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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正子葬礼的第二天,星期日的下午,在“书之林”丛生的昏暗室内响起了敲门声。坐在沙发上的鹰央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我只好代为回答“请进”。片刻后,门被打开,樱井带着三浦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不见了平素暗藏的杀机,只剩下颓然的憔悴。
“您好……打扰了。”
樱井无力地问候,然而鹰央几乎没有搭理他。他穿过“书之林”的缝隙走了过来,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在单人的沙发上。一旁的三浦紧张地彷徨着视线。我很理解他的心情。连已经习惯这个室内的我,都因眼下沉重而紧绷的气氛压得要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第一次来访这诡异的魔女之家的三浦了。
“说吧,这么急着找我是什么事?哼,反正是那个新发现的尸体吧,还能是什么。”
警方已发表公告称,昨日在板桥区废弃房屋内发现的尸体,很有可能是“夜半绞人魔”行凶所致。这件事立刻被媒体竞相报道。第四名——算上四年前的事件便是第七名——被害者的出现,唤起了对无差别杀害女性的凶手的愤怒和恐惧,同时也招致了对至今未能逮捕凶手的警方的谴责和非难。
我从早便没有出门,一字一句地看着电视节目中介绍的事件详情,这时接到了鹰央的电话。
“下午三点左右,樱井要来‘家’里谈事情,你也过来。”
听到颇具分量的话语,我只能回答“明白了”。比起节目里不甚准确的内容,樱井讲述的情报更靠谱。这样想着,我们在这个“家”中集合了。
“那、那个,各位要不要吃点蛋糕呢?”
我料到了气氛不会太好,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糟糕。为此,我来之前特地去“午后时光”买了四块鹰央喜欢的蛋糕,以期缓和气氛。
“用不着你费事。”
然而,面对鹰央的锐喝,我脸上堆出的谄媚笑容也只能原地僵住。
“首先请允许我们道歉。非常对不起。”
突然,樱井低下了头,朝我们露出略有些薄的头顶。
“道歉?为什么道歉?”鹰央只是冷冷地低头看着樱井。
“是我们没有正确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能够及时逮捕犯人。不,不止这些……”
“以为之后不会再出现被害者了——是这么想的吧。”
鹰央用平淡的语气接过樱井的话。后者抬起头,苦涩地回答“是的”。
“哎?警方认为不会再有杀人事件出现了吗?为什么……?”
我反射般说出疑问。
“因为四年前出现的被害者总共是三人。”鹰央有些恼怒地挥了挥手。
“杀死了三个人就会感到满足,而在短时间内不会再犯案,趁这期间警方集中人力搜捕。是这么想的吧?”
樱井苦着脸点了点头。
“但这次并没有止于三个人,而且作案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我也想着下一次作案不久就会发生,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出现了。本来是以为至少会再有个两三天。”
鹰央无力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几天她异常焦躁烦恼。她知道下一次行凶即将发生,所以才竭尽全力想要找出凶手的真面目,以防有更多人被害,遗憾的是结果未能如愿。
“‘夜半绞人魔’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了,接下来只会大开杀戒。所以才说,你们不该守着那没用的面子,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追捕犯人。”
“您怎么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行凶?那难道不是天久大夫您个人的猜测吗?”
大概是因听到警方受批判而不满,三浦不服气地抬高了嗓门。然而鹰央只是略收起下巴,瞪向三浦。
“个人的猜测?你真的以为我是凭那种浅薄的根据说话的吗?这是基于连环杀手的统计学特征进行的推测。这次的凶手通过犯案感到性快感,这类人会随着不断犯案而增强自信心,每次作案都比上一次更加大胆,犯案的间隔也逐渐缩短。”
“可四年前的那次,被害者只出现了三个人啊。”
“那是因为出现了足以阻止凶手作案的某种情况。大概就是我宣布死亡的那个男人,不管是春日宏大也好还是X也好,死了这件事。这类连环杀手作案和停止作案大多都需要某个契机,若没有出现让他停止犯案的契机,他只会继续行凶。这是最普遍的情况。”
听到鹰央条理清晰的说明,三浦闭上了嘴。
“鹰央老师,您刚才说他开始犯案也需要某个契机,对吧?”
我问道。鹰央点了点头。
“没错。统计上来看,大多是受到某种强烈的精神压力所致,比如家人或配偶离世、在职场被解雇、得知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等等。”
“也就是说,凶手在四年前因受到某种强烈的精神压力而开始犯案,但因春日宏大、或者是X的死亡而暂时停止了行动。然后直到最近,他又受到某种精神压力而开始继续犯案。是这样吗?”
“四年前开始犯案的契机应该是精神压力,但重新开始作案的原因就不好说了,也有可能是实在忍不住了这种很不起眼的理由。这些都是很基础的内容,专案组难道还不清楚吗?”
鹰央显得无语。樱井只是垂下了肩膀。
“在日本,连环杀手导致的连续杀人案件非常罕见,所以没有进行您刚才说的统计分析,只是按照通常的做法,以走访、现场勘察和遗留品等为中心进行调查。”
“这种方法处理一般的杀人案还算有效,但这次拖的时间越长,被害者就会越多,没时间那么磨蹭了。”
“我们也没办法啊。我们对付连环杀手的经验很少,目前也在讨论要不要请求美国专门机构的帮助,但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樱井无力地垂下头。“那个……”这时,三浦略微举起手。
“从统计上看,失控的连环杀手最终会怎么样呢?”
“绝大多数情况下会遭到逮捕或是自杀。随着凶手的自信增加,犯罪行为愈发大胆,案发现场也会留下更多的证据。而且,作案间隔变短,意味着对现场的调查不够充分。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被警方揪住尾巴。”
“那,这次的凶手也……”
“没错,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逮捕。不过……”鹰央压低了声音。“这要以多少人的性命为代价呢?”
三浦漏出一丝呻吟。
“您是已经知道下一次命案很快会发生,所以前天我来这儿的时候才那么执着地让我提供情报啊……但,我碍于专案组的指示,没有提供足够的情报。”
樱井表现出强烈的后悔。
“看新闻里说,昨天发现的尸体已经是死后过了两天吧。也就是说,你上次来的时候,命案已经发生了。就算你给我更多情报,也已经晚了”鹰央说着,脸上露出自虐般的嘲笑。
“天久大夫,您能重新给我们一次机会吗?”
“重新给一次机会?”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遇害了,一个也不想再看到。所以,希望您能协助我们。专案组得到的情报,我全都会告诉您;若您需要其它情报,我们也会尽力搜集。能不能请您帮助我们,在下一个被害者出现之前抓住凶手呢?”
樱井再次深深低下头。站在一旁的三浦也跟着效仿。
“哼,上次还反复强调说外行不要插手,这次吹的又是什么风?难不成是听到舆论的评判,专案组开始改主意了?”
“不,专案组的方针没有变,负责案件的组长仍然指示我们严格保密,谨防情报泄露。如果我向您提供情报的事情被上头发现,我们应该会被调离专案组,视情况可能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
“……你干嘛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还要找我帮忙?”
“大宙神光教案件、密室内溺死事件,还有前些天的隐形人杀人事件——至今以来,您帮助我们解决了太多我们没能解决的案件,我一直看在眼里。”
“不过前天你说了,凶手要么是春日宏大,要么是他的同卵双胞胎X,没有其他可能性。到了这一步,剩下的就要靠警方的人力了,不用我帮忙也能逮捕凶手。你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鹰央看向樱井的视线变得锐利。这人真记仇啊。我默默等着樱井的回答。
“不,我仍然这么想。但是我总觉得,我们警方或许漏掉了什么线索,或是有什么严重的误解。那样的话,能指出我们错误的人,据我所知只有您一个。”
樱井的态度罕见地极为坦率。鹰央抱着双臂,向后靠在沙发上。
“出什么事了?我记得你不是那么重感情的人吧。之前你找我帮忙的时候,态度都是挺悠闲的,而且也不会带着搭档的刑警一起来,这样万一被专案组发现也不会连累到搭档。”
“是我拜托樱井先生带我一起来的。因为,看到那个……”
三浦像是拼命要抑制心中的情感一般,没有继续说下去。樱井站起身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次,去通知被害者家属的,是我们两个人。”
樱井露出忍着痛苦的表情。
“被害者是二十四岁的女护士。她的父母在她幼时离异,她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她努力学习,当上了护士,在老家附近的一家综合医院就职,半年前和同院的一名医生缔结了婚约,准备下个月举办婚礼。可是三天前,她下班回家,快到家的时候被凶手袭击,……带到废弃的房屋里遭到绞杀。”
听到如此悲惨的内容,我只有沉默。
“听到女儿遇害的消息,母亲当场昏了过去,目前仍在住院。”
樱井揉了揉鼻根,长吐出一口气。
“不能再有人遇害了。只要能阻止命案,我的饭碗不算什么。所以,天久大夫,拜托您了!”
樱井和三浦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鹰央的回答。后者盯着两人,沉默了十数秒,才缓缓开了口。
“……警方现在还把春日宏大看作是最大嫌疑人吗?”
闻此,两人的表情立刻明朗起来。
“啊,是的。因为在户籍记录上是登记为死亡,所以没有发布通缉令,但已经向全国各地的警察机构发送了照片,同时准备将春日宏大的肖像画作为重要参考人也发到各地。”
三浦乘着势头回答。
“确实,不管凶手是春日宏大还是他的同卵双胞胎,长相应该差别很小,这确实是有效的手段。还有吗?”
“考虑到凶手可能接受过整容手术,一旦遇到看上去可疑的男性,就会要求进行自愿DNA检查。”
“你们怎么判断可疑不可疑?”
“春日宏大或者他的双胞胎应该在四十多岁,而且在被害者的周围活动。考虑到犯罪行为中断了四年,我们也在搜寻同期间被判服刑后出狱的人。”
“说白了还是地毯式搜索。虽然方法可行,但太耗费时间和人力了,只靠这个方法恐怕很难及时找到凶手。”
樱井点头表示同意。
“的确如此。而且,专案组对地毯式搜索并不是很热心。从专案组组长到各部门负责人都认为春日宏大是真凶,正倾尽全力寻找他。”
“现在这个阶段就这么集中目标是不是太心急了?组长他们这样想的依据何在?”
“实际上还真的有。只是前天没有告诉您。”
鹰央一瞬间不快地撇了撇嘴,然后催促樱井。“是什么?”
“七年前去世的父亲对春日宏大管教严厉……甚至到了虐待的地步,这您知道吧?”
“嗯,我听说了。”
“父亲酗酒成性,而且几乎每次喝醉酒后都会打人。我们听附近的居民说,从很久以前,父亲喝醉酒后就会大声怒骂‘你这个杀人犯!’或者‘你不是人,是怪物!’之类的话。或许父亲真的知道春日宏大是个杀人魔。”
“咦?您、您等一下”我揉起太阳穴。“他们家的父亲去世是在七年前,那个时候还没发生第一起绞杀案吧。父亲为什么会骂春日宏大是杀人犯?”
“确实很奇怪。可能只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或者……可能发生过我们不知道的杀人案件。”
“也就是说,在四年前发生绞杀案之前,春日宏大就已经犯下了命案,他的父母知道实情却隐瞒下来了吗?”
鹰央将食指抵在眉间。
“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我们也在寻找过去未能结案的杀人事件。目前专案组的意见是这样的:春日宏大从小受到父亲虐待长大,因此他的心中怀有杀人的冲动。最初的犯案只被父母发现,父亲得知儿子的作为后,便说家里容不下杀人犯,而把他赶到了屋子后面的板房里。”
“这太牵强了吧。不过,他父亲说的‘杀人犯’和‘怪物’有点让我在意……关于春日宏大和辻章介出生的妇婴医院,有什么情报吗?”
鹰央问道。三浦从西装的口袋中取出记事本翻找记录。
“是一个叫中本妇婴医院的小医院,十年前因院长年事已高而关闭了。”
“那个院长还活着吗?你们去找他问过了吗?”
“院长还在世,已经八十多岁了,住在西东京市。只不过,我们前去询问有关春日宏大的事情,但他只是回答,自己接生了上千个孩子,已经不记得每个孩子的具体情况了。”
“病历呢?”
“呃……病历据说已经销毁了。根据出生登记表来看,春日宏大和辻章介兄弟二人的确是在中本妇婴医院出生的,但没能查到接生时的具体情况。”
根据医师法,医生有义务将病历保存五年。那个医院已经在十年前关闭了,病历被销毁那也是没办法。
“那个医院有没有闹过什么负面消息?警方是认为春日宏大的双胞胎兄弟X虽然出生了,但没有登记在案吧。说不定X没有被登记,而是直接送人做养子了。这是明白的犯罪行为,如果那个医生经常做这种事情,很有可能曾经卷入一些纠纷或者被举报。”
“我们调查过了,但没有发现那些传闻。院长从未被卷入官司,也没有被立案调查的记录。”
三浦看着记事本说明。鹰央有些恼怒地摇了摇头。
“如果春日宏大真的有双胞胎兄弟,那个医生应该知道些什么。你们有没有好好调查?”
“这个吧,那位大夫上了年纪,相当顽固,而且不喜欢警察,好几次去找他都被赶出来了……”
“待会儿把他的住址告诉我,我和小鸟替你们去问。”
“哎?我们去问?”听到突如其来的提议,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面对同行的话,他说不定会放松一些警惕。春日宏大有没有同卵双胞胎,有的话他到底怎么样了,这是案件的核心。不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一切都免谈。”
她说的确实没错,可对方不喜欢警察并不代表就一定会喜欢我们,倒不如说很有可能会被出言不逊的鹰央惹怒。
到头来,还是要我想办法收拾局面啊……
“说到底,春日正子真的生下了双胞胎吗?如果没有的话,那我们的前提假设就不成立了。”
“根据别的搜查员报告,春日正子的一位友人说曾经听到过这种说法……”
樱井含糊其辞。鹰央狐疑地朝他看去。
“我明白了,我会重新找那个人详细问一下的。”
“很好。还有别的吗?”
樱井和三浦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吧,实际上这次我们发现了可能是犯人留下的讯息。”
“讯息!?”
“是的,有一张A4纸被折起来,放在了尸体的旁边。”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之前犯人没有留下这种东西,但这次留下了,说明他有了相当的自信,而且开始失控了。那种东西留下来只能成为证物,给警方更多的线索。那,上面写了什么?反正是炫耀自己作案的内容吧。连环杀手通常会认为自己超人一等,并且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同。”
“不过……问题是,我们现在看不清内容。昨夜下雨,纸张正好泡在水洼里,彻底浸湿了,上面的文字已经化开了一半。技术部门正在尝试恢复信息,今晚的搜查会议上应该能得到主要内容。”
樱井有些抱歉似地缩起脖子。鹰央脸上的好奇心如潮水般褪去。
“……那,别的呢?”
“目前暂时没有了。”樱井回答。鹰央摆了摆手。
“那就快点回去,调查清楚那个妇产科医生的住址和春日正子生下双胞胎的证词。”
“明白了。如果发现有用的情报,我们会再联系您的。”
樱井从沙发上站起身,带着三浦走向出口。打开房门走出去之前的刹那,樱井转过头看向我们,眼中是不可动摇的决意。
“绝对不能再让任何人遇害了。”
“那是当然。”
听到鹰央充满霸气的回答,樱井露出微笑,略一致意后便消失在了门外。数秒钟的沉默后,鹰央叫了我的名字。“小鸟。”
“我明白啦。妇科医生那件事吧。我也会跟着去的。”
我同样不愿再看到有更多人遭遇不幸。而我能为解决这个案件所做的最大贡献,便是帮助和辅佐鹰央。既然如此,我就尽到自己的职责吧。
反观鹰央却是讶异地看着下定决心的我。
“你说什么呢。我指的是蛋糕,‘下午时光’的蛋糕。那两个人回去了,他们的份就都是我的了。”
“……您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让我把蛋糕给樱井他们吗?”
“还能因为什么?”
“呃,这倒无所谓啦。您是打算三块都吃了吗?”
“算上你的就是四块。”
“……吃多了会坏肚子的。”
“有什么关系吗。现在必须尽快搞清楚‘夜半绞人魔’的真实身份,我的大脑需要糖分来工作。”
“好好好,我知道了。到时候变胖了可别怪我啊。”
我从厨房的冰箱中取出装着蛋糕的盒子。
“在正式开始调查之前,吃点蛋糕加加油吧。”(译注:原文「ケーキで景気づけ」,其中ケーキ(cake,蛋糕)与景気(けいき)发音相近,为谐音梗)
鹰央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起身,大步走到我身旁,从我手中粗暴地抢走了蛋糕盒。
“啊、等一下,鹰央老师,您这是……”
“你的蛋糕也归我了。叫你说那种土得掉渣的冷笑话,我在屋里差点感冒。没意见吧?”
面对鹰央冰点以下的目光,我只能缩起脖子低下头。
2
按下门铃,等了许久,然而从扬声器中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樱井来访后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左右,我和鹰央来到了西东京市的某个住宅街。不算小的庭院内,是一户日式平房,建筑虽然古旧,但显得相当雅致。这儿就是接生了春日宏大和辻章介的妇产科医生居住的家。今天下午,我们接到了三浦的电话,得知了这个住所。于是下班后,我和鹰央便为了打探消息而前来访问。
根据三浦的情报,妇产科医生名叫中本宰三,八十二岁,妻子已故,现独自居住于此。
“是不是没在家啊。”
我问向身旁按着肚子苦着脸的鹰央。
“……说不定是假装不在家。接着按门铃,按到他受不了为止,这是推销的基本策略。”
不,我们又不是来推销的……
“您的胃还没好吗?”
今天早上,鹰央便时不时地叫着“肚子难受”或是“有点恶心”等。
“……我已经吃了胃黏膜保护剂和PPI,还有促进消化道运动的药,感觉好一点了。”
(永琳:PPI为质子泵抑制剂(Proton Pump Inhibitors),又称氢-钾酶抑制剂。可与氢-钾酶结合使之失活,抑制胃壁细胞胃黏膜腔侧的质子泵,减缓胃酸分泌,从而缓解胃部症状。)
“我看您是一点都没好啊。真是的,都怪您一口气吃四块蛋糕。”
“才四块一点都不多啊。之前一直都没事,为什么偏偏这次……”
大概是又感到了一阵剧痛,鹰央不由得弯下身子发出呻吟。
之前是指您更年轻的时候吧。您只是个头矮长相嫩,看上去像高中生而已,实际上已经快三十了——当然,这话我是打死也不敢说出来的,只能在心中默默吐槽。突然,一声“吵死了!”的怒吼凭空炸裂,对声音敏感的鹰央立刻挺直了蜷曲的身子。
“到底想干什么!按那么多遍门铃,有完没完!”
怒吼声是从扬声器中传出来的。看来那位医生真的在家。
“对、对不起,我们是想找您问些事情……”
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支支吾吾。
“跟你们警察没什么好讲的,要我说多少遍才能明白!快点回去,听明白没有 !”
“我们不是警察!”察觉到对方打算挂断通话,我慌忙叫道。
“不是警察?那是媒体吗?那更没什么好说的了。简直一点礼貌都……”
“我们是医生!”
我大叫道。“医生?”扬声器中传来惊讶的反问。
“是的,我们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生。只要一小会儿就好,能占用一点您的时间吗?”
“天医会……我十年前已经退休了。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呃,那个,是关于春日宏大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同意,情急之下便说出了那个名字。瞬间,对方膨胀的怒意从扬声器中倾泻。
“春日宏大?警察来问那个名字好几次了。你们是受警方委托来问的吗?以为我瞒着什么事情?”
“不,我们绝没有那种……”
我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然而扬声器中的声音的火气越来越大。
“岂有此理!一群不懂礼数的家伙,马上给我回去!”
“我是天久鹰央。”突然,鹰央用凛冽的声音说道。“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我的祖父是天医会的创始人,我的父亲数年前刚刚卸任院长一职。”
她到底想说什么?我不解地看着鹰央。
“天久……真的吗?”扬声器中的声音似是在探寻。
“是真的。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方便吗?”
听鹰央说完,响起“噗”的一声,然后便是一片静谧。看来对方切断了通话。
“鹰央老师,您刚才为什么突然自报家门?”
“你就看着吧。这个男的看样子很注重‘礼数’,那就一定会有动作。”
她的话音刚落,房子的门便被打开,从中出现一位披着无袖和服的老者。我不由得惊讶,而老者则是踏着庭院中的石块向我们走来。他已年过八十,上身却相当笔挺,脚步也强健有力。白花花的眉毛下,看着我们的双眼炯炯有神,意志坚定。他大步朝我们靠近,来到门前停下,审视般打量着鹰央。
“我是中本。你就是天医会的副院长吗?”
“没错,就是我。不好意思突然找上门来,不过我们有些话想要问你。就在这儿讲也没关系。”
中本打开门,转过身。
“跟我来吧,有话到屋里讲。茶水还是有的。”
中本头也不回地说着,走进了屋里。鹰央得意地看了一眼愣得出神的我,跟在了他的后面。
我们进入屋内,被领到客厅。里面的家具虽然古旧,但显然经常得到清扫,显得干净整洁。中本留下一句“我去泡茶”然后离开了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冲一旁的鹰央耳语。
“为什么您一报上名字,他就给我们开门了?”
“他在这附近经营私人的妇婴医院。这类医院若出现需要急救的孕妇或新生儿,就会把患者转到综合医院。而在这一带,最大的综合医院就是我们院。”
“自己营业的时候受到了天医会的照顾,所以不能怠慢天医会创始家族中一员的鹰央老师,是这个意思吧。”
“你看他那么看重别人的礼数,自己肯定也是讲原则的人。”
中本端着盘子回到客厅,将盛了茶水的茶碗和传统零食摆在茶几上。鹰央立刻伸手准备拿零食吃,我轻轻拍掉她的手。
“您吃那么多蛋糕,已经把肚子搞坏了,就别再吃了。喝茶忍一忍吧。”
鹰央不满地撇着嘴,但还是老实地收回了手。
“我受了天医会的上任和上上任院长不少照顾。二位还好吗?”
中本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嗯,他们都精神着呢。不说这个了,我们是来找你打听春日宏大的事情的。”
“……又是那件事吗。”
方才表情还有几分缓和的中本立刻绷起了脸。我急忙试图解释,然而中本先一步开了口。
“那个男的到底怎么了?这几天警察也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打听他的事,烦得我受不了。”
“那你还记得关于他的事情吗?他出生的时候,有没有过什么奇怪的事?”
“我当医生的时候每年都接生了好几百个新生儿,而且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可能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鹰央歪着头,似是打心底感到不解。
“为什么……那你能记住你诊治过的所有患者吗?”
“当然了。”鹰央挺起胸。“从当实习医开始,第一个是神田洋一,三十七岁,急性肠胃炎。然后是花井松,八十二岁,心源性脑血栓。下一个是工藤昭,四十七岁,急性胰腺炎……”
(永琳:心源性脑栓塞指因房颤导致的脑栓塞。房颤是一种心律失常,会导致心脏内血液流动紊乱,易在心耳内形成血栓。血栓一旦脱落,顺着血管流向大脑,便极易引发脑栓塞,导致脑卒中甚至脑梗死。)
“鹰央老师,我们明白了,您不用再说下去了……”
我慌忙止住鹰央。放着不管的话,她真的能把迄今为止诊治的所有患者逐一列出来。中本愣愣地半张着嘴盯着鹰央,仿佛见到了某种奇珍异兽。
“我、我的脑子还算好使,但记性没你那么好。不好意思,我不记得那个叫春日宏大的人,而且就算记得,也不能告诉你。医生有义务保守患者的秘密,你也知道的吧。”
“医生之间交换患者的情报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仅限于和患者的治疗有关的情况。你们不是来医治那个春日宏大的,警察说他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没错,他应该是在四年前死了,宣告他死亡的就是我。但现在我们怀疑,那个男的可能还活着。所以我才来问你。”
“死了的人还活着?”
“我宣告死亡的,可能是他的同卵双胞胎兄弟。所以我想找你问,那个本该死了的春日宏大有没有双胞胎的兄弟。”
“警察也问过那个男的有没有双胞胎兄弟……原来是因为这个。”
中本喃喃道。看来,警方没有告知任何信息,而是单方面试图从中本的口中得到关于春日宏大的情报。
“那,实际上是什么情况?春日宏大有没有同卵的双胞胎?”
“我说过了,我不记得,就算记得也不能告诉你。妇产科里可不都是开心事,有的时候会出现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我绝对不会泄露秘密。如果想打听我负责接生了的孕妇或孩子的事情,就去法院弄一张搜查令来。”
中本的语气中是钢铁般坚定不动摇的意志。
“而且,如果想知道那个春日宏大有没有双胞胎,比起问我这个老头子,直接去找他的家人问,或者是派出所查档案不就行了。我跟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痛快话。”
“春日宏大的父母已经死了,他有一个小好几岁的弟弟,弟弟说他从没听说过哥哥有双胞胎的兄弟。而且,派出所里的户籍档案里,也没有关于双胞胎兄弟的记录。”
“那就说明他没有双胞胎的兄弟。你们都调查到这个份上了,还找我问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目前有客观证据表明春日宏大极有可能存在同卵双胞胎,然而记录上却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孩子。那么就有可能是出现了某些不便记录的事由。”
“……你是想说我干了什么违法的勾当吗?”
“有这个可能。首先想到的是违法收养,即收了钱后把自己医院里出生的孩子交给不孕不育的夫妇……”
“开什么玩笑!你是说我偷卖婴儿了!?”
中本拍桌而起,大声怒喝。然而鹰央没有为之所动。
“我没有断定,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
“出去!”中本指向房门。“马上给我从这儿出去!”
“那、那个,中本大夫,很抱歉冒犯到了您。不过能不能请再听一下我们的话呢?”
我急忙试图挽救局面,然而中本的怒气依旧。
“我说了马上给我出去!我为了无数母亲生下的孩子获得幸福,拼了几十年的老命工作,你竟然敢说我卖孩子赚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快点给我滚!”
中本的脸上泛着红晕,他的额头上浮现青色的静脉。
“鹰央老师,我们先回去吧。”
我起身劝着鹰央,然而她依旧纹丝不动。
“我不会从这儿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他。他的记忆中,一定有能解开案件的关键情报。”
“我不知道什么案件,跟我也没有关系!”
“如果说你拒绝提供帮助,导致有人被杀害,也没关系吗?”
“有人……被杀……?”
“没错。警方和我们在找的凶手,就是‘夜半绞人魔’。”
中本瞪大眼睛,僵住了身子。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中本知道这件事,但没有开口。眼下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什么情报都得不到。
“犯人在前几天刚刚杀害了一名年轻女子。被害女子原定下个月举办婚礼,本来可能在一两年内就生下孩子,成为孩子的母亲。但因为‘夜半绞人魔’,那个美好的未来已经永远不会到来了。”
中本紧抿着嘴,听着鹰央的话。
“不尽早抓捕凶手的话,就会有更多女子遭遇同样的不幸。为了阻止凶手继续作案,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情报。明白了的话就坐下来好好听我说。”
鹰央抬头看着中本。后者动作缓慢地坐到椅子上。
“很高兴得到你的理解。那就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鹰央向后靠在沙发上。中本不甚情愿地撇了撇嘴。
“那个叫春日宏大的男的,就是‘夜半绞人魔’吗?”
“或者是他的同卵双胞胎兄弟。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至少,春日宏大有双胞胎的兄弟,然而在公共的记录上却找不到他的身影。所以才来找你问是怎么回事。”
听完鹰央的说明,中本举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饮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的回答不会改变。既然公共的记录中没有,那就说明春日宏大没有双胞胎的兄弟。我从业至今,一次也没有违背作为医生的伦理规范。我敢对天发誓。”
“但这样的话就说不通了。春日宏大出生的时候,一定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论多么小的事情也好,快点想起来。”
“不要强人所难了。四十多年前的事情,还没有记录,我根本想不起来。”
“不快点逮捕犯人,还会有更多人牺牲。这个犯人是典型的连环杀手,已经要变成为了杀人而生的怪物了,必须尽快抓捕才行。”
鹰央急切地说道。这时,中本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一些。
“为了杀人而生的……怪物……”
他喃喃着,像是因中暑而眩晕。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等、等一下。”
鹰央心急如焚地从沙发上起身。然而中本伸手制止,同时用另一只手扶着额,低下头。
“春日宏大真的有双胞胎的兄弟吗?是这样的吗?”
鹰央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中本抬起了头。
“给我三天……不,两天就好。我要确认一下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一旦确认了,我就会联系你,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还等什么啊,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哪怕是假设也好。”
“不行。我刚才说了,保护母子的隐私是我给自己定下的铁规距。要打破这个规矩,必须是我有绝对确凿不可动摇的证据才行。”
中本和鹰央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让。我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局面。
“那个情报有让我等两天的价值吗?知道了的话,就能更快地找到犯人吗?”
“不是更快。我可能……知道凶手是谁。”
“什么!?”鹰央睁大了猫一般滚圆的眼睛。“那你现在就告诉我,是春日宏大吗?还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不行!要么等两天,要么就别想从我这儿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你怎么办?”
鹰央懊恼地咬着嘴唇。
“……我给你一天。明天之内必须告诉我。凶手随时都有可能再次作案,我们没有时间了。”
“知道了,我明天联系你。没别的问题的话,你们快点回去,我需要马上开始调查。”
中本起身,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小声呢喃。
“怪物啊……”
“明天之内啊。这还真是让人心急啊。”
樱井用刀叉切开汉堡肉排。
“就算是假说也好,快点告诉我不就得了,卖什么关子。”
鹰央拿着勺子,以十分粗暴的动作将咖喱和米饭搅在一起。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明明也是每次都说着什么“在半道就挑明真相多没意思”总不肯告诉我,真有脸骂别人。
约一个小时前,我们离开中本家,返回天医会综合医院的途中,接到了樱井打来的电话。“刚刚结束了搜查会议,得到了一些新的情报。方便的话找个地方一块儿吃饭吧。”我们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在新青梅街边的一个家庭餐馆碰头,三人一块儿吃起了晚饭。
“对了,三浦警官呢?”
我一边吹气冷却盘中热气腾腾的多利亚饭(译注:一种米饭料理,通常在肉饭上淋奶油调料沙司和芝士后放入烤箱烘烤而成。据信源于法国,多利亚为法语Doria之音译),一边问道。
“搜查会议结束之后,剩下的时间就是自由行动了。目前专案组是在警署内的练武场打地铺住宿,搜查员一般都会在警署或者去附近的酒吧私下里交换情报。如果我和三浦两个人都溜出来的话,别人就会怀疑我们去了哪儿,所以就让三浦留在警署里了。”
“那你溜出来没事吗?”
鹰央问道,她嘴里塞满了咖喱。
“我是经常溜出来乱逛,所以别人不会想太多的。”
樱井露出讨好的笑容。之前看他就觉得不太像个警察,看来在警察眼里他也有些特立独行。
“总之话说回来,中本大夫说他可能知道凶手是谁,指的应该还是春日宏大的双胞胎兄弟吧?”
“应该是没别的可能了,不过……”鹰央面露难色。
“总觉得他注意到的不是这个问题。”
我从一旁插嘴。
“会不会是春日宏大出生的时候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呢?”
樱井吃了一块汉堡肉排后问道。
“差不多吧……不过,他花一天的时间,是想确认什么呢。都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再怎么花时间应该也很难想起来了吧?”
“说什么呢小鸟?他不是要回想起来,而是要调查病历和看护记录,所以才要我们等一天。”
“病历?病历不是已经销毁……”
我惊讶地叫道。鹰央挥了挥勺子。
“那明摆着是骗人的。如果别人知道他还留着病历,警察肯定会要求提交的,所以才撒了谎。他那么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地把病历销毁?那些可是他工作的见证啊。”
“那,中本大夫是打算花一整天的时间翻阅过去的病历啊。”
樱井嘟囔。鹰央用勺子指向他。
“没错。如果明天中午他联系我们了,你们就马上去搜查他的家,肯定能找到春日宏大出生时候的病历。”
“您这太强人所难了,我们上哪儿去弄搜查令啊。”
樱井打着哈哈,然而面对鹰央锐利如箭的目光,他立刻收住了笑容。
“……到时候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少打那些官腔,听腻了。”
“哎呀,毕竟警察也是公务员嘛,姑且……算是官方组织吧。”
鹰央又朝他瞪了一眼。后者缩起脖子。
“中本的家里铁定有跟凶手有关的线索。……在下一次命案发生之前,我们必须找到那个线索。”
“我明白了。如果过了明天,中本大夫还没有联系二位的话,我会想办法拿到搜查家宅的搜查令的,……哪怕动用一些非正常手段。”
樱井收起了脸上假惺惺的笑容,露出警视厅搜查一课凶杀案件班刑警的表情。看到每天与杀人犯打交道的男子凌厉的面孔,我不由得挺直了后背。
“不过,中本大夫在途中好像突然变了态度。大概是听到‘怪物’和‘为了杀人而生’这几个词的时候有了不寻常的反应。”
我试图缓解紧绷的气氛而开了口。
“您说‘怪物’……吗?”
樱井问道,脸上重回方才讨好的笑容。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鹰央端起盘子,将剩下的咖喱用勺子一口气扒拉到嘴里吃了下去。
“本来是想等吃完饭再说的,不过既然您提到了,就现在给二位看吧。”
樱井从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显然是模仿了某美剧中著名刑警的战壕风衣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技术部门报告说,他们尽可能复原了凶手留在作案现场的那张纸。看内容像是犯罪声明……或者应该说是发给我们警方的挑战书。”
他苦着脸,将照片放在桌上。
(译)
告愚蠢的警察
你们想抓住我也没用
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已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
我是超越了死亡的 与生俱来的怪物和杀人犯
没有任何人能抓住我
【* * - *】
照片中是用直尺划出的笔直文字,最后是被水打湿而模糊不清的暗红色署名。
“字是用油性笔写的,所以被雨淋湿了也没有严重损毁。”
“最后这块又黑又红的是什么啊。看上去有点像片假名,而且唯独这块儿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这应该是署名吧。”
“是的,只有最后的署名部分不是用油性笔写的。”
“那是用水性笔吗?”
“……不,是血。从那片字迹部分,我们检测到了人类的血液。”
我愣得无语。樱井指向暗红色的模糊痕迹。
“而且,从这里面的血液中,我们提取到了和案发现场里发现的同样的DNA,据此认为是凶手用自己的血液写的。”
“血书署名啊。”鹰央盯着照片。“从写有犯罪声明的纸或油墨上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凶手使用的都是一般商店里出售的物品。”
“那就没法从纸张或油墨的来源锁定凶手了。剩下的就是看声明的内容里有没有线索……”
鹰央抚摸着下巴。
“关键词是‘已经死了’‘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还有‘怪物’。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是春日宏大在说自己在记录上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被抓到。”
“是的,专案组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凶手确实是春日宏大,那么他应该知道自己藏身的春日家板房已经被警方搜查过了,即警方已经知道自己可能还活着。然而这份声明上却写的是‘我已经被认为是死人,所以绝对不会被捕’,显得很有自信,和前面说的看上去矛盾。还有就是这个。”
鹰央指向照片中的“怪物”一词。
“凶手是已经夺走七条人命的怪物。如果是春日宏大,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了的人重新活过来开始犯案,自称‘怪物’也并不奇怪。但这里面写的是‘与生俱来的怪物’。总觉得这个‘与生俱来’别有深意……”
“您是说比如凶手不是春日宏大而是X,而且X自出生起便伴随有某种障碍吗?”
樱井问道,然而鹰央只是盯着照片,没有回答。
“X出生的时候呈现假死状态,所以没有留在出生记录里。但后来,X醒过来了,然后在春日家以外的地方被扶养长大。这个可能性,专案组也在考虑。”
“不,孩子出生时不论是假死还是真的死了,都会留在记录上。为春日正子接生的中本大夫是对自己的工作十分认真负责的医生,看上去不像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
我反驳道。樱井将吃完的盘子放到一边。
“我不是在否定小鸟游大夫您看人的眼光。只是,我在平时的工作中,见过太多看上去老实正直、背后却染指恐怖犯罪的人,所以实在是没法轻易地点头同意。”
我刚要张嘴,然而他说着“而且”冲我伸出手掌。
“出生证明等文件的确是由医生填写,但把那份文件交到户籍办公室的,一般都是孩子的父母或亲戚。如果说是提交文件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
“您是在怀疑春日正子和她的丈夫对X做了什么手脚吗?”
“没错。我们调查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中本妇婴医院的负面新闻,中本大夫涉嫌非法行为的可能性说实话很低。那么,怀疑春日正子和她的丈夫对X做了什么事情,也是很自然的了。”
“那些事情具体是指什么呢?”
“比如说非法收养,或是因为别的问题把X抛弃……”
“弃婴……做那种事情不会被发现吗?”
“只要不向户籍办提交出生证明,在记录上那个孩子就等于是不存在的。”
“请等一下。警方目前是认为凶手是春日宏大,X在四年前代替他死了对吧。可是按照刚才的说法,不应该是X才是犯下命案、留下这份声明的凶手吗?”
“当然,目前来讲春日宏大仍然是最主要的嫌疑人,但我们并没有排除X作案的可能性。从这次的犯罪声明来看,组长认为X是凶手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不过也有人怀疑是春日宏大为了诱导我们的视线而故意这样写的……”
樱井语焉不详,可见专案组中此刻也是相当混乱。
“现在不应该去考虑X。”
一直默不作声的鹰央凛然说道。
“关于X的情报,我们应该等中本的消息。他知道关于X的确切内容,至于是什么内容,我们再怎么猜也只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抓紧想这个。”
她指了指犯罪声明最后的四个模糊的暗红色文字。
“用自己的血写的署名——这里面一定藏着关键的信息。凶手自报了什么姓名,会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不过天久大夫,想解读署名还是很难吧。目前能知道的只是署名有四个字,而且应该都是片假名而已。”
樱井挠了挠脖子。
“不止这些。第三个字估计是长音记号,而且第四个字只有两划,那么只可能是「リ」「ル」「ソ」「ン」中的一个。”
“是这样,但前面两个字实在太模糊了,完全认不出来。专案组也进行了很多猜测,可到底还是没明白。”
鹰央紧紧盯着照片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樱井的话。恐怕她在头脑中正将所有可能的文字组合逐一尝试。我也跟着看起那四个字来。
“……西梅尔(シメール)。”
不觉间,这个名字从嘴中零落。只见鹰央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我。
“什么?你知道了?”
“不,算不上是知道了……”
“你刚才说‘西梅尔’对吧。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么想?”
鹰央从座椅上浮起身子,几乎是气势汹汹地朝我逼过来,险些撞上额头。
“呃、就是……您看,这个凶手不是把被害者给绞死的吗……”
我开始解释。鹰央仿佛机械人偶一般飞快地点头。
“也就是说,要绞住被害者的脖子。‘绞住(绞める)’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西梅尔(シメール)’”(译注:两词在日文中发音相近,为谐音梗)
鹰央登时停止了点头,随之而来的是笼罩周围的冰冷静默。片刻后,她的眼角便猛地吊起。
“混账东西,现在是开那种无聊玩笑的时候吗!”
她的怒吼声响彻店内,受惊的顾客纷纷朝这边投来视线。
“那、那个,鹰央老师,您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在这边拼命地想,你却在那儿编冷笑话。亏我听得那么认真,简直像个傻子一样。把我的期待还给我,把我的注意力还给我,现在,快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了什么而已,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次完全是我的责任,所以只好一个劲儿地道歉。我拿起菜单,打开到甜品页面,递到鹰央的面前。
“我请您吃甜品好不好?您点一个喜欢的吧。”
平息怒火的唯一手段便是奉上贡物。
鹰央一把抢过菜单,又狠狠盯了我数秒钟,才肯低头查看。
“……我点这个特款布丁时尚芭菲(special pudding a la mode parfait)也没关系吧?”
她用低沉可怖的声音说着,指向菜单上一款庞大的甜品。
白天才因为吃多了蛋糕闹肚子,现在又想吃那么大块头的东西,真是不长记性。我心中暗暗吐槽,然而脸上则是立刻露出笑容说“没问题,当然!”
“那就要这个。”
鹰央愤愤地丢下一句,然后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水。“明白了。”我脸上堆着笑回答,然后转头向店员下单。坐在对面的樱井一脸无语,但我也没办法。鹰央是我的上司,也是我所就职医院的副院长,我的值班次数、工作内容,以及绩效奖金评定,都是她说了算。更何况,(主要是因为鸿之池)她手里还握着我不想公开的若干秘密。如果惹她发了真脾气,天知道后果该多可怕。
“鹰央老师,已经点好了,马上就会送上来,您稍等一会儿。”
我下完单转过身,这时鹰央一把揪住我衬衫的领口,将杯中剩下的冰块一股脑儿倒进我的衣服里。我惊叫着猛地起身。
“您这是干什么啊!?”
“叫你刚才用冷笑话干扰我注意力,这是罚你的。就这点惩罚算你走运,要是我还剩了咖喱,也一块倒进去了。不说这个了,接着想凶手的署名吧。”
鹰央继续盯起照片,然而樱井将其拿在手中。
“没用的,天久大夫。这几个字变形得太严重了,就算能想到一些有意义的单词,也没法确定凶手写的到底是哪一个。万一弄错了,可能反而会离真凶越来越远。”
“但这可是凶手用自己的血写的名字啊。那个名字一定有某种意义。”
“那我们就等凶手给出一个确切的名字吧。”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下一个被害者出现吗?凶手已经失控到这个程度,不惜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让警察和民众知晓自己的存在,他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犯案,我们根本没时间悠闲地等。”
“您说的是有道理……”
忽然,鹰央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问道。
“对了,警方还没公开这份声明吧。”
“呃……我们还在讨论究竟要不要公开。有人认为公开会有助于搜集情报,但反对的意见说可能会导致出现模仿犯,或是刺激凶手的自尊心而加速他的犯案。”
听了樱井的回答,鹰央开始自言自语般低声嘟囔。
“这个声明不是只给警察看的,而是给世上所有人。如果在这个情况下,媒体 没有得到有关声明的消息,凶手说不定会有动作……樱井!”
“我、我在。怎么了?”
“你能说服专案组的组长,让组长暂时不要公开凶手留下的声明吗?”
“说服啊……老实讲,凭我一介搜查员,想说服组长不太容易。不过这次专案组的组长还算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能解释明白这样做更有利于抓捕凶手的理由,应该是有可能的。”
“这个凶手因多次犯案而未被抓捕,心里产生了一股无所不能的错觉,和想要展示自己的强烈愿望,所以才会做出在现场留下声明这种只有风险没有利益的举动。凶手的意图是让媒体公布他的声明,获得世人的赞誉。”
“赞誉?”我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残害了那么多女性,有谁会赞誉他?”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赞誉。很多著名的连环杀手都有狂热粉丝追随,而且这次的凶手还把警方玩弄于鼓掌中。对于一些无法想象罪行有多么残酷而不可饶恕的人来说,凶手就像是凌驾于国家权力之上的神仙一样。”
“天啊……”
“但,只要警方不公开声明,凶手的展示欲望便无法得到满足。为了填补内心膨胀起来的欲望,他一定会有另外的动作。”
“又是绞杀女子吗?”樱井疑惑。
“这个可能性不大。凶手虽然已经失控,但除了DNA以外仍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与自身有关的证据。为了作案,他仍然需要进行最低限度的准备,比如察看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有无行人通过等。而且,就算作案了,也不一定能保证自己的声明能被世人看到,或许和这次一样又被警方拿在手里。”
“那,凶手会怎么办?”
“比杀人更可靠地向百姓传递信息的方法——那就是直接向媒体发送声明。”
鹰央竖起左手的手指,得意地说道。
“这可是‘夜半绞人魔’的犯罪声明,收视率肯定会暴涨,对于凶手和媒体是双赢的局面,媒体肯定会乐于报道。同时,这对我们来说也有很大的好处。”
“好处?”
“没错。在新的犯罪声明里,应该会写有这次没看清的署名。而且,根据信函上的邮戳,还可以推断声明是何时从哪儿投递的,这些都是有助于锁定凶手身份的线索。所以,你一定要说服你的上级,先不要公开这份声明。”
鹰央板着脸盯着一言不发的樱井。这时,服务员说着“让您久等了”将巨大的芭菲端到了桌上,然而鹰央的视线一动也没有动。
樱井长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
“您可真会使唤人啊。明白了,我会想办法说服上司的。只要把您刚才说的内容解释清楚,我想上面也会明白的。”
“看你的了。”
鹰央笑着回答,将勺子插入芭菲里。
3
“太慢了!”穿着浅绿色手术服趴在沙发上看着漫画的鹰央怒喝。“小鸟,现在几点了?”
“墙上不是有表吗。您自己看呗。”
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着内科学参考书的我无奈地回答。
“现在正看到高潮呢。主人公遇到危机,和他一起上路的同伴们……”
“晚上十点十二分。顺便一提,四分钟前您也刚喊了一声‘太慢了’。”
“我有什么办法,本来就是太慢了嘛。”鹰央不满地叫着,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漫画上。
今天是我们访问了中本家的第二天。上班时间,中本没有联系我们,我只好下班后像这样在鹰央的“家”里打发时间等待中本的电话。我们也数次主动打电话联络,然而听到的只是留言的提示音。
“早知道这样,就该在下班之后直接过去找他。都怪你总是说‘再等一会儿’,才把我害成这样。”
“距离‘今天’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呢。他一定会在今天之内联系我们的。”
他是一位非常重视礼节的人,既然他说“一定会联系”,那就不会有错。
“真的假的啊。如果到了零点还不打电话过来,就马上赶到他家去。”
鹰央盯着漫画的页面,将手伸向茶几上装有酒心巧克力的盒子里。在她即将抓住一颗巧克力之前,我便将盒子拿了起来。
“干什么啊!”鹰央总算抬起了头。
“您吃太多了。肚子痛不是才刚好吗。”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鹰央今早起便因腹痛而叫苦不迭(很显然是因为昨天那个庞大到可怖的芭菲)。她不得不又吃了好几种胃药,刚才总算恢复正常了。
“真是的,肚子刚好就又要吃那么多,增加胃部的负担。您就不能长点记性吗。”
“长记性!?你说我!?”鹰央杏目圆睁。“论记性,我可比你强几百几千倍!”
“我知道您记性好,那就不要给刚治好的胃增加负担了。”
“现在比起胃,我的脑子更要紧。我烦得快要疯掉了,必须吃点甜的或者喝点酒才行。”
所以才选了又甜又有酒的酒心巧克力吗。
“总之不许再吃了。请您想别的办法吧。”
“那就给我情报!快点把中本手里的情报给我。要么给我情报,要么给我酒心巧克力!快给我快给我!”
鹰央躺在沙发上,开始一个劲儿地挥动四肢,宛如一个撒娇的幼儿园小孩。
真是够麻烦的。要不要直接把这一盒巧克力直接塞进她嘴里呢。正当我这样想时,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响起爵士乐的旋律。闻此,耍小脾气的鹰央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般,猛地直起了上半身。
“是中本吗?”
“……不,不是他。”我看向屏幕上的号码。“是樱井先生打来的。”
鹰央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
“假冒科伦坡找我们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啊,电话还没接呢。”
我按下通话键。鹰央说着“我对他没兴趣”抱着靠枕转过身去,显然是还在闹脾气。
“您好,我是小鸟游。”
“小鸟游大夫!您和天久大夫在一起吗?”话筒中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急切。
“呃,是在一起。不过她一直没接到中本大夫的联络,正在闹脾气,现在恐怕不会接电话的。”
“中本大夫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问道。大概是听到了中本的名字,鹰央转过脑袋看向这边。
“您现在是在医院的楼顶上吗?是的话请您到外面来,这样解释更快一点。”
“到外面?”说着,我站起身。
“怎么了?中本出什么事了?”鹰央也跟着从沙发上蹦起来。
“不,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樱井先生说到外面去……”
我推开房门,来到楼顶的平台。鹰央也从后面啪嗒啪嗒地跟了过来。
“我们到外面了,您是指什么?好像没看见什么异常啊。”
“东边。请您往东边看。”
东?哦,那就是另一头了。我来到“家”后面楼顶边缘的栏杆前。这附近没什么高楼,视野很开阔。
“我们来到东边了,您指的是哪……”
说到一半,我发觉到了异常,不由得停住了话头。约数公里远处的一个地方,正在发出和日用的光芒显然不同的红色亮光。定睛凝视之下,我惊得倒吸一口气。那是火焰。巨大的火焰夹杂着滚滚浓烟,朝着漆黑的夜空,正气势汹汹地升腾着。
“是火灾吗。烧得不小啊。”
来到一旁的鹰央握着扶手,看着远方嘟囔。
从这儿向东数公里的位置,应该是西东京市了吧。这么说来,最近好像才刚刚去过那儿。再加上樱井不同寻常的焦急语气,难不成那个火灾是……我只觉心脏正在加速跳动。
“喂,等一下。那儿该不会是中本的……!?”
鹰央发出尖叫。
“是的,中本大夫的家起火了。”
大概是听到了鹰央的叫声,电话另一头的樱井大喊道。
“小鸟,我们走!”鹰央转身便跑了出去。
“咦?您该不会是说……”
“当然是去中本的家了!”
鹰央的身影消失在“家”的另一侧。我急忙对樱井说“稍后联系”,然后追了上去。
我和鹰央离开了医院,乘着RX-8赶往中本的家。十余分钟后,我们接近火灾现场,消防车和急救车的警笛声越来越大,同时看到逐渐有住户走出家门,不安地望向浓烟滚滚的方向。
距离中本家还有数百米时,我向前倾身,透过前窗望向染成红色的夜空。来到中本家门前的小巷,正准备拐入,只见一名警员拿着导引牌挡在了前面。
“此处暂时无法通行,请您绕行。”
警员站在副驾驶席旁边说道。我降下车窗。
“着火的是我一个朋友的家,能让我们进去一下吗?”
“不可以,除了急救车辆外全部禁止通行。请您配合。”
对方的语气相当强硬。这时,鹰央猛地打开副驾驶席的门,警员慌忙后退。
“一边去,别碍事。”
下了车的鹰央朝警员瞪了一眼,然后不等我出声制止,便一溜烟地冲着现场跑去。“哎、等一下”警员慌忙叫道,然而鹰央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巷子里。
“哎,那个人真是!”
我将RX-8停在前方数米的路边后,也立刻下了车。
“喂,那儿禁止停车!”
“不好意思,这是紧急情况。”
警员迎面走来。我从他的身边闪过,追赶鹰央。“我不是说了不能进去吗!”身后传来警员的怒吼,然而我没有搭理,只是继续朝前跑去。这百分之百要领罚单啊。我心中抱头懊悔着,没多会儿便看到了穿着手术服的背影。
我放慢脚步,抬头看去,不禁哑然。约二十米前方是一堵人墙,再往前,曾经是中本家的地方,正燃烧着巨大的火柱。数台消防车向火焰喷着水,然而火势不见减弱。
我追上了被人墙挡住的鹰央。
“您别一个人跑了啊。”
“中本的家起火了啊。他家里面有‘夜半绞人魔’的重要线索,那个线索如果被烧没了要怎么办啊。”
鹰央拼命试图挤开人墙钻进去。她的脸上满是焦躁与不安。
“……明白了。”
中本是否平安无事,他有没有拿出我们需要的线索,这很重要。我插到鹰央前方,用自己的身体强行在人墙中挤出了一条通路。周围的人朝我送来白眼或咋舌,我只是用“不好意思,那是我朋友的家”来应付。穿过厚厚的人墙花了约三分钟,迎接我们的是一道警戒线,线的另一侧是数名警员。
我反射般举起手臂挡在面前。这儿距离火焰仍有数十米,然而传来的热量依旧惊人。起火的果然是中本的家,只是火势过于猛烈,几乎无法辨认建筑物的形状。鹰央从警戒线下钻过,但立刻被一名警员拦住。
“前方危险,请不要越过警戒线。”
“住在那里面的人还活着吗?我找他有事。”
“目前还不清楚。前方禁止入内。”
鹰央转过头看向我。我立刻明白了她目光的含义。她希望我能推开警察,和她一起冲入现场。然而我没有行动。
“小鸟!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里满是焦虑,然而我只是无言地盯着火焰。就算现在我们冲入里面也无济于事,而且继续接近可能会危及生命。
“鹰央老师,我们回去吧。”
我劝道。鹰央揪住了我的衣领。
“我们需要中本手上的情报!他知道线索,如果我们得不到那个线索,可能还会有人遇害的!”
我用双手包住鹰央抓着我衣领的手。
“我明白的。但,我们对这个火灾无能为力。消防队正在尽一切努力灭火,现在没有办法确认中本大夫的安危。而且,如果我们这样冲进去,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谁来追捕‘夜半绞人魔’呢?这里还是交给消防队员吧。”
鹰央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仿佛被火焰炙烤而融化的蜡烛一般。她当然也明白,我们面对火灾无能为力,然而一想到可能还会有牺牲者出现,她便难以遏制心中的焦躁和冲动。
“鹰央老师,我们先回医院吧。”
我再次催促。鹰央无力地点了点头,用极慢的步伐回到了警戒线的另一侧。我贴在她的身旁,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热量,再次挤开人墙。
“不好意思,打扰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结束了综合诊断部上午的门诊后,樱井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门诊室。昨天从火灾现场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车上果然贴了违停罚单)后,我重新给樱井打了电话,请他在了解情况后再联系我们。考虑到他可能会在半夜打电话过来,我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在鹰央“家”的沙发上等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樱井才打来电话说“话可能会比较长,而且马上就要开搜查会议了,等到中午左右我会过去的”。
“您辛苦了。”
我出言慰劳,同时打量着樱井。他的眼睛下方明显发黑,原本有些驼的背更加弯曲了,浑身上下散发出明显的疲惫,恐怕是一个晚上没合眼。
“是啊,累死了。”樱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点解释清楚。”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鹰央催促着,毫不掩饰心中的恼怒。樱井长叹了口气,然后用无力的声音开始了说明。
“昨晚九点二十四分,中本大夫的邻居拨打了火警电话,称中本大夫的住宅起火了。等到消防队抵达现场,发现建筑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最终出动了十二辆消防车,直到今天凌晨两点多才彻底扑灭了火。”
“这些都无所谓了,中本呢?他还好吗?”鹰央急切地想要起身。
“目前下落不明。只是,在灭火后,消防队员搜索现场,……发现了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遗体。”
“那是中本的遗体吗!?”
“还没有对遗体进行司法解剖,无法断定。马上将使用牙印等记录进行身份确认。不过根据现场的初步勘察,遗体属于一名高龄的男性,恐怕……”
鹰央紧咬牙关,发出咯吱的轧声。
“发现什么和‘夜半绞人魔’有关的线索了吗?中本应该把病历保管在家里了,就没留下一部分没被烧掉吗?”
“不,一点都没剩。保管病历的仓库就是起火点,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被烧掉了。而且,遗体也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病历库是起火点……”鹰央愣愣地嘟囔。
“是的。建筑的底层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里面摆着许多金属架,架子上有曾经摆放书类的痕迹,那些恐怕就是病历了。不过也全都被烧成灰了,遗体也是在地下室的中央被发现的。”
“……遗体的死因是灼伤吗?”
“刚才说了,目前还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给出确切结论,但法医的初步意见是很有可能在起火之前就死亡了。遗体的肋骨处存在被刀一样的物品刺入的痕迹。”
“……是凶手为了消除线索而杀人灭口了吧。”鹰央呻吟般说道。
“专案组也是这样想的。中本大夫保管的病历里,有能够锁定‘夜半绞人魔’真实身份的重要线索。凶手设法知道了这一点,便潜入中本大夫的家中将其杀害,把尸体搬到地下的病历库,并泼洒了促燃剂,将所有的病历全都烧光了。”
“促燃剂?”听到陌生的单词,我不由得反问。
“就是灯油之类的化石燃料。看昨天烧成那个样子,应该是汽油(gasoline)吧。泼了汽油后点火,会在短时间内引发剧烈的燃烧。”
鹰央一边咋舌一边说明。
“消防局也认为使用汽油放火的可能性很大。”
“那意思是说,凶手昨晚杀害了中本大夫,放了火后逃走了吗?”
我问道,然而樱井摇了摇头。
“不,不一定是昨晚杀害的。从疑似为起火点的地下室,我们发现了类似自动点火装置的残骸,其中包括闹钟等物品,在网上很容易查到制作方法。凶手恐怕是在泼洒汽油后安装了定时装置,离开了中本大夫的家。”
“那现在还不知道作案的确切时刻吗?”
“是的。遗体也被燃烧损毁得很严重,恐怕很难推算死亡时间。我们完全被凶手摆了一道。不仅重要的知情人遇害,而且连记录也全都被烧光了。”
樱井无力地垂下头,显得疲惫不堪。其中的原因,除了彻夜行动无暇休息,更多的是被凶手玩弄而丢失了线索的空虚感吧。不堪沉重气氛的我开口问道。
“那个,警方的搜查有结果了吗?我记得您说过,已经把春日宏大的照片分发到全国各地,同时在检查所有可能是X的人的DNA样本吧?”
“目前没有收获。没有人说看到过和春日宏大长相相似的男子,检查的所有DNA也都不匹配。”
“……被抢先一步了。”鹰央低着头,轻声嘟囔。
“咦?鹰央老师,您说什么?”我斜着眼问道。
“这次的凶手抢在警方和我前头。不只是中本遇害,其它所有行动都是在完全掌握了我们的情况后进行的。一开始我只是以为他很聪明,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您是在怀疑警方掌握的情报泄露了吗?”樱井的声音变得冰冷。
“这次的搜查行动投入了不少人力吧。再如何警告注意,也很难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封上,比如像你这样私下提供情报的。”
被戳到痛处的樱井略微扭动身子,显得不甚自在。
“先不说我,别人不会向凶手泄露情报的。”
“现在还没确定凶手是谁呢,你怎么敢肯定?”
“虽然没具体确定,但总归是春日宏大或他的同卵双胞胎中的一个。就算是做了整容改了样貌,只要有男子经常打探事件,年龄约四十岁,哪怕是记者也会被盯上的。”
“也有可能不是亲自打探,而是通过别人间接收集情报。总之情报遭到泄露的可能性仍然很大。”
樱井脸上露出不快。原本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险恶。
“鹰央老师,樱井先生,二位先冷静一下吧。我们在这儿吵,开心的可是凶手啊。”
听到我的劝说,樱井垂下了视线。“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了。”鹰央也小声回答“我也有错”。看到气氛缓和了一丝,我放下心来。
“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搞不懂这次的案子。”
鹰央用两只手挠着微卷的黑发。
“凶手和辻章介是兄弟关系,藏在春日家房子后面的板房里,而且从六年前补上的墙壁窟窿里还发现了沾有凶手DNA的美工刀。据此,我们认为凶手是春日宏大或他的同卵双胞胎X。这些都没问题。四年前我诊断死亡的人如果是X,那么凶手就是春日宏大;反过来就是X。”
鹰央语速极快地整理着目前的情况。
“春日宏大和X有着几乎相同的基因,所以长相应该也很相似。当然不排除接受了整容手术的可能,但手术不会改变年龄和整体给人的感觉。现在我们有了凶手的DNA、年龄以及外貌这些情报,完全足够锁定凶手了,可是动用了警方的人力,到现在却还是没抓到凶手。”
樱井说着“实在惭愧”缩起脖子,然而鹰央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不止如此,凶手还变本加厉,在案发现场留下了犯罪声明,极为猖狂。他显然是有相当的自信,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被捕。那句‘我已经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开始以为是之春日宏大在文件记录上被登记为死亡的意思,但现在看来可能不对。我大概是在很基本的地方犯了错误。到底是什么?我漏了哪个地方?”
鹰央低着头责问着自己,脸上满是痛苦。
“哦、对了,想起来有件事情忘了告诉您。”
樱井战战兢兢地说道。鹰央依旧低着头,只是扬起了视线。
“呃,就是春日正子的邻居关于‘春日正子有双胞胎’的证言。前几天我和三浦去找那个人重新问了一下。她是一位家庭主妇,六十多岁,住在那儿挺长时间了,丈夫离世,现在和三十多岁的长子一起生活……”
“那些事无所谓,快点说结论。那个女的是说春日宏大有双胞胎兄弟了吗?”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具体的情况记不清了,不过她肯定春日正子的确说过自己怀上了双胞胎。”
突然,鹰央猛地抬起了头。
“怀上了!?她说的不是生下来,而是怀上了双胞胎?”
“呃,是这样的。这怎么了?”
“她怎么知道怀的是双胞胎?那个女的没说什么吗?”
“好像是听春日正子说做了超声检查,然后看到的……”
“超声!?”鹰央尖叫。
“怎、怎么了,天久大夫?超声检查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女的证言说‘春日正子曾经通过超声检查得知自己怀上了双胞胎’,没错吧?”
“没错,我听得很清楚。那个,用超声检查知道怀了双胞胎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以观察胎儿为目的对孕妇使用回声检查、即超声胎检,是在一九六七年首次进行的。之后,以大学附属医院为首的各诊疗机构开始引入该技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普通的私人妇婴医院里也得到了普及。”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头脑中计算了一下,立刻睁大了眼睛。
“咦,这不对吧。年龄合不上啊。”
“没错。春日宏大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四十二岁,也即他是一九七六年之前出生的。他尚在母胎里的时候,不可能通过超声检查来得知有没有双胞胎。”
“这……”樱井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焦虑。“不过,那个邻居证实了,春日正子的确说过自己怀上了双胞胎。”
“那么有双胞胎的就不是春日宏大,而是他的弟弟辻章介。辻出生的时候,超声胎检技术已经得到普及。X是辻的双胞胎兄弟。春日正子不是在四十二年前,而是在二十八年前生下了辻和X。”
“难道说,中本大夫被害是因为……”
我试探般看向鹰央。
“没错,中本保管的病历里,很有可能留下了相应的记录。官方文件上没有留下记录,说明春日正子没有向户籍办提交X的出生证明。唯一能够确认X存在的记录,就是中本保管的病历。”
“您、您等一下”樱井急忙说道。“这就是说,春日宏大没有同卵双胞胎,也就是没有和他共享一套DNA的兄弟吧。那,四年前在这家医院里死的是……”
“没错,就是春日宏大本人。既然没有同卵双胞胎,也就没有长相一致能当替身的男子。也就是说,春日宏大不是凶手,辻章介的双胞胎兄弟X才是‘夜半绞人魔’。”
“天啊……我们一直以为春日宏大或者他的同卵双胞胎是凶手,寻找的也都是四十岁左右长相酷似的男子。但实际上,X比这要年轻十多岁,而且他的DNA和春日宏大的DNA还不一样。也就是说,我们全都白忙活了。”
樱井抱着头,痛苦地说道。
“之前认为X是春日宏大的同卵双胞胎,原因是案发现场采集到的DNA样本和春日家六年前修好的墙壁窟窿里发现的美工刀上残留血液的DNA相匹配。但,如果说春日宏大没有同卵双胞胎,就会有别的解释。”
鹰央顿了一顿,然后竖起食指。
“X在那个时候已经进入了春日家,可能是被春日正子或春日宏大带进来的。”
“可是,辻先生从来没说过有那样的人……”
樱井抱着头,无力地试图反驳。
“那个时候辻刚好结婚而离开了春日家,再加上母亲加入了教团,他就更加疏远了自家,不知道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也可以理解。”
无言以对的樱井的背更驼了。一直以来,他们踏破铁鞋千辛万苦地搜寻,找的却是完全错误的人,他会如此失落也难怪。
鹰央捂着嘴,悄声嘟囔。
“X到底是谁……”
4
“……这个X到底是谁啊?”
推开门的瞬间,我便听到了茫然自失般的嘟囔声。仔细一看,鹰央正绕着“书之林”蹒跚地踱步,不时地瞅一眼桌上电脑的显示器。显示器上是樱井发来的凶手犯罪声明的照片。
“那、那个……鹰央老师……您还好吗?”
昏暗的室内,鹰央摇摇晃晃地踱步的模样,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僵尸。
“我说,X到底是谁……”
她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徘徊着。
“鹰央老师!”
我抬高了嗓门,鹰央总算抬头朝我看来。她的眼睛下方带着浓重的黑色,像是涂了眼影一般。
“嗯……?哦,是小鸟啊。你干什么呢?”
“我还想问您呢。您该不会是从昨天起就一直像这样溜达吧?昨晚睡过了吗?。”
“昨天……?睡……?现在几点了?”
“已经过六点了。”
“是上午六点还是下午六点?今天星期几了?”
“星期五下午六点多了。看样子您果然是没睡吧。”
自从发现X才是“夜半绞人魔”、而且很可能是辻章介的双胞胎兄弟这一点,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从星期三中午到现在,鹰央便一直如此推测着X的真实身份。然而苦于眼下掌握的线索太少,凭借她那超人的头脑,也没有任何进展。情报员樱井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于是昨天傍晚我给他打电话询问,得知专案组正因X不是春日宏大的同卵双胞胎这一情报而彻底陷入混乱,正在极力修正搜查方案,暂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情报。
昨天下班之前,我来到“家”中查看时,就看到鹰央在显示器上调出犯罪声明,一边看一边在房间里踱步。我担心她的情况,于是今天结束了在急救部的工作后,便也过来查看。
“鹰央老师,您休息一会儿吧。这样下去身体会扛不住的。您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睡觉了吧。”
“可是,还不知道X……”
“您现在是彻底陷入死胡同了,还是先休息一下,再起来接着想,这样效率更高。”
我握住鹰央纤细的手腕,带她来到沙发前。要是在平时,她一定会喊着“吵死了,别管我”甩开我的手,然而今天却相当老实地跟了过来。看来是太累了,已经没有了反驳的力气。
“来,您躺一会。”
在我的催促下,鹰央扑通一声瘫倒在沙发上,抬起一只胳膊遮住眼睛。
“X到底在……”
“现在不要去想了!”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还会有人丧命的。所以一定要想办法……”
她说到一半便断了话语,想必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您肩负得太多了。我长叹了口气。
四年前,鹰央对春日宏大做出死亡诊断时,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正是由此介入了这个事件,但眼下这个可能性已几乎被排除了。春日宏大毫无疑问已经死亡,目前认为辻章介的双胞胎兄弟X才是“夜半绞人魔”。
也即,我们已经没有介入案件的必然要素了。即便如此,鹰央仍然认为,没能阻止凶手作案是自己的责任。或许,是认为只有她才能发现凶手真面目的自负,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鹰央一旦对什么产生了兴趣,便会一股脑儿地扎进去,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她总是这样。但眼下案件仍在进行中,下一个被害者随时可能出现,这进一步增大了她精神上的负担。平时她总是高兴于能够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面对谜题也是跃跃欲试的积极态度,然而这次她却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感。
真希望她能稍微放松一下。问题是,如果她真做得到,也不会至于如此零落不堪。
“鹰央老师,我能做些什么?”
我轻声问道。鹰央没有挪开盖着眼睛的手臂,无力地嘟囔。
“……情报。我要能确定X身份的情报。”
“您别为难我了。还有,现在就先别想案子的事儿了。”
“……那,甜的东西。我要吃甜的东西。”
“明白了。不过您肚子刚好,只许吃日式糕点哦。”
“……嗯。”鹰央罕见地老实回答。看来她真是累了。我离开“家”,来到医院一楼的小卖铺,买了些小馒头和羊肝羹回来。
“鹰央老师,我买来甜食了。”
我将馒头和切成块的羊肝羹放在茶几上。鹰央侧躺在沙发上,伸手拿起甜食,开始补充糖分。屋内响起咀嚼的细碎声音。
花了十多分钟吃掉了馒头和羊肝羹后,鹰央长叹了口气,似乎多少变得冷静了一些。
“今天您就睡了吧。待会儿我会给樱井先生打电话,问有没有新的情报。案子的事情等到明天再想吧。”
我准备离去,然而鹰央伸出手,拽住了我身上急救部的工作服。
“你说,为什么我们找不到X的真实身份?”
“我不是说了吗,现在先不要想案子了。”
我劝道,然而鹰央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没法不想。我的脑子永远在思考,想忘也忘不掉。平时这个样子无所谓,因为我喜欢动脑子。但这次,如果不解开谜题……人会死。所以……”
所以她才会如此痛苦。这是只属于超人精英的痛苦,身为普通人的我完全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感觉,然而看着眼前她的模样,我知道她肩负的担子之重。
“但,稍微冷静一点的话,就能睡着了……在那之前,能陪我说说话吗。比起一个人钻牛角尖,有个聊天的伴儿能轻松一点。如果你说在急救部干活累了,那我也不勉强你。”
不勉强!?她居然在关心我?
听到鹰央说出这话,我相当震惊。若是在平时,她只会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地把我来回差遣,才不顾我是累得半死还是要死。她竟然柔弱到这个地步了吗。要说实话,我自然是累了的,但总不能放着这样的鹰央不管就回家吧。
“没关系的,今天有阵内一起工作,还算是轻松。”
“哦哦,阵内啊。那家伙当实习医的时候就很能跑,是身子动得比脑子快的类型。”
这个解释不太对吧……
“他看上去挺轻巧的,不过受了不少苦。我记得他是单亲家庭,和母亲一起生活……说到母亲,就要提春日正子……”
好不容易把话题从案件上引开了,她一句话又扯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问“春日正子怎么了?”
“春日正子在二十八年前生下了双胞胎,辻章介和X。这是邻居的证言,应该没有错。”
“辻先生和X应该是异卵双胞胎吧。”
“应该是。如果是同卵,两人的DNA应该相同才对。这么看的话,辻算是捡了一条命。如果她们两个是同卵双胞胎,根据DNA匹配的结果,辻就该被当成‘夜半绞人魔’而蒙上冤罪了。”
“确实。”
就算主张无罪,也不会有人想到凶手会是不存在于记录中的兄弟。
“生下双胞胎后,春日正子出于某种原因,只抚养了辻而丢弃了X。可能是非法送人做了养子,或是丢弃在孤儿院的门口。”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说和犯罪声明里面的那句‘与生俱来的杀人犯’有什么关系吗?”
“可能是指具有先天性障碍。春日正子的丈夫长年虐待长子,做出那种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也不奇怪。”
因患有先天性疾病,而丢弃了刚出生的儿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一想到那个情形,我就想吐。
“‘与生俱来的杀人犯’啊。用来指先天性疾病的话有点牵强。可能有别的什么意思。我看漏了哪里……”
鹰央皱起眉头。我慌忙开口道。
“这个明天再想,现在还是集中整理情况吧。”
“……知道啦。”
她要是平时也这么老实该多好。
“被丢弃的X在六年前重新回到了春日家。春日正子的丈夫去世是在七年前,很有可能是在那之后进行了接触。”
“大概是因为丢弃了儿子的丈夫去世了,所以春日正子才会去见X了吧。这样的话,春日正子是知道X在哪儿长大的了。”
“也有可能是X主动来接触的,但你刚才说的可能性更大。春日正子为了隐瞒X的真实身份,不惜交出了自己的性命。她教唆火野处理掉遗体,以搅乱警方的搜查,而且想到自己无法承受警方的审讯,便自杀以求封口。做到这一步,可以说她对X的爱情很深,而这种感情通常只会向她一直守望着成长的人展示。”
“除了爱情以外,恐怕还有对自己当年丢弃的自责吧。所以春日正子才不惜自杀也要保住X。”
“是啊。总之,春日正子在六年多前就与X接触,把他领入家中,最近一段时间X住在春日宏大曾经居住的板房里。但,警方把春日家翻了个底朝天,却完全没有找到任何关于X的情报。”
“在春日家留下了DNA,却没有人看到过他——是这么回事吧。”
“不只是在春日家。在案发现场,没有任何人目击到凶手,却留有凶手的DNA。为什么没有人目击到?为什么他会毫不在意地留下DNA?真是的,根本搞不懂!”
“鹰央老师,您冷静一下。过一会儿可能樱井先生就能有新的情报了。”
“对了,情报……只要有情报,说不定就能明白我看漏了什么……这样,就全都解决了。总觉得……”
鹰央的话语声逐渐衰弱,看来是开始犯困了。
“总觉得,X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一定,已经见过了X……”
她的话语中断了。仔细一听,便听到了她发出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可算睡着了。我放下心来,将备在沙发下的毛毯取出,盖在她的身上。
“您好好歇着吧,鹰央老师。”
我悄声说道,然后尽量不发出声响,穿过“书之林”的缝隙走向大门,离开了“家”,来到后面的板房,从窗户眺望“家”。
但愿时隔三日的睡眠能让她恢复一些体力,可惜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真正让鹰央如此消磨到憔悴的,是要凭自己的力气揭开X的真面目、阻止更多凶案发生的责任感。只要案子一天不解决,鹰央就会受一天的折磨。不止如此……
室内明明热得像蒸笼,我却感到浑身发寒。如果出现了新的被害者,鹰央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的责任。一想到这会给她的精神带来多大的冲击,我便战栗不止。
要不要说服她,让她不再为这件事感到责任呢?但是,不论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她能被我说服。看来只有揭开X的真面目而解决案件这一条路了。为此,我们需要线索。还是给樱井打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新的情报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屏幕顶部出现了新闻程序号外的通知。我没多想,打开了程序。看到画面上出现的新闻标题,我愣得停下了脚步。
“鹰央老师!”
我猛地推开“家”的大门,冲入室内。然而躺在沙发上的鹰央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鹰央老师,您快起来。出大事了。”
我轻轻摇晃毛毯下露出来的鹰央纤瘦的肩膀。只见她吃力地睁开眼睑,发出呻吟声。
“干……什么啊。现在……几点了?”鹰央皱着眉头,无力地嘟囔。
“从您睡着刚过十分钟左右。”
“那……你叫我起来干啥……不是你让我睡的吗……”
她揉着头不满道,或许是感到头痛了。我也希望能让她安静地休息,但眼下顾不上这些了。
“是犯罪声明!”我叫道。“和老师您想的一样,凶手把犯罪声明送给电视媒体了。”
费力地眯着眼睛的鹰央猛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她立刻掀开毛毯,坐直了身子。
“是真的。刚才晚间新闻刚刚报道。”
我取出手机,打开新闻节目。鹰央一把从我手中抢过手机,气势汹汹地紧盯着画面。
“如前所述,今天节目组收到了一封自称为‘夜半绞人魔’的人寄来的信件,其中包含被认为是犯罪声明的信函,以及可能是属于被害者的若干毛发。节目组经慎重的调查和分析,认为寄信人很有可能是案件的真凶,特此报道。”
女性播音员用紧张的语气说道。下一瞬,画面切换到了所收到犯罪声明的图片上。或许是为了营造紧张的气氛,镜头从纸张的上方缓缓移至中央。我越过鹰央的肩膀,凝视着屏幕上逐渐出现的文字。
(译)
我是被叫做二十三区内女子连续被绞杀案件的
一系列命案的凶手
上周我在板桥作案后 在现场留下了消息
但卑劣的警方将其隐匿 没有公开
为此 我向各媒体机构直接发送了声明
愚蠢的警察是绝不可能抓住我的
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已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
我是超越了死亡的 与生俱来的怪物和杀人犯
没有任何人能抓住我
凡人啊 祈祷不要被怪物弑杀 在恐惧中入眠吧
这是真的。这绝对是凶手寄出去的。我如此确信。用直尺比着写下的文字,知道上次案件中留下了犯罪声明,而且最重要的是,连一部分行文都和上次声明中的一模一样。
凶手终于中计了。这下子,我们就能知道上次被淋湿没能看清的、X的署名了。我紧张地盯着缓缓卷动的画面,马上就要到落款的位置了——然后,不由得“哎?”地叫道。
镜头拍摄到纸张的最底部,然而那里并没有血书的署名。镜头拉远,将整个纸张收入画面,然而还是没有看到署名。我顿时感到浑身没了力气,膝盖差点一软。鹰央为了让凶手再度署名,才拜托樱井不公开第一份犯罪声明。如她所料,“夜半绞人魔”向媒体直接发送了第二份声明,然而其中最关键的名字却不见踪影。
“以上便是本节目播送的内容。之后,我们将向警方咨询有关该声明……”
重回画面的女播音员继续说道,然而鹰央关闭了程序。沉默笼罩了房间。
“那、那个,鹰央老师……您还好吗?”
我冲她的背影问道。鹰央没有回答,只是纤细的双肩不住颤动。我搜肠刮肚试图寻找一两句安慰的话语,这时听到的却是轻微的笑声。声音逐渐变大,直到清晰可闻。
“哼哼……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突然,鹰央开始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只能愣愣地看着她。难道说是受刺激过度了,精神崩溃了吗。
“鹰、鹰央老师……”
茫然不知所措时,鹰央的笑声终于止住了。下一瞬,她猛地回过头,脸上已不见了方才的柔弱无力。
“成功了。他终于上钩了!”鹰央庆贺一般高举双手。
“咦?成功了……可是署名……”
“没错,他没有署名。但那毫无疑问是X写的。什么‘在恐惧中入眠’,亏他写得出来。比上次还要自我陶醉。”
她顿了一顿,嘴角绽放笑容。
“但,他没有署名。”
“是啊,他没署名。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你说什么呢。正是因为没署名才有意义。仔细想想,他自我膨胀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想要署名的,就像上次用自己的血写的那样。如果署了名后被播到全国新闻节目上,将是相当有冲击性的内容,凶手会感到极度的快感。”
“那他为什么没署名啊?”
“不是没署,是没能署。凶手虽然失控了,但仍然很慎重,他本来就是在行动之前全都要调查清楚的一类人。大概是在上次作案后冷静了下来,考虑到了自己的名字在全国扩散的风险。”
鹰央将左手的食指竖在面前。
“所以,发给媒体的声明里面才没有署名。恐怕他已经注意到,上次在作案现场留下的声明里,他的署名被雨水浸泡而模糊了。”
“那他随便编个别的名字不就好了?”
“没错,一般是会这样。但凶手却没有。这意味着,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名字已经是确定下来的,代表自己的本质,难以取代。也就是说……”
鹰央挥了挥竖起的左手食指。
“上次的声明里面写的名字是什么——只要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找到犯人的真面目了。”
“可是,那几个字那么模糊,能明白是什么吗?”
“到目前为止,我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入手来寻找犯人,所以需要检讨所有的可能性,就没有在分析署名上花太多力气。但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个署名与犯人X的核心直接相关,那么就要把所有精力投入到解读上。”
鹰央的声音强而有力。她的模样中已不见了被责任感压垮的柔弱,取而代之的是遇到难解谜题时喷涌的生命力。明明连续三天没睡觉了,一旦确定了突破口,竟能立刻恢复活力至此。果然,对于她而言,解谜才是生的意义。
鹰央从手术服的口袋中掏出自己的手机,将血写的署名放大,占据整个屏幕。
“首先可以肯定名字由四个字组成,四个字都是片假名,而且第三个字是长音符。第一个字可能是「ン」「メ」「ツ」「コ」……”
她用手指着画面,同时不停地说明着。在她的头脑中,所有可能的文字正在逐一组合,她从中挑选出有意义的单词,并试图把它与犯人联系在一起。问题是,字迹这么模糊,要花费的时间恐怕相当长。而且……
“而且,看起来还是像‘西梅尔’(シメール)啊。”
我喃喃自语。瞬间,滔滔不绝地惬意解说的鹰央停了下来。我慌忙用双手捂住嘴。
“……你刚才说什么?”鹰央扬起目光盯向我。
“不,我没说什么。”
我急忙在胸前摆手以示否定。她用无比冰冷的目光盯着我看了数秒钟,然后当场跪爬在地上,伸手探进沙发下面。
“那、那个……您在找什么?”
我紧张地问道,然而鹰央依旧不语,只是继续在沙发下面摸索着。
总觉得现在闪人比较好——正当我这样想时,鹰央停止了动作,缓缓把手收了回来。看到她手里握着的东西,我不禁惊叫。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制品,通体黑色,头部伸出两个尖尖的电极。
“这不是电击枪(stungun)吗!”
在之前的几起事件中,我看到她带着护身用的电击枪,原来是藏在了这儿。
鹰央冷冷地盯着我,按动电击枪的开关。只见电极间迸出耀眼的火花。
“您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我上次说绞人头和‘西梅尔’没有关系,也不是闹着玩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警告过的吧。你要是再说那种无聊的冷笑话,就有你好看的。”
“可、可是,我没想到会看到电击枪啊!”
我一边叫着,一边寻找逃跑的机会。若是平时,鹰央应该不会真的用电击枪电我。可眼下,她已经三天没睡觉,而且怒火冲天,我实在无法想象她会干出什么事。
鹰央用力咋舌,放下了握着电击枪的手。
“你要是再开那个玩笑,我可就真动手了。”
“……明白了。”我缩起脖子。
“哼,好不容易定下了突破口,正开心着呢,全被你搅黄了。什么‘西梅尔’,你知道西梅尔是什么……”
不满地发着牢骚的鹰央突然停住了话语,同时她的身子仿佛遭到电击一般猛地一颤。她手中的电击枪滑落撞到地板上,再次闪出火花。
“您还好吗?”
我差点以为是电击枪漏电,然而鹰央没有瘫倒在地。相反,她愣愣地盯着虚空,嘴里不住地嘟囔。
“西梅尔……怪物……双胞胎……与生俱来的杀人犯……”
“鹰央……老师 ?”
我胆怯地问。突然,鹰央伸出双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襟。
“是西梅尔!”
“我、我不会再讲那个冷笑话了,刚才不是说了嘛!”
我因恐惧缩起身子,然而鹰央用力一拽,把我拉到她的面前,盯着我的双眼。
“不,就是西梅尔!那个署名写的就是‘西梅尔’,你说对了!多亏了你,我终于明白了。混账,答案就摆在眼前,我居然一直都没注意到。对了,快点联系樱井。”
鹰央松开了我的衣襟,握紧双拳。
“咦?明白……您明白什么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只见鹰央扬起了嘴角。
“当然是‘夜半绞人魔’——X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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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他真的是凶手吗?”
樱井反复眨眼睛,显得局促不安。他接到我们的联络后,在五分钟前一如既往地一个人来到了“家”中。坐到沙发上的樱井问“您有什么进展吗?”,鹰央便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夜半绞人魔’是……”,指出了凶手的名字。
“怎么,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我当然想知道了……”
樱井朝我投来求助的视线,然而我能做到的只是半张着嘴呆愣。鹰央指出的那个人,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
“呃,天久大夫,能麻烦您详细地解释一下吗。如果他是凶手,那X又是谁?”
大概是判断看我没用,樱井重新转向鹰央问道。
“是啊,如果他是凶手的话,X和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总算回过神来,也跟着问道。
“所以说,X是他的……哎,麻烦死了”鹰央有些恼怒地一挥手。
“现在没时间磨磨蹭蹭地解释了,要尽快行动起来。”
“没时间?您有什么安排吗?”
“说啥呢。那个男的说不定今晚就要作案了。”
闻此,樱井僵住了表情。
“距离上次作案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以上,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寻找新的作案地点。虽然给媒体送去声明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但同时却也加剧了心中杀人的冲动。他已经进入失控的状态,对他来说杀人和吃饭睡觉一样,是基本的生理需求。他现在就像是一头饥饿的野兽,随时都有可能向猎物发动袭击。”
“那、那就,对他进行监视……”樱井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们能派出多少人对他进行全方位不间断的监视?说到底,负责案件的专案组长会相信我的说法吗?”
“……目前搜查方针发生显著变化,导致人员不足,正从附近各派出所抽调警力,恐怕很难派出大量人员负责监视。不过,只要能给出这个人确实是连环杀手的证据,我想组长应该会同意……”
“没有确实的证据。”
鹰央打断了樱井的话。“没有啊……”樱井失望地垂下肩膀。
“嗯,很遗憾,眼下并没有证据。但,如果他是凶手,那么整个案件所有不合常理的地方就都解释得通了。不论怎么想,凶手都只可能是他。”
“您该不会是想就我们这几个人去监视吧?”樱井压低了声音问道。
“对方行事相当慎重,你先不说,我和小鸟是外行,恐怕很容易被发现。最坏的情况是又会出现新的被害者。”
“那,要怎么办?”
我问道。鹰央扬起嘴角,露出可怖的笑容。
“要布置一个陷阱。我们难以阻止他的犯案,是因为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何地袭击谁。那么,就由我们准备诱饵,挑选人物和时间。”
“诱饵……您该不会是想自己去当吧?去告诉他‘你就是凶手’,让他对您下手吗?”
“说什么呢。那样做的话,他肯定会跑路,哪里还会冲我动手。一旦知道我发现了真相,他肯定会认为警方也明白了。他还没笨到掉进那么明显的陷阱里。”
“那,您打算找谁当诱饵?真有人百分之百会被他袭击吗?”
樱井揉了揉后颈。鹰央在面前竖起左手的食指。
“有——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6
从大田区蒲田住宅街外一个二层小洋房中,走出一个戴着帽子的娇小女子。她穿着衬衫,外面披着一件薄风衣,颈部围着披肩。
我穿着西装,坐在路边一辆租借的本田Fit里面,盯着她刚刚走出来的房子。那儿就是鹰央所说的“百分之百会被犯人袭击”的女子居住的家。
鹰央让樱井调查女子的住所后,于昨日深夜访问说服女子。带太多人去可能会打草惊蛇,为避免这一点,前去访问的只有鹰央和樱井两人,我在停车场里的RX-8内等候,故并不清楚鹰央是怎样说服的。等了三个多小时,鹰央和樱井二人才出来,告诉我说服成功了。于是,今晚,我们便按照预定开始了行动。
昨晚,我将鹰央送回楼顶的“家”后,试图询问案件的真相,以及为什么“他”会是凶手。然而回到“家”后,鹰央只是留下一句“明天去租一辆车来,你的那个车太显眼了。行动的具体方案就交给樱井布置”,然后便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开始呼呼大睡。我实在是不忍心叫醒连续三天没睡的她,只好给她那娇小的身子上盖好毛毯,便离开了“家”。
鹰央到了今天中午才醒过来。不等我问昨天的问题,樱井便来了,我们开始讨论今晚行动的具体安排。结果,直到开始行动,我都没能找到询问的机会。
看向手表,时间已经过了晚十一点。
“怎么样?周围看到有可疑的男子了吗?我这边什么都没看到。”
从塞入耳中的耳机里,传出鹰央的声音。我把嘴凑近藏在西装衣领下的麦克风,悄声报告“没有发现”。
“我也没有发现。”“我也是。”
樱井充满紧张的声音,和田无派出所刑警成濑很是不满的声音相继在耳边响起。本次行动没有向专案组汇报,故而无法调拨大量人员。再加上鹰央主张人太多的话容易被凶手察觉,便由我们三人加上平时还算有点交情的成濑,共四人开展了行动。
昨晚回家的路上,鹰央给成濑打电话请求协助。一开始,成濑以“不愿和那种可疑的事情扯上关系”拒绝,然而在接过电话的樱井“这都是为了逮捕‘夜半绞人魔’”“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的劝说,以及鹰央“你忘了你因为有我帮忙破案捞了多少名声吗”的责骂下,才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薄风衣包裹的娇小身影逐渐远去。我从副驾驶席上拿起公文包,夹在腋下,走下了本田Fit。这个打扮怎么看都只是加班到深夜回家的白领,哪怕是碰到熟人,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认不出是我来。一边感觉脚下的皮鞋磨脚,我一边远远地跟在诱饵身后。很快,她拐入了一条小巷。
根据同意当诱饵的女子所说,“他”希望在半夜零点,到距离此地步行约十分钟的一家大型超市停车场内谈话。换句话讲,“他”上钩了。“接下来就等他张口咬那个钩,趁那时候把他逮住。”听完女子的报告,鹰央如此说道。
可她究竟打算怎么让他咬钩?我一边注意不发出脚步声,一边不解地歪头。按照鹰央的指示,女子向“他”发送了邮件,但我不知道邮件的具体内容。说到底,“他”真的是“夜半绞人魔”吗?按照常理想,这根本不可能,因为……
这时,耳边响起了樱井的声音。“发现可疑男子,位于诱饵后方约三十米处。”
我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子从对侧走来,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诱饵方才拐入的巷道。男子将帽子压得很低,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也看到了。这就跟上去。”
从这儿到超市的路上,有三个建筑工地或是夜间关闭的工厂。我们猜测犯人很可能会在其中一个地方袭击诱饵。樱井守在第一个场所,成濑守在第二个。
我快步走到路口,看向诱饵和男子进入的小巷。小巷昏暗,不见人影,往前约两百米处便是樱井潜伏的施工现场。男子两手插进兜里,走在诱饵身后约二十米,两者距离逐渐缩短。他是打算在那个施工现场下手吗?
“小鸟游大夫,看得到吗?”樱井的声音充满了紧张。
“看得到。”
“请在附近藏身。如果男子把诱饵拉近这个工地,请立刻赶来增援。”
“明白。”
我悄声回答,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口腔,同时感到一股冷汗流过脊背。
诱饵接近工地入口,男子也随之来到了她的身旁。他瞟了她一眼,将手从衣兜里掏出。要下手了吗?我正要冲出去,只见男子是拿出了手机,正在打电话。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这样从诱饵身边走了过去。
“男子好像不是犯人。诱饵已通过工地。”
我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冲麦克风悄声报告。
“明白。我现在从后门前往第三个工地。”
听到樱井的报告,我快步沿着小巷前行。按照计划,诱饵将继续前行约二百米,然后向右转,走向成濑藏身的工厂。在到工厂之前,能够确认她安否的只有我一个人。
正当我要重新打起精神时,只见从狭窄的巷道中窜出一个黑影。黑影迅速逼近女子,一把抱住她小巧的躯体,趁势跳进了对侧的巷子里。
情况猝不及防,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然而身体比起头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丢下公文包,上身前倾,两脚蹬地,眨眼间便跑了出去。
“站住!”道路中响起我的怒吼声。
“小鸟游大夫,什么情况?”樱井在耳机中呼叫。
“诱饵遭到袭击,第一个工地前方约二十米,被带入了对面右手边的小巷里!”
我冲话筒大叫,同时跟着奔入黑影带着女子逃窜的道路。道路狭窄,两侧是砖墙围起来的古旧住宅,却不见类似之前案发现场的工地或废墟。哪儿?他们去哪儿了?我焦急地回望四周。如果没找到该怎么办?大脑中闪现最坏的情况,我感到一阵恐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蓝色……屋顶……装修……”
耳机中传来一丝痛苦的声音。我睁大眼睛,抬头看去,只见左手边前方第三个 住宅在黯淡的路灯下现出一丝蓝色。仔细一看,房子的外沿有脚手架,显然是在装修,里面不会有人居住。
就是那个家!我再次奔跑起来,来到蓝色屋顶人家的院内,看到房门打开,便立刻冲了进去。房子似乎在进行彻底的翻修,除了承重柱以外,几乎打掉了所有的墙壁,内部开阔而昏暗。其中,两个剪影隐约可见。一个小一些的影子正跪在地上,另一个略大些的影子一脚踩着前者的后背。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很快便看清了连系着两人的细长暗影。察觉到那是什么的瞬间,我只觉心脏猛地跳动。那是绳索。男子将绳索卷在诱饵的颈部,正用双手用尽力气向后拽。
“住手!”我大喝一声,向前冲去。男子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转过头看向我,然而并没有松开手里的绳子,显然对绞杀手中女子有着强烈的执念。我笔直朝他加速冲过去,以全身的重量一脚踹在他的侧腹,脚下隔着皮鞋传来他的内脏被扭曲的感触。
男子结结实实地挨了我的一击,被踢飞近三米远,在地板上滚动,发出痛苦的呻吟。从近处看,他戴着硕大的口罩,加上周围昏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我不在乎,他竟想置她与死地,我决饶不了他。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步走到男子身边,冲他的脸就是一拳。手指传来一阵酥麻的冲击,男子再次倒在地上。我骑在他身上,在怒火沸腾的大脑驱使下,举起拳头刚要再揍一拳,这时听到身后传来痛苦的咳嗽声。回过头去,只见她解开了披肩上缠着的绳子。
“您没事吗!?”我大声问道,声音因不安而有些颤抖。她没有回答,只是竖起了左手的拇指。我心中放松下来,怒火也随之冲淡。这时,女子用沙哑的声音尖叫“危险!”我慌忙转过头看向正面,只见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小刀。他冲我用力一挥,刀刃反射着窗外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寒光。我立刻后仰,堪堪躲过,结果倒在地上,处于不利的地位。我旋即撑起身子准备踢击,以应对男子进一步的攻击。
但与我的预料相反,他一转身朝门口跑去。大概是因我刚才那一脚的影响,男子的脚步有些踉跄,应该很容易追上。我站起身的瞬间,听到背后传来仍然带着痛苦的咳嗽声,不由得停住动作,朝她看去。她指向男子的后背,像是在说“快点追啊”。我点点头,准备追击,却发现男子停住了脚步。仔细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人影背对着光源,导致我看不清他的面孔。
看到人影比自己矮,男子举起手中的刀,大叫“滚开!”然而人影一动不动。男子不满地咋舌,旋即朝人影冲了过去。下一瞬,男子的身体漂到空中,然后响起重重的撞击声。大概是前刺的刀被避开、并让对方借着势头来了一个过肩摔吧。那个动作十分流畅,我来不及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哎呀,好久没用这招了,差点把腰闪了。”
把男子摔在地上的人影——樱井用与眼下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悠闲腔调说道。他将男子手中掉落的刀踢飞至远处,用娴熟的动作把仰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翻过身按在地上,从兜里拿出手铐,缚住他的双手。
“好了,该收尾了。”
被用绳索隔着披肩绞住颈部的女子拍了拍我的后背,来到男子身边。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女子略微拉下披肩,摘下了戴着的装饰眼睛。男子惊得目瞪口呆。
“没错,我不是你想要杀的女人。毕竟当诱饵的风险太大,不能让她冒险做这种事情。”
负责当诱饵的她——天久鹰央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你要杀的女人和孩子待在家里,有警卫保护着。我早早进到她家里,借了她的衣服,扮成她的模样。好在我和她的体格差不多,再加上天色这么暗,用披肩和眼镜把脸遮住,正好骗了你以为我就是她。”
鹰央扬起嘴角。
“但,如果你像之前作案时那样慎重的话,应该能看出我不是她。看来昨天接到联络后你相当受刺激了啊。还是说一想到终于能对真正想杀的女人动手,就开心得目空一切了吗?”
看着她忍俊不禁的模样,男子深深皱眉。
“那、那个,鹰央老师,这个男的真的是……”
我咽下唾沫。在面罩和黑暗下,我仍然无法分辨他是否真的是鹰央预料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错不了。”
见她点头,男子从面罩下发出叫声。
“你怎么还活着!?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绞你的脖子,明明早就该死了啊!?”
“嗯?你问我为什么还活着?当然是因为我准备周全了。”
鹰央一把扯下男子的面罩,同时拉下了卷在自己颈部的披肩。看到露出的那个东西——铁制的粗项圈,男子嘴中漏出呻吟。那正是前几天我从急救部拿回来准备丢掉的项圈。
“部下的古怪性癖,偶尔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嘛。”
面对眼前男子——辻章介充满杀意的目光,鹰央敲了敲项圈,似是炫耀。
正当樱井向辻宣告以杀人未遂及妨碍执行公务等罪名当场逮捕、并告知他应有的权利时,成濑从门口闯了进来。
“已经逮捕了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看向双手被铐在在身后坐在地上的辻。
“他就是‘夜半绞人魔’吗?”
“没错。他就是四年前和今年共杀害了七名女性的怪物。”
听到鹰央说出“怪物”一词,丢了魂一般呆呆发愣的辻略微僵住了面庞。
“知道了的话就快点叫人来,把他带到绫濑派出所的专案组去,我要回去睡觉了。虽说有这个项圈没被勒死,不过挨了撞又被踩了后背,身子疼着呢。”
鹰央皱着眉头,摘下颈部的项圈。
等一下。虽说逮捕了袭击鹰央的辻,但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不不,天久大夫,您这样我们很难办啊。确实和您事前想的一样,是这个男的袭击了您,可他不是‘夜半绞人魔’啊。留在案发现场的DNA和他的不一致,凶手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才对。”
樱井说出了我心中的疑问。
“怎么?你们还没明白?”
鹰央只是打心眼里感到不解。
“完全不明白啊。说到底……”樱井低头看向辻。“这个男的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中了圈套?他为什么要杀前任妻子?您叫她给这个男的发了什么内容的邮件?”
鹰央请求协助做诱饵的女性,是四年前和辻离婚的前妻。
“那些细节无所谓了吧。这个男的在犯案途中被逮捕,你们赶紧带走不就行了。”
大概是懒得解释,鹰央仿佛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
“这可不行。我们虽然以杀人未遂和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逮捕了他,但如果您说他就是‘夜半绞人魔’,总得给我们解释一下吧。然后我才能跟上头说明,把他作为连环杀人事件的凶手逮捕归案。不然,专案组会一直追查X的。”
听到樱井的话,鹰央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X……X啊。没错,我一直以来追查的也是那个X,出生为辻章介的双胞胎兄弟,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只是在一连串的杀人事件现场里留下了DNA的男人。”
“那个X到底在哪儿?辻是X的共犯吗?”
我问道。鹰央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共犯?嗯,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算是最究极的共犯。”
“他还有共犯吗!?那必须赶快逮捕才行!”樱井不由得尖声叫道。
“别激动,没那个必要。所谓的共犯也已经被逮捕了。”
已经被逮捕了?和这个案件有关联,和辻年龄相仿,而且还已被逮捕……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男子的面孔。
“是火野吗!?为了振兴教团而处理了春日宏大尸体的火野,他就是X吗?”
春日正子加入了“治愈天印”教团,是为了与非法送人做了养子的儿子产生接点。她一度离家,搬入教团内居住,以及指示处理春日宏大的遗体以振兴教团,也都是为了火野宽太——这么想的话,就都解释得通了。
“哦哦!”樱井高声表示同意,看来他想的和我一样。然而鹰央的反应平平。
“火野……?你说啥呢。和那个小喽啰有什么关系。”
面对她冰冷的视线,刚刚兴奋起来的内心迅速萎缩。
“真是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犯罪声明里不是写了吗,‘我已经死了’‘已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与生俱来的怪物’。这些话就是提示。”
“那个……”樱井有些犹豫地问道。“已经死了、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犯下了杀人案,一般来想的话就是指死而复生的人吧?我们一直以为那个声明是要误导我们认为死去的春日宏大又活过来杀了人,借此扰乱搜查的……”
“错,那个声明的意思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完全错了,声明中最重要的其实是‘与生俱来的怪物’这一句。”
鹰央显得有些兴奋。“我说的对吧?”她冲仍然躺在地上的辻问道。后者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到鹰央的话。她哼了一声,指着辻说“没办法,就给你们解释一下吧”。
“这次案件的核心在于,这个男的双胞胎兄弟X到底是谁。X不存在于任何记录中,警方花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搜寻却毫无收获,然而X的DNA却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案发现场。”
鹰央顿了一顿,依次扫了我们一眼。
“我说,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凶手这么慎重,没有被摄像头拍到,几乎没留下任何物品,却偏偏留下了DNA。”
确实,这有些奇怪。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凶手像一只标记地盘的狗一样,每次犯案都会在现场留下大量的DNA。这是从今年的案子开始出现的。四年前的三起凶杀案中,只有其中一件的现场留下了极少量的DNA。也就是说,在停止作案的四年间,凶手对DNA的看法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明白了警方仅凭DNA是无法确定自己身份的。”
“呃,这不太对劲吧?”
许是没能完全理解,樱井揉着太阳穴问道。
“因为留下了DNA,我们才能确定凶手是辻的兄弟啊。这不是有助于锁定凶手吗。”
“只是有助于而已,并没有完全锁定吧。我们仍然需要判断凶手究竟是春日宏大的同卵双胞胎,还是春日宏大死而复生。这么说来,我记得有哪个蠢货竟然怀疑我诊断失误,说什么春日宏大重新活过来之类的蠢话啊。”
鹰央瞪了樱井一眼。她记仇记得真深。
“那个时候实在是对不起。我会重新道歉的,现在能请您接着说吗。”
闻此,鹰央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为什么凶手要留下DNA?为什么在记录里完全找不到?为什么凶手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动向?为什么能接连作案却丝毫不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我一直没能明白X究竟是谁,这一点警方也是同样吧。”
“是的。”樱井僵着表情点点头。
“凶手因此沾沾自喜,自我膨胀,最终留下了那个犯罪声明。我没有太重视声明的内容,而是认为用血液书写的、被浸湿而看不清的署名才是锁定凶手身份的关键线索。在看到发送给媒体的声明中没有署名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您明白那个署名是什么了吗?”
“是‘西梅尔’。”
“那不是小鸟游大夫讲的冷笑话吗……”
“确实够冷的。但,那个就是答案。”
鹰央低头看向依旧一言不发的辻。
“西梅尔——这就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也正好体现了你怪物一般的状态,起得真不赖。”
“怪物?”
我问道。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没错,是出现在希腊神话中的怪物的名字。它长着狮子的脑袋、山羊的身子和蛇的尾巴,从嘴里还喷出火焰。”
“哎,那个不是……”
连我这个对希腊神话几乎一无所知的人,也知道那个指的是什么。
“没错,在法语里叫西梅尔(Chimère),而在英语里……则是叫做奇美拉(Chimera),或者是奇迈拉的怪物。”
“奇美拉……”我呆呆地重复那个单词。奇美拉,DNA,双胞胎……脑海中,案件的真相一气明了。
“那个神话里的怪物,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一直默不作声的成濑不耐烦地问道。一旁的樱井也跟着略微点头。鹰央无可奈何一般耸了耸肩。
“哎,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明白吗,你们到底上没上过学?借用由多个动物拼合而成的怪物的名字,在生物学上,我们把处于某一种状态的个体叫做‘奇美拉’。小鸟,这你总该知道吧,给他们讲讲。”
在鹰央的催促下,我愣愣地、缓缓地开了口。
“……指同一生物体内存在两种或以上不同DNA的细胞的状态。”
鹰央扬起嘴角。
“就是这么回事。”
“您等一下。一个个体内含有不同DNA,这种事情可能吗?”樱井的声音变大了。
“当然可能。在人类里,迄今为止已经发现有数十例,实际上发生的概率恐怕要比这高得多。”
(永琳:这里的数十例是指在文献报道中有记载的个例。有研究显示,每8个出生的孩子中,就有1个最早是发育自双胞胎或多胞胎,即发生的概率高达12.5%。)
鹰央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明。
“在异卵双胞胎的情况下,妊娠初期,两个受精卵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会交混而融合在一起。融合后的细胞含有两份DNA,成长为一个胎儿,这样就形成了 含有两套DNA的人。”
“那,X就是……”
樱井半张着嘴,愣愣地低头看着辻。鹰央用力一挥竖着食指的左手。
“没错,我们追寻的X没有以一个人类个体降生到世上,而是一直存在于这个男子的体内。”
面对冲击性的事实,我、樱井和成濑惊得忘记了话语。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鹰央。
“我问你们,警方鉴定DNA的时候,是怎么采集组织细胞的?”
“咦?呃、哦,采集细胞啊。就是用棉签在口腔里面刮一下……”
樱井慌忙回答。
“也就是说,你们采集的是口腔上皮细胞。我猜这个辻的头部和身体其它部位的DNA不同。警方将他口腔上皮细胞的DNA登记为‘辻章介的DNA’,所以将辻留在案发现场和春日家板房里的手臂皮肤、血液、精液里的DNA判断为‘辻的兄弟的DNA’。但实际上,两份DNA是原本异卵双胞胎的兄弟所各自持有的。”
鹰央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辻。
“你恐怕是在作案前仔细调查过,自己身体不同部位上究竟是哪份DNA。最近市场上有不少公司,只要交点钱就能测定DNA序列。借此,你确认了四年前犯案时留在现场的皮肤DNA和口腔内细胞的DNA不一样,即仅靠DNA鉴定是无法知道你就是四年前凶杀案的犯人。”
(永琳:广义上讲,只要一个个体内同时存在两种或更多DNA,该个体便可称作嵌合体。按照这个定义,嵌合体其实相当常见,比如接受输血的人体内就会同时存在自身及来自献血者的细胞,只不过这种状态不会永远维持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后者就会被这个人自身产生的血细胞替代,这样的例子被叫做微嵌合体。又如,孕妇分娩后,胎儿的细胞仍会在体内存在很久;接受骨髓移植的患者,体内会毕生携带与捐献者相同的血细胞。本文中出现的受精卵融合形成的嵌合体叫做四配子嵌合现象(tetragametic chimerism),这样的个体成长后可能出现肤色、瞳色不一致,甚至外阴性别不明的情况。猫、鼠等哺乳动物中同样存在嵌合体。)
“请等一下。我想问,为什么这个男的会知道自己是……是叫什么来着,奇美拉?那个状态,身体内有两套DNA?”
樱井揉了揉太阳穴。
“那就要从他出生的时候讲起。”
也许是说累了,鹰央挠了挠后颈。看到樱井“拜托您了!”地低下头,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始了说明。
“首先,二十八年前,春日正子怀孕后,到中本妇婴医院接受了超声波胎检,发现了自己怀的是异卵双胞胎。医生看到的应该是有两个包裹着受精卵的胎囊。正子很开心,告诉邻居们自己怀上了双胞胎一事,但后来,两个受精卵融合在一起,发育成一个胎儿,生下来的就是这个辻章介。”
鹰央瞥了一眼辻。
“两个受精卵着床的时候,在妊娠初期,可能会出现其中一个受精卵消失的现象,又叫做双胎消失综合征(vanishing twin),出现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十。中本应该是向正子解释过的,毕竟一般人很难理解两个受精卵融合成一个的情况。然而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他的父亲。”
听到鹰央说出“父亲”字眼的瞬间,辻的面孔扭曲了。
“他的父亲是会以患有I型糖尿病为理由对长子春日宏大施加虐待的人,恐怕平素性格暴躁,而且顽固不听劝。听到出现了双胎消失综合征后,父亲就想:双胞胎中的一个消失了,一定是被另一个胎儿吸收了营养而杀害的。这种谣言屡见不鲜,而父亲恐怕正是偏听偏信了。”
“实际上不是的吗?”
“当然不是。发生双胎消失综合征的主要原因是其中一个受精卵内发生了致命的基因异变,而导致受精卵无法发育成胚胎,于是流产后被子宫吸收了。即便在非双胞胎的孕妇体内,发生流产的概率也与之相当,这和剩余的胎儿没有任何关系。中本应该也是这么解释的。但父亲没有接受,而是固执地认为是辻在出生前便害死了自己的双胞胎兄弟。”
出生前害死。这就是……
“与生俱来的杀人犯……”无意识中,我念出那句话。
“没错,声明中写的‘与生俱来的杀人犯’就是这么来的。他恐怕从小便反复被父亲责骂‘你是杀人犯’‘是出生之前就害死了兄弟的怪物’之类的话。”
“哎?那,邻居们听到父亲说‘杀人犯’‘怪物’之类的话,其实是……”
樱井愣得张开了嘴。
“没错,父亲骂的不是春日宏大,而是辻。父亲不只是对长子,对次子辻也施加了虐待。许多连环杀手在幼年期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虐待。每天,喝醉酒的父亲对他又是踢打又是怒骂,久而久之,辻的内心里就形成了真正的‘怪物’。”
“……所以才开始绞杀女子了吗?”樱井压低了声音。
“不,不只是这个原因。连环杀手开始作案,通常需要某种契机,受到足以刺激他犯下猎奇凶案的强烈压力。这个男人因长期遭受虐待,心中形成了‘怪物’,但他一直控制着内心。十八岁,他离开父亲居住的家,上了大学,找了工作,还结了婚。七年前,虐待他的父亲离世,五年前有了自己的孩子。若是平常,他不会释放心中的‘怪物’,度过幸福的一生。问题是在四年前,他做出了多余的举动。”
四年前……我猛地抬起头。
“是因为春日宏大死了吗?还是因为和妻子离婚了?”
“不,不对。”鹰央摇了摇头。“春日宏大死了也好,离了婚也好,都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结果?”
“没错。原因在于,他忽然开始怀疑,‘一年前生下的儿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咦,这是说……”
“对,他开始怀疑妻子出轨。你还记得吧,春日正子曾经把他的前妻叫成‘花心女人’。后面的事情是我昨天去找他的前妻打听到的。他怀疑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大概是因长期受到虐待,形成了多疑的性格,心中一旦产生疑虑就很难轻易消除。为了确证,他就进行了DNA亲子鉴定。”
DNA亲子鉴定——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立刻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浑身一颤。
“DNA亲子鉴定通常需要鉴定人用棉签在口腔内擦拭,采取口腔上皮细胞。一般来说,这样做便足以明确鉴定子女是否为亲生。但如果是这个男的,会发生怎样的情况,你知道的吧?”
鹰央转向我。我缓缓开口回答。
“他口腔内细胞与精巢内细胞的DNA不同。这样一来,即便孩子确为亲生,检查结果也会表示为是他人的孩子。如果检查足够精密,恐怕……会得出‘是兄弟的孩子’的结论。”
“没错,就和小鸟刚才说的一样。看到返回的结果,他一定是认为妻子和自己的亲兄弟出轨怀孕了,毕竟一般人很难想到自己会同时含有两种不同的DNA。而他的兄弟只有一个人。”
“春日宏大……”樱井轻声念出那个名字。
“没错。他认为,一直疼爱自己的哥哥,竟然偷了自己的妻子,还让她怀孕生下了孩子。他感到深深的绝望,将鉴定结果拍在妻子的面前,要求离婚。他应该没有提到哥哥,只是说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妻子自然是极力否认偷情,然而面对亲子鉴定的客观证据,以及如果不答应就打官司的胁迫,她最终也只能同意。于是,他变得孑然一身,认为自己同时遭到了最信赖的两个亲人的背叛,肩负的压力难以想象。结果便是……”
“心中压抑的‘怪物’被放出来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接过了鹰央的话头。
“就是这么回事。他真正想杀死的是前妻,但他们刚离婚不久,杀了她自己很容易受到怀疑,所以便杀害了和前妻相似的体态娇小的女性,用犯案时的快感和愤怒掩盖了心中的绝望。但在第三次作案时,他的皮肤不小心被挠破,而且当时很快出现了第三者,让他无暇消除证据,只好仓促逃跑。他知道警方得到了自己的DNA,认为继续犯案的话早晚会被逮捕,于是放弃了杀害无关的女人。当然,他还是没办法对前妻下手,于是愤怒的出口就对准了一个人——睡了自己老婆的男人。”
鹰央耸了耸肩,补充一句“当然了,这只不过是他的误会”。
“您是说春日宏大也是这个男的杀死的吗!?”樱井高声叫道。
“嗯。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过从情况来看应该没有错。”
“可是,天久大夫,他到底是怎么杀死了春日宏大的?”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过量注射胰岛素。春日宏大患有I型糖尿病,每天都需要注射胰岛素。他瞅准了机会,给哥哥一次性注射了大量的胰岛素。对普通人这样做的话,会留下注射的痕迹而被发现,但春日宏大每天都要注射,在腹部和大腿上已经有许多注射的痕迹,只要瞄准那些痕迹刺入针头,就可以很容易地注射胰岛素而不被人察觉。胰岛素会降低血糖,若注射达到致死量,便会使血糖急剧降低至危险值,引起失去意识、痉挛、昏睡等症状,直至死亡。”
“……这就是在春日宏大身上发生的事吗?”
“虽然已经没有了任何证据,不过应该差不多吧。怎么样,我的推理有错吗?”
鹰央问向辻。辻只是盯着鹰央,没有否定。
“既然你不否定,我就当是正确的了。他杀了哥哥后,心中的‘怪物’就暂时冷静下来了,之后他便没有再杀人,第二次结了婚。但,当时绞杀女子时得到的快感却永远无法忘记,曾经被释放的‘怪物’觊觎着再次狩猎的机会。而终于,那个‘机会’出现了。”
“……您说的‘机会’是指什么?”樱井低声问道。
“去年,他和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女儿。”
“啊啊……”想象着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没错,他又进行了亲子鉴定。看到结果,他大吃一惊,因为孩子又不是自己的,而是妻子和他的兄弟生下来的。但他唯一的兄弟春日宏大已经在四年前被他亲手杀死了。他陷入了混乱,进行了许多调查,然后终于察觉到,自己是体内拥有两套DNA、又称奇美拉的特殊体质。”
“这……真的是这样吗?”樱井问道。鹰央略一颔首。
“听他的前妻说,今年二月份,他第一次主动联系她,说‘想要支付孩子的抚养费’。理由很明显,他明白自己一直以为是前妻和自己的哥哥出轨生下的孩子,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哼,明明是个杀了好几个人的‘怪物’,对自己的孩子倒是相当有情义。”
听到鹰央的揶揄,辻用力咬着嘴唇。
“总之,他知道了自己体内有两套DNA,脑袋上一套,别的地方又一套。这意味着,哪怕在作案现场留下了DNA,只要不是来自头部,警方就无法据此追查到自己。明白了这一点后,他就彻底放开了手脚。首先是绞杀了有业务往来的公司里自己盯上的一个白领女性,释放了在心中抑制了四年之久的杀人冲动。但,警方完全查不到他的头上,就算被怀疑,也不会注意到凶手正是有着两套DNA的他。产生了自信的‘怪物’变得失控,接连不断地袭击猎物。”
这种看上去烂大街的男人,竟然会……我低头看向辻,刚好与抬起头来的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眼中的无底深渊,只觉得一阵寒气窜上脊背。
“不过,他也犯了错误。警方的搜查范围大得出乎意料,重新开始作案后第一个遇害的白领女性与他只有微弱的关联,警方却依旧循此找上门来,并要求他提供DNA。他不能拒绝,因为拒绝便意味着可疑,但也会让警方注意到凶手就是他的‘兄弟’。想到这里,他便抢先一步,潜入春日家的板房,把沾有自己血液的注射器、附有身体皮肤碎屑的睡袋和一些日用品放在了里面,营造出春日宏大死而复生、并在板房里生活过的假象,以图扰乱警方的搜查。但警方一直没有正式对春日家的住宅展开彻底的搜查,正当他焦急万分时,恰好遇到我和小鸟联系上他。”
我回想起第一次接触辻的一幕。
“他从樱井口中听到了关于我的传闻后,便打算利用我。他对我道出详情,并设计让我去找他的母亲谈话。然后,他带着我去春日家,让我发现板房里的注射器,并通知警方。这样做比由他自己通报显得更加自然,也减少了他被怀疑的风险。当然了,这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警方当天就拿到了住宅的搜查令。哦对了,那个时候你和你母亲的对话,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残酷无情啊。”
“残酷无情?”我试图回忆当时辻与正子之间的对话。
“我的兄弟真的是杀人的怪物……妈,你一直瞒着这事,对吧。那家伙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藏在这附近?如果他被逮捕了,我这辈子就完了。这都要怪你。我的人生都被妈毁了!”
鹰央用毫无抑扬的平淡语气,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辻冲着母亲吼叫的话语。
“乍一听来,像是在询问自己有没有兄弟,有的话快点说出来。但结合真相来看,那些话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解读。”
鹰央眯起眼睛,看向辻。
“实际上,他是在坦白自己就是连环杀手,并将这一切的责任归咎于母亲。春日正子恐怕也没有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知道‘我的兄弟’指的是辻的双胞胎兄弟,而‘是不是藏在这附近?’则是在说消失在子宫内的那个兄弟已化为了自己的一部分。不止如此,他还认为母亲没有阻止父亲对他施加暴行,才是导致自己变成真正的‘怪物’的原因。由此,正子明白了,如果她知道的这些内容被世人知晓,不只是她的儿子,连孙子孙女也将受到非难。”
鹰央顿了一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至于他最后跟警察说的那一句,‘我母亲不会应付人,多问几句肯定会开口’,实际上也不是说给警察听,而是在警告正子,‘你没法应付警方的审讯,还是自我了断来封口吧’。正子对辻心怀愧疚,而且作为他的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便依言自尽。为了保全自己,竟然要求母亲自杀,你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
鹰央恨恨地骂完,然后转向樱井。
“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吧。这个男的杀死了唯一可能察觉他是嵌合体的中本,并在中本家中纵火,烧掉了所有资料。”
“可是,他怎么能抢先警方和我们一步行动的呢?”
我插嘴问道。鹰央挠了挠略微带卷的长发。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我们和警方拱手把情报告诉了他啊。”
“我们?”
“没错。警方也好我们也好,都想找‘和凶手有血缘关系、并知晓春日家内情的唯一人选’的他打探消息,获得情报。而对他来说,我们提的问题恰恰成为了推测我们和警方准备采取什么行动的最佳提示。我们就是这样,睁着眼睛把案件调查的情报一个不漏地说给了他听。”
鹰央甚是不快地响亮地咋舌。
“这个男的怕是在心里乐开了花吧。但,也正是因为对此感到无比的满足,才导致他自信心膨胀,而犯下了一个大错。”
她扬起一边的嘴角,低头看向辻。
“那就是你的犯罪声明。好不容易干掉了可能察觉自己是嵌合体的人,却给自己起了个叫‘西梅尔’的西洋名字,让我推理出了一切,你还真是得意不小啊。我察觉到真相后,就给你设了圈套,你也真就傻呵呵地蹦进来了。”
“鹰央老师,您究竟让他的前妻给他发了什么消息啊?”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很简单。‘今天警察来找我了,说在找你的兄弟。我在离婚后,从你用过的牙齿提取了DNA,重新做了儿子的亲子鉴定,结果发现和你兄弟有血缘关系。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明天我就跟警察说了’。”
鹰央用平淡的语调复述了前任妻子的邮件内容后,露出嘲讽的笑容。
“看样子她是相当恨你四年前的事情啊。不用我细说,一听到你是罪犯,要给你下套,就马上同意帮忙了。也是,谁让你给她披上莫须有的出轨罪名,把她抛弃了呢。”
辻的嘴中发出牙关紧咬的咯吱声。
“我猜你心里一面是着急,一面又是高兴吧?对前任妻子的恨意,是你犯罪的原动力,毕竟你一直瞄着个头矮的女人下手,就是为了代替前妻。一直以来,你害怕对前妻下手会让自己遭到怀疑,所以忍着没动。但听到前妻联系你说要告诉警察,你就发现杀掉她的利益变得大于不利。你已经没法再抑制心底涌起的欲望了,冲动替代了冷静,结果就不偏不倚地掉进了我给你设的陷阱里。”
仿佛结束了证明一般,鹰央将竖着食指的左手一挥,问向辻:“好了,你有什么想反驳的吗?”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坐在地上的他,令人压抑的沉默随之笼罩了四周。
终于,一直低着头的辻开始颤动双肩,发出低低的笑声。
“……有什么奇怪的?”
鹰央冷冷地问。只见辻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是丑陋的嘲笑。
“没错,我是个怪物。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把双胞胎的兄弟杀死了,得到了两套不同的DNA,的的确确是与生俱来的怪物和杀人犯。”
“你的双胞胎兄弟不是被你杀死的,只是在受精卵阶段细胞发生融合,形成一个人生出来了而已。说你是怪物,不是因为你有两套DNA,而是因为你凭借冲动绞死了七名女性,还杀死了你的亲哥哥和中本。”
“我小时候,我爸一喝醉酒就打我,骂我是‘杀人犯’‘怪物’。我妈就在一边看着,从来没护过我。你能理解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是什么心情吗?”
“我承认你的成长环境令人同情。多数连环杀手在幼年期遭受过长期的虐待,你心中形成‘怪物’,主要的原因应该也是你父亲的虐待。但,你是凭借自己的意愿,解放了内心压抑的‘怪物’,开始残杀女人,所以你自己才变成了怪物。”
“怪物……怪物啊……”辻再次发出若有所指的笑声。“你刚才一直叫我是怪物,不过在我看来,你也和我没差多少啊。”
“你说什么……”
我刚要反驳,却被鹰央伸出手制止。她只是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你说我和你差不多?”
“可不是吗。你下套陷害我,感觉挺爽的吧。看我被警察逮住,心里可高兴了吧。之后,我会上法庭,被判有罪,然后处死。我的脖子已经被套在绳子里了。你知道会这样,可还是把我逮住了。”
“那是你罪有应得。不把你逮住,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害。鹰央老师只是阻止了你继续犯罪而已。”
我忍不住怒喝。然而,辻只是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这女的又不是警察,她没义务阻止我杀人。只是因为宣告了我哥哥死亡,觉得好玩才过来凑热闹的吧。”
“才不是凑热闹!”
对于这次的案件,鹰央感到多么自责,为了不再出现牺牲者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我最清楚不过。听到辻信口开河,我高声反驳。这时,鹰央悄悄伸手按住我的后背。
“别激动,听他把话说完。”
“你的事儿我听警察说了不少,尤其是那边那个。”
辻扬起下巴,冲一旁的樱井比划。
“听说是个大天才啊。而且还总想动那个脑子,结果动不动就插手解决和自己不相干的案件。”
我朝樱井投去责备的目光。樱井十分露骨地移开了视线。
“你也好我也好,生下来都跟常人不一样。我用我的本事杀了女人,你用你的本事杀了我。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一样的怪物,永远没法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鹰央没有说话,只是紧抿着嘴盯着辻。
“怪物早晚会被这个社会排挤,我只是今天被排挤了而已。在这之前,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杀了七个女人。动手的时候,手上传来的感觉,还有那些女人的表情,我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来。我已经够了,很满足了。在被执行死刑之前,我会一直回味那些记忆,那些快感。唯一感觉遗憾的,是没能杀死你假扮的那个女人。……不过现在,比起她,我更想杀的是你。”
辻舔了舔嘴唇。看他的那副模样,我只觉一阵恶心。
“你解决奇怪的案件也好,我绞死女人也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被这个社会排挤。”
“樱井先生,成濑先生,已经够了吧。快点把那个男的带走吧。”
我忍无可忍,开口道。樱井点了点头,拽着辻起身,与成濑两人一左一右挟持。辻用充血的眼睛盯着鹰央。
“别忘了我这张脸。杀了我的就是你。”
“……我不会忘的。我的大脑永远不会忘。”
鹰央笔直地迎着他的目光,静静地说道。樱井和成濑带着辻走出大门的时候,从门外传来“樱井先生,您没事吧?”的声音。是三浦,他正站在门外。
“三浦,你怎么在这儿?”樱井不解地眨眼。三浦没有参与这次的逮捕行动,而是留在辻的前妻家中充当护卫。
“呃,您不是说已经逮捕烦人了吗。她无论如何都想来亲眼看一看,我就……”
三浦有些抱歉地指了指背后。只见从砖墙后面走出了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她正是辻的前妻。瞬间,一脸狂妄的辻面庞扭曲,露出近似于恐怖的表情。他的眼睛大睁,看着的不是日夜想要杀死的女子,而是她身旁的小小人影。那是一个孩子——四年前辻抛弃的儿子,正不解地朝他看来。
“那个叔叔是谁啊?”
面对儿子纯真的目光,辻发出惨叫,同时转身遮住自己的脸。
“别让他看到我!求你了,别让那个孩子看到我!”
似乎是无法忍耐那双纯洁无暇的眼瞳中自己化为怪物的丑陋身影,辻拼命恳求。他的前妻慌忙抱起孩子,似是要保护他免受侵害一般,转身逃离了。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辻也仍旧没有抬起头。
“走吧,小鸟。案子已经解决了。”
“嗯……是啊。”
鹰央看都没看一眼辻,径自迈开了步伐。我紧抿着嘴,听着背后传来的男子悲痛的呻吟,跟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