手术后,本该由主刀医负责的手术记录和术后处置指示,黑部也全都甩给了八卷,看样子他经常这样随意差遣手下。
听说,黑部和八卷毕业于同一所学校,都曾是橄榄球队的队员。在渗透着浓厚体育社团风格的外科里,成为医生后仍保持社团中严格的等级制度的情况并不少见。何况,八卷并非从大学的医局派遣而来,而是这所医院的在职员工,也即黑部的直属部下。
可能是球队里和医院内双重的上下级关系,让黑部和八卷之间的联系变得扭曲。对来自其他大学派遣的我极为友好,而对于八卷则过分地苛刻。这三天来,看着如此的黑部,我心生厌恶。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鸟游大夫。都怪这个蠢货,害你熬到现在。”
“不,哪里……”
还不是你把活儿丢给人家干的。我暗暗吐槽。
“这家伙脑子笨死了,说个术后处置的指示都要花一个多小时。”
“对不起,患者呼吸状态的恢复比较慢。”
面对黑部的怒吼,八卷只是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
“废物,还找借口!呼吸状态让ICU的值班麻醉医检查不就行了吗!”
“……对不起。”
从八卷的态度可知,他对黑部是彻底地关上了心扉。
到底要在这个沉重的气氛里待多久?我揉了揉愈发沉重的眼皮,这时八卷嘟囔了一句“写完了”。
“可算完了。这下事情算告一段落了,我就回值班室去了。”
黑部从沙发上起身,走向门口。总算解放了。我撑起因疲劳而僵硬的腰,八卷也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我们一同走出了房间。
手术结束后已过了两个多小时,手术部的照明已被关闭。宽阔的走廊内,只有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
……真不舒服。我略一打颤。直到去年年初,我都在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工作,手术部深夜的景色并不陌生,然而还是感觉脊背发寒。大概是因为上个礼拜有人被切开脖子身亡的事实,加上约十二小时前听八卷讲述的灵异事件吧。朝旁边看去,只见黑部肥嘟嘟的脸庞十分僵硬,显然是在害怕。
八卷说过,半年前死去的那个男孩的手术,主刀医正是黑部。他会如此恐惧也情有可原。他极尽吹嘘之能事不让我早点回去,或许也是为了不独自留在手术部里。
“八卷,你去ICU检查一下患者的情况。我回值班室去了。”
黑部撒气一般冲八卷发出命令。后者无言地点点头,然后穿上了手里拿着的白大褂。特大号的制服被抖开,发出唰啦的摩擦声。目送他朝走廊深处走去后,我转过身,打算跟着黑部去位于手术部入口附近的更衣室。
就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了“呜哇!”的叫声。我反射般转过头去,只见约五米前方,八卷正呆呆地站着。
“干什么啊,叫唤那么大声?”黑部不满地问道。
“手、手推车……”八卷指向走廊前方。
“啊?你说啥?”
“手推车,自己在走廊里、动起来了……”
“你傻了吗?说什么梦话呢?”
“不是梦!就在前面的交叉口,一个手推车,没人推,它自个儿滑过去了!”
八卷伸向前方的手指微微发颤。
“是不是看错了?”
我小声问道,然而他拼命摇头。
“绝对不是看错了!”
八卷突然向前方跑去。我和黑部对视了一眼,也跟在他的后面。
“喂,八卷,你有完没完!”
黑部追上跑到交叉口停住的八卷,用威胁般的语气骂道。然而八卷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右手边的走廊。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前方是第五到第八手术室的大门,走廊里只有一辆用于盛放手术器械的金属手推车,正停在第八手术室的门口。尽头处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将手推车照得诡异。
第八手术室里闹的鬼,手术中死亡的少年的诅咒——先前听到的故事在脑海中闪过。
“不、不就是走廊里有个手推车吗。肯定是护士忘了收拾了。”
黑部的声音在发颤。
“不是的!刚才绝对是那个推车它自己动了!”
八卷大叫。与此同时,手推车像是收到了信号一般,竟独自悄然动起来,旁边却没有任何人在推。四个车轮转动的声音,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是、是风,风吹的!要不然就是地板不平!”
黑部大叫,声音中透着明显的动摇,一旁的我则是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手推车缓缓靠近第八手术室的门,然后停了下来。
“你看,不动了吧。肯定是哪儿不平……”
说到一半,黑部停住了。只见第八手术室的铁门缓缓滑开。手术室的自动门与普通的房门不同,需要用脚伸进门旁的脚感应开关才能打开或关上。然而,刚才明明没有看到任何人操作开关,门却自己打开了,仿佛是有“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把手推车推到了门口,然后打开了铁门一样。
隐形人——脑海中闪过这个单词。
手推车再次动了起来,静静地被吸入手术室内。
这到底是……。我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这时八卷突然向前跑去,来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前,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见此,我也回过神来。
“黑部大夫,我们也去看看吧!”
“哎?可……”黑部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恐惧。
“总不能让八卷大夫一个人去吧。快!”
在我的催促下,黑部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朝走廊深处跑去,经过三个手术室的门口,进入第八手术室。随后,黑部也进来了。
手术室内没有照明,比走廊内更加昏暗。我回望室内,看到八卷蹲在左侧墙壁的器械柜前,窥向里面,除他之外再无人影。
“八卷!”
我叫道,他站起身来,转过头看向我。
“没有人……我还以为会藏在这个柜子里面,可……”
八卷略微侧过身,指向装有输液袋和手术器械的柜子。如他所说,柜内装满了器具,但不见人影。
我重新回望室内。手术室的中央是空荡荡的手术台,旁边是刚才自己动起来的手推车。保险起见,我检查了手术台的下面,以及从天花板垂下的无影灯,然而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按着脑袋。
独自滑动的手推车,悄然打开的自动门,加上上个星期在这个房间内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袭击致死的麻醉医。脑海中再次浮现“隐形人”这个单词,我拼命将其挥去。这时,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沉闷的巨响。我和黑部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第八和第七手术室之间的隔墙。
“第七手术室里有人!”八卷把耳朵贴在墙上,大声叫道。
“黑部大夫,我们去隔壁!”
我对黑部说完,便冲出第八手术室,把脚伸进隔壁第七手术室门前的脚感应开关。铁门缓缓滑开,我从缝隙中挤进去。黑部也很快跟着进来了。我细细打量房间内,……可还是没有看到人影。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无意识地嘟囔。身旁,黑部向四周张望着,脸上写满了恐惧。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熊般巨大的身影披着垂至地面的白大褂,被走廊内应急灯的光隐隐照亮。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而且是不同寻常的东西……”
八卷阴冷的声音渗入体内,我只觉五脏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