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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火焰凶器 第二章 红莲咒术师

1

“……好的,明白了。”

我低声回答后,放下了内线电话的话筒。

“是碇的事吗?”

坐在沙发上的鹰央问道。“……是的。”我缓缓点头。

在墨田的批准下,我们把碇以医疗保护入院的形式送到了医院进行救治,至今已过了两周。今天是周五,傍晚时分,我来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处鹰央的“家”里。这座砖瓦砌成的房屋兼作为综合诊断部的医局,外观好似欧洲童话里登场的洋房,然而内部却常年昏暗,地板上到处堆积着鹰央数量庞大的藏书,形成一片阴森森的“书之林”,(从别的角度上讲)同样令人联想到童话故事。

两个星期前,碇被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投入镇定剂后采取了脑脊液进行检查。不出所料,从样本中发现了大量的隐球菌,验证了鹰央给出的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诊断。在精神科的封闭院楼内,墨田和另一位负责治疗的内科感染部门医生立刻施予了大量抗真菌药物,同时我和鹰央也立刻联络室田,告知他很有可能患上了真菌性肺炎,建议立刻到医院诊治。随后得知,室田也入院接受治疗,在抗真菌药物的作用下,呼吸状况得到显著改善,昨天便安然出院了。

然而,碇的症状却未能像室田那般好转。侵入碇体内的隐球菌没有停留在脑髓液里,而是随着血流遍布全身的脏器,抗真菌药物已无法阻止病情的恶化。四天前,他因重度的真菌性肺炎而接上了呼吸机,同时肾、肝及心脏的机能也发生退化。真菌感染引起脏器功能不全——这就是目前碇的症状。

“……情况怎么样了?”

鹰央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的夕阳微微照亮了昏暗的室内,她隐约浮现的面庞透着一丝胆怯。

“他的心跳开始减缓了。”

“是吗……”鹰央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句,旋即咬紧了纤薄的樱唇。

重症患者的心跳减慢,意味着患者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一直以来努力泵出血液的心脏,终于迎来了极限。很快,随着血流降低,全身的器官不再工作,直至心脏也停止跳动。

“我去碇教授的病房看一眼。老师您呢?”

综合诊断部虽然没有介入碇的治疗,但诊断出了他的病症,并安排了他入院,算是有一定责任。至少我应该去陪同患者到最后。

鹰央的脸上露出犹豫。她知道自己缺乏辨识气氛的能力,所以会尽量避免与患者或死者家属见面,以免自己做出不符场合的举动而伤害到家属。

“您不用勉强自己去的。”

看到她似是在忍痛的表情,我慌忙补充。

“……不,我去。诊断了碇的病情的是我,所以我有义务去见他最后一面。对吧?”

鹰央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靠背上的白大褂,披在浅绿色的手术服上。

“嗯,没错。”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若是放到十个月前,我与鹰央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算明白这一点,也一定会恐惧而放弃行动的。

她站到门前,抬起头,用硕大的眼瞳看向我。

“小鸟,如果你看到我要做出不合适的举动,就阻止我。拜托你了。”

“明白了,请交给我吧。”

我推开门,用力点头。

我们离开建在屋顶的“家”,来到位于八楼内科住院区的碇的病房。因肺炎而接上了呼吸机后,为了对身体状况进行密切监视,他从精神科的封闭病房转移到了内科区的单人间。

敲门后进入室内,只见约十二平米的房间内已经来了数人。碇躺卧的病床边,妻子道子眼中噙着泪水,不住地抚摸着他的手。她的身旁站着一名三十岁前后的男子,恐怕是碇夫妇的儿子。家属身后站着的是负责治疗的内科感染部门的医生,正一脸严峻。

门口附近是墨田和葵。注意到我们后,葵用目光致意,我也轻声道“您辛苦了”。曾经一同进入炎藏之墓时,她是那么活泼开朗,然而眼下判若两人般显得柔弱无助。面对尊敬恩师的生命终点,这也可以理解。

我看向病床旁边的监视器,心跳数已经降到了每分钟四十次以下。全身器官已经开始陷入缺氧状态了。

“嗯?你在这儿干嘛?”看到墨田,鹰央眨了眨眼问道。

“还能干嘛,我是他的责任医生啊,当然要在场了。”

“你确实算是责任医生直以,不过他入院后很快就昏迷了,你跟本就没参与什么治疗吧。在把他以医疗保护入院的形式带到医院后,你就没用……”

我慌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蠢话连篇的鹰央。“干嘛啊”只见鹰央不满地瞪向我。还能干嘛,不是你让我阻止你说蠢话的吗。

我无语地指了指监视器。屏幕上的心跳数已经不足每分钟二十次。见此,鹰央也收敛了表情。沉重的空气中,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数分钟后,屏幕上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水平线,绵延不断的电子音颤动着四周的空气。道子猛地扑在丈夫的身上,悲声恸哭着。主治医断开监视器的电源,停止了呼吸机,碇的胸口也随之停止了起伏。

等待道子的哭声减弱一些后,主治医开始进行死亡确认。使用笔灯照射瞳孔,确认对光反射消失,再用听诊器确认了呼吸和心跳停止后,便用沉重的声音告知“患者已去世”,低下了头。我和墨田跟着低下头,鹰央看到我们的动作后,也慌忙效仿。

“接下来,我们会拔出气管和输液管,将遗体擦拭干净,之后再安排家属送别。请暂时移步至谈话室,稍作等待。”

听到主治医的说明,碇的儿子回答“明白了”后,便轻轻推着母亲的后背走向门口。这时,大概是双腿发软,道子的身子猛地趔趄,葵慌忙奔上前扶住了她。在儿子和葵的搀扶下,道子来到我们面前,这才察觉到一般猛地抬起头,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夫人请节哀。”我轻声表示慰问。

“丈夫受您关照了。……天久大夫,请您抬头吧。”

道子的语调中夹杂着一丝困惑。只见鹰央把头压得极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概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抬头才合适。

“鹰央老师,您可以抬头了。”

我在她耳边悄声告知。鹰央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面对道子的目光,身子显著地一颤。

“那个……呃,请您……节……节哀……”

因紧张而变得结巴的鹰央向我投来求助的视线。我刚要出言相助,道子便制止一般抢先开了口。

“这次真的是受到天久大夫和各位的太多关照了,非常感谢各位大夫。”

“不,到头来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鹰央的视线摇摆不定。道子摇了摇头。

“您言重了。多亏您发现了丈夫变得奇怪的原因,带了墨田大夫过来,丈夫才能入院接受了治疗,和我们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间。真的是非常感谢您。”

道子再度低头致谢,然后在儿子和葵的搀扶下离开了病房。紧接着,护士走进来,拔出了连到碇身上的管子,仔细地擦拭遗体。

“您辛苦了,鹰央老师。我们回楼顶吧。”

我说道。鹰央紧抿着嘴唇,轻轻一点头。

时至晚八点半,回到楼顶鹰央的“家”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虽然没有需要做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回家。侧眼悄悄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鹰央,只见她在这半个小时间宛如一尊雕像般纹丝不动,盯着落在地上的无数书本。我可不敢丢下这样的她一个人回家。

看到碇临终的最后一刻,她想到了什么呢。然而看到她可怖的表情,我不知该何时朝她搭话。

“……小鸟。”

昏暗的房间中,响起细若游丝、似有似无的嗫嚅。

“在,您有什么事?”

“我没能救他……我给出了正确的诊断,可还是没能救活碇……”

“没办法,就算我们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能保证所有患者都能活下来。”

“我真的尽了最大的努力吗?”鹰央仰头看向天花板。

“您说什么呢,那是当然的了。您解开了‘阴阳师的诅咒’的真相,让他住院接受了治疗不是吗。”

“我在最开始去他家的时候,根据室田的话和碇的症状,就已经想到了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可能性。而且还知道,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他必须立刻接受治疗,否则就会没命。”

我在后怕“阴阳师的诅咒”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真相了吗。简直可怕。我在心中暗暗咋舌。

“所以您才当日就赶到炎藏的坟墓,确认了隐球菌的存在,又把墨田大夫叫起来,安排了医疗保护入院吧。没有比这更快让碇教授入院的办法了。”

“真的吗?”

鹰央恳切地看向我,晶莹的眼瞳在黑暗中反射着间接照明的光线。

“难道不应该在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就强行带他去医院吗?”

“呃,可您不是说那样违法……”

“从法律上讲的确做不到,但为了拯救患者的生命,我们真的应该顾虑那种事情吗?如果那个时候就安排他入院,开始治疗的话,他说不定还活着。我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拖延了治疗,结果让他病死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尖细。“鹰央老师!”我不由得伸手打断了她的话。

“您听好了,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些法规就是为了阻止人们因自身的价值观和正义观而肆意妄为才存在的。您在法规的框架下,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碇还是死了……”

“很遗憾,医疗系统并非十全十美,有时即便尽了最大努力,患者还是会死去,健太也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听我说出数个月前因白血病而殒命的少年的名字,鹰央抿紧了嘴唇。(译注: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簿》第二卷第三章)

“我们第一次去碇教授家的时候,真菌就已经感染了他的脑髓液,并扩散到全身的器官了。很遗憾,我们已经晚了一步,哪怕提前几个小时开始治疗,他恐怕也很难存活。”

鹰央的诊断能力比我不知要高到哪里去,她应该早就明白这种事情了。然而,天性纯真的她,却仍旧为此而责备着自己。

“那,我做的事情,都是没用的吗……”

见她无力地垂首,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地板上丛生的“书之林”,来到沙发旁边,将手按在她纤瘦的肩膀上。

“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会没用。若不是老师您,碇教授就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浑浑噩噩、孤独地死去。他能在生命的最后得到家人的陪伴,都是因为您的努力啊。”

“你真的这样想吗?”

鹰央抬起视线看向我。我用力一点头。

“当然了,所以道子女士才会向您道谢。而且,知道了病因是隐球菌,至少帮助治疗了室田教授的肺炎。您做的事情绝不是没用的。”

闻此,鹰央僵硬的表情缓和了几分,她有些疲惫地挠了挠头。

“哎,治病救人真是不尽如人意啊。”

“是啊。不过,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为了患者竭尽全力了。”

“区区一只小鸟,还挺会说话的嘛。”

“……‘区区一只’是什么意思啊。总之,‘阴阳师的诅咒’这样就算是解决了。”

“嗯,是啊。”

说着,鹰央面露微笑。微弱的光亮如火焰般轻轻摇晃,照在她带着一丝哀伤的面庞上。

2

淅淅沥沥的雨夜中,我进入铺着石砖的庭院内,来到白色帐篷下的登记处。

碇离世两天后,星期日的夜晚,我来到了西东京市某殡仪馆内进行的守灵。平时基本上不会穿正装,久违的丧服套在身上令我感到烦闷,不得不伸手将领带略微松开一些。

一般来说,医生不会参加患者的葬礼或守灵。然而,碇对我们而言不仅仅是一名住院患者,是我们闯入他的家,进行诊断,强行将他安排入院的病人。我觉得至少要有人去露个面,于是来到了现场。我没有叫鹰央,她非常讨厌人多的地方,而且听觉异常灵敏,据说曾在参加葬礼时陷入了恐慌。虽然这次只是守灵,但对她而言负担仍然不小。

为了避免我这个外人打扰到其他凭吊的访客,我选择了临近结束的时间前来。如我所料,登记处空无一人。我叠好雨伞走上前,这时候在桌后的女子“哎呀”地轻声叫道。她正是葵,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沉稳冷静的模样与之前便服的身姿形成反差,一下子没认出来。

“小鸟游,你来了啊。”

葵露出微笑。探查炎藏之墓的时候,她充满活力的样子极富魅力,然而眼下正装的身姿同样显得妖艳动人。我感觉自己的脸颊逐渐发热。

“葵小姐,您是来给守灵帮忙的?”

我从怀中取出奠仪袋,葵用恭敬的动作接下。

“嗯,我们研究室的人都来帮忙了。……大家都受过碇教授的许多关照。”

她怀念一般眯起了眼睛,一定是在回忆与恩师的回忆。

“哎呀,不好意思,有点走神了。那就麻烦你在这儿登记一下。”

葵重新正身说道。我依言拿起笔。

“本来是想带鹰央老师也来的,不过老师她不太会应付这种局面,就……”

“没事,不用在意的,有你来我就很高兴了。等这事儿过去了,我能去医院见见小央吗?我想跟她也说声谢谢。”

“当然了,我们随时欢迎您来。”

我的声音不由得明快起来。

“好期待呢。那就去之前联系……”

忽然,葵的表情僵住了。我诧异地回头看去,不由得发出呻吟。只见一名男子穿着印了骷髅头的T恤衫、套了一件皮夹克,正踏入庭院内。他是芦屋雄太,在我们调查炎藏的坟墓时曾与葵发生争执的男子。他连雨伞都没有打, 大步来到我们面前,推开了我,将胳膊肘撑在桌上。

“哟,好久不见啊。”

“……你来干什么?”葵的声音僵硬无比。

“还能干什么,听说今晚这儿有守灵,我可是特地开车过来,跟那个教授道个别的。”

看到雄太一脸贱笑,葵的脸颊不住抽动。

“你少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我真的是来跟教授道别的。叫你不听我的警告,活该被炎藏咒死,蠢货——就这么告诉他。”

雄太嘲讽般哼了一声。只见葵迅速涨红了脸。

“那不是诅咒。”

我察觉到事态不妙,慌忙插入两人之间。

“……你是上次和她一块儿进入坟墓的那个男的吧。”

“没错。我们调查了炎藏的坟墓后明白了,碇教授和室田教授生病的原因是坟墓里面大量繁殖的一种霉菌。”

“霉菌?”雄太扬起下巴。

“没错,免疫力弱的人如果感染了霉菌,就容易得重病。这就是‘阴阳师的诅咒’的真相。”

我解释道。雄太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轻蔑地一笑。

“我看你是屁都不懂。炎藏的诅咒才不是那种小儿科的东西。”

“我们可是进行检查,验证了原因的。”

“之前还有一个进过坟墓的人,不是因为火灾烧死了吗?那个你怎么解释,难不成也是霉菌弄的?”

雄太歪着脑袋,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那只是偶然……”

“偶然?偶然才怪了。那才是炎藏的诅咒。你听过了吧,被炎藏诅咒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

雄太大声叫着,冲葵露出嘲讽般的丑陋笑容。

“可惜啊,你们家的那个教授,还没来得及烧死,就已经死翘翘啦。”

葵高挺的鼻梁周围挤满了皱纹。

“马上给我从这儿出去!”

“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我也说过同样的话吧。你们怎么做的?听都没听,直接就闯进来了!”

“我们是已经得到了你母亲、也就是负责人的许可,才进去调查的。”

“呵呵,负责人啊……”

雄太撇着嘴,侧眼瞟向正在进行守灵的殡仪馆的建筑。

“那我也去找守灵的负责人问问看好了,顺便再跟她说一句‘活该’。”

见雄太转身要走向会场,葵慌忙叫着“给我站住”,然而雄太没有停下脚步。哎,真是……我叹了口气,一个箭步冲上去,堵在雄太的面前。

“……咋的啊?”雄太歪起嘴角。

“够了吧,别没完没了的。教授人刚走,你至少要放尊重点才对吧。”

“放尊重点?你们几个闯了炎藏坟墓的人,哪儿来的脸跟我谈尊重?”

这个么,我的确是用手术刀刮了点炎藏的皮肤……被戳到痛处的我挠了挠头。见我不语,雄太叫着“老子叫你滚一边去”挥起了拳头。然而他的动作太大,速度也太慢。我最近虽然疏于锻炼,但在医大念书的六年间可是一天不落地练习了空手道,这么软绵绵的拳头根本不足为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出空手道的招数,用小臂格开逼近的拳头。被撞开拳头的雄太身体失去平衡而向前跌倒,手碰到我的腰际,我趁机用手刀劈在她的颈部。雄太“噫”地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总之今天就请回吧,啊?”

我略微伸出握紧的拳头,摆出随时都会揍上去的姿势,试图说服(威胁)他。雄太龇牙咧嘴地朝我瞪了十几秒钟,站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谢谢你的配合。”

我冲他的背影说道。只见他转过身来,用燃烧着憎恶的双眼盯着我。

“等着瞧吧,你早晚也会被炎藏咒死的!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如此叫嚣后,雄太离去了。

我都说了,根本不存在什么“诅咒”。无可奈何时,葵从登记台后面跑出来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好柔软,我的心脏不禁咯噔一跳。

“谢谢你,帮大忙了。”

“哪里,这没什么……”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刚才可帅了呢。我都有点心动了。”

葵恶作剧般朝我一瞥,令我的心跳再次加速。这时,一个眼熟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是加贺谷正志,第一次去室田家时同席的翠明大学日本史学科助理。

“哦,是仓本老师和小鸟游大夫,二位好。那个,刚才出去的人,难道是芦屋家的……”

“嗯,芦屋雄太,想闯进守灵现场,被小鸟游赶回去了。”

葵松开我的手。“哦……”加贺谷呆呆地应道。

“你也是来参加守灵的吧。来,在这儿登记一下。”

在葵的带领下,加贺谷走向登记台。难得的气氛遭到打搅,我只好露出苦笑。

完成登记后,我和加贺谷一同来到了碇的守灵会场。穿过门进入室内,只见木制的墙壁间,诵经的声音微微回荡着。守灵几近结束,场内约四十个椅子中,只坐了数名吊唁者。椅子正面是棺材,家属席上坐着哭肿了眼睛的碇道子和她的儿子。

我跟着加贺谷坐到后排的椅子上,一边等着上香的顺序,一边观察吊唁者。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写满了深深的悲痛,看样子碇在生前相当有人望。如果他能得救该多好。我责备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向加贺谷小声问道。

“对了,室田教授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听说了室田接受了针对真菌性肺炎的治疗,已经出院了,但后面的事情没有听说。

“呼吸顺畅很多,教授很高兴,现在连氧气泵都不用了。”

“那太好了。”

我放下心来。虽然痛失了碇,但多亏鹰央解开了“诅咒”的真相,我们至少救助了室田,这点令我欣喜。

“还算不上完全健康,不过毕竟刚治好没多久,再加上教授本来就有些慢性疾病,但和最开始找二位商量时比起来已经精神了很多,可以正常去研究室工作了。”

“那,室田教授今晚也会来吊唁吗?还是直接参加明天的葬礼?”

“不……这两天都不会来。”加贺谷面露苦涩。

“咦?可他身体不是恢复了吗?”

“是的,所以去冲绳了。”

“啥?”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坐在前排的吊唁者转过身,投来责备的目光,我只好缩起头表示歉意,然后转向加贺谷。

“冲绳?什么情况?”

“从今天开始,在冲绳的一个度假区要举办一场学术会议。教授很早就决定要参加了,今早出发,在那儿过两个晚上,第三天回来。”

“不过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吧。怎么会去冲绳……”

“有女儿春香小姐陪同,身体方面应该不会有大碍。会议也不大,在宾馆内举行,不会造成负担。”

听加贺谷的语气,比起学会,那个度假地才是主要目的。

“可是,碇教授是参与研究的同事吧?”

我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责备。

“这的确是这样……”加贺谷也略感歉意地低下了视线。正当我惊愕于室田的薄情时,轮到我上香了。我沿着过道走向正面,来到家属席前,向道子低头。

“请您节哀顺变。”

“小鸟游大夫,谢谢您特地赶来。丈夫生前受您关照了。”

道子抬起红肿的眼睛,语气中透着一丝坚定。我再次向她行礼,然后来到棺材前。棺盖上开了一个小窗,从中可窥见碇的面部。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似是沉入了长长的睡眠。

力不能及,我深表遗憾。在心中默默向逝者致歉后,将点燃的香插在坛上,这时一阵轻微而有规律的声音钻入耳中。是秒针的声音吗?我看向自己的腕表,然而声音显然是从棺材中传出来的。我略向前探身,重新打量棺材,然而通过小窗只看到了碇的面庞。

大概是听错了吧。我略微歪着头,上好了香,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四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棺盖猛然飞到空中。

下一瞬,眼前出现了火柱。

鲜红的火焰从棺材中气势汹汹地窜出,直抵天花板,同时一阵灼烧般的热意扑面而来,我反射般抬起手挡在面前,一边后退一边试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起、起火了!快逃!”

身后一名吊唁者大叫道。瞬间,尖叫声和椅子被撞倒在地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房间内所有的人全部涌到了位于后方的出口。所幸吊唁者不多,没有发生推挤踩踏,人们接连逃出了房间,在一旁诵经的僧人也赶忙爬向出口。

我也要快点逃走才行。就在这时,警铃大作,装设在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开始喷出水雾,然而火势实在太大,无异于杯水车薪。火舌仍然在舔舐着天花板,焦黑的烟雾开始向四周扩散。

“妈妈,快逃吧!”

一个叫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碇道子瘫坐在地上,她的儿子拼命试图让她起身。等在我身后准备上香的加贺谷也上前帮忙。我低下身子,避免吸入烟雾,也朝那边走去。

“这边有紧急出口,我们从这儿出去吧。”

来到三人身旁,我指着旁边的紧急出口说道。然而道子依旧坐着不动,向棺材的方向伸出手。

“我丈夫……我丈夫烧起来了……”

转头看去,摇曳的红色火焰中,隐约浮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恐怕正是碇的遗体。

“炎藏的……诅咒……”

加贺谷的呢喃,在我耳边清晰地回响。

3

“寻呼机找到了!”

在碇的守灵的第二天,星期一下午五点左右,我推开了鹰央“家”的大门,只见躺在沙发上正看着杂志的鹰央转过头来。房间依旧昏暗,仔细凝视可以看到杂志的刊名是《美少女手办的世界》。她怎么又看这种稀奇古怪的……

“真是的,那么重要的东西还能弄丢。你可要好好看住了。”

鹰央显得很无语。

“呃,我平时都是挂在钥匙链上的,居然会掉下来,好奇怪啊。”

今天下午,我在住院楼干活的时候,鹰央一脸不爽地找上门来,大骂“我叫你你怎么不回我!”我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寻呼机不见了。正当疑惑于遗失地点时,一楼的综合前台打来内线电话说“有人捡到了小鸟游大夫的寻呼机”,于是数分钟前下楼取了回来。

“你平时带寻呼机出院的吗?那东西只在院内能用,你下班前放在办公桌上不就行了,省得出门又弄丢。”

“呃,我就是嫌每次摘下来怪麻烦的……话说我们医院也该换成PHS了吧。用那个就可以直接通话,多方便啊。”

天医会综合医院内,仍然在使用上世纪的寻呼机。据说是医院领导层中有一人极为强硬地反对PHS系统的引入。

“我才不要。用寻呼机的话,就可以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回信,多好。”

鹰央扭过头去。果然是她反对的。我无奈地看着她,这时传来敲门声,旋即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大块头的男子走了进来。

“您好,打扰了。不过这房间还是这么阴森森的啊。”

田无派出所刑侦科的刑警成濑一如既往地绷着面孔说道。

“哦,来了啊。”

鹰央将《美少女手办的世界》放到一旁,冲成濑招了招手。

“我可不是愿意来才来的。说到底,今天我找您没什么事,为什么非要被叫到这儿啊?”

“你不是要找小鸟问话吗。部下接受审讯的话,上司当然要旁听的吧。所以才给你提供了这么一个谈话的场所,还不快谢谢我。”

鹰央扬起嘴角。

昨天在殡仪馆发生的火灾,仅过了十数分钟便被赶来的消防队扑灭了。虽有数人吸入了烟尘,但无人受重伤,会场也只是被烧焦了一小部分。然而,起火的棺材则是被彻底烧成灰烬,装在里面的碇的遗体自然也只剩下一堆焦黑的骨头。包括我在内的吊唁者被稍后赶来的刑警扣下,接受审讯到深夜,留下联系方式后才得以释放。

今天,我向鹰央讲述了昨晚守灵时发生的意外后,鹰央面露惊愕,听得十分认真。然而听过后,她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是吗……”地嘟囔了一句。

她为什么不说去调查?若是在平时,她定会想方设法要解开事件的真相。我心中暗暗疑惑,午休时在“家”和鹰央一块儿吃午饭时,接到了成濑的电话,称“关于昨晚的火灾,有些事想要问一下”。听力超常的鹰央听到了他的话,挥着沾了速食咖喱的勺子(咖喱溅到我的白大褂上,害得我要送去清洗),兴奋地指示“让他晚上到这儿来!”

“那,成濑先生,您要问什么事?情况我昨晚已经跟现场的警官说过了。”

成濑穿过“书之林”的缝隙走来,坐到沙发上。听到我的疑问,他朝我投来试探般的目光。

“昨天因为忙着灭火,事情太多太忙,没有问得很详细。整理目击者的证言时,发现起火的时候是您站在棺材前面,正好上完香,所以有必要对您进行更详细的问询。结果刑侦科的科长就派了我这个跟您认识的人来问话。”

成濑摇了摇头,一脸嫌麻烦的样子。

“那位科长听到我的名字就知道我和您认识啊。”

“大夫您的姓氏不常见啊。而且,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您二位从去年起就擅自插手、协助警方解决了好几个案件,不光是我们刑侦科,连警视厅搜查一课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二位,可以说是远近闻名啊。”

成濑嘲讽般歪着嘴。“哼哼,厉害吧”鹰央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然而从成濑的表情看来,远近闻到的毫无疑问是恶名。

“且不论鹰央老师,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啊。为什么连我也出名了?”

我发出抗议。成濑盯着我,眯起眼睛。

“您还不知道自己是危险人物吗?”

“危、危险人物!?”

“小鸟游大夫,您到现在为止,已经揍过多少罪犯了?”

对方的视线极为寒冷,我不由得闭上了嘴。确实,去年刚到这家医院工作时便卷入了一场事件,我狠揍了袭击我院医生的一名新兴宗教的信徒(译注:见《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之后也数次出手制服了犯罪者。

“可那都是对方先出手的……我完全是正当防卫……”

“嗯,确实算是正当防卫。要不然您早就被逮起来了。”

想象了一下自己双手被铐住、腰间被绑着绳子的模样,我不由得脊背发寒。

“总之,您二位已经被列为重点监视对象了。顺带一提,在我们所的刑侦科里,您们可是被叫做‘鹰鸟组合’。”

“不许给我们起奇怪的名字!”

我怒目圆睁地抗议,然而成濑只是“这名字不是我起的”地挠了挠脖子。

“所以,我要请您详细讲述昨晚的事情。首先……”

“等一会儿。”

被当作危险人物(虽说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的鹰央对此似乎并不在乎,只是唐突地打断了成濑的话。

“您要干什么,天久大夫?今天我找的可不是您。”

“待会儿还要来一个人,要问话等那个人来了再问。”

“还有一个人?”

成濑皱起眉头看向我,然而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到底还有谁要来啊。歪着头不解时,响起了敲门声。“哦,来了啊。”鹰央双手合十,同时大门缓缓被 推开。

“打扰了……咦,怎么这么暗?真是这儿吗?”

看到未能适应室内的昏暗而愣在门口的来者,我不由得“啊”地叫出声。

“是这儿,进来吧。”

鹰央冲来者——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副教授仓本葵招呼道。

“啊,太好了。屋里这么黑,我还以为走错了呢。不过这房间好壮观啊,怎么说呢……像‘书本的森林’一样。”

葵走进来,饶有兴致地回望着室内。

“葵小姐?为什么?”

我愣愣地嘟囔。看到我,葵举起手招呼。

“啊,小鸟游啊,你好。我是被小央叫来的。没想到她真的住在医院的楼顶啊。”

葵来到沙发边,坐在鹰央身旁。

“天久大夫,这位是?”

成濑讶异地问。“仓本葵”鹰央指着葵回答。

“我不是要问名字,我是问您为什么叫了她来……待会儿要向小鸟游大夫问话,无关人员请回避一下。”

“仓本可不是无关人员。”

“哎呀,小央,居然叫我的姓,你太见外了。直接叫我的名字 ‘葵’就行,或者‘葵姐姐’也好。”

葵说道,鹰央只是“你又不是我姐姐”地表示疑惑。

“我还没问完呢。您说她不是无关人员是什么意思?”

成濑的语气带上不满。鹰央哼了一声。

“葵是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的副教授,她一直跟着碇在研究。顺带一提,发生火灾的守灵现场就是由她负责前台接待的。”

“……这是真的吗?”成濑打探一般看向葵。

“是的。碇教授生前,我受了他许多关照,昨晚的守灵我也去帮忙了。不过,火灾发生时,我在外面的接待处,并没有目击到现场。”

“原来如此,您确实不是无关人员。不过天久大夫,您为什么叫了这位……呃,仓本小姐?”

“既然去帮忙守灵,就说明她在事件发生之前一直都在现场,肯定看到了一些事情。小鸟直接目睹了火灾的发生,而葵知道所有来吊唁的人,同时听两边的叙述,就能得到解开事件真相的线索。”

鹰央摊开双臂。原来如此,她一直没有问我详情,是考虑到获取情报的效率啊。

“也就是说,为了方便我得到情报,特地叫了这位仓本小姐来是吗。没想到您还挺懂事的嘛。我们也确实在分头寻找碇先生的相关人员问话。您是知道自己给警方添了麻烦,良心发现想要戴罪立功了吗?”

成濑连讽刺带挖苦地说道。只见鹰央歪了歪头。

“说啥呢你。你也要讲的。”

“我也要讲?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警方应该已经收集了不少情报吧,快讲给我听。”

鹰央露出小恶魔般的,不,是远非“小恶魔”一词能形容的邪恶笑容。

“……您觉得我会讲吗?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不会向民间人士透露搜查情报的。”

“你看你怎么还说这话。迄今为止你给我们透露了多少搜查情报,结果你因为破了案捞了多少名声,都忘了吗?”

听到鹰央的揶揄,成濑扭曲了面庞。

“今天我是来听小鸟游大夫讲述事情经过的,没心情向您透露情报。”

他的语调渗着怒意。鹰央略微收起下颚,扬起目光向他看去。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事情。首先,警方基本上断定这次的案件是纵火。”

“您怎么……”

成濑显出一丝警惕。我和葵也睁大了眼睛。

“你特地跑到这儿来就是最好的证据。发生火灾时,为了查明事故原因,灭火后会有火灾调查员会在警方的陪同下进行现场勘察。如果判断存在人为因素,是过失或蓄意的纵火,警方就会开展调查。也就是说,你这个刑警出门行动,本身就能说明昨晚的火灾不是‘意外’,而是‘案件’。”

成濑没有作声,然而他抽动的面颊完美地验证了鹰央的说辞。

“不过,过事起火也算是案件吧。您为什么能断定这是蓄意纵火?”

我问道。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如果是过失起火,调查会主要针对火灾现场的相关人员。调查你是因为起火时你刚好在旁边看到了,这还情有可原,但连碇的相关人员都要被调查,这实在是没必要。但刚才成濑说了‘在分头寻找大学里的人问话’,由此就可以推定这次事件是蓄意的纵火,,警方正在寻找具有烧毁碇遗体的动机的人。对吧?”

成濑的脸上露出动摇,看来鹰央说中了。

“而且,根据你联络小鸟的时间,也能猜出不少事情。火灾如果是发生在晚上,现场勘察通常会安排在次日上午进行。你是今天过了中午联系小鸟的, 就说明在现场勘察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足以判断是蓄意纵火的证据,警方已经正式开展了调查。同时,考虑到起火前,小鸟听到棺材里有钟表在走的声音,你们恐怕是发现了有人在棺材内部纵火的证据。”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着。成濑看着她,咬紧牙关。

“就像这样,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也能推断出许多真相。你们警察收集了那么多线索却不会分析,但我的话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所以把你们掌握到的情况都告诉我。”

鹰央居高临下地说道。成濑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冷静下来,然而他的脸依然泛着红潮,额头上凸出血管。

“那么,小鸟游大夫,能请您详细说一下火灾发生时的情况吗。”

他的语气如机械般平坦,似乎舍弃了一切感情,看样子是打算无视鹰央,专心从我这儿打探情报。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靠在沙发的后背上。

“呃,情况和昨晚在现场说明的一样啊。上完香,棺盖突然飞上天,窜起了火柱。”

“你说你听到的那个钟表走针的声音,其他吊唁客也听到了吗?”

鹰央插嘴问道,然而成濑彻底假装没听见,继续提问。

“起火的时候,有别人在棺材附近吗?或者您看到有谁举止奇怪吗??”

“不,我没注意到。”

我回答。鹰央抱着双臂点点头。

“那就是说,棺材里面从一开始就放着某种自动点火装置,可能是定时的,或者是遥控的。你们应该是发现了类似的残骸,才敢断定是纵火案吧?”

“现在是我在提问!您能不能安静一点!”

忍无可忍的成濑终于抬高嗓门大叫。看样子鹰央猜得没错。

“……那么,小鸟游大夫,之后的情况呢?”

成濑把手按在胸口,再次深吸一气,继续问道。

“之后大家就彻底慌了啊。吊唁客全都跑到后面的出口了。”

“您做了什么?有参与灭火吗?”

“您别强人所难了。参加守灵的时候,眼前突然窜出来火柱,脑子里吓得一片空白,哪有工夫灭火啊。我和死者的家属一块儿从旁边的紧急出口逃出去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成濑掏出手册记笔记。

“小鸟,守灵的时候,棺材一直是放在房间正面的吧。有没有可能趁着上香,偷偷往棺材里安放自动点火装置?”

鹰央全然不顾刚才的挨骂,继续问道。成濑停下了手,抬起头瞪向鹰央,然而没有多说什么,恐怕他也想问这个问题。

“这个么,虽然不知道那个点火装置能有多大,不过我想应该是不可能的。会场里一直都有家属和吊唁客看着,棺材上虽然开了个小窗,能看到碇教授的脸,但窗口是用亚克力板封着的。如果想要往里面放什么东西,就必须要先抬起棺盖,真那么做的话肯定会被人看见的。”

“那就是说,装置恐怕是在守灵开始之前就安放好的。……葵。”

“怎么啦,小央?”被问到的葵略微歪起头。

“守灵之前,棺材一直有人看着吗?会不会有谁趁着别人不注意对棺材动手脚?”

“嗯……”葵伸出纤细的手指抵着下巴。“我记得仪式开始之前,棺材是放在殡仪馆管理的房间里。家属们有不少事要商谈,应该没一直在旁边看着。”

“也就是说,有人偷偷溜进房间,往棺材里安放了自动点火装置,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我想应该是有可能,毕竟一般来说不会有人预料到棺材会被动手脚。”

“是吗”鹰央满意地点点头。

“是仓本小姐对吧,有些事情想问一下。”

大概是不愿继续被鹰央占据主导权,成濑语速飞快地提问。

“假如说守灵开始之前,有无关人员混进场内,您们能发现吗?”

葵再次思考数秒后,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很困难。殡仪馆内除了教授的守灵外,还在举办其他人的葬礼,就算碰到不认识的人,也只会以为是来参加其他葬礼的。”

“那,您知道有谁可能会记恨碇先生吗?”

“这……”

葵刚要回答,突然鹰央猛地站起身来。

“不,她不知道!”

“……我在问仓本小姐,不是问天久大夫您。”

“葵也不知道。对吧?”

鹰央唰地凑到葵的面前。葵被她的气势惊到,不由得发出“呃、嗯……”的声音,不知是在回答成濑的问题,还是单纯疑惑于鹰央的举动。

“天久大夫……您在打什么鬼主意?”成濑压低了声音。

“鬼主意?什么鬼主意?”

鹰央假装看风景,然而她的演技一如既往地拙劣,连鬼都能看出来她在瞒着什么事。

“您想干什么?想要妨碍警方调查案件吗?”

“说到底,你在调查什么?你问有谁会记恨碇,就是承认昨晚的火灾是人为的,不是吗?”

“……恕我无可奉告。”

成濑一脸苦涩。鹰央嘲讽般扬起嘴角。

“你看,你一点情报都不肯给,却想方设法从我们这儿榨取情报,这很不公平。”

“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协助警方办案是市民的义务!”

“所以我说,只要你给我情报,我就会依照那个义务,动用我的脑子帮你们办案。要妨碍也是你在妨碍。只要你说出你手里的情报,我们也会把知道的告诉你。有舍才有得嘛。”

“您一个外行不要插手警方办案!要我说多少次才能明白!?”

“你才是,要解决多少个案子才能明白,你们掌握的情报再多,也没法像我一样加以利用?你们的脑子比我差远了。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快点告诉我情报。”

看着成濑的面部肌肉不住地蠕动,我不由得扶额。有这么高高在上地说服别人的吗。她说的或许确实没错,但这样下去,难得从去年相识开始建立的信赖关系将毁于一旦。

“确实有那么几次,我们稍微借了您的一点帮助。但这次的纵火案和那些灵异事件不沾边,只靠我们也能抓到犯人!”

激动的成濑不小心脱口而出“纵火案”一词。然而听到他的话,我察觉到一件事。警方仍然……

“警方仍然把这次的事件看成是单纯的纵火案,对吧。”

鹰央像是看透了我的思考一般说道。“您什么意思?”成濑皱起眉头。

“碇的遗体被烧毁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案件,就是你说的灵异事件,还藏在水面下呢。”

“……天久大夫,您究竟掌握了什么情报?”

成濑的声音变得低沉。鹰央挺出浅绿色手术服下的扁平胸膛。

“掌握的可不少呢。看来这次,连情报量也是我比警方更胜一筹。这可不是有一件遗体被烧了那么简单,说不定还出现了别的牺牲者,……而且是杀人事件。”

“杀人!?”成濑不由得惊叫。

“没错。看上去只是一场意外,实际上可能是蓄意的谋杀。我说啊,成濑……”

鹰央站起身,走到成濑身旁。

“这次的案件,没成立专案组吧?”

“……是的。毕竟没有出现死者,受伤也只是吸入了烟尘而已,不会成立专案组的。”

“一旦这个案子的真相全部揭开,警方肯定会成立专案组的。如果跟我一块儿干,你一个片警就相当于在专案组成立之前解决了重大刑事案件,这个功劳不小吧?”

只见成濑的脸上首次显露出一丝动摇。

“你看,警方不是经常向媒体透露案件的情况吗。给媒体提供点好处,之后需要调查的时候反过来让媒体帮忙。这也是一样的。你告诉我一点我想知道的事儿,反过来你能得到比那些重要好几倍的情报,这不是互利共赢的局面吗。你还犹豫什么,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轻松多了。”

成濑的面庞开始扭曲,他的内心想必在进行着职业道德和功利名声之间的激烈思想斗争。

“快点说吧,只要你开了口,你想知道的情报我都会告诉你。”

鹰央在他的耳边悄声呢喃,那模样已彻底化作诱人贱卖良心的恶魔。数十秒后,只见成濑像是要甩掉什么一般用力晃了晃头。

“我都说了,今天是来找小鸟游大夫问话,不是来找您的!请您保持安静!”

“啧,还差一点就上钩了……”

鹰央毫不掩饰地咋舌。果然是个恶魔。

“那、那么,小鸟大夫,请您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成濑喘着粗气瞪向我。然而鹰央立刻挡在我们中间,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不告诉我情报,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快点回去。”

“我在和小鸟游大夫说话!”成濑怒喝。

“小鸟是我的部下,未经我允许,他什么话都不会讲。”

“不,就算是部下,也没有那种……”

我小心翼翼地试图反驳,只见鹰央转过身来瞪着我。

“什么话都不会讲,对吧?”

“……诚如您所言。”

我垂下头回答。内科学的指导,每日工作内容的安排,以及奖金评定等,这些全都握在鹰央手里,我又怎敢与她作对。而且迄今以来,鹰央解决各类奇异事件我都看在眼里,因而相信让鹰央得到足够情报是揭开事件真相的最佳办法。

而且,一旦坏了她的心情,接下来的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到底这只是自愿配合调查,不是义务。明白了的话就赶紧给我回去。”

鹰央仿佛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在昏暗的光线中,成濑红润的脸色仍清晰可见。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改了主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哦。”

冲着他的背影,鹰央说道。成濑没有回答,走出大门,旋即传来用力的关门声。

“没关系吗,小央?那个警察好像挺生气的……”

葵显得有些担心,然而鹰央依旧只是轻飘飘地摆了摆手。

“哦,不用在意。他每次都是那么生气。”

是你每次都惹他生气的吧。我在心中悄悄吐槽。

“不过真是可惜啊,还差一步就能撬开他的嘴巴了。反正还有机会,他早晚会再找我们问话的。”

“真的吗?”我歪了歪头。“我们知道、但警方不知道的,也就只有芦屋炎藏的故事吧。只要找碇教授身边的人打听,不是很容易就能知道吗?”

“没错,但那充其量只是传闻。真正进入炎藏的坟墓,查明碇和室田的病因的人是我们,信息的质和量完全没法比。”

“确实。”

我点头表示理解。葵托着下巴,开口问道。

“哎,刚才小央说的‘可能是杀人事件’,是指翠明大学的内村副教授在自己家里被烧死的事件吗?”

“没错。那个叫内村的男子,是首批进入炎藏的坟墓探查的成员之一,虽然一直以来人们都把这事看成一场意外,但现在另外一名成员碇的遗体遭到纵火,那么看待问题的视角就完全变了。”

“……你是说,内村副教授其实是被人纵火烧死的?”葵压低了声音。

“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不过,我现在还是有点拿不准。”

“拿不准?”我反射般问道。

“刚才我说了,发生火灾时,会有专门的勘查员在灭火后进入现场调查,其中自然会彻底寻找人为纵火的可能性。然而,那起火灾最终被认定为是意外,这至少说明警方没有发现足以怀疑是纵火的证据。”

“您该不会说,引发火灾的真就是那个‘炎藏的诅咒’吧。”

进入炎藏坟墓的人中,有一个烧死了,还有一个的遗体起火了。脑内浮现出炎藏那尊化作木乃伊的尸体,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有那种东西,我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一点都没意思!”

“不过吧……”鹰央挠了挠鼻尖。“既然你在碇的守灵会场内听到钟表走针一样的声音,棺材内被安装了点火装置的可能性就非常高。也就是说,这不是死了一千多年的阴阳师的诅咒,而是活人实施的‘犯罪’。”

“犯罪……就是说有作案的人是吧。”

“至少碇的这件事是这样。不过,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做出这种事,目前没有任何情报能够用来解释这个问题。”

“那,刚才小央想听那个警察说的,就是在守灵时发生火灾的详细情况吗?”

葵从一旁插嘴。

“那是其中一个,比如点火装置是什么样的,相关人员给出了怎样的证言之类的。不过我更想听的,是有关内村的事件。”

“不过,那个警察先生刚才没提到内村副教授吧。他是不是压根不知道那件事啊?”

葵歪起脑袋。

“现在可能不知道,但刑警可以阅览那起事故的报告文件,了解内村在死的时候是什么状况之类的具体内容。我就是想知道那个。闯入炎藏坟墓的男子在无人可能纵火的情况下烧死了,我总觉得这事里面有重大的线索。”

鹰央板着脸思考了数秒后,却只是嘟囔了一声“哎,无所谓了”。

“无所谓?您的意思是,这次的案件交给警方处理吗?”

“你说啥呢,那怎么可能。反正成濑那家伙早晚还会来,到时候再听他详细解释,跟这件事放在一块儿考虑就行了。”

“可万一他下次还跟这次一样什么都不说呢?”

“放心吧”鹰央露出邪恶的笑容。“成濑他已经破了好几次警方的规距,给我们提供情报了。所谓有一就有二,只要做过一次,下一次做同样的事情,心中的抵抗就会减小很多。你看今天就是,他差一点就上钩了对吧。”

“确实……”

“就跟那个差不多”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放过一次火的人,下次再放火的时候,心里就不会有太多罪恶感。你也听过吧。”

把提供情报和蓄意纵火相提并论是不是有点不妥啊。

“总之,目前要等新的情报出现。反正等不了几天,成濑就会亲自送上门的。”

您是把他当作买手机送话费的优惠活动了吗……我一边悄悄同情着成濑,一边站起身。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也好。你们可以回去了。”

说着,鹰央开始从近旁的“书之林”寻找接下来想看的书。

“哎,我难得来一趟,这就完了?那待会儿要不要去喝一杯?二位还没吃晚饭吧?”

葵提议道。鹰央眨了眨眼。

“我晚上总是在这儿吃咖喱。而且我不会到外面喝酒。”

鹰央是个见酒眼开的酒豪,却从不会去外面的酒店喝酒。她因听觉异常灵敏,无法忍受酒馆里喝醉了酒后大吵大闹的人;而安安静静的酒吧里上酒速度又太慢,无法满足鹰央一口闷的喝法。

“哦,你就在家喝啊。那我去买点下酒菜和零食,就在这儿一块喝怎么样?这屋里氛围好像还挺不错的。”

葵在十分醒目的胸前合起双手。

“呃……葵小姐,您最好还是……鹰央老师超级能喝的……”

脑海中浮现数次被灌得酩酊大醉,结果与马桶彻夜促膝长谈的悲惨记忆。

“咦,怎么了?放心吧,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挺能喝的。要不要一起来比试一下?喝完了,不开心的事儿也都忘掉了。”

葵的声音很活泼,然而她的样子却显得不够自然。恐怕是还没有完全从恩师离世的打击中恢复吧。酒精的确可以暂时缓解低沉的情绪,然而和鹰央比试酒量则是与此完全不相干的危险对决。

“呃,我是很想喝啦……”

本以为鹰央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可她竟然犹豫不决,面露尴尬。

“哎?今天不方便吗?”

“其实,我姐姐有令,这个月禁止我喝酒……”

鹰央缩起头回答。这么说来,上次她把我灌醉时,正好被真鹤小姐瞧见了,结果鹰央挨了好一顿骂。当时我因喝醉没太听清说什么,看来禁酒令就是那个时候下发的。鹰央的姐姐、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是鹰央在这世界上唯一惧怕并敬畏的人。

“是吗,这个月喝不了了啊。那就下个月找时间庆祝吧。”

“庆祝?”鹰央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小央你不是要找出烧了碇教授遗体的人吗。等你抓住了那个坏蛋,我们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见葵抛出艳丽的媚眼,鹰央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嗯,当然了。到时候就喝个痛快吧!”

那到时候能不能二位慢聊我先走了呢……我暗自惶恐时,葵站起身走向门口。

“那我就期待你的好消息了。今天就不多打扰了,小央,改天再见吧。”

她轻轻一挥手,走出了大门。

“我也先回去了。老师,您辛苦了。”

“嗯,辛苦啦”说着,鹰央重新躺在沙发上,开始寻找要看的书。

走出了“家”,只见葵伸手按住被风吹拂的短发,同时眺望着四周的景色。

“今天麻烦您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来到她的身边问候道。葵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哪里,没关系的。接到小央联络的时候确实有点吃惊,不过也挺高兴的。毕竟发生了那么一大摊子的事儿,我心里也有点压抑,不想一个人在家窝着,所以就来见小央和小鸟游换换心情。”

“那真是太好了。大学的研究室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一团糟啊”葵耸了耸肩。“老师去世就够麻烦了的,结果守灵的时候还出了那种事,研究生们也吓得够呛,没什么心思干活。”

“这样啊……”

“不过我也不能一直这么磨蹭下去,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呢。”

“要做的事情?”

“没错。我好歹是个副教授,研究室那边得靠我去抓才行。而且,有关炎藏的论文也落到了我头上。”

葵撩起头发。

“哦,是您来写啊。”

“嗯。本来我只是打个下手,没想到碇老师和内村副教授已经去世了,室田教授好像也不想再和炎藏扯上关系,大概是在害怕‘炎藏的诅咒’吧。”

“炎藏的诅咒……”我不由得重复这个词。隐球菌导致的感染——这便是“诅咒”的真相。我本是如此相信的,可碇的遗体被焚烧一事,再次将事态拽回迷宫里。副教授被烧死了,碇的遗体也着了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儿的风真舒服呢。感觉有点干劲儿了。”

葵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她的侧颜带着几分忧虑,令我不禁看得入迷。

夜晚,楼顶,一男一女。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从来到这个医院,每当桃花运初露端倪,就会有“碍事者”出现,害得我与良宵佳人一直无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绝不会再坐以待毙。

“那、那个,葵小姐……”

我叫出她的名字。葵微笑着,侧目朝我看来,这便足以使我的心跳加速。对方再如何是美女,这也有点太轻巧了吧。我一边自我吐槽,一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方便的话,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吃个……”

“晚上好~!”

下定决心的话脱口还出来一半,就被从身后窜出的明快声音打断了。我猛地转过身,狠狠瞪向开心地举着手的活泼好动的女实习医。

“又是你!”

“哎?怎么了?”

穿着实习医制服的“碍事者”鸿之池舞不解地眨了眨眼。

“……没怎么。”

我赌气似地回答。只要有这家伙在,我就不会迎来美好的春天。

“哎,小鸟大夫,这边这位是?”注意到一旁的葵,鸿之池露出疑惑。

“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副教授仓本葵小姐,是鹰央老师擅自插手的事件的相关人员。”

听我介绍,葵冲鸿之池微微一笑。

“初次见面,这位大夫和小央是不同风格的可爱呢。”

“您好,初次见面!”鸿之池精神抖擞地问候。

“葵小姐,这货是在我院实习第二年的鸿之池舞。”

我向葵介绍,同时心里暗暗加了一句“也是我的天敌”。

“什么叫‘这货’啊,怎么说话呢。”鸿之池不满地嘟嘴。

“你来干嘛?”

“哦,我现在实习的部门来了一位患者,想就治疗方案找鹰央老师商量一下。老师她在‘家’里吗?”

“嗯,在里面,赶紧去吧。”我挥了挥手。

“搞什么啊,当我是害虫吗。哦对了,小鸟大夫,你是明天晚上值夜班吧?”

“啊,怎么了?”

我每周五都会在鹰央的命令下,以“出租猫手”的身份被租借给忙得要死的急救部,还被排了每周一次的夜班。

“我也是明天值班,到时候就请多关照咯。”

“……我找个人替一下吧。”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度过激情似火的夜晚吗!?”

“不许用那种让人误会的说法!当然不愿意了,本来急救部的夜班就够忙的,还要应付你的调戏,我有几条命都不够。”

“哎呀,瞧你说的。这就是所谓的口是心非吧。”

“不许挑对自己好听的解释!”

“哎,别不好意思嘛。我会花一个晚上让你把有的没的都交代出来,比如和鹰央老师的关系,或者和鹰央老师的关系……”

“求你了饶我一命吧……”

我因一如既往地被卷进她的节奏而感到头痛。这时,只见葵扑哧笑着,轻轻摆了摆手。

“小央身边总是这么热闹啊。那我就先回去了,小鸟游,以后再见吧。”

“……好的,再见。”

看着诱人的背影远去,我无力地回答。哎,多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被“碍事者”搅黄了。正当我颓然垂肩时,走到楼梯室前的葵忽然转过身,冲我露出魅惑的微笑。

“有机会的话,下次一起去吃个饭吧。守灵的时候你帮了忙,我还没有答谢,而且还有好多事想聊一聊呢。”

不等我回答,葵便留下一句“走啦”后推开门。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同时因久违的春风而感到身体逐渐发热。

“……你要和那个人一块儿去吃饭吗?”

不出所料,四溢的幸福感被“碍事者”的一句话浇灭了。

“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这可不行哦,你明明已经有女朋友了,可不能花心哦。”

“我才没有女朋友!”我不由得大叫出细想十分丢人的话。

“怎么没有,不就在那儿吗!”

鸿之池指向红砖砌成的“家”。

“我和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系,你要我说几遍才明白!”

“所以我绝对要把你们凑成那种关系,你要我说几遍才明白!”

本来就够累了,还要应付这家伙的胡言乱语,我可受不了。我放弃了与她争论,推起她的后背。

“行啦,你不是找鹰央老师有事吗,快去。”

我将试图抵抗的鸿之池推到“家”门口,打开门。

“哎、我还没说完呢。你等、哎、你别推啦……”

我没有理会鸿之池的抗议,将她推入屋内,甩下一句“再见”后,立刻关上了门。

“你是要逃吗?没问题啊,等明天值班的时候,我可要让你全都交代,你要做好觉悟哦!”

我用身子抵住门,不让鸿之池打开,同时心中暗暗发誓:绝对要找人替我值班。

4

“没人替我……”

我坐在急救医休息室的沙发上,颓然垂首。

“怎么了,小鸟大夫?你看着好像《明日之丈》的最后一集哦。”

鸿之池问道。我没有回答,只是兀自低垂着头。

在成濑来访的次日,我到底还是和鸿之池一起在值晚班。虽然找了好几名医生拜托(准确地说是恳求)跟我换班,然而他们都有事抽不开身,导致我只能按照排班表上岗。从交接班的晚六点起,急救患者便接二连三地被送进来,我忙得找不着北,一直到现在的晚十点,总算没有了新的患者,我也得以趁机歇口气。

“刚才送过来的患者的病历已经都写好了,除了几名之外也都转到住院区了。”

鸿之池流畅地报告。

“明白,辛苦了。”

“哪里,这点事很轻松啦。”鸿之池摆出大力士的姿势。

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实习医不论在哪个科室实习,每周都要在急救医的指导下值一次夜班。缘此,我几乎与所有的实习医都搭档过,其中与鸿之池搭档时工作尤为顺利。她不仅勤于跑动,两手的技术也十分到位,从她写的检查或处方单中也能看出她扎实的医学素养。而且,她与其它医护人员的沟通交流也非常顺畅。平心而论,她是个极为优秀、无可挑剔的实习医。

“那么,既然患者已经处理完了,差不多该请您开口了吧。上次在楼顶遇见的那位美女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没这毛病该多好。”

我叹息道。鸿之池无声而迅速地凑到我的面前。

“说什么呢?你想装傻也没用哦。为什么那位大姐姐会邀请你吃饭啊?”

“一起去吃个饭而已,无所谓吧。交换一下情报而已啦。”

我耸了耸肩。只见她的目光变得锐利。

“不可能,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大姐姐完全太对小鸟大夫的胃口了。”

“呜……”被戳中心思的我不由得漏出呻吟。见此,鸿之池冷冷一笑。

“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我可是一清二楚的。你最喜欢那种年长成熟的大姐姐对吧。比如像真鹤小姐那样的。”

“真鹤小姐跟这个没关系吧!”

酸楚的失恋回忆涌上心头,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确实是很漂亮,不过和小鸟大夫合不来呢。那种人一般都会特别宠着喜欢的男人。”

“简直不能更赞啊。”

想象着那个局面,我不由得心神荡漾。鸿之池朝我投来冰冷的目光。

“那不行哦,小鸟大夫老实巴交没什么主见,很容易被宠坏的,还是被管得严一点比较好。鹰央老师的话就会管得很严的。”

“岂止管得严,感觉已经是被拴着绳子遛了……”

“您二位已经玩得这么重口了吗!?”

“才不是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这家伙百分之百是明知故犯。

“不过,就算被欺负,你也没有讨厌鹰央老师吧。反倒是二位相互理解,成为了一对理想的搭档(partner)。而且,虽然嘴上没说得直接,其实鹰央老师也是很重视小鸟大夫的。”

只见鸿之池的脸上露出贼笑。

确实,与鹰央一同工作、解决数起奇异事件的过程中,我察觉到自己和她之间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平时她对我是那种态度,但我明白她在以她的方式关怀我,同时我也作为她的理解者支持着她。不过……

“那只是工作上的搭档吧。”

“是工作上没错啦,不过难得靠近到这个距离,何不再向前迈出一步,成为生活上的搭档呢?”

听着她兴致勃勃的语气,我只觉浑身灌满了疲惫。

“你想多了。”

“才没有呢。反过来问你,您二位那么合拍,你对鹰央老师还有什么不满吗?鹰央老师只是因为没有兴趣才不化妆不理发,衣服也只穿手术服,但她底子应该是很不错的。不然,我下次给她好好化一下妆,配上合适的衣服,她百分之百会变身成超级美少女的!”

“美少女……鹰央老师她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快三十了好吧。”

我无奈地吐槽。只见鸿之池顿时眯起了双眼。

“啊~你居然说这种话。我要给鹰央老师打小报告了哦。”

“哎哎哎、你别!千万别!她对年龄其实很敏感的!”

之前有一次不小心提到她的年龄,导致了悲惨的下场。我向鸿之池合掌拼命恳求时,从白大褂的口袋里传出了电子音。反射般取出寻呼机,看到画面的瞬间,我的脸颊便不住地抽搐。

“是谁的呼叫啊?”

“……‘家’。大概是鹰央老师。”

“咦?难不成她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了?”

鸿之池四处张望。

“不会吧!她耳朵再灵,也不可能在楼顶听到一楼的说话声吧。”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敢排除鹰央或许真的能听到的可能。我战战兢兢地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按下号码。很快,话筒中传来了鹰央的声音。

“小鸟吗?”

“那、那个,我说您的年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年龄?你说啥呢?”

看来她没听到刚才的对话。我不禁放下心来。

“不,没什么。您找我什么事?”

“刚才室田给我来电话了。”

鹰央压低了语调。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坐正了身姿。

“室田教授怎么了吗?”

“好像是身体状况异常。电话里说他很难受,没法动弹。”

“咦!?可是,隐球菌导致的肺炎不是已经治好了……”

“这次不是呼吸困难,恐怕是完全不同的病因。几个小时前,他开始呕吐、便血,话语不清,看样子病症恶化得很严重,很可能伴随意识障碍。”

“天呐,怎么会……”

“我还没仔细看过,说不上来什么,所以就让他尽快过来了。”

“来我们医院就诊吗?”

“嗯,他之前去的那家医院太远了。而且……”

听筒中,鹰央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我觉得这不是原有疾病恶化了那么简单,需要亲自看一看,寻找原因。”

“炎藏的诅咒”——脑海中隐隐浮现这个单词,我拼命试图将其挥去。

“急救车应该马上就到了,你快去准备收治。我这就过去。”

喀嚓一声,电话挂断了。听着话筒中悠长的电子音,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那个患者好像确实没在我们医院看过。系统里面没有档案,得让事务处新建一个才行。”

鸿之池坐在电子病历前操作着鼠标。接到鹰央的联络后,我和鸿之池赶到急救部的处置室,和护士们一同准备收治室田。急救队那边也已经来了通知,再过几分钟就会抵达。

“我记得他女儿是在我们医院看病的。你查一下室田春香这个名字。”

我穿上无菌防护服说道。“室田春香,室田春香……”鸿之池嘟囔着敲打键盘。

“哦,找到病历了。不过她只是因为受伤到整形外科就诊过。她母亲的病历也在系统里。啊……也是整形外科啊,因为骨折入院过。好像和这次的时间没多大关系呢。”

“好像是。患者马上就来了,听急救队说的情况,身体状况好像很危急。你也快去准备一下,随时都要加入抢救。”

“明白!”鸿之池站起身,迅速戴上口罩,穿好无菌服,不等我的指示便做好了输液和抽血的准备。她果然很优秀,除了平时嘴欠以外……想着这些时,忽然处置室的门猛地打开,冲进上气不接下气的鹰央。

“室田……已经……来了……吗……?”

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刚跑完了全程马拉松。只是跑下楼梯而已就累成这样,她的体力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还没送过来。”

听到我的回答,鹰央全身脱力一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一旁的面罩和器官,接到患者用的氧气泵上,开始迫不及待地吸氧。

“……您吸氧可以,不过请在患者来之前调整好呼吸哦。”

这时,急救车的警笛声传来,逐渐清晰。“走吧”我略一扬下巴,和鸿之池一块儿打开患者出入口的自动门,跑到外面,同时打着红灯的急救车也驶进医院内。车辆停在面前,后门打开,跳下来的急救队员立刻转身拉出了躺着室田宗春的担架车。折叠的车轮展开,落到地面上,将室田的躯体运送到车外。室田的独生女春香也跟着下了急救车,脸上满是不安。担架车上的室田不知为何,波洛衫上竟然套着羽绒服。看到他的面庞,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虽说之前见面的时候,他的样子也谈不上健康,然而眼下的模样要比那时糟糕得多。氧气面罩下,半张的嘴正淌着口水,呼吸声急促而尖锐;粘稠的汗液下,皮肤已变成茶褐色,显得毫无生气;目光涣散,显然是意识不清。

“室田先生!室田先生,能听到吗?”

我拍着他的肩膀问道,然而他只是“冷……好冷……”地呢喃着,身体不住发颤。

“接到求救时称身体状况不佳,抵达现场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血压七十八、四十六,心跳一百一十二,已吸入十升氧气,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九十六,JCS(Japan Coma Scale,日本昏迷等级)指数是……”

急救队员和我们一块儿推着担架车,同时快速说明情况。担架车被推入处置室,与病床并列。

“把他搬到床上,一、二、三!”

随着我的指令,室田被移动到病床上。护士们立刻将心电图仪的电极贴在他的身上,同时鸿之池准备抽血。

“白天的时候样子突然不对劲,到卫生间里吐了一次,然后就一直……”

跟着担架车来到处置室的室田春香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明白了。还有,这个天他为什么要穿羽绒服?”

“是父亲自己要穿的,说‘冷得受不了’。之后还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很奇怪的话?”

我用笔电筒检查室田瞳孔的对光反射,听到春香的话不由得反问。贴好了心电图仪电极的护士用保温的电热毯盖在室田仍在发抖的身上。

“是的,说什么‘阴阳师’‘诅咒’之类的……”

“诅咒……”

我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个单词,这时吸完氧总算平静了呼吸的鹰央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室田,立刻皱起眉头,显然也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

“……小鸟,先让他的身体状况安定下来,然后我再诊察。”

鹰央用发硬的声音说道。笨拙得出奇的她不擅长外科的工作,在需要快速进行多种处置的急救任务中无法成为战斗力,本人对这一点也是很清楚。

“明白,请交给我吧!”

我气势十足地回答。鹰央离开床边,走向春香,大概是要打听相关的情报吧。我向鸿之池和护士们发出指示。一名护士将室田嘴边的急救队氧气面罩摘下,换上了医院的面罩。我戴上听诊器,取下电热毯放到一旁,解开室田身上厚厚的波洛衫,下面露出了心脏手术的疤痕,记得他说过是几年前做的。然而,比疤痕更引人注目的,是遍布躯干的紫色瘢痕,意味着腹部和胸部出现了大量微小的局部皮下出血。这不是物理冲击造成的,恐怕是因凝血功能出现异常,导致了全身各处的出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困惑着,将听筒靠在胸口开始听诊。肺气肿患者特有的啰音传入耳中。室田的呼吸浅而快,但至少维持了身体的供氧。结束听诊,我收回手的瞬间,眼前蓦地一片明亮。我愣在原地,一时没能理解发生的事情。

室田的胸口在燃烧。从他的波洛衫的胸口处,燃起了一小撮火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嘟囔。鸿之池和护士们也停下了动作,和我一样半张着嘴伫立着。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方才不论怎么叫都没有反应、无力地躺在床上的室田,此刻正大叫着抓挠胸口。可火焰没有消失,反而沿着衬衫开始蔓延。

“灭、灭火器!”我回过神来,试图去拿灭火器。

“蠢货!快点把氧气面罩摘下!”

站在不远处的鹰央一声锐喝,我再次僵住了身子。没错,眼下室田正在吸氧,一旦那些氧气被火苗碰上……

我猛地踏地,飞扑向病床,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爬遍室田上身的火焰咬住了名为氧气的食粮,下一瞬,眼前出现了冲天的火柱。膨大的深红色火焰气势汹汹地蹿升,很快遍及了室田穿着的羽绒服、床单和四周的挂帘,火舌甚至抵达了天花板,惊人的热浪将我逼退了数步。

火焰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我回想起碇的守灵之夜看到的那一幕。二者何其相似,但有一处根本性的不同。眼前,火焰中的人影正在蠕动。

人影仿佛被人逼着舞蹈一般,疯狂地挥舞着四肢,大张着嘴,然而不等他发出惨叫,火焰便气势汹汹地窜入口腔内。

“爸爸!”

另一声尖叫响起。等候在房间角落的春香试图上前,鹰央慌忙拦住了她。

“危险!不要靠近!”

春香试图把她推开,鹰央拼命将其阻挡。

“小鸟大夫,快退后!”

见我愣在原地,鸿之池用双手抱住了我的手臂。

“可、可是,室田教授……”

“不行了,已经没救了!你看!”

鸿之池指向火焰,只见里面的人影已纹丝不动。

“这样下去连我们也会遭殃的,快点逃吧!”

我任由鸿之池拉着向后退去。这时,火灾报警器发出尖锐的警告音,天花板上的喷头开始喷出大量冰冷的水,将我浇得湿透。在我的注视下,火焰逐渐熄灭,一丝蛋白质烧焦的糊味渗入鼻腔。

5

“那我就告辞了。请您多保重。”

听到我的问候,躺在床上的室田春香用细弱的声音回答“好的……”我和鹰央一同离开了房间。

室田宗春被送到急救部起火烧死后,已经过了两天。目睹了父亲死亡的春香当场昏了过去,因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而被安排住进了精神科的住院区。我连着两天趁着午休来探望,然而她显然仍没有恢复过来。

……这也难怪。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室田的胸口突然蹿出火苗,眨眼间吞噬了他的整个身体。活人被烧死的恐怖光景牢牢印在脑海里,昨晚也因噩梦而在半夜醒来。我一个医生尚且如此,作为死者的家属,受到的冲击恐怕难以想象。

喷淋头喷出的水遏制了室田身上的火的势头,火焰占据了处置室的三分之一 时,消防队赶来,将火扑灭。位于火焰正中央的室田的遗体烧毁殆尽,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骼。之后,警方立刻抵达现场,封锁了周边区域,开始勘察现场,同时收集目击者的证词。负责管辖该地区的派出所所属的成濑自然也来了,一边挖苦着“您们怎么老是摊上这种怪事儿啊?”一边询问当时的情况。

第二天,在警方陪同下,火灾调查员来到期急救部调查起火现场,之后封锁才得以解除。然而急救室内的许多医疗设备被大火损毁,眼下天医会综合医院的急救部无法收治重症患者。

“这下就有三个人了……”走在一旁的鹰央嘟囔道。

“嗯?您说什么?”

“进入炎藏坟墓的人里被烧死的人。碇他虽然是死后才被烧的,不过也先算进来。”

鹰央作为事件的目击者,同时也作为医院的副院长,昨天(在真鹤的命令下)不得不埋首处理大量的文件,我们现在才得以详细讨论。

“您该不会说真的是‘炎藏的诅咒’吧。”

我刻意用轻快的语调说道,表现出对无聊的灵异故事的轻视,然而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鹰央停下了脚步。

“上次我说了,看警方的反应,碇的遗体被烧是使用自动点火之类的装置引发的,所以我没有考虑是某种超常的力量参与的可能性。不过,室田身上起火的事情就……”

她顿了一顿,侧目朝我看来。

“小鸟,起火的时候,你距离火源最近。你有没有看到室田的身上安放了某种点火装置的痕迹?”

“点火装置……”我回忆了数十秒,然后回答:“没有。”

“你确定没有吗?室田说感觉冷,所以穿上了冬天才穿的羽绒服,有没有可能是在衣服口袋里面被动了手脚?羽绒服的体积不算小,里面放一个小型的点火装置也很难察觉,而且羽绒很容易燃烧。”

“不,应该不是。”我摇了摇头。“起火的位置不是羽绒服,而是波洛衫的胸口。平整的衬衫里面如果放了那种装置,我肯定能看出来。”

没错,那种地方本不可能起火,可为什么……?

“这样一来,最先牺牲的那个内村就很让人在意了。”

“就是在自家被烧死的翠明大学的副教授吧。”

“没错。从警方把它当作简单的失火事故来看,火灾调查组应该没有在现场发现能够指向蓄意纵火的证据。但,如果把这次室田被烧一案也放在一块儿看,显然是说有某种方法可以不借助机械类的机关烧死特定的人物,内村恐怕正是由这种方法被杀。又或者,是真的因为‘炎藏的诅咒’而起火……”

“不,‘诅咒’那种东西……”

我摆了摆手 ,却被鹰央瞪了一眼。

“进入炎藏坟墓里的有四个人,其中至少两人是不明不白地烧死的。”

“是、是啊……我们也进了那个坟墓里面啊。”

如果所谓“炎藏的诅咒”真的存在,我们可就在劫难逃了,那么用手术刀在炎藏的面部取样的我恐怕会首当其冲。虽然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脸颊还是不禁微微抽搐。

“不只是这样……”鹰央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样?”

“不论这次的事件是否真的因‘诅咒’而起,我们的情况都不容乐观。”

“咦?为什么?”

我问道,然而鹰央丢下我,径自迈开脚步。

“哎,您等一下啊。”

她为什么会如此不高兴?难道是因为昨天被迫整日处理文件手续而憋了一肚子火吗?我跟着她穿过住院区,来到电梯厅,刚好看到一名眼熟的男子走出电梯。

“哦,加贺谷。”

我叫出他的名字,翠明大学日本史学科助理加贺谷正志也向我问候。

“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二位好。”

“你今天是来探望春香小姐的吗?”

我问道。加贺谷表情阴沉地点点头,他的手中握着小小的花束。

“是的。教授遇到了那样的事,她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想让她尽可能恢复一些精神。昨天也来过一词,只是她说自己没心情见人,把我赶回去了……”

“室田教授去世了,大学那边也很不好过吧。”

“是啊,研究室已经是完全混乱了。本来的话,教授出了事,会有副教授临时负责,但副教授内村老师……前几天也刚刚遭遇火灾,不幸去世了……”

加贺谷长叹了口气。突然,鹰央握住他的手拽了起来。

“我说你,稍微跟我来一下。”

“咦?天久大夫,怎么了?”

困惑的加贺谷老实地跟在鹰央后面。

“跟我来就是了”鹰央将他拽到楼层的一角,打开写有“谈话室”的门。这间屋子通常是用于向患者及家属说明病情的空间,约七平米的狭小空间内摆着放有电子病历的桌子和数个钢管椅。

“那个,您找我有事吗?”

拽进房间后被按在椅子上的加贺谷环视着房间,面露不安。

“我需要情报。”鹰央坐到加贺谷对面的位置,把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总觉得有点像刑侦剧里面常见的审讯室。我这样想着,坐到鹰央的旁边。

“您说情报是指……?”

“关于这次的事件,你所知道的全部内容。是你和室田把我们搅进去的,你总该告诉我们情况吧。”

“我只是跟在室田教授身边的助手,并没有把二位搅进……”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鹰央用拳头猛地砸向桌面,加贺谷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颤。她今天的心情果然很差。见加贺谷面露胆怯,我慌忙安慰。

“不用那么紧张的,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这也是刑侦剧中常见的唱黑脸唱白脸,诱导嫌犯坦白的方法。这样想着,我侧眼看向鹰央,只见她向前探出身子,表情依旧严肃。

“你们那边的内村副教授死了的事件,你知道多少?比如,他家里为什么起了火?”

“详细情况不知道,据说是因为烟头没有掐灭。内村老师烟瘾挺大的。”

“那场火灾有没有其它可疑之处?”

鹰央马不停蹄地发问。

“呃,我没有听说……就是,前几天碇教授的守灵会场也起火了,室田教授也成了这个样子,……研究室里的人都很混乱,心惊胆战的。”

看来与事件相关的普通民众并没有获知详情。果然,为了了解内村副教授死亡一事的具体情况,还是要去找与事件调查相关的人员。

“是吗……对了,一开始去找你们的时候,你说过研究室里冒了烟,那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应该是……”加贺谷掩着嘴角思考。“是内村老师去世后第三天左右吧。放在室田教授办公桌上的复印纸被烧焦了一部分。火很小,我刚好在旁边,就马上用杂志打灭了。”

“虽然没酿成大祸,但毕竟算是起火了,万一迟了一些可能就变成大火了。为什么起了火,你们调查过吗?”

“看是看了,但不是很仔细……大家都以为是被烟头点燃的。实际上,之前也发生过两三回类似的事情。”

“发生过两三回火灾!?”我惊讶得大叫。

“算不上火灾吧,顶多是资料被烧了几块而已。我们研究室里,教授和副教授都是烟不离手,屋里到处都摆着烟灰缸,再加上各种资料和期刊杂志胡乱摆放,很容易就会起火。所以,大家以为上次的冒烟也是同样的情况,就没有详细调查。毕竟当时谁也想不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加贺谷无力地垂下头。鹰央略微低头,盯着他看。

“我说,你们的研究室,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加贺谷缓缓抬起头。

“教授和副教授接连毙命,接下来是谁来负责研究室,谁来当教授?”

“……您的意思是,有人为了篡位夺权,而杀害了两位老师吗?”

“这次的事件中,存在有人故意烧死了两人的可能性。如果被害的两人分别是教授和副教授,自然要考虑到这样做的动机。比如说,你就是下一任教授的候选人之类的。”

听到鹰央毫不遮掩的怀疑,加贺谷皱起了眉头。

“我才二十七岁啊,怎么可能当教授!”

“你二十七岁和当不当教授有什么关系?在学术界,自然是学问比年龄重要得多。”

“是、是这样没错啦……但总之,我是不可能当上教授的,搞不好连研究室都会被撤掉。现在的研究人员里面,还没人够格当教授。真那样的话,我就要去找别的研究室看能不能进去了……”

“那样的话,篡位夺权的可能性就很低了……对了,关于炎藏的研究论文由谁来发表?那个是挺重要的发现吧。”

“不知道,至少我们研究室的人没工夫操那个心。在这件事上,大家已经连炎藏的名字都不敢提了。”

加贺谷遮住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大家认为两人是因‘炎藏的诅咒’而死的吗?”

“我们知道这从常识上是不可能的,现代的这个社会里哪里会有‘诅咒’……可眼下的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对‘常识’的概念都模糊了,根本搞不懂……”

他露出令人心痛的自虐笑容,站起身来。

“已经够了吧?我要去探望春香小姐了。她的母亲去年离世,只剩下室田教授是唯一的亲人,结果还眼看着他被活活烧死……太残酷了。”

“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冲着走向门口的加贺谷,鹰央继续问道。只见加贺谷皱起眉头。

“听说是从楼梯上不小心摔下来,撞到了头部……不过夫人原本身体就不太好,和春香小姐一样经常去好多医院看病,也有人说她其实是因病猝死后从楼梯上掉下来的。没别的问题了吧?”

“不,我还有问题要……”

鹰央话没说完,从我的白大褂中发出了寻呼机的电子音。我取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楼综合前台的内线号码。

“呃,不好意思,是前台的电话。”

我向因被打断了话而不满的鹰央致歉,然后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内线电话的话筒,加贺谷趁机逃一般地离开了房间。鹰央“啊!?”地大叫。

“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刚才接到了呼叫。”

我捂着话筒小声说道,前台的接待员立刻回答。听着对方的话,我的表情逐渐僵硬。结束了对话后,我将话筒放回主机。

“鹰央老师,请您来一下……”

“干嘛啊,我还有话没问完呢,找我什么事?”

鹰央不满地撅着嘴。我缓缓地回答。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来了,说是要找我们问一下有关室田教授的事件。”

6

门被打开,走进来的是两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一人个头虽不高,但身材敦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警察的职业;另一人则更像是商人,身形普通,带着略显时尚的银框眼镜,西装也看起来更笔挺。

接到刑警前来拜访的通知后,我和鹰央将对方请到了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商人打扮的男子踏响皮鞋,来到我们面前,殷勤地低头行礼。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日野,这边这位是小平派出所的前川警官。今天贸然登门多有打扰,感谢二位在百忙之中抽空接待。”

他的问候虽然很礼貌,然而镜片后面的目光则是像盯着猎物的猛兽般锐利。

“啊,您好。总之先请坐吧。”

我也问候道。两人坐在了患者用的椅子上。

“说吧,什么事?”

坐在我旁边的鹰央翘着二郎腿问道,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对此,日野依旧是笑容不减,前川则是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我们正在调查前几天在这家医院发生的火灾。听说您二位当时就在现场,所以想听您们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日野的语气依旧彬彬有礼,然而鹰央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已经跟当天赶到现场的刑警说过了。”

“这我们知道,不过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几天,您冷静下来之后,或许会重新想起来些新的内容。”

“没有。”

鹰央斩钉截铁地回答。听到她不容反驳的语气,日野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们来之前应该多少听说过有关我的传闻了吧。我有照相记忆的能力,只要见过一次,就能像看照片一样在头脑中准确回忆观察。所以我是绝对不会‘重新想起来新的内容’的。”

“原来如此,这真是了不起的能力啊。”

日野语气平淡地回答,然后略微收起下巴,看向鹰央,仿佛一只蜥蜴在寻找猎物的弱点,房间内的空气也迅速紧绷起来。

“哎、哎呀,听说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官的时候,我还以为来的会是樱井先生呢。他最近还好吗?”

我搬出熟悉的假科伦坡刑警的名字,试图缓合僵硬的气氛。

“樱井不可能来的。”用僵硬的语调回答的,不是日野而是鹰央。“那个假科伦坡虽然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人,但他隶属于凶杀案调查组,通称‘杀人班’。而这家伙则是隶属于火灾案调查组,通称‘火灾班’。”

“您知道得真清楚啊。”日野露出冷笑。

“既然警视厅搜查一课火灾班的警察来了,就说明警方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也就是说,警方认为这次的火灾不是一场意外,而很有可能是纵火杀人。”

听到鹰央说出“纵火杀人”一词,我的心脏咯噔一跳。

“我们调查的案子不仅限于纵火杀人。比如说,如果是建筑物违反了消防法而起火,那么这就算是业务上的疏忽引起的过失致人死亡。”

日野说着,脸上依旧是薄薄的一层笑容。

“我院严格遵守消防法规定,所以才没有发展成更大的火情。你们完全是因为怀疑纵火杀人而在开展调查。”

“我们只是想知道前天在这家医院里发生事件的真相。回到刚才的内容,您能重新给我们说一遍事发当时的情况吗?”

“回到刚才的话,我已经在事发后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成濑,再跟你们说一遍纯粹是浪费时间。有问题忘了问的话,就把那个成濑叫来,让他直接问我。”

鹰央自始至终都是极为强硬的语气。见此,我感到一丝疑惑。平常的话,(只要没有触犯到自己,)鹰央并不会如此敌视警方,反而是经常利用双方的关系,试图套出自己需要的情报。然而这次,不知为何,面对这位名叫日野的刑警,她从一开始便处处带刺。

“十分抱歉,成濑警官没有参加这次的专案组,所以很难把他叫来。”

听到日野挠着脸颊回答,鹰央眯起了猫一般硕大的双眼。

“管辖这个区域的应该是田无派出所。你们把专案组设置在那儿,却没有叫上成濑,反而是为了凑齐人手,特地跑到邻近的派出所找来这个叫前川的警察?这话讲不通吧?”

“……我们也是事出有因。”日野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警惕。

“嗬,事出有因啊……”

鹰央扬起一侧的嘴角。两人显然是话中有话,然而我却是一头雾水,心中满是疑惑。

“总之,我们没法把成濑警官叫到这儿来,询问全部由我来负责。您是愿意讲呢,还是坚持拒绝呢?”

日野的态度依旧彬彬有礼。鹰央哼了一声,然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小鸟,你来讲。”

“咦,我吗?”

“你距离现场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你讲得要比我详细。”

“哦……那就……”

我不明就里地应了一声,然后重新面向日野二人,讲述了事件当时的情况。在我讲述时,鹰央只是抱着双臂,双眼紧闭。

“……情况就是这些了。”

花了近三十分钟,我将那个晚上的情况讲了一遍。日野中间提了几个小问题,然而鹰央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我明白情况了。天久大夫,您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日野转向鹰央问道。鹰央依旧抱着双臂,微微睁开眼。

“没有,小鸟刚才讲的就是全部内容。”

听到她毫不动摇的回答,日野挠了挠鼻尖。

“是吗。那我就问下一个问题了。前些日子,帝都大学的碇教授的守灵会场起火,他的遗体被烧毁,这件事二位应该了解吧?”

“你不是来调查我院发生的火灾吗?”

鹰央的脸上渗出一丝警惕。

“当然了。只不过,我们调查发现,那位碇教授和在这家医院烧死的室田教授共同参与了研究。两人都在十分异常的情况下被烧了,区别只在于一个人是死后被烧,另一个是活活被烧死。”

日野讽刺般扬起嘴角。

“那么,我们自然会怀疑两件事情存在关联。不仅如此,我们从碇教授的夫人口中得知,碇教授同样是在这家医院死亡的,而且为他办理入院的就是天久大夫您。这一点没错吧?”

“……嗯,没错。”鹰央压低了声音回答。

“大夫,方便的话,能请您告诉我们,碇教授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去世的呢?”

日野收回下颚,扬起目光盯向鹰央。鹰央毫不动摇,笔直地迎着他的目光,字正腔圆地说道。

“我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为什么?”

“医生有保密义务,向他人透露患者的诊疗情况是违法的。”

“在关乎公共安全的场合,您可以透露患者的情报而不受追究。”

“是否关乎公共安全,我没法判断。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去法院拿搜查令来,到时候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鹰央平淡地回答。见此,一直默不作声的前川警官用忍不住呵斥“哎,你这人怎么……”然而日野立刻伸手拦住了他。前川只好闭上嘴,很是不甘地瞪着鹰央。

“我明白了,那我再换个问题吧。碇教授和室田教授在数个星期前身体就出现不适,其中室田教授请了您去帮他检查。您答应了之后,好像是去进行了某些调查。”

日野继续问道。距事件发生才过了两天,警方就已经查到了这么多吗。我不由得咋舌。

“天久大夫,您具体是进行了哪些调查?这些与‘治疗’无关,您应该可以说出来吧。”

“不,不行”鹰央摇头。“我是以一名医生的身份,调查了室田和碇身体不适的原因,并做出了诊断,这和我平时在医院进行的治疗工作没有差别。换句话说,你说的那个‘调查’,从广义上来讲,同样属于‘治疗’。”

听着她看似很有道理的歪理,两名刑警皱起了眉头。

“您无论如何也不肯向我们提供情报是吗?”日野推了推眼镜。

“如果你们肯给我提供情报,我倒是可以考虑。”

“情报?您想知道什么情报?”

“有关事件发生次日进行的火灾现场调查,具体来说,在室田的遗体或周围有没有发现自动点火装置的残骸,如果没有的话,警方猜测的起火原因是什么。你们能告诉我这些内容,我就可以告诉你们有关我‘调查’的内容。”

鹰央很是傲慢地扬起下巴。大概是再也忍不住,前川猛地站起身。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告诉外行。你少给我蹬鼻子……”

“前川!”

日野一声锐喝,打断了前川的话。后者涨红了脸,硬是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对不起,我们失态了。”日野略一低头。“不过,前川警官说的没错,出于职业守则,我们无法向民间人士透露有关案件调查的情报。”

“是吗,那么我出于医生的职业守则,也无法向你们提供更多的情报。我们互相尊重对方的专业判断,这很好。没别的问题的话就回去吧,我们下午还要给人看病。”

鹰央仿佛驱赶蚊虫般挥了挥手。日野缓缓起身。

“天久大夫,就算您不说,我们只要去询问相关人员,也能收集到相关的情报的。”

“那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快点去问那些‘相关人员’不就行了。”

“明白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我想用不了几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说完,日野向前川催促“走吧”,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看到房门关闭,我转向鹰央。

“不告诉他们有关炎藏坟墓的事真的好吗?恐怕这次的事件应该也是以某种形式和我们闯入了炎藏的坟墓存在关联吧。如果我们说了,警方不就能更快地开展调查吗?”

“……不能让警方继续调查下去。要尽量拖住他们的脚步,趁这个时间,我们自己把事件解决掉。”

鹰央的声音依旧发硬。

“咦?不能让警方调查下去?为什么?”

我问道,然而鹰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严峻的目光盯着门扉。

7

气氛好沉重……在日野二人来访后数个小时,傍晚,我正站在天医会综合医楼顶鹰央的“家”的玄关,缩着头望向室内,只见鹰央和她的叔叔、我院院长天久大鹫正相隔约一米的距离大眼瞪小眼。两人平素便不合拍,甚至可以说不共戴天,交错的视线激烈碰撞,火花四散。

两三分钟前,我和鹰央结束了今日的门诊,回到“家”中还没歇完一口气,大鹫便突然登门说“有事要找你谈”。他绕过地板上丛生的“书之林”走近,躺在沙发上的鹰央只好皱着面孔撑起身,然后两人便开始一言不发地对峙。我实在无法承受两人间横亘的、足以令空气扭曲的紧张氛围,只好退到门口避难。

屋里明明有些凉,我头上却渗出了汗珠。鹰央和大鹫,究竟谁会先出手呢。我咽下口水。这时,门忽然开了。

“辛苦了~”

只见鸿之池精神地问候着进入屋内。看到室内发生的情况,她先是愣了一瞬,然后缓缓转过身。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立刻伸手抓住试图离开的鸿之池的白大褂后领。

“哎、小鸟大夫,你松手啊。”

“好不容易来一趟,先坐着歇歇吧。”

“才不要啊。院长和副院长眼看着就要决斗了,我一个实习医待在这儿,心跳都要停了。”

“放心吧,到时候有我给你做心肺复苏。”

我和鸿之池拌嘴的时候,大鹫缓缓开了口。

“关于前天急救部的火灾,我有事想问你。”

他的音量并不大,却足以震撼脏腑。哎,果然是这个事儿啊。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想问什么?”鹰央问道,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

“我听说遇害人不是我院的患者,却按照你的指示送到我院来了。”

“他联系我,想让我调查他身体健康恶化的原因。我进行了调查,诊断出了他患的疾病。所以,他是我们综合诊断部的患者。”

“不,你搞错了。”大鹫锐利地指摘。“所谓综合诊断部的患者,是指经过正规手续,到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就诊,接受入院后由综合诊断部负责治疗的人。联系了你个人,委托解决古怪问题的人,可以算是‘你的患者’,但绝不是‘综合诊断部的患者’,更不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患者’。”

听到无以反驳的道理,鹰央紧咬着樱色的薄唇。大鹫继续指责。

“问题在于,你将你自己的患者叫到我们医院来,结果引发了火灾,导致急救部无法使用,需要好几天才能恢复正常。我院是周边地区的医疗中心,我们的急救部如果无法工作,会影响到本地急救医疗的能效,最终受苦的是患者。”

听到自己对患者造成了影响,鹰央的面孔痛苦地扭曲。

“好在这可以通过与周边医院的协调解决。不过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怎么回事?”鹰央阴沉着脸挤出声音。

“听说起火的时候情况很古怪,已经有媒体联系,想要打探详情了。”

“媒体!?为什么……”

我不由得叫出声。大鹫只是侧眼朝我瞟来,我竟因视线的压力而挺直了后背。

“恐怕是警方透露了情报吧。我听说警方偶尔会向关系好的媒体透露类似的消息。”

不告诉我们这些相关人员,却透露给记者,呵呵。我暗暗咋舌,只见大鹫重新看向鹰央。

“媒体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事件了,何况被害者还是大学的教授,很容易引发话题,搞不好会被好事的人搬到新闻秀上传出去,招来大批媒体记者,这可能会对医院造成极大的损伤,比急救部的损失还要严重。”

我只觉后背发凉。室田的离奇死亡,碇的守灵会场的火灾,再加上炎藏的坟墓——一旦媒体知道了这些,定会像饥饿已久的豺狼一般扑上来,医院的正常机能将彻底瘫痪。

“如果变成那种情况,就由我来负责——你是这个意思吗?”

鹰央懒洋洋地挠了挠略卷的黑发。

“一旦医院的利益受损,总有人要出来负责。”

大鹫用毫无抑扬的语气回答。他所说的“负责”恐怕是指缩小综合诊断部的规模。去年,鹰央曾因医疗过失险些遭到起诉,在各部门领导齐聚一堂的会议上,大鹫便公开了缩小规模的提案。(译注: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簿》第一卷第四章)

大鹫朝鹰央靠近一步。随着两人的距离缩短,紧张的空气仿佛也跟着被压缩。

“想要避免那个结果的话,你必须解开前天急救部发生事件的真相,鹰央。媒体感兴趣的是难以解释的‘谜题’,但只要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消除了那个‘谜题’,他们马上就会跑去找别的饵料。”

如果不能解开这次事件的真相,“综合诊断部”就要被压缩规模,摘除门诊,减少入院患者的床位,而我也要随着人员的缩减而回到大学附属医院。留下来的鹰央无法独自负责患者的诊治,只能为其它科室的诊疗方案提供意见,沦为任人差使的工具。命令把室田送到我们医院的的确是鹰央,然而其目的只是为了抢救濒死的患者,无论如何也不能预料到会发生那么诡异的事件。让鹰央为此承担后果,实在是不讲道理。

我刚要反驳,只见鹰央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

“怎么,叔叔,你特地跑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这很奇怪吗?”大鹫皱起眉头。

“那你算是白跑了一趟。你根本没必要警告我。本来,如果不能解决这次的时间,综合诊断部就会消失,你甚至没有必要在部长会议上提出缩小规模的方案。”

综合诊断部会消失!?听到她的话,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站在一旁的鸿之池也露出惊愕的表情。

“……怎么回事?”

大鹫也难掩惊讶。然而鹰央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必要跟你细讲。结论就是,如果这次的事件没能解决,综合诊断部就会如你所愿消失得一干二净。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闻此,大鹫陷入思索,少顷便点头说“嗯,这就够了”。

“不过你不要想得太美。我绝对会揭开事件的真相的。”

鹰央坚定地放出豪言。大鹫转身朝我们走来。

“那么医院也不会被媒体围攻,算是好事。”

见院长走向门口,我和鸿之池慌忙向两旁让开,等到门关上才敢松气。

“啧,真是白费了我的时间。小鸟,去抓把盐撒门口,驱驱晦气。”(译注:日本习俗,参加葬礼后回家,入室前要往身上撒盐,以驱污镇灵)

鹰央恨恨地骂道,然后一头扎进沙发躺下。

“鹰央老师,您刚才说如果不能解决事件,综合诊断部就会消失,这是怎么回事?”

我慌忙穿过“书之林”来到鹰央身边问道。鸿之池也跟了过来。

“不怎么回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室田身上为什么突然起了火——如果不能解释这个问题,不用叔叔耍小手段,综合诊断部就会消失。”

“所以我在问您为什么会消失啊。”

我再三追问。鹰央转过头,睁开圆滚的眼睛盯着我,硕大的眼瞳中映出我的身影。

“你还不明白吗?哎,没脑子的人真幸福啊。”

“……我没脑子真是对不住您了啊。”

虽然她的说辞令我很不爽,然而我的心中比起恼怒,更多的是不安。鹰央虽然经常嘴不饶人,但平时多少会掺杂着玩笑的口吻。然而今天,磨快了她的刀子嘴的,显然是因焦虑导致的恼怒。

“是成濑。”鹰央回答,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嫌恶。

“成濑刑警?他怎么了?”

“你想想,为什么他被排除在这次的专案组之外?”

搜查一课火灾班的日野来访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我不明白,鹰央为何会咬着这一点不放。不顾我的困惑,鹰央只是挥了挥手。

“这不重要了,室田的案子才是关键。他为什么身上突然会起火,如果搞不明白,后果就很严重了。”

她语速飞快地说道。鸿之池推开我站上前。

“是啊,如果媒体知道了炎藏那个阴阳师,恐怕就要闹大了。”

前天在事发现场,我趁着鸿之池在身旁,向她简单讲了一下有关炎藏的事。

“那个也不重要。最糟糕的情况是我们一直没能解开真相。室田起火到底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因为某种偶然,或者是因为‘炎藏的诅咒’,只要能知道原因就好。”

“您等一下啊,把‘诅咒’当成原因还是有问题的吧。”

我慌忙插嘴。如果室田真的是因为“诅咒”而被烧死,下一个被烧成焦炭的肯定就会是在炎藏遗体上动刀的我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诅咒’,那就去找人除灵,或者寻找解咒的办法就行了。”

“呃,我觉得应该不是那种问题……”

鹰央到底缘何如此焦急?如果不能解开事件的真相,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态,竟比蜂拥而至的媒体还要可怕?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哎,真是的!情报太少了。不知道火灾调查的结果,也不知道室田和碇身边的人的情况。只要有情报,我肯定能解开真相!”

她恼怒地胡乱挠着头。这时,鸿之池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个,鹰央老师,这是您之前要的……”

闻此,鹰央唰地抬起头,一把抢过鸿之池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张DVD光盘。

“好样的!”

鹰央拿着光盘,来到房间深处,将其塞入安装在墙壁上(平时观赏电影用)的大屏幕电视的侧面。光盘立刻被吸进去,片刻后,屏幕上出现了黑白的影像。

“这是!?”

我惊讶地叫道。鹰央转过身,侧眼看向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没错,事发当日的监控录像。”

画面中是从斜上方拍摄的急救部的景象,一角出现了像是鹰央的背影。

“你拿来这个干嘛?”我看向身旁的鸿之池。

“是昨天鹰央老师说的,让我趁警方把录像数据带走之前拷一份出来。录像是安保部负责管理的,我去找了认识的一个年轻的保安帮忙。”

鸿之池得意地挺起实习医制服下的胸膛。

“找他帮忙……我说,擅自拷贝监控录像是不是违规啊……而且还是这次事件的……”

“一开始他不愿意答应,不过我搬出副院长鹰央老师的名字,还答应帮他安排和他看上的护士一块儿吃饭,最后他点头了。”

“太强了……”

这都要归功于鸿之池的人脉和交涉能力。我露出感叹和无奈交织的表情时,只听鹰央叫道 “来了”。我看向屏幕,只见画面中,我和鸿之池拉来躺了室田的担架车,将室田移动到病床上。画面是黑白的,分辨率又低,导致细节难以看清,但所幸拍到了完整的局面。

我和鸿之池还有护士们开始进行抢救。目前看来没有什么问题点,至少室田的衬衫里不像是塞有点火装置。紧接着,我来到病床边开始听诊,室田的上半身正好被我遮挡。

“哎,小鸟,你的脑袋挡住镜头了!真碍事!”

鹰央指着画面中的我叫道。

“……对不起。”

画面中,我结束听诊,后退一步离开病床,被遮挡的室田的躯体重新出现在画面。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仍然没有可疑之处。马上就要到关键时刻了。我眯起眼睛的瞬间,室田那平淡无奇的胸口处蓦地升腾起一股火焰。我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鸿之池发出“哇!?”的惊叫,鹰央则是抿紧嘴唇,片刻不离地盯着画面。

火焰迅速遍及室田的躯体,直至接触氧气面罩,火势瞬间爆炸般增大,明亮的火柱以病床为中心蹿升,将画面照得雪白,导致其它地方也难以看清,勉强可见火焰中室田的四肢在摆动。影像到这儿中断了。

望着变黑的屏幕,我们一动不动地站住,说不出话。当时亲眼看到火焰时只是内心混乱,而如今重新审视,便察觉其中的异常与不详。

“……对不起,我只能搞到这些。”

似是难以忍受沉重的气氛般,鸿之池说道。鹰央摇了摇头。

“不,这些就足够了。多亏你弄来的录像,我得以确认前天没看到的火焰产生的瞬间,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您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我急切地问道。只见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火焰不是发自羽绒服,而是衬衫下室田的胸口处。那么,里面安装了自动点火装置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是啊,画面虽然模糊,但至少能看出来衬衫没有鼓起来,说明下面没塞什么东西。”

我点头表示同意。鸿之池托起下巴。

“看上去火焰是直接在身上出现的。就好像……身体自己烧起来了……”

“你又开始胡说了。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谁说的?”

我反驳鸿之池,却被鹰央瞪了一眼。

“没有点火却从人体产生火焰,这类事例通常被称为‘人体自燃现象’,在全世界已经有多起报道。”

“……人体自燃现象?”

我呆呆地重复道。只见鹰央竖起左手食指开始了讲述。

“没错。据信,首次被报道的人体自燃现象是1731年,科尔内利娅·班迪(Cornelia Zangheri Bandi, 1664-1731)伯爵夫人被发现时,她的身体除了膝盖以下部位全部烧成炭灰(译注:参见 Bianchini et al., 1731; Paul Rolli, Phil. Trans. R. Soc. of London, 1745)。之后也出现了数例只有遗体被烧毁、周围没有着火痕迹的事件,这只能用人体自身起火来解释。这些事例的共同点是,多数遗体的双脚未遭烧毁,而且残留的灰烬中通常夹杂着散发恶臭的脂肪。2010年,爱尔兰的一个名叫迈克尔·法赫蒂(Michael Faherty)的男子被发现于家中死亡,遗体被烧成灰烬,然而周围却不见任何燃烧的痕迹,当地验尸官(Ciaran McLoughlin)正式宣称男子死于人体自燃现象。还有……”

“我明白了,鹰央老师,您就先讲到这儿吧。”

我打断了鹰央的讲解。不然,她会连着好几个小时不停讲述关于“人体自燃现象”的一切知识。“干嘛啊”讲得陶醉的鹰央不满地盯向我。

“现在不是没时间了吗。您刚才说的‘人体自燃现象’有解释了吗?如果有科学的解释,说不定可以用来解释这次室田教授的事件呢。”

“目前有几种假说。”鹰央一边不满地鼓着脸颊,一边继续说道。“得到支持最多的是酒精燃烧假说。多数被害者在死前曾大量饮酒,体内酒精浓度很高,有人据此推测是酒精被引燃而起火。其它还有等离子体假说、烛芯效应等,以及……”

“这里面有能用来解释这次事件的假说吗?”

眼看鹰央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我慌忙提问。

“别强人所难了。我手里掌握的情报只有刚才的那段录像。如果能看到火灾调查的结果,知道现场残留物品的化学成分,说不定还能给出一个猜测,但现在做不到。”

“是啊……”

我垂下肩膀,这时鸿之池略一举手。

“那个,真的不可能事先安装某种自动点火装置吗?”

“说啥呢你。最先烧起来的是室田教授的胸口,那儿不是很平整吗。下面没塞什么东西。”

“不不,我说的不是衬衫下面,而是体内。”

“体内!?”听到出乎意料的猜想,我不禁惊叫。

“火焰很明显是从胸口冒出来的,所以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在那里面动了手脚 ……”

“里面……从外面看不出异常的话,那就只能是胸廓内部了。”

人体的胸部由强韧的肋骨撑起被叫做胸廓的空间,保护着心脏、肺等重要器官。

“确实很难,但我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做开胸手术的话,往里面放一个小机器还是可以的吧。”

“你给人开胸还不让人知道,这可能吗?”

“可是抢救室田教授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胸口有手术的痕迹啊。”

“哦哦,我记得他说几年前做过心脏瓣膜的手术。”

我回忆室田的病历。

“那就有可能是当年做手术的时候,有人偷偷往里面塞了点火装置,然后前天那个人用遥控把它点着了。”

“你冷静一点。开胸手术通常要差不多十个人一起进行,想瞒着所有人偷偷往胸口里面放东西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放进去了,患者在手术后还要定期进行X光胸透和超声检查,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

“那可不一定哦。很多患者都会偷懒跳过术后检查,而且那个机器说不定是用X光照不出来的材料做的。鹰央老师,我说的有可能吧?”

鸿之池问向一直默不作声听着我们对话的鹰央。

“嗯……”鹰央摸了摸下巴。“确实很难,但也确实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至少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向体内植入点火装置的方法。”

闻此,鸿之池得意洋洋地朝我投来胜利的视线,惹得我一阵火大。然而鹰央很快摇了摇头。

“火到底是从体内燃起的,还是从体外点燃的,火灾调查应该已经有结论了,问题是那个结论在警方手里。说到底,最大的问题还是收集情报。”

“不过,想通过那个日野警官得到情报,恐怕很难。”

那个警官看上去很有礼貌,但显然没有任何帮助我们的打算。鹰央表情沉重地思考了十数秒后,缓缓开了口。

“……警察那边我来想办法。接下来是室田和碇身边的人。那个叫加贺谷的助手已经问完了,室田春香眼下还没法问话……”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怎、怎么了?”我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向后退去一步。

“听说仓本葵要找你一块儿吃饭?”

“您怎么知道的!?”

我不由得睁圆了眼睛。难不成,上次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吗?可当时我和葵是在屋顶的角落对话的,鹰央的耳朵再敏锐,她躲在“家”里也不可能听到……想到这儿,我回忆起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立刻扭头看去,只见告密者鸿之池略一吐舌。

“你妹的管不住自己嘴吗!?谁让你擅自透露别人的隐私的!”

我伸出手试图抓住她,然而鸿之池将其挥开,同时快步后撤,与我拉开距离,动作透着习武之人的矫健。这么说来,她好像提过自己会一点合气道。

“那当然了,谁让小鸟大夫你花心的!”

鸿之池双手举在胸前,一边警戒着一边反驳。

“我还没对象呢,上哪儿花心去!”

我向前半步,鸿之池跟着后撤半步。

“你还想嘴硬到什么时候啊,趁早放弃正式在一起多好。您二位这么般配,一定会成为理想的搭档的,恋爱丘比特鸿之池小舞可以担保!”

“丘你个毛的比特,在院内散播虚假消息,想尽办法阻挠我谈恋爱的不就是你吗!”

我再次试图抓住她,只见鸿之池像泥鳅一样旋着手,反过来将我伸出的手紧紧扣住,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轻轻扭动关节。我险些向前倒去,只好强行抽回手臂,向后跳去。鸿之池也立刻上前,维持着方才的距离。

刚才算是我大意了,然而她竟然能将体格相差这么多的对手使用关节技险些扭倒。这可不是“会一点儿”的程度,已经相当厉害了。这么说来,她上次好像是轻轻松松地抓住了试图逃跑的女性诈骗犯呢。(译注:见《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簿》第五卷第三章)

见我面颊抽搐,鸿之池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向前探出头。

“你这么说我可就有点心寒了。为了让你认真瞧一眼近在咫尺的心仪之人,我可是流着血泪费劲了辛苦呢。”

“可是每当我失恋的时候,我看你笑得很开心嘛,嗯?”

我向前逼近数厘米,鸿之池也相应地后退数厘米。

“这个么,就是一码事归一码事咯。”

高水平的武术攻防中,夹杂着低水平的嘴仗。打破这个滑稽局面的是鹰央。她插进我们两人中间,瞥了我一眼,又转向鸿之池,喝道。

“吵死了!你们两个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呢!”

“对不起……”我们两人灰溜溜地缩起头道歉。

“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胡闹。喂,小鸟。”

“在!”被点名的我立刻挺直了后背。

“你尽快找个时间和葵喝酒去。”

“啥?”

我和鸿之池再次异口同声地愣住了。

“我叫你跟那个女的去喝酒,顺便打听打听情况,比如碇死了之后研究室那边怎么样了,炎藏坟墓的调查又要怎么办。她肯定已经知道室田也死了,喝酒的时候好好问问,叫她把能说的都说出来。”

“这可不行!”

不等我回答,鸿之池便抢先开了口。“为什么啊?”鹰央歪起头不解。

“上次小鸟大夫和那个女人聊天的时候,看上去关系很暧昧的,而且那个女人完全是小鸟大夫的菜啊。他们两个如果单独出去喝的话,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具体说说,会变成什么样子?”

难以理解话外之音的鹰央不解地问道。只见鸿之池的脸上浮现动摇。

“呃,就是,那个,怎么说呢,他们就会顺势发展为成年的……成年男女的、关系……”

“小鸟和葵都过了二十岁,法律上已经成年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当然就是‘成年男女的关系’了,不是吗?”

鹰央依旧不解地歪起头。她是真的不懂。

“就是说,一起吃完了饭,小鸟大夫和那个女的可能会产生性关系!”

鸿之池自暴自弃一般红着脸大叫。

“哦哦,你是说这个啊。”总算听懂了的鹰央在胸前合起双手。

“好淡定!您就不担心他们真的会变成那样吗!?”

鸿之池尖叫道,然而鹰央只是摆了摆手。

“放心吧,不会变成那样的。”

“您是说小鸟大夫没有把女人带到宾馆里的骨气吗?他平时看上去确实挺菜的,可您要知道,所谓男人,不论平时多老实,都会随时脱下羊皮露出狼脸的。而且,万一是那个女的主动引诱呢?小鸟大夫再如何优柔寡断,也肯定会晃着尾巴凑上去舔的。”

总觉得她在说我坏话的层面上已经放肆到极点了……我皱起眉头时,只见鹰央说着“不用担心啦”拍了拍鸿之池的肩膀。她难道真的认为我是个不敢邀请女性的男人吗?还是说我的魅力不足以让对方点头回应?又或者,她压根不关心我和葵会发展成什么关系……?种种猜测在心中盘根交错,形成难以言说的感觉。

看到鸿之池总算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鹰央重新转向我。

“总之,你快点跟葵约个时间吃饭,越快越好。”

“……知道啦。”

口中零落的回答声,显得干燥而脆弱。

8

“干杯!”

盛了香槟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风铃般令人愉悦的声响。

第二天的星期五晚八点,我和葵坐在西麻布一家装潢精致的小酒吧里。座位被隔成了半独立的单间,U字形的席位入口有薄薄的帘子遮挡,暗得恰到好处的照明配上隐约萦绕的爵士乐,酿造出一股浓浓的浪漫氛围。

昨天,我按照鹰央的指示(并忽略了仍不甘心地碎嘴的鸿之池)通过手机上的聊天程序邀请了葵共进晚餐。很快,葵便回复“明晚我有空,可以吗?”于是我预定了这家店的席位。

今天是周五,白天在急救部忙了一整天,然而一想到晚上要和女性约会,而且还是和一名摄人心魄的美女,工作的时候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因前几天的火灾导致急救部暂时只能接诊轻症患者,患者的治疗没有被耽误。晚上六点,结束了工作后,我来到楼顶的板房办公室,换上便服离开了医院。这天早上没有遇到鹰央,晚上回家的时候也没有去“家”里跟她打招呼。

因为要喝酒,爱车RX-8便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内。坐上电车前往六本木,在摩天楼群间巨大的蜘蛛雕像下与葵汇合,两人一起来到了这家酒吧。

“我没想到你会今天邀请我。”

葵喝了一口香槟酒,举着酒杯,冲我露出妖艳的微笑。

“咦,为什么?”

“因为你们那边挺忙的吧。毕竟出了室田教授的那个事。”

“……您果然知道啊。”

放松的脸颊恢复了原来的僵硬。

“当然了,我们的圈子很小的。加贺谷直接给我打的电话,他当时彻底懵了。”

葵将酒杯落回桌上,然后警惕地看向四周,说道。

“他说,室田教授是在小鸟游上班的医院里去世的,而且……是从身体里突然冒出火焰烧死的。真的吗?”

“嗯,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了。”

我也压低声音回答。只见葵露出忍痛的悲伤表情。

“是吗……我一开始听他说也有点不敢相信。新闻里也只是说发生了火灾,有患者死亡了。”

“警察没去找您问话吗?”

“说是明天要来。估计是来问碇教授守灵那天的火灾的情况吧,说不定还会问到有关炎藏的事。”

应该不会错了。只要调查室田的案件,马上就能知道同行的碇教授的遗体被焚一事,以及副教授内村在家中被烧死的案件。而且,只要找加贺谷一打听,也立刻就能知道三人都去炎藏的坟墓调查过。葵一口气喝干了杯中剩下的香槟。

“室田教授的身体突然起火,是因为有某种点火的装置吗?”

“不清楚。我在起火之前一直诊察室田教授,并没有发现明显的物品或痕迹。”

“是吗……”

葵有些忧伤地嘟囔着,很快叫住了一旁走过的服务员,点了一瓶白葡萄酒。

“总觉得今晚想一醉方休呢。小鸟游,你会陪我的吧?”

“当然了。”

服务员很快拿来了酒,向葵面前的酒杯中注入透明的液体。葵娴熟地品了一口酒。开胃菜意式生腌肉片(carpaccio)被端上桌,和略有些辣的白葡萄酒就着边闲聊边吃了一会儿,葵便将话题转了回来。

“碇教授的遗体烧了之后,警察来找我问话,比如‘靠近棺材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钟表走针的声音’‘有没有闻到汽油的味道’,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是棺材里有某种点火装置。也就是说,守灵那天的火灾现场里,发现了有人为纵火的痕迹。”

鹰央好像也是这样说的。回想着前几天成濑来访时双方的对话,我点了点头。

“所以,我一开始以为室田教授的案子里也会发现有人安装的什么机关,可惜不是……”

“不,现在还不能断定。如果仔细调查的话,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但愿吧”葵拿起酒杯。“不然,可真就要变成是‘炎藏的诅咒’引发的火灾了。如果真是‘诅咒’的话,下一个死的肯定就该是我了。最先进入炎藏坟墓的四个人里面,已经死了三个呢。”

“‘诅咒’什么的……怎么可能呢。”

我回答。葵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下葡萄酒。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那些鬼话的。虽然说平安时代的确存在炎藏诅咒杀死了人的记录,但我认为这很容易解释。”

“解释?解释他是怎么咒死人的吗?”

我向她空了的酒杯里注酒,同时不解地眨眼。

“很简单,炎藏肯定是有一批什么都肯做的部下,炎藏诅咒之后,就派部下去被咒的那个人家放火。毕竟限于当时的科技水平,没法判断是不是人为纵火。就这样,炎藏身为咒术师的名声逐渐传开,最终被当权者收入麾下。”

葵用说书般的语调讲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反射着间接照明的光芒。

“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呢。”

“室田教授手里的古籍里面有几处很模糊的记载,可惜当时时间不够,就没细看。得在落到别人手里前,抓紧时间再看一遍。”

“落到别人手里?那些不是女儿春香小姐继承的吗?”

我问道。葵的表情变得有些严峻。

“春香小姐恐怕会放弃继承吧。室田教授背了好大一笔债,比他拥有的财产还多。”

“债?”听到未曾听闻的消息,我睁大了眼睛。

“嗯。我也只是听碇教授说的,说是室田教授最近投资失败,欠了好多钱,把拥有的地皮都要卖光了。现在住的那片地应该也已经抵押出去了。”

“那,春香小姐岂不是什么都拿不到?”

“恐怕是。”

失去了父亲后,连住的房子都要交出来,真是祸不单行。回想起她冲着燃烧的父亲恳切地伸出手的身姿,我感到一阵心痛。

“能不能用大学的研究经费把室田教授手里的古籍买下来呢。这样说不定能给春香小姐留下一点钱,还不耽误对炎藏的研究。”

葵握着酒杯,陷入思考。

“您还要继续研究炎藏吗?”

“当然了。调查人员只剩下我一个,如果我不发表,碇教授和其他人岂不是白死了吗。……在被咒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写出论文。”

她自嘲一般呢喃着。我看向她的面庞。

“听说室田教授的研究室可能要摘牌,您那边怎么样?”

“哦,我们研究室还好,毕竟算是有些历史了。当然了,总要有教授带头才行,估计再过不久就该推选了吧。”

“您也会参加吗?”

“再说吧,现在还没空想那么多,先集中写文章吧。万一我哪天真的被‘炎藏的诅咒’烧死了呢。”

“可您不是说,‘炎藏的诅咒’其实是他的手下放的火吗?”

我一边小口啜饮着葡萄酒,一边问道。葵扬起视线,看着天花板。

“我是那么猜的,可听了室田教授的死法后,就又搞不明白了。理性上讲,我是相信不存在什么诅咒的,可感情上到底还是会怕。毕竟,人的身体突然起火了,这怎么看都不正常吧。”

确实不正常。脑海中浮现出在火柱里逐渐烧尽的室田。我紧抿着嘴角,这时服务员端上了方才点的菜肴。葵拿起酒瓶,向我的杯中注酒。

“所以啊,接到你的邀请,我挺开心的。一个人窝在家里的话,脑子里想的净是些不吉利的事。晦气话就说到这儿,我们开开心心地喝酒吧。”

她将酒杯举到嘴边,朝我恶作剧般瞟了一眼。

“是啊。”

我也微笑着喝了一口酒,葡萄的醇香在口腔内缓缓扩散。

“话说小鸟游(たかなし)这个姓很罕见哎。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高(たか)梨(なし)’这两个字呢。”

“一般都是那两个字。我住的公寓楼里就有一位姓高梨的,估计那位看到我的名字也不会念成TAKANASHI吧。”

“一般肯定不会那么念的啦。”

我和葵将有关案件的事情彻底丢到一边,聊着琐碎的日常,品味接连端上来的菜肴。不觉间,连点的第二瓶红酒也快要见底了。顽固地盘踞在脑内的恐怖记忆被酒精一时冲散,我得以享受这场久违的约会。看着一边小口吃奶酪一边啜饮红酒的葵,她注意到我的视线,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朝我凑过来。

“我说,你差不多可以说实话了吧。”

葵的语调有些粘稠,脸上也染上了一丝朱红,显得比平时更加妩媚动人。

“呃、实话?”

“哎呀,你又装傻。当然是小央了。”

“……鹰央老师怎么了?”难得的醉意清醒了几分。

“就是说啊,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不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啦,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我摆手否定。最近这个问题被问得太多,我已经习惯了。

“是吗。那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呗。”

“正常的上下级关系~?”葵歪起身子,从下方朝我看来。

“是啊。只不过除了工作以外,我也经常被她来回使唤。她总是擅自插手一些奇怪的事件,搞得我也跟着趟浑水,有好几次差点连命都搭进去。真希望她能自制一点。”

“不过,每次小央陷入事件的时候,你都会跟着一块儿行动对吧。就像上次和我一块儿进入炎藏坟墓那样。”

“没办法啊,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为什么不能?”

葵眯起被酒精润得迷人的眼睛。听到猝不及防的问题,我不由得“哎?”地愣住。

“因为啊,如果只是工作上的关系,小央在医院外面做什么事情,都跟你没关系吧。被卷入上司的私事,还因此遇到危险的话,正常来说可是算作职权骚扰的。”

听到无可辩驳的说辞,我没了应答。

“不过,那只有当下级真的讨厌上级的做法时才会成立。可在我看来,小鸟游好像并不讨厌被小央来回带着跑,只是不希望小央涉足危险而已。”

“这……”我扪心自问。“确实,我不讨厌和鹰央老师一起调查各种事件。只是很多情况下,我有点跟不上她我行我素的动作。”

“那正是小央的魅力啊。在我看来,小鸟游被小央带着跑,虽然是有些困惑,但你好像打心眼里很享受其中的乐趣。”

“享受……吗?”

我重新回顾之前与鹰央解决的种种事件。她说的不错,那些记忆并没有伴随负面的情感,反而是像珍珠般闪闪发光。

“我啊,和你们一块儿去炎藏的坟墓‘探险’的时候,就感受到你们之间的牵绊了。”

“牵绊……”我呆呆地重复,喝了一口杯中残留的红酒。我和鹰央之间的牵绊吗……迄今为止,我们一同解决了许多事件,也曾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她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拯救她于危难之中。这些经历足以让我们产生“牵绊”,只不过一直以来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小鸟游啊,你其实是喜欢小央的,对吧。”

葵突然发问,流进食道的红酒被迫呛入气管。我不得不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葵则是“没事吧?”地轻抚我的后背。

“您突然问些什么啊!?”

我一边咳嗽一边问道。葵伸出手指,抵住漂亮的下颚。

“因为啊,我去医院楼顶小央的‘家’的时候,看你在里面的样子特别放松。你应该经常和小央一块儿待在那里吧。”

“没办法啊,那个屋子也是综合诊断部的医局,我们部门只有我和鹰央老师两个人。”

“可你不讨厌和小央在一块儿吧。感觉很舒服对吧?”

葵迎上我的视线,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被她看透了。

“……这个么,确实不算讨厌。”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我在心中悄悄补了一句。

“和不喜欢的人单独待在一起,一般来说是很痛苦的。既然不觉得痛苦,那就说明你是喜欢小央的。反过来也可以说,小央也一定喜欢你。问题在于,那个‘喜欢’到底是怎样的‘喜欢’。”

“怎样的喜欢?”

“没错。是‘喜欢’你这个同事呢,还是‘喜欢’你这个朋友呢,或者是‘喜欢’你这个家人呢……又或者,是‘喜欢’你这个男人呢。”

葵挑衅一般问着,伸出手指轻触我的脸颊。

“我……”在酒精和葵的色气的双重攻击下,大脑中的思考盘根纠错,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不是异性之间的‘喜欢’,那你应该不介意我插进来吧?”

“咦、您的意思是……”

我愣愣地嘟囔,葵则是将瓶中剩下的酒匀到两人的杯盏中。

“哦对了,我还没问过呢。小鸟和小央,你们两个除了对方以外,都没有别的恋人吧?”

“‘除了对方以外’这个说法总觉得很怪,不过是这样没错。葵小姐又是如何呢?”

我因话题略微偏离而感到莫名的安心,便立刻抛出问题以维持这个方向。而且我也的确在意葵小姐是否有交往的对象。

“没有没有,我这一行里面根本碰不上我喜欢的类型。”

葵在面前摆起双手。

“那您喜欢怎样的类型呢?”

许是借着酒劲,平时难以启齿的问题,此刻也十分顺滑地问出口。

“嗯……硬要说的话,是可爱的类型吧。可爱到我想去保护宠爱的那种。”

闻此,我心中一阵落寞。我这个模样怎么看都算不上是“可爱”。

“如果被您宠爱,那个人肯定会变得很废柴的。”

“不会的啦,至少不会变成废柴的。这么说来,小鸟游你又是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

我很想脱口而出“喜欢您这种样子的”,不过真的可以吗。眼下的气氛比想象中还要好,作为男人是不是就该勇往上前呢。

正当我要开口时,一名服务员掀开门帘来到桌边。

“非常抱歉,现在已经要到打烊的时间了,可否请二位下次再光临呢?”

“哎,这么晚了吗?”葵看向手表。“哦,已经十一点半了啊。一开心起来,就忘了时间了呢。那我们就差不多回去吧。”

“……是啊。”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化为泡影。我向服务员送去饱含恨意的目光,同时取出了钱包。

“不好意思呢,让你破费了。下次喝酒的时候我来请吧。”

葵略显摇晃地走在街灯下的道路上,开心地说道。

“好的,我很期待。”

虽然错过了表白的机会,不过拿到了下次喝酒的约定,也算是好的结果。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我露出笑容。

“对了,葵小姐,您打算怎么回去呢?”

“时间有点晚了,直接打个车回去吧。……如果回去的话。”

“咦?如果?”

见我反问,葵轻扭朱唇,露出妖艳的笑容。

“你说我要不要就这样回去呢?”

我虽说最近无缘桃事,但也没蠢到听不懂其中的意图。

“您……不想回去吗?”

声音在发颤。好丢人。

“嗯~实话讲,我是该回去整理论文的,不过喝得这么醉了,估计脑子已经不灵光了。所以在想,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要不要找个地方醒醒酒?”

“好像也不错呢。好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干什么了。所以啊,在出租车来之前,如果你替我做决定,我就依了你,好不好?”

葵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路灯下,街道中,我们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剧烈的心跳声不绝于耳,滚烫的血液驰遍全身。葵的表情淫靡得美丽,她身上散发的蔷薇芳香令我眩晕。

现在就抱紧眼前这魅力无边的女性,度过激情似火的夜晚吧。在男性本能的驱使下,我朝葵伸出手,到即将触碰到她的位置,却停住了。

不知为何,眼前闪现了鹰央的面孔。我摇摇头,试图将其赶出脑海,然而她的容貌却愈发清晰。昨天在“家”的回忆缓缓复苏,面对惊惶不已的鸿之池,鹰央只是说了一句“放心吧”。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心头的兴奋霎时冷却。我缓缓收回了手,葵只是用不变的微笑注视着我。这时,强光从侧面照来,只见出租车的头灯逐渐靠近。

“很遗憾,时间到了。”

葵用演戏般的口吻说完,举起了手。出租车停到一旁,后门被打开。

“那么,小鸟游,以后再见了。事件有什么进展的话记得告诉我哦。”

她朝我摆了摆手后,坐进了后座席。“好的,再见。”我冲她露出微笑。后门关闭,车辆驶离。目送着远去的尾灯,我仰起头,呼出一口酒味浓重的长气。

哎,世事不如意啊。稍微绕点路,醒醒酒再回去吧。

我漫无目的地走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里。走着走着,发现道路越来越窄,过了近半个钟头,便彻底找不到北了。周围是安静的住宅,深夜里几乎不见人影。

算了,反正再走一会儿就能出到大街了吧。到那儿打车就行了。这样想着,我继续走去,这时忽然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开始没有太在意,然而不论我如何拐弯,脚步声都维持着同样的音量。

有人在跟踪我?我皱起眉头,没有回头,很快便察觉到身后是谁。混账家伙,竟然做到这个份儿上。感到头痛的我揉了揉太阳穴,用力咋舌,然后猛地蹬地飞奔。迟了一拍,后面的脚步声也追了上来。跑了数十米后,我飞身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里,然后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等待脚步声接近。下一瞬,一个人影窜进小巷里,我立刻伸手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腕。

“抓住你了,鸿之池!你竟敢偷偷跟踪……”

说到这儿,我不由得闭上了嘴。眼前的人和我的预料相反,是一名体格健壮的男子。

“啊、对不起。”

发现自己闹了误会,我慌忙道歉。本来以为是鸿之池那个家伙担心我和葵走得太近而一路跟踪我们。

“……哎?”

我忽然发现眼前的男子有些眼熟,不由得发出叫声。我记得他是……

“难道说,是前川警官?”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不会有错,他正是上一次和搜查一课火灾班的日野一起来问话的前川刑警。

“你怎么……”

趁我嘟囔,前川转过身,飞快地逃走了。我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

“搞什么啊?”

这时,从我的腰间传出了爵士乐的铃声。掏出手机一看,大脑变得更加混乱了。屏幕上显示着“鸿之池舞”。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刚才的跟踪果然有她的一份吗?我不明就里地按下通话键。

“小鸟大夫,不好了!”

天敌的尖叫声像一柄锤子砸在醉醺醺的脑袋上,震得我头疼。

“你冷静一点。这么晚了你找我干嘛?该不会是你叫警察跟踪我的吧?”

“啊?你说啥呢?”

鸿之池显得讶异,看上去不像是在装傻。

“哦,那就没事了。说吧,怎么了?想打听葵小姐的事吗?放心吧,刚才已经解散,在回家的路上了。”

“啊,是吗。你果然被甩了啊。真是遗憾。”

“吵死了!我才没被甩!没事的话我挂了!”

“哎,有事,真的有事,出大事了!”

她的语速变得飞快,渗着货真价实的焦虑。

“怎么了?”一股不安涌上心头,我不由得用双手握住手机。

“我不是住在医院后面的宿舍吗。刚才听到外面好吵,就出去一看,结果发现,医院里起火了……”

“起火!?”

我不由得尖叫,同时脑海中浮现“炎藏的诅咒”这一词语。现在医院里可能被诅咒的人……

……是鹰央老师。全身的血液迅速褪去。

“起火的是哪儿!?还在烧着吗!?有没有伤亡!?”

我喘着粗气,拼命叫道。

“火已经被消防队扑灭了。至于伤亡……”

鸿之池欲言又止。膨胀的担忧抑制住了呼吸,我一言不发地紧按着胸口。

“呃,那个吧,小鸟大夫,请你一定要冷静。很遗憾,你的搭档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可以说是不幸去世……”

我感觉脚下的地面消失了,浑身的肌肉没了力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颓然垂首。

思考一片混沌,名为绝望的毒素溶入血液中,让全身的细胞枯萎凋亡。强烈的呕吐意伴随着眩晕袭来,周围的砖墙和路面仿佛在肠道里面一样,诡异地扭曲蠕动着。

“怎么会……鹰央老师她……死了……”

心碎的呢喃从口中漏出。这时,垂下的手中握着的手机里传出叫声。

“咦!?你说什么呢,当然不是了。鹰央老师很安全。”

安全!?霎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回到了现实中。我猛地抬起头,双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

“鹰央老师没事吗!?她还活着吗!?老师的‘家’没烧起来吗?”

“你说啥呢,我现在就是在鹰央老师的‘家’里给你打电话呢,旁边就是……”

突然,鸿之池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谁说我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这次是因为安心而松懈了浑身的力气。不知为何,路灯的光芒有些模糊。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是鹰央老师被炎藏诅咒了……”

内心无法平静,连话也不连贯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真的被诅咒了,也是你这个用手术刀刮了人家脸的家伙比我先遭殃。很遗憾,这次正是如此。”

“咦?您什么意思?”

我不解地歪起头。鹰央用满是同情的语调说道。

“所以说,是你的‘搭档’着火了。”

9

“我宝贵的战友啊——!”

仰天抱头的我悲痛的长啸声响彻夜空。接到鸿之池的联络后,我立刻打车赶回天医会综合医院,然而迎接我的却是与我多年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的“搭档”惨不忍睹的模样。

医院后面的停车场内,“它”静静躺在消防队和警方拉起的警戒线内。那正是被火焰摧残、化为一摊废墟的RX-8——我的爱车。车窗在高温下融化掉落,原本泛着漆黑光忙的车身被烧得只留下茶褐色的框体,皮革座椅下露出了金属骨架。

“啊啊,那可是我当实习医的时候凑了微薄的薪水贷款买的……花了好多时间和钱一点一点调校的,前一阵刚接受了车检的……”

“呃,小鸟大夫……真的很遗憾。我如果看到自己的爱车变成那样,脑子也会抽筋的。”

站在一旁的鸿之池轻抚着我的后背,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真挚表情。在前面眺望现场的鹰央转过身来。

“不过,没了那辆车怪不方便的。小鸟,你快点去搞一辆车来顶替,不然情况紧急的时候没法动弹。”

“我的RX-8没人能顶替!它跟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能说换车就换车!”

“……怎么跟个被对象甩了的男人一样。”

鹰央显得有些无语。我抱头呻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说好像是值夜班的警卫员巡逻的时候发现起了火,一开始想用灭火器扑灭,但火势太大,就只好叫了消防车。”

鸿之池说明道。一旁的鹰央点了点头。

“这个判断很正确。车辆起火时,可能会引燃油箱内的汽油,导致爆炸,一般人很难应对。”

“不,我是问我的车为什么起火了?我不记得车里面放了什么易燃物啊。”

“等到明天的火灾现场调查,应该多少能清楚一点。这究竟是有人放的火 ,还是……自燃起火。”

鹰央压低了声音。

“您该不会是说,这也是‘炎藏的诅咒’导致的自燃现象吧?”

“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吗,眼下情报严重不足。而且,我们搞不到情报的时候,事态仍然会发展,这样下去就要被磨光了。”

她说的不错,不论我们这边情况如何,事态总是会擅自出现。从痛失爱车的冲击中恢复了少许,我面向鹰央。

“鹰央老师,保险起见,还是跟真鹤小姐商量一下,在楼顶的出入口配置警卫员吧。说不定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家’。”

“是啊。当然了,如果起火原因真的是 ‘诅咒’的话,配再多的警卫员也没用……”

说到这儿,她停下了话,看向前方。我也跟着看去,只见一名消防队员正端着相机拍照,然而镜头对准的不是我那惨不忍睹的爱车遗骸,而是聚集在周围看热闹的观众。

“看他们拍观众拍得那么起劲,八成是找到有人纵火的痕迹了。”

鹰央嘟囔道。闻此,鸿之池不解地眨眨眼。

“哎?这是为什么?”

“纵火犯很可能会回到现场,有的是为了确认自己放的火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也有的只是为了欣赏火焰燃烧的美丽画面。总之,纵火事件中,在场人员永远是首要嫌疑人。”

“原来如此……”我低声吟道。“因为有了明显的纵火证据,消防队员才那么努力拍摄观众的照片啊。也就是说,这不是什么‘诅咒’,而是有人点火烧了我的车,我心爱的战车……”

“那、那个,小鸟大夫,你眨一眨眼睛啊,一动不动的有点吓人哎。”

鸿之池抽搐着面颊向后退去。这时,几名穿着西装的男子推开围观群众,进入警戒线内。我认出了其中一人。

“那个是日野警官吧。上次来找我们问过话的。”

我冲鹰央耳语。她点了点头。

“嗯,就是他。他来了就说明,警方也认为这次的车辆起火和室田被烧死是一个系列的事件。”

日野看着RX-8的残骸和消防队员交谈,忽然像是注意到我们一般抬起了头,冲我们投来充满警惕的锐利目光。

“那个人好没礼貌耶,干嘛总盯着我们看。”

鸿之池嘟着嘴表示不满。听到她的话,我“啊”地叫出了声。“怎么了?”鹰央侧目看向我。

“刚才因为吃惊差点忘了,在鸿之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在西麻布碰到前川警官了。就是上次和日野一块儿搭档的那个人。”

“你们是偶然碰到的吗?”鸿之池歪着头问道。

“不,不是。他很明显是在跟踪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在监视我和葵小姐,不让我们过好日子。”

“喂,你是说我会做出那种事!?”

“你敢说你不会吗?”

我立刻反问。鸿之池略微扭过视线,假装陷入沉思。

“有必要的话或许会吧,不过这次真的和我没关系。为什么警察要跟踪小鸟大夫啊?”

“知道的话我就不闹心了。”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只见鹰央长叹了口气。

“你还没注意到吗?”

“哎?鹰央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被跟踪吗?”

“当然了。所以眼下成濑不在这儿,因为他被彻底地排除在这次案件之外了。”

“成濑?为什么会牵扯到他?”

我不解地问。鹰央笔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一直在跟你说,诊断学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被成见左右,从客观的、俯瞰的角度审视诊察和检查得到的所有情报。案件的调查也是一样,用的也是我教给你的方法。你现在就用那个方法,来‘诊断’一下现在的情况看看。”

“诊断……”

我嘟囔着,伸手扶住额头。我为什么被跟踪……炎藏的坟墓,碇的遗体被焚,鹰央曾经说过的“这样下去综合诊断部就会消失”,成濑不知为何被排除在外,跟踪我的警察,以及只能用人体自燃现象来解释的室田起火一事。种种情报在我的头脑中逐渐拼凑起来。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看出什么来了。我冥思苦想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监控录像中室田身上起火的一幕。那正是从客观的、俯瞰的角度观察事件的图像。

结束听诊后,我向后退去,之前一直被挡住的室田胸口冒出了火焰……

“啊啊!”我不由得叫出声,半张着嘴愣在原地。

“总算明白了啊。”

鹰央嘟囔。“怎么回事?”鸿之池问道。

“纵火事件中,在场人员永远是首要嫌疑人。”

我重复了方才鹰央说过的话。

“没错。在碇的守灵会场,以及在室田起火的现场,在起火的瞬间,都有距离火焰最近的人。”

鹰央收起下颚说道。我颤抖着声音回答。

“警方怀疑我就是纵火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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