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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幻影手术室 第三章 注射器内的死亡讯息

1

我用镊子轻轻提起细细的缝线,然后拿起眼科用剪切断。把镊子一拉,缝线便跟着被拽出来了。

“好,缝线拆完了。”

我将器械放在推车上,把纱布贴在伤口上方,同时对鸿之池说道。只见她正躺在病床上,双手捂脸。

“呜呜,为什么又让小鸟大夫检查了下腹部……”

我索然无味地看着嘀嘀咕咕的鸿之池。

“行啦,那个梗已经听腻了。”

“喂!什么叫听腻了啊!?男人怎么都这样,勾搭的时候嘴上抹蜜,勾搭上了就过河拆桥!”

“说什么玩意儿呢。怕羞的话还不快点遮住。”

“用不着你说啦!”

鸿之池系好敞开的病号服,然后斜眼瞪着我。

“这种术后处理交给实习医不就行了,为什么是你来做?”

今天是星期二的下午,我刚刚拆掉了鸿之池手术创口的缝线。

“是我拜托实习医替一下的。”

“哎?怎么回事?你那么想看我的下腹部吗?”

鸿之池瞬间满脸严肃,同时撑起上半身向后退去。

“想看个鬼啊!我是来看你的情况的。没事跑到你的病房里来,警方会怀疑的吧。”

鸿之池的病房前,仍有刑警昼夜不分地守候着。

“该不会只是用这个借口来对我的身体图谋……”

“有完没完!”

我大叫着,同时安心于她一如既往地捉弄我的样子。至少,她没有表现出之前那般的悲壮。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将用过的器械放入塑料袋,问向鸿之池。

“你是说身体状况吗?挺好的。伤口不疼了,也能吃点粥了,恢复得不错。”

“不是说身体,是那边。”

“哦哦,警方是吗?那边也不用担心。他们每天来问话,想逼我认供,但我回答得很清楚,‘我绝对没有杀害汤浅学长’。”

听到她强有力的语气,我露出笑容。

“你真是坚强啊。”

“毕竟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嘛,总不能一直都无精打采的吧。而且,鹰央老师也在加油解决案件,如果我先放弃了,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吗。”

鸿之池摆出握拳坚挺的姿势,笑了笑。

“警察还问什么了?”

“主要就是问我和汤浅学长是什么关系,想看我们之间来往的所有邮件。这根本是侵犯个人隐私不是吗。我怕他们又起别的疑心,就没给看。反正我们分手已经好几年了,期间一直没有来往,从去年春天开始才有了联系,本来也没几封邮件就是了。”

鸿之池有些做作地耸了耸肩。

“咦,你和汤浅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重新联系的吗?”

“嗯,去年三月份左右,学长突然来找我。”

“三月份……”那正是汤浅唐突地退学的时期。

“他找你是什么事?”

“问我愿不愿意养宠物。”

“宠物?”

“是的。说是想把自己在养的宠物托付给一个靠得住的人。”

“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既然养了,就要照顾到最后吧。”

“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结果汤浅学长说,他也是没办法,只能这样做。”

“他说为什么了吗?”

“这倒没有。我当场就拒绝了。我马上就要开始初期实习了,又是一个人住,没办法照料宠物。学长一直想要说服我,说养起来不费事,一个人也能养,但我住的实习医宿舍规定了禁止养宠物。”

“对了,那究竟是什么宠物?”

“呃……是什么来着?反正不是狗也不是猫。猪……哎,也不是。我就记得那个名字听起来很好吃……”

猪?很好吃?这孩子说啥呢?我歪头不解,而鸿之池则是用手指抵着嘴唇,“俄式炸肉包(пирожки)?香煎洋葱(poêlé)?奶酪火锅(fondue)?”地开始罗列各类美食的名字。

“哪有叫那种名字的动物啊。”

“一开始就没打算养,所以没用心记。最后他好像是找了别的熟人拜托领养,不过自那以来,我们就开始偶尔有联系了。”鸿之池说着挠了挠额角。

离开研究生院后,汤浅就不养宠物了。难道是搬到了不允许养宠物的公寓里吗?

“哦对了,”思考片刻后,我问向鸿之池。“你听他说过为什么肄业了吗?”

“我也觉得不对劲,问了好几次。汤浅学长很早之前就在说以后要做理论研究,可我怎么问,他都回答得很暧昧,到底没打听出来。”

鸿之池轻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窗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是永远没法知道了。”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沉默地望着她浸满了悲伤的侧颜。

“……小鸟大夫。”鸿之池轻声说道,目光没有离开窗外。“鹰央老师能解开这个事件吗?”

我抿紧嘴唇。这几天来,我们得到了许多情报,然而了解得越多,却越是觉得事件扑朔迷离。从听完了辻野的讲述后鹰央那严峻的表情来看,目前距离真相仍然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嗯,放心吧。你的嫌疑一定很快就能洗清的。”

我装出一副笑容,用明快的语气说道。然而鸿之池只是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苦笑。

“小鸟大夫,你说谎真差劲呢。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没那么顺利吧。”

“不,没有那……”被她瞬间揭穿,我一下子乱了阵脚。

“男人说谎,女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所以说,你都有鹰央老师了,可不能花心哦,不然马上就露馅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哎~真的还不是吗?已经四月份了,您们是不是差不多也该开花结果了?”

“开你妹的花啊。话说,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开那种玩笑。”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才开啊。”忽然,鸿之池的表情显得成熟了许多。“如果真的被逮捕了,我还怎么和二位共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

“没关系的,不用顾虑我。只是感觉有些遗憾。我一直很期待在综合诊断部工作,想着如果能和小鸟大夫一起,一边帮助鹰央老师,一边学习她解开各种‘谜题’的方法,该有多好。”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看向我。

“和鹰央老师一起捉弄小鸟大夫,还有我在暗中牵线搭桥把二位勾结在一起,我可是超级期待的呢。”

“……真是白瞎了刚才那些话。”

“先不说这事,我其实挺高兴的。”

“高兴?”

“因为鹰央老师和你都为了我这么努力。看到汤浅学长死在面前,听警察说可能是我杀死的,我当时差点自暴自弃了。甚至觉得学长真的是被我杀死的,自己活着也没什么劲了。”

鸿之池低着头小声说。我刚要出言安慰,只见她抬起了头。

“但是,看到小鸟大夫过来,听说了鹰央老师正在为了我调查案件,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有您们为了我努力,我自己怎么能放弃希望呢。我绝不会再想着寻短见了。到最后会不会被逮捕还不好说,但我真的是非常感谢您们的!”

听到她强有力的语调,我扬起嘴角,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痛!你干什么啊!?”鸿之池立刻用双手捂住额头。

“瞎操心个什么劲儿。鹰央老师可是在全力以赴,你的嫌疑马上就能洗清,肯定能在综合诊断部实习的。”

我露出微笑。鸿之池愣了一瞬,但很快也灿烂地一笑,恢复了平常快活的表情。

“是!到时候就请您多指教了!”

2

“小鸟游大夫,你现在方便吗?”

给鸿之池拆完线,回到护士站时,身后传来了叫声。转身看去,是外科副部长户隐。

“您辛苦了。有什么事吗?”

“你给鸿之池拆线了吧?”

“咦?啊,是的。”

我暗暗紧张。户隐应该不知道我和鸿之池之间的关系。对于其他职工而言,我只是从大学医院派遣来的医生而已。

“伤口情况怎么样?”

“伤口……哦,是说鸿之池……小姐的手术切口吗?嗯,恢复得很好。”

“小鸟游大夫……”只见户隐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有些特殊,你听说了吗?”

“是指上上个礼拜那场手术的事儿吧。多少听说了一些。病房门口有警察守着,也是因为那个吧。”

“嗯,没错。毕竟事情闹得不小,医院也默认了警方的看守,不过这也导致了其他住院患者感到不安。所以……”

户隐警惕地回望四周,然后进一步压低了声音。

“我想,差不多可以让她出院了吧。”

“哎?出院!?”我不由得叫道。

“反正她拆完线了,也开始能进食了,术后恢复很顺利,正常来讲早就可以出院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潜入这家医院的最大目的,正是与鸿之池进行接触。如果她出院离开,我也没了在这儿上班的理由。

如果鸿之池出院了会怎么样?警方会监视她的住处吗?我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出现的情况,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了,决定患者出院的不是黑部部长吗……?”

清和综合医院第一外科所有住院患者的主治医名义上都由部长黑部担任,决定患者去留的也是他。

“部长要暂时休假。”

“啥!?”我惊得瞪圆了眼睛。

“他刚才嚷嚷着‘我受不了了!’跑去我们医院的精神科接受诊断,结果是精神不安定,需要休养。在他休假的这段期间,我代任部长一职,之前负责的手术就不能做了,不着急的手术就往后拖一拖,拖不了的要么转给第二外科,要么就转院到相关的大学附属医院。”

户隐的口气十分平淡,然而我却惊得合不拢嘴。看来,从去年开始发生的灵异现象、恐吓信、以及三天前野乃花的反击,终于将黑部的精神逼到了极限。

“呃、这还……真是没想到。”

我说出没怎么过脑的感想。户隐点了点头。

“是啊,真是没想到。结果我这边一下子多了好多活儿,所以想要把最麻烦的事最先处理掉。小鸟游大夫,能麻烦你去跟鸿之池小姐商量一下出院的事吗?最好是能在这星期内出院。”

他快速给出指示,不等我回答便留下一句“拜托你了”,然后离开了护士站。

真是精神抖擞啊。看着他的背影,我暗自嘀咕。成为外科部门的负责人后,户隐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能量。他不论是外科医的水平还是人望都要高于黑部,说不定在黑部手下工作的期间,内心一直敢怒不敢言。

这一串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该不会是户隐吧?难道是他把汤浅……我这样想了一瞬。

不,这不可能。根据八卷和辻野所说,事件发生时,户隐一直待在麻醉科的准备室里。但,户隐是鸿之池手术的主刀医,他有没有可能用了某种方法,即使不在现场也能下手……脑海里浮现许多荒唐的设想。

我感到一丝头痛,便离开护士站,走了一会儿,来到供患者和探望人交谈的谈话室。在谈话室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让脑子清醒一下吧。

宽敞的谈话室里有两组人,看样子是患者和家属,正各自围绕着桌子交谈。下午,明媚的阳光从硕大的窗户射入室内。看到房间里面的两名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小鸟游大夫,有什么事吗?”

田无署刑警成濑手里拿着罐装黑咖啡,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没什么事找你们,只是来买咖啡而已。”

我看向成濑,以及他身旁名为迫的刑警。

“上班时间还有空喝咖啡啊?当医生的还真是闲。”

成濑的话语满是讽刺,我忍着没有咋舌。

“行了,成濑。这儿是医院,我们算是在给他们添麻烦。”

听到迫的责备,成濑没有多说,显得很是不甘。我在心中暗想“活该”,这时迎面撞上了迫的目光。他的视线极为锐利,似是看穿了我的内心。

“您是小鸟游大夫吧,我听说了关于您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您的搭档,在我们这一行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啊。”

“搭档”指的是鹰央吧。他大概是听成濑说了我的真实身份。我紧张地咽下唾沫。

“我知道我们的一部分人,比如樱井,得到过二位许多宝贵的建议。您们是医生,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自然是您们更熟悉。但在杀人案件里,我们才是专家。这次事件里,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到二位的事情,还请放心。”

迫露出业务性的笑容。他的措辞十分恭谨,但说白了意思就是“门外汉给我一边儿去”。我紧抿嘴唇。

“那么,请容我们失礼。”

迫殷勤地低头行了一礼,对成濑说了一声“走吧”,便从我的身边走过。成濑绷着脸跟在后面,然而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了他悄声耳语。

“咦?”我惊讶得转过身,然而成濑并没有回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

3

“这就是汤浅春哉的论文。”

穿着手术服的鹰央一边嚼着曲奇饼,一边将一份打印出来的论文放在我的腿上。

在谈话室遇到两名刑警的当天晚上,时针即将转过零点,我坐在鹰央“家”中的沙发上。因黑部休假,许多患者预定的手术都被转移至第二外科或大学附属医院进行,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文件整理工作,直到约一个小时前才总算是完成了。

“那个,《对毒品的致幻作用及大脑内物质成份的考察》?是这个吗?”

“为了减轻癌症患者的疼痛,有时会使用医用毒品,它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患者产生幻觉。汤浅用老鼠做了实验,测量产生幻觉时大脑内激素的水平。实验本身并不难,毕竟汤浅当时只是研究生,但做得相当不错。至少从这个论文可以看出,他那个时候的确有心从事基础科研。”

鹰央拿起一块饼干放入嘴里。

“可是,汤浅的研究生念到一半就放弃了。会不会是写这篇论文的时候他还很有热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科研热情逐渐熄灭了呢?”

我把手伸向一旁的鹰央手中拎着的饼干袋子。今天忙了一个下午,晚饭只吃了一碗杯面,饿坏了。然而鹰央以一反常态的敏捷抽回了袋子。

“不许偷别人的饼干。我动用关系,找了刊登这篇论文的杂志的编辑部,他们说这篇文章是去年二月份、也就是他退学前一个月投稿的。这说明,在论文提交之后到他退学的这段期间内,他的身上发生了足以改变之后人生的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突然决定退学,还托前辈找关系,到私人医院上班呢。而且还时隔数年联系曾经的恋人,想要转让自己养的宠物。真是搞不明白。”

“宠物的事情是才知道的,现在还没法说什么,不过准备退学的时候汤浅的样子倒是知道了一些。我认识陵光医科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我们偶尔会有邮件来往。”

明明是个家里蹲,网友却这么多。

“然后呢,您知道了什么?”

我向前探出身子,同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悄悄将手伸向饼干。结果,鹰央以前所未有的敏捷狠狠拍掉了我的手。

“我说了这是我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研究生院好像也挺吃惊的。说是汤浅一直都很积极,成绩也非常优秀,但突然有一天开始就不来上课也不来实验室,没几天就退学了。”

“他那么优秀的话,学校没留他吗?至少会打听一下为什么要退学吧?”

“当然挽留了,也问了,但他只是坚持说是个人原因。”

“好奇怪啊。会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

“我觉得有,但具体是怎样的关系还不清楚。现在的线索太少,没法把已知的条件拼起来。”

鹰央有些恼怒地挠了挠头,带动微卷的长发晃动,同时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她十分疲惫。

“鹰央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门诊有点难办……”鹰央无力地嚼着饼干。

“门诊?您不是说有实习医来替我看吗?”

“有是有,但派过来的那些实习医根本不会看病。诊察不够仔细,听不到患者说出有用的内容,有的患者明明是因内分泌系统的疾病导致了抑郁的症状,结果说一句‘大概是情绪调节的问题’给打发回去了……”

门诊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患者讲出必要的病症,在头脑中列举出导致所述症状的可能病因,并想出验证的方法。想完成这一切,需要积累一定程度的临床经验。尤其是综合诊断部的门诊,虽然来的患者大多数是疑病症(身体没有异常,但坚信自己患病,又称臆想症)或只是来投诉抱怨,但其中也有真的身患重疾的病人,需要从众多受诊者中找出真正需要仔细诊察的病人,这对于实习医来说负担未免太重了些。

“我实在是懒得指导那些实习医了,就自己来做,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病人们开始发起火来了。”

果然没我不行啊。看着再一次长叹一口气的鹰央,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干嘛啊,一脸得意的样子。”

“哦不,没什么。”我慌忙遮掩嘴角。

鹰央响亮地咋舌,然后一仰脖,将袋子里的饼干一股脑儿倒进嘴里。

“只要解开事件的真相,这一切就全都解决了。你也能回来上班,小舞的嫌疑也能洗清——能洗清的!”

看着气冲冲地嚼着饼干的鹰央,我隐隐察觉到,她感到如此疲惫并不只是因为门诊的事。她到现在都没能解开事件的真相,这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若在平时,面对眼前的“谜题”,鹰央是以一种享受的心态试图解答的。对她而言,解开“谜题”本身便是目的,也是发挥她超人智力的最佳途径。然而解决这次的事件,却有着“帮助鸿之池脱离困境”这一不同以往的目的。她必须要在鸿之池被逮捕之前解开“谜题”,洗清鸿之池的嫌疑——对于她那小巧的身躯而言,这不啻于一种沉重的负担。

时限一步步逼近,手边的线索却少得可怜。情况相当不利。

“小鸟。”鹰央侧眼看向我。“秋津野乃花能弄到事件发生前后的监控录像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

“短时间内恐怕很困难。上次辻野大夫也说了,储藏室的管理变得非常严格。”

数天前,野乃花偷偷潜入保管有监控录像数据的储藏室时,因过于紧张,离开前忘记了关闭调用查看录像的窗口。警卫看到后,立刻判断有人溜进来窃取了数据,于是之前放在护士站保管的储藏室钥匙便由警卫部管理了。

鹰央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房间内的气氛沉重而紧张。我看向墙上的钟表,马上就要到十二点了。

“时间快到了。”

我出声提醒,只见鹰央困倦般揉了揉眼角。

“嗯?哦,那家伙要来是吧。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嘟囔着,这时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门没锁。”

鹰央说道。下一瞬,门被打开,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慢吞吞地走了劲来。

“这个时间造访淑女的家,真是没规矩。有什么事?”

鹰央不快地问。

“……有些情况,我想告诉二位。”

田无署的刑警成濑用阴沉的声音回答。

“这个房间还是这么阴森。”

成濑坐到椅子上,环视“书丛”林立的昏暗室内。

“怎么,你来就是给我的房间挑刺儿的吗?”

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不满地瞪着对面的成濑。

今天白天,在谈话室里擦肩而过时,成濑对我耳语“今晚零点左右,我会造访天久大夫的‘家’”。我们也是因此才等到了现在,但完全不知道这个大块头刑警主动登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为了那种事来啊。现在还是一期啊。”

“一期?”听到不熟悉的单词,我不解地歪头。

“是指专案组成立的头两个礼拜。”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解说。

“破案时,初期的搜查最为重要,在头两个礼拜,专案组成员会在设立了总部的警署吃住,抓紧一切时间搜集情报。”

“您还真清楚啊。”成濑的语气满是挖苦。“所以,瞒着其它警员偷偷溜出来,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你冲我卖什么人情?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你过来。哼,明明好几次都是凭我的推理破了案子,你拿了功劳,还想反过来讹我?”

听到鹰央的指摘,成濑皱起面孔,无以反驳。毕竟她说的是事实。

“……我有什么办法,总部的方案就是不要让您们插手。”

“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啊。真有主见。”

鹰央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

“……下头的人擅自行动的话,那就不叫一个组织了。”

成濑恨恨地挤出一句回答,然而鹰央的目光依旧冰冷。

“你要是那么想的话随你便,反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废话少说,快点告诉我们你来干什么。”

闻此,成濑脸上露出一丝动摇。沉默了十几秒后,他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我们很快……就会逮捕鸿之池舞。”

听到猝不及防的话语,我和鹰央瞪大了眼睛。

“逮捕!?什么时候!?”鹰央猛地站起身。

“具体的日期还没确定,但应该是这周末。”

“为什么?有新的证据了吗?”

我和鹰央一样,也坐不住了。成濑摇了摇头。

“不,没有更多的证据,只是情况有很大变化。”

“怎么变了?”

“鸿之池要出院了。根据这一情报,总部决定实施逮捕。”

我的脸颊不住抽动,然而成濑只是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一直以来,总部都在暗地里要求医院不要让鸿之池舞出院,第一外科部长黑部也同意了这个要求。但黑部休假后,代他出任掌管第一外科的户隐坚持要让她在周末出院。鸿之池舞在医院里的话,我们可以彻底监视她的行动,但如果她出院了,警方的监视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死角,她就可能有机会销毁证据。组长这样判断,所以就决定要申请逮捕令。”

“那、那样的话……”我不由得向前探出身子。“如果鸿之池的出院延期了,她就不会被逮捕吗?”

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说服户隐,推迟鸿之池的出院时间。

“不,我们已经决定申请逮捕令了,不论鸿之池是否出院,我们都会实施逮捕。即使她的病情发生恶化而无法出院,我们也会按计划批捕,把她送到警察医院看护。拘留所还是警察医院,区别只有这一点而已。”

“怎么会……”我无力地发出呻吟。

“至今为止,警方没有逮捕小舞,是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她是凶手。没有新的证据,法官真的会签发逮捕令吗?”

鹰央重新坐回沙发上,低着头,扬起视线看向成濑。

“确实,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只凭间接证据应该也可以拿到逮捕令。专案组的组长是这样想的,我也认为他的想法靠谱。”

“你们都有什么间接证据?”

“除了鸿之池舞以外,没有人可能杀死汤浅春哉。案发当时,第八手术室里确实只有鸿之池舞和汤浅春哉两人。”

听到鹰央的提问,成濑毫无迟滞地回答。

“你确定吗?没有隐藏的房间或通路吗?”

“鉴识课彻底调查了现场,手术室里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除了大门以外也没有任何其它的通路。事件前后的监控录像也彻查过了,也调查了所有的出入人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案发当时,第八手术室的确是一个密室,没有任何人可以出入,里面只有被害人和嫌疑人两人。”

成濑斩钉截铁地说道。鹰央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严峻的表情盯着他。

“只要逮捕后审讯,嫌疑人很有可能坦白;就算抗拒到底,也要凭间接证据起诉——这就是组长的打算。”

“……自杀的可能性呢?”

鹰央低声挤出一句。前几天她已经否定了这个可能性,现在却仍然问出来,说明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问了所有能问的人,但都没有找到汤浅春哉会自杀的理由。汤浅预约了案发第二天在健身房的私人健身课程,星期日还打算去地方的学术团体访问,连新干线的车票都买好了。这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做的事情。”

听着成濑的说明,我感到一丝疑惑。汤浅已经离开了研究生院,从基础研究中脱身,可为什么还要特地去地方的学术团体访问?难道他仍然对基础科研心存留恋吗?

鹰央似乎也怀有同样的疑问,她面露困惑。

“自杀不一定是计划性的,也有人是因冲动而自杀的。”

“就算是因冲动而自杀,也不会用手术刀切自己的脖子吧,而且他是连气管也几乎被完全切断了。就算他真的是打算割颈自杀,一般来说医生的话完全可以只切断颈动脉吧。而且,如果是切断了颈动脉,他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不会再有力气切开气管了。最重要的是,手术刀上有鸿之池舞非常清晰的指纹,认为是她切开了被害者的颈部也是很正常的。”

成濑的话语无可辩驳,鹰央陷入了沉默。

“而且,汤浅春哉被割开颈部倒地后,还试图给鸿之池舞注入肌肉松弛剂。如果是自杀的话,这一举动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死之前要让患者陷入窒息呢?”

“那是……为了拉她殉情……”鹰央无力地嘟囔。

“如果是那样,应该是先打药再割喉吧,顺序不符合常理。而且实际上,汤浅没来得及注入药物,就已经死亡了。”

说到这儿,成濑顿了一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们是这样想的。鸿之池舞曾经与汤浅春哉交往,因某个争端对后者产生了恨意。手术结束,从麻醉中苏醒后,她看到了汤浅出现在眼前。因尚未完全清醒,她下意识地抓起身旁的手术刀,切开了汤浅的颈部。汤浅受到致命伤倒在地上,发现自己难以得救后,试图向鸿之池注入肌肉松弛剂作为报复,但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力气。”

成濑讲述的事件概要十分牵强,但我们偏偏没有能够反驳的证据。

“基于上述的内容,鸿之池将被起诉,很可能会被判有罪。只不过,她犯案时受到体内麻醉药物的影响,精神并非正常,所以应该不会重罚,八成会是缓刑。”成濑补充说明。

“那……”鹰央用干燥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为什么特地跑过来告诉我们小舞会被逮捕?”

只见成濑的脸上露出比方才明显得多的动摇。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一样,然后压低声音开了口。

“接下来我说的话……都只是自言自语。”

“啊?干嘛跑到别人家里自言自语啊,你有病吗?”

鹰央撇了撇嘴,显然没有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鹰央老师,他不是真的说要自言自语,他的意思是……”

我悄声耳语,向她说明。听完我的解释,鹰央嘟哝着“原来如此”重新看向成濑。

“明明想告诉,但出于自身立场没法说出来,所以假装自言自语,以此来逃避责任啊。虽然不大光彩,不过你自己觉得没关系的话我也不介意。来吧,快点开始你的‘自言自语’……”

眼看成濑的表情逐渐僵硬,我慌忙堵住鹰央的嘴。

“对不起,成濑先生。您接下来说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如果有其它情报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我尽可能压低姿态。只见成濑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要将心中的不满和怒意发泄出来。

“我……对专案组的结论抱有怀疑。”

“你是说你认为小舞不是凶手吗?”

鹰央用尽力气撇开我的手,问向成濑。

“鸿之池舞小姐是不是真凶,我不知道。但,专案组对许多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视而不见,一味强硬地下结论认定她是凶手,打算逼她认供并据此提起上诉——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是正确的。”

“许多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具体都有哪些?”鹰央眯起眼睛。

“首先,被害人在颈部被割开之前,曾剧烈挥舞,像是在和某人搏斗一样。这一点通过监控录像可以确认。”

鹰央已经知道这一点,只是“还有吗?”地催促着。

“被害者的颈部发现了内出血的痕迹,我们认为他的颈部曾被用力绞扼。”

“绞扼?被谁?有指纹吗?”

“没有发现指纹,所以不知道是被谁绞的。痕迹非常模糊,无法辨认具体的形状,但并不细,恐怕是男性的手指。”

“那就不是鸿之池!凶手肯定另有其人。你们怎么还要逮捕她!?”我不由得大叫。

“内出血痕迹的出现比案发时间要早很多,总部据此认为这和案件没有关系。”

“这也太牵强了吧!”

“我们有什么办法!事件发生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被害者和鸿之池舞两人,除了她以外没人能杀死被害者!”

成濑一口气说道。从他的态度中,我能看出强烈的混乱。恐怕不只是成濑,专案组中还有相当的刑警对此抱有困惑。为了尽快解决案件,强行将鸿之池作为嫌犯提起诉讼,他们选择了对既存的矛盾视而不见。

“还有别的情报吗?”

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我和成濑对话的鹰央用没有感情的语气问道。成濑转向鹰央,嘴角用力抿住,显然是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透露更多调查得知的情报。

“有的话就快点说。你们把情报告诉我,我就一定能解开案件的真相。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成濑低下头,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我们怀疑汤浅偷了毒品。”

“医用毒品?”我不由得问道。

“是的。据说去年年底,有人匿名向医院报告称,用于手术的医用毒品(译注:原文「麻薬」,指具有麻醉效用而具有临床价值、但易成瘾而受管制的药物,如阿片、吗啡、可卡因等。类似于我国所称的麻醉性镇痛药,为了直观取此译)被盗了一部分。”

“麻醉医在日志中记录的数字比实际使用的量更多,以此来抵消偷盗的量。确实,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鹰央挠了挠额角。

在大型手术中,为了不让患者受疼痛刺激而血压升高,麻醉医会在手术中向患者投入镇痛用的毒品,这并不稀奇。因为患者即便被麻醉而失去意识,身体也仍然会对痛觉作出反应。

通常而言,医用毒品会放在金库中受到严格管理,仅在持有处方权限的医生判断需要使用的时候才会从中取出,并施予患者;若有剩余,则需尽数送还药剂部门,并将使用量与剩余量之和与取出量核对,看是否存在明显差值。但,若医生所记录的使用量本身被故意夸大,药剂部门则无从核实。

“专案组一开始也考虑过汤浅是否可能涉嫌毒品的非法交易,并因此被害。”

“这不可能吧。用篡改使用记录的方法能偷到的毒品非常有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听到鹰央的指摘,成濑点头。

“是的。所以我们在想,汤浅会不会是吸毒成瘾。”

“自己偷自己用是吧。不过,你们为什么会怀疑汤浅?匿名报告里面提到了汤浅的名字吗?”

“我们向他周边的人打听,得知他曾向数个熟人询问‘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吸毒者的治疗设施’。而且还有许多人表示,从去年三月份开始,汤浅的行动变得可疑,比如说他突然退学,没有跟任何人讲其中的理由。”

“说不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沾染毒品了吧。那,从他的体内发现毒品成份了吗?你们进行司法解剖了吧?”

鹰央问道,然而成濑摇了摇头。

“从血液中,我们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药品的成份,也没有发现任何剧毒物质。”

“血液样本只能反应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你们有没有检查毛发,看他最近几个月内的使用情况?”

“我们是最近才得到有关毒品的情报的,那个时候汤浅的遗体已经送还给家人火葬了,没法知道数个月前的使用情况。不过我们调查了麻醉科的用药记录,发现汤浅记录的部分数值存在被涂改的痕迹,专案组据此认为他有可能直到最近也在服用毒品。”

“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有毒瘾,但因为有人匿名举报,药品的监管变得严格,就戒掉了吗。”

鹰央将手抵在下颚。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毒品很容易戒掉吗?”

“手术用的医用毒品是合成药物,强化了镇痛作用,减轻了愉悦感。虽然仍有可能造成依赖性,但比一般毒品的效用弱很多。只要意志足够坚定,想戒掉并非不可能。”

(永琳:合成类镇痛药物如哌替啶、曲马多等,均可通过激动大脑中的阿片受体产生镇痛作用;几乎所有的镇痛类药物都具有成瘾性,其临床使用受严格限制。)

“这样啊……”

可是,就算汤浅是个瘾君子,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即使那是事实,仍无助于解开“隐形人之谜”。对了,话说上次和辻野见面时,她从未提及有关毒品被盗一事,是因为她不知道吗?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吧,毕竟关乎一个人的声誉。

想到这儿,我“啊!”地叫出声。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鹰央斜眼瞪过来。

“汤浅的论文!”我信心十足地开了口。“他的那篇论文,不就是关于毒品的致幻作用吗!”

“是啊,那怎么了?”

“汤浅有没有可能是把毒品用在研究上,然后做出了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物?”

“小鸟游大夫,您难不成是想说那些从监视器上目击事件的人们产生了幻觉吗?这不可能吧。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了同一种幻觉,而且录像上也能看到汤浅一个人用力挣扎的样子吗。”

成濑显得无语。

“不,服下药物的是汤浅本人。他吃了药后,产生了被人袭击的幻觉,一个人凭空挣扎,最后陷入混乱,用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这样就都能解释了吧。”

我满腔热血的讲述,换来的只有鹰央冰冷的视线。

“……不能……解释吗?”

心中的昂扬仿佛被撒了盐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缩。

“就算真的有那种致幻剂,汤浅为什么要自己服下?”

“呃……吃下去会感觉更舒服,所以……”

面对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张口结舌。

“汤浅体内可是什么可疑的药物都没有检测出来啊”

“呃、那个……因为是全新的药物,所以没检测出来……”

听着我蹩脚的理由,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到底,他在之前一直尽职地完成了麻醉医的工作,又怎么会突然产生幻觉?这只有临时的静脉注射才可能办到。那,汤浅的身上有针刺的痕迹吗?”

鹰央问向成濑。

“不,没有发现。他只是右手食指上有很小的割伤而已。”

听到成濑的说明,我缩起身子。本以为是个好主意,结果又撞墙了。鹰央叹了口气,转向成濑。

“还有别的情报吗?”

“据说储物柜里汤浅的书包有遭人翻动的痕迹,不过不是很确定。汤浅性格认真,办公桌的抽屉里物品摆放得很整齐,但书包里的书、手册、文具等放得十分杂乱,像是有人慌张地翻过一样。”

“柜子的锁有被撬开的痕迹吗?”

“不,据说压根就没上锁。里面只有衣服和书包,贵重物品都存放在麻醉科准备室的桌子上。”

“没有贵重物品,但还是被人翻动过吗?”鹰央不解地歪头。

“确实,这一点很费解。当然也有可能汤浅只是不整理书包……”

“你们搜查汤浅的家了吗?既然怀疑他持有毒品,应该也调查他的房间了吧?”

“我们是想搜查,因为除了毒品以外,还想调查他和鸿之池之间的关系,但暂时还没有。”成濑的表情陷入阴沉。

“还没有?为什么?”

“汤浅说到底只是被害者,所以我们没有向法院申请搜查令,而是想获得家属的许可再调查。但被害者家属受到的打击很大,不愿提及有关案件的事情,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许可。当然,我们一直在试图说服,应该很快就能开展调查了。顺带一提,鸿之池舞的房间也还没有调查。”

“你们调查小舞的家干嘛?”

“专案组总部一直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鸿之池舞当成犯罪嫌疑人。再加上她仍在住院,我们没必要急着搜查。不过因为她马上就要退院了,我们应该会在执行逮捕的同时,对她的住宅进行搜查。”

听了成濑的说明,鹰央闭上眼睛,在头脑中整理新的情报。看着她,成濑向前探出巨大的身躯。

“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蹊跷,如果就照这样子下去逮捕鸿之池舞,说不定会酿成冤案。我有这种预感,但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面孔因屈辱而扭曲。

“所以,天久大夫,求求您了。请告诉我在那间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给我们一个大家都能认同的说明。”

“……事件发生前后的录像。”鹰央缓缓睁开眼睛。“没有录像的话,我无法解开‘隐形人’的真相。现在没有足够的情报来解释。”

“……这样啊。”

成濑突然起身,双手插入裤兜里,朝向门口走去。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再晚的话同事该起疑了。”

“咦?哎,您等一下啊!”

我慌忙叫道,然而成濑置若罔闻,从裤兜里掏出右手,抓住了门把手。随着他的动作,有什么东西从兜中掉落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啊,有东西掉了。”

我说道,然而成濑没有回头。

“是您看错了吧?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打开房门,走出屋子,随后响起关门的沉重声音。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正当我疑惑时,只见鹰央快步跑到门口,蹲在“书之林”的阴影里,很快起身,然后来到摆放着个人电脑的办公桌前。

“鹰央老师,您在干什么?”

我绕过遍地的“书之林”,来到桌前,从鹰央身后看向桌上的显示屏。

“成濑那家伙,还挺会落东西的嘛。”

鹰央回头冲门口瞥了一眼,然后指了指插入主机的一个小部件——USB存储器,同时操作起鼠标来。

“啊……”我不由得张开嘴。只见显示屏上,是惨剧发生之前,第八手术室内的现场监控录像。

“是从这儿开始的吧……”

鹰央盯着摆成了三面镜一样的显示屏,低声嘟囔。中央的屏幕上,映着汤浅春哉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成濑“落下”的USB存储器里,恰好装有鹰央想要的、事件发生前后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监控录像。恐怕是他将警方保管的数据拷贝出来了吧。如果此事被发现,成濑必定会受重罚,但他甘愿冒这个风险,也要解开这次事件的真相。想到他的决意,我便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把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

中央的显示屏上,户隐正在按摩心脏,水无月按压着颈部的伤口。辻野从走廊里拽来了急救推车,和八卷一起建立静脉通路。野乃花站在入口附近,手里拿着内线电话,大概是在进行紧急呼叫(stat call)。

左边的显示屏上出现的是第七手术室内部的景象。黑部从摄像头的死角中现身,一手拿着手术记录,在室内徘徊。过了一会儿,黑部猛地抬起了头,应该是听到了响彻全院的紧急呼叫。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离开了第七手术室,来到第八手术室门前,看到里面的惨状,惊得愣在了原地。

水无月冲野乃花说了些什么,后者慌忙跑到倒在地上的麻醉用推车旁,从中取出喉镜和导管,来到水无月身旁。两人一起开始进行气管插管,以建立呼吸通路。在这期间,户隐仍旧进行着心脏按摩,辻野则是迅速将药剂接在输液管上投入药物,应该是用于心肺复苏的肾上腺素吧。

水无月接过野乃花递来的喉镜,塞进汤浅的嘴中,然后插入导管。但,可能是因为口腔内的积血阻挡了视野,导管无法顺利插入声门中。这时,听到紧急呼叫的医生们接连赶来,推开呆立在门口的黑部,进入手术室。众人很快围在汤浅身边,挡住了摄像头。

鹰央操作鼠标,停止了播放。我感觉心里堵得慌,深吸了一口气。她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这是陷入了思考,于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没有打扰。过了约摸数分钟,鹰央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了前所未有的可怖表情。

“鹰央老师,您明白什么了吗?”

心头掠过一阵不安,我开口问道。只见鹰央缓缓回答。

“……这几天你要盯紧小舞。”

“咦?这是为什么?”

她慢慢转过头,睁着猫一般硕大的眼眸看向我。

“小舞会有危险。”

4

鸿之池到底会有什么危险?

听了鹰央不祥的预言后,过了一天半,到了星期四的中午。我在清和综合医院二楼的外科医局,吃着作为午饭的三明治。

那天晚上,我反复询问“鸿之池到底会遇到什么危险?”然而鹰央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我知道她喜欢搞神秘主义,但把最低限度的内容告诉我一两句也没关系的吧。不知道具体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叫我怎么做准备啊。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我咽下三明治。眼下,鸿之池的病房门口依然有刑警昼夜不分地看守着,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她动手,也很难过警察这一关。

“那个,小鸟游大夫……”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回过头,只见不知何时八卷走了进来。

“哦哦,八卷啊。超声检查做完了吗?”

上午,八卷负责进行腹部超声检查。他略一点头,然后缩起巨熊般魁梧的身躯。

“是的,已经结束了……那个,小鸟游大夫,今天早上给您添麻烦了。”

“哦,你是说采血吗?没关系,不用在意的。”

这儿的外科每天早上会进行采血,由八卷和实习医轮流负责。但今天八卷上班迟到,其他实习医也有各自的要事,于是便由我代为负责。

在我即将完成采血时,八卷才慌慌张张地跑进护士站,喊着“对不起,剩下的我来做!”接过了工作。我倒是没有太在意,正好今天还要进行鸿之池的血液检查,采血的时候顺便去看了她一眼。

连续数天被软禁在病房内,接受警方刨根问底的询问,不可避免地对鸿之池的身心造成了影响。她嘴上说着“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但还是露出了笑容。她是个嗅觉敏锐的家伙,一定察觉到了警方要逮捕自己的意图,可仍然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强颜欢笑。

真是个坚强的人。我不由得扬起嘴角。积极向上的性格和坚强的内心,是临床医师不可多得的武器。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为此,我无论如何要早日洗清她的嫌疑。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沉浸在思考中的我,听到八卷疑惑的声音,总算回过神来。

“啊、不,我没事。对了,你今天早上是出了什么事吗?难得见你迟到啊。”

“不,……就是,路上堵车了。”八卷显而易见地移开了目光。

“咦?我记得你是走路上班的吧?”

“……是的,今天稍微有点事情。”

八卷支支吾吾。我皱起眉头。像是要逃离我怀疑的视线一般,八卷转过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他有事情在瞒着我——我如此确信。就连经常被鹰央和鸿之池说“不会撒谎”“全写在脸上”而嘲弄的我都能看出来,可见他有多么不会说谎。

我打算进一步盘问八卷,而从椅子上起身。就在这时,白大褂的口袋中传出了《It's a small world(小小世界)》的简陋旋律声。我摸出院内无线电话(PHS),按下通话键,将电话举到耳边。

清和综合医院里,所有的医务人员都配发了个人用的无线电话,有事情可以随时打电话联系。天医会也用这套系统该多好。我一边展开折叠的电话机,一边扬起嘴角。

天医会目前仍在使用过时的寻呼机,接到寻呼后只能另找话机回拨给显示的内线号码,颇费工夫。有传闻说院内正在讨论要不要更新至PHS系统,但因一部分高层坚决反对,决议迟迟无法通过。脑海中出现了鹰央嘟着嘴的面庞。反对的肯定是她。我曾听她抱怨过“无线电话那玩意儿太没情调了,寻呼机的话可以按照自己方便的时候回拨,多好”。

“喂,我是小鸟游。”

“这里是中央化验部。”

“送检样本有什么问题吗?需要重新采样吗?”

如名所示,中央化验部负责化验和分析医院内所有的检查样品。在各院楼采集的患者病理样本都会被送到中央化验部进行检查。对于血液样本,若血液出现凝固而无法分析,就会发出重采样的要求。

“不,是警报(alert)。”

听到这个词,我立刻警觉。在检查中,一旦出现数值异常、需要立即进行处置,否则会危及患者生命的情况,就会立刻通知送来样本的医生本人,这就是“警报”。

“是哪位患者?”

“是鸿之池舞小姐!请您尽快确认她的状态!”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板上弹跳,发出干枯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护士站里,焦急地搔着头发。现在是下午三点,从接到中央化验部的通知起,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得到警报后,我立刻检查了鸿之池的化验数据。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出现了严重的肝功能障碍,同时肾脏也在衰竭。而且,白细胞计数等反映炎症的指标,其数值也高得离谱。

她的体内出现了急性而强烈的炎症,多个脏器无法正常工作——化验的数据如此诉说。

这实在是过于异常的情况。我怀疑样本有误,立刻指示八卷重新采样送检,但返回的结果依旧。

我首先考虑到缝合时出了差错。盲肠切除后,缝合大肠切口时,可能没有完全封闭,导致肠内物质泄漏至腹腔内,引起了腹膜炎。但,我立刻去鸿之池的病房诊察,但没有看到腹膜炎患者会出现的反跳痛或腹肌紧张等症状。鸿之池只是皱着面孔,说“从早上开始全身乏力、发寒,想吐,头也有点晕”。

进行影像学检查,应该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症状如此剧烈,通过CT或超声检查一定能锁定原因。我这样想着。但,从拍摄的图片上,我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以防万一,我还找了放射科的医生会诊,然而依旧无解。

如果是缝合不充分,只要重新开腹手术就能解决。但眼下病因不明,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已经开始进行输液,投入了抗生素,可我不敢说这就是正确的治疗方案。

“小鸟游大夫,……要怎么办?”

身后看着屏幕上CT影像的八卷小心翼翼地问道。然而,我没能给出回答。下午两点开始,户隐便带着第二外科的医生们进行胃部摘除的手术,估计至少要持续两个小时。没有黑部和户隐,眼下我就是第一外科的负责人,需要决定鸿之池的治疗方案。

直到昨天为止,鸿之池的身体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病症恶化的速度远超想象。如果不能及时开始正确的治疗,最坏的情况下……

我晃了晃脑袋,将恐怖的想象赶出脑海。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鸿之池的体内究竟发生着什么。

从影像上看,至少可以排除局部的急性炎症,但血液化验的数据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说明炎症已经遍及全身。这样的话……是败血症吗?

败血症由血液遭到细菌污染所致,会导致周身各个器官发生炎症,患者的病情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恶化。这可以解释化验的结果。但,败血症通常见于已有局部严重感染(如肺炎、腹膜炎等)的患者,或是因糖尿病或高龄而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的人身上。鸿之池很年轻,而且不见局部感染源,一般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

如果是败血症的话,最重要的是及时投入抗生素,这已经开始了。问题是,如果不是败血症的话呢?我拼命转动脑筋,想到一个又一个病因,但又尽数排除掉。没有任何原因与鸿之池的身体表现出的症状完美地契合。

如果,这不是某种疾病的话……

疾病以外,能够导致全身状态恶化的,……只有毒物了。

“这几天你要盯紧小舞。”“小舞会有危险。”

鹰央的话语掠过脑海。

会不会是有人向鸿之池下了毒,导致了她全身出现的炎症?若是,那个人会是谁?

回答显而易见。是凶手。上上周的周五,在第八手术室杀死了汤浅春哉的凶手,出于某种原因,打算连鸿之池的性命也一并夺去。

但……我掩着嘴角。鸿之池的病房前一直有警察看守,外部的人员不可能溜进去下毒。

那,凶手不是外部的人?

一阵恶寒窜上脊背。住院楼的护士,和第一外科的医生们,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鸿之池的病房。也就是说,符合条件的包括近二十名护士,户隐,我,在外科实习的实习医们,以及……

我用发僵的动作缓缓转动脑袋,看向身后的八卷。

今天早上,他不知为何迟到了,当我询问其中理由时,还表现出了显然的可疑态度。难道说,是他给鸿之池下了毒吗?

“您怎么了?”八卷不解地问道。

“不,……没什么。”

“哦。……那个,我去看一眼鸿之池小姐的情况。”

大概是察觉到我不同寻常的气息,八卷朝向走廊迈开步伐。

“不行!”我反射般大叫。

“哎?不行……?”

“你去手术室,看一下户隐大夫那边的情况。”

“咦,这打个电话不就……”

“少啰嗦,快去!”

我大声喝道。八卷面露不满,但还是离开了手术站,乘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上,我轻吐一口气。绝不能让那个男人与鸿之池接触。不,不只是他,眼下所有能够出入鸿之池病房的人,也即这个医院内的全体职工,都有嫌疑。

该怎么办?我紧咬嘴唇,这时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影——浅绿色手术服上面披着白大褂、面庞稚嫩的天才医生。

我立刻抓起手边的电话,接到外线,按下电话号码。短暂的呼叫声过后,线路便接通了。

“鹰央老师吗?我是小鸟游!”

“哦哦,小鸟啊。怎么了?”

“鸿之池出事了!她……”

我向她讲述今天发生的情况。

“……情况就是这些。现在不知道用了什么毒药,不知道该怎么治疗才好,也不知道鸿之池是不是真的被人下了毒。”

我语速飞快地说明,舌头因焦急而不停打卷。数秒的沉默后,听筒中传来了鹰央的声音。

“……转到ICU病房。”

“咦?ICU?”

“没错,把小舞转到ICU,进行集中治疗。”

“可是,外科患者转入ICU的,一般只有接受了大型手术的……”

“现在小舞情况很危急,她的病症严重,而且随时可能遭到毒手。把她转到ICU病房进行全身管理,正好也能避开外科的住院楼。不然……小舞可能会没命。”

我倒吸了一口气,忘记了话语。

“听好了,小鸟。无论如何都要把小舞送进ICU病房。去找那个叫辻野的麻醉科部长。ICU是归麻醉科管的,那个部长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她一定会同意。”

“明、明白!”我尖声回答。

“拜托了。小舞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的了。”

鹰央沉甸甸的话语,在我耳边久久回荡。

真的没关系吗?我用指尖轻轻敲打自己的办公桌。极度的紧张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十一点。半个小时之前,我刚刚去ICU检查了鸿之池的情况。

数小时前,我按照鹰央的指示,去找辻野商讨将鸿之池转入ICU一事。看了鸿之池的化验单后,表情严肃的辻野立刻下达许可,同意了转移病房。转移完成后,我再次联系鹰央,询问需要做的处置,并依言行事。

我抬起头,环视医局。已近深夜,办公室内几乎不见人影,户隐也早早回了家。不远处,魁梧如熊的男子坐在办公桌前,朝我看来。今天外科的值班是八卷,他和我一样表情严峻,一直候在自己的座位上。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叹了一口气,这时单调的电子音再次奏出《小小世界》的旋律。我立刻从白大褂的口袋中取出无线电话,按下通话键。

“喂,我是小鸟游。”

“请立刻到ICU来!鸿之池小姐出事了!”

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叫。我猛地起身,立刻跑向门口。八卷也旋即跟了上来。

我出了办公室,从旁边的消防楼梯一口气爬到四楼,身后是八卷的脚步声。来到四楼,将胸前的职员证贴在读卡器上,打开自动门,然后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

冲进去后,我立刻高声叫道。只见病房最深处的病床周围的窗帘被拉开,床上躺着双目紧闭的鸿之池,她的身旁是护士秋津野乃花。

“鸿之池小姐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野乃花叫道。我瞪大了眼睛,和八卷快步赶到病床前。床头的监视仪正发出刺耳的警告声,屏幕上的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我眉头大皱。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听到我的怒喝,野乃花泫然欲泣地回答。我将手指搭在鸿之池的颈部,确认脉搏。

“摸不到脉搏,心跳停止了!快点开始心肺复苏!”

野乃花急忙拽过来急救推车,拉上了病床两侧的窗帘。八卷从手推车中取出了实施心肺复苏必要的器材。我扯开鸿之池身上盖着的毛毯,跪在病床上,双手交叠放在她的肋骨上,开始按压。

“静推肾上腺素和阿托品!”

“是!”

听到我的指示,野乃花立刻取出装了药物的注射器,接在输液管上。我们涨红了脸,埋头做着一切必要的措施,然而监视仪上的心电图始终没有出现波动。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野乃花手握秒表,轻声说道。我缓缓松开按压鸿之池胸部的双手,看着屏幕上延续不停的水平直线。

我紧咬着嘴唇,翻身下了病床。野乃花断开监视仪的电源,耳边持续不断的警报声消失了。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鸿之池,只见她双目紧闭,表情安详,仿佛沉入了永恒的睡眠。

我紧握双拳,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

“……宣布死亡时间吧。”

5

狭小的房间中,那个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缓缓仰望天花板,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那个人重新坐正了身子,目光落在填满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那个人站起身,来到书架前跪下,从最下面一排书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辞典。

那个人将辞典放在桌上打开。辞典中央一块已被挖掉,形成一个空洞,里面装有小小的药剂瓶。那个人取出药剂瓶,又拉开抽屉,取出一支一毫升容量的一次性注射器,撕开密封包装,将针头刺入药剂瓶的橡胶塞,拉动活塞吸取药液;接着取出橡胶止血带缠紧手臂,露出静脉,然后将针头扎了进去。推动活塞,将液体沿着静脉注入体内后,那个人松开止血带,长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脸上洋溢着恍惚的神情。

“好,我们上!”

盯着显示器的鹰央叫道。随着信号,我们一齐冲了出去。

披着白大褂的鹰央打头阵,我和成濑、迫两名刑警紧随其后,穿过走廊,打开了数米前方的房门,进入房间内。鹰央大步流星地来到通往里间的房门前,伸手握住门把手,同时扭头朝我们看来。见我们用力一点头,她猛地拉开房门。

“怎、怎么回事!?”

在狭小的房间内沉浸于幸福中的那个人发出一声尖叫,同时回过头来。鹰央挺着浅绿色手术服下的胸口,昂首阔步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CHECKMATE(将军)——别想逃了。你就是‘隐形人’的真实身份,杀害了汤浅春哉的凶手。”

面对鹰央的手指,那个人呢——清和综合医院麻醉科部长辻野咲江的表情,宛如被火焰炙烤的糖果般猛地歪曲。

“喂,还愣着干什么呢,快把她手里的注射器和药瓶收回来啊。那可是证物。”

鹰央回过头冲成濑和迫说道。辻野“噫”地发出一声尖叫,立刻把手伸向桌上的药瓶,然而被抢先一步上前的成濑紧紧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我和八卷还有野乃花站在房间的入口处,看着眼前的一幕。

“对不起,辻野大夫,我们需要检查一下瓶子里面的液体。”

成濑低声说道。与此同时,戴好手套的迫将药瓶装在证物收集用的塑料袋里封好,放入口袋里;然后从中取出文库本大小的小盒子。

“这是用于检测违禁药物的简易装置。下面检测注射器内部的液体。”

迫用殷勤的语气说完,从盒子里取出一块细长的平板和试剂,将注射器内残留的少量液体滴了一滴在平板上,然后添加了少许试剂。等待了数十秒钟,盯着平板的迫抬起了头。只见平板上数个小凹坑中,有一个变了色。

“毒品检测呈阳性。辻野大夫,你涉嫌违反毒品管理法,现予以逮捕……”

“给我等一下!”

辻野发出凄厉的叫声,打断了迫的话。

“没错,那是手术用的医用毒品。但那又怎么样?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吗?这里是医院的手术部,有医用毒品不是很正常吗!”

看着气急败坏的她,迫露出苦笑。

“很遗憾,辻野大夫,您这个借口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辻野恨恨地重复。

“没错。我们一直在监视你,看到了你给自己注射毒品。”

鹰央开心地说道。闻此,辻野惊得瞪大了眼睛。

没错,我们从约两个小时前的午夜零点开始,便一直窝在位于手术部尽头的标本制作室(用于将手术中切除的脏器制作成标本,以供后续研究)里,通过监视器注视着这间麻醉科部长办公室内的一举一动。标本制作室晚上无人问津,正适合不被人察觉地长时间监视。

辻野半张着嘴,在屋内四处张望。

“嗯?你是在找摄像头吗?那儿呢。大约十二个小时前,趁你正在做一场大手术,我们溜进来安装好的。”

鹰央伸手指向摆在书架最上层的书本之间。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那里被安了一台袖珍摄像头。

“开什么玩笑!这儿是我的办公室,谁允许你们进来了!?”

“院长袴田允许的。”鹰央立即回答。

“院长……?”辻野哑然失语。

“没错。我跟他说无论如何都有这个必要,院长马上就同意了。所以,你已经完了。你偷盗医用毒品自己吸食,杀害了汤浅春哉,而且三个小时之前……还杀死了小舞。”

鹰央略垂下头,只是扬起视线,瞪向辻野。

“等、等一下啊!”辻野双目圆睁。“毒品先不说,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小舞是刚才在ICU病房过世的那个患者吧,你的意思是她和汤浅都是我杀的?”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鹰央点了点头。

“胡说八道,那个患者明明是病死的,汤浅也是被她杀死的,除了这个以外没别的可能!”

辻野一口气说道。鹰央嘲讽般扬起了嘴角。

“嗯?你上次不是还说,小舞不可能是凶手,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患者不可能杀死人吗?”

“这、这个……”辻野彷徨着视线,像是在寻求帮助。“可是,那也不能说我就是凶手啊。汤浅被害的时候,我可是和那边的八卷和户隐大夫一起待在麻醉科的准备室里!”

她说的没错。这也是我数个小时以来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在说明这次的计划时,鹰央只是说了辻野是真凶、她吸食毒品和在房间内可能藏有毒品这些内容。和迫一起被鹰央叫出来的成濑怒叫“就凭这点说明,我没法帮你!”想要拂袖而去,但被搭档迫“哎呀,机会难得,就好好看看传说中的天久大夫有多大本事吧”,才勉强留下。

“天久大夫,辻野大夫说的没错。汤浅春哉遇害时,辻野大夫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她究竟是怎么割断了密闭的手术室里汤浅大夫的脖子的,您差不多该告诉我们了吧?”

迫问道。鹰央想了片刻,挠了挠头。

“也是。反正证物也拿到手了,我就公布答案吧。”

听到鹰央的低语,屋内的气氛陡然绷紧。离奇案件的真相,终于要揭晓了。

“首先,在这家医院的手术部里,出现了两次像是‘隐形人’搞出来的灵异事件。一个是上上个礼拜的汤浅春哉遇害一案;一个则是去年十二月,在第八手术室门口发生的灵异现象。这个你们都知道吧?”

鹰央环视屋内的众人。

“这两个‘隐形人’事件的目击情报有着很大的不同。上上个礼拜的事件,有四个人通过监视器同时看到,还留下了录像数据。但,去年十二月的事件中,目击者只有两个人。那么,问题来了。”

鹰央看向成濑。

“如果当时目击了十二月的灵异事件的只有一个人的话,别人会怎么样?”

“那当然是会以为看错了……”成濑显得不屑。

“没错!”鹰央开心地双手一拍。“正是因为目击者有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们才会相信灵异事件真的发生了。但,如果加上‘毒品’这个关键词,情况马上又有不同。”

鹰央斜眼看向辻野。后者垂下了视线。

“这家医院里,有人对手术记录做了手脚,以此偷盗了少量的医用毒品。因为被做了手脚的是汤浅春哉的记录,所以警方怀疑盗用毒品的是汤浅,但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汤浅的体内并没有毒品残留。”

“那又怎么样!去年十二月份,我和汤浅在第八手术室门口看到了‘隐形人’,千真万确!”

辻野像是走投无路一般尖声叫道。

“不,根本没那回事。”鹰央狡黠地一笑。“看到‘隐形人’的只有你一个人。准确地说,你不是‘看到了’,而是因为注射了毒品,在朦胧的状态下产生了幻觉。”

“毒品引发的幻觉?”

迫惊讶地叫道。鹰央得意洋洋地用力点头。

“没错。毒品会影响大脑,诱发各种幻觉。去年十二月的深夜,她在这个房间里给自己打了一针毒品。不过,可能是因为打的量比平常更多,或者是身体不适,药效比平常更剧烈,她变得比平常更兴奋,就来到走廊四处游荡,一直走到手术室门口的那条走廊里,结果看到了第八手术室门口的急救推车突然自己动起来、还有黑色的影子朝自己冲过来的幻觉,就吓得大叫起来。这一般被叫做‘恐怖体验(bad trip)’。那天麻醉科值班的就是汤浅,在手术室巡查时听到叫声,就马上赶过来了。”

“请等一下。”成濑打断了鹰央的叙述。“这不太对吧。警卫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汤浅说他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如果说灵异现象是幻觉,汤浅又是怎么看到的?”

“汤浅没看到。”

“没看到?”

“对。看到因幻觉陷入恐慌的辻野,汤浅马上就明白了她吸食了毒品。说不定,他早就在怀疑辻野吸毒。然后,警卫听到动静,也赶过来了。”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看向辻野。

“如果喊叫着说看到灵异现象的只有一个人的话,警卫应该也能察觉到不对劲,怀疑她精神错乱,然后就会联系急救部进行救治,最后人们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吸毒导致的。医生如果吸毒被发现,后果非常严重。不仅要接受刑罚,还会被吊销行医执照。所以,汤浅才下意识地对警卫说‘我也看到了同样的灵异现象’,以免别人注意到辻野吸毒。结果,他救了辻野一命,同时也衍生出了一个鬼故事。”

听着鹰央条理清晰的说明,我明白了个中原因,同时心中出现了一个疑问。

“那,汤浅春哉就相当于是辻野大夫的救命恩人啊。那为什么还要杀死他?”

“你提问之前动动脑子行不行,别跟脊髓反射一样想到啥就问啥。那种事不是很简单吗。去年年底,医院里有人匿名举报说有内部人员偷盗了医用毒品,你忘了?”鹰央哼了一声。

“啊!难道,那个举报……”我睁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汤浅。辻野是他的大学前辈,也是他的上司,他希望辻野能戒毒,同时避免她的社会地位受影响。但,医用毒品虽说依赖性较低,但如果长时间使用,想戒掉也没那么容易。辻野不仅长期注射毒品,还篡改了汤浅的手术记录,把偷盗药品的罪名栽到了汤浅身上。察觉到事实的汤浅便警告辻野,说如果不戒掉毒品的话,就要举报她。可惜辻野已经深陷毒品之中,实在无力戒掉,终于决定动用最后的手段。”

“杀死汤浅来灭口……”

我低声接过话头。“没错!”鹰央快活地说道。

“喂,我说你少信口开河了!你说的那些都只是推测而已,根本没有一点证据不是吗!”

辻野尖声叫道。鹰央嘲讽般哼了一声。

“说啥呢。你刚才给自己注射了毒品,这证据还不够吗?”

辻野脸颊抽动,没有回答。

“那个,能打断一下吗?”插话的是迫。“确实从结果上来看,辻野大夫的确吸食了毒品,但天久大夫,您究竟是怎样想到这一点的?就像刚才辻野大夫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并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吗?”

“这很简单。”鹰央指了指辻野。“因为她杀死了汤浅。她为什么要杀汤浅?毒品被谁偷了?去年十二月份的灵异现象是怎么回事?把这些综合起来考虑,不难明白她是为了隐蔽自己吸毒一事而杀人灭口。”

“哎?您的意思是……”迫伸手扶额。“您是先明白了汤浅春哉被害的真相,然后才发现了她吸毒的事情吗?”

“没错。我之所以注意到了这一串事件的真相,就是因为明白了上上个礼拜星期五,在第八手术室里发生的‘隐形人杀人事件’的真凶是辻野咲江。”

鹰央挺着胸,朗声宣告。

“胡说什么呢!我不是说了案发的时候我在麻醉科准备室里吗!我还有证人,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辻野气势汹汹地向鹰央逼近,但立刻被一旁的成濑制止。鹰央走到辻野的面前,用力一仰脖。

“看了录像马上就明白了,你就是凶手。”

“看录像?我们也来回看了好几遍,可并没有看到能指向凶手的证据啊。您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迫歪头表示疑惑。

“四名医生发现不对劲后跑到第八手术室的时候。那个时候,有一个人的行动显然可疑。”

“行动可疑……”迫低声嘟囔。一旁的成濑僵着面孔开了口。

“这不可能。医生们跑过去之前和之后的录像,我们也彻底调查过,里面没有行动可疑的人。”

“没办法,毕竟你们是警察,对医疗知识一窍不通,没看出来也不奇怪。但,在那段录像里,有一个地方显然在医疗行为上说不通。”

说到这儿,鹰央笔直看向辻野的双眼。

“就是你。四个人里面,只有你的行动不合情理。看到汤浅春哉倒在血泊里,你为什么特地跑回走廊里,把急救推车拽过来了?”

辻野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僵住了。与此同时,在场的我、八卷和野乃花三名医务人员一齐“啊!”地叫出了声。

“咦?怎么了,各位?有人受伤倒在地上,去拿急救推车不是很正常的吗?”

迫面露不解。我摇了摇头。

“确实,如果是在一般的病房,如果患者病症突然恶化,我们需要到外面去拿急救推车。但那个时候不一样。直到案发前,第八手术室里一直在进行着手术。也就是说,手术室里已经有了一台全身麻醉用的推车。”

听到我的说明,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全身麻醉用的推车里面,已经包含了心肺复苏时必需的一切药剂和器材。麻醉医的工作除了在手术中保持患者身体状态稳定,还有当出现意外情况时立刻进行抢救。换句话说,明明自己的手下正大量出血情况危急,这个女的却特地跑回走廊,拿来了一辆本不必要的急救推车。”

鹰央朝辻野投去挑衅的视线。

“好了,你来解释解释吧。在争分夺秒的危急时刻,你为什么特地跑到交叉口附近拉了一辆急救推车过来?何况那个推车是为了应对手术结束后患者被运送到ICU或康复区域的路上可能出现急剧恶化时的情况,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推车拿来?”

“我、我那个时候慌了嘛!确实现在看来,用手术室里的那个推车就好了,但看到汤浅倒在地上,我就一下子慌了神……”

“慌了神?你当了十五年的麻醉医,经历过那么多的场面,你告诉我那个时候你慌了神?”

鹰央满是嘲讽地扭曲嘴角。辻野一时语塞,但很快便涨红了脸开始辩解。

“负责的患者发生病变,和认识的人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能一样吗!再说了,我把急救推车拉过来怎么了!刚才不是说了吗,汤浅的脖子被切开的时候,我没在第八手术室里,我根本没有杀害汤浅,这是事实!”

辻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

“那个,天久大夫。”迫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您是不是差不多可以解释一下,汤浅春哉到底是怎么被杀害的?”

“也是。那就开始上演压轴好戏吧。”

鹰央满心期待地说着,刷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解开杀人事件的真相,需要这么几把钥匙。首先,是辻野把急救推车拉了过来;其次,是去年三月份汤浅中断学业离开研究院;第三,是汤浅被恐吓信附带的剃须刀片割破了手指;第四,是案发后汤浅的柜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第五,是案发时汤浅推倒了全身麻醉用的手推车。然后,最后一个……就是这个。”

说着,鹰央指向辻野的办公桌上放着的一个马克杯。杯子的外壁印着某个动物的图案,像是松鼠。

“马克杯?”迫不解地问道。

“重点不是杯子,是杯子上面的这个照片。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那个动物背后还有桌子和电视。这不是在摄影棚里照的,应该是在某个人的房间里。杯子大概是在店里定制的,在外面印上了自己宠物的照片。对不对?”

鹰央问向辻野。“……那又怎么样?”辻野不满地回答。

“那个松鼠怎么了?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看了半天没看明白的成濑问道,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那不是松鼠,是南美竖毛鼠(degus),原生于智利山岳地带的啮齿类动物。竖毛鼠具有很高的智能,容易与人亲近,最近日本也有不少人把它们当作宠物来养。”

鹰央转过身看向我。

“顺带一提,冲绳有些地方饲养一种名为‘AGU’的品种的猪,意大利有一种名叫ragout(蔬菜炖肉)的料理。”

“咦,猪和料理,难道说那个像松鼠一样的……”

我指向马克杯上印着的像极了松鼠的动物。

“没错,就是去年三月汤浅想拜托小舞接管的‘听上去很好吃的动物’。遭到小舞拒绝后,汤浅转向辻野,她同意了,开始饲养一直由汤浅饲养的竖毛鼠。看她把照片都印在杯子上,想必是相当疼爱那只宠物吧。”

辻野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她的沉默证明了鹰央所言之实。

“去年三月,也正是汤浅离开研究院的时候。汤浅不仅忍痛割舍了疼爱万分的宠物,还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曾经视为目标的基础研究。你们说,他为什么这么做?”

鹰央环视房间内的众人,但无人能够回答这个谜题。

“我的天,都提示到这个份上了,还不知道吗?动动脑筋想一想,这两件事有什么共同点?汤浅在研究生阶段研究的是什么?”

汤浅研究的是毒品的致幻作用……想到这儿,我顿时睁大了眼睛,嘴里自然流出一个词:

“老鼠(mouse)!”

“没错,汤浅在实验中用了老鼠。医学实验中所使用的老鼠通常是小家鼠(Mus musculus),和汤浅养的竖毛鼠同为啮齿类。也就是说,汤浅在三月份远离了啮齿类动物。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得不割舍心爱的宠物,甚至放弃了曾经的人生目标?”

鹰央的语气渐显强烈,暗示着即将逼近事件的核心。一直站在门口安静不语的野乃花略微举起了手。

“难道说……是因为过敏(allergy)吗?”

“哦哦,答对了!”

鹰央立刻伸手指向野乃花,然后又转向了成濑。

“对了,之前拜托你的内容调查了吗?”

“……啊啊,查了。”

大概是因听命于鹰央而感到悔恨,成濑显得很不爽。

“调查急救队的记录发现,去年三月四日深夜,汤浅春哉在自家时,全身突发红疹,并伴有血压降低和意识模糊不清。急救队赶到家里时,汤浅曾坚持要求不去陵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于是只好把他送到了稍远一些的综合医院。”

“……速发型超敏反应。”我呆呆地念道。

速发型超敏反应(anaphylaxis)——一种严重的、迅速恶化的全身性过敏反应。

“没错。去年三月四日的晚上,很可能是发生了以下的事情:汤浅春哉被自己养的宠物竖毛鼠咬了,引发了速发型超敏反应,恐怕是鼠尿蛋白过敏(lipocalin allergy)。啮齿类动物的唾液中含有尿蛋白,在部分人的体内会引发急剧的过敏反应。”

(永琳:鼠尿蛋白(MUP, mouse urinary protein)是一类载脂蛋白(lipocalin, 又称脂质运输蛋白),常见于老鼠的尿液中,亦见于唾液腺、乳腺等其它组织内。鼠尿蛋白中最常见的过敏原是Mus m 1。过敏反应(allergy)在免疫学上称为超敏反应(hypersensitivity)或变态反应,根据发生机制分为I~IV四型。文中出现的急性过敏反应指I型(速发型)超敏反应,通常在接触过敏原后数秒到数分钟内发生。临床上常见全身性过敏反应,严重者可至休克,在短时间内死亡。)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着鹰央的讲述。第八手术室内发生的“隐形人杀人事件”的真相即将揭晓,心脏因兴奋而加速鼓动。

“汤浅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但,他不能被送到陵光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如果被送到那儿,自己对鼠尿蛋白过敏一事可能会暴露给学校,他可能将永远无法继续当前课题的研究。毕竟,如果一个人被啮齿类动物咬到就会发生过敏反应而性命垂危,就绝不能允许那个人使用小老鼠进行研究。不过,成濑,你跟当时诊治了汤浅的医生谈过了吗?”

听到鹰央的问话,成濑撇了撇厚重的嘴唇。

“我试过了,但对方坚持没有搜查令就不能透露患者的个人信息,结果没能得到情报。”

“嗯,没办法。”鹰央挠了挠鼻尖。“下面的内容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诊治汤浅的医生可能与陵光医科大学有某种关系。治好了汤浅的过敏症状后,那个医生警告了汤浅,说‘以后绝对不要参与使用老鼠的研究,不然就把你的过敏症告诉给学校’。”

“将患者的个人信息透露给校方不会造成问题吗?”

迫歪头表示不解。

“不能一概而论,毕竟这个关系到患者的生命安全。而且,如果真的那样警告了,我猜也只是口头上的威胁,并没有真的打算报告给学校。但总之,汤浅还是依言离开了研究院。不过看他跑去参加地方的学术交流,我估计汤浅或许是想瞒着那个医生,偷偷跑去别的学校继续之前的研究。当然,之前养的竖毛鼠宠物——就是那只,也只能放手了。”

鹰央指向印在马克杯上的眼瞳亮晶晶的啮齿类动物。

“汤浅恐怕是在托付竖毛鼠的时候,向辻野说明了情况。辻野不仅接过了宠物,还说服医院雇佣了从基础研究突然回归临床的汤浅,汤浅应该是由此对辻野产生了信赖。所以,他虽然发现了辻野吸毒成瘾,但并没有举报,而是设法想让她戒除毒瘾。可是……很遗憾,他想错了。”

鹰央的声音低了下去。

“辻野为了隐瞒自己吸毒成瘾一事,决定利用汤浅的过敏症来杀人灭口。为此,她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就向汤浅和黑部寄去了恐吓信。”

“什么,那个恐吓信也是辻野大夫搞的!?”八卷惊得瞪圆了眼睛。

“没错。整个计划从去年的十二月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可见她的恐怖和冷酷。顺带一提,她向黑部寄去恐吓信,是为了把这件事弄成像是事故中去世的少年的相关人员做的一样,从而把人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

辻野一言不发地瞪着鹰央,表情僵硬,目光中透着杀意。然而鹰央丝毫不予理会,径自说了下去。

“然后,汤浅警告辻野说,再不戒掉毒品就要举报她。这个时候,她就开始执行酝酿已久的计划。首先,她将封入了剃须刀片的恐吓信寄给了汤浅,恰好让汤浅割破了手指。确认了这一点后,辻野趁着他的伤口还没痊愈,立刻准备好了凶器。”

“您说……凶器吗?”迫显得不解。

“没错。就是涂了载脂蛋白的医用橡胶手套。”

鹰央一语道破天机。与此同时,从辻野的嘴中漏出了呻吟声。

“辻野一直在积攒鼠尿蛋白,就是为了有一天事情可能败露时杀害汤浅。看她这么疼爱宠物,都印到自己的杯子上了,应该没从它身上采集吧。那就是用了小白鼠了。去宠物商店的话,可以买到冷冻储存的小白鼠,作为蛇或猛禽的食物。不过,小白鼠的唾液腺很小,想积攒足够的量,大概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讲了一大通,或许是口干舌燥,鹰央舔了舔樱色的嘴唇。

“辻野身为麻醉科的部长,会在手术中巡查各个手术室,确认手术的状况。上上个礼拜的星期五,算准了小舞的手术即将结束,辻野来到了第八手术室,把手推车里面的医用手套换成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内侧涂有鼠尿蛋白的手套。看到小舞逐渐脱离麻醉,汤浅为了拔除导管,会戴上手套进行操作——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那双手套里面会涂有鼠尿蛋白。”

鹰央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

“手套中的鼠尿蛋白从指尖的伤口渗入汤浅的血液中,迅速引发了剧烈的过敏反应。大概是在拔除了小舞的呼吸导管,确认了患者呼吸状态之后,汤浅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体内出现了异常。速发型超敏反应从人体接触过敏原开始,最快仅需数秒便可引发症状。而且,对于鼠尿蛋白过敏的人,症状很容易快速恶化至极为严重的地步。再加上汤浅以前曾经有过一次对鼠尿蛋白的超敏反应,第二次发作时的症状通常会比第一次更加严重。急性过敏导致血管通透性异常升高,全身几乎是在同时出现荨麻疹、浮肿、血压降低、呼吸困难等症状。监视器拍到的汤浅的脸色变得通红,不是因为他在忍受疼痛,而是因为荨麻疹导致的红肿。”

我回忆起录像中汤浅的模样。这么说来,他的脸确实有些红得异常,但没想到竟是荨麻疹导致的……

“汤浅惊慌失措,一个人挣扎不停,从录像上看就像是在和‘隐形人’搏斗一样。但他身为医生,只用了几秒钟就明白了自己身上出现的是速发型超敏反应。你们说,他当时应该怎样做?”

鹰央斜眼朝我看来。

“他应该……立刻注射肾上腺素吧?”

肾上腺素是解除急性过敏反应的特效药,能够提升血压,恢复血管的通透性,从而抑制过敏反应。

“没错。汤浅也是那样想的,所以立刻扑向全身麻醉用推车。但,推车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本该存放的肾上腺素药瓶。”

鹰央将视线转向辻野。

“恐怕是她在替换了涂有鼠尿蛋白的手套时,顺便把推车里的肾上腺素也拿走了吧。汤浅发现本该有的肾上腺素不见了,这时他的血压已经低下,可能还因为绝望,就把推车推倒了。”

我回想起录像中注射器撒了一地的那一幕。

“等一下!”

凄厉的叫声响起,声震屋宇。转头看去,只见辻野正紧握着双拳。

“瞧你说得头头是道,你是亲眼看到了还是怎么?照你刚才说的方法,或许确实能引发速发型超敏反应,看起来像是和‘隐形人’打斗一样。但是汤浅不是过敏致死的,是被人切开脖子死的啊。我一直待在准备室里,怎么可能切开他的脖子?能办到那种事的,除了手术室里的患者还能有谁!”

辻野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地叫道。她说的不无道理。如何从密室外切开被害者的颈部——不能说明这一点的话,案件就无法得到解决,鸿之池的嫌疑也无法洗清。

我咽下唾沫,等待着鹰央开口。

“你们说,汤浅春哉为什么要挣扎?”

鹰央自言自语一般嘟囔。

“啊?您在说什么啊。刚才您不是自己说了吗,他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成濑一脸不满。

“没错。但,急性过敏反应的荨麻疹和血压降低导致的晕眩,并不会让人挣扎到像是和谁搏斗的样子。”

“您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弯子了,快点说正事行不行?”

成濑忍不住抬高了嗓门。“知道啦,知道了。”鹰央摆了摆手。

“汤浅很痛苦,所以才会惊慌地挥动四肢。”

听到鹰央的解释,迫挠了挠头。

“可您不是说,速发型超敏反应不会让人挣扎吗?”

“我只是说荨麻疹和血压降低不会让人挣扎,但那些并不是最可怕的症状。速发型超敏反应的患者最常见的死因、同时也是带来最大痛苦和恐惧的症状,那就是……”

鹰央顿了一顿,将竖着食指的左手举至面前。

“窒息。”

“窒息?您是说,他没法呼吸吗?”

迫问道。“没错。”鹰央点了点头。

“产生速发型超敏反应时,血管通透性异常增高,水分会从血管渗出,导致全身浮肿。若浮肿扩散至声带,就会使声门闭塞,导致窒息。汤浅的身体浮肿导致了窒息,他的颈部留下的绞痕就是证据。”

“被人绞住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迫向前探出身子。

“人在窒息时,会本能地用双手用力扼住自己的颈部,这被叫做窒息标志(choking sign)。也就是说,那个痕迹不是‘隐形人’留下的,而是汤浅自己扼住喉咙的时候产生的。没有发现指纹也是自然,因为他当时正戴着手套,里面涂了载脂蛋白的手套。”

(永琳:窒息标志又称海姆利克征象,是世界上绝大地区通用的、表示一个人无法呼吸的手势。)

迫愣愣地听着鹰央的说明。大概是面对接踵而至的真相,脑袋有点跟不上了。

“顺带一提,还有其它证据表明汤浅的声门闭塞。在抢救中,一名医生试图向汤浅的气管内插管,但怎么也插不进去。那正是因为声带肿胀,阻塞了导管本可以通过的声门所致。”

鹰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到她紧绷的神情,我明白了——本案中最大的谜团,即将真相大白。

“声带的浮肿导致窒息,又没有特效药肾上腺素。声门闭合让他发不出声音,想要离开手术室寻找肾上腺素恐怕也来不及。汤浅除了等待窒息身亡,几乎是束手无策。但,他身为麻醉医,想到了最后的一种方法——常人无法想象的恐怖手段,然后放手一搏。”

“啊!?”我大声叫道,同时双目圆睁。遇到声门闭塞的患者,应该怎样做——在急救部工作的经验,告诉了我那一天第八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啊,难道他……

看到我张开嘴愣在原地,鹰央露出笑容:“你也明白了?”

“气管……切开……”

气管切开——使用手术刀切开颈部的皮肤和气管,从切口强行插入导管,建立呼吸通路。

“没错!”鹰央兴奋地叫了起来。“因速发型超敏反应陷入窒息的汤浅从手术室的架子中取出手术刀,试图切开自己的气管以建立呼吸通路。虽然是很危险的方法,但也是唯一能够救命的手段。可惜,……过程并不顺利。”

“不小心、把血管……”野乃花掩住嘴角。

“没错。汤浅作为麻醉医,应该有过许多气管切开的经验。但那个时候没有镜子,而且意识也因血压降低而朦胧,想要切开自己的气管极其困难。手术刀虽然切开了气管,但没有掌握好力度,割断了颈动脉,结果汤浅因失血过多而身亡。”

“这就是‘隐形人密室杀人案件’的真相。”鹰央有些慵懒地挥了挥左手,补充了一句。

可怖的沉默降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听到鹰央揭开的真相,所有人都惊得忘记了话语。

“然后呢,”鹰央打破了沉默。“案件发生后,最吃惊的应该是这个女的吧。毕竟,本该因急性过敏反应身亡的汤浅,不知为什么,竟然从脖子喷着鲜血倒在了地上。”

看到鹰央的手指指向自己,辻野咯吱地咬紧牙关。

“你一头混乱地来到手术室,看到发生的惨剧,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同时陷入了焦虑。按照计划,汤浅应该是因速发型超敏反应而‘病故’,但他却是喉咙被割开倒在血泊里,怎么看都是‘被杀’。”

鹰央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享受辻野痛苦的模样。

“如果是病故,最多只会联络警方简单调查一下,走个过场就完了,汤浅的死亡会被当作是原因不明的急性过敏所导致。但如果是杀人事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尸体会被送去进行司法解剖,手术室也会被翻个底朝天,所有的遗留物品都会被送到鉴证科仔细调查。那样一来,手套内侧残留的鼠尿蛋白、以及汤浅因鼠尿蛋白导致过敏一事也会大白于天下,最后很可能会查到你的头上。你很快就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于是假装参加抢救,开始隐藏犯罪证据。”

听着鹰央的话,我回想起辻野跑到手术室之后的举动。

“首先,你特地返回走廊,把走廊里的急救推车拉到了手术室里,这是为了掩饰手术室内的麻醉用推车里没有肾上腺素药瓶一事。如果别人发现麻醉用推车里面没有肾上腺素,你的计划可能会败露。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我才注意到了你的真正意图。”

鹰央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用急救推车掩盖了肾上腺素缺失一事,下一步就是藏匿凶器。你在汤浅的手背进行穿刺建立静脉通路的时候,顺便把他戴的手套摘下来了,毕竟隔着手套没法扎针,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你在他的双手都进行了穿刺,这样就把左右手的手套都收回来了。一次性手套不分左右,你没法控制他把哪一只戴在受伤的手上,所以应该是在两个上面都涂了鼠尿蛋白。收回手套后,你就开始了扫尾工作——”

我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鹰央的话语。

“——掩藏汤浅过敏的痕迹。”

她摆了摆左手竖起的食指。

“多亏他的脸上满是血液,除了你之外没人注意到他的皮肤上起了荨麻疹。但,如果汤浅就那样死了的话,一旦进行尸检,真相就会败露。所以,在汤浅彻底死亡之前,你需要消除他身上的过敏症状,而手边恰好有合适的药物。”

“肾上腺素……对吧。”

我小声回答。“没错。”鹰央扬起嘴角。

“肾上腺素不仅能够有效抑制过敏症状,还具有强心作用,是急救时必不可少的药物。汤浅失血很多,濒临死亡,向他注射肾上腺素毫无奇怪之处。所以,辻野才一个劲儿地向输液管推入了大量的肾上腺素。一个人就算心跳停止,人体内的细胞也不会立刻死亡。大量输液加上持续的心脏按摩,使进入汤浅体内的肾上腺素遍及全身,抑制了过敏症状。在停止抢救三十分钟后,因输入体内的大量肾上腺素,超敏反应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

说了这么一大串,许是累了,鹰央长呼出一口气。

“这样一来,密室杀人的假象就完成了。汤浅切开自己颈部时落在手术台上的刀恰好被小舞握在手里,让她背上了杀害汤浅的嫌疑。”

“那个……”迫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事件发生后,被害者个人物品柜里的背包被人翻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哦哦,那也是为了掩盖汤浅的鼠尿蛋白过敏症。多数易发过敏症的患者都会随身携带肾上腺素的注射套装,以便再次发生过敏时能够及时进行皮下注射。如果那个注射套装被人发现,同样会让汤浅的过敏史曝光,所以才赶在警察发现之前把它藏起来了。”

“哦哦,原来如此。”迫发出感叹。

“好了,以上就是上上个礼拜五,在第八手术室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说的吗?”

鹰央略微抬起头,盯向辻野。后者一直僵硬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突然,毫无征兆地,辻野拍起了手。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竟然能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怎么,装傻吗?你可是吸毒被我们抓了现行啊。”

鹰央无语地看着依旧拍着手的辻野。

“没错,我是吸毒成瘾,汤浅也知道这件事。这我承认。但,你不能凭这个就说我杀了汤浅吧。”

“调查汤浅的医疗记录,就能知道他对鼠尿蛋白过敏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他对鼠尿蛋白过敏,不代表他在上上个星期五就发生了急性过敏反应,当然也不代表那就是我造成的。”

辻野显得游刃有余。鹰央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作为凶器的涂有鼠尿蛋白的手套已经处理掉了,汤浅发生过敏反应的痕迹也用肾上腺素消除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证据。那个事件是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患者在朦胧状态下突然切开了前男友的脖子,就是这么回事。当然,那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嘛。”

辻野露出残忍的微笑,舔了舔嘴唇,宛如一条妖艳的毒蛇。

“证据……证据啊。”

鹰央抱着双臂嘟囔,回过头来用目光向我示意。我心领神会,冲门外招了招手。

“好了,那就上演好戏的最后一幕吧。”鹰央高声宣言。

“最后一幕?”

辻野讶异地眯起了眼,但下一瞬便要裂开似地睁得滚圆。一个人缓缓迈着脚步,走进房间。

“杀了汤浅学长的……就是你啊。”

鸿之池舞咬紧了嘴唇。

“为、为什么你会……”

辻野指着鸿之池,似是忘记了呼吸。然而,鸿之池只是盯着辻野一言不发,鹰央替她开了口。

“喂,不至于怕成那样吧。她又不是幽灵。”

辻野的目光缓缓从鸿之池转到鹰央身上。

“可、可她不是刚才已经死了……”

“很遗憾,她并没有死。我不是说了吗,看过案发前后的录像之后,我就明白了事件的全貌。两天前我就都搞懂了,然后就开始准备揭发你犯罪事实的陷阱。”

“陷阱……?”辻野只能呆呆地重复鹰央的话语。

“没错。为此,我必须让小舞转移到ICU病房,所以才设计让小舞看上去得了重病。”

“难道说,那个血液化验单是!?”

辻野倒吸一口气。见此,鹰央露出了仿佛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一般的表情。

“没错,那不是小舞的血液,而是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的一名患者的血液样本。那个患者得了败血症,没等把采血样本送到化验部就死亡了,所以就用那个人的样本代替了小舞的,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化验结果。”

“那,小鸟游大夫那么着急找我,拜托把她转移到ICU,都是在演戏吗!?”

辻野瞪圆了眼睛。鹰央一脸坏笑,伸出拇指指向站在身后的我。

“不,那不是演戏。小鸟是真的以为小舞得了重病,不送到ICU可能会死。”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不由得撇起嘴。

“我们家的小鸟太老实了,撒起谎来很容易露馅,所以我叫了八卷来替换血液样本。结果,你就一点都没有怀疑,马上把小舞送进了ICU。”

没错。我是在小舞被转移到ICU之后,才知道了血液样本被偷换的事情。鹰央一声招呼不打地带着两名刑警闯进第一外科的医局,一脸贼笑地讲出了真相:她以不讲出八卷和野乃花引发的简单版“隐形人灵异事件”为交换,让八卷偷偷替换了血液样本。

早上八卷上班迟到,以及白天举止可疑,也都是因为这个。不过鹰央的准备也是相当周到,她料到了我会安排重新抽血检测,事先准备好了两个样本。

顺带一提,她已经通过电话把整个计划告知了鸿之池。也就是说,鸿之池从昨天早上起身体不适凸显病态,也全都是为了骗我而演的戏。

“影像检查不见异常,血液化验结果却那么严重。这么明摆着的矛盾你都没看出来,所以才会大意。当然,把小舞转移到ICU的机会千载难逢,我也料到你肯定不会放过。”

鹰央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你胡说什么呢!”

辻野的声音在发颤。鹰央再次竖起左手的食指。

“看穿了密室诡计之后,我注意到一件事:整个计划太不靠谱了。”

“不靠谱……?”迫不解地问道。

“没错。确实,鼠尿蛋白引发的过敏反应会非常剧烈,可能会致命,但并不一定。倒不如说,患者很有可能被抢救回来。当发生急性过敏反应时,只要手术室里还有别人在;或者说就算没有人,只要采取得当的措施;又或者,如果过敏症状没有严重到导致窒息……无论如何,汤浅都有可能得救。这样一来,她杀掉汤浅灭口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用满是讽刺的口气说:“不过重新一想,其实他死不死都无所谓。”

“您是说,汤浅有没有当场死亡都没关系吗?”

迫僵着面庞问道,似是没有理解。

“没错。如果汤浅没有因速发型超敏反应死亡,他会怎么样?很简单,他会入院接受治疗。他会被送到哪儿?就是楼上的ICU病房。”

听到她的话,众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患者发生严重的速发型超敏反应,又是麻醉医师,那么就一定会被送入由麻醉科管理的ICU。而ICU的负责人……就是你,辻野。”

听到鹰央叫出她的名字,辻野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想到这儿,我就回忆起了一件事:你坚持主张小舞被冤枉了,不是凶手。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基于麻醉医的经验给出判断,但换个角度一想,就发现了其中隐藏的恐怖意图。”

鹰央摆起食指左右晃动,像节拍器一样。

“辻野是想尽快解除小舞的嫌疑,好让警方撤走病房门口监守的警察。不然,任何人进出病房,都会受到警方的监视。”

“那是说,她想偷偷溜进我的病房……”鸿之池一脸后怕,压低了声音嘟囔。

“没错,她想偷偷溜进去杀死你——就像汤浅如果没有因急性过敏反应身亡,她就打算溜进汤浅的病房亲手杀死他一样。”

“为什么,要把我……也杀掉?放着不管的话,我就会成为杀死汤浅学长的嫌疑犯啊。”

“确实,如果放着不管,你会被警方逮捕,但只是基于案发当时手术室里只有你和汤浅这一间接的理由。为了提起上诉,警方会收集相关证据,会彻底调查你和汤浅周围的一切——辻野怕的就是这件事。”

鹰央斜眼瞥了辻野一眼,后者的身体正微微发颤。

“只要对汤浅加以详细调查,首先就会发现他对鼠尿蛋白过敏这件事。他说不定还留下了其它情报,能够证明辻野吸毒成瘾。辻野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她才想杀了你啊,小舞。”

“为什么!?我死了又会怎样?”

鸿之池忍着悲痛叫道。

“你是案件的最主要嫌疑人。在调查中,若主要嫌疑人丧命,警方只会记录‘嫌疑人死亡’,而不进行详细的调查。既然没有了能起诉的人,也就没必要继续搜集上诉用的证据了。对吧?”

鹰央转向迫,问道。后者沉重地点了点头。

“很遗憾,您说的没错。我们的人力资源是有限度的,而需要调查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们不会也不可能集中精力去调查无法提起上诉的案件。如果嫌疑人死亡,调查就只能没头没脑地结束了。”

鹰央满意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辻野想让小舞在被警方逮捕之前死掉。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制定了计划。”

她向辻野投去挑衅一般的视线。

“首先,让小鸟误以为小舞病情危急,拜托你把小舞转到ICU病房。你肯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毕竟下手的目标主动送到眼前,没道理错过这个机会。ICU病房内的病人连家属都不能探望,警方自然也没法监守。然后,你就趁着护士不注意,从输液线投入了药物。”

鹰央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其高高举起。

“你问我是不是亲眼看到了对吧。没错,我就是亲眼看到了——从这个屏幕上。”

画面中出现了盖着毛毯、双眼紧闭地躺在病床上的鸿之池。过了一会,辻野进入了视野,她紧张地四下张望,然后快步接近了病床。

辻野从麻醉科医师的制服口袋里取出注射器,眼疾手快地接到了输液管的旁注口,然后一口气把活塞推到了底。很快,旁边监视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了直线。确认了图像后,辻野立刻摘下了注射器,快步离开了病房。

“顺带一提,那个心电图不是小舞的,是我的。小舞的病床正下方就是我们藏身的标本制作室,我们从那儿把心电图的数据发送到了上面的监视仪。然后,从屏幕上看到你注入了药物后,就一下子把电极全都摘下来了。”

辻野盯着手机的屏幕,目光已失去了焦点。

“当然,那个输液管也没有接到小舞身上。你可能没发现,管子是连到了毛毯下面盖着的一个塑料容器上。那个容器已经作为证物收回,送给鉴证科了。通过静脉注射停止心跳,最先想到的药物应该是氯化钾,但注射后患者很容易被抢救回来。如果想确实让人致死,又不留下痕迹的话,应该是用了高浓度的利多卡因溶液吧?”

利多卡因(lidocaine)能够抑制心脏过剩的电位活动,因而常用于治疗心律失常。但,若通过静脉在短时间内注射高浓度的利多卡因溶液,会完全抑制心电活动,导致心跳停止。(永琳:利多卡因主要治疗室性心律失常)

辻野的双唇颤抖着,但已经说不出话来。

“说到底,从第八手术室里的监视摄像头没有拍到整个屋子而是集中在入口附近这一点起,就不对劲了。肯定是你事先调整了角度,让别人无法马上察觉到汤浅发生了急性过敏反应,从而提高他的死亡率吧?顺便告诉你,指示小鸟他们假装对小舞进行心肺复苏术的也是我。多亏了院长和手术部的护士长,演得很顺利。我帮助解决了外科部长对秋津野乃花的性骚扰一事,护士长可感谢我了呢。”

鹰央看向辻野左臂上的注射痕。

“为什么让小鸟他们演这么一场蹩脚的戏?就是因为我知道,只要让你相信小舞死了,你就会给自己来一针毒品。毕竟你毒瘾那么重,大功告成之后奖励自己一发也不奇怪。”

鹰央哧哧地憋着笑。同时,辻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浑身的骨头散了架子一样。鹰央毫不留情地对她说。

“这样一来,你非法持有并使用违禁药品,故意杀害小舞未遂,罪名是铁板钉钉了。杀害汤浅的罪名应该也能用间接证据控诉吧。估计你买了好多冷冻的小家鼠,用来收集鼠尿蛋白。”

鹰央用目光冲迫示意。迫和成濑交换了目光,便一齐拉着瘫坐在地上的辻野的胳膊,将她拽起。

“辻野大夫,您因非法持有管制药品,现予以逮捕。您有权保持沉默……”

念完程序上的说明后,迫给辻野软绵绵地耷拉着的双手戴上了手铐。冰冷的喀嚓一声金属音在室内回荡。松垮着脸庞的辻野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余岁,在迫和成濑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准备离开房间。我、八卷和野乃花为三人让开了道路,然而有一人仍旧挡在前方,纹丝不动。

迫和成濑停下了脚步。辻野动作缓慢地抬起了无力地低垂的头,看到那个人的瞬间,表情变得僵硬。挡在前面的正是鸿之池。

鸿之池用力咬着下嘴唇,即将渗出血丝。她用充满了愤怒与恨意的目光盯着辻野,紧握的双拳正不住发颤。

“算了吧,小舞。那个女的已经玩完了,不值得你下手。”

鹰央低声说道,然而鸿之池不为所动。我靠近她身旁,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手心传来细微的震颤。

“……小舞。”鹰央又叫了一声,同时向鸿之池投去悲伤的目光。鸿之池低下头,无声地向后退去。迫和成濑简单交换了视线,然后带着辻野离开了麻醉科部长办公室。

“天久大夫,感谢您的帮助。请容我事后一并报告和答谢。”

穿过麻醉科准备室,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前,迫握着门把手,转过身冲鹰央致礼。鹰央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快点去吧”。成濑、迫和辻野走出房间,关门的干冷声音在室内回响。

我轻轻松开握着鸿之池肩膀的手。事件已经解决了,真凶被逮捕,鸿之池洗清了嫌疑,结局圆满。然而,房间内依旧充斥着沉重到难以呼吸的空气,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鹰央老师。”鸿之池自言自语一般嘟囔,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鹰央,眼中不见一丝生气。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汤浅学长为什么想杀了我?”

“想杀了你?你指什么?”鹰央歪着头,显得很是不解。

“您别装傻了!汤浅学长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想要给我注射肌肉松弛剂,想杀了我不是吗!”

屋内回荡着鸿之池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她说的没错。真凶虽已被逮捕,但汤浅的那个行为仍然没有得到解释。他真的对鸿之池心怀恨意吗?还是说害怕一个人死去,想拉个人垫背?无论如何,对鸿之池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毕竟要对她下毒手的是她曾经的恋人。

面对鸿之池哀求的目光,鹰央缓缓开了口。

“汤浅想给你注射肌肉松弛剂……那是他遗留的‘死亡讯息’。”

“哎?可您不是说那种事是不可能……”

我不由得插嘴。鹰央向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我说的是,突然濒临死亡的人不会在意自己死后凶手能不能被逮捕,而留下犯人姓名的线索。但这个死亡讯息和那个完全是两回事。”

我皱起眉头。搞不懂她的意思。鹰央走到鸿之池的面前,后者面露紧张。

“汤浅试图切开自己的气管来避免窒息身亡,但不小心连颈动脉也割断了。看着四溅的血液,汤浅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他倒在地上的同时,也清楚周围的状况。面对死亡的危机,大脑表现出远高于平常的反应能力,这是常有的事情。”

鹰央语气平淡地进行着说明。鸿之池用双手紧紧攥着住院服的衣角。

“手术室完全封闭,里面只有他和小舞两个人,他把自己的脖子切开了。而且很不巧,手术刀从手中脱落,正好掉到了小舞身上。汤浅马上就想到了事情的后果:小舞会被当成是杀了他的嫌犯。”

“实际上,警方也是这样猜测的。”鹰央补充了一句。

“那,学长他……他为什么要杀了我!?”

鸿之池痛苦地挤出问题,表情也随之扭曲。

“不,你想错了,小舞。”鹰央抬头看向鸿之池。“汤浅不是想要杀你,而是要救你。”

“要……救我……?”

鸿之池面露困惑。“没错”鹰央用力点头。

“在即将死亡时,汤浅注意到,这样下去你会被蒙上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决定做出一些改变,帮助你摆脱嫌疑。所以才会想要给你注射肌肉松弛剂。”

鸿之池睁大了眼睛。鹰央露出微笑。

“看来你明白了啊。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你就没法动弹,自然也就没可能用手术刀切开汤浅的颈部,从而不会是凶手——汤浅希望别人在看到事件现场时,能够这样认为。”

听着鹰央的话,野乃花小心翼翼地提问。

“但是……如果有人通过摄像头看到了汤浅大夫在颈部出血后想要注射肌肉松弛剂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看起来只能像是在被鸿之池小姐袭击后想要报一箭之仇而已。”

“在因急性过敏反应陷入窒息、又把自己颈部切开的状态下,他实在是没有余裕注意到摄像头的存在吧。”

“但这个真的有可能吗?”这回换成八卷开了口。“注射了肌肉松弛剂的话,确实不会有犯案的可能,但同时也无法呼吸了不是吗?再怎么想帮助摆脱嫌疑,如果让鸿之池小姐窒息身亡,也就没有用了啊。”

“当时小舞结束了手术,刚刚拔掉了插管,在那之前一直呼吸着纯氧,体内的血液携带着充足的氧气。这个状态下,即便十分钟不进行呼吸,也不会导致缺氧。而且,再过几分钟,就会有护士回到手术室,运送患者至康复区域。对吧?”

“没错,正如您所说。”听到鹰央的提问,野乃花点了点头。

“只要有人回到手术室,马上就能发现小舞没有在进行自主呼吸,从而及时采取必要的措施。就算是肌肉松弛剂,只要剂量不达标,就不会导致呼吸停止。汤浅是优秀的麻醉医,即便是在意识混乱的情况下,应该也能控制好剂量,让小舞无法动弹的同时还能维持自主呼吸。”

听着鹰央掷地有声的陈述,没有人表示反对。

“那……汤浅学长,其实不是想杀了我……”

鸿之池用颤抖的双手掩住了嘴。

“突然濒临死亡的人,通常会陷入慌乱,只考虑如何才能逃离危机。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死后凶手能否被绳之以法并不重要。所以,那种留下犯人线索的死亡讯息,只存在于小说故事里。”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冲鸿之池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汤浅春哉很冷静。看到颈部喷出的鲜血,他明白了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那一瞬间,他最挂念的不是与死亡抗争,而是要拯救你的人生。”

鸿之池捂着嘴,从她的手中漏出一丝呜咽。

“对犯人的憎恨不可能胜过面对死亡时的混乱和恐惧。但,对珍爱之人的关切,却可以战胜恐惧。实际上,有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会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留下对家人的话语,这,才是现实中真正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讯息’。”

泪水从鸿之池的眼眶中猛地溢出。

“汤浅试图注射肌肉松弛剂的动作,就是留给你的讯息。他想告诉你,就算他死了,你也要勇往直前,昂首挺胸,走出自己的人生。”

鸿之池用双手掩面,肩膀不住地颤抖。细微的呜咽响起,旋即化为悲情的恸哭。她哭个不停,似是要将心中的思念和话语毫无保留地倾诉,我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柔弱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十分钟吧——填满了房间的哭声逐渐停止,只留下耳边不肯散去的余韵。鹰央伸手搭在鸿之池仍然颤抖的肩膀,后者缓缓放下覆着脸的双手,露出被泪水浸湿的面庞。

“小舞,差不多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鸿之池抽噎着问道。

“当然是我们的单位,天医会综合医院了。今天就先睡在我的‘家’里吧。”

“哎,可是……我还在住院……”鸿之池用湿润的双眼看向我。

“没问题吧,小鸟。反正她这周末就该出院了,早个一两天也无所谓吧。”

“好好,我知道啦。”我面露苦笑。“我会想办法处理好的。”

“说啥呢,你也要一块儿回去。”

“啊?我也!?”我指着自己,惊讶地问。

“那当然了。你是为了帮忙解决事件才被租借到这家医院的,现在辻野已经被逮捕了,你就不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而是天医会的人了。再说了,你不开车送,叫我们怎么回去啊。”

“这您打个车不就……”

鸿之池出院至少要办理出院手续,不然第二天早上发现病人突然不见了,会乱套的。

“少废话,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就对了。手续什么的交给他们去办不就好了,嗯?”

鹰央转头看向八卷。后者略一耸肩。

“没问题,交给我好了。就是麻烦一点而已。而且往后,我们医院的第一外科和麻醉科估计也要因为缺少人手忙得够呛了。”

“总之先加油撑着吧。过几天大学医局就会派人过来的。”

鹰央说出毫无诚意的鼓励后,重新转向我和鸿之池。

“哎,今天累死我了。快点回去吧。”

她轻轻挥了挥手,便向房间的出口走去。

鸿之池用手背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坚定地迈出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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