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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幻影手术室 第二章 手术部中蠢动的暗影

1

“就是这么回事。”

我结束了说明,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抬起了头。

“鱼孩唔斯(原来如此)……”

“麻烦您先咽下去再说话,不然咖喱喷一地。”

看着如松鼠般鼓胀着脸颊的鹰央,我不由得吐槽。鹰央不满地皱起眉,然后举起盘子,将剩下的咖喱饭用勺子一气扒拉到嘴里。

“哎,您慢点啊,别噎着了。”

我慌忙出言提醒。果不其然,鹰央“唔!?”地发出尖叫,同时急切地拍打浅绿色手术服下的胸口。哎,这么配合。我冷冰冰地朝她望去,将手中的罐装咖啡递给她。鹰央立刻用双手把咖啡抢走,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总算摆脱了苦闷的鹰央长吐出一口气,然后说着“好苦……”恨恨地看向我。

“那当然了,毕竟是黑咖啡。”

“喝这么苦的东西干嘛?多难喝啊。”

“苦才有味道啊,大人都能懂的。”

我扬起嘴角,从她手中拿过瓶罐,将里面剩下的少许咖啡喝光。叫你突然把我开除掉,还让我混进别家医院里,我总得有点挖苦讽刺的权利吧。

“我也是如假包换的大人啊”“什么苦才有味道,简直是有病”鹰央不满地嘀嘀咕咕。我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一边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已过晚上八点。

和八卷、黑部一同在凌晨的手术室前目睹了灵异现象的当天,我结束了在清和综合医院的工作后,径直来到了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的鹰央的“家”。她充分行使了身为理事长女儿的便利,在这儿用红色砖瓦搭建了欧洲洋房一般的居所。推开大门进入屋内,鹰央看到我后举起了一只手,说“很好,那就来听听你的任务报告吧”。

我像个间谍一样在清和综合医院工作,同时定期与鹰央联系,转告当天获知的情报。但,今天早上在电话里告知目睹了一场灵异事件后,她便说“今晚来我家里,我要听你详细讲述”。

“然后呢,您明白什么了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故事还挺有意思的嘛。”鹰央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什么叫有意思……那儿可是死人了啊,而且嫌疑犯还是鸿之池,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会被逮捕的,您可别忘了。”

面对我谴责的视线,鹰央夸张地摆了摆手。

“我没忘。不过,事情再怎么悲惨,其中谜题的魅力仍在。不论是否享受解开谜题的过程,只要能解决事件,结果都一样。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我无法百分之百地同意,但也没有反驳。

鹰央有着过人的智慧,却欠缺推察他人情绪的能力,只能通过“理论”这副眼镜观察身边的世界,她所看到的景色与我眼中的必然不同。但,因为能够互相理解并尊重对方的价值观,我和鹰央才能在过去的九个月里(还算凑合地)友好相处。因此,我尽量不对鹰央的价值观评头论足,而鹰央恐怕也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尊重着我的价值观。

忽地,我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道。

“那个,鹰央老师,您没事吧?”

“嗯?什么没事?”鹰央眨了眨硕大如猫眼的眼瞳。

“呃,就是想着,我不在的时候,您是不是也没什么问题……”

“你以为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吗?我可是做了入院患者的管理,也接诊了从其它科室转诊的病人。”

“那是自然了。”

这一点我压根就没担心过。诊察症状复杂诡异的患者并给出诊断结果,是鹰央擅长的事情。问题是……

“那,门诊呢?”

我问出最为在意的问题。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名义上是诊察其它科室未能诊断出病因的患者,但实际上来的患者中大半都不是“难以诊断”而是“难以应对”,在门诊时间滔滔不绝地抱怨投诉,或是不停地说着和病症无关的事情。

一直以来,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都是由我强打起精神听患者的讲述,而鹰央则是躲在屏障后面看着书,只有当真正难以诊断病症的患者出现时,她才会从屏障后现身,开始真正的诊察。

问题在于,眼下没有了负责听患者话的我,很难想象鹰央能够担起这个任务。应对难以接待的患者,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准确地洞察对方的内心,在不伤害对方感情的前提下,使其吐露出心中的不满。

“当然是没问题了,我干得好着呢。”

我向她投去“真的吗?”的怀疑目光,只见鹰央十分露骨地移开了视线。

“您到底做了什么啊!?”

“没做什么啊。就是最开始来一个男的说‘女儿上大学,好像有了男朋友,有时候会在外面过夜,我感觉不太舒服’,我就马上回答说‘大学生有对象一点不奇怪,家长反对没什么用,总之要教育她一定做好避孕措施’。”

“我的天啊!”

“我又没说错吧。我还特地说明了‘只要使用正确的避孕用品,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妊娠,还能降低感染性病的风险’呢。”

“额滴娘啊!”

“干嘛那么大声叫唤啊。说到底,明明检查结果没有什么问题,还把患者转给我们部门诊治,这才让人奇怪。综合诊断部是鉴别诊断疾病的部门,可不是用来给患者商谈烦恼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啦……”

鹰央说的没错。但,“没错”是否等于“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总之就是像这个样子,最开始的几名患者不知道为什么,发了一通火之后马上就走了。然后好像是传到了姐姐耳朵里,现在的情况还不错。”

“情况还不错是怎么一个情况?”

“从其它科室调来了实习医,代替你听患者讲述病情,我和以前一样在屏障后面待着。这样就没问题了。”

想必是鹰央的姐姐、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向其它科室的部长拼命恳求,让他们临时分配实习医到综合诊断部了吧。

“那些实习医们没抱怨什么吗?”

“抱怨?应该没有吧。我没见有人找我说过什么。”

闻此,我脸颊不住抽搐。那些孩子们恐怕是疑惑于一直躲在屏障后面、几乎不给出任何指示的鹰央,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吧。想象着实习医们的辛劳,我不由得心生同情。

哦不,现在可不是悠然地同情的时候。我要尽快协助解决事件,回到综合诊断部,不然真鹤和实习医们的苦日子就见不到头了。

“对了,鹰央老师,有关‘隐形人之谜’,您明白了什么吗?”

我拽回话题,只见方才显得无精打采的鹰央脸上立刻神采飞扬。

“我想到了几种可能的解释。总之先看这个吧。”

鹰央用力向前探出身子,把手伸到沙发下面。她要干什么?我不解时,只见她从下面掏出了一个细长的纸卷,放到沙发前的茶桌上铺开。那是一张A3大小的设计图。

“这是……”

“没错,这是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建筑设计图。”鹰央得意地挺起胸膛。

“您是从哪儿搞来的?”

“那家医院三年前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改建,包括手术部。我给负责修建的建筑承包商打了电话,说‘我们医院最近也有改建手术部的计划,我看到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修建工程很棒,正在商量要不要请你们来做。顺便问一下能不能把那家医院手术部的设计图纸拿过来,给我们仔细讲讲’。”

“原来如此……”

天医会综合医院规模之大,其改建工事可是一笔大订单,对于建筑公司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生意。而若是身为副院长的鹰央发去请求,不难想象他们会满口答应,火速照办。

“你们三个人是从这个麻醉科准备室出来到走廊里的对吧。然后在这儿分开了。”

“没错,我和黑部大夫去了手术部的入口,八卷是朝反方向去了通往ICU的电梯……”

我指着图纸,重新开始描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说明完毕后,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

“您这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吗?”

“没,现在还只是假说的阶段,不过可能性很高。”

“那,鸿之池的嫌疑能洗清吗?”

我急切地问道,只见鹰央满是得意的表情略微皱起。

“不,就算我的假说被证实了,也不代表小舞就会立刻脱去嫌疑。不过,可能会成为关键的一步。”

说完,鹰央闭上眼睛,抱起双臂,开始一个人嘀嘀咕咕。这是她在进行思考时的状态。我只好保持安静,避免打扰到她。约摸三分钟后,鹰央重新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令人警惕的笑意。大概是又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打算。

“鹰央老师,您又打算……”

我刚要询问,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鹰央,有空吗?”

听到从门外传来的沁人心脾的声音,我不由得端正坐姿。

“哦哦,姐姐啊,进来吧。”

鹰央回答。很快,门被打开,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走了进来。

超过一百七十厘米的身高,纤瘦的体形,高耸漂亮的鼻子,一抹薄红的嘴唇,眼角略下垂的硕大眼眸。令人屏息的美貌下,是难以掩饰的柔和氛围。我用力控制脸颊,避免露出淫荡的表情。

“哎?小鸟游医生?”见到我,真鹤眨了眨眼。

“我在,您有什么事吗?”

她为什么那么惊讶?是因为没想到本被调去清和综合医院的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吗?

“那个,您已经好了吗?”真鹤有些犹豫地问道。

“好了?”

“哦哦,看样子已经没事了。对了,姐姐,你找我什么事?”

正当我不解时,鹰央坏笑着用格外大的声音回答。

“这样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个,鹰央,我去跟院长谈了一下,不过还是够呛,但总算是说服他没有立刻下决定。”

听到真鹤有些悲伤的声音,鹰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啊。……谢谢你了,姐姐。”

“那个,您们在说什么?”

听到我的疑问,真鹤悄声问向鹰央“你跟小鸟游医生说了吗?”见后者用力点了点头,她便转向我,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小鸟游医生,我院的实习医鸿之池舞……那个,出了点麻烦事,这您知道吗?”

“嗯,当然。”就是因为这事,我才被解雇,去干了间谍的勾当。

“这个礼拜开始,警方就到我们医院里,针对鸿之池展开调查。从他们的举动看,鸿之池被认为是清和综合医院一案中最大的嫌疑人。”

“天啊……”

“我们也想过向警方抗议,但他们没有明说她就是嫌疑人,只是容易让人那样想而已,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传闻已经在医院里散开,包括院长……叔叔也听说了。”

我不由得皱起面孔。这家医院的院长、鹰央和真鹤的叔叔天久大鹫,坚持着以稳定医院经营为最优先的营业策略,以保障医院能够持续为周边地区提供高质量的医疗服务。如果被院长知道了这件事……

“叔叔的意见是,最好尽快解雇鸿之池。”

真鹤无力地摇了摇头。听到预料之中的判断,我咬紧嘴唇。

“现在还没确定小舞就是犯人,她还没被逮捕,为什么要解雇她!开玩笑,这根本就是不正当的解雇行为!”

“没错,所以他同意了不立刻解雇。不过,一旦鸿之池被正式批捕,她就会被解雇。这一点我没能说服他,对不起。”

“就算鸿之池被逮捕了,也不能证明真凶就是她。只有开庭审判、被判为有罪后,她才真正算是罪犯。在那之前,她都是适用无罪推定原则的。”(译注:无罪推定原则,指在一个人被确实判定为有罪之前,应认为他/她是无罪的。参考我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二条:“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有罪。”)

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她说的没错,是“有理”的。可惜,只凭“有理”并不能改变世界。

这次的案件相当令人震惊,因为尚无明确的他杀证据,媒体并没有大肆报道。但如果警方展开逮捕行动,情况就会急转直下。鸿之池作为嫌犯,其姓名以及她是隶属于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实习医一事也会被公之于世,不难想象医院会被媒体围得水泄不通,导致正常的医疗业务遭到妨害。作为东久留米市地区的主干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一旦陷入那个地步,对地方医疗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鹰央,你说得没错。但,如果真的被逮捕,医院的经营会受到很大影响,理事会也会同意院长的提案的。当然,如果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她或许可以复职,不过……”真鹤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真的上了法庭,小舞会被停职可能长达数年。实习医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本领,但还没有彻底掌握一个领域。长时间离开临床一线,这一年里学到的技能说不定就全都白费了!”

面对激动地向前探出身子的鹰央,真鹤只是垂下目光,轻声念道“……对不起”。鹰央紧握到发抖的拳头忽然松开了。

“责怪姐姐你也没什么用。抱歉为难你了。情况我了解了。”

鹰央再次坐到沙发上,用锐利的视线开始打量起摊开在茶桌上的设计图。

看着鹰央,真鹤有一瞬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似乎没想到该说的话,只好慢慢垂下了头。悲伤的沉默笼罩了房间,这时真鹤走过来,凑到耳边悄声说道。

“小鸟游医生。”

听着魅惑的低语,我只觉后背窜起一阵骚动。

“您能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当然。”我小声回答。本来就没打算马上走。

“这种时候,比起我,有您在鹰央身边,对她应该是更好的。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不过还请您多关照。”

真鹤略一低头。虽然不知道我在旁边能否为鹰央提供帮助,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回答“好的”。只见真鹤露出略显寂寞的微笑。

“那,鹰央,我先走了。小鸟游医生,那个……您多保重。”

真鹤离开了房间。不过“您多保重”是什么意思?

沉重的无声再次降临。我试图寻找时机向鹰央搭话,这时鹰央盯着图纸,悄声嘟囔。

“被逮捕的话,小舞就被开除……吗。”

“看样子是的。”

“那就只要我们抢在前头揭开事件的真相就好了!那样的话,小舞就不会被逮捕,也不会被开除了!”

鹰央看着我说道,语调坚定有力。闻此,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您说的没错。鸿之池绝不会杀人的,我们一起来证明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

“确认一件事?”鹰央不解地歪头。

“您是怎么跟真鹤小姐说明我被转到清和综合医院的事情的?”

上周五宣布我被临时解雇并送入清和综合医院时,鹰央说“必要的手续交给我就好,你放心吧”。我听信了她的话,但见过方才真鹤有些奇妙的反应后,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安。

“哦哦,我说你的病情恶化,需要做手术,静养两三个礼拜。”

哎,我这算是请假吗?这会不会影响到税金和保险金之类的?不,在那之前……

“您说我做了什么手术?”

“痔疮。”

“你妹啊!”声音不由得提高了。

“喊什么啊。内痔手术的康复不会花太长时间,很快就能复工了,不是正好吗。”

“才不是这个问题!您干嘛偏偏选了那个啊!?还是跟真鹤小姐说的!”

见我逼到面前,鹰央不耐烦一般摆了摆手。

“知道啦知道啦。那就说腹股沟疝恶化,或者是屁股上的疖子化脓切开好了。”

(永琳:腹股沟为下腹与大腿的交界处;疝(气)为脏器离开正常解剖位置进入另一位置的病症。腹股沟疝是腹腔内肠管、大网膜等从腹横筋膜或腹外斜肌腱膜上的裂隙向体表突出形成的包块,根据突出位置的不同可分为斜疝或直疝。)

“我的意思是您为什么净挑那些下半身的病症啊!而且,至少跟真鹤小姐,您要讲实话才行啊!”

“可是如果说了擅自把你开除掉,又送到那边的医院的话,可能会被姐姐骂……”

“请您说实话!不许打折扣!”

我几乎是把脑门贴到了鹰央的额头上,一字一顿地冲她说道。鹰央不满地嘟起嘴,说着“知道啦”伸出手掌推开我的脸。

“先不说那个,我有事需要你做。”

什么叫“先不说那个”……

“……需要我做什么事?”

我不情不愿地问道,鹰央啪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我要你去威胁那个‘隐形人’。”

2

“他真的会来吗?”

“少废话,闭嘴等着。”

鹰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穿着浅绿色的手术衣,上面披着松垮的白大褂,打扮一如平常,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英文的医学杂志。穿着便服的我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表。再过数分钟就到晚九点了。接到鹰央指示后的第二天,我来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处。

据鹰央说,今晚九点,那个“隐形人”就会来到这里。

那样做,犯人真的就会来吗?我回忆起白天按照鹰央的指示所做的事情。

昨晚,鹰央说完“要威胁‘隐形人’”后,在电脑上写了一段话,然后打印出来装入信封里,命令我交给某个人。于是今天下午,我依言将信封交给了那个人。

正常来想的话,接到信封的“他”就是“隐形人”。但无论我怎么想,“他”都不可能引发那个凌晨目睹的那一幕。而且……

我不由得微微一颤。如果“他”就是“隐形人”,那么不仅是凌晨的灵异事件,连上个星期发生的麻醉医被害一案,可能也是他的手笔。把那样的人叫到这儿来,很难想象会平安了事。

“鹰央老师。”紧张值达到上限,我不由得再次呼叫。

“搞什么啊,没完没了的?”鹰央不满地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那个,您叫来成濑警官他们了吗?”

“成濑?你提那个榆木脑袋干嘛?”

“因为,对方不是罪犯吗。不应该交给警察处理吗?”

“交给警察处理?说什么傻话呢。把警察叫来还算什么威胁。”

我陷入迷惑。本以为所谓的“威胁”是指信上写了“你干了什么我很清楚。不想被更多人知道的话,今晚九点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来”之类的话,不过听鹰央所说,“威胁”要等到犯人来了之后才会开始。

这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令我坐立难安。

“鹰央老师,他到底做了什么?”

“秘密。”她笨拙地眨了眨眼。

鹰央依旧维持着自己保密的作风,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毕竟是发生了有人遇害的案件。

“您就别卖关子了,再说……”

话说一半,我便住了嘴,同时回头看去。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值夜班的护士,而是显然比她们更沉重的某个人。看了一眼挂钟,时间正是晚九点。

“没时间闲聊了,‘隐形人’要闪亮登场了。”

鹰央舔了舔樱色的嘴唇。与此同时,房门缓缓被打开,出现了预料中的人物。

“……八卷……”

我叫出了一脸愕然地站在门口的男子——八卷亮的姓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鸟游大夫?您把我叫到这儿是要干什么?您和这家医院是什么关系?”

八卷关上门,皱起眉头盯着我。看到从半袖衬衫的袖口伸出的两条粗壮的手臂,我更加警惕。数小时前,我依照指示,在医局里将鹰央的信封交给了这个男子。

“他是我的手下。”鹰央代替我,用快活的语调说道。

“手下?”八卷面露困惑。

“他按照我的命令,作为间谍潜入了清和综合医院的外科。”

“间谍……我说你谁啊?”

“我是天久鹰央,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的部长。”

鹰央挺起胸,加了一句“顺便还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八卷脸上的困惑愈发浓厚。乍一看像是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的鹰央,居然是这家大医院的科室部长兼副院长,任谁也无法轻易相信。

“还有,把你叫到这儿来的不是小鸟,是我命令他把信封交给你的。”

“小鸟?”

八卷不解。“是我的外号。”我小声向他解释。

“那,就是说你把我叫到这儿来的了?为什么!”

体格庞大的八卷咆哮,那模样宛如站起身子准备扑向猎物的巨熊。然而鹰央丝毫不为之所动,脸上是游刃有余的笑容。

“当然是为了解开‘隐形人之谜’了。”

“隐形人……?”八卷不明就里地重复。

“没错。上个礼拜,你上班的医院手术室里发生了一起案件,而嫌疑最大的是我院的实习医。为了洗清她的嫌疑,我需要找出‘隐形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把你叫来了。”

“为什么是我!?那些和我没关系!”

八卷抬高了嗓门。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没关系的话,你为什么来了?”

“咦?”八卷愣愣地应了一声。

“小鸟交给你的信封里装着用来打开这家医院后门的门禁卡,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昨天凌晨你们干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不想被捅出去的话,今晚九点一个人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处来’。你如果真的和‘隐形人’没关系,干嘛还这么乖乖地过来了?”

鹰央扬起视线,看向八卷。八卷略向后仰去。

“看到那些内容,不管谁都会在意的吧。”

“借口真蹩脚,不过算了。也就是说,你和‘隐形人’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这个意思吧?”

“没、没错!”八卷大声回答,似是在给自己撑腰。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鹰央理了一下微卷的黑发,站起身。

“不愿意说的话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我直接给清和综合医院打电话,确认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就能知道昨天你究竟干了什么。”

“回去了,小鸟。”鹰央冲我说道。哎,这就完了?我感到困惑,但还是跟在鹰央身后,走向出口。

“喂,让开,别挡道。我要回自己‘家’了。”

鹰央冲着挡在门口的八卷说道。

“……”

八卷一动不动,脸上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快让开啊。哦,对了,小鸟。今天在清和综合医院外科值班的是谁?我想现在打电话……”

“知道啦!”八卷突然开口,打断了鹰央的话。

“知道什么啦?”鹰央逐渐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昨天的那个‘隐形人’。我承认了,求你别给医院打电话!”

我呆呆地看向自暴自弃般大叫的八卷。

“总算承认了。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鹰央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抬起头瞪向八卷。

“那,你按照指示,把‘共犯’也带来了吧。我的信上可是写得很清楚,要你‘和共犯一起来’的。”

共犯!?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八卷有气无力地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的人,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对不起。”

眼前,穿着连衣裙的小个子女性——清和综合医院的护士秋津野乃花,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并肩坐在患者用椅子上一齐垂着头的八卷和野乃花,我问向坐在旁边的鹰央。她将候在门外的野乃花叫入诊室内,为二人劝座后,和我一同坐到他们对面。

“不是说了吗,这两个人就是你看到的‘隐形人’的真面目。”

鹰央开心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隐形人……那,昨天的那个灵异事件,是他们俩干的……?”

“喂,那算什么灵异事件啊,纯粹是个无聊的诡计。你眉毛下面的俩窟窿眼真是出气儿用的,看的还没漏的多。我在听你讲的时候,就已经看穿这骗小孩的把戏了。”

长俩窟窿眼真是抱歉了啊。

“那,自个儿动起来的推车,也是八卷和秋津干的好事?”

“没错。”鹰央不容置疑地点头。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用遥控器之类的操纵了吗?”

我说出浮现在脑海中的猜测,只见鹰央一脸绝望地看向我。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推车的结构很简单,只有台子和架子。那种车上面如果安装了遥控装置,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容易留下证据。他们俩用的是更简单的方法。”

“更简单的方法?”我嘟囔着,看向八卷和野乃花。二人表情僵硬,沉默不语,看样子是不打算亲口说明了。

“大概是用了细绳吧。”

“绳?您是说,用绳子拽着推车,让它动起来吗?”

“当时手术部里只有应急灯亮着,周围应该很昏暗。那种环境下,细绳离远了看不见,很正常。”

“那个,我确实可能没看见,但推车可是从第一到第四手术室的那条走廊穿过了交叉口,移动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口啊。这么长的距离,用绳子来拉太长了,很容易被发现,事后把绳子收回来也很费工夫的吧。”

我回忆着昨晚看到的景象,说出疑问。

“而且,推车通过交叉口后,我们马上就赶到那儿了。如果是用绳子一路拉到第八手术室的门口,我们应该能看到绳子才对。”

“你看到推车通过交叉口了吗?”

鹰央突然问道。面对猝不及防的提问,我“哎?”地愣住了。

“按照昨天你的讲述,应该是你和那个叫黑部的大夫刚要去更衣室的时候,八卷惊叫着说‘推车自己跑过交叉口了’。”

“那,是说……”我惊讶地看向八卷。

“没错,是那个男的在胡说。实际上,推车没有经过交叉口,从一开始就放在第八手术室的前面。”

“然后,算好我们赶到交叉口的时间……”

“对,确认你们赶过来之后,那个女的就拉了绳子。”

鹰央指向野乃花。后者缩起原本就娇小的身体。

“可、可是啊,就算说推车是用绳子拉的,可自动门要怎么办?明明没人操作开关,门就自己打开了啊?”

“你该不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才干几天外科,脑子就已经废成这样了吗?废了的话就把脑浆倒出来灌豆浆进去,豆浆好歹还能喝,比你的脑浆更有用。”

听到鹰央毫不客气的挖苦,我缩起头,慌忙开始整理情况。

走廊里面没有任何人,自动门却开了。门只能用脚感应开关打开,而且推车上系了一根绳。

“啊!”我叫出了声,脸上羞得通红。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被鹰央骂成不如豆浆真是活该。

“是拽着绳子的人从手术室里面打开的!”

“总算明白了。”听到我的回答,鹰央长叹了口气。

没错,各手术室打开自动门的脚感应开关除了走廊里,手术室内也有,不然室内的人可能就没法出去了。

“没人去开走廊里的脚感应开关,门却自己打开了。听到这儿,我马上就想到了可能有人藏在手术室内。如果是那个人用绳子拽了推车,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可是,鹰央老师,我们马上就赶到第八手术室了,但里面没看到秋津护士。屋里面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不,有啊。”鹰央指向正面。“这个男的就是‘藏身的地方’。”

被鹰央指的八卷低下了头。

“八卷是,藏身的地方……?”

“推车被拽入手术室后,他马上就从走廊跑到了手术室。那个时候,他穿了快拖到地面的长上衣,对吧?”

“难道说……”我愣愣地张着嘴,看着八卷和野乃花。

“没错。他把共犯藏在了自己的白大褂里面。那个女的个头很小,应该不难藏在大个子男人的白大褂里。当然,系在推车上的绳子早就被女的收回来了。”

“那,那个时候……”

“嗯。进入手术室后,如果你仔细观察,应该能注意到有人藏在白大褂下面。”

鹰央接过我的话头,同时扬起一边的嘴角。

“顺带一提,这也是为什么我坚持要你把那封信交给他。如果是从你手里接到信,他就会怀疑事件发生时,你可能注意到了衣服下面藏着共犯,而无法坐视不理。”

她居然计算到了这一步。真是一如既往地可怕的推理能力。

“不过,他敲打墙壁,八成就是为了不给你仔细观察的时间吧。然后说隔壁的房间里有声音,趁你们还没回过神来,把你们骗到隔壁的第七手术室。然后,在你们搜寻第七手术室的时候,女护士就离开第八手术室,从旁边的逃生楼梯跑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说完,鹰央看向八卷。

“我的说明就是这些,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面对她的询问,八卷和野乃花只是陷入沉默,一声不吭。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方法还真是很冒险啊。手术室里面我记得是有摄像头的吧?如果查看监控,应该很容易看到你提前藏在手术室里,还有趁机从逃生楼梯离开的画面吧。”

听到鹰央的话,野乃花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的,摄像头只在早七点到晚十点期间开启监控,其它时间段除非有紧急手术是不会进行录像的。”

“原来如此,连这一点都利用上了啊。”

鹰央频频点头,一旁的我则是拼命转动脑筋试图跟上思路。昨天凌晨看到的灵异现象是八卷和野乃花两人的杰作,那难道说……

“那,上个礼拜麻醉医师被害一案,难不成也是八卷和秋津……”

听到我嘟囔,八卷猛地抬起垂着的脑袋。

“不是的!昨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干的,但汤浅大夫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真的!”

八卷身体前倾,表情急切。他身旁的野乃花同样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我们。

确实,回顾这起事件,最多只能算是恶作剧,和上个礼拜发生的杀人事件有着本质的不同。

“鹰央老师,这……”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只是哼了一声。

“麻醉科医生被害一案,和这两个人引发的事件完全是两回事。”

闻此,八卷和野乃花露出安心的表情,然而鹰央锐利的视线毫不留情。

“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和上个礼拜的事件完全没有瓜葛。而且,如果我把刚才说的那些内容告诉警方,你们就会成为麻醉医师遇害一案的嫌疑人。我只是没有进一步怀疑,并不意味着我完全排除了你们作案的嫌疑。”

“求求您了!我们没有杀害汤浅大夫,请相信我们!”

“想让我相信你们,就别再隐瞒事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听到没有?”

“……听到了”

八卷和野乃花无力地颔首,表示同意。

“那个,我明白昨天那个事件是怎么回事了,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而且,您说这和麻醉医师被害一案并非无关又是什么意思?”

我问道。鹰央提前声明“接下来只是我的猜测”,然后面向八卷开始了说明。

“你们大概是看到了上个礼拜的案件导致职工们产生动摇,于是决定利用这一点,提前做好了计划。之前你经常是明明没有安排值班却被上司半夜叫出来做紧急手术,所以就打算在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时执行计划。昨天凌晨,手术结束后,你找了个去检查患者情况之类的借口一个人溜出去,和女护士碰头,敲定了计划执行的大概时间。然后,在离开麻醉科准备室的时候,掐好时间做好准备,跟守在走廊里察看情况的护士发了个信号,就执行了计划。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目的?什么目的?”

“很简单。通过灵异现象,让目标人物受惊。”

“目标人物……难道是我吗?”我反射般指向自己。

“不是。你区区一个局外人,应该根本没被他们俩放在眼里。除了你之外,不是还有一个目睹了灵异事件的人吗。”

“是……黑部大夫?”听我念出那个名字,八卷和野乃花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没错,就是他。这两个人恐怕是想要吓唬那个叫黑部的外科部长。小鸟,你昨天说了,黑部一直在害怕手术室里出现的幽灵,而且因上个礼拜发生的案件而惶惶不安。那种人如果看到了昨天的灵异现象,很容易受到强烈的惊吓。”

“呃,这倒是没错啦,可为什么要吓唬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问他们俩吧。”

在鹰央的催促下,八卷缓缓开了口,用细弱的声音开始了讲述。

“我和野乃花在两年前开始了交往。”

“……咦?”听到预料之外的坦白,我不由得呆愣住。八卷和野乃花?头脑中浮现“美女与野兽”这个词。

“我们本来是初中同学,前年班级聚会的时候遇到,然后就开始了交往。我去年选择在清和综合医院的外科进行后期实习,也是因为野乃花在这里上班。但,……现在明白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八卷的表情变得阴沉。

“你被黑部大夫折磨得很惨……”

我回忆起黑部对待八卷的态度。

“没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也算了,可那家伙居然对野乃花也……”

八卷紧咬牙关忍耐恨意,一旁的野乃花用低沉的嗓音接过话头。

“我本来是在内科楼值班的,但从前就在申请当外科手术的护士,去年四月份申请通过,我就转到了手术部。一开始很高兴,但没多久就被黑部大夫盯上了……”

“遇到性骚扰了吗?”

鹰央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野乃花无力地点点头。

“一开始是开些下流的玩笑,但看到我一笑而过,就变本加厉……手术的时候摸我的腰,酒席上想要吻我,还有一次差点被他拽到酒店……”

我不由得皱起面孔。太过分了。如今对职场上骚扰的投诉越来越频繁,居然还有人在做这种事情。

“你没和上司商量过吗?”鹰央的表情也变得严峻。

“当然商量过了。护士长正式提起过抗议,但黑部大夫一点都不在乎。护士长也说了,视情况可以向委员会投诉,甚至走法律途径,但觉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也不好……只要我忍一忍,或许就能息事宁人吧。”

“息事宁人?你不吭声,那种家伙只会得寸进尺。”

鹰央愤怒地摇了摇头,野乃花陷入沉默。八卷用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背上,继续说道。

“据说黑部那家伙,正被他老家的一家医院挖角。”

哦哦,他确实说过。我回想起前几天他吹的牛皮。

“从去年秋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炫耀这件事。所以……”

“过了一年,到今年四月份,他或许就会离开清和综合医院,到那家医院去——你是这么想的吧?”

听到鹰央的话,八卷略微点头。

“是的,但他没有辞职。我还有两年才能结束在清和综合医院外科的后期实习,野乃花也要在手术部再锻炼几年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器械护士。可是,我们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发生了上个礼拜的那件事,对吧。”鹰央催促般说道。

“是的。黑部原本就很迷信,不敢听鬼故事。去年年底,在第八手术室前面,麻醉科的辻野部长和汤浅大夫曾经看到了灵异现象,那个时候黑部也吓得不轻。”

“汤浅是上个礼拜被害的麻醉科医生吧。黑部为什么那么害怕?医院里闹鬼故事很常见吧。”

“灵异现象发生的一个月前,有一个遇到交通事故受重伤的少年送到第八手术室,在手术中死亡了。那场手术的主刀医是黑部,麻醉医是汤浅大夫,我是第一助手。”

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鹰央。后者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那个黑部造成了医疗事故吗?”

“不,算不上是医疗事故。”八卷摇了摇头。“男孩被急救队送过来的时候,脾脏和肾脏已经破裂,伴有严重的腹腔内出血,生命垂危。我们紧急进行手术试图止住出血,但还是没能救回来。”

“这没办法吧。就算是水平再高的外科医,也很难救活。”

“是这样,但男孩的父母陷入恐慌,说要告我们医院。黑部忙着向警方说明情况,还要向医院上层报告,搞得相当疲惫。”

“结果,他就把那些压力全都发泄在八卷身上了。”

野乃花从一旁插进来,她的脸涨得绯红。

“然后呢,最后打成官司了吗?”鹰央挠了挠鼻尖。

“不,没有到那一步。医院在应对上没有过错,也证明了男孩在送到医院时已经很难抢救,对方的律师判断没有胜算,就说服了男孩的父母。”

“嗯,这个判断没有问题。事情已经圆满收场了,黑部为什么还认为那个死去的少年在恨着他?”

鹰央不解地歪头。只见八卷撇了撇嘴,面露嘲讽。

“因为自己纠结呗。他的水平不如副部长户隐大夫,他一直很纠结这一点。”

我回忆起户隐主刀、我作为第一助手的手术。如八卷所说,户隐的水平要比黑部高出一截。

“黑部大夫对户隐大夫一直抱有很强烈的对抗意识。那天晚上,看到男孩的状况很危急,我就提议说请户隐大夫来做手术。户隐大夫就住在医院楼后面,就算不是值班也能马上赶过来。但黑部坚持说没那个必要,自己做了手术。”

“这个判断也不能说是错的。外科手术争分夺秒,就算医生的水平再高超,如果不在医院里,也不如找在院内的医生做手术,患者得救的概率可能更大。”

“是的,您说的没错。我也认为,就算等户隐大夫来,患者也不太可能得救。但在医院内部进行调查时,上面好几次批评黑部大夫说‘为什么没有叫户隐大夫来’。”

“原来如此,久而久之,他就在潜意识里认为,是自己判断失误导致了男孩酶能被救活。再加上上个礼拜的麻醉科医师被害一案,他就开始以为是死去的男孩在诅咒自己,对吧。”

“是的。上个礼拜遇害的汤浅大夫,就是给那个男孩动手术时负责麻醉的麻醉医。而汤浅大夫死亡的方式很离奇,这可能也是让黑部感到害怕的原因。”

八卷的声音中透着疲惫。一开始,听到手术中死亡的少年的诅咒时,我以为只是某种玩笑。但听过方才的一番说明后,我开始认为事件的当事者会恐慌也不足为奇。自去年有人在手术中死亡以来,第八手术室周围发生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看到黑部陷入恐惧,你们便认为机不可失,上演这场无聊的骗局来吓唬他,觉得这样一来他就会尽快从医院辞职。对吧?”

听到鹰央的揶揄,八卷和野乃花垂下了头。鹰央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那个叫黑部的会辞职吗?”

“这……不好说……”八卷的声音里没有气力。

“如果他不辞职怎么办?继续用这种把戏吓唬他直到他走人吗?如果他还不走呢?就一声不吭地忍着吗?”

两人无言以对。鹰央耸了耸肩,似是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你们想想,黑部为什么选择你们下手?”

“这……我们也不知道啊……”野乃花扬起视线看向鹰央。

“很简单,因为你们不会反抗。就算遇到不讲理的事情,也只是会用‘他是上级我是下级’‘怕惹麻烦’的想法一味忍耐。有些人脑子缺根弦,真的以为对那样的人可以为所欲为,黑部就是一个典型。从某种角度讲,黑部能肆意妄为,可以说是因为你们一直在迁就着他。”

“您是说错在我们身上吗!”野乃花激动得想要站起身。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我想说的只是,像昨天那样用小把戏撑过一时,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忍不下去了!”

野乃花双手抱头,悲愤地大叫。鹰央站起来,身体前倾,紧紧盯着野乃花的双眼。

“别忍着。”

“咦……?”野乃花再次坐回椅子上。

“别忍着,和他斗争。别笑着蒙混过去,别怕惹事出风头。他做了让你不愉快的事情,就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警告他不要再做。”

“可是……”野乃花用求助般的目光看向坐在身旁的八卷。

“别想着依靠恋人。你不亲自斗争的话,什么都解决不了,对方只会继续攻击你。他那种人专挑软柿子捏,想要阻止他的话,就必须要让他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

说到这儿,鹰央转头看向八卷,补充了一句“你也一样”。两人表情认真地听着鹰央的一字一句。

“确实,斗争需要勇气,也需要精力。但,如果不那样做,你们永远不会从根本上得到解脱。就算黑部没了,你们仍然会记得被他玩弄的那些往事。我再说一遍,如果真的想摆脱黑部,……就要去斗争!”

鹰央铿锵有力地说完,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了腿。

沉默笼罩了房间,八卷和野乃花一言不发,双唇紧闭。

“如果……”数十秒后,野乃花开口问道。“如果斗争的话,问题真的能解决吗?”

“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但可能性很高。那个黑部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人,如果遇到以前没有抵抗的人突然反击,一定会受惊而害怕。至少,比起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忍着要强。”

听到鹰央的回答,野乃花的脸上逐渐显露决意。

“明白了!我要试试看!”

“野乃花!?”八卷惊讶地叫道。

“我一直以为,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但听了老师的话,我觉得那样想是不对的。所以……一起斗争吧!”

面对野乃花的劝说,八卷的脸上浮现动摇。

“没关系,就算不能在清和综合医院待下去,我们总可以换一家继续工作。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

野乃花握住了八卷的手,后者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

“……知道了,试试看吧。”

两人相视而笑。看着眼前甜蜜的气氛,我感到些许难堪,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知道单身的悲哀了吧?”鹰央贼笑着凑过来耳语。

“……才不是那回事。”

你不也是剩女一个吗。我不满地撇起嘴。

“小鸟游医生,这次把您卷进怪事里来,添了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

从两人世界里回过神来的八卷冲我深深低下头。坐在旁边的野乃花也随之效仿。

“呃……下次注意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出这种蠢话。两人缓缓起身,脸上仿佛摆脱了某种桎梏般清爽。

“非常感谢您为我们提供建议。”

野乃花用有力的声音道谢。两人冲鹰央行了一礼,说“那我们就失礼了”准备离开房间。

“喂,你们两个,站住!”

八卷刚要伸手开门,鹰央便大声叫道。两人转过身来,一脸讶异。

“想通了就要开开心心地回去?哪有那么美的事。话还没说完呢,坐下来听我讲正事。”

“正事……?”野乃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没错。你们昨天干的事情我不会告诉警方。作为交换,我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鹰央露出无畏的笑容。

“你们当然不会拒绝吧?”

3

我一边斜眼看着坐在门口椅子上的警官,一边拉开拉门。

“鸿之池小姐,我来巡诊了——”

鹰央解开了八卷等人主演的“隐形人”事件之真相的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我推着盛有术后处理器具的推车,来到了鸿之池的病房。清和综合医院在星期六的上午也有门诊,第一外科虽不会安排手术,但所有人都是正常出勤。

我拽着推车,穿过短短数步的走廊,进入房间。

“啊,小鸟大夫,你好~你是来巡诊吗?”

鸿之池在床上撑起上半身,用明快的声音招呼。

“嗯。怎么样?”

“挺好的。开始进食了之后不用输液了,只不过只能吃流食,吃完一点都不觉得饱。”

“那当然了,你的可是开腹手术啊。”

我来到床沿,取出消毒用具,摆在推车的托盘上。

“……小鸟大夫,你要做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给你消毒啊。”

手术后,对术中切口的消毒是日课,同时也需要确认切口愈合的情况。

“你来给我消毒吗!?”鸿之池的尖叫声响彻房间。

“是啊,怎么了?”

之前一直是八卷或外科的实习医给她消毒,但今天他们都有事在忙,于是这差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换人!”她在胸前交叉双臂。

“没那种事!”

“我不要啊!这是阑尾炎的手术,怎么能给男人看!”

“之前不也都是男的给你消毒吗。”

“可他们都是医生啊!”

“我也是医生好吧!”

“可是,这种东西,让熟人看到多不好意思啊。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我才特地跑到这家医院,没有在天医会看病……”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让我检查伤口。”

听到我催促,鸿之池朝我投来责备般的目光。

“……看什么看,有意见吗?”

“小鸟大夫,你就那么想看我的下腹部吗?”

“不许说那么难听的话!”

“哎,没办法了,不过这件事我之后可是要向鹰央老师报告的哦。小鸟大夫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下腹部看,还摸来摸去。”

“不许说那么难听过头的话!”

“开个玩笑啦。哎,没办法。啊啊,我以后要是嫁不出去了可怎么办?”

鸿之池推开被子,伸手准备掀开病号服时又停住了动作,斜眼朝我看来。

“你就不说一句‘到时候我养你’之类的话吗?”

“说个屁!”

“哎,没骨气。不过算了,小鸟大夫是属于鹰央老师的,你要是那么说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鸿之池卷起上衣,将裤子略向下拉,露出小麦色的平坦腹部。下腹部的右侧贴着一块纱布。

“来,请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鸿之池闭上了眼睛。

我小心地揭开纱布,看到下面的切口。切口很漂亮,不见化脓,乍一看并不明显。大概是考虑到患者是女性,户隐缝合时也更加慎重了吧。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拆线了。

“嗯,挺漂亮的”

“你是说我的身体吗?”

“我说你的切口!”

“那,你对我的身体就没有什么感想吗?我对我的腰围还是很有自信的,现在还偶尔去跑步锻炼呢。”鸿之池扬起嘴角,略睁大眼睛。

“……关我什么事。”

“行啦,你就老实说吧。放心,我不会告诉鹰央老师的。”

鸿之池语气轻佻。我看向她的脸。

“鸿之池……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

“你是不是在硬撑着?”

鸿之池拿我开玩笑是常有的事,但今天她的态度总有些机械而做作,像是在用玩笑拼命掩饰自己的内心一般。只见她的脸上褪去了强装的笑容。

“哎,小鸟大夫,你也真是的。明明没女人缘,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么敏锐。”

“没女人缘那一句是多余的。警察跟你说什么了吗?”

听到我问,鸿之池望向天花板。

“说是说了不少。主要是和汤浅学长的关系,还有案发当时的情况。”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我用酒精棉擦拭鸿之池腹部的切口,她的身子略微一扭。

“为什么分手了,最近和他有什么联系,之类的。总觉得他们想说成是我对他还有留恋,下意识地刺了他。”

“……你说过你和那个叫汤浅的麻醉医有过联系吧。都是怎么联系的?”

“偶尔一块儿吃个饭而已,毕竟上班的地方挺近的。不过仅此而已,我们之间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真的吗?”

“讨厌啦,小鸟大夫,搞得像是我出轨了一样。”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快点回答。”

我将用过的酒精棉丢进塑料袋里。鸿之池也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对不起”地道了歉。

“可我们真的没别的了。分手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现在就是纯粹的朋友。汤浅学长大概半年前说过想要复合之类的话,但我没那个心思,觉得当一个好朋友是对彼此最好的。我跟他挑明了说,他也理解了。只是警察好像不太愿意相信。”

“他们觉得你们在交往吗?”

“至少肯定是在怀疑我和他之间有男女关系的争执。我想重归于好,但遭到拒绝,于是怀恨在心。所以从全身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动手了。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

“开什么玩笑,电视剧拍得都比这个强。”

我不屑地哼笑,然而鸿之池没有应声。

“……怎么了,鸿之池?”

“这两三天,警察一直在跟我说,你没有错,你只是刚从全身麻醉醒过来,意识还不清楚,这个时候麻醉医凑到面前检查情况,你因为平日对他的恨意,无意识地抓起手边的东西朝他挥过去,只不过很不巧那个东西是手术刀,而且很不巧地刺中了他的颈部,你其实没想要杀死他。”

听着警方编纂的情节,我暗暗咬紧牙关。这实在是太扯了,根本就是把鸿之池为犯人当作前提,凭自己的方便肆意捏造。

“简直是欺人太甚!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

“你凭什么说不可能啊!”

突然,鸿之池大叫。我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

“鸿之池,你……该不会……”

听着我喃喃的低语,她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不敢说自己没有杀死汤浅学长。警察不停地跟我说‘你是无意识地下的手’,听多了就开始觉得或许真是那样。我根本搞不明白究竟哪边才是真的!”

看着她揪心的模样,我无言以对。

“这几天警察总是跟我说,‘最好还是承认自己做的事情,你只是因为麻醉药物丧失了理智,不会承担责任’。我也开始觉得,这样做或许更不容易连累到家人……”

她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你的家人对这件事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索性换了个话题。鸿之池摇了摇头。

“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件事。”

“还没说?被警察怀疑这件事?”

“不只是这个,得阑尾炎住院的事也没说。”

“为什么?这种事还是跟家里打个招呼,看能不能帮点……”

“……我不想连累到家里。”

她放下了捂着脸的手,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天空,用细弱的声音开始了讲述。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我是最大的,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哦哦,我能明白。她在小儿科值班时,见她很擅长对付小孩子,也受到入院儿童的仰慕。她和谁都能很容易地沟通交流的性格,恐怕也是在照顾弟弟妹妹时锻炼出来的吧。

“母亲一边工作一边养育我们长大,现在也在做着兼职,很辛苦。”

“……你的父亲呢?”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是蛛网膜下出血。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说脑袋疼,还吐了。我们劝他去医院看看,但父亲说‘没那么严重,睡一晚上就好了’,就回到房间里去了。两三个小时后,母亲去看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样啊。”

“父亲总是很温柔。把他送到医院时,那儿的大夫说‘如果马上来就诊的话说不定还有救’,当时听了特别后悔。”

“所以你才想当医生的吗?”

鸿之池略一点头。

“父亲去世后,母亲拼了命地工作来维持家计。我也尽可能帮忙做家务事,但母亲总是说‘别操心了,快去学习吧’。明明那么忙,却比谁都支持我学医。所以我成绩本来不算太好,但很刻苦地学,终于考上了医学院,还得到了奖学金,圆了我的医师梦。 母亲听说之后特别高兴,当然弟弟妹妹也是。”

这是鸿之池第一次讲述自己的身世。我安静地听着。

“既然如愿以偿当上了医生,我就想,接下来该由我来养活一家人了。然后,去年第一次看到鹰央老师那么漂亮地诊断出病因,我就想着‘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如果能像鹰央老师那样,什么病都能一下子就看出来,说不定就可以救活像父亲那样的病人。所以,我很期待今年在综合诊断部进行实习,可没想到撞上了这样的事……”

说到这儿,鸿之池顿了一顿,说着“好像跑题了呢”擦了擦眼角。

“所以,我想尽可能不麻烦到家里人,这次的事情也没告诉他们。所以,如果说我承认了家里人就会更安全的话,说不定那样更好……”

“怎么可能更好!”我反射般大叫。大概是被我的音量惊到,鸿之池睁大了眼角有些耷拉的双眼。

“听好了,警方之所以这么急着想让你承认罪行,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因为没法定罪逮捕,所以才想方设法逼你招供。你如果点头认罪,马上就会被抓起来。”

“可是,他们不是说很有可能因为神志不清不被追究责任……”

“你怎么知道到时候你就一定会被当作神志不清?而且,就算你被判无罪,你还是会被当做杀了人。一旦被逮捕,马上就会上新闻,媒体记者肯定会跑到你们家门口闹事。”

“天啊……”

听着我讲出一旦承认罪行后可能出现的情况,鸿之池惊得无语,同时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

“真的……真的会变成那样吗?”

“很有可能。还有,如果你被正式批捕,你就会被天医会综合医院开除。”

我如实地告诉了她。或许是因冲击而停滞了思考,鸿之池的双眼变得迷离。

这家伙怎么了?看着惘然若失的她,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鸿之池很聪明,却丝毫没有考虑到承认罪行后的可能性,而那些并不难想到。事件发生伊始,她因受到冲击而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可以理解。但如今已过了一个星期,她的状态不见好转,反而不如之前。

“……鸿之池,警察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我问道,只见鸿之池的表情宛如被火焰炙烤的蜡像一般逐渐扭曲。看来我猜中了。

“他们说什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抬起了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他们说……”鸿之池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他们说,汤浅学长……想要杀了我……”

“啥!?想要杀你!?”我惊得瞪圆了眼睛。

“是的,警察是这么说的。……我的输液管投药口上连着一个注射器,是……汤浅学长被切了脖子后,最后接上的东西。说是刚要把里面的东西推入输液管里的时候,用尽了力气……”

“你是说,他在濒死之际,打算给你投入药物?”

脑海中闪过“死亡讯息(dying message)”一词。

“是的,”鸿之池紧紧闭上了眼,“是肌肉松弛剂。”

我发出呻吟。肌肉松弛剂——顾名思义,那是一种使全身的肌肉强制松弛而无法活动的药物。它在需要全身麻醉的手术中经常使用,以防止气管内插管导致患者反射性咳嗽,或是在开腹手术中使患者腹肌松弛便于切开等。药效极为强烈,连呼吸肌(永琳:指人体用于进行呼吸活动的肌肉,包括肋间肌、膈肌、胸部肌群等)也会麻痹。若对没有进行人工呼吸管理的患者使用此类药物,将使其陷入有意识却无法呼吸的恐怖状态——不能动弹或呼救,只能原地窒息身亡。

汤浅打算用这种残酷的方法杀死鸿之池吗?为什么?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复仇。他想要把切开自己喉咙的凶手置于死地。

我突然觉得病房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汤浅学长想要杀死我!他给我注射肌肉松弛剂,想让我窒息死亡!”鸿之池紧紧抓住毛巾,她的手在发抖。

“这、这也不一定吧。或许他其实是想推入别的药物……”

“汤浅学长已经被切开脖子倒在地上了,他那个样子还能给我打什么药!?”

她说的没错。汤浅倒在地上时,鸿之池已经从麻醉中醒来,开始了自主呼吸,不需要任何药物。

“警察们说,会不会是汤浅学长被我切开颈部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复仇。我……也觉得他们说得对。不然的话,汤浅学长怎么可能想要杀了我!”

鸿之池抱着头,在床上缩起身子,像是要保护自己免受残酷事实的伤害一般。

“……别急着下结论。”

我轻声道。“咦?”鸿之池抬起头,露出充血而通红的双眼。

“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那样。排除所有可能性,最后剩下的才是事实。鹰央老师不总是这样说吗。”

“鹰央老师……”

“还有其它可能的情况没有考虑到,所以我才过来当间谍收集情报不是吗。你可不能比我们先垮了啊。”

鸿之池一言不发,只是揉了揉眼睛,又吸了鼻子。

“必要的情报已经到手了,鹰央老师很快就能解开事件的真相。在那之前,可不许你随便就承认自己没干过的事情。”

“……知道了。”鸿之池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扬起一侧的嘴角。

“你不是要到我们部门实习吗?我还等着使唤你呢,可别跑了。”

鸿之池紧抿着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然后双手捂住了眼睛,病号服包裹下的双肩细微地颤抖。

“怎么,哭鼻子啦?不像你的作风啊。”

“你耍什么帅啊。区区一个小鸟大夫……”鸿之池哽咽着说。

“什么叫区区一个啊。行了别哭了,用这个擦一擦吧”

我从口袋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让她擦一下眼泪。只见鸿之池一把将手帕抢过去,用响亮的声音擤了鼻涕。

“……手帕你留着吧。对了,还没给你的伤口贴上纱布呢,再让我看一眼。”

鸿之池用病号服的袖子拭去眼泪,点了点头,重新露出了下腹部。我在伤口上方贴上了一块新的纱布。

“那个,小鸟大夫……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用医用胶带把纱布固定好,这时鸿之池向我表示了歉意。我侧目瞟去,只见她的眼中恢复了平日里活泼的光芒。

“没事了吗?能再忍一会儿吗?”

“当然!”她有力地回答。

“看来有点精神了啊。老实巴交的模样也挺新鲜的,不过还是平时过度活泼的样子更适合你。”

“谢谢您,小鸟大夫。作为答谢,您无论如何都想看我下腹部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鸿之池冲我眨了眨仍含有少许泪花的眼睛。

“……算了,你还是老实一点吧。”

“小鸟游大夫。”

结束了巡诊,察看了包括鸿之池在内的住院患者后,我在护士站更新电子病历,这时有人从后面叫我。转过身去,只见是穿着护士服的秋津野乃花。

“哦哦,秋津小姐啊。咦,你不用去手术部吗?”

“我今天值夜班。那个,昨天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请您原谅。”

说完,野乃花有些神经质般回望四周。下午,护士们都已出门午休或收拾餐具,眼下护士站里只有我和野乃花。

“这是天久大夫要的东西。”

野乃花压低了声音,同时从护士服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USB存储器。我迅速将其接过,塞进裤子的口袋里。

“谢谢。这么快就拿到了啊。”

昨天,鹰央为了得到“某个东西”而向野乃花请求……哦,应该说是威胁吧。

“昨天离开后,我直接到了手术部。昨晚值夜班的护士里有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成问题。只不过拷贝的时候有点着急,必要的场面是否全部包含在内就不太清楚了……”

“没事,这就够了。谢谢你,真的帮大忙了。”

我轻轻触摸口袋里的U盘。U盘里面包含了解决事件所必要的最关键的情报,有了这些,事态应该会有很大的改变。

“太好了。那就请您代我向天久大夫问好。”

野乃花低头致意,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叫声。

“小鸟游大夫……您辛苦了。”

只见野乃花的表情变得僵硬。转过头去,黑部正晃晃悠悠地走进了护士站。他身上的白大褂邋里邋遢,应该是结束了上午的门诊,刚来到住院楼。

“你这边的活儿干完了吗?有空的话一块儿去吃午饭吧。正好想再跟你聊聊‘那个’的事儿……”

他朝我走过来,声音中没了以往的霸气。

自从前天凌晨看到了八卷和野乃花营造的“灵异现象”以来,黑部便显得极为胆怯,今天早上在医局还不停地问我“小鸟游大夫,前天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是随口回答“八成是我们看错了吧”,黑部也无力地笑着说“是啊,应该是那样”,但显然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哎,野乃花?”

看到站在我身旁的野乃花,黑部瞪圆了眼睛,但很快表情变得松弛,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怎么了,野乃花?你今天不是夜班吗,怎么大白天就来外科的住院楼,该不会是跑来见我的吧?”

黑部的语气变得明快,大概是看到野乃花后,前天的事情便被他抛到了脑后。不过,他居然知道她今晚值夜班,还真是不遗余力。我皱起眉头。

“不,并不是那样……”

野乃花低着头,用细弱的声音回答。

“不用害羞啦。其实吧,我刚才也是想着要见你的。这是不是那种两情相悦的人之间的心电感应啊?”

黑部一边说着连我这个旁人听了都脸红的肉麻台词,一边伸出手握住野乃花的手。后者反射般将手抽回。瞬间,黑部脸色一变,瞪向野乃花。

“干什么?嫌我手脏啊?”

“不,哪里……就是,突然碰我,我吓了一跳……”

看着低下头的野乃花,黑部重又露出讨好的笑容。

“哦哦,抱歉抱歉。确实,突然一碰会吓一跳,对吧。”

野乃花没有应答,只是强作欢颜。看着她,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就是黑部的做法。借助上级的身份威胁逼迫,使对方不敢抵抗。对于胆小怕事之人,这一招相当奏效。饶是野乃花昨晚下了决心不再做缩头乌龟,但这一年来她已数度受过黑部的威胁,心中的恐惧难以抹除,想立刻便反击还是有一定困难。

“那,野乃花,我们一起去吃个午饭吧。门诊结束了,稍微出门久一点也没关系的。旁边正好有一家家庭餐厅,要不就到那儿吃怎么样?”

黑部的手环上野乃花的腰部,与我共进午餐的念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目睹如此露骨的性骚扰,我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

“那个,我……”野乃花依旧垂着头,纤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没事,不用那么客气的,肯定是我请你啦。哦,你如果累了的话,我们还可以找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一直‘休息’到夜班哦。”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刚要出声制止,只见环在野乃花腰间的手被紧紧攥住。

“野乃……野乃花?”

黑部惊讶地看着攥住了他的手腕的野乃花。只见后者的脸上没了陪笑,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决意。

“请不要碰我!”野乃花怒喝,叫声响彻护士站。

“你、你说什……”

“我说请你不要碰我的身体,我感觉很不舒服!”

她用力挥掉黑部的手。黑部慌忙缩回手臂。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就是稍微碰你一下吗!”

黑部语无伦次地大叫,伸手指着野乃花的鼻子,但后者只是轻蔑地将其拍掉,像是赶走一只蚊虫。

“不,您那不是稍微碰一下,是明显的性骚扰。”

“性骚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管这个叫性骚扰?”

天,他居然没有自觉吗?我无语了。黑部继续瞪着野乃花。

“区区一个护士少嚣张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然而野乃花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从正面迎接黑部的视线。

“后果?您是指我向上级投诉你的所作所为的后果吗?”

“向上级投诉……”

哑口无言黑部朝野乃花逼近一步,他的脸涨得通红。

加油!接着怼!我在心中为野乃花鼓劲。

“投诉有什么用,我可是部长,上面能把我怎么样!”

黑部继续嚣叫,但他的视线已开始游离,显然是在虚张声势。

“如果没用的话,我就要把你和医院告到法庭上去。”

野乃花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她的脸上甚至开始浮现无畏的笑容。

“告到法庭上去?疯了吧,你告得了吗?”

“不,应该告得了。”

我从一旁插嘴。“哎?”黑部发出呆愣的声音。

“若是民事诉讼,触碰身体或是有带到旅馆的意图,肯定能当作是性骚扰处理。根据情况,还能以强制猥亵罪提起刑事诉讼。一旦罪名成立,就会留下前科,在医道评审会上会被剥夺行医资格。”

(译注:医道评审会(原文「医道审议会」)由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令设定的8个医道分科会组成,各分科会负责评议、审核医生(包括牙医)的行医资格,将相关意见上报厚生劳动大臣,供后者做出处分决定。)

听到我冷静地陈述事实,黑部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我嘟囔着“阿弥陀佛”耸了耸肩。

“黑部大夫。”

野乃花用与外表不相称的低沉声音念道。“是!”黑部立刻挺直后背尖声回答。两人的立场完全颠倒了。看样子,昨晚鹰央说的“欺软怕硬”一点不差。

“之前的那些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从今往后,不许您再碰我的身体。还有,除了工作中以外,也请不要再和我搭话。”

“……知、知道了。”黑部颓然垂首,宛如挨骂的小孩子。

“哦,对了。其实,我和八卷大夫正在交往。”

听到野乃花满面笑容地说出这个事实,“啥?”黑部发出呆愣的声音。

“不光是对我,您对八卷大夫的态度也要改一改才行。不然,我们就要因性骚扰和滥用职权起诉您,……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

看着野乃花露出小恶魔一般的表情,黑部只有浑身发颤的份。

“那,小鸟游大夫,我先走一步了。”

“嗯,辛苦了。”

野乃花冲我略一低头,我也向她致意,同时趁黑部看不见,朝她竖起拇指。野乃花悄悄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了护士站。目送她的背影后,我忍着内心的笑,拍了拍在一旁像稻草人一样呆站着的黑部的肩膀。

“好啦,黑部大夫,我们先去吃个饭吧。”

4

“这样就好了。”

昏暗的房间内,响起鹰央愉悦的声音。从野乃花处拿到U盘的当天晚上十点,我来到了鹰央的“家”。

“那就开始吧。”

鹰央舔了舔嘴唇。她的面前摆着三台显示器,宛如梳妆台的三面镜。随着她的指尖敲打键盘,桌子下方据称是鹰央亲手配置的巨大主机开始发出轰鸣,三台显示器上同时出现了画面。我从鹰央的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显示器。

“手术台只拍到一点啊。”

看着中间的显示器,鹰央说道。屏幕上是手术室入口的附近,以及手术台的一端。这是上个星期五清和综合医院第八手术室的监控画面,昨天鹰央向野乃花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份录像。

在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监控摄像头录制的影像会保存一年的时间,视频数据则储存在手术部护士站内部的储藏库。为了解决案件,鹰央需要查看麻醉医师汤浅遇害时记录的影像,于是威胁……说错,“请求”野乃花将所需数据偷偷拷贝出来。

我只移动视线,查看另两个显示器上的画面。右边的是第五到第八手术室门前的走廊,左边的是第七手术室内的画面。

“这个时间,手术已经结束了吧。外科医脱掉了无菌服,里面有一个是昨天来的八卷吧。还有这个应该是秋津野乃花,戴着口罩有点不好认。”

如鹰央所说,中间的显示器上出现了八卷和户隐,以及正在整理器械的野乃花。

“鸿之池的手术里,八卷是第一助手,秋津是器械护士。八卷旁边的是主刀医户隐大夫。”

“这样啊。可为什么是从手术结束之后开始的啊。手术的过程我也想看呢。”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有什么办法,她可是偷偷溜进储藏库,找到必要的文件后尽快拷贝出来的,您就忍一忍吧。”

我如此劝说,鹰央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画面中,户隐用脚感应开关打开门,和八卷一起离开了手术室。看着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刻,我突然想到了一点。

“警方认为手术室里只有被害者和鸿之池两人,就是根据这个录像判断的吧。但录像是不是也有可能被篡改?比如只把第八手术室的视频时间往前或往后调一点,利用时间差杀了人,然后趁别人赶来之前逃走了之类的。”

我说得起劲,然而鹰央的反应很冷淡。

“那个可能性应该很低。警方也会查影像记录的真实性,还有你看这个。”

鹰央盯着中间的显示器,手则是指向右侧的画面。

“这个叫户隐的人用脚感应开关打开手术室的门,同时从走廊里拍的第八手术室的门也打开了。”

如她所说,两份影像的时间相互吻合。

“时间应该是没有被篡改。”

说着,鹰央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显示屏。数分钟后,画面里野乃花确认了手术器械,推着手推车离开了手术室,从外面操作脚感应开关,关闭了第八手术室的门。

“这样一来,留在手术室内的就只有麻醉医汤浅和鸿之池了吧。”

“也不一定。”鹰央继续盯着画面。“这个摄像头只拍到了手术室的入口附近,不像隔壁房间有一个男的来回走动的画面。”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中央的显示器,这次是指向了左边的画面。看来,她在同时观看三个显示器上的画面。她到底是长了几个脑子,才能同时看三个录像啊。

如她所说,第七手术室的画面以手术台为中心,几乎囊括了整个房间。除了角落有些微的死角以外,摄像头拍到了房间的绝大部分。在其中来回走动的正是黑部。

“这个胖子是谁?看着像头觅食的猪。”

“您这说得……他就是黑部部长。他写手术记录的时候,一定要在收拾干净的手术室里写。”

“哦哦,就是性骚扰了野乃花的那家伙吧。”鹰央挠了挠后颈。

“您认为,这个时候第八手术室里,除了被害者和鸿之池以外还有别人吗?”

若有,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野乃花应该会注意到,也会如实向警方报告。或者,有人在野乃花离开手术室之后,用某种方法偷偷溜进手术室了?

“这我哪知道。只能说,因为画面没有拍到整个房间,不能断定除了他们俩之外确实没有别人。”

鹰央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地挥了挥手。

“别说没用的,马上就要出事了,仔细看画面。”

她说的不错。我向前探出身子,凝视显示屏。这时候,画面中还没有出现被害者汤浅春哉,大概是在手术台的另一端检查鸿之池从麻醉中苏醒的情况。屏幕上只有盖在毛巾下的双足,很快那对足部开始轻微地动弹。

“患者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一般不是主刀医或者护士在旁边吗?”

鹰央自言自语般嘀咕。

“在清和综合医院并不总是这样。他们人手不足,经常让麻醉医管理患者的苏醒,外科医和护士去忙别的事。”

“唔……”听到我的回答,鹰央只是漠不关心般哼了一声,然后突然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我也瞪大了眼睛。只见画面的一个角落出现了男子的身影,他穿着麻醉医青色的制服,身形纤细。他正是汤浅春哉。

汤浅挥动四肢,很快从画面中消失。数秒后,他再次出现,仿佛被某个人猛地推了回来。汤浅向后仰着身子,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喉部,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扼住了喉咙,拼命想要将其剥离一般,脸已是涨得通红。

汤浅痛苦地扭曲着面庞,猛地转动身子,像是与“看不见的人”搏斗一样,再次离开了画面。下一瞬,从他离开的方向飞来注射器、钳子和装有药剂的注射器等,撒落在地板上。

“这到底是……”

我刚嘟囔一句,一大片红色的飞沫溅入画面,洒在地板上。看到飞沫的量和速度,我不由得摒住了呼吸。那显然是从很粗的动脉喷出的血液,很有可能是颈动脉。

正如我的猜测,只见汤浅摇摇晃晃地重新进入画面,双手按着颈部,然而血仍然从切口喷出。他很快无力地瘫倒在地,身下迅速形成一滩血泊。汤浅颤巍巍地抬起头,用发抖的右手抓住掉在地上的一个注射器,将其接到垂在眼前的输液线上,然而不等推入药物,他便一头栽倒在血泊中,浑身不断抽搐。

镜头迅速被拉远,将整个手术室囊括在内。但,除了躺在手术台上的鸿之池以外,室内不见其他人影。我紧紧盯着画面,忘记了呼吸。

很快,汤浅的身体不再抽搐。我看向右侧的显示器,只见户隐正在走廊中疾驰,片刻后出现八卷、麻醉科的水无月和辻野,追在户隐身后。户隐用脚感应开关打开手术室的门。这时,三个屏幕上的影像静止了。

“啊——!?”鹰央大叫一声,同时站起身来,急忙操作鼠标点击,然而画面没有继续。

“怎么偏偏断在这儿了!”她恼怒地跺脚。

“大概是因为您说想要看事件发生时候的影像,所以她认为截到这儿就可以了吧。没办法啊。”

“什么叫没办法,那些人进入手术室后做了哪些事情也很重要,只靠这一段录像根本不够!”

鹰央猛地一屁股重新坐到椅子上,用力仰起头,盯向站在她身后的我。

“我知道啦,明天碰到秋津护士的时候,再拜托她把事件发生前后的录像也一块儿拷给我,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鹰央鼓着脸颊缩回了头。

“那,您明白什么了吗?”

“啊?明白什么?”她把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反问。

“看了刚才的录像,您有什么发现,能洗清鸿之池的嫌疑吗?虽然到关键的地方截断了,但事件的过程还是看到了吧。”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的表情变得严肃。

“首先,从秋津野乃花离开手术室后,到被害者身亡为止,作为案发现场的第八手术室的大门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录像能够证实这一点。”

“也就是说……案发现场是密室,对吧。”

“除了那个门以外,手术室有没有其它的出入口?”鹰央略微抬起头,将下颚抵在手上。

“据我所知,没有。”

“那这看上去确实是个‘密室杀人’的案件。没有人出入的房间里,一名男子被切开颈部而身亡,房间内除了被害者以外……”

“……就只有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鸿之池了。”

我接过话头。鹰央的表情变得凝重。

“没错,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其中一人被害,那么另一人自然就是犯人。警方会这样猜测也不奇怪。”

“可是,鸿之池才刚刚从全身麻醉中醒过来,在那种身体状况下,想要在年轻男子的颈部造成致命伤,根本是不可能的。”

“……不,也不一定。”鹰央斜眼看向我。“你以前是外科医,应该知道手术刀的厉害。那种刀极其锋利,哪怕是没有力气的人,只要有机会,还是有可能切开对方的颈动脉的。”

“您是说鸿之池就是凶手吗!?”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你冷静一点。我也不觉得这是小舞干的,只是在说不能只凭感情而排除她的嫌疑。”

她说的没错,但一听到鸿之池可能割开了前男友的颈部,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她对我而言虽是天敌,但总是为了患者竭尽全力奔走,将笑容带给住院楼里的病人。医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昏暗冷漠的氛围,但多亏了她过剩的精神,病人们也能振作起来。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杀人……

“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小舞不是凶手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最先想到的可能性是……自杀。”

“自杀?”咬着嘴唇沉思的我,听到这话立刻抬起了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小舞不是凶手的话,另一个人当然可能是自杀的了。”

“可是,在那个时间点自杀也太奇怪了吧。患者才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而且用手术刀切开自己颈动脉也……”

“这一点可以勉强用冲动来解释。但这样一来,就没法解释被害者在受到致命伤之前猛烈挥舞的举动了。那个确实……看起来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袭击了一样。”

鹰央紧盯着中间的屏幕。

“就算鸿之池是凶手,被害者的那个举动也没法解释吧。事件发生的时候,鸿之池可是躺在手术台上啊。录像里能看到她的脚,这一点肯定没错。”

我坚定地主张。鹰央用力点了点头。

“确实,你说的没错。现在不知道被害者为什么会剧烈地挣扎,是在和什么争斗,不过先假设他不是自杀,小舞也不是凶手。这样一来,从刚才的录像中,可以明白一些事情。”

“难道您发现找到凶手的眉目了吗?”

我激动地向前探出身子,却被鹰央用手推回了脸。

“急什么。现在还没法确定凶手是谁,只是说如果假设小舞不是凶手,可以把事件归为什么类别。”

“归类?您是说有很多类别吗?”

我不解道,只见鹰央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嗯。首先,来看看凶手是在密室的里面还是外面。”

“在密室的外面?”

“就是说,凶手没有在案发现场,而是通过遥控的方式作案。”

“您是说用遥控装置切断了被害人的颈部吗?”

“我不是在说这次的案件就是这种情况,只是说需要考虑这个可能性。那么,首先可疑的就是这个家伙。”

鹰央指向左侧的显示器,只见画面中是在第七手术室内写着手术记录的黑部。

“在案发当时,黑部正好离开了画面。”

闻此,我瞪大了眼睛。看到汤浅举止异常时,我便只顾着看中央的显示器,根本没有注意到左侧的画面。

“案发当时,黑部没在第七手术室吗?”

我急忙问道,但鹰央摇了摇头。

“不,事件发生时,第七手术室的门始终没有打开过。如果手术室里面没有其它出入口,黑部就只可能一直待在里面,应该是走到了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吧。当然,这可能只是纯粹的偶然,但也可能是出于某种意图。”

“也就是说,他移动到摄像头的死角,袭击了位于隔壁房间的被害者。可是,要怎么做才能隔着墙壁切开一个人的颈部?”

“都说了别急。现场都没看过呢,哪能知道那么多。我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从房间的外部通过某种方法作案。”

鹰央将指着左侧显示器的手指移到中央的画面。

“接下来考虑凶手位于密室、也就是第八手术室内的情况。在镜头被拉远之前,手术室内的绝大部分空间都没有被拍到。有可能是凶手先在摄像头拍不到的位置作案,等到镜头拉远时已经移动到摄像头的死角了。”

“但是发现不对劲后跑过来的四名医生应该都作证了,赶到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鸿之池和被害者,没有其他人。”

“他们的证言可信吗?”

鹰央低声嘟囔。听到她的弦外之音,我不由得惊愕。

“您是说,他们四个人可能在包庇凶手吗?”

“不只是那四个人,还有秋津野乃花。”

“秋津护士……”

“事件发生前,最后一个离开手术室的是秋津;案发后,最先进入手术室的是户隐和八卷等四人。说事件发生时,房间里只有被害人和小舞两人,依靠的就是这五个人的证言。如果他们事先对好了口径,想从手术开始的时候就在手术室里藏匿其他的人,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再怎么说,五个人一齐包庇杀人犯,这也有点太……”

我愣愣地嘟囔,只见鹰央耸了耸肩。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低。而且,警方应该也彻底调查了事件前的录像,确认了事发当时手术室里没有其他人。这个假说可以排除掉了。”

我安心地松了口气。虽然共事还不到一个星期,但还是不愿意想身边的同事们会暗中勾结引发事件。

“这样一来,可能的情况就只剩两种了。一种是医生们赶过来的时候,凶手已经逃到房间外面去了。”

“逃到外面去了?手术室的门不是一直关着的吗?”

“没错,这等于是说案发现场其实并非密室。在摄像头没有拍到的地方存在一个秘密的出入口,凶手从那儿进来作案,然后趁着医生们还没过来原路逃走。”

“但是在案发后,警方的鉴识课应该把屋子里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吧。如果真有那种通道的话,早就被发现了吧?”

“说不定那个入口很隐蔽,连警方也没发现。然后,如果手术室确实是一个密室,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外科医们赶来的时候,凶手仍然在房间内。”

“在房间内?”

“对。凶手藏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医生们没有发现。”

“您是说,比如藏在麻醉仪器的后面之类的吗?可是,如果房间是密室,凶手又怎么可能进来呢?秋津护士离开手术室后,大门不是一直关着的吗。”

“如果说那个手术室里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凶手从头到尾一直藏在里面的话呢?”

“您是说在鸿之池的手术开始之前,凶手就一直藏在手术室里面吗?这也不对劲吧。您刚才不是说了吗,警方应该彻查了事件前后手术室门口的录像,如果手术前有人闯入了第八手术室,他们应该能发现的。”

我斩钉截铁般断言。鹰央扬起了樱色的唇角,似是在嘲讽。

“那可不一定。秋津野乃花不是说过吗,手术部的监控系统只从早七点运行到晚十点。”

“难道说,从早上七点之前就……?”

察觉到鹰央的想法,我惊讶地问。

“没错。凶手在摄像头开始录像之前,就进入了第八手术室,然后藏在某个角落里。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汤浅和小舞两个人时,就跑出来作案,然后又躲回了角落。”

“案发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啊,您是说凶手在那个地方藏了好几个小时吗?”

“说不定凶手不只是在那一天藏在手术室里。有可能连着好几天都藏着,一直等待最佳的时机下手。”

听着鹰央平淡的说明,我只觉脊背发寒。在同一个地点屏息凝神一味等待,只为了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杀人之机——这真的有可能吗?如果是真的,凶手的执念该是何等地深。

想到这儿,我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不对,这个假设说不通啊。”

“嗬,哪儿说不通了?说说看。”鹰央侧眼看向我,显出几分期待。

“假设真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那根据刚才所说,案发后鉴识课已经彻底调查过了手术室,肯定会被发现的。就算没被发现,第八手术室作为案发现场,要被警方封锁两到三天,凶手不可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体力撑不了那么久。”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不过啊……”鹰央面露得意。“凶手没必要一直藏着。”

“没必要一直藏着?”

“发现有人遇害之后,现场会怎么样?假如说,你在医院里看到有男子被割开喉咙,喷着血倒在地上,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先确认状况……”

我在头脑中模拟事发的一幕,立刻明白了。

“然后是紧急呼叫!”

紧急呼叫(Stat call)——这是医院内出现病症急剧恶化的患者,立刻需要医护人员救助时所使用的SOS信号。听到医院内出现紧急呼叫,附近的医生们会立刻奔赴事发现场。

“没错。患者性命危急,为了立刻展开施救,需要许多人手,自然会通过紧急呼叫召集附近的医生们。按照清和综合医院的规模,应该会有二十到三十名医生立刻赶过来。这么多人都挤在手术室里,而且都只在关注着躺在地上的被害者。”

“这时候,凶手就可以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混进医护人员里面。”

我接过话头。鹰央点点头,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真的是这样吗?那个手术室里,真的有连警方都找不到的藏身之处吗?”

我心急口快地问,而鹰央只是挥了挥手。

“都说了别急啊。这些还都只是假设而已,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还有,这些假设都是针对‘密室杀人’这件事,关于被害者和‘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的事情,还什么都没法说。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排除真的存在‘隐形人’的可能性。”

鹰央狡黠地笑了。“这怎么可能”我在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检查每一个可能性,包括违背常识的猜想,从中寻觅真相——在与鹰央打交道的这九个月来,我已经明白了,这就是她的做法。

“好了,接下来,就要去收集推理所必需的材料了。”

鹰央操作鼠标,关闭计算机的电源,然后抱起双臂陷入沉思。我在一旁没有出声,以免打扰到她。

数十秒后,她的脸上露出坏笑,像是想到了某个坏主意的小孩子一般,然后转过椅子朝向我,歌唱一般说道。

“小鸟,我们去试试胆子怎么样?”

5

“鹰央老师,这可不好,这真的不好啊。”

我冲鹰央的后背压低声音悄声说道。鹰央正面朝着铺了油毡的墙壁。

“吵死了,我要集中精神,你给我安静一点。”

“这叫我怎么安静……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我一边回望四周一边恳求,然而她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在手术服上披了件白大褂,打扮一如平常。

“怎么啦?看把你吓成这样,你那么害怕鬼故事吗?”

“不是害怕鬼故事!是害怕非法入侵被人抓起来!”

看完野乃花拷贝的录像后,我便被鹰央强行拉去“试胆”,地点是深夜的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

“现在去看案发现场吧”——听到鹰央这样说,我使劲浑身解数劝阻。我姑且还算是清和综合医院的职员,但鹰央只是外部人员,自然不应进入手术部内。万一被发现了,后果只重不轻。然而,不论我如何苦口婆心,都无法阻止面对“谜题”兴奋不已的鹰央。

她说着“为了解决事件,我必须要察看案发现场”“这可是为了帮助小舞”等理由,最后搬出了“你不愿意来就算了,把你的职员证给我,我一个人去”这句话,我终于彻底屈服了。放任她一个人潜入那种地方会引发什么后果,光是想想就要折寿。

于是,约三十分钟前,我一边担心着会不会被人发现,一边带着鹰央侵入了清和综合医院的手术部。

没有荧光灯的照明,手术部内笼罩着安全通道指示灯幽绿的光芒。溜进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值夜班的护士和麻醉医应该在准备室里,但手术部内不见人影。

我们换上手术部内使用的拖鞋。在昏暗的走廊内,鹰央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似入无人之境;我则是赶忙小声提醒“老师,您脚步声小一点!”缩手缩脚地弯腰前进,终于来到了案发现场的第八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紧闭,只有门上小小的窗户容许走廊内指示灯的灯光透过,室内暗得连脚边的地面都看不清。然而,夜视能力高于常人的鹰央丝毫不受影响,马上开始忙碌地调查起来。她反复触摸手术台和麻醉机器,把脑袋探入墙边摆放手术器械的柜子里,甚至拿出了叩诊锤(一种小型的橡胶锤,用于检查膝腱反射)来回敲击地板和墙壁,并仔细听敲击声。

看着宛如寻找地盘标记处的狗一般四肢着地把脸贴在地板上的鹰央,我叹了口气。她到底要调查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您找到什么了吗?”

听到我发问,鹰央总算站起身来。

“没。刚才是在用回音调查地板和墙壁后面有没有隔间,但没发现异常,看样子是没有隐藏的通道或空间。”

“我就说没有嘛。这下您满意了吧?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不,还不够。我想调查一下那个地方。”

鹰央指向对面左侧墙壁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我的眼睛也总算适应了这儿的黑暗,看到那儿有一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格栅。

“咦,那是什么?”

“应该是空调的通风口。手术室内,为了尽可能减少空气中的细菌,会安装特殊的空调系统,将空气中的细菌滤除后,再从那个通风口送进来。”

解释完,鹰央拽了拽我的白大褂。考虑到万一被人发现,穿件白大褂至少还能编些借口,我特地跑到更衣室拿了出来。

“怎么了?”我被拽到通风口的下面,不解地问。

“把我扛在肩膀上。”

“哈啊?”

“我说,我想检查一下通风口,所以叫你把我扛在肩膀上。”

“不,那个,什么扛在肩膀上……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然而鹰央突然猛地踮起脚尖,一把拽住我的耳垂。

“疼疼疼、哎老师、真的疼!”我赶忙蹲下身子。

“少废话,快点照我说的做。你不是想尽早回去吗。”

这种时候,鹰央是绝不会回心转意的。我只好妥协,面向墙壁。

“知道啦。您快点上来吧。”

“从一开始这样不就好了。”

鹰央开心地说着,用笨拙的动作爬上我的肩膀。

我为什么要在大半夜的手术室里把上司扛在肩膀上?叹了不知是第几口气后,我用双手抓住了跨在我脖子两边的鹰央的腿。碰触到她那异常纤瘦的肌肉,我暗暗吃惊。

“哇,干嘛摸人家腿啊,你这个色狼!”

“您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抓住的话您掉下来怎么办。我可不愿意您在这儿磕了碰了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该不会是想趁这个机会对我动手动脚吧?”

“您就放心吧,我绝不会对您抱有那种非分之想。”

“……喂,你这什么意思?”

鹰央的声调低得吓人。“那我站起来了”我赶忙糊弄过去,同时双腿发力。鹰央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我一下子就站起身来。

“呜哇、呜哇啊!好高!?”头顶上立刻传来惊慌的叫声。

“哎,鹰央老师,您冷静一点,坐稳了别倒下去。”

我说道。几乎是与此同时,我的头皮处传来锐利的疼痛。

“等、等一下!您别拽我头发!快松手啊!”

“那你叫我抓哪儿!不抓我不就掉下去了吗!”

鹰央歇斯底里地大叫,同时拽着我头发的手上加大了力道。

“您别拽,用双手抱住我的脑袋!”

听到我的叫声,鹰央总算松开了我的头发,旋即小巧的双手贴在了我的额头上。看样子总算是保持平衡了。

“您没事吧?”

“那还用问吗当然没事了!”

头上传来尖锐而发颤的声音,看来她刚才吓得不轻。

为了让她更清楚地看到通风口,我向侧面略微移动。“哇,别突然动啊”鹰央立刻叫道,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的头。

“刚才那个位置看不清通风口吧。现在怎么样,看得清楚吗?”

“哦,看到了看到了。你待着别动。”

肩膀上的鹰央略微扭动身子,开始观察通风口。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外面有铁制的格栅盖着,里面是通风管道。”

“管道有多大?够一个人进出吗?”

“应该不行吧。直径也就三十厘米,连我也钻不过去。”

体格那么小的鹰央都不行的话,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人通过了。

“而且外面的格栅用螺丝固定在墙上,很牢。就算把螺丝拧开,打开格栅钻进去,也没法从外面重新盖上。”

“也就是说,通风口和案件没关系。您可以下来了吗?”

“等一会儿。”鹰央止住了我的动作。“我看到一个东西。”

她的双手离开了我的额头,大概是抓住了通风口的格栅,在盯着管道内部。求你了可千万别掉下来啊。我心惊胆战地问“您看到什么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通风管道和隔壁的房间是连着的。”

“隔壁的房间……您是说第七手术室?”

“没错。管道中间有一个岔口,接着另一根管道,呈T字型。岔口的一边通到隔壁房间,另一边是送气管,给两个手术室同时通风。”

鹰央用快活的语调说完,命令我“放我下来”。我弯下身子,降低肩膀。从我身上跳下来后,鹰央挺起了浅绿色手术服下平坦的胸脯。

“好,那我们走吧。”

“总算可以回去了……”

我松了口气,然而鹰央不解地看着我

“说啥呢?当然是要去调查隔壁的房间了。”

“隔壁?去那儿干嘛?”

“这个手术室和第七手术室之间有通风口连着,凶手说不定是利用了这一点。少废话,快点跟我来。”

她用跛了脚的小鹿一般的动作(大概是想要一蹦一跳吧)来到出入口,用脚感应开关打开门,走了出去。我又叹了口气,用宛如戴着镣铐一般沉重的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您还要调查吗?”

进入第七手术室后,鹰央再次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查活动。我忍不住问道。溜进手术部里已经快有一个小时了,警卫随时都可能过来巡逻。

“那当然了。事件发生的时候,黑部的身影刚好离开了摄像头的画面,说明他很有可能待在这个位置附近。这儿正好是摄像头的监控盲点。”

说着,鹰央开始触摸靠近第八手术室的墙壁上通风口的下部。我从手术室门上的小窗窥视走廊,所幸没有看到警卫的身影。我松了口气,然后忽然想到了一点。

“对了,鹰央老师,关于那个肌肉松弛剂,您有什么想法吗?”

被害者汤浅在断气前的瞬间,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将注射器接到了输液线上。注射器里灌有肌肉松弛剂,这一点鹰央也知道。但,她正忙着用叩诊锤咚咚地敲打墙壁,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大概是集中了精神,没听到我的话吧。我歪起头。总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若是平时,看到录像中汤浅接上了注射器,刚要推入药物便断了气的一幕,她早就会说出自己的推测了,根本不用等我去问。可是,她到现在都没有提过哪怕一句关于肌肉松弛剂的话。

肌肉松弛剂……看着鹰央忙碌的身影,我漫不经心地思考汤浅在生命最后一瞬的举动,忽然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大声叫道。

“鹰央老师!”

“吓死我了,干嘛?”鹰央刚要用叩诊锤敲打,便被我的声音惊得身子一激灵。

“是肌肉松弛剂!”我因过于兴奋而忘记了压低声音。

“啊?你说啥呢?”她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肌肉松弛剂啊。被害者在死亡前,把注射器接到输液管上了对吧。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鹰央没有吭声,只是用目光催促。

“维库溴铵。这家医院里用的肌肉松弛剂,里面的成份是维库溴铵!”

“哦,用这种药的医院很多,我们医院也用。这药怎么了?”鹰央显得并不很在意。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懂吗?这还是我认识的鹰央老师吗?果然她不太对劲。我一边困惑着,一边继续说道。

“这药叫维库溴铵(译注:Vecuronium,日文拼作「ベクロニウム」)啊。「ベクロ」这三个字调换一下顺序,就是‘黒部(クロベ)’了。被害者肯定是想说‘凶手是黑部’,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装有维库溴铵的注射器接到输液线上的。”

说到这儿,我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

“也就是说,那个动作是被害者留下的死亡讯息(dying message)!”

鹰央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然而目光中却毫无惊讶或赞赏之意。面对她冰冷的视线,我挺直的后背逐渐蜷缩起来。

“那个……对于我刚才的说法,您有何指正……”

“死亡讯息啊……”鹰央百无聊赖般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呃,这个吧……”方才膨胀起来的自信顿时泄气。

“为了提示黑部就是凶手,把装有维库溴铵的注射器接到输液管上?那么费劲干嘛,地上流了那么多血,直接蘸血写在上面不就好了,岂不是更简单?”

“呃……那样做的话太直接了,可能会被凶手发现然后擦掉,所以……”

我试图从以前看过的推理小说中寻找常见的解释。

“被害者想到了这个可能性,然后发现眼前有一个装了维库溴铵的注射器,马上就想到了「ベクロ」可以用来提示‘黒部(クロベ)’,你是这个意思吧。维库溴铵和黑部——不觉得有点太牵强了吗?”

“确、确实有点牵强,不过被害者当时生命垂危,没时间多想了吧。”

“他能想到直接写名字会被凶手擦掉,还能想到眼前注射器里面的维库溴铵可以用来提示‘黑部是凶手’,却想不到这种联想太牵强了?”

“呃,我承认这个联想很牵强,但也不能百分之百排除吧。”

我拼命主张自己的想法。鹰央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小鸟。到现在为止,你见过多少人去世?”

“咦?您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快点回答。你目睹死亡的患者,到现在有多少人?”

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重复问题。

“少说……也有一千人吧。”

“你参加过很多急救任务,那一千多人里面应该有不少是遇到意外而过世的。你回忆治疗和照看那些患者时候的样子,重新想一想。一个人突然被切开了颈部,濒临死亡,你觉得他会有工夫思考维库溴铵和黑部之间存在联系吗?更根本的一点,你觉得他会为了自己死后的情况,特地留下提示凶手的线索吗?”

听到鹰央的问题,我无言以对。花了十余秒回忆过去的经历后,我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不觉得……”

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时,人的行为基本上是固定的:拼命试图逃离追逐至身边的死神。在这一刻,人不论是身体还是思维,都会被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牢牢支配。很难想象现实中会有人能够战胜生存的欲望,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情,试图留下凶手的名字或相关的线索——身为一名医生,我这样判断。除非说,被害人是被关在某个地方,没有立即死亡,从而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其它的思考和行动。

我按着嘴角思考。一个突然面对死亡的人,如果做出了任何违背生存本能的行动,那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死后的打算,而是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另一种冲动。

——要么是向敌人发动反击,要么是保护挂念的人。

“明白就好。”

鹰央继续触摸墙壁,调查汤浅遇害时黑部可能身处的地点。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她或许比我更早地想到了维库溴铵与黑部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如果连我都能想到,她没有理由想不到。鹰央一定是在听到关于肌肉松弛剂一事的瞬间,便想到了这是死亡讯息的可能性,并立刻加以否定。

但眼下,鹰央似乎仍在怀疑黑部,至少在彻底地调查黑部是凶手这一可能性。她一定是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仍然试图证明汤浅将肌肉松弛剂接到输液管这一行动是他留下的某种死亡讯息。如果那个不是死亡讯息的话,汤浅的这一举动将只有一个目的。

——给鸿之池注入肌肉松弛剂,让她窒息身亡。

汤浅这么想要杀死她的理由也只有一个:用手术刀割开汤浅喉咙的人,就是鸿之池。

如果那不是死亡讯息,鸿之池是犯人的可能性将显著变大。正因如此,鹰央才会这么拼命地想要寻找黑部杀人的手法吧。

这都是为了拯救鸿之池。

遇到“谜题”时,鹰央从来都不会为感情所左右,彻查所有能够想到的可能性。这样的她,眼下却为了自己心中的念想而行动,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却暗暗欣喜于她拼命想要救出鸿之池的样子。鹰央有着聪慧过人的头脑,代价便是无法理解他人的感情,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减少与他人的接触,从而在社会上立足生存。她讨厌被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左右,用逻辑和理论作为铠甲护身。这样的她,眼下却为了帮助鸿之池这一“感情”,优先于自己的原则而行动着。

在和我还有鸿之池打交道的过程中,鹰央周身的坚硬壳层,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为了证明这一变化并非错误,也无论如何都要证明鸿之池的清白——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到。

“小鸟,这个房间的通风口我也想看一下,你再让我骑一次。”

鹰央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好的”我点头应允,来到她身边蹲下。

“……这次怎么这么老实。”

她有些讶异地嘟囔,但还是跨上了我的肩膀。我站起身来,鹰央便开始检查通风口。

“结构和刚才在那边看到的一样,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对面的第八手术室。不过通道还是太窄了,很难从这儿钻到对面去。”

“不过这儿和案发现场是连通的吧。那,就算不钻过去,用绳子之类的会不会也能办到?比如把手术刀绑在绳子一端,用某种方法在被害者颈部切开致命伤,然后只把绳子收回来之类的。”

“你说用某种方法造成致命伤,具体是用什么方法?”

“呃,我还没想到……”

“我想也是。反正没指望你能想到。”

你非得那么说吗。我不满地撇嘴,这时鹰央拍了拍我的额头。

“行了,放我下来吧。该看的都看完了,回家再慢慢想吧。”

这下总算能结束间谍游戏了。我松了口气,准备蹲下身子,这时响起了开门声。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子,骑在肩膀上的鹰央因离心力被甩得失去平衡,发出“呀啊!?”的惊叫,又一次抓住我的头发,用尽力气一拽。随着尖锐的疼痛,从头皮传来滋啦滋啦的可怖声音。

“哇啊!?”

门口的人影也发出尖叫,同时瘫坐在地上,大概是吓得不轻。打开手术室的门,看到昏暗的室内有两个人,一人还骑在另一人的肩膀上,会吓一跳也难怪。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我一边拼命思考合适的借口,一边看向坐在地上的人影。借助指示灯昏暗的光线,我逐渐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你、你们,到底是……”

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们。

“来,请用吧。”

辻野递来马克杯。鹰央用双手接过,小口啜饮杯中的可可。“烫!”她立刻发出短促的尖叫,然后略微吐出舌头。

“谁让您喝那么急的。老师您舌头怕烫,小心一点啊。”

“吵史啦!”看样子是相当烫,鹰央的舌头都大了。

“小鸟游你是喝咖啡对吧,给。”

“谢谢您。”

我缩着头,接过辻野递来的杯子。被发现在第七手术室耍杂技后约十分钟,我们在麻醉科准备室,受到了辻野的招待。

“哎呀,真是吓了一跳。值班的时候想在这儿干点文书工作,刚从ICU的值班室下来,就听到这层里面有动静。明明应该没人,不过还是想确认一下,结果一开门就看到好大的影子,还以为是遇到怪物了呢。”

辻野拿着印有松鼠状生物图案的自用杯,快活地笑着说道。“对不起……”我只能缩着身子道歉。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话说,你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天久鹰央大夫啊。”

“传闻中的?”一个劲儿地朝杯子吹气试图冷却可可的鹰央抬起头来。

“我听院长说了,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天久鹰央大夫可能会说想调查手术室,等警察撤走了,又没有手术的话,能不能让她看一下。”

怪不得她没叫保安来,而是直接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准备室。不过,如果院长说过那样的话,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啊。省得我这么提心吊胆地当业余间谍了。

“天久大夫还真是可爱啊。”

辻野眯起眼睛。听到夸奖,鹰央显出几分得意。辻野所说的可爱大约是类似看到幼儿或小动物时感到的“可爱”,不过我还是闭嘴吧。

“辻野大夫,您该不会也听说了我来这家医院的理由吧?”

“当然,全都听说了。我毕竟是这个手术部的负责人啊。还有……我比谁都更想知道,杀死了汤浅的到底是谁。”

“您……认为患者会是凶手吗?”

我不清楚辻野对鸿之池的了解有多少,所以小心斟酌着用词。

“是叫鸿之池吧,天医会的实习医。那孩子不可能是凶手。”

“您为什么那么肯定?”

“我当麻醉医已经有十五年了,刚刚完成手术的患者,而且还是女性,想要给男人造成致命伤,怎么想都不可能。刚从麻醉醒来的人,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

辻野喝了一口杯中的咖啡,然后看向我们。

“鸿之池小姐绝不可能是凶手,所以我跟警察说过好几次,没有理由监视她的病房,也跟院长说过患者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应该去投诉警方。但警方只是反复说‘我们没有在监视,而是在保护案件的重要证人’之类的话。”

“你和那个叫汤浅的麻醉医关系好吗?”鹰央加入了对话。

“汤浅?嗯,还不错。毕竟他是我大学的学弟。”

“您也是陵光医科大学出身吗?”

我问道,辻野露出笑容。

“嗯。我本来是从医局派遣到这儿来的,三年前这边的麻醉科部长按期退休,我就借这个机会,正式成为这家医院的员工了。”

“汤浅是个怎样的人?”鹰央把马克杯放在了茶几上。

“怎么说呢……是一个优秀的麻醉医。他能胜任心外科手术的麻醉工作,也能很好地管理ICU病房,平易近人,很受同事们信赖。”

“我听说去年有一个遇到交通事故被送到这儿来的急救患者,在第八手术室接受手术的途中去世了。那场手术里担任麻醉医的是汤浅,这事儿是真的吗?”

听到鹰央的问题,辻野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确实,那场手术负责麻醉的是汤浅。但他的操作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患者送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恶化了,很难救治。”

“或许确实是那样。但,一般人不具有专门的医疗知识,认为主刀医或麻醉医出现失误而害死了患者,这种可能性也有吧?”

“你是说患者的家人记恨汤浅吗?嗯,确实,也不能说肯定不会有……”辻野含糊其辞。

“不只是家人,还有患者本人。”

鹰央降低了声调。“患者本人?”辻野不解地皱眉。

“患者在手术中死亡后,第八手术室的附近出现了灵异现象,目击者正是你和上个星期被害的汤浅。”

听到比自己年幼的鹰央毫不客气的说法,辻野的表情僵了一瞬。不,或许是因为话题转到了“第八手术室的灵异现象”吧?她盯着鹰央看了数秒,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调查得真清楚啊。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这无所谓吧。你在手术室前面到底看见了什么?”

鹰央撑着桌面,向前探出身子。似是被她的气势压倒,辻野略向后仰去,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是去年十二月上旬……那天我攒了好多文书工作,在我的房间里一直工作到半夜。”

“你的房间?”鹰央歪起头。

“哦,我是说那儿,不是说家里。”

辻野指了指麻醉科准备室内部的门,门上挂着“麻醉科部长办公室”的牌子。

“说是部长办公室,其实也就将近七平米,里面只有办公桌和书架。不过小一点正好,工作起来效率更高。”

“哦,这样啊。然后,你工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两点左右吧,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回家。刚走出准备室,就听到从远处传来呻吟声。”

辻野已然是讲鬼故事的语气,室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

“一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但马上又出现了那个声音,是男性的尖叫,很清楚。我吓了一跳,就马上朝那儿跑过去了。声音是从手术部里面传出来的。”

“两点的话,手术部里的照明已经关掉了吧。听到人的呻吟声,你没觉得害怕吗?”

听到理所当然的疑问,辻野露出苦笑。

“这个手术部和我的家没什么区别,我待在这儿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家里的时间可要长得多。所以,虽然周围很暗,但没觉得害怕。然后,我就沿着走廊跑到交叉口,……就在那儿看见了。”

辻野顿了一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第五到第八手术室前面的走廊,距离交叉口数米远的地方,汤浅就坐在那儿。”

“汤浅为什么在医院里待到那么晚?”

“那天是他值麻醉科的夜班。值班的麻醉医基本上会一直待在楼上ICU的麻醉科值班室,但晚上要在ICU进行一次巡诊,然后在手术部里巡逻一圈。所以,汤浅在那儿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辻野按住胸口,似是要冷静下来。

“我吓了一跳,马上跑到他身边,问‘出什么事了?’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指向走廊里面,手抖得厉害。”

“走廊里面有什么?”

鹰央急切地从沙发上起身。辻野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不过,走廊最里面,第八手术室的门口……有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第八手术室前面,……只有那一块,看上去格外地黑。”

“格外地黑?”鹰央不解地重复。

“没错,我想不到其它描述的方法了。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飘在那儿,我觉得它的形状像一个人。”

“那是说走廊里面有其他人吗?”

我不由得问道,但辻野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人。因为,那个‘东西’是透明的。”

“透明的?”

“对。那个‘东西’的后面有放在应急出口和走廊里面的手推车,我看得清清楚楚,唯独那个‘东西’所在的位置看上去比周围更黑。”

“是不是您看错了,或者是幻觉……”

我继续问,同时拼命打消头脑里浮现的“隐形人”一词。

“不可能。”辻野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的影子投到了走廊里面。然后突然,那个‘东西’旁边的手推车动了起来。”

“手推车……”

放在手术部走廊内的急救推车里面装满了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药品、输液线和其它器械,相当沉重。不同于上次八卷和野乃花用绳子拉动的载物用推车,急救推车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动。

“而且,不只是稍微动弹了一点,而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奔着我们冲过来,眼瞅着就要撞上了,我和汤浅赶紧躲开。然后推车就用刚才那个速度又回到走廊里面,开始原地转圈。从头到尾,我没看见有任何人碰那个推车。”

想象着昏暗的走廊中擅自回旋的推车,我只觉浑身发冷。

“看到那个,我吓得魂儿都飞了,当场就尖叫起来。结果,推车突然停住了,然后那个‘影子’一下子就朝我飘过来。”

辻野抱紧自己的双肩,继续讲述。

“‘影子’飘到我和汤浅面前,停了一瞬,又马上回到走廊里面,从第八手术室打开的门口进去了。”

“您是说,您看到推动急救推车的‘影子’逃进第八手术室里面了吗?”

我向她确认。“没错”辻野缓缓点头。

“然后,您做了什么?”

“我没法动弹,和汤浅一起瘫坐在走廊里。这时候,负责夜间巡逻的保安跑过来了,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叫声吧。当时我还没从惊恐中恢复冷静,把事情一口气讲了出来。一开始,他也以为我是产生了幻觉,但听到汤浅说他看到的和我的一样,就马上调查了‘影子’出现的那个位置。”

“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了吗?”

辻野露出自虐般的笑容。“不,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都没发现?”

“保安马上进入第八手术室里面调查,但没发现有异常情况。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能证明我和汤浅看到的那一幕。”

“……在那之后,您和汤浅大夫还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我惊讶地问,辻野只是轻叹了口气。

“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而且还没有证据,再做什么也只能是让我和汤浅显得奇怪而已,别人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合伙散播谣言。那样下去,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影响。我们麻醉医是医院的根干,如果麻醉科不能正常运转,院内的所有手术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们决定当作是自己看走眼了。”

“……这也太……”

“没办法,只能这样,好在最后也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当然,我们看到灵异现象的事情还是被一部分人知道了,不过医院这种地方从来就不缺鬼故事,大家也只是偶尔开个玩笑而已,没有人当真。”

辻野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是看走眼了,时间一长,就真的相信是那样了。所以,我就把那件事忘到了脑后……直到上个礼拜。”

“因为汤浅大夫的事,对吧。”

“没错。看到屏幕上汤浅和某个‘东西’打斗一样的身影,我马上就想起了在第八手术室前看到的那个‘影子’。再加上前几天,连黑部大夫也说在第八手术室前面看到了幽灵。”

黑部看到的还真不是幽灵。我在心里悄声嘀咕。

“果然第八手术室里有鬼,不会错的。汤浅的案子绝不是患者从麻醉中醒来后动手的那么简单,凶手肯定另有其人。我跟警察说了好几次了,可他们就是不听。”

辻野的脸上显出浓厚的疲惫之色。

“汤浅可能遭谁恨,你有头绪吗?”鹰央问道。

“你问的问题和警察一样。”辻野苦笑。“他性情很平和,没人会恨他。”

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语听起来格外可疑。

“再怎么性情平和,也不能说绝对不会被记恨吧。说不定他有你们同事不知道的另外一面,而且一个人就算不做坏事,也可能会遭到敌视。”

鹰央的语调毫无顿挫。只见辻野的目光游离不定。

“辻野大夫,您要是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们。”

在我的催促下,辻野像是放弃一般轻叹了口气。

“大约从两三个月前开始,汤浅就收到了恐吓信。”

“恐吓信!?”听到意外的消息,我抬高了嗓门。

“对,大概每两到三个礼拜就会收到一封。我也看过一眼,信写在便笺上,那字迹大概是用尺子比着写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内容是‘你没资格当麻醉医,马上给我辞职’之类的话。不过据他说,信上写的话越来越出格。哦不,不只是内容。”

“不只是内容?”

“对,上次收到的信封里还带了剃须刀的刀片。”

“刀片?他没受伤吗?”

“好像手指尖被割伤了一点,但没有大碍。”

“就算没受大伤,这也实在是……”

“是啊,所以本来是打算重新讨论一下应对方案的,可没想到……”

辻野悔恨般咬紧嘴唇。

“装有刀片的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就是汤浅被害的那天。白天打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指被割伤了。”

听到她的回答,我睁大了眼睛。汤浅打开装有刀片的信封时受了伤,然后仅过了数小时便命殒黄泉?难不成那个刀片上涂了毒药吗?汤浅和“看不见的东西”搏斗,说不定是因中毒产生幻觉而做出的举动。

“那个信封交给警方了吗?”

“嗯。不只是汤浅,黑部大夫的信应该也被警方带走了。”

鹰央问道,辻野点了点头。

“黑部的?黑部也收到了恐吓信吗?”

“他和汤浅基本上是在同一时期开始收到恐吓信,但他一直瞒着别人。案发当日,黑部大夫也收到了装有剃须刀片的信。我也是前几天刚听院长说的,看来他姑且还是向上头报告过。”

同样收到恐吓信的同事遭遇了离奇的死亡——怪不得黑部会怕成那样。

不过,黑部和汤浅收到恐吓信……难道,解开案件的关键,是去年有患者死亡的那场手术吗?和患者有关联的某个人记恨黑部和汤浅,直到……

我这样想着,忽然鹰央开了口。

“对了,汤浅为什么到这家医院工作?”

听到鹰央毫无征兆地改变话题,辻野“咦?怎么了?”地面露困惑。

“汤浅是离开了研究院后,开始到这儿上班的吧。为什么要在取得学位之前就退学?”

“这方面我也不太清楚。他是去年三月初突然不去研究院上课,然后月内就决定退学了。我猜是做了一阵课题后,觉得自己不适合搞基础研究吧。”

辻野的目光上扬,大概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形。

“然后,他就通过医局申请,问能不能让他在这家医院工作。他当实习医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导师,之后我们关系也一直不错。我们医院正好缺麻醉医,就当场拍板同意了。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辻野一脸悲痛。这时,鹰央忽然大叫“对了!”。

“那个,事发前后的监控录像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是手术部的负责人,应该办得到吧?”

“不好意思,监控不归手术部管,是归警卫部管的。前几天据说好像有人闯进了护士站里面保存录像数据的房间里,所以最近管得特别严。”

听到辻野的回答,鹰央难掩失望的神情,我则是不由得皱起面孔。看来,野乃花偷偷复制录像数据一事到底被发现了,这样一来想得到事件前后的录像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鹰央没有再说什么,抱起双臂陷入了思考。她从辻野处得到了所有能得到的情报,现在正在大脑中整理。我看了一眼手表,快要到凌晨两点了,差不多该告辞了。

不过……看着辻野和鹰央两名女医生,我想到。确实,辻野提供了许多情报,然而情况却愈发扑朔迷离。

去年十二月辻野和汤浅看到的“隐形人”,汤浅和黑部收到的恐吓信,以及汤浅遇害一案——它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联?

第八手术室里,到底藏着什么?

看着身旁鹰央表情可怖的侧脸,我只觉一阵恶寒,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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