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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
冲着坐在眼前的驼背中年男子,天久鹰央说道。她穿着淡草色的手术服,上面披着大了一号的白大褂。身材娇小、面庞稚嫩的她经常会被误认为是高中生甚至初中生,但实际上是芳龄二十八的标准成年女子,而且还是我的直属上司。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了,天久大夫,顺便还有小鸟游大夫。上次见面还是那个,二月份的密室溺死事件吧。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呢”(译注: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簿 III》第三章)
什么叫顺便啊……。坐在鹰央旁边的我——小鸟游优朝男子投去冰冷的视线。
别看一副落魄的上班族模样,他可是个不能大意的狠角色。通过至今以来打的交道,我对这一点十分清楚。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樱井公康。在鹰央插手一些案件时,我曾数度与他打过照面。樱井旁边是一名略胖的男子,年龄不到三十岁,穿着西装。
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该院承担着整个东久留米市的地区医疗服务,是拥有超过六百个床位的大型医院,我们则是在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里。眼下已过下午五点半,约十分钟之前,我和鹰央结束了下午的门诊,准备收拾下班时,接到了来自一楼服务台的内线电话,说“有警察同志来访,想和天久鹰央大夫面谈”。我回答说请他们来门诊室,很快,樱井便出现在了门口。
我本以为来的会是成濑。成濑是田无派出所刑侦课的刑警,每当附近发生奇异的事件时,总会(很不情愿地)暗自请求鹰央的协助,我和他也是经常碰面。不过没想到是樱井……樱井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凶杀案件班,他负责的基本上都是出了人命的案件。我只觉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招呼就免了,有事说事。快点。”
看着鹰央宛如猫一般硕大的眼中冒出闪闪光亮,心中的不安愈发膨胀。有着超人智慧和无限好奇心的鹰央,一旦发现某些不可思议的事件,总喜欢凑过去插手,而身为她部下的我也每每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从大学医院派遣到这个综合诊断部来,已过了十多个月,在此期间,我也遇到了数不尽的事件,其中不乏危及性命的重大案件。
这次可千万别再被卷进去了。我在心中暗自祈祷。
“好的。那,从哪儿说起呢……”
樱井抱着双臂嘟囔。这时,一旁的矮胖男子略向前探出身子。
“那个,很抱歉问候迟了。我是绫濑派出所刑侦课的三浦。久仰天久大夫的大名,听说您不仅解决了密室溺死的案件,还有尸体移动案件和大宙神光教的案子。能见到您,我很荣幸。”(译注: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簿 IV》第三章及《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
自称三浦的男子露出讨喜的笑容。至今我见了太多对鹰央抱有警惕的刑警,看到他的反应,我觉得很新鲜。原来警察里也有这样的人啊。
“那是,我解决的案子可不止这些。”
心情大好的鹰央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同时挺起扁平的胸板。
“这么说来,您今天没和成濑先生一块儿来啊。”
我向依旧抱着双臂的樱井搭话。去年我刚来到这家医院的时候,曾发生一起命案,当时和樱井搭档的便是成濑。
“哦哦,现在我们班负责的这个案子,是在绫濑派出所成立了专案组,所以我和本所的三浦搭档,一块儿调查案子。成濑他不是田无派出所的嘛。”
樱井抬起头。鹰央按耐不住,探出身子。
“所以在问你,你负责的那个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快点给我说出来。反正又是警察没了办法,才来找我要参考意见的吧。”
“哦不,这次不是来请您提意见的……”
樱井露出苦笑,但旋即压低了声音。
“上个礼拜的深夜里,在大泉学院工地,有一名女大学生被绞杀身亡。这个案件您听说了吗?”
“哎?‘夜半绞人魔’的案子吗!?”我惊得要从椅子上站起身,声音也变得尖锐。
“那个是老百姓们起的名字,正式名称是‘二十三区内女子连续被绞杀案件’。”
“我记得上个礼拜遇害的女大学生是第三名遇害者吧。第一名是三月十四日,在北绫濑,一个白领女子回家路上被绞杀;第二名是四月十九日在新小岩,遇害者是家庭主妇。然后,第三个就是上个礼拜,五月十一日在大泉学园的女大学生。”
鹰央表情凝重地说道。闻此,三浦瞪大了眼睛。
“您莫非是调查过案子吗?”
“不,只是在网上看过相关报道而已。”
“可您刚才连日期和被害者都……”
“看过一遍就记住了。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三浦愣得无语。樱井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她就是这样的人”,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案件的情况正如天久大夫所说。这三个月来,已经有三名年轻女性在深夜被带到没有人的地方,用同样的手法被绞杀。经调查,我们没有发现三名被害的女性之间存在任何关联,因此认为这是针对女性的一系列无差别连续杀人案件。”
“然后媒体就给它打上‘夜半绞人魔’的名号,到处报道了吧。”
鹰央嘟囔。樱井颔首,眉头紧锁。
“夜半绞人魔”——连我这个平常不怎么看电视的人,也对此有所耳闻。因对杀人魔的恐惧,居住在市内的女性已经减少了深夜的出行。而且据新闻上说,好像是……
“好像是四年前也有三名女性因同样的手法遇害了吧。”
“……是的,您说的没错”樱井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四年前,案发地点不只在东京,还包括埼玉县,因此被叫做‘首都圈女子连续被绞杀案件’,我们也进行过大规模的搜查。当时我也进入了特别专案组加入了调查,……不过很遗憾,至今没有找到犯人。”
樱井握紧了膝上的拳头。
“我记得四年前的案件也是在短短四个月出头有三人遇害,然后凶手突然停止了作案对吧。警方认为这次的案件和当时的是同一个人犯的吗。”
鹰央摸了摸下巴。
“一开始,我们没有这样认为。在深夜的道路上袭击女性,移动到无人之地绞杀的作案手法有相似之处。另,街道的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犯人的身影,可能是事先踩过点,确认了摄像头的位置和死角;并且每次作案后,犯人都剪下了被害者的一部分头发带走,以上这些方面在两个案件中也都是一致的。但,在这次案件中,犯人的行为很不慎重。”
“不慎重?犯人不是确认了摄像头的位置吗?”我表示不解。
“从这个角度看的确很慎重。但,案发现场的情况和四年前的完全不同。四年前的案件中,我们在案发现场几乎没有找到任何凶手的遗留物。而今年的案件中,用于绞杀的麻绳留在了现场。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了少量血液的痕迹,可能是因被害人的挣扎导致了创伤,而犯人没有擦掉以消除痕迹。”
“这个还真是,……不太慎重呢。”
我嘟囔道。鹰央从椅子上站起身。
“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是在新闻上能看到的内容。既然你特地跑来找我,就说明出现了一般人不了解的什么奇怪现象吧。别卖关子了,快点说正事。”
鹰央轻微地摆动着身体,催促道。
“失礼了”樱井略微一低头。“那么我就说正事了。接下来讲的是尚未公开的内容,所以……”
“不要告诉其他人对吧,这我知道。我帮你们警察的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鹰央挥了挥手,显得很不耐烦。“好的”樱井的表情变得凝重。
“首先,我们发现,四年前的案件和这次的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为什么能那么肯定?”
“其实,四年前发生的最后一起绞杀案中,从被害人的指甲缝隙间发现了少量皮肤组织,我们认为这是来自凶手的痕迹。”
“你不是说,四年前的案件里面几乎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凶手的痕迹吗?”
“前两次作案时,凶手很小心地消除了自身的痕迹,但在第三次时,有路人听到了被害者的叫声,而进入了作为行凶地点的废弃工厂,我们猜测凶手没有来得及彻底地消除作案痕迹。”
“……DNA比对。”鹰央嘀咕。
“没错”樱井颔首。“根据技术部门鉴定,我们得知,四年前发现的皮肤组织,和今年三月份的作案现场中残留的血液,来自同一个人。而且,今年四月份和上个礼拜的事件中,我们在作为凶器的麻绳上提取了残留的皮肤组织,从现场提取了血液痕迹,与之前案件中的DNA比对,发现也是同一名男性。”
“那就是说,四年前的案子,和今年的是同一个人干的……”我低声念道。
“是的,‘夜半绞人魔’已经杀害了六名女性。目前,我们以这个DNA为最主要线索,正全力寻找凶手。”
“不过,DNA通常是在锁定了嫌疑犯后才用来确证的最后手段吧?这次案件里,被害人和凶手之间没有联系,想凭DNA寻找嫌疑犯不容易吧?”
我说出疑问。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你说得没错,小鸟。不过,凭着警方的人力资源,办法总是有的。何况仅今年的案件就已经出现了三名遇害者,在社会上也造成了不小的震动,现在不是挑肥拣瘦的时候。”
“办法?”
“很简单,地毯式搜查。哪怕是无差别伤害事件,很多情况下凶手都会和至少一名被害者存在某种关联。所以,只要向三名被害者周围的所有男性逐个进行DNA比对就可以了。”
“对吧?”鹰央转向樱井问道。后者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有凶手的DNA,所以请求了被害者的相关人士、住在案发现场周围的男子、曾经犯下绞杀罪行的人自愿提供DNA样本。”
“那些人都自愿提供了吗?一般都会不愿意吧?”
就算心中无愧,要提供自己的DNA样本,心里总会不太情愿。
“绝大多数人都会同意的。”鹰央摊开双手。“如果拒绝的话,警察就会说‘你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不是凶手的话,就配合调查证明自己的清白吧’之类的话。自愿提供说得好听,其实基本上就是强迫。对吧?”
鹰央冲樱井说。樱井没有回答,只是挠了挠脸颊,用沉默证实了鹰央的话语。
“然后,花了那么多工夫调查,结果还是没找到什么线索,加上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才来找我帮忙的吧。”
“不不不,天久大夫,线索找到了。”
“找到了?”鹰央瞪圆了双眼。“你们找到DNA匹配的男人了吗!?”
樱井露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开心于推翻了鹰央的预想,然后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找到了极为相似的一名男性。他是一个营业员,曾多次光顾第一名遇害者白领女子就职的公司。”
居然找到关系那么远的人了吗。看来鹰央说得没错,提供了自己DNA样本的人恐怕不计其数。
“将该男子的DNA与凶手的DNA进行比对,我们发现了多处相似点。”
“意思是说,那个男的是凶手的可能性很高吗?”
我没太明白发现多处相似点具体意味着什么。
“不,只是有多个相似点而已,并不是凶手本人。”
“……有血缘关系。”
鹰央嘟囔道。樱井开心似地双手一合。
“没错。我们找了专业机构进行检测,发现案发现场残留的DNA是该男子的兄弟的可能性大于百分之九十九。”
“那就是说,那个男人的兄弟就是凶手了。他有兄弟吗?”
“有,有一位年长的哥哥。”
“那,他的哥哥不就是凶手了吗。逮捕哥哥,采取DNA样本比对一下,案子不就解决了吗。为什么特地来找我们?”
“因为办不到啊。”
“办不到?您是说他的哥哥逃到别的地方了吗?”
“逃……可以这么讲吧。反正是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听着樱井含糊其辞,我感到有些焦躁。
“去海外逃亡了吗?您倒是说清楚啊。”
“去了西天。”
樱井压低了声音,原本驼的背弓得更弯了。
“被认为是‘夜半绞人魔’的男子,……四年前,在这家医院去世了。”
“去……世了……?”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漏出一丝呻吟。“是的”樱井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鹰央。
“天久大夫,春日宏大这个人,您还记得吗?”
只见鹰央的身体一颤。
“……当然记得。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晚十一点左右,他被送到我院急救部。送来的时候他的心肺已停止功能,施行心肺复苏约三十分钟,心脏未恢复跳动,宣告死亡。……是我宣布的。”
“咦,四年前看过一眼的患者,居然还记得……?”
三浦惊讶道。樱井拍了怕他的后背,说“不是说了吗,她就是这样的人”。我立刻打开身旁桌上的电子病历,在搜索栏中输入“春日 宏大”,找到一条符合条件的记录。我调出该患者的病例,液晶屏上显示了如方才鹰央介绍的内容。
春日宏大,当时三十八岁。四年前七月二十八日晚23:04,急救队报告在患者家中发现本人无心跳与呼吸,于23:13被送至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施行心脏按摩,投入强心药,通过气管插管施行人工呼吸,但未能恢复心跳,于23:47宣告死亡。
病例上详尽记载了当时施行的抢救措施及投入药物等内容。我将页面滚动至底部,看到记录人的名字:“天久鹰央”。四年前的话,鹰央还是一名实习医,应该是在值班时遇到这个男子被送来,和急救医生一起进行了抢救吧。
“您该不会是在说,这个叫春日宏大的男子就是‘夜半绞人魔’吧。”
我指着屏幕问道。只见樱井挠了挠鼻尖。
“根据DNA来看,没有别的人匹配了。”
“他没有别的兄弟吗?警方有没有仔细调查?”
“当然彻底调查了,但那个营业员的兄弟只有春日宏大一个人。”
“没有送出去作为养子的亲人吗?”
“这个可能性我们也考虑到了,但不论如何调查,都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记录。除了那个春日宏大以外,再没有人和凶手的DNA相匹配了。”
“可这个男人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啊。”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题就在这里”樱井向前探出身子。
“天久大夫。我们调查了春日宏大的死亡诊断书,发现诊断医一栏上填写的是您的名字。所以,上头就派了和您比较熟悉的我前来询问。”
樱井顿了一顿,然后盯着鹰央的眼睛。
“天久大夫,春日宏大真的死了吗?”
面对樱井的目光,鹰央轻启朱唇。
“原来如此……你不是来找我提建议的,而是来核实我四年前的诊断是否正确。”
“是的,如您所说。”
“……当时,我作为实习医,在急救部实习。负责治疗春日宏大的,是我和我的指导医师,还有另外一名实习医,共三个人。我主要负责投入治疗药物,和调整人工呼吸器。”
鹰央缓缓闭上了眼睛。她那媲美超级计算机的大脑中,无疑在准确回放着四年前的那一幕。
“抢救开始后过了约三十分钟,指导医师判断继续治疗没有作用,便停止了心脏按摩。一名实习医向患者的家属通知了情况,患者的母亲陷入恐慌而大叫,但是患者的弟弟保持了冷静,同意了停止抢救。然后,在指导医师的指示下,我进行了死亡确认。”
“所谓死亡确认,具体是做了哪些事情呢?”
“按照规定来的。首先用笔电筒照射眼部,确认了瞳孔没有对光反射。然后,停止人工呼吸器,使用听诊器确认了没有心跳和呼吸。据此,判断患者已死亡,我在二十三点四十七分宣告了患者死亡。”
鹰央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久大夫,您说的是事实吗?春日宏大真的死了吗?”
“你是说我对一个还活着的患者宣告了死亡吗?”鹰央的视线变得锐利。
“我当然不认为您会犯下那种错误了。不过这只是我这样认为而已,专案组的组长一直叫我来找您核实一下,我也只能执行命令了,所以才这样前来叨扰的。”
樱井脸上堆出谄媚的笑容,然而目光中却毫无笑意。
“所以说天久大夫,不好意思,能请您回答一下吗。春日宏大有没有可能实际上还活着?”
“没那个可能!”鹰央清楚地断言。
“我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继续提问。春日宏大的死亡诊断书上写着他的死亡原因是缺血性心脏病,这一点您确定吗?”
“……春日宏大因患I型糖尿病,在我院治疗了很长时间。”鹰央的表情变得严肃。
“I型?糖尿病还分种类的吗?”三浦问道。
“糖尿病分为I型和II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患者都是II型。II型糖尿病是因患者长期摄入高热量饮食且缺乏锻炼,胰脏持续大量分泌降低血糖的胰岛素,而最终导致胰岛素分泌不足,血糖浓度无法被维持在稳定的水平,造成高血糖状态。是一种典型的生活习惯病。”
“原来如此,这是II型糖尿病。那么I型呢?”
“I型糖尿病是自身免疫性疾病的一种。胰脏分泌胰岛素,出于某种原因,患者身体内产生了对其中名为朗格汉斯岛(islets of Langerhans)β细胞的自身抗体,这些抗体会破坏β细胞,导致其几乎无法分泌胰岛素,造成患者体内血糖值升高。与体内至少能分泌一定量胰岛素的II型不同,I型患者的情况更为严重,需毕生维持体外注射胰岛素。主要出现在儿童身上,很难治愈。”
“这种病和导致他死亡的缺血性心脏病有什么关联吗?”
樱井一边点头一边问。
“春日宏大本人对自身疾病认识不足,经常没有及时注射胰岛素,亦未规律性控制饮食,未能有效控制体内血糖浓度。长期的高血糖状态会损伤体内血管。而且,春日宏大同时表现出高血压和高血脂的症状,年仅三十五岁便出现了冠动脉狭窄而导致心绞痛,接受了PTCA手术治疗。”
“PTCA?”
“是经皮冠状动脉腔内成形术(Percutaneous Transluminal Coronary Angioplasty)的缩写。”我在一旁补充。“从大腿动脉伸入导管(catheter)至心脏,在冠动脉狭窄处鼓起球囊扩张血管,然后用支架(stent)撑住,达到解除狭窄的目的。”
“球囊……还有这么厉害的手术啊。”
樱井发出可有可无的感想。鹰央继续说明。
“接受PTCA手术的患者为了防止冠动脉复发狭窄或堵塞,需要持续服用抗血小板药物,同时根据服用药物可能还需要降低胆固醇水平。但,春日宏大未遵医嘱,经常忘记服药。被送到急救部的当日上午,春日宏大来到我院内科门诊就诊,诉偶尔感到胸痛。主治医建议接受精密检查,然而患者因嫌麻烦而顽固拒绝。因此我推测,春日宏大于深夜发生冠动脉堵塞,导致心肌缺血,最终死亡。”
“您说推测,意思就是没有确定,是吗?”樱井略微眯起眼睛。
“确定具体原因需要进行病理解剖。我们当然提出了建议,但患者母亲拒绝了,我只能写上最有可能的死因。”
在临床,医生经常无法准确判定患者的死亡原因,这时就只能有死者的既往病史等推测可能的原因。很多情况下,对遗体进行解剖可确定死因,但死者家属通常不愿同意。司法解剖可不经家属同意而进行,但这仅限于遗体表现出显著的犯罪痕迹的情况下。
“原来如此,我们明白他的死因了。顺便问一下,春日宏大被宣告死亡后,他的遗体是怎么处理的?”
“在急救室的病床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应该是送到地下的停尸间,最后由殡仪公司送到家属的家里了吧。”
“您说‘应该是’,意思是说您没亲眼看到吗?”
“……嗯,没错。那天我写完死亡诊断书后,马上又来了一名食管静脉瘤破裂而内出血的患者,参加了内视镜治疗手术,花了大约两个小时。手术结束后出来的时候,遗体就已经离开了医院。”
“也就是说,在宣告春日宏大死亡后,大夫您没能确认他的遗体怎么样了。”
樱井说着,他的语气似乎另有所指。闻此,我不由得“请等一下”地叫出了声。
“我看您是在怀疑那个叫春日宏大的男子有没有真正死亡,不过在那之前,是不是还有其它可能性需要讨论呢?”
“其它可能性?”
“比如说……DNA鉴定结果是否准确。”
“我们委托了鉴证科和另外三家民间测试机构进行比对,所有结果均表明凶手和那个营业员是亲兄弟关系。”
“有可能那个营业员的父亲或母亲一方有私生子……”
“检查结果证实了,营业员和凶手是同一对父母的子女。”
“有可能四年前在现场采集的皮肤或血液样本因长期保管而失效……”
“不,我们已经确认,样本没有因长期保管而劣化。”
“呃、那么……有可能他们有其他被送养的兄弟……”
“我们当然也考虑了那个可能性,但在任何记录中都没有查到符合条件的人。”
我接连提出假说,然而樱井将其一一否定。
“那,警方真的认为,鹰央老师确认死亡的患者还活着,今年杀害了三名女性吗?”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樱井揉了揉胡子拉碴的下颚。
“专案组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高。尤其是在看了时间节点后。”
“时间节点?”
“四年前的首都圈女子连续被绞杀案件中,最后一名被害者是在七月二十六日遇害身亡的。”
“那不就是,春日被送来的两天前……”
我下意识地嘟囔。樱井用力一点头。
“没错。自从春日宏大被送到这家医院且宣布死亡后,就再没有出现相同手法的凶案。四年前,春日被宣告死亡后,实际上又活了过来,苟且偷生,但因后遗症而无法继续犯案。过了四年,他恢复了活动能力,然后再次开始行凶——这是我们提出的假设。”
“可是,鹰央老师已经确认他死亡了啊。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知道自己只是在坚持主张而已,然而没有别的办法。自来到这家医院以来,我太多次见证了鹰央超人的诊断能力,丝毫不认为她会犯下误认死亡这种低级的错误。
“实际上,我们在现场采取到了应该是来自他的皮肤和血液样本,从中提取了活细胞。您还认为春日宏大在四年前死了吗?”
我无言以对。樱井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还是说,他死了四年后,又复活了?”
2
第二天是周五。晚六点,我正忙于急救工作。周五是我(在鹰央的命令下)被借调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救部当“消防员”的日子,于是我一整天都埋着头治疗接踵而至的急救患者。
“您辛苦了~”
随着活泼的问候声,一名年轻的医生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叫阵内,是负责今晚值班的急救医。
“辛苦了,小鸟游大夫。后面没有患者了吗?”
我每周五都来急救部当帮手,每周还接了一次晚间值班,所以与急救部的医生们比较熟。
“嗯,没了。”
数分钟前,我刚把一位急性胆囊炎的患者移交给了外科,眼下急救部内没有患者。
“这样啊,明白了。哇,这个时间点居然没有患者,真个好兆头啊。”
“现在没患者,等到晚上人就多了。这个定律没听过吗?”
“哎呀,小鸟游大夫,你就别吓唬我了。”
阵内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从学年上看,我算是他的学长,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像体育队里的后辈一样。
“咦,那是什么啊?”他指了指放在我脚边的纸袋。
“哦,这个啊……”
我垂下双肩,看向纸袋。袋子里装着真的手铐、口塞,还有嵌着钉刺相当结实的项圈。约两个小时前,一名中年男子被送来,他在情人家里进行SM调教时突发心肌梗塞,由我进行了诊治。(顺带一提,穿戴那些东西的是男方。)被送来时,急救队员说“这是他的个人物品”,而将在救护车内摘下的SM器具丢给了我。
结束了初步治疗后,患者立刻被送往内循环科室,接受导管手术治疗。然而在被送去手术室的路上,患者恳求道“麻烦把我的那些东西处理掉,千万不能让我老婆看见”。没办法,我只好向护士求助“能麻烦你处理一下吗?”结果被干脆地说“那么恶心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是请医生您看着办吧”而拒绝了。
听了我的解释,阵内面露同情之色。
“您真是辛苦了。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我,大夫你回去休息吧。”
“嗯,那就拜托你了。”
我走向出口,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停下了脚步。
“阵内,你现在方便吗?”
见我压低声音冲他招手,阵内缩着身子走近。
“怎么了?有什么悄悄话吗?”
“算不上是悄悄话吧。你能看一下这个患者的病例吗?”
我打开电子病历,在屏幕上调出诊疗记录。
“春日宏大?”看着画面,阵内皱起眉头。
“没错。这个患者你还记得吗?”
刚才趁着没有患者,我漫不经心地浏览春日宏大的病例,碰巧看到了当时和鹰央一起负责治疗的实习医是阵内。
“嗯……四年前送过来抢救无效的患者啊。我好像是参加了治疗,不过时间过那么久,记不清了。”
“是吗。抱歉了,问你奇怪的问题。”
“这个患者怎么了吗?”
“哦不,没什么。因为当时鹰央老师也参与了治疗,然后有人想了解一下情况……”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天久?”阵内讶异地嘟囔着,滚动页面。
“哦,真的耶。写这份病例的就是天久。怪不得写得这么细。”
“阵内你和鹰央老师是同一期的实习医吧。”
“嗯,是的。这么说来,小鸟游大夫你现在是在综合诊断部,跟着天久工作吧。哎呀,你可真是厉害,能那么做的人可没几个。”
“我是不在乎自己的上司年龄更小。毕竟是我想要学习内科知识的。”
“不,我不是说这方面,是说跟她一块儿工作这件事很厉害。”
“……她当实习医的时候,惹了不少麻烦吧?”
“那是当然了。她基本上完全不参加集体活动,对患者也不用敬语,而且手笨得出奇,连针都不会打。可反过来,她精通所有领域的知识,一旦看到诊断或治疗方案有哪怕一点错误,就不管负责的医生是谁,都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好多她的指导医师都被批得体无完肤。”
想象着鹰央顶撞指导医的画面,我的脸颊略微抽搐。
“所以,好多医生都对她没什么好感,在实习医同事里面她的评价也不高。她总是会很详细地指出诊疗记录或处方中的错误。”
“鹰央老师不是出于恶意,她只是不明白受到指责的人会怎么想,以为对方会高兴而已。”
在综合诊断部与她共事的期间,我明白了这一点。
“哟,不愧是和她一块儿待了这么久的人啊。感觉你是那种能‘理解’她的人。”
“……你可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理解她。”
“不过吧,我其实挺喜欢看天久指责上级医生治疗方案中的错误的。看着平时目中无人的医生听到天久的指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确实有点解气。而且天久说的每次都对,也总是为患者着想,所以也有一些大夫很感谢她,比如小儿科的熊川大夫。”
听到阵内的评价,我莫名地感到开心而扬起嘴角。“不过吧……”这时听到阵内补充。
“我看着她觉得有意思,是因为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要是和她在同一个部门,而且还是作为上下级一起工作,天啊,那个画面太美了不敢想象……”
“你觉得美就对了。”我沉重地点头。回想起这十个月来历经的种种苦难,我的心情不由得也变得沉重。
“呃、不,我想说的是,小鸟游大夫你能和鹰央保持这么稳定的关系,真是了不起啊。”
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相当消沉,阵内慌忙解释。
“谁能想到天久她能交到男朋友呢。看她平时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不过小鸟游大夫的话确实能理解,应该能成为很好的一对……”
“等一下!”我猛地抬起头,逼近阵内。“你说啥呢?”
“咦?小鸟游大夫,你不是和天久在交往吗?当她的男朋友,被她骑在下面确实挺辛苦,但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接受……”
“才不是!”
“哎?不是吗?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啊。”
“大家?哪个大家!?”
“就是咱院里的人啊。基本上都认为你们俩是一对儿呢。”
我只觉头晕目眩,后退两三步低下了头。
“那、那个,小鸟游大夫……你没事吧?”
“……鸿之池。”
“嗯?谁?”阵内的脸上闪过一丝胆怯。
“那个话,是听实习医鸿之池舞说的,对不对?”
“啊~好像确实是听鸿之池说过。”
“混账……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我压低了声音。闻此,阵内的笑容略微抽搐,但旋即“啊!”地叫出声,同时指向屏幕上的病例。
“这个患者,我想起来了。”
“……真的?”
“真的真的。我很少和天久一块儿治疗患者,所以有点印象。他是I型糖尿病患者,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停止心跳和呼吸了吧。当时是负责急救部的指导医和我还有天久三个人治疗的,但是患者已经没了心跳,进行心肺复苏也没有恢复,就当场宣告死亡了。”
“当时的那个指导医是谁?”
我想听那个指导医叙述情况,作为确认。
“哦,应该是你不认识的人。他叫山田,大约四十岁,也是从医科大学调派过来的,不过两年前就回去了。”
“你现在还能联系到他吗?”
“呃……我跟他不是一个学校的,可能费点劲。”
“这样啊,抱歉难为你了。对了,治疗这个患者的时候,有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事情?我想应该没有。”
“那,宣告死亡以后呢?”
我的脑海中回想起樱井所说的“春日宏大真的死了吗?”的疑问。
“死亡以后……?”
阵内抱着双臂陷入沉默,十数秒之后“啊”地叫出声,同时皱起了面孔。
“有过。算不上是奇怪的事,不过怪麻烦的。”
“麻烦?”
“这个患者死亡后,是我去通知了家属。毕竟让天久去的话天知道会惹出什么事。”
“嗯,这个判断很合理。”
“然后,我就对患者的母亲和弟弟说,我们全力抢救,但还是没能救活。听完,患者的母亲就陷入惊慌,大叫着‘那个孩子不可能会死的!’。”
“可以理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
“问题是在那之后。一般来说,患者如果抢救无效身亡的话,不是会联系殡仪公司接收遗体吗。患者的弟弟还算冷静,说要联系附近的殡仪公司,这个时候母亲说‘怎么能叫殡仪公司呢’,然后就开始吵了起来。”
“不叫殡仪公司的话,她打算怎么做?”
“那个母亲好像是加入了某个施行灵能疗法的教团,就一直坚持要请教团的人过来。”
“灵能疗法……”闻此,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自从来到这家医院,我便数度经历了涉及新兴宗教或自称有超能力的人的事件。
“然后,患者的母亲和弟弟就大吵了一架,我在旁边听着可真是难受。”
“结果怎么样了?”
“最后弟弟同意了母亲的意见,请来了那个教团的相关人员,把遗体收走了。”
“为什么那么反对叫殡仪公司呢?现在好多公司都提供定制服务,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举办葬礼啊。”
“其实,那个母亲说不会举办葬礼,因为他的儿子还没死。”
“还没死?”
我惊讶地问道。只见阵内露出苦笑。
“据说那个教团能通过某种仪式,让死了一次的人再活过来。”
我离开了急救部,前往屋顶。我的办公室位于建在屋顶的一个板房内,下班回家之前要先在办公室换衣服。
走上楼梯,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蕴含夏日气息的暖风立刻柔和地包裹了全身,同时一个红砖砌成的“家”出现在眼前。鹰央利用自己是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在医院院楼的顶部建造了这栋自宅,兼作为综合诊断部的医局。房屋的外观精致漂亮,令人联想到西洋的童话故事,然而内部则总是笼罩在昏暗中,地板上到处堆着鹰央的藏书,形成一片“书之林”,阴森可怖。我一边侧目看着“家”,一边来到坐落于其后的板房,将装有SM道具的纸袋放在办公桌上。
“这玩意儿该怎么办啊。这算不可燃垃圾吧?”
我挠了挠头,同时不堪忍受于屋内潮湿闷热的空气,抓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随着令人不安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送风口中吐出带着霉味的凉风,冷却着我的脸颊。从窗户看向一旁鹰央的“家”,只见从紧闭的窗帘缝隙中透出一股微弱的光芒。
昨天,在樱井他们回去后,鹰央便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家”中。她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吗。要不要把刚才阵内讲的内容告诉她呢——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旋即被我打消掉。这次可是连续杀人案件,主动插手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脱下急救部的工作服,换上便装,然后打开了桌上的电子病历终端,调出春日宏大的病历。不知为何,我不想马上就回家。
“据说那个教团能通过某种仪式,让死了一次的人再活过来。”
方才阵内的话在耳边回响。
一个自称能让死者复活的教团,以及四年前已亡的男子犯下的凶杀案——总觉得里面有什么门道。如果把阵内说的内容告诉给鹰央,后者一定会着手调查案件的。她最喜欢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件了,何况这次还牵扯到她曾经做出的诊断的准确性,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揭开真相。
果然还是不要提供多余的情报了。做出判断后,我准备关闭电子病历终端,然而却迟迟下不去手,目光则是牢牢盯住了病历上记载的春日宏大的家属的联系方式。
拨打那个号码,询问真相——心中涌出了这样的冲动。
明知道不应该涉足其中,可为什么?我扪心自问,很快便得到了回答。
“……因为鹰央老师的诊断结果被质疑了。”我独自呢喃。
退出外科决心专攻内科的我,被派遣到这家医院以来,与鹰央一同诊断了无数病症,也解决了不少事件,在这过程中领略了她凭借庞大医学知识和超人智慧发挥的诊断本领,并为之深深着迷。尽可能学习到她的诊断能力,拯救身陷不明病症而痛苦的患者——这便是我暗藏心中的目标。(当然绝对不会在她本人面前说,不然她又该得意了。)可现在,她的诊断却遭到质疑,这不能不令我感到痛苦。
下定决心后,我拿起电话听筒,照着画面上的号码拨了过去。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向春日宏大的家属询问,确认他真真正正地死亡了。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在紧张中等待电话接通。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您确认……”
耳边响起自动应答声。我放下悬着的心,苦笑着放回话筒。毕竟是四年前的诊疗记录,对方更换了联系方式,这不奇怪。
我没什么可做的了。这件事还是交给警方处理吧。
“好了,回去吧。”
我关闭了电子病历和空调,走向办公室的出入口。伸出手刚要抓住把手,门却毫无征兆地向外打开了。我挥空了手,身体失去平衡,不由得踉跄着四肢着地。
“你干什么呢?”
旋即,从上方传来无可奈何般的声音。抬起头来,只见鹰央打开了门,正低头看着我。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哦,有点事想找你……”
鹰央话说到一半,突然睁大了猫一般圆滚滚的眼睛。我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登时僵住了身子——她正盯着装有SM道具的纸袋。鹰央半张着嘴,僵住了数秒钟,然后一言不发地向右转身,准备离开。
“您误会了!”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我并不在意你有怎样的性癖,只要不给别人造成麻烦,那是个人的自由。所以,我就装作没看见……”
“都说了您误会了,请您听我解释!”
“不,你不用都说出来。就算听你说了,我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想说,把那种东西带到工作场所还是不太合适。”
“求求您了,听我解释好不好!”
我拼命恳求。鹰央的脸上现出一丝胆怯。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用那东西……”
“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情!”
我几乎是哭着解释了道具的来由。听完我的说明,鹰央说着“那你早说啊”进入了房间。
“那,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将纸袋塞入办公桌的抽屉深处,问道。总觉得鹰央在刻意拉开和我之间的距离,不过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〇九〇八二三……”只见她张开嘴,没头没脑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这是什么?”
“是春日章介的手机号码。”
“春日章介?”我问道。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春日宏大的弟弟,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和母亲一起来到了医院,也是昨天樱井说的提供了DNA的营业员。你刚才打电话没打通是吧,来试试这个号码。”
“咦?您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病历上没有吧。而且您怎么知道我打了电话?”
“刚才从窗帘的缝隙,看到了你正在查看春日宏大的病历,然后给他的家人打电话。”
“……您在偷看我的办公室吗?”
“偶尔看到而已。谁稀罕偷看你这种废柴男人的办公室。”
“不好意思了啊,我就是个废柴。”
她的窗户距离我的办公室不到十米远,但她竟然看清了我在浏览谁的病历。这视力也太强悍了。
“电话号码是四年前在他的名片上看到的。”
“四年前的名片您还留着吗?”
“我记住了上面的内容而已。收了名片的是阵内,我在旁边瞄了一眼。”
她还记得四年前偶然看到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我惊讶于她超乎常识的记忆力,只见鹰央用平淡的语调说道。
“昨天听樱井说了案情后,我反复‘回放’了好几遍四年前的记忆。”
鹰央具有照相记忆的能力,可以将过去看到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大脑中回顾。她大概是借此确认了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吧。
“您有什么发现吗?”
“不管怎么看,春日宏大都毫无疑问是死亡了。两侧瞳孔都完全扩散,呼吸和心跳也停止了,可是在上个礼拜的凶杀现场,却发现了只可能是来自春日宏大的DNA……简直像是死人复生了一样。”
“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吧。”
“就算不可能,也是现实。那我们就应该搞清楚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此有必要向死者的家属问话。如果说有能让死人复活的教团参与的话,就更是如此。”
“您怎么知道这事的!?”
“还能怎么样,几分钟前阵内从内线电话打给我,说你问了不少关于春日宏大的事情,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给你讲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鹰央抬起头瞪着我。
“小鸟,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事瞒着我不报吧,嗯?”
“呃、哎呀,这怎么可能嘛。我正想要找您汇报呢。”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鹰央狐疑地眯起眼睛。
“……算了,这不重要。你先快点和春日宏大的弟弟联系看看。”
“那个,鹰央老师您应该早就想起他弟弟的电话号码了吧。为什么您自己没联系,而是等到我来了呢?”
当然了,如果让她去联系的话,事情恐怕会变得很麻烦,我个人不太推荐就是了。
“因为我联系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咦?”听到鹰央仿佛看透了我内心一般的回答,我不由得愣住了。只见她夸张地摇了摇头。
“我缺乏理解他人反应而得当交涉的能力,知道自己打电话的话,可能会引起对方的不快。在这方面,你比我更擅长和他人打交道。”
“呃……这个么,确实是没错啦。”
“根据这十个月以来的经验,我判断由你进行联络,比起我来更容易从家属那里得到情报。”
我只觉心中涌起某个难以名状的东西堵住了喉咙。若是放到刚认识不久时,鹰央一定会自己联络的,但如今她选择了相信我的交涉能力而委任于我。
“干嘛站着不说话啊。快点给人家打电话。”
“好嘞,马上就来!”
“你是哪个酒馆的店小二吗。听好了,我再说一遍号码:〇九〇……”
我立刻抓起话筒,逐次按下鹰央念出的数字,然后将听筒举到耳边。一旁的鹰央凑了过来,踮着脚尖。她的听觉同样超出常人,哪怕在这个距离,也足以听清话筒中的声音。
呼叫声响过数回,然后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辻。”
辻?他不是姓春日吗?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个不是春日章介先生的号码……”
“是我没错。我在两年前结婚后改了姓。”
原来如此,是入赘的女婿啊。我暗暗点头,这时自称是辻的男子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失礼了,我叫小鸟游优,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的医生。”
“天医会……是我哥哥去世的那家医院啊。您是想问我哥哥的那件事情吗?”
辻的声音中明显带着警惕。
“是的,关于贵兄长的事情,有些问题想请教您一下。”
“……和‘夜半绞人魔’有关系吗?”
对方一针见血地戳穿了我的目的,我一下子说不出话。
“果然是那件事啊。我们已经遇到够多麻烦了。警察说什么根据DNA表明哥哥就是凶手,简直莫名其妙。哥哥四年前就在贵院去世了吧,他怎么可能会杀人。”
“您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是想问一下您哥哥去世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那您去问医院里的医生不就好了吗。确认哥哥死亡的,可是你们医院的医生啊。”辻的声音中开始渗出一丝怒意。
“那个,实际上我是想请教一下您哥哥去世之后的事情,比如他的遗体被运走的时候,还有关于葬礼的……”
“您该不会是和警察一样,想说我哥哥还没死吧?确认死亡的不就是你们医院吗?”
他说得太对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而且,您一个医生干嘛要问我话?该不会是说想调查四年前的事情吧?”
我很想回答“没错”,但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只好“不,这个……”地含糊其辞。这时,鹰央突然抢过电话,按下免提键。
“等一下!?鹰央老师,您这是……?”
“没错,就是要调查。所以需要你的协助。”
听着鹰央强硬的语气,我只有呆站着的份。
“您是哪位?”辻显得有些惊讶。
“我是天久鹰央,确认了你的哥哥春日宏大死亡的医生。”
“……您找我有什么事?”
“四年前,我确认了你的哥哥春日宏大已经死亡。但,最近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的案发现场中,却发现了被认为来自春日宏大的DNA样本。我想搞清楚是为什么。”
“您不是医生吗?为什么是医生而不是警察要调查事件?”
“因为我比警察要优秀得多。所以说,如果你也想知道真相的话,就来帮我。首先告诉我从遗体被送走后到葬礼的……”
“你有完没完!”
听筒中爆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鹰央的话语。对声音极为敏感的鹰央不由得猛地一颤。
“哥哥绝对不可能活着。他四年前已经死了。我已经忘了哥哥,也忘了父母,活得很平静,不想再和那一家扯上关系了!”
“已经有三名女性被杀害了。如果凶手和四年前案件里的是同一人,就已经死了六个。”
对方似乎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那种事情,和我没关系。反正哥哥已经死了,错不了。”
“那你就更应该帮助我。我能揭开事情的真相。如果你的哥哥真的和案件无关,我会替你证明的。”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说服。对方没有回答,但能够感觉到听筒的另一端正在犹豫。
“为了不再有更多人牺牲,我们必须揭开事情的真相。为此,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
就在鹰央要乘胜追击时,电话突然被挂断了。“嘟——嘟——”的干燥电子音在狭窄的屋内回荡。
“哎?怎么断了!”
“……嗯,是断了。”我故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干嘛挂断啊。那个男的不想知道真相吗?”
“还不是因为您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插进来责骂人家。”
“……搞什么嘛,你是说我有错咯?”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您不是因为不擅长和人交涉,才来找我的吗。结果一下子从旁边插嘴,把对话全搅乱了。”
亏我刚才还感动了一下。
“胡说,明明是我那么信赖你,你却拖拖拉拉的一直不说正事。”
“什么叫拖拖拉拉的啊。我那叫揣摩对方的心情……”
“那,照你的办法,就能从那个男的嘴里套出话来吗?”
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见鹰央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看吧。所以我才及时地给你帮忙嘛。”
“您那个帮的叫哪门子的忙啊。人家就是被您惹生气了,直接把电话挂断了不是吗。”
我和鹰央几乎是互相抵着额头瞪着对方,谁也不肯退让。这时,放在桌上的寻呼机发出了提示音。我依旧瞪着鹰央,没有移开目光,同时伸手摸到内线电话的话筒,然后照着寻呼机上显示的号码拨了过去。
“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刚才接到来电的通知。”
“这里是交换台,有人从外线打进来,可以接通吗?”
“外线打进来?找我吗?谁找我?”
“不,只是说要找综合诊断部的医生。是一位姓辻的人。”
“辻!?”我惊得叫出了声。鹰央不解地眨了眨眼。
“呃、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们这边回绝吗?”
“不,麻烦您现在就接过来!马上!”
“好的,您稍等。”话筒中传来线路切换的声音。
“请问是辻先生吗?”
我双手握着话筒,前倾着身子问道。鹰央再次把耳朵竖起来。
“是的,就是我。您是刚才的那位医生吧,是……”
“是小鸟游。方才十分抱歉,惹您不愉快了。”
我回答着,故意瞟了一眼身旁的鹰央。只见她鼓起脸颊。
“实际上是突然听到那些事情,有点吓了一跳,就一下子把电话挂断了。很抱歉。”
“哪里,请不要在意。然后,您给我们打电话,意思是说……”
“前几天,突然听到警察说我的哥哥还活着,而且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的犯人之后,就一直感到很混乱。哥哥毫无疑问在四年前就死了,可居然被当成是这次案件的犯人……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直很痛苦。如果照刚才那位女医生说的,我说的内容能帮助揭开事情的真相的话,我觉得还是有尝试的价值……”
我刚要回答,鹰央便踮起脚,从我手中抢过了话筒。
“当然,我会把真相调查得一清二楚的,所以一定要找你谈一下。什么时候有时间?今天当然也可以。”
鹰央开心地说着,同时不忘冲我投来得意的目光。
3
“听了樱井的话之后,我设想了多种可能性,在此基础上构建了若干种假说。问题在于其中哪一个是对的。”
鹰央坐在椅子上,双手在头后交叉。坐在旁边的我不解地歪头。
“四年前死亡的男子的新鲜DNA出现在最近的案发现场——根据这个事实,能提出那么多假设吗?”
在获得辻同意回答问题的许可后过了一个小时,我和鹰央来到了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辻在电话中说“已经下班了,约一个小时后到那边”,我们便按时来到这里等待。
“因为只是假说而已。首先就是DNA鉴定结果有误。这样一来,凶手是辻的兄弟这一前提条件就不会成立,也就不存在任何问题。”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不过樱井不是说了,有好几家机构都给出了一致的结果吗。”
“没错,所以我最先抛弃了这个假说。”
“那您就不要说出来嘛。”
“我总是说,要检讨所有可能性,最后剩下的才是真相。不论可能性有多低,总是要检讨一下才行。当然了,刚才那个假说确实不太可能,而且那么简单的话也没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什么意思……现在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啊。”
“是啊,没错。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鹰央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类连环杀手(serial killer)几乎肯定是心理变态者,通过绞杀女性获得快感,很有可能是性亢奋。”
“……真是可怕。”我皱起面孔,感受到的是可怕二字难以形容的厌恶。
“没错,太可怕了,简直是怪物。而且,接连数次得手后,凶手会产生自信,那样就谁也拦不住了。他会凭着心中扭曲的冲动继续犯案,直到被捕。”
听着鹰央的话,我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案发现场残留的DNA来自四年前已经死亡的男人,警方应该完全没有头绪而陷入混乱。所以,我们要先一步揭开事件的真相,抓捕那个‘怪物’。”
她的脸上露出食肉动物般狰狞的笑容。有着超人智慧和庞大知识却无处发挥的鹰央,总是寻求着能够尽情展现自身能力的机会。像这次的事件,便是施展她大脑才能的绝佳机会。若能解开不可思议的DNA之谜,或许还能阻止凶手继续犯案,她自然是喜不自禁。
“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个假说了。”鹰央拽回话题。“首先是凶手不是春日宏大的情况。这样的话,说春日宏大四年前死亡就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在案发现场检出了他的DNA……”
我试图提出质疑,然而鹰央用左手食指指向我的鼻尖。
“仔细想一想。樱井说的是,目前已证明凶手的DNA来自马上要到这儿来的辻章介、曾名春日章介是兄弟关系的男人,以及从记录上看,辻只有一个哥哥。所以才下了结论说,案发现场的DNA来自于春日宏大。”
“您是想说,辻有未被记录在案的兄弟吗?”
“没错,他可能有其他的兄弟,以违法的方式送人作为养子,从而没有被记录在案。”
“不过这种情况在战前算常见,在近代日本不太可能吧?”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警方也一定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性,而加紧调查。跑腿调查是警察擅长的事情,这种事情交给他们就好,我们继续讨论其它假说吧。下一个情况是,春日宏大的确就是凶手。”
“不过,他已经在四年前由您确认死亡了吧?他不可能是凶手啊。”
我抬高了嗓门。只见鹰央略微扬起嘴角。
“我当时宣告死亡的人,真的是春日宏大本人吗?”
“咦?您这是什么意思?”
“四年前,我只是根据急救队员提供的情报,认为送过来的患者是春日宏大。不过,实际上他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当时患者的家属也在场,他们不可能认错吧。”
“如果那些家属也是在演戏呢?他们可能准备了别人的尸体,假装是春日宏大,这样一来我也只能相信死了的人就是春日宏大,而写下死亡诊断书了。”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只是一个假说。不过,说不定春日宏大的家属知道他就是‘夜半绞人魔’,想着这样下去的话他迟早会被抓住,所以演了一出戏,让世人误以为春日宏大已经死了。”
“您、您等一下。”我不由得扶额。“真那样的话,就是说待会儿过来的辻,也知道偷换尸体的事情。”
“没错,所以要当着他的面提出这个假说,看他有什么反应。这可就靠你了,小鸟。”
鹰央拍了拍我的后背。她因先天性的原因,而无法根据他人的反应推察心情,这个任务只能落到我的头上。我顿时感到责任重大。
“只不过,这个假说存在一些问题。我在急救部看到的‘春日宏大’在腹部和腿部有多个注射痕迹,这是他日常注射胰岛素的证据。如果假说正确,就说明患者的家属特地准备了一个同样患有重度糖尿病、需频繁注射胰岛素的人来当替身。患有严重糖尿病,年龄相仿,而且失踪了还不会引起大问题——这样的替身,恐怕没那么好找。”
“确实……”
“总之细节等那个男的来了再说吧。接着是下一个假说,四年前送来的患者的确是春日宏大,而且他也是最近的杀人事件的凶手。最先考虑的可能性,就是我做出了错误的诊断,把还没有死亡的人误诊为死亡,然后那个人又活过来了。”
“那不可能!”
大概是我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大声,鹰央略微颤了一下。
“你喊个什么劲儿啊。又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吧。在体温过低、或是受某种毒物影响的时候,患者有时会表现出极度接近死亡的症状。而且,那天晚上急救部接连来了好多重症患者,大家忙得够呛,有可能是疏忽了。”
“那我也绝对不认为是鹰央老师您诊断失误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鹰央盯着我看了几秒种,忽而露出笑容。
“你愿意那么想的话,就随你便吧。然后,如果我没有失误的话,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一个可能性?”
“很简单。”鹰央略低下头,樱色的嘴唇扭曲成妖艳的笑容。“四年前死的那个男人,最近真的复活了。”
“不,这怎么可能啊。”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春日宏大的家属不是加入了一个能让死人复生的教团吗。说不定那个教团真的有那个本事呢。”
“哎呀,不可能的啦”看着眼前兴奋的鹰央,我不由得叹气。
“不论是怎样的可能性,都不该妄加否定,而是仔细验证,这才是科学的态度。如果他们真的能让死人复活,可就了不起了。其实世界上有很多死人复活的传说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当然是耶稣基督的复活。耶稣在各各他(Golgatha)山丘被钉在十字架上遭受刑罚,但过了几天突然活了过来,出现在弟子面前,然后升上了天。还有拉撒路的复活也很有名,他因病逝世,但四天后又被耶稣……”(译注:可参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24:1~12以及《约翰福音》11:43~44)
又开始了……鹰央一如既往地流畅叙述着有关“死人复生”的知识,这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看着说得惬意的鹰央被打断而不满地嘟起嘴,我拿起话筒。
“这里是警卫室,有一名男性自称是被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叫来的,可以让他进来吗?”
“可以,麻烦您了。”我回答后放下话筒,看向似乎还没说够的鹰央。
“辻先生来了,关于死者复活的事儿以后再听您讲吧,现在要集中注意力到案件上来。”
“知道啦。”鹰央不满地点了点头。数分钟后,门被敲响后推开,进来的是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他看上去很年轻,岁数应该和我一样或更小,头发剪短,西装看上去是量产的,但烫得笔挺,显得干净立整。
“那个,综合诊断部是在这儿吗?”男子有些紧张地打量室内。
“是的,我是方才联络的小鸟游。这位是天久部长。”
“哦,您好。我是辻章介。”
辻问候着向我递来名片,同时不停地瞟向一旁的鹰央,大概是看到高中女生模样的她,无法和诊断部部长的头衔联系到一起吧。第一次见到鹰央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如此反应。
我看向名片,上面写着某一流家电制造商的营业部。
“您是在那个公司上班啊。真是了不起。”
“哪里,您过奖了……”
辻谦虚地笑了笑,也向鹰央递出了名片。她只是扫了一眼,便说“我记住了,你拿回去吧”。辻面露疑惑,我请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今天非常感谢您抽空前来。”
听到我的道谢,他的表情变得僵硬了几分。
“一开始我是没想来的。哥哥……还有家人的事情,我已经下决心忘记了。”
“那您现在为什么想要站出来呢?”
“因为那边那位大夫说,她能揭开事情的真相。”
辻看向鹰央。
“我听说那位大夫是很厉害的侦探,已经解决了好几个大案子。所以就想,这次的案子说不定也……”
“请您等一下。”我慌忙打断辻的话。“这些话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是听警察说的。一个叫……我记得是樱井吧,那个警察拿着哥哥的死亡诊断书找上来,指着下面大夫的签名,问我‘确认死亡的真的是这个人吗?’我问‘应该是吧,那个医生怎么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这位医生是很厉害的名侦探。”
那个假冒科伦坡,又管不住自己嘴了。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侦探。所谓侦探是以探查他人秘密的职业,以及以此为生计的人。我是医生,不是侦探。不过在推理小说等作品中,经常将解决了奇怪事件的人不分职业地统称为‘名侦探’,从这个角度看的话,我的确也可以说得上是‘名侦探’。”
鹰央语速飞快地讲解了什么是“侦探”。您还真好意思说自己是“名侦探”啊——我在心里默默吐槽的时候,只见鹰央向前探出身子,盯着辻的面孔。
“也就是说,你来到这儿,是希望我能解开事件的真相,对吧。”
“是的,没错。”辻十分肯定地点头。“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了。说四年前死了的哥哥其实没死,而且还是‘夜半绞人魔’什么的。哥哥的确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但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不会做杀人那种事情的。更何况,他在四年前就已经真真切切地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辻双手抱头,用孱弱的声音喃喃自语。
“四年前死的男子,真的是你的哥哥春日宏大吗?”
听到鹰央的问题,辻抬起头,不解地皱眉。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四年前,的确检查并确认了送到我们医院的、名为春日宏大的男子死亡。但,我确认春日宏大死亡,是因为他的家属、也即你和你的母亲说他是春日宏大。”
“您是说我和母亲撒谎了吗?”辻的声音中带着怒意。
“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我在那之前从没见过春日宏大本人。”
“我明白了。那我就给您看看证据吧。”
辻从西装的内口袋中掏出手机,开始迅速操作起来。大约两分钟后,他嘟囔一声“找到了”,然后将手机画面转向我们。
“这是六年前我举办婚礼的时候的照片,当时我二十二岁。”
照片中,辻穿着燕尾服,身旁是穿着婚纱的娇小女子。辻滑动屏幕,显示下一张照片。
“这个就是我的哥哥。”
那是辻和新娘进行点蜡烛(candle service)的照片。烛光照耀下的桌前,坐着一位略上了年纪的女性,和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矮胖男子。仔细一看,男子面前摆着写有“春日宏大”的名牌。
他就是春日宏大——我打量着照片中的男人。他的头发略显稀疏,长至垂肩,似乎没有仔细打理。身上的礼服显得发紧,领带也跟着弯曲,看着有些邋遢,但从眯起来的眼睛和扬起的嘴角看,他是发自内心地为弟弟喜结连理而感到开心。
他是春日宏大的话,旁边这位女性恐怕就是兄弟二人的母亲了。这样想着,我看向旁边的鹰央,只见她正贪婪地盯着画面。
“还有别的他的照片吗?”
“有。”
辻滑动屏幕,又显示了数张方才那位名为春日宏大的男子。
“这就是我哥哥,而且他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您是叫天久大夫吧,是您宣告了我哥哥死亡的。四年前的事情想不起来了吗?”
“不,我记得很清楚。”鹰央盯着画面回答。“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十年前的事,我只要看过一遍就不会忘。我宣告死亡的,就是这个男人。”
“您还记得就好。这下,您不会再说是我和母亲设计,把哥哥和其他男人的尸体调换了吧。”
辻安心一般松了口气。鹰央继续看着他。
“你除了春日宏大以外,真的没有别的兄弟吗?”
“至少据我所知是没有。”
“是吗。”鹰央嘀咕着,用手指揉着额头。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死去的春日宏大又活过来了。”
“您在开什么玩笑,那怎么可能。肯定是DNA检查结果出错了。”
“警方委托了多家机构进行鉴定,所有结果都表明‘夜半绞人魔’是你哥哥,它们都出了错的可能性很低。”
“那也不可能是哥哥活过来了……”
“听说你的母亲加入了一个能让死人复活的教团啊。”
“‘治愈天印’吗……”
辻恨恨地吐出一个名字。“你说什么?”鹰央问道。
“‘治愈天印’,母亲加入的教团就叫这个名字。说什么教祖在病人头上一挥就能治好病,有时候还能让死了的人活过来,总之很可疑。”
“从没听过啊。”
“大概因为教团本身并不大吧。不过听母亲说,信徒有好几千人。”
“你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加入教团的?”
“应该是在七年前吧。那个时候哥哥的糖尿病症状恶化,大夫说这样下去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为了治疗糖尿病就入教了吗?”
“最开始是有熟人介绍,带着哥哥去了,试着让他们治疗了一下。结果之后检查血糖的时候发现好转了不少,母亲就一下子对教团深信不疑了。”
“那难道不是因糖尿病恶化而注射了胰岛素,从而降低了血糖值吗?”
我在一旁插嘴。辻苦笑。
“我想应该也是这样,哥哥的主治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母亲不肯听,坚持说是教祖的力量,马上就入教了,非常虔诚。”
“这么快就信教了啊。”鹰央靠在椅背上说道。
“当时母亲有点走投无路了。不只是因为哥哥的糖尿病,而且半年前父亲因癌症刚离世,她不想再失去亲人了。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上当受骗了吧。”
“你说上当受骗,意思是说你不相信那个教团吗?”
“当然了。我好几次试着让母亲脱离教团,只是她从来不肯听劝。”
“那你的哥哥怎么样?”
鹰央继续提问。辻轻轻耸了耸肩。
“哥哥应该也没有真的相信。只是看到母亲为了自己倾尽全力,才配合着参加了一次仪式而已吧。”
“原来如此。”鹰央抱着双臂,陷入了思考。我趁机问出一直有些在意的问题。
“那个,请问一下,您的哥哥是一位怎样的人呢?”
“哥哥……他很温柔。他比我大十多岁,但一直很疼我。我们的父亲因工作需要,不常在家,对我来说哥哥就像父亲一样。”
“过世的时候,他的工作和家人呢?”
我继续问道。只见辻皱起了面孔。
“哥哥没考上大学后就不太爱出门了……说白了就是家里蹲。然后他就一直在老家房子后面建的一个板房里面,住了差不多二十年。”
“板房?大屋里没有他的房间吗?”
“有是有,但家父很严格,想法也比较老旧,说不会学习也没有工作的男人没资格待在家里,就把他从大屋里赶出去了。自那以来,就由母亲照料,饭菜也单独送到板房里。”
“这还真是,……挺严格的。”
“自从哥哥在小学的时候检查出患有糖尿病以来,父亲就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据说父亲认为,糖尿病是没出息的人才得的病,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得那种病。”
“I型糖尿病是自身免疫疾病,和生活习惯没有关系。”
一旁的鹰央指出来。辻长叹了一口气。
“母亲和主治医也是这么说的,但父亲就是不肯听。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动不动就骂哥哥,好几次还动手了。”
“这不是虐待吗……”我的脸颊抽搐着。
“是啊,就是虐待。在父亲去世后,哥哥也因为有心理阴影而不敢进入主房,一直住在板房里,除了吃饭的时候以外。”
自幼便一直受到那种对待的话,有心理阴影也难怪。春日宏大形成自闭不愿外出的性格,恐怕和遭受父亲长时间精神上压迫也有很大关系。
“对了,那个叫‘治愈天印’的教团,是宣称自己能让死者复活吧?”
鹰央有些唐突地改变了话题。“好像是”辻回答着,显得没什么兴趣。
“那,你母亲没有请他们复活她的丈夫吗?一般来说,这比治疗儿子的糖尿病更要紧吧?”
“那办不到。”辻讽刺般扬起了一侧的嘴角。“那个教团说,想让死者复活,需要满足一些条件。”
“条件?是说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吗?这和你哥哥的遗体被教团而不是殡仪公司带走有关系吗?”
鹰央略浮起身子,劈头盖脸地问道。
“首先,那个教团严禁火葬,说是火葬的话,灵魂就没有可以归附的肉体了。父亲死后进行了火葬,所以不符合条件。教团成员死亡后,首先教团的干部们会来,一边唱着像是咒文一样的东西,一边把遗体从脖子到脚全都用绷带裹上,像木乃伊一样。然后把遗体放进棺材里,埋到教祖净化过的土地里面。哥哥也是那样下葬的。”
“您是说土葬了吗?”
我惊讶地睁圆眼睛。“是的”辻点头。
“不过,在日本能土葬吗?”
我嘟囔道。一旁的鹰央朝我瞟来。
“土葬并非不可能,因为有不少宗教禁止火葬。只不过,绝大多数墓地不允许土葬,还有一些地域制定了禁止土葬的法令,所以能够进行土葬的场所比较有限。”
“‘治愈天印’在奥多摩的深山里买了一块土地,在那儿下葬信徒的遗体。然后,自称有永恒生命的教祖会定期去那个墓地进行祷告,说是这样做的话,教祖的生命会一点点转移到死者身上,直到让其复活。”
辻的语气中满是嘲讽。
“那,真的有人复活了吗?”
听到鹰央提问,辻哼了一声。
“据说有几个人自称是复活过来的,不过八成是托儿吧。肯定是教祖的合伙人伪造了死亡诊断书之类的,来骗取教徒的信任。”
“那种骗小孩的把戏,真的有人信吗?”
“有,尤其是那些被逼到悬崖边上走投无路的人们。那一阵,母亲为了让哥哥的病情好转,想尽了一切办法。恐怕也有一部分是出于自己没能阻止父亲虐待的自责吧。听到他们说能治疗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糖尿病,她一下子就相信了。”
“我说”抱着双臂听辻讲述的鹰央突然叫道。
“你看到春日宏大下葬了吗?”
“不,我没有看到。我是想让哥哥以正常方式下葬,所以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然后看到‘治愈天印’的教徒们来了后,就感到很无语,离开了医院。在那之后,我基本上和母亲断绝了来往。”
“是吗。”鹰央摸着下巴。“怎么了,鹰央老师?”我窥向她的表情。
“也就是说,除了‘治愈天印’的教徒们以外,实际上没人看到春日宏大下葬的场面。”
“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有什么问题吗?”辻显得不解。
“或许那个教团持有某种让人陷入假死状态、而且足以骗过医生的药物。如果他们给春日宏大使用了那种药,那么后来把他在停尸间复活也并非不可能。”
“还有那种药吗!?”辻惊得抬高了嗓门。
“类似的药的确存在,但一般来说只要医生检查得足够仔细,就能知道患者并未死亡。四年前,春日宏大的所有体征都符合死亡的检查标准。如果这真是某种药物所致,那种药一定非常特殊,至少我不知道。”
“我倒是不觉得那个鬼鬼祟祟的教团会有那种药。”
“这只是一种假说而已。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想展示复活的‘奇迹’就简单许多了。他们就真的能把连医生都诊断为死亡的人重新复活过来了。”
现实中真的有那种伪装死亡的、连鹰央都能骗过的药物吗。想到这儿,我忽然“啊”地叫出了声。
“鹰央老师,刚才那个说法有问题哎。”
“哪儿有啊?”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您是说,教团给春日宏大用了那种药,伪装他死亡,然后再把他复活了对吧。那样的话,教团就应该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大肆宣传才对啊。这可是能让医生诊断为死亡的人复活呢。但实际上并没有过那种宣传。”
“如果说宣传不是他们的目的呢?”鹰央略微扬起嘴角。“如果说,教团的目的就是让春日宏大看上去死了,就不存在矛盾了。”
“呃,是没有矛盾了,可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四年前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啊。如果说那些事件的凶手是春日宏大的话呢?”
辻的表情变得僵硬。然而鹰央没有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四年前,春日宏大的母亲发现了自己的儿子杀了人。这样下去,儿子早晚会被逮捕,可能判处死刑。那么,只要在那之前说儿子死了就行了。这样一来,警方就不太可能认为她的儿子是凶手,就算发现了也无法继续追究,提交一张嫌犯已死亡的报告就能结案了。所以,她才给教团砸了重金,伪造长子死亡。”
“……您是说真的吗?”辻的声音中带上怒意。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这样一来,最近发生的杀人事件的案发现场里,发现了你哥哥的DNA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因为春日宏大四年前实际上没有死,直到现在又重新开始作案。”
“这不可能。哥哥的确没能融入社会,但那只是因为他性格太善良。哥哥绝对不可能杀人的!”
“但是眼下,从四年前的案发现场,和最近的案发现场里,都找到了应该是来自你哥哥的DNA,这你要怎么解释?”
“我不是说了吗,肯定是检查的时候搞错了……”
辻试图反驳,然而鹰央伸出手掌,止住了他的话。
“再这么争论下去没有意义。这个假说成立的前提是,‘治愈天印’教团有一种能完美地让人伪装死亡、甚至骗过了我的药物。所以首先要调查那个教团。如果曾经发生过好几例类似的事件,那么假说成立的可能性就会提高。”
鹰央显得很开心,显然是盘算着要潜入教团进行调查。回想起九个月前潜入大宙神光教的设施内的事情,我不由得脸颊抽搐。(译注:参见《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
“调查‘治愈天印’是不可能的。”辻恨恨地说道。
“为什么?教团总是会布教招揽新教徒的,只要溜进去……”
“已经没了。”
辻打断了鹰央的话。“已经没了?”鹰央眨了眨眼。
“我是说,‘治愈天印’已经在两年前解散,或者说解体了。”
“解体?为什么?你不是说它的教徒有好几千人吗?”
“很简单,因为教祖患癌死了。号称有着永恒生命,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信徒的教祖死了,所以教团就跟着解散了。”
辻嘲笑般说着。
“……那就是说,想找到四年前接走了春日宏大遗体的人,会很困难。”
“是的,我也这样想。”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可以去问了。”
听到鹰央的自言自语,辻皱起眉头。
“可以去问?还有人可以去问吗?”
“当然了,春日宏大的遗体被送走直至埋葬,这个人可是从头看到尾啊。”
鹰央看向辻,夸张地伸开双手。
“就是你母亲。”
第二天下午,我和鹰央跟随着辻,走在清濑的住宅街区。我侧眼看向一旁的辻,只见他的表情相当凝重。
昨晚,听到鹰央说想见她的母亲,辻表示了强烈的拒绝。但在鹰央“为了知道你的哥哥和连续杀人事件到底有没有关系,必须要找你的母亲问一问”的说服下,他虽不情愿,但总算是答应了。
“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就是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后,辻停下了脚步,用僵硬的眼光注视着约二十米前方的一幢外观潇洒的二层小洋房。随后,他沉重地迈开脚步,朝向那个家走去。我们跟在后面,直到停在家的门前,不由得眨了眨眼。远远看去精致高雅的房子,走近一看,只见墙壁到处剥落,宽广的庭院里杂草丛生,显然长年没有打理过。
辻用力呼出一口气,似是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伸手按下写着“春日”的门牌旁边的按铃。一阵轻快的电子音过后,从对讲机中传出女子尖锐而急切的叫声:
“章介!是章介吗!?”
“……嗯,是我。”辻漠然地回答。
“你等着,我这就来!”
不到十秒钟,房子的门便猛然被推开,从中跑出一个矮个子的女性。她就是辻的母亲吧。听辻说她刚过六十岁,然而身子却瘦得异常,使她显得更老一些。
女子趿着拖鞋,踩着石板跑过来,张开双臂抱住辻的身子,双肩不住颤动。
“你可算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啊,一个人等到现在……”
母亲呜咽着哭诉。辻抓住母亲的双肩,将她从自己身上拽开。
“可别误会了,妈,我还没原谅你呢。”
听到辻毫不近人情的话,女子的脸旁因哀伤而皱曲。
“我只是因为这边的两位说什么都要找你打听点事情,没办法才给他们带路的。”
看到我们后,女子慌忙摆正身姿,低下头说“我是章介的母亲春日正子”。她问候的模样宛如一位沉着的老妇人。
“妈,先让人家进屋去吧。”
“啊、嗯,也对。不好意思,二位里面请。”
在正子的催促下,我们进入玄关。看向室内,放在鞋柜上的瓷壶也好,挂在墙上的油画也好,都给人一种高雅的感觉,然而走廊里却落着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这家人原本过得比较富裕,但最近一段时间却疏于打理。
正子将我们领到客厅,请我们坐到沙发上。皮革的沙发到处可见破洞,面前的茶几上,手指形状的油脂清晰可见。
“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接到联络后急忙打扫了一遍,不过还是不太干净,让您们见笑了。”
正子有些抱歉地说完,留下一句“我去泡茶”然后进入了厨房。
“家里挺宽敞的啊。现在是你母亲一个人住吗?”
坐在沙发上的鹰央回望着屋子,问道。
“是的。两年前,那个教团解散后,就回到这儿来住着。”
辻事不关己一般回答。
“那她回来之前在哪儿待着?”
“她是出家的信徒,入教后一直住在教团的设施里面,在那儿被封锁后才不得不回来住。哥哥死了差不多一年后,她差点要卖了这个房子补贴教团。当时是我一个人住在这人,才勉强把房子保住了。”
“嗯?你不是六年前就结婚了吗?”
鹰央指向辻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只见辻的表情变得阴郁。
“……四年前,哥哥死后不久,就离婚了。然后在两年前,母亲回到这儿来住的时候,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
“原来如此,离婚之后孑然一身,就住进了这个正好没人住的房子里。不过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起来不寂寞吗?”
听到鹰央毫无顾虑的提问,辻只是哀伤地点了点头。
“那是当然了。儿子的抚养权也被前妻要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儿子,只是每个月寄一笔抚养费罢了。现在应该已经五岁了吧……”
“再婚之后就离开了这儿,是吗?”
“没错。虽然也想过和家人继续住在这里,但是这里有太多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就决定在新的房子里重新开始。本来是想搬出去后把这个房子租出去,但母亲很快就回来住了,也就没成。”
“是吗。”鹰央嘟囔着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宽广的庭院里,一个孤零零的板房立在杂草丛中。
“那儿就是春日宏大住着的地方吗?”
“是的。哥哥一直住在那里面,四年前昏倒的时候,也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鹰央沉默地眺望着板房,这时正子端着茶盘回到了客厅。
“这是红茶和一些点心,不知二位喜不喜欢吃。”
她将茶杯和几块小馒头放到茶几上。鹰央立刻回到沙发坐下,抓起馒头开始啃。
“嗯,好甜,挺好吃。”
她一脸开心地吃着馒头,我则是因横亘在正子和辻之间难以言喻的沉重气氛而隐隐担忧。正子时不时朝儿子瞟去视线,而辻则是看都不看母亲一眼。
“那个,请问二位是什么人?我只听章介说是想来见我。”
大概是不敢直接向儿子询问,正子便只好转向了我。鹰央正像松鼠一样嘴里塞满了馒头,我只好代为回答。
“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这边这位是部长天久。”
“天医会……”正子脸上讨好的笑容变得僵硬。
“没错,就是四年前你的长子被急救队送去然后抢救无效宣布死亡的医院。顺带一提,当时我参与了抢救,然后宣布了死亡。”
鹰央喝了口红茶,咽下嘴里的馒头后说道。只见正子的表情扭曲了。
“你们是来打听宏大的事儿吗?是说那孩子还活着,然后杀了人吗!?”方才显得柔弱的正子,此刻语气中已渗着明显的怒意。
“哦,看来你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嫌疑啊?”
“几天前警察已经来了好几趟了,说是在杀人现场找到了宏大的DNA什么的,然后每次都问宏大是不是真的死了,还问有没有能提取DNA的遗物,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们赶回去。”
“如果相信你的长子不是犯人的话,找一件残留着DNA的遗物给他们不就好了,那就都清楚了不是吗。”
“这办不到”代替正子回答的是辻。“哥哥的物品已经由我在四年前全都处理掉了。我以为这样一来,母亲就能接受哥哥已经死去的事实,谁知道她直接跑出家门到那个教团里住了。然后两年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委托清洁公司彻底打扫了这个房子,一个算是和过去做个了断,还有一个就是为了租出去总要弄干净一些。结果母亲很快就回来了,扫也是白扫。”
“那么,想找到DNA恐怕不太可能了。不过,至于春日宏大是不是真的死了,还是可以讲一讲的吧。毕竟你从头到尾看了下葬的过程了。”
鹰央直直地盯着正子的眼睛。
“你在说什么?刚才你不是说自己四年前确认宏大已经死了吗?”
“确实,我确认了宏大死亡,也写了死亡诊断书。但那个时候,你是能让死者复活的教团中的一员。或许那个教团开发了一种药,能让人看上去像死了一样,然后再把人复活。”
“没那种药,宏大已经死了。”
正子不停地摇头,仿佛孩童在撒娇一般。鹰央双手撑着茶几,向前探出身子。
“那就告诉我四年前发生了什么。在春日宏大被送到医院之前,和他被宣告死亡之后,到底有过什么事。”
看到鹰央气势逼人,正子显得有些胆怯,然后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那、那天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去板房找宏大,给他送夜宵。”
身患重度糖尿病、需限制饮食的人,居然每天要吃夜宵,怪不得没法控制血糖。我感到无语,而正子继续说道。
“然后,就看到宏大倒在地上……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马上用手机给章介打了电话。”
鹰央侧目看向辻,后者略一点头。
“……是的,我接到了电话。当时母亲陷入恐慌,语无伦次,但我至少明白了哥哥昏倒在了地上,我就立刻叫了救护车。”
“那个时候,你还在和你的前妻一起住,是吗?”
“是的,不过那个时候已经在商量离婚的事情了。”
“章介,你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全都是那个花心女人的错。我从一开始就……”
“妈你少说两句!”
正子忽然激动起来,却被辻一声大喝而止住。
“现在先别说我的事,哥哥的事要紧。把话说回来,天久大夫,我叫了救护车之后,母亲就打电话告诉我哥哥被送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我也马上过去了。到了医院没多久,就听到医生宣告哥哥死亡。我打算联系殡仪公司,这时候母亲说‘宏大能活过来,教祖能让他活过来’,而且擅自联系了教团‘治愈天印’。我实在是没话说就回去了。剩下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辻露骨地叹了口气,然后冷冰冰地朝母亲看去。正子缩起身子,然后继续讲述。
“教团的干部来了之后,就说要马上把宏大的遗体送到教祖身边,举行治愈之术,然后让他在‘治愈之地’安眠。”
“治愈之地?”鹰央不解。
“就是教团拥有的墓地。”
“不是要把他复活吗?怎么还埋到墓地里了?”
“买下时名义是叫墓地,实际上是教团用来保管遗体准备复活的地方。说是教祖会定期去那里输送力量,过几年之后就能让人重新活过来……”
“就为了这个,母亲把父亲留下的绝大部分遗产都赠给了教团,自己还跑到教团的设施里过日子,连着两年日日夜夜盼着哥哥活过来。”
在辻毫不留情的讽刺下,正子只有垂首的份。
“教团的人把遗体从医院搬走之后,你还见过遗体吗?”
“没有……之后的仪式只允许教团的干部们参加,我不知道儿子怎样被埋葬了。”
正子伸出一只手遮住双眼,缓缓摇头。鹰央靠着沙发向后躺去,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应该是在头脑中分析方才正子供述的情报。我没有说话,以免打扰到她。客厅内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过了整整三分钟后,鹰央重新张开樱色的嘴唇。
“我说,你为什么认为你的长子已经死了?”
“咦?”正子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深信的教团说能让死了的人在几年之后复活。你不觉得自己的长子离世四年之后又活过来了吗?就算没有活过来,他也有可能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吃下了教团开发的能让人假死的药,骗过了医生的诊断,然后再恢复过来。”
鹰央略低下头,扬起目光盯着正子。
“在最近的杀人案件的现场中,的确发现了应该是属于春日宏大的DNA痕迹。凭这个事实,就算你相信他还活着,也一点不奇怪。可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坚持说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正子抬起头,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了‘治愈天印’的真面目。”
“真面目?”
“没错。三年前,我得知教祖患了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在那之后,教祖的举动实在不堪入目,连我这个深信不疑的教徒也醒了过来。”
正子自虐一般扭曲了嘴唇。
“明明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什么病都能治好,却跑遍了全日本甚至全世界,找能治好病的医生。发现没救了以后,又开始叫来奇怪的灵媒师或咒术师给自己念咒。说能让死人复活的人,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要去求别人。看着他的样子,教徒开始一个接一个走了,到最后教祖他……不,那个骗子终于死了,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上当受骗了。”
“所以你认为,春日宏大不可能活过来,是吗?”
“是的,没错。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有那种能连医生都骗过去的药,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诈骗集团。”
“要是能早点醒过来,我们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哥哥或许也更听医生的话,一直活到现在呢。”
被辻揶揄的正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紧咬着嘴唇。
“我说,你只有两个孩子吗?他们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鹰央唐突地问道。“咦?”正子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警方怀疑春日宏大还活着,是因为在案发现场找到的DNA属于辻章介的兄弟,而人口记录上他只有春日宏大一个哥哥,所以才认为那个DNA是来自春日宏大的。但,如果说还有别的兄弟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个人才是‘夜半绞人魔’。”
说到最后,鹰央压低了声音。“兄弟……”正子喃喃着,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如此确信。
“你有什么头绪吗?你真的知道吗!?”辻猛地站起身来。
“不、不是……”正子的声音细弱如丝。
“妈,你要是知道什么的话,就都说出来啊!哥哥真的还活着吗?还是说我有别的兄弟?那样的话,我的那个兄弟就是杀了好几个人的怪物啊。真要是那样,我们一家可就都变成那个‘怪物’的亲戚了!”
“辻先生,您冷静一点。大声喊的话,正子阿姨也会陷入混乱没法作答的。”
我试图安抚,然而辻依旧激动。
“我真的有兄弟吗?他要是被抓住了,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去年刚有了女儿,那可是你孙女啊!”
我能理解辻想要责怪母亲的心情。一旦成为连续杀人犯的亲戚,媒体一定蜂拥而至,将他一家人从里到外扒个精光。那样一来,哪怕他们本人没有任何过错,也会被世人冷眼相看。
“吵死了,给我闭嘴。”
鹰央朝他冰冷地一瞥。辻似乎回过了神来,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有些尴尬地坐到沙发上。
“好了,我重新问一遍。除了春日宏大和辻章介以外,你还有别的孩子吗?比如送给别人家作了养子。”
正子低着头,沉默了数十秒,而后用细微的声音回答。
“……没有。我的孩子只有宏大和章介两个人。”
“是吗。那,春日宏大并没有还活着,是吗?”
“是的 ,宏大四年前死了,不可能活过来。”
正子回答道。她的语气宛如蹩脚的演员在毫无感情地念着台词一般,脸上也不见了任何表情。
“妈,你说的是真的吧?我除了哥哥以外没别的兄弟吧?”
“嗯,当然没有。”
辻悲痛地问道,然而正子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紧闭心闩拒绝着一切,很不自然。她果然在瞒着什么。
“原来如此,你只有两个孩子,长子春日宏大四年前已经死了。那,最近的案发现场中发现了和辻是兄弟关系的人的DNA,这你怎么解释?”
“一定是检查出错了。”
“检查了好几遍,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很明显,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要么是春日宏大,要么是你没有登记在案的儿子。”
“我不知道。”
正子扭过头,淡淡作答,显然是铁了心不愿多说。
“看来再问下去也是白搭。那,就让我调查一下这个家里,行吧?”
“什么?家里?”
“没错。那个板房我尤其感兴趣。直到四年前为止,那里面还住着春日宏大对吧。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我想去看一看。”
鹰央用快活的语气说道。这时,辻从一旁有些犹豫地插话。
“可是,天久大夫,我两年前已经委托清洁公司彻底打扫过了,应该没留下什么线索吧。”
“如果春日宏大还活着的话,可能会回到自己住惯了的地方,非常有调查的价值。所以首先就从板房开始……”
“不行!”
不等鹰央说完,正子便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说。
“刚才趁我不吭声,瞧你说得还来劲儿了,什么宏大杀了人,我生了别的孩子,简直太没礼貌了。请快点回去!”
“为什么啊。稍微调查一下也没关系吧。为了搞清楚真相,有必要进行调查”鹰央不满地嘟起嘴。然而正子只是摇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才不管什么真相!”
“春日阿姨,我们只是想看一眼板房里面而已,看完马上就回去,能通融一下吗?”
我尝试着说服,然而正子依旧拼命摇头。
“我来带路吧。”这时,辻突然站起身来。“板房的钥匙我也有。一起调查里面看看吧。刚才母亲的态度太可疑了,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
“章介……你……”
辻没有理会喃喃惊愕的正子,说了一声“走吧”催促我们后,径自离开了客厅。我和鹰央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同时从沙发上起身,跟在辻的身后。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正子才步履蹒跚地追了过来。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电子音响彻走廊。
“谁啊,这种时候来。”
辻没有确认来者是谁,便打开了大门。看到眼前的光景,我猝不及防地愣住。只见十数名男子正站在门外,均身穿正装,然而却散发出一股不敢贸然接近的危险气息,说明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工薪族。为首的中年男子递过来一张纸。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佐藤,这是针对贵府的搜查令。下面开始进行搜查。”
面对突如其来的宣告,我呆愣在原地,这时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哟,这不是樱井吗。”
一旁穿好了运动鞋的鹰央举起一只手,被点到名字的樱井则是不住地抽搐着脸颊。
“您们二位究竟是在干什么?”
在春日家宅的一角,樱井用满是疲惫的声音问道。
“还能干什么,来找春日正子问话啊。我们在调查春日宏大是不是还活着。”
站在我身旁的鹰央一脸坦然地说道,丝毫不显歉意。
“为什么是您在调查啊。您是医生吧,您的主业不是调查案件而是治疗患者吧。”
“今天是星期六,我不用上班。休息日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听到鹰央无可指摘的反驳,樱井头痛一般揉着额头。
“这次的案子是连续杀人事件,您能不能别为了闹着玩就过来插手。”
“才不是闹着玩!我宣告死亡的男子说不定还活着,而且杀了人。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有责任,所以才来调查。”
鹰央踮起脚尖,凑近樱井的面庞。后者因震慑而沉默了一瞬,鹰央趁机继续说道。
“你们也明白的吧。这次的犯人是连环杀手,只要一天没抓住,随时都可能再出命案。为了不再出现更多的被害者,你们也应该让我帮忙。我的脑子有多好使,你很清楚的吧。”
樱井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但旋即否定。
“‘夜半绞人魔’由警视厅全力追捕,请交给我们来侦查。若需要帮助,我们会随时前去拜访。”
“这是你的意见吗?还是专案组组长的想法?”
“……我既然是一名警察,就没有个人的意见,一切行动都听从专案组的安排。所谓组织就是这个样子。”
听着樱井平板的语气,鹰央送去冰冷的视线。
“那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也是没办法啊。总之现在请二位先回吧,接下来我们要进行家宅搜查。找法院拿搜查令可不容易了呢。已经死了的人竟然是嫌疑犯,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转过头看去,只见是正子涨红了脸怒喝。
“你们有什么权力搜查我的家!这太不讲道理了!”
“我说了,是法院签发了搜查令。方便的话,还希望您或家人能陪同进行搜查。”
一名刑警正设法安抚,然而正子不依不饶,情绪激动。仔细一看,那个警察正是这次案件中和樱井搭档的三浦。大概是因为头衔最低,所以被安排了麻烦的活计。
“警察同志,我来代为陪同吧。板房的钥匙我也拿着。”
站在不远处的辻向一脸窘迫的三浦搭话。闻此,三浦立刻像找到了救星一般“那就麻烦您了”地冲辻露出笑脸。正子只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三浦绕到家宅的后面。
前来搜查的警察中有将近一半前往板房。看来专案组也认为春日宏大曾经居住的板房应该优先调查。
“好啦,无关人士就请快点离开吧。”
樱井试图将我们赶到外面。
“严格来讲,我并不是无关人士。本该死亡的嫌犯实际上可能还活着,给出死亡诊断的就是我,所以……”
正当鹰央狡辩时,从洋房后传来“哦哦!”的欢声。樱井反射性地转过头去看,鹰央趁机从他的身旁窜了出去。
“啊、天久大夫!?您等一下!”
樱井慌忙叫道,然而鹰央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洋房后。樱井急忙起身追赶。被留在原地的我挠了挠头,也只好跟了上去。
来到后院,只见鹰央已经站到板房的门口,正朝里面窥去。一旁的樱井也忘记了抓住鹰央,一脸呆愣地看着屋内。我越过鹰央的肩膀朝里面看去,同样因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十二平米多的屋内,散落着各种报纸和杂志,角落摆着一个睡袋,厨房里堆着尚未开封的杯面和速食。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上杂乱地摆着的注射用胰岛素针剂和血糖测定用注射器,显然是糖尿病患者所使用的物品。屋内看上去很杂乱,但并不见明显的落灰,说明直到最近还有人在此居住。
“喂,找到了!”一名刑警打开厨房的柜子后,发出叫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去。只见柜子里摆着某种黑色的东西。定睛一看,我不由得发出呻吟。那是头发。长长的黑发有好几束,显然是来自女性,用橡皮筋捆着,被收在柜子的抽屉里。
“……是‘战利品’。”鹰央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些连环杀手会将被害者身体的一部分当作‘战利品’带回去,看到它们的时候就能回味作案时的兴奋。”
那一束束的头发,都是从被害的女子身上剪下来的……我感觉一松下力气就会呕吐出来。这时,正子在一名刑警的带领下,脸色苍白地走近板房。站在门口的警察们为她让开一条通路,看到里面的景象,正子不由得发出轻微的尖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站在屋内的辻注意到母亲,怒气冲冲地大吼。“住在这儿的到底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正子彷徨着视线,似是在寻求帮助。
“怎么可能不知道?哥哥真的活了过来,一直藏在这儿吗?还是说,有我不认识的兄弟,是他杀了那些女人,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的吗!?”
辻指向收在柜中的发束。正子的身躯猛然一颤,一旁的刑警慌忙将她扶住。
“我的兄弟真的是杀人的怪物……妈,你一直瞒着这事,对吧。那家伙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藏在这附近?如果他被逮捕了,我这辈子就完了。这都要怪你。我的人生都被妈毁了!”
辻怒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殴打母亲。正子只是用苍白的面庞看着自己的儿子。
“警察同志。”辻一边用冰冷彻骨的目光刺向母亲,一边说道。“您们就找我母亲问话吧。她肯定知道什么事,包括那个连环杀手到底是谁。我母亲不会应付人,多问几句肯定会开口。”
“章介……”
正子呼唤儿子的姓名。然而辻只是大步走到门口,穿上鞋,头也不回地与母亲擦肩而过。
“自己做的事,自己担责吧。”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去了。正子无力地望着他的背影。
4
“喂,小鸟,今晚有空吗?有空对吧。你又没女朋友,怎么可能会没空。”
下午,结束了病房巡诊后,我打开屋顶鹰央的“家”的大门,只见坐在电脑桌前的鹰央扭过头,用兴奋的语调问起十分没礼貌的事情。
“……我是没什么事啦。不过您干嘛提我没有女朋友的事啊。”
“不过是事实,对吧?”
“是没错啦,不过和老师您没关系吧。”
“说什么呢,我可是作为你的上司,担心你的个人生活问题呢。马上要三十的人了,正常来说都会有一两个女朋友吧。”
“有两个可不正常吧……”
您不也是快三十了还是剩女一个吗。我在心中悄悄嘟囔如果说出声来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吐槽。
“你看上次的那个辻,比你年纪小,都已经结了两回婚,还有孩子了。你是不是也该跟人家学学啊。”
“我是觉得结一回就够了……不说这个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正事吧。”
再接着讲相声也无济于事,我便催促着鹰央。她既然问我有没有空,就说明她打算拉我一块儿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通过这十个月,我对此已了然于胸。
“是‘治愈天印’。”鹰央转过椅子朝向我,摊开双手。
“‘治愈天印’?那是什么啊,好像最近在哪儿听过……”
“你长个脑袋干什么吃的。不就是春日正子曾经加入的、进行灵异疗法的教团吗。”
“哦哦,是那个啊。鹰央老师,您还在调查那个案子吗?”
距离我们随辻拜访春日家,已经过了五天。
“……当然了。”
看到鹰央的目光变得险峻,我自知失言。她一旦盯上了“谜题”,便绝不会轻易松手,更何况这次案件的嫌疑犯是自己曾经宣告死亡的患者。她一定会寻根究底。
“可、可是啊,您看春日家的板房里,显然是有人在偷偷住着。看他们家母亲的那个狼狈样,凶手肯定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了。警方一定会从那个板房里找到证据,确定犯人的。”
“警方已经逮捕犯人了吗……?”
鹰央低声问道。面对声音中的隐隐魄力,我的脸颊略微抽搐。
“既然还没有逮捕,就说明以后还可能出现牺牲者。这说不定真的是因为我的诊断失误所致。你还觉得能把事情都交给警察去办吗?”
“我不觉得!”我不由得立正回答。
“知道就好。”鹰央傲然点头。
“不过,您说调查,具体是要怎么做呢?警方会调查那个板房,不过应该不会透露搜查结果吧。春日正子看样子也知道些什么,不过想找她打听恐怕也不容易。”
春日正子眼下恐怕正在面对警方的严厉逼问吧。
“所以要从一个完全不同的渠道搜集情报啊。就是‘治愈天印’。”
“咦?那个教团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教团解散了,不代表那些教徒也都不在人世了吧。只要找到解散前担任干部的家伙打听打听,应该就能知道教团当年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也包括春日宏大的事情。”
“这的确是有可能,可就算想找前任的干部,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啊。”
“已经找到了。”
“哎?已经找到了?怎么找的?”
“我认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请那个人帮忙调查了一下‘治愈天印’。”
见我不解地眨眼,鹰央得意地挺起胸。
“您是指委托了侦探吗?这得花不少钱吧……”
“钱那种东西留着又不能下崽,该用的时候就要用。”
对于基本上深居简出、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多追求的鹰央来说,比起金钱,解开“谜题”要更为重要。
“那,您有什么收获吗?”
“嗯,当然了。”
鹰央开心地扬起嘴角。
“我和教祖的儿子联系上了,说可以面谈。”
我开着爱车RX-8,飞驰在东京都羽村市郊外一条车流稀少的道路上。
“‘治愈天印’是大约十二年前,一个叫火野宽元的男子建立的教团,最开始是利用‘气’的力量治疗疾病,逐渐吸收了教徒。”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关于“治愈天印”的情况。我握着方向盘,竖耳倾听。
“听上去挺常见呢。瞄着得了病难受的人,骗进来当教徒,如果病好了就说是自己的功劳,没好就说不够虔诚。”
“确实不少见。不过,且不论那个教祖有没有治病的能力,至少还是有点号召力的。教团旗下的信徒越来越多,直到把教祖火野宽元奉为‘生命永恒之神’,还编造出他能让死人复生的传言。”
“这根本就是骗子吧。我是不能理解信了他的人。”
我耸了耸肩,踩下油门。
“你怎么敢确定?说不定人家真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呢。”
又开始了。听到鹰央的回答,我垂下肩膀。不论是多么违背常理的事情,鹰央都绝不会先入为主地加以否定,只是从中立的立场出发进行实证,靠结果判别真伪。这就是她的作风。
“可那个号称长生不死的教祖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这还不是骗子吗?”
“确实,他没有永恒的生命,也没能治好自己的病。但这不能成为他没有复活死者或治愈病人的力量的证据。”
“哎,道理上是那样没错啦……那,鹰央老师,您认为被埋了四年多的春日恒大,真的有可能活过来犯下杀人案吗?”
这种事只能在恐怖电影里看到吧。
“我现在还没完全否定那个可能性。之前我也说过,四年前春日宏大可能服用了某种能进入假死状态的药物,实际上并没有死。或者是辻章介有春日宏大以外未登记的兄弟。”
“最后的一条可能性最大吧。”
“马上就知道了,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只是找教祖的儿子问话,真的能明白到那个地步吗?我暗自疑惑着,看了一眼导航,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哦哦,看样子应该就是那儿。”
约一百米前方,有一个三层楼的大洋房。那儿似乎就是“治愈天印”教祖火野宽元的儿子的宅邸。我在洋房前的路边停下RX-8,关掉引擎,鹰央也打开副驾驶席的门,跳下车辆。
我下了车,回望四周。沿着道路两旁是大片的农田和空地,后面是连绵的山丘,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巨大洋房与景色实在是格格不入。
鹰央毫不犹豫地来到门前,按下了门铃。很快,扬声器中传出一个慵懒的男声。
“你好~哪位?”
“我是天久鹰央,之前给你发过邮件。”
“哦哦,是那个要打听事儿的吧。还真来了啊。行,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便自动开启。“好,走吧。”鹰央昂首阔步地迈入院中,我也一边警戒着一边跟在后面。她径直走向洋房,但很快靠近了门口环形停车场上的一辆古旧的SUV。
“这车不错啊。就是保养得不太好。”
看到轮胎周边沾满的泥渍,我皱起眉头。这时,洋房的门开了。
“喂~干什么呢。你们不是来找我问话的吗。”
一个茶色头发的男子从门后露出头。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头发留长至肩,嘴边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太注重个人卫生。
“哦,没错,就是来问你的。”
鹰央离开车子,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去。进入屋内,茶发男子把我们领到客厅,说了一声“先在这儿等会儿吧”。我打量周围,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盖着一层绒毯,客厅里摆着一张高级的皮革沙发,然而空气中带着一丝尘埃味,恐怕是长时间没有清扫。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上,好几个灯泡已经熄灭,光亮昏暗。
“不好意思啊,没什么能招待的。毕竟这儿一般没什么人来。哦,我叫火野宽太,认识一下。”
火野宽太回到客厅,给我们递来瓶装的绿茶。
“我就是联系了你的天久鹰央。这是我的部下,小鸟。”
……您介绍我的时候能不能不用外号啊。
“敝姓小鸟游。”
听到我的自我介绍,火野混乱了一瞬:“小鸟?小鸟游?”但很快便嘟囔“哎,无所谓了”。
“然后呢,你们是来问我关于我爸的事儿的吧。”
火野一屁股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
“嗯,没错。请务必告诉我们。”
“真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鹰央向前倾身,坐在旁边的我代为低头致歉。“哎呀,没关系没关系”火野宽容地挥了挥手。
“说实话,看到有人对我爸有兴趣,我挺高兴的。而且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个穷乡僻壤,也有点没意思。”
“这么大的房子,您一个人住吗?”
我问道。火野自嘲地扬起嘴角。
“是啊,一个人。实际上也就在一间屋子待着,别的地方没怎么打扫。这儿是‘治愈天印’的根据地,我不能随便说走就走,还有事儿干呢。”
“有事儿干?”
“当然是复兴‘治愈天印’了,那还用说吗。虽然现在没落了,但还有很多人在受苦受难,我们要用‘气’治好他们的病,然后吸收教徒,发展壮大啊。”
“可是,教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谁来治病呢?”
听到我的疑问,火野皱起眉头。
“当然是我啊。我是教祖的儿子,继承了治疗的力量。我爸活着的时候也说过,‘你身上有和我同样的力量’。”
这人是说真的吗?见我愣得无语,火野略一咋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怎么还让我爸得癌症死了对吧。确实,我爸没有什么‘永恒的生命’,也没有力量治好自己的病,癌症到了晚期的时候到处闹着求人看病,还花钱让别的稀奇古怪的人施什么法术,最后把教团拖垮了,挺难看的。剩下的也就是这个家和一块地,然后一点现钱罢了。”
他继续说着,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不过啊,我爸他有治好别人的病的能力,这可是真的。动真格的话,也能让死了的人复活。他的那个力量被我继承了,所以我有义务让‘治愈天印’重新振兴!”
火野握紧双拳叫道。“就是那个!”这时鹰央喊出了声。
“那个让死了的人复活,具体是怎么做的?你们是先把人埋了对吧。你是教团的干部,应该参加过那个仪式吧?”
鹰央语速极快地问道,双眼中是闪闪的好奇心。
“嗯,当然了。教徒或教徒的家人死了的话,要马上把遗体搬到我爸这儿来,然后注入治愈的力量,再放进棺材,埋到土里。”
“是下葬了吗?”
“不是下葬,这也是治疗的一环。人死了一次后,细胞内就没了能量,必须要花时间让死了的细胞重新充满能量。所以,就把遗体埋在我爸注入了能量的土地里,让细胞逐渐积攒能量,过了几年后就能重新活过来了。”
胡说八道(瞎几把扯)。人死后,除非经过防腐处理,细胞就会被微生物分解而死亡,这才是自然之理。我冷冷地看向火野。
“你们对春日宏大也是这样做的吗?”鹰央压低了声调。
“哦,是邮件里说的那个男的吧。刚才查了一下记录,上面说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去世的,他母亲联系了我们,然后就按照预定的程序处理了。”
“你说预定的程序,意思是没有马上复活,而是放进棺材埋到土里了,是吧?”
“对,没错。”
火野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折叠的纸片,递了过来。鹰央将其接过,展开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
“是这个地方没错吧?”
“没错没错。那,之前说的那事,可别忘了。”
“当然了。只要证明了你从父亲那儿继承的‘治愈之力’货真价实,我就会作为一名医生给你宣传出去,也会帮你介绍患者过来。”
听到鹰央说出的话,我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等、等一下,鹰央老师,这实在是太……”
堂堂一名医生,而且还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鹰央,竟要给这么一个可疑到家的教团打广告,岂不是要出大事。
“当然,要在我确信是货真价实之后才行。好了小鸟,走吧。”
“咦?去哪儿?”
我问道,只见鹰央狡黠地扬起嘴角。
“当然是今天的主会场啦!”
“那个,真的是在这儿吗?”
我重复着不知问了几十遍的问题。四周是阴森森的树林,车辆的远光灯照着几乎未经修整的道路。RX-8没什么卵用的减震系统,将路面的凹凸不平直接传递到我的屁股上。沿着这条道路,我们已经行驶了半个多钟头。
“导航不是指着这条路吗。跟着开就对了。”
坐在副驾驶席上将靠背调到几乎水平的鹰央闭着眼睛懒懒地回答。
真的假的啊。再这么开下去,我们该不会遇难吧。我一边因不安而皱着面庞,一边握紧了方向盘。
数十分钟前,我们离开了火野的洋房,乘进车里。鹰央擅自打开导航,设定好目的地后,便说“往这儿开”。那是奥多摩的深山中。我反复询问“这个地方有什么啊?”“为什么要去这儿?”然而鹰央每次都只是一脸坏笑着说“秘密”。她这么回答,我也只能从命了。在十个月的交往中学会了这一点的我无可奈何地沿着导航的指示驾驶爱车,只是无比后悔于当初的决定。眼下已过了晚十一点,照这个样子,不知要几点才能回到家。我无奈地垂肩,这时导航提示说“即将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这前面不一直都是山路吗……
正当我开始认真考虑山中遇险的可能性时,两边的树林忽然消失,面前展开一片篮球场大小的平地,远处是一个栅栏。这下总算可以掉头了——我因遇难危机解除而放下心来。这时,一直躺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猛地起身。“到了吗!?”看到前窗中的景色,鹰央咧嘴一笑,转身拿起放在后座上的背包。那是鹰央离开医院时带着的。我当时问她里面装了些什么,她依旧只是回答“秘密”,我便确信里面肯定没装什么正经东西。
鹰央背着包,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也从仪表板上取出手电筒,下车跟在鹰央身后。四周没有任何照明,漆黑的空间内,手电筒的灯光显得弱不禁风,感觉从周围的树林里随时都可能窜出野兽。我警惕着周围,鹰央则是踩着长到膝盖一般高的杂草,笔直地朝栅栏走去。
“鹰央老师,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您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
“别急,马上就知道了。”
鹰央快活地说着,推开了栅栏上的门。门的后方也是杂草丛生,四处可见粗壮笔挺的大树。我们踏着杂草,继续前进。忽然,手电筒的灯光被反射回来。定睛一看,那儿竖着一根直径约十厘米的铁棒。
“那是……”
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靠近铁棒。来到跟前,在手电筒的照明下,我看到棒上刻着文字。
“No.36 佐藤忠治 死亡日期 平成……”
理解了其中含义的瞬间,我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墓、墓碑!?”
“准确地说,那不是墓碑。墓碑是立在墓上的碑,但埋在这里的人,至少在‘治愈天印’解散之前,都是准备要被复活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儿不是坟墓,而是治疗场所。当然,在法律上,这儿是以墓地的名义登记在案的。”
“那就是说……这儿难道是‘治愈天印’的……”
“没错,埋了死者以供日后复活的‘治愈之地’,也是刚才见了面的教祖儿子继承的少数财产之一。当然了,这种地方卖了也没人要。”
“这、这儿好歹算是东京都内吧。这儿能埋没有火葬的尸体吗!?”
“按照条例规定,这里并没有禁止土葬,只要得到许可完全可以埋葬遗体。这种深山老林里,埋了也不会对邻居造成困扰,对于教团举行古怪仪式来说是很理想的地点。”
鹰央开心地说道。看来,刚才火野给她的那张纸上,记载的就是这个地点。我用手电筒照亮四周。在这片长满了杂草的土地里,埋有数十具未经火化的遗体。想象着已经腐烂的尸体从地底下蹦出来,我便感觉脊背发寒,浑身颤抖。
“鹰、鹰央老师,我们来这儿是……”
干什么——我刚想这样说,看到鹰央从背包里掏出的东西,竟愣得忘记了话语。那是一个铲子——可折叠的大铁铲。
墓地,还有铲子。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等式。
“您是要挖坟吗!”
我不由得惊叫起来。鹰央赶忙将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安静。
“小点声啊。万一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只要不做怕被人听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再说了,这么个深山老林里,埋着这么多尸体的地方,还能有谁在啊!?”
“不是有句俗话吗,隔墙有耳隔门眼,隔着地皮尸体现。”
“天底下哪有那么吓人的俗话!”我双手抱头。
“行啦,玩笑开够了,快点走吧。”
鹰央拽起我的衣角。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吗。偷挖别人的坟墓,可是要遭天谴的!”
“挖坟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调查这块土地,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能让人体细胞恢复活性的能量而已啊。”
鹰央皱起眉头,显得很是意外。
“……真的只有那些吗?您不是来挖春日宏大的遗体的吗?”
我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只见鹰央微微扬起嘴角。
“这个嘛,在调查土壤的过程中,如果不小心翻出谁的遗体,机会难得,我就采一点样品回去好了。你看,我这也是为了确认火野说的细胞活性化是不是真的而已。”
“到头来您还不是想要挖坟吗!”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只是在调查土壤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一个叫‘春日宏大’的人的遗体,然后采取一小部分组织样本而已。”
“在明确要发现谁的遗体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叫偶然了!乱挖坟墓,这可是犯罪啊!”
“嗬,犯什么罪了?”
“咦?什么什么罪……”
“你不说是犯罪吗。那你倒是说说看,我犯了刑法哪条的什么罪?嗯?”
“这个……”
见我语塞,鹰央便把铲子展开,扛在肩上,继续踩着杂草向前走去。
“啊、哎,您等一下。”
我试图追在后面,然而与夜视能力极好的鹰央不同,我必须依赖手电筒照亮脚下一点点前进,竟怎么追也追不上。
“顺带一提,挖掘坟墓构成刑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的掘坟罪,如果挖了坟又回收了部分遗体,则构成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条的掘坟毁损尸体罪。”
(译注:日本《刑法》第一百八十九条:挖掘坟墓者,处两年以下拘役。第一百九十一条:犯第一百八十九条规定之罪,且损毁、遗弃或回收尸体、遗骸、头发或棺内遗留物者,处三个月以上五年以下拘役。参见我国《刑法》第三百零二条:盗窃、侮辱尸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鹰央一边嘟囔着一边大步朝前走,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上面恐怕正写着春日宏大被埋葬的地点。
“说到底不还是犯罪吗!”
“只要调查了那具遗体的DNA,就能知道被埋的到底是春日宏大还是别的什么人,就能离揭开‘夜半绞人魔’的真实身份更近一步,又怎么能不调查啊。而且,如果说四年前死了的春日宏大最近又活过来了,那他的遗体应该不见了才……”
突然,鹰央止住了话语,同时在一棵大树旁停下了脚步,扛在肩上的铲子落到地上。
“鹰央老师?您怎么……”
我追上来后,也僵住了身子。面对眼前的景象,大脑停止了思考。从入口处看,这里刚好被树干挡住。只见脚下是一个空荡荡的坑穴,大小刚能容纳一个人躺卧。
鹰央摇摇晃晃地向数米前方的坑穴靠近。见此,我也回过神来,跟着来到坑沿,用手电筒照向内部。坑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大约五十厘米见底。看到坑中之物,喉咙不由得漏出一丝呻吟——坑底放着一个铁制的棺材,盖子被打开,里面空无一物,仿佛被关在其中的“某个东西”推开了盖子,挖开地面爬了出来。
我用颤抖的手照亮竖在穴旁的铁棒。看到上面刻着“春日恒大”四字的瞬间,我只觉一阵眩晕,脚步踉跄。
“死人……复活了吗。”
一旁的鹰央喃喃低语,在我耳边空荡地回响。
5
“我上次说过的吧。这次的案子是连续杀人案,请不要凭着兴趣插手。”
樱井抽搐着脸颊抱怨道。鹰央抠着耳朵嘟囔“说过吗?”露骨地表示着漠然。站在一旁的三浦缩着头,胆战心惊地看着樱井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发现春日宏大下葬的地点出现“坑穴”后,我们便立刻联系了樱井。接到电话时仍一副轻浮语气的樱井,在明白我们看到了什么后,也紧张得变了音调,最后叫着“请待在那里千万别动,还有千万不要碰任何东西!”挂断了电话。
我们在RX-8内等了约莫一个半小时后,便听到无数警车拉着警笛沿着崎岖的山路呼啸而上。樱井最先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冲到我们跟前,用比往常更低的声音说“您们可真是会搞事情啊”。
眼下,距警方来到现场已过了三十多分钟,埋着尸体的土地上以“坑穴”为中心布置了光源,鉴证科的警员正在采集证物。栅栏外站着十数名西装打扮的男子,正注视着鉴证科的工作,看样子应该是负责调查这次连续杀人案的刑警。从刚才起,他们中的多数人正不住地朝这边投来严厉的视线,显然是不满于外行人擅自干涉自己拼命追寻的猎物。我低下头,努力装作没有在意他们针刺般射来的目光。
“搞什么嘛,人家好心联系你。还不是怪你们磨磨蹭蹭不肯调查尸体,我才特地跑到这个深山老林里来。”
听到鹰央一副以恩人自居的语气,樱井的脸颊抽动得愈发频繁。看来,就连这个平素一脸假笑的科伦坡,也终于要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我们当然也打算调查,但是挖掘遗体涉及到一系列伦理问题,法官一直不肯签发搜查令。我们正想着要拿连续杀人案的调查作为主张说服法官,结果却被您们……”
“这不是挺好的吗。多亏了我提前过来调查,帮你们省了说服法官的麻烦。”
鹰央不但见好不收,还变本加厉。樱井侧过身,深呼吸数次以平静即将爆发的内心,然后用写满了疲惫的表情转向鹰央。
“天久大夫,再这样下去,您真的会被逮捕的。”
“我为什么会被逮捕?我可是得到了这个土地所有者的许可,在这里进行调查的,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看着鹰央挺起T恤衫下平整的胸膛,我在心中暗暗吐槽“明明是想要挖坟”。这时,一辆SUV发着响亮的引擎声沿着山路爬了上来,停到我们跟前。
“怎么回事,听说埋在地里的尸体不见了?”
从SUV上跳下来的是火野宽太。他大概是身为土地的所有者而接到了联络。看到被黄色警戒线封锁、到处是鉴证科人员在调查的墓地,火野大声嚷道。
“喂,谁让你们进去的。这儿可是神圣的土地,我爸一直注入治愈的能量,让埋在下面的教徒有一天能醒过来……”
说到这儿,火野看到大树下赫然的坑穴,立刻睁大了眼睛。
“那个坑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挖的吗?你们该不会是把遗体挖出来了吧。那样做的话,好不容易积攒在细胞里的能量可就全没了!”
说着,他大步朝警戒线走去。一名刑警慌忙拦住了他。
“不是的,我们来到这儿的时候,遗体就已经不见了。不是我们挖出来的。”
“不见了……”
火野呆呆地嘟囔着,向前倾身,越过刑警的身体眺望墓地。只见他握紧的双拳正微微发颤。颤抖沿着双臂向上扩散到躯干和下肢,以及脸庞。见他不同寻常的样子,面前的刑警惊得向后退去。
“复活了!”突然,火野冒出一声大叫。“我爸的力量果然是真的,死人活过来了!”
看到兴奋地大叫的火野,周围的刑警一齐朝他看来,目光中露出困惑和一丝恐惧。死而复生——这种扯淡的话,若是放在平常,定会遭人嘲笑的,何况他们是终日与死者打交道的刑警们。然而眼下的状况并不平常。半夜的深山老林里,一块墓地中出现硕大的空穴,随棺材下葬的遗体竟然不翼而飞;再加上连续杀人案件的现场中,发现了来自四年前已故男子的DNA。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足以令人开始考虑死者复活的可能性。闷热的空气中,我却感到浑身正在冒着冰冷的汗珠。
火野依旧兴奋地叫着“这是奇迹!”“这才是治愈的力量!”身边的一名刑警正铁青着脸与一名鉴证科人员交谈,谈话声多少传入了我的耳中。
“棺材里……残留DNA……采集……”
“烧光了……不可能……应该是汽油……”
恐怕是调查了棺材内部试图寻找残留的DNA样本,然而已经被汽油烧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难道说,春日宏大真的活过来杀了人……”
三浦轻声念出所有人都在设想但没有说出口的可能性。瞬间,周围的气氛猛然一颤。
“说什么蠢话呢!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一名上了年纪的刑警冲三浦猛地怒喝。三浦慌忙缩起脖子“对不起!”地道歉,然而为时已晚。在场所有人的大脑中,都浮现出尸体从目中爬出来,在夜晚残害女性的可怖光景。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想象过一次的画面却无法轻易消除。恐慌和不安迅速蔓延——除了我身旁的一名女子外。
“哎呀,这可难办了。嫌疑犯真的变成死人了。就算是名震四方的警视厅,怕也是没法跟百姓说,自己正在搜寻四年前已经死了、但最近又活过来的男人吧。”
鹰央唱歌一般说道。
“……您倒是挺乐呵啊,天久大夫。看到搜查陷入混乱,您很开心是吗?”
樱井朝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说什么呢。我可是打心眼里担心着呢。万一警方满脑子真的都是死人从坟墓下面钻出来的灵异想象,肯定会影响到搜查工作,那可就麻烦了。”
鹰央夸张地摊开双手。樱井不满地撇下嘴。
“那些话就用不着您来说了。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快说正事吧。”
“那我就直接说了。”鹰央露出无畏的笑容。“我现在给你们解开‘死人复生’的所有谜题,相对地……”
“……想要我们手里的情报,对吧?”樱井低声嘟囔。
“到底是樱井,懂事。”
“我上次也说过了,这个案件关乎警视厅的威信,上头严令禁止对外透露搜查情报,尤其是对天久大夫您。”
“和警视厅的威信相比,快点逮捕犯人、避免出现更多受害者才更重要吧?看你们这些警察的反应,应该还没确定犯人是谁吧。放着这个墓地里发生的事情不管,只会让搜查行动更加混乱,逮捕犯人也更耗时间。”
樱井面露犹豫的神色。见他的反应,鹰央趁火打劫般继续说道。
“只要搞清楚在这儿发生的情况,很有可能会得到更多能指向犯人的证据,也就是说可以消除搜查员们的混乱,同时发现新的线索。”
“……在这种地方和您长时间说悄悄话,会被同事们误会的。”
“你用不着现在就给我情报。我相信你的为人。我先给你把这件事解释清楚,然后你后天来我这儿,把专案组目前掌握的情报自言自语地说出来就好了。”
鹰央露出小恶魔般的……不对,是大恶魔般的笑容,轻轻碰了碰樱井的手臂。后者看了一眼满脸动摇的同事们,甚是苦恼地陷入沉默。数十秒后,他才挤出一句话。
“……都说出来是不可能的。您想知道什么?”
面对恶魔的耳语,樱井到底屈服了。“唔……”鹰央抱起双臂。
“首先是春日家板房的搜查结果,包括那个柜子里的发束是否属于被害人,有没有找到犯人藏匿在里面的证据。还有就是春日正子的供词。怎么样?”
樱井焦急地挠了挠鸟窝般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小声说“……知道了”。见此,鹰央露出胜利的笑容,双手在胸前一拍。
“好,成交了。那么,下面就来揭穿‘死人复活’的诡计吧。”
鹰央略扬起下巴,朝兴奋地叫着“快给我看看复活的现场”“给我让开,我要拍照”要跨过警戒线而被警察拦住的火野宽太走了过去。
“哎呀,真是难得一见啊。没想到死人真的活过来了。”
火野发现鹰央,也露出满面的笑容,指了指大树后面空地上的坑穴。
“哦哦,这不是天久大夫吗。那个是大夫你找到的吧。”
“没错,本来是想确认春日宏大被埋葬的地点,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啊。”鹰央十分做作地摊开双手。
“大夫啊,你不是说要调查春日宏大被埋在哪儿吗。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可能复活了?”
“嗯,差不多吧。只不过,这个情况确实是没料到。”
听到与阴森恐怖的气氛截然相反的兴高采烈的对话,周围的警官们朝她们集中视线。
“对了,你没发现这儿的尸体不见了吗?这里不是你家的地盘吗,你不会定期来检查看看吗?”
听到鹰央的疑问,火野挠了挠头。
“实际上我已经两年多放着没管了。我知道自己该整理一下,不过我也挺忙的,而且知道我爸的力量一直会留在这里,不用我多做什么。”
“原来如此,不过以后还是定期来看一看比较好。你确实继承了你父亲的能力,那么你也有义务把力量注入这片土地,让其他的死者也复活。”
“哟,说的很有道理嘛。”火野十分轻佻地指向鹰央。“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帮我好好宣传哦。还有给我介绍患者过来。”
“嗯,那是当然。”鹰央收起下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火野。“如果说这里发生的的确是‘死人复生’的话。”
“怎么?埋在这儿的尸体不见了,还有他还活着的证据,这不就是‘死人复生’吗。”
火野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谁说有春日宏大还活着的证据了?”
“哎?不是你刚才……”
“我可从来没说过有证据。是你问‘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可能复活了’,我回答‘差不多吧’而已。”
“你、你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就是说有证据之类的吗。我那么理解也没毛病吧。”
“这解释太勉强了,不过先不管这些。”
鹰央扬起嘴角,来到火野的SUV旁边。
“好了,如果你真的想重新振兴‘治愈天印’,最好先想办法处理一下这辆车。第一次在你家看到这车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和教祖的身份太不搭了。而且最重要的是……”
她指向SUV的轮胎部位。
“你瞧瞧,脏成什么样子了。你连洗一下车子藏匿证据都做不到吗?那还是别想着当什么教祖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呢?”
火野压低了声音。鹰央指了指周围的警车和我的RX-8。
“你看看别的车。跑的都是同一条山路,为什么它们都这么干净,你的却那么脏?”
她伸手摸了摸车的底盘,手指上粘了略显红色的泥土。
“你看这泥巴,粘了这么多。应该是在泥泞的道路上开了很久吧。顺带一提,东京上一次下大雨是上个礼拜六。那天你一个人来这儿是干了什么?”
“才、才不是,这个是去露营的时候粘的……”
“哪儿?你去哪儿露营了?”
“呃……那个……”面对鹰央尖锐的提问,火野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这辆车上粘着的泥土叫红黏土,不是随便上哪儿都能见到的。不止如此,土里面还卷着野草。”
鹰央从指尖的泥土中捡出一根草。
“这种草叫婆婆纳(イヌノフグリ,Veronica didyma),是日本本土生长的植物。因被近缘种的外来植物阿拉伯婆婆纳(オオイヌノフグリ,Veronica persica)侵占了繁殖地,现在已鲜少见到,被列为濒危物种。换句话讲,这种草并不是哪儿都有的。”
“干、干嘛?不就是野草吗,怎么了?”
火野威胁般说道,然而鹰央却仿佛芭蕾舞演员一般原地旋转身子,展开手臂。
“你看这儿,长了好多野生的婆婆纳。濒危物种能长到这个规模的地方可不多见。顺带一提,婆婆纳这个名字是源于它的果实长得像狗的阴囊(译注:婆婆纳在日文中写作イヌノフグリ(犬の阴嚢),字面意为“狗的阴囊”),所谓阴囊是指……”
“这您先不用解释了,接着往下说吧。”
我急忙把话题拽回来。被打断说明的鹰央不满地嘟嘴,但很快继续仰头盯向火野。
“你说你两年多没来这儿看过了,可你的车上却粘着只在这儿找得到的黏土和草。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这土和草,也不一定就是这儿的吧。”
“确实不一定,别的地方也会有。那到底是在哪儿粘上的?你刚才说是去露营的时候粘上的对吧。你去哪儿露营了?说说看啊,快点。”
鹰央向前踏出一步,火野则是仿佛被逼迫一样后退了一步。鹰央嘲讽般扬起嘴角,同时竖起左手的食指。
“好了,这次的事件,是因为有好像遗体从坟墓里自己爬出来的痕迹,再加上最近的案发现场中发现了应该是来自那个遗体的DNA,所以才看上去像诡异的鬼故事。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鬼故事,而是一个非常简单而无聊的闹剧。”
鹰央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富有穿透性,不知何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注视着她。
“那个,您说换一个角度看,是什么意思呢?”
站在附近的三浦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很简单。不是说埋在这儿的遗体爬出来行凶作案留下了DNA,而是说有人知道了案发现场里存在可能是来自春日宏大的DNA,而毁掉了埋在这儿的遗体,以防有人发现那人的真实身份。”
鹰央看向鉴证科的一名人员。是刚才和刑警讨论勘察结果的男子。
“你刚才说,棺材里有用汽油之类的放过火的痕迹,对吧。”
“呃,对……”在现场紧张的气氛下,男子不由得点头回答。
“那是为了将遗体彻底烧尽,不留下可以采取的DNA,包括残留在棺材内壁的一切物品。当然,也是为了方便搬运遗体。”
鹰央满意地挺起胸膛,似是表明结束了讲解。
“请、请您等一下。那个烧了遗体的人是谁?”
三浦慌忙问道,换来的却是鹰央冰冷的眼神。
“你好歹是个警察,遇到问题先自己动脑筋思考,别上来就想着问别人。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很有可能是春日正子。”
听到鹰央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周围嘈杂声四起。不等安静下来,鹰央便继续讲述。
“从之前在板房里春日正子的样子来看,她很有可能藏匿着‘夜半绞人魔’。如果‘夜半绞人魔’是春日宏大,那么之前埋在这儿的遗体就不是他而是别人;反过来,如果埋在这儿的是春日宏大,他的DNA与在案发现场发现的DNA不匹配,就说明春日正子除了春日宏大和辻章介以外还有第三个儿子。不论如何,只要调查遗体,就能距离连环杀手的真面目更近一步,所以你们警方也才要拼命说服法院,得到挖掘遗体的许可。而春日正子恰恰是抢在了你们之前下手。”
鹰央回望在场的搜查员。不知何时,这儿已经化为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等一下,这不太对吧。”
站在不远处的一名中年刑警出声质疑。“哪里不对了?”鹰央侧眼看向他,脸上是明显的不耐烦的神情。
“春日正子是目前最重要的参考人,自从上个礼拜搜查了她家以来,我们一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她。在这期间,我们从没看到她离开家,到这个地方挖掘遗体。”
“你傻吗?”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中年刑警的脸色立刻涨红了。
“春日正子怎么可能自己处理尸体。她都六十多岁了,你觉得她能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把尸体挖出来?实际上动手的是有足够体力的年轻男子。对吧,火野宽太。”
鹰央朝火野瞥去。后者的脸上闪过动摇。
“你恐怕是上个礼拜接到了春日正子的指示,要你把春日宏大的尸体挖出来彻底烧掉,丢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正子本来是‘治愈天印’的忠诚教徒,知道你这个教团干部的电话号码也不奇怪。”
火野轻微地不住摇头,然而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你说是他处理了尸体吗?为什么要那样做?”
中年刑警皱起眉头。鹰央摊开双手。
“对于这个男的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恐怕春日正子并没有详细说明案件的内容,只是说本该死了的春日宏大变成了最近一起案件的嫌疑人,然后这么劝说:‘只要把春日宏大的那具遗体处理掉,人们就会以为他死而复生了,教徒们也会重新回来的’。”
火野的身体不住颤抖。很明显,鹰央的话一语中的。
“曾为教祖的你父亲在晚年丑态毕露,‘治愈天印’崩塌解散,你也只能过着落寞的生活。对你来说,教团的振兴是最大的梦想。如果能上演一出‘死人复生’的奇迹,那个梦想说不定能实现。所以,你才按照春日正子的指示,挖出尸体,淋上汽油彻底烧掉,然后把残骸处理掉了。为此,你在上个礼拜,不惜开车驶过因为下过雨而仍然泥泞的道路来到这里,所以轮胎和底盘上才沾了泥土和野草。然后,只要有谁发现这儿的惨状,媒体再炒作一把,扩散春日宏大死而复生犯下命案的传言就好了。这么说来,之前我联系你说想打听关于墓地的事的时候,答应得还挺痛快的嘛。那是因为希望我们能发现这儿的情况,对吧。”
大概是说累了,鹰央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然后才转向火野:“有什么想说的吗?”
“搞、搞什么啊。不就是车身上脏了点嘛,你凭什么敢这么说啊。说到底,你有证据说是我处理了尸体吗?”
火野的目光飘移不定,但仍然故作镇定地叫着。鹰央走到火野的SUV旁边,叩了叩车辆的侧窗。
“你的车上有导航吧。只要看历史记录,马上就能知道你最近来过这儿。而且,如果鉴证科检验了你车身上的泥土和植物,也能明白是来自这片地方的。”
“搞那种调查,不是需要搜查令的吗!”
火野大叫着,唾沫横飞。樱井上前一步。
“呃,您是叫火野吧。我是警视厅的樱井。”
樱井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然而他盯着火野的目光却犹如猛兽瞄准了猎物一般狰狞。
“确实如您所说,没有搜查令是不能调查您的车辆的。不过,如果您拒绝配合调查,我们马上就可以拿到搜查令进行强制搜查。而且,我们还会调查这附近的加油站,查询你用汽油桶购买汽油的记录,以及上个礼拜你和春日正子之间的所有通话记录。一旦我们确信是你烧毁了遗体,就会立刻予以逮捕。”
“逮、逮捕!?”火野失声尖叫。
“怎么,你挖坟的时候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你干的事是彻头彻尾的犯罪,符合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条规定的掘坟毁损尸体罪,一旦确认有罪,就会处以三个月以上五年以下的拘役。”
明明自己也差点犯了相同的罪……
“而且,根据情况,还可能成为杀人案件的共犯。”樱井轻声补充。
“杀……人……”
在昏暗中,火野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也清晰可见。
“是的,虽然不能详细说明,不过我们目前正在调查杀人案件。若您故意妨碍调查,我们将把您视为共犯而进行调查。”
“等、等一下啊,我可不知道什么杀人案。就是她跟我说把埋在这儿的春日宏大的尸体彻底处理掉的话,说不定就能让‘治愈天印’重新振兴,就……”
“您承认刚才天久大夫说的内容吗?”
樱井确认道。火野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瞬间,围观的搜查员们一齐发出骚动。
“那么,火野宽太先生,现以掘坟损……损坏?损失?”
樱井挠着头问向鹰央“是什么来着?”鹰央一脸无语地回答“掘坟毁损尸体罪”。
“以触犯此罪的嫌疑,对您予以紧急逮捕。您有权保持沉默,您的一切发言都将……”
火野垂着头,任凭樱井铐住他的双手,清脆的金属声在空地回响。他被押到警车内送走,同时鉴证科开始了对火野的SUV进行取证。方才的惊悚氛围也随着鹰央的解谜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鹰央忍着哈欠说道。
“现在就回去吗?”
“我都帮他们抓到火野这个舌头了,没必要跟着一块去派出所做笔录吧。”
“也是,那就回去吧。”
我们走向RX-8。这时,樱井和三浦凑了过来。
“怎么了,你不是说和我说悄悄话会让人误会吗?”
鹰央讽刺道。樱井露出苦笑。
“多亏了您精彩的推理,帮我们省了一大块麻烦,这儿的搜查员们对您也算是刮目相看了,聊几句话也不会有人怀疑泄露了情报的。”
“那就说吧,什么事?该不会是让我们也跟着去做笔录吧?”
“怎么会呢。只不过,有件事您需要知道一下。”
“需要知道一下?我不是说了,帮你们解谜的报酬等到后天再支付也不迟吗。”
“报酬?”一旁的三浦不解地歪头。樱井慌忙说着“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蒙混过关。
“总之,根据火野的证词,春日正子显然是叫他处理了尸体,这下可以直接对春日正子实施逮捕,认真审问了吧。这样一来,距离破案也就更近了一步。”
鹰央开心地说着,然而两名刑警的脸色却有些暗。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道。樱井僵硬着表情开了口。
“我们无法从春日正子那里得到新的供词了。”
“为什么啊。只要用处理尸体的事情逼问,她肯定会回答住在板房里的……”
“她死了。”
樱井打断了鹰央的话。“死了?”鹰央瞪大了眼睛。
“……是的。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发现春日正子在自己家中上吊自杀。”
温暖的夜风中,樱井的话语听起来格外阴森。
6
“小鸟游大夫,你没事吧?脸色看上去发青……不对,这已经是发白了……”
晚六点,前来交接班的急救医阵内见到我,不由得变了脸色。
从奥多摩的墓地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今天是星期五,我要从上午八点开始到急救部工作。把鹰央送回楼顶的“家”后,我在无人的值班室小憩了片刻,便投入到了工作中。然而,连续数小时的夜间驾驶,加上在阴森墓地里的调查,让我身心俱疲,片刻的睡眠根本不足以缓解,我昏昏沉沉地勉强完成了白天高强度的急救工作。
“就是有点睡眠不足……被鹰央老师拉着折腾了一宿。”
我的声音极为虚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不对劲。
“什么,您和鹰央老师折腾了一宿到睡眠不足!?”
刚要和阵内交接,耳边便响起了疲劳时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只见阵内身后是穿着急救部制服的鸿之池舞。
“哎呀,小鸟大夫,瞧您累成这个狗样,昨晚是和鹰央老师干了什么啊?”
鸿之池来到跟前,用胳膊肘捅我的侧腹。
“……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今天是在急救部值班。阵内大夫,请多指教了。”
她用一如既往的明快嗓门,冲阵内鞠躬致礼。
“阵内,可以开始交接了吗?现在一号床上的是七十六岁的肺炎患者,已经决定转到呼吸内科了,待会儿护士就会……”
见我只是语气平淡地陈述患者情况,鸿之池歪着头面露不解。
“那、那个,小鸟大夫,你怎么不吐槽了?”
“……腻了。”
“呃?腻了?”
“想让我吐槽,就找点新的话来。那,阵内,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结束了交接班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急救室。身后传来鸿之池“天哪,怎么这样~”的叫声。我只是因为累到无力反应才对她视而不见,没想到天敌竟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嗯,这个方法好像挺管用。
想着这些事情,我爬上楼梯,推开沉重的铁门来到楼顶,向我的办公室所在的板房走去,这时“家”的门打开了。
“哦哦,小鸟,急救部的活儿干完了吗?那就……”
“我拒绝。”我没有看向鹰央,干脆地说。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反正您又是想拉我去什么地方吧。今天我绝对不去。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今天又在急救部忙了一整天,实在吃不消了。今天我要直接下班回去睡觉。”
“咦,小鸟游大夫,您这就要回去了吗?”
听到熟悉的男子嗓音,我停下脚步,看向“家”。只见从鹰央身后出现了一名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刑警。
“樱井先生?您来这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昨天晚上天久大夫不是约好了吗。她说帮我们解开‘死人复活’的谜,换我提供搜查得到的情报,所以才来了啊。”
“本来以为小鸟你也会想听一听,所以才指定了这个时间,不过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行,你走吧,快点回去。”
鹰央仿佛赶走蚊虫一般朝我挥手。
“呃,只是听一下的话,机会难得,我就……”
昨晚我费了那么多的辛苦,对于能得到怎样的情报,从春日家的板房里发现了什么,自然是很有兴趣的。
“说什么呢你,不是已经吃不消了吗。身为上司,看到部下已经吃不消了还来回使唤,心里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这家伙说的话就由我一个人来听好了。当然,至于我听到了什么,是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的。”
鹰央愤愤不平地说完,便用力关上了房门,响亮的声音在屋顶回荡。看来她的这个别扭是闹大了。
哎,没办法,只能用那个秘密武器了……我叹了口气,进入“家”后面的板房里,打开了办公桌旁的小冰箱。
“看今天的样子,应该是要用这个吧。”
我从中取出三个“秘密武器”,然后重新来到“家”门前。试着拉动门把手,发现门罕见地从里面被锁上了。
“鹰央老师,请您开一下门吧。我也要听樱井先生说的话。”
“吵死了!快给我回去!”隔着门传来怒吼声。
“哎呀,您就打开一下嘛。”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秘密武器”。
“您看,我给您带冰淇淋来了,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好不好?”
片刻的沉默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跑步声,然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从中露出鹰央的脸。
“……什么牌子的?”
“哈根达斯。”
我将手中的“秘密武器”——哈根达斯冰淇淋递给她看。
从数个月前,我便在自己桌边的冰箱里(瞒着鹰央悄悄地)储备了零食和冰淇淋等食物,作为鹰央心情不好时的对策。若看到她桃颜不悦,便根据其不悦的程度来判断要祭出哪一个。顺带一提,鹰央钟爱的哈根达斯冰淇淋,是最具破坏力的“秘密武器”之一。
看到我手上的小小圆柱,鹰央的脸庞微微发颤,大概是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松懈吧。真是好懂的人。
“唔,这个么,仔细一想,你带着我在山里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听不到话也怪可怜的。行了,进来吧。”
鹰央飞快地说完,便将家门大开。我小心避开地板上丛生的“书之林”,来到沙发前,将三盒冰淇淋放到茶几上。坐在单人沙发上个的樱井露出苦笑。
“这三个都归我吗?”鹰央走了过来,雀跃地问。
“吃那么多会坏肚子的,只许吃一个哦。相对地,您可以先挑自己喜欢的味道。”
“这样啊……三个里面挑一个啊……”
鹰央露出像是在思考谜题——不,比那个更加真挚的表情,凝视着并列的三个圆盒。思索了数十秒后,她说着“那我选这个”拿起了巧克力薄荷味,然后脚步轻快地前往厨房取勺子。
“您也挑一个吧,樱井先生。”
我坐到沙发上,伸手示意桌上剩下的香草味和草莓味的冰淇淋。
“那我就选草莓味的吧。不过,怎么说呢,感觉您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啊。”
“毕竟跟着她已经十个多月了。”
闲聊时,鹰央拿着勺子回来了。她一屁股坐到我的身边,满脸笑容地开始吃冰淇淋。我和樱井也各自拿起圆盒。
“对了,今天三浦警官没一起来吗?”
我吃了一口香草味的冰淇淋,问道。樱井略微耸了耸肩。
“他还年轻,不太懂世故,带他来这种幕后交易的现场不太好。我派他去寻访案件的其他相关人员了。”
“成立专案组的事件,调查的时候不是警视厅和地方派出所的警察搭档工作吗?”
“基本上是这样的,不过我调查的时候……怎么说呢,经常会不按规矩办事,所以分头行动的情况也挺多。”
许是吃了冰淇淋感到头痛,樱井揉了揉太阳穴。
“毕竟不能让年轻的后辈学坏啊。”
“就是啊。只不过,这些坏的路数,还真的能帮助解决案子呢。”
听到我的讽刺,樱井扬起嘴角。这时听见鹰央“好,那就开始吧”地高声叫道。只见她手中的圆盒已经见了底。趁着我和樱井闲聊之际,她便一口气全都吃光了。
“也是。那么就先说火野宽太被捕后的事情吧。”
樱井吃了一口冰淇淋,舔了舔嘴唇。
“火野的行动正如天久大夫所说,上个礼拜六、也就是我们进入春日家进行搜查的当晚,他接到了春日正子的电话。应该是春日正子作为案件参考人接受调查,回家后就马上打了电话。内容也和天久大夫猜想的一样,说是只要吧春日宏大的那个遗体彻底处理掉,就能让‘治愈天印’重新振兴。听到这话,火野就二话不说地照着做了。”
“他去那个墓地里,把棺材挖出来,把里面的尸体烧掉了,对吧。”
“是的。遗体基本上已经化为了白骨,他浇上汽油,彻底烧尽了。说是等火灭了后,连骨头也几乎没剩下。正好,鉴证科从棺材的内部找到了少量疑似是人骨燃烧的残骸,只不过烧得很彻底,无法从中提取任何可以确定身份的信息。”
“烧掉尸体之后,剩下的骨头是怎么处理的?”
“据说是尽可能回收,然后丢进了多摩川里。我们姑且会派人去搜索,不过恐怕是没什么希望。这个好像也是春日正子的指示,说是为了避免根据牙齿之类的确定身份。”
“做得够绝的。”
鹰央点了点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把手伸向我的冰淇淋。我轻轻拍掉她的手,然后看向樱井。
“您昨天说春日正子上吊了对吧。她真的是自杀了吗?”
对方一脸苦涩地舀起冰淇淋放入嘴里。
“是的。根据现场的状况和尸检结果来看,她确实是自杀。我们考虑到‘夜半绞人魔’可能会回到那个板房,所以对住宅进行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尸检中也发现了因自杀上吊导致的特征痕迹。而且,她还留下了遗书。”
“遗书上写了什么?”
“只有一句话:‘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请原谅我’。”
“她的责任?是指什么?”
“不清楚。可能是指让火野处理尸体的事,也有可能是指别的。”
“在自杀之前,她有没有向警方提供什么重要的线索?”
鹰央问道,同时目光仍不住瞄向我的香草冰淇淋。
“我们有经验丰富的刑警负责审讯,但没能得到有用的内容。她一直只是在重复,长子春日宏大四年前已经死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板房里住了人,自己的孩子只有春日宏大和辻章介两个人。”
我听着樱井阴沉着脸讲述,将剩下的冰淇淋全都倒进了嘴里。这下鹰央也能集中注意力了。她瞬间露出了十分绝望的表情,但很快重新抱起双臂。
“至少,‘治愈之地’里面埋了尸体,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也就是说,四年前死了的春日宏大从棺材里醒过来行凶作案的可能性可以排除掉了。接下来就是今天的重头戏了。”
鹰央伸出舌头,妖艳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面前真的摆着一桌丰盛的餐食。
“按照约定,告诉我在春日家和那个板房里都发现了什么吧。”
樱井“哎,没办法”地耸了耸肩,然后开始了讲述。
“首先,从板房里,我们发现了属于三个人的DNA,分别是春日正子、辻章介,和与春日正子是亲子关系、与辻章介是兄弟关系的人。最后一份DNA与在连环杀人事件的现场中发现的DNA匹配。”
“也就是说,那个板房里真的住着‘夜半绞人魔’啊。”鹰央前倾着身子说道。
“是的,我们也这样认为。从沾在睡袋内侧的皮肤屑和丢弃的胰岛素注射器针头沾附的血液中,也提取到了属于同一个人的DNA。”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那个人就患有糖尿病。他完全可以把针筒里的胰岛素丢掉,只把针头刺入体内。”
“您是说他进行了伪装吗?确实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那个板房里鲜少见到日常的生活用品,也没有看到饮食后可能留下的垃圾,却散落了那么多医疗废品,确实不同寻常。”
“或者说,他吃完东西后立刻处理掉了垃圾,以尽可能避免留下痕迹。只不过,胰岛素注射剂可以使用很长时间,没法马上扔掉。”
“哦,还有这个可能性啊。总之,我们在板房里发现了应该是来自‘夜半绞人魔’的DNA。这下您满意了吗?”
樱井露出讨好的笑容。
“满意你个头啊。不是还有藏在柜子里的头发吗。那些是来自被害者的吗?”
鹰央压低了声音问道。樱井的表情也随之僵硬。
“……是的,我们确认过了。放在那里的发束全部来自连续杀人事件的被害者。不只是今年这几起案件的,还包括四年前案件里的被害人。而且……”
樱井顿了一顿,他的脸上露出忍着极大痛苦的表情。“而且什么啊?”鹰央催促道,樱井才压低了声音。
“从被害者的头发上……检测到了精液。根据DNA来看,也是来自凶手的。”
听到出乎想象的内容,我差点吐出来,赶忙捂住了嘴。
“……这类连环杀手多数会通过杀人而获得性亢奋。剪下被害者的头发,是为了能在安全的地方反复体验行凶当时的快感。”
鹰央冷冷地嘟囔。房间内空调开得不大,然而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板房里的情况我清楚了。主屋里面呢?”
她用平淡的口气催促。
“主屋在两年前已经由辻先生委托专业人士进行过打扫,之后便一直是春日正子独自居住,没有太多的收获。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主屋客厅的墙壁上,曾经开过一个孔。那个孔越来越大,然后在六年前委托附近的工程队堵上了。我们去检查了工程队的施工记录,确认了这一点。这次搜索住宅时,鉴证科说想检查一下墙壁的里面。春日正子虽然反对,但在辻先生的许可下,我们拆开了墙。”
“墙既然被补过,就说明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吧。找到特别的物品了吗?”
“没,里面尽是些纸屑或塑料袋等垃圾。不过其中有一个沾了血迹的美工刀。”
“沾了血迹的美工刀!?”
我差点直起身子。樱井轻轻挥了挥手。
“只有一两滴而已。刀也是小学生上美工课用的小刀,恐怕是切硬纸壳什么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吧。”
搞什么嘛,才这点东西。我重新坐下,只见一旁的鹰央略收起下巴,扬起目光盯着樱井。
“问题是那个血液里的DNA,对吧?”
“没错。虽然是很久以前的血迹,已严重老化,但我们还是设法提取到了DNA,经检验与‘夜半绞人魔’的相匹配。”
“咦!?那不就是……”
从埋在春日家墙壁里有六年之久的美工刀上,发现了连环杀手的DNA。六年前,正是春日宏大的父亲去世、春日宏大开始偶尔进出主屋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在头脑中拼命整理。
“那,犯人不就是春日宏大吗!?”
就算辻章介存在未登记且他本人也不知道的兄弟,也很难想象那个人能够进出春日家。显然,那样的人并不存在,春日宏大才是“夜半绞人魔”。
“我们也认为那个血迹来自春日宏大,但并没有因此确定他就是‘夜半绞人魔’。”
听到樱井的话,我皱起眉头。
“您在说什么啊?刚才您不是说了吗,美工刀上血液的DNA和凶手的DNA一致。既然美工刀上的血液是春日宏大的,那不就相当于说他是‘夜半绞人魔’吗?”
樱井的表情扭曲了,他的脸上明显写着“糟糕,说漏嘴了”。
“双胞胎……”鹰央轻声嘟囔。
“咦,沾包赖?您被人碰瓷了吗?”
“你脑袋里是空的吗?啊?里面没装东西吗?”
鹰央探出身子,开始乒乒乓乓地敲打我的头。
“哎哎哎,您别拍了,我脑袋又不是西瓜!”
“有人和凶手有同样的DNA,但警方不认为他一定就是凶手。你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有和凶手一样的DNA,却不一定是凶手?难道有好几个人都有和凶手一样的DNA吗?想到这儿,我“啊!”地叫出声。
“同卵双胞胎!”
“才明白吗。什么沾包赖,净胡说八道。”
听着鹰央满是鄙夷的语气,我不由得缩起身子。(刚才吃了冰淇淋还以为心情好转了然而)今天鹰央的心情并不太好。这种时候还是少刺激她为妙。不惹事不一定就不生非,但总比去主动惹事要安全。
“警方根据走访调查,得到了春日宏大有双胞胎兄弟,但据此仍然无法确定‘夜半绞人魔’是春日宏大还是未登记的第三个兄弟。不是吗?”
鹰央问向樱井。后者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开口了。
“我们目前把那个尚不明确存在与否的第三名兄弟叫做‘X’。”
“X啊,名字俗了点,不过无所谓了。专案组应该在设想两种可能性。”
鹰央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
“第一种是,四年前死了的是春日宏大,然后连环杀手X与他的母亲春日正子取得了联系,借用了那个板房作为居所。这个可能性不是零,但总觉得没多少说服力。春日正子不仅指使火野处理掉埋葬的尸体,甚至不惜自杀以保护躲在板房里的人。就算是她的亲生儿子,但为了突然出现的连环杀手X做到这个份儿上,未免有些牵强。”
樱井没有作答,但鹰央只是兀自弯下中指,留下一根食指竖立。
“第二种是,四年前我诊断死亡的不是春日宏大,而是X。多数情况下,同卵双胞胎的长相极为相似,不要说我,连弟弟辻也没有辨认出来,这完全有可能。”
说到这儿,她用目光问向樱井。
“专案组目前是怎么想的,恕我无法作答。不过可以补充一点,我们在搜查火野的住宅时,找到了‘治愈天印’的日志记录,里面有埋在‘治愈之地’之前的教徒们遗体的照片,包括以春日宏大的名义被埋葬的遗体。”
“那个是春日宏大本人吗?”
“至少从外观上看起来像是。”
“听你的说法,专案组果然还是在考虑春日宏大有同卵双胞胎兄弟的可能性,而且倾向于认为四年前死的是双胞胎兄弟,而春日宏大本人还活着。对吧?”
樱井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作答。但鹰央并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四年前,春日宏大出于扭曲的欲望,杀害了三名女性。他的母亲春日正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害怕这样下去心爱的儿子早晚会被逮捕,于是决定用他的双胞胎兄弟X作为他的替身。她应该是多少知道X的近况的。然后,春日母子两人便害死了X,同时以春日宏大的名义申请了急救。”
“请等一下”我在一旁插嘴。“春日宏大是I型糖尿病患者,他的腹部和大腿上应该有日常注射胰岛素的痕迹。您看到的‘春日宏大’身上的确是有那些痕迹的对吧。这恐怕不是能临时制造出来的……而且,就算说没有进行病理解剖,他们用某种方法杀害了X而没有让您看出是他杀,我觉得这也不太可能。”
听到我的意见,鹰央略微收起下颚。
“I型糖尿病的临床表现与遗传因素有关。对于同卵双胞胎,若其中一人患有I型糖尿病,另一人很可能也会发病。也就是说,X很有可能也是I型糖尿病患者,需要日常注射胰岛素。而且,糖尿病患者所依赖的胰岛素,若使用方法有误,也会成为夺人性命的凶器。”
“……您是指过量投入胰岛素,对吧。”
我注意到鹰央话中的含义,低声回答。
“没错。胰岛素负责将血液中的糖分输送到脂肪和肌肉细胞中。如果胰岛素过量,血糖浓度将过低,引发低血糖症状。只使用葡萄糖为能量源的大脑将无法正常工作,症状过于严重会导致死亡。”
说到这里,鹰央看向樱井。
“春日宏大向X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将其杀害。这下,他在社会上将不复存在,也不会再被怀疑是连环杀人事件的凶手。春日正子之所以坚持联系‘治愈天印’取走遗体而没有委托一般的殡仪公司,就是为了不让弟弟发现死的人其实不是哥哥。之后,春日宏大要么是与X交换了身份,要么是隐藏了自己的行迹,但总之依靠母亲的援助继续着生活。但最近,他再也无法抑制体内行凶的欲望,而又犯下了命案。如果说春日正子要求将遗体彻底烧毁,是为了不让警方根据牙印等特征辨认出尸体其实是X而非春日宏大,这也就解释得通了。警方是不是这么想的?”
面对鹰央的提问,樱井沉默了数秒,然后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天久大夫,我们一开始说的是告诉您从春日家找到的证据,和春日正子的供词对吧。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我无法透露更多的内容。”
“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你多告诉我一些情报,我说不定就能发现专案组还没有注意到的线索呢。”
“我说过的吧,这次的案件关乎警视厅的威信。我们一定会将凶手逮捕归案的。感谢您愿意提供协助,但请容我回绝。”
樱井客气地说着,然而他的声音中仍带有一丝迷茫。
“警视厅的威信再重要,也比不上人命关天吧。”
“……我明白。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我们需要的是人力。有许多搜查员在不分昼夜地奔走,很快就会找到犯人的。”
“很快是有多快?时间不多了,你们真的来得及吗?”
时间不多了?我不解地歪着头,这时樱井猛地站起身,低下头说了句“我们会全力以赴”,然后便大步走向门口。房门关闭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愚蠢……”
鹰央握着拳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7
第二天晚八点,在霖霖细雨中,我穿着正装,举着塑料伞,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拐过路口,抬起头,便看到了之前来访的春日家宅邸。我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昨晚难得好好睡了一觉,疲劳也藉此消散。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脚步便愈发沉重起来。
来到春日家的门口,前面立着“已故 春日正子 追悼会场”的看板。房子的入口附近设立了一个遮阳棚,棚下是一张桌子和两名负责接客的年轻男子。桌上放着名簿,我从内侧口袋里取出礼金递给男子,低声念道“请节哀顺变”,在名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进入了家中。
不知是因为即将停止登记了,还是本来参加的人就少,家里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我沿着墙上标识的箭头前行,穿过打开的障子,便看到正面烧香的祭坛。家族的席位上是辻章介和两位年迈的女性,大概是春日正子的姐妹,正低头坐着。注意到我后,辻面露一丝惊讶。
我本来也没想来的。可是,今天下午,我在家里懒洋洋地看着海外的电视剧时,忽然接到了鹰央的来电。头脑中的恶魔悄声说“难得的假日,别搭理她”,然而现在不接电话,之后便一定会陷入麻烦。这不是头脑中的天使劝告,而是至今以来的经验使然。我只好伸手抓起手机。
刚刚接通电话,鹰央便劈头盖脸地说“你现在去春日家,参加他们家的葬礼”。我试图以“我们就去拜访过一回,不适合去参加人家的葬礼”来推脱,但鹰央却说“凭吊春日正子不是目的”,然后给我下达了详细的指示。说实话,我不太愿意。
若是平时,为了守护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哪怕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徒劳)我都会试着回绝。然而这次,隔着电话,我听到了鹰央的声音中带有显然的焦躁,便答应了。其实昨天在和樱井谈话时,以及更早的前几天中,我就觉得鹰央一直有些焦虑不安。
根据昨天樱井的报告来看,鹰央错误地做出死亡诊断,那个人后来苏醒并犯下命案的可能性已基本被排除了。警方认为,“夜半绞人魔”是春日宏大或者他的同卵双胞胎X,正布下天罗地网进行搜寻,应该很快就能抓到凶手吧。然而,鹰央究竟因何而焦躁,我无从得知。
我走上前,按照规矩向家属行了一礼,然后靠近祭坛。躺在棺木中的春日正子,看上去显得祥和而满足。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指使火野处理了埋葬的尸体,又断绝了自己的性命?是为了保护春日宏大吗?还是为了X……?
我一边在心中默默问向正子,一边点燃了香烛,然后再次来到家属面前行了一礼。在转身向出口前,我凑到辻的耳边,悄声说道。
“方便的话,待会儿能占用您一些时间吗?”
辻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略一点头。我离开了房间。
“您这边请。”
一名像是殡仪公司职员的男子带领我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那是一个十二平米多点的和室,里面摆着长桌,桌上是寿司和啤酒等食品。有几名略上年纪的男女正凑在一起交谈,恐怕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和熟人在回忆往事。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如坐针毡地的等了约十分钟左右,这时听到“小鸟游大夫”的呼声。抬起头看,只见辻站在屋外冲我招手。
“今天谢谢您特地赶来为母亲吊唁。”
走出房间后,辻殷勤地冲我行礼。然而看向我的目光中,却是明显的怀疑。
“没想到大夫您会来。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您的主要目的不是来吊唁母亲,而是找我有事情要问吧?”
被他说中的我只好缩起脖子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着,辻叹了口气。
“那个,如果您忙的话,我也不强求……”
“没关系,我不忙的,反正来吊唁的客人也不多。被骗进‘治愈天印’的时候,母亲基本上向所有认识的人都推销了一遍,搞得失去了大半的朋友。而且,追悼会马上就要结束了,稍微聊一会儿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样啊。那么……”
我刚要问正事,这时注意到屋内的客人正看向我们。“我们去外面谈吧。”说着,辻领着我来到门口。打着伞走出家门后,他冲着门口的接待人员举起手说道。
“我去后面待一会儿,有事就叫我。”
两人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是公司里和我同一年入职的同事,难得的周末,还跑过来帮忙办丧事。我叔母,就是刚才坐在旁边的那个人,她膝盖不好,没法走路,我爱人要照看孩子也抽不出空。要是没有他们俩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来到家后面靠近板房的地方后,辻停下脚步。
“这儿的话,借着雨声,应该没人听到我们说什么吧。那,您找我是想问什么?”
他的语气略微带刺。我开口问道。
“那个,您知道您的哥哥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吗?”
打探春日宏大出生的医院——这便是鹰央给我的指示。
“哥哥出生的医院?”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您是想说,哥哥可能有双胞胎的兄弟,所以在查这个吗?”
“您怎么知道!?”
“那当然了,警察找我问过好几次了。哥哥有没有双胞胎的兄弟,有没有听到过这类话。这几天警察一直在问我这事。”
辻用力摇了摇头。
“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知道这样问只会进一步加剧他的不快,但还是问了出口。果然,辻大声咋舌。
“我哪知道。我从来没听过哥哥是双胞胎之类的事。而且,每次我问那个兄弟是不是凶手,警察总是说‘目前无法回答’不肯说实话。这到底是在搞什么!”
辻用力踢向脚下的地面,飞溅的泥土沾在板房的外壁上。他反复深呼吸几次后,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待机画面。画面中是一名年轻的女子,怀里抱着婴儿。看着画面,辻的表情柔和了几分。
“……是您的家人吗?”
我有些犹豫地问道。辻看着屏幕,点了点头。
“对,我的爱人和孩子。只有她们才是我的‘家人’。前妻带走了儿子,还不肯让我见他,我现在没了父母和哥哥,也没了儿子。我说不定还有一个活着的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但那个人不是我的家人。一想到已经杀了好几个人的杀人魔和我有血缘关系,我就觉得脑子要乱掉了。”
辻紧咬嘴唇,沉默十数秒后,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听到哥哥可能有双胞胎的兄弟,我还是有点安心了。”
“您说……安心吗?”
“因为那个兄弟才是‘夜半绞人魔 ’吧。他可能确实和我有血缘关系,但从户籍上看,我和他并不是兄弟。他只是被送到别的地方当了样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他被逮捕了,也不会影响到我和我的家人。对吧?”
看着他恳求般的目光,我只觉心中很不是滋味。辻认为他家的第三个兄弟X才是连环杀手,然而警方的看法则不同——春日宏大才是杀人恶魔,X只是为了让他摆脱嫌疑而被害的替身。一旦春日宏大被逮捕,罕见的连环杀手为了给自己找替身而杀害了自己的双胞胎兄弟这一新闻,想必会惊动整个日本。媒体必然会蜂拥而至,缠着凶手的弟弟辻不放,将他们一家残酷而赤裸裸地公之于众。
“……是啊,一定是那样的。”
我挤出一句无心的回答。辻的表情略微柔和,像是放下了心。
“那个,辻先生,那您哥哥出生的医院是……?”
我拉回话题,只见辻摇了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和哥哥都是在同一家私人经营的妇婴医院出生的,但应该很久以前就关门了。”
“您知道那家医院的名字或者地址吗?”
“警察也问过,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他们就说了句‘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警方只要有那个意愿,根据公开的资料具体定位应该不难,然而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却无从下手。所以鹰央才派了我来问。
“是吗。打扰您这么久,实在很抱歉。”
我低下头行礼后,转身准备离去。“小鸟游大夫”这时,辻叫住了我。
“不论您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的,我都非常感谢您今天来为母亲凭吊。我母亲虽然是那样的人,但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后,我还是很震惊的。或许是因为我责备得太严厉了,才会变成这样。”
辻的脸上露出强烈的悔意。
不,不是的。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保护“夜半绞人魔”,才选择永远封住自己的嘴。但,我又如何能向辻道出这个实情。
“哪里,您客气了……”我暧昧地回答,再次深深低下头,然后离开了。走出春日家的大门后,我掏出手机,从通讯录中选择鹰央。说实话,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如果向她报告说没有任何收获,她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还是等到明天周日,去“下午时光(Afternoon)”买些蛋糕,带去鹰央的“家”给她吃吧。“下午时光”是距离天医会综合医院十分钟车程的一家咖啡店,店内贩售自家烤制的蛋糕,是鹰央非常喜爱的食物。只要鹰央不开心,就喂她甜食——这是在综合诊断部工作时十分重要的一条风险防控举措。
“那人一不开心就马上不干活了。”我一边吐槽,一边拨打鹰央的号码。一般来说,她很快就会接电话,然而今天铃声响了好久也不见人接。
“是上厕所了吗?”
我嘟囔的时候,呼叫声消失了。
“喂,鹰央老师,我刚才去过春日正子的追悼会了。”
她没有回答。是信号不好吗?我皱着眉头,继续报告。
“那个,春日宏大和辻先生据说是在同一家妇婴医院出生的,但医院的名字他不记得了,而且好像已经闭院了……”
“晚了一步……”
鹰央无力的声音轻轻打断了我的叙述。
“晚了一步?不过,总不好在葬礼途中把人家叫出来问话,所以挑了快结束的时候过去的。正好也能比较冷静地……”
“不……我的意思是说,没赶上。我没能帮助……”
听到鹰央悲痛的语调,我察觉到事情不妙。
“怎么了,鹰央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上网看新闻吧。出号外了。”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咦?鹰央老师?喂?”
我冲着手机呼叫,然而耳边只是单调的电子音。
“网上的新闻?”
不明就里的我打开了新闻应用程序。屏幕上出现了新闻的标题列表。看到位于顶部的标题,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板桥区发现女性被绞杀遗体 “夜半绞人魔”再度行凶?》
伞柄从手中滑落。我呆呆地拿着手机伫立,任凭硕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