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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告辞了。真的非常感谢您!”
中年女子快活地行了一礼后,离开了门诊室。我只是冲着关上的门无力地嘟囔“请多保重……”。与葵约会之夜的三天后,星期一的上午,我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进行例行的诊疗。
那天回到医院,目睹了爱车壮烈的牺牲后,我直接在医院的值班室过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六,火灾调查员一大早来到现场进行勘察,然而身为车主的我却甚至无法陪同察看调查过程,仅仅是听到勘察人员结束后说了句“有了详细的调查结果后另行通知”这种根本算不上说明的说明。很显然,他们仍在怀疑我是纵火犯,才会如此露骨地隐匿调查情报。而昨天,我(泪流不止地)完成了车辆废弃的相关手续,同时惊愕于保险业务员报出的少得可怜的赔偿金,结果在没有足额投保的后悔中度过了一天。
今天从上午便开始通常的诊察工作,眼下正在向电子病历系统输入患者的信息。方才的女子称数个月前开始喉咙感到不适,频繁咳嗽,去耳鼻喉科和消化内科接受了各种检查却未现异常,不满于结果而来到我部门以求进一步的诊疗。听了她的讲述后,结合之前的检查结果,我猜测是心理压力和自律神经紊乱导致的心因性咳嗽,这在女性身上较为常见。于是当场提供针对性较好的汉方药,内服数分钟后立刻见效,女子拿着处方笺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永琳:心因性咳嗽又称精神性咳嗽,发生率较低,特点为干咳、声音响亮,有人在旁时咳嗽加剧,分散注意力或睡眠时消失,止咳治疗无效。凡经各种检查排除器质性疾患者可确定诊断,治疗应采取心理治疗,常需数周至数月才能见效。参见《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P148)
“诊疗结束了~”
输入完信息后,我冲房间深处说道。
“哦,辛苦了。”
坐在扶手椅上的鹰央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综合诊断部的门诊主要负责诊治其它科室未能给出诊断的患者,采取预约制,对每一名患者都要花费四十分钟时间进行诊察,以求得出准确的诊断结果。然而实际上,被转到这儿的患者通常并非难以诊断,而尽是些在各科门诊胡搅蛮缠或是没完没了地扯咸蛋的“难以处置”的患者。结果,我在这个门诊部的主要工作,就成了聆听患者们的各种抱怨和家常话。身为部长的鹰央则是躲在屏风后面看书赋闲,直到有真正“难以诊断的患者”来访时,才会悠然现身。
“你给刚才那个患者看得挺快的嘛。”
鹰央看了一眼挂钟。我只花了约半个小时就给出了诊断,距离下个患者算上休息时间还有近十五分钟。
“心因性咳嗽的患者已经见过不少了,幸亏开的药效果不错。对了……”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趁现在有时间,要不要讨论一下这次的案件?”
这两天我的事情太多,鹰央也好像忙于什么事情,或是绷着脸陷入沉思,导致没什么时间讨论。
“嗯,好啊。从什么开始讨论?”
鹰央坐在椅子上一蹬地板,将椅子滑到我身边。
“首先整理一下目前的情况吧。警方在怀疑我是纵火犯,先烧了碇教授的尸体,又点火烧死了室田教授。”
组织成话语说出来,我只觉内心惶恐不安,喘不过气来。
“没错。你上香的时候,碇的棺材在你面前烧起来了。而且,你把手伸进室田的衬衫里面听诊过后,室田的胸口就着火了。客观来看,你被怀疑是可以理解的。恐怕他们认为,那个叫内村的副教授被烧死也是你弄的。”
“……这样下去的话,我会被逮捕吗?”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应该不会马上被捕。他们目前只是在怀疑,没有直接的证据,而且最关键的是,你没有杀害他们的动机。这次的事件中已经死了三个人,每个人都和一场火灾有联系,相当复杂,专案组搜集整理相关情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不过随着调查进行,如果找不到其它明显的嫌疑人,他们就会开始集中攻略,把你作为重要参考人,想方设法地调查问讯,收集一切能够支持起诉的证据。”
听到可怖的未来图景,我浑身发颤。
“那样的话,我所属的综合诊断部也会被问责。老师您之前说的‘这样下去的话,综合诊断部就会消失’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对吧。所以才没有向警方提供任何情报,以尽可能争取时间。”
“嗯,没错。而且你的车被烧毁,让事态进一步恶化了。”
鹰央撩起一头长发。
“哎?这不至于吧。RX-8烧起来的时候,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啊。前川刑警在西麻布一直跟踪我呢。难道说警方以为我用了某种定时装置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不,他们想的没那么复杂。你想想,你的车起火的时候,医院里有谁?”
“医院里……?”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倒吸一口气,猛然抬头看向鹰央。“不会吧!?”
“没错,我点燃了你的车,替你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才是专案组的设想,他们认为我是你的共犯。”
鹰央咯咯地笑着。
“也好,这下事情就清楚多了。如果我和你都被逮捕,综合诊断部就一个医生都没有了,比叔叔设想的逐步缩小规模直到自然消亡的计划还简单。”
“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我不由得大叫。鹰央收敛了表情。
“是啊,确实笑不出来。这次的案件是纵火杀人,如果连内村那个副教授也是被人纵火身亡的话,就有两个人被害了。一旦起诉被判有罪,至少是无期徒刑,搞不好会到死刑。”
我只觉房间内的气温急速下降至冰点。
“我、我们要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解开嫌疑?”
“这几个事件中,最重要的是室田被烧死一案。根据监视摄像头的画面来看,人们确实会认为是你趁着听诊,在室田的衬衫里动了手脚导致起火。只要能证明除了你以外的人也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的嫌疑就会减轻许多。”
“室田被烧死……”
脑海中再次忆起室田的胸口毫无征兆地冒出火焰的一幕。
“没错。从监视录像看,那怎么看都是‘人体自燃现象’。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解开其中的机关。”
“既然您说机关,那就说明老师您也明白了那不是‘诅咒’之类的超自然现象对吧。”
我确认般问道。鹰央只是挠了挠后颈。
“我并不是说确信绝对没有‘诅咒’这种事情。不过就这次的一连串事件中警方的动作来看,很有可能是人为作案——不是平安时代死去的阴阳师,而是活生生的现代人。”
“警方的动作?”
“没错。日野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沿着纵火的思路在调查,没有觉得是意外事件。这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人为犯案的证据。”
“碇教授守灵时发生的火灾吗?”
“对。估计是和我之前猜的一样,在棺材里发现了自动点火装置的残骸吧。所以他们才判断之后碇的同事室田也是被同一个人放火烧死的,然后往前回溯,重新调查本以为是意外的内村一案。恐怕前天你的车起火的事件里,也出现了纵火的痕迹。”
“他们会不会在室田教授遇害的案子里也发现了纵火的痕迹呢?”
“不,应该没有。”鹰央摇了摇头。“如果警方找到了,肯定早就跑去你的家里搜寻相关的证据了。”
“家里搜寻……”
“在嫌犯销毁证据之前抢先截住,这是他们办事的基本程序。警方还没这样做,说明他们也没搞清楚室田的胸口为什么突然起火。所以他们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下手,而没有进行住宅搜查。”
“看来可以先放心了。”
连鹰央都没法解释的“人体自燃现象”,警方就更不用提了。
“也不能那么说。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会采取强制措施。就算不知道该找些什么,也会为了翻出能和纵火扯上关系的证据,强行上门搜查。”
“不会吧!他们怎么能那样做!?”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叫了起来。听觉极度敏感的鹰央立刻皱起面孔,用双手捂住耳朵。
“你小点声行不行。他们也是没办法,因为眼下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可能在室田身上点火。所以才要尽快搞清楚‘人体自燃现象’的机关。”
“可要怎么做才能……”
“情报。眼下要尽可能收集和谜题有关的情报,才能得出一个完整的图像。我让你去和葵吃饭,也是为了收集情报。当然啦,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嫌犯,悠哉游哉地沉迷美色。”
听到鹰央挖苦,我也只好缩起了脖子。
“呃,该问的我还是问了的。不过目前最关键的是火灾调查的结果吧。这您打算怎么办?”
我记得她之前说过“我来想办法”的……
“我已经安排好了。话说是不是快到下一个患者就诊的时间了?”
鹰央在胸前双手合十。
“呃,还有几分钟呢。”
“赶紧叫人家进来吧,没必要浪费这点时间。”
“哦,好的。”
在鹰央催促下,我打开电子病历中的预约表,同时忽然感到一丝怪异。记得上个礼拜看的时候,接下来这个时间点是空着的。难道说之后有人预约了?
打开预约患者的病历,我的疑惑只增不减。不知为何,病历中没有之前的就诊记录。综合诊断部的门诊患者通常都是已经在其它科室检查过后才被转来的,可为什么……?
“老师,这个患者是不是有点问题……”
我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鹰央轻轻挥了挥手。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把人叫进来。”
“哦……”我愣愣地回答,打开桌上麦克风的开关,念出病历上患者的姓名。
“阿保野先生,阿保野启二先生,请进入门诊室。”
我正想着好少见的名字,下一瞬门便砰地一声被打开。看到闯入门诊室的人,我不由得略向后仰去。男子的身形硬朗,隔着夹克衫也能看出肩膀和双臂结实的肌肉。而他的脸上则是戴着墨镜和口罩,有点像准备抢劫银行的强盗,正浑身散发着无意掩饰的怒气。
“呃、您是阿保野先生对吧。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请您先坐下。”
我战战兢兢地劝他坐到椅子上,然而男子没有落座,大步走到我跟前,摘下了墨镜和口罩。看到露出来的面孔,我不由得“啊!?”地惊叫。
“说谁是‘笨警察’呢!”(译注:「阿保野 启二」(あほの けいじ)读音同“笨警察”「アホの刑事」)
田无派出所的刑警成濑涨红了脸冲我怒吼。
“成、成濑警官,您怎么……”
我愣愣地嘟囔着。这时鹰央开心地解释。
“是我叫来的。他就是我之前说的‘安排’。”
“哎,鹰央老师?那,电子病历上这位叫‘阿保野’的……”
“当然是我起的假名了,因为预约门诊需要病历。现实中哪里会有名字那么蠢的人。”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道。成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果然是您啊。把人叫成笨警察很开心吗?”
他的嗓音低沉可怖,足以令最嚣张的罪犯胆寒。然而面对块头比自己大了一倍还多的刑警,鹰央依旧是游刃有余地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说什么呢,你不是笨警察还能是什么。明明知道跑来和我们见面有多危险,可还是打扮成那个蠢样跑过来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无法反驳的成濑只好恨恨地咋舌,一屁股坐在了患者用椅子上。
“您是被鹰央老师叫来的吗?我记得您不是负责调查我们这儿的事件吧。”
我仍然有些不明就里,悄声问道。闻此,成濑再次咋舌。
“是啊,毕竟周围的人们都知道我和二位面熟。原则上,和嫌犯相识的警员不能参加案件调查,所以我这个田无派出所的警察也被排除在外了。”
“嫌犯……”
虽然知道自己被怀疑,但听到从警察嘴里说出这个词,还是相当可怕的。
“没错,您二位可是正儿八经的犯罪嫌疑人。说了多少次了,外行人不要插手案件调查,您们就是不听,我一点都不同情。”
“不同情的话,您为什么还来了?万一被人发现和我们碰头,后果不是很严重……”
“是啊,很严重的。您们是犯罪嫌疑人,受到警方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的监视,所以我才不得不打扮成这样,装成患者来见二位。医院每天有很多患者进进出出,混在里面很难被发现,警方也暂时没有安排人力在院内盯梢。麻烦确实不少,不过毕竟,欠着的人情不能不还啊。”
“人情?”
我问道。成濑粗暴地挠了挠头。
“虽然并非本意,但我们有好几件案子是在您二位的帮助下解决的。您说要我还这人情,我总不能赖着吧。”
“我跟他说,只要告诉我这次警方调查的情报,之前欠的人情就都一笔勾销,以后也可以有事没事来找我商量,他就答应了。怎么样,这笔交易不错吧。”
鹰央扬起了嘴角。
“和给嫌犯提供搜查情报的风险比起来要划算多了。当然了,如果我真的以为您二位是犯人的话,也不会答应这笔买卖的。”
听到成濑的话,我内心甚至涌起了一丝感动。
“谢谢您这么相信我们。”
“呵呵,当然相信了。”成濑话里有话。“如果天久大夫真的要杀人,手段肯定比这个高明多了,不会这么快让人起疑的。所以我才相信,这次事件中,您二位是被冤枉的。”
原来是这么个相信……我皱起眉头。鹰央则是开心地张开双臂。
“算你还有点智商。行了,没时间讲废话了,快点说正事吧。首先是室田被烧死的案子,警方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不,什么痕迹都没发现。鉴证科对尸体进行了彻底的调查,但没有找到任何机械类装置,也没有检测到石油类的燃料或助燃剂。当然了,灭火的时候浇了很多水,遗体又被烧到几近炭化,就算真的残留有微量的痕迹,恐怕也找不到了吧。”
“司法解剖的结果呢?知道火是从哪儿先烧起来的吗?比如说,有没有可能是在被害人体内装了什么机关?”
“您是说火焰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燃烧的吗?这我就真不知道了。被烧死是肯定的,但烧焦到那个程度,估计是找不到什么新的线索了吧。”
“经过现场勘察和司法解剖后,警方还是没有搞清楚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所以才怀疑起火前给室田听诊的小鸟。和我猜的一模一样。”
“从监控录像来看,只能认为是小鸟游大夫放了火,但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办法,所以目前还没有羁押问讯,也没有进行住宅的搜查。这只是‘目前’而已。”
听到成濑几近威胁的话语,我的面颊阵阵抽搐。
“不知道为什么起了火,可还是认为室田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犯案,说明你们已经明白碇的守灵那天晚上发生的火灾是故意纵火,对吧?”
鹰央问道。成濑点了点头。
“是的,没错。守灵当晚的火灾后,我们在棺材内部发现了自动点火装置的残骸。犯人把汽油装在塑料瓶里,通过遥控点燃引火。制作装置的材料从附近的便利店等商店里很容易获得,无法通过装置特定犯人。”
“就算是普通人,没有专业的知识或技巧,也能做出那种点火装置吗?”
“是的,结构和网上能找到的定时点火装置的一样。那个案子的调查没有把我排除在外,具体情况我是知道的。”
成濑自虐般说道。
“小鸟的车被烧毁的案子呢?警方认为那个也是人为纵火吗?”
“没有发现碇的案子里那样的点火装置,不过从车内找到了助燃剂的痕迹。犯人恐怕是砸碎了车窗后,向车内泼洒汽油点燃的。”
“哪个混蛋敢对我的车子……”我紧咬牙关。
“目前正在分析监控录像的带子,不过没有直接对着停车场的镜头,估计是没戏。”
“成濑,你说你没有参加专案组,不过知道得倒是挺多嘛。”
鹰央开心地说道。
“我没参加不代表我的同事也没参加啊。他们讨论的时候我肯定能听到。而且,您给我发来消息后,我也想办法打听了点情况。”
“好极了,比我预料的还要好。那就下一个问题,上个月翠明大学有个叫内村的副教授在家里被烧死了,专案组知道这件事吗?”
“那当然了,名震四海的警视厅可不是吃干饭的。”
“那个火灾的调查怎么样了?我记得一开始是定性为意外吧。”
“我不喜欢这么说,不过……据说是所谓的密室杀人。”
成濑很是不满地眉头紧皱。“密室?”鹰央讶异地嘟囔。
“是的。内村在公寓一楼的房间内被烧死,但房门是锁着的,窗户的锁也从里面扣上了。接到报警后赶来的消防员不得不先打破了窗户,打开锁扣,才进入了屋内。”
“起火后,窗户没有破碎吗?房门没有烧起来吗?”
“火势没那么大,房间内被烧毁的只有起火当时被害人坐着的书桌和被害人移动时经过的地板周边而已。烧得最厉害的……是被害者本人。”
成濑的声音逐渐压低。我不顾冰冷的汗珠滑下脸颊,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人体自燃……”
“没错,就是这个。”成濑指向我。“叫什么‘人体自燃’的超常现象。当然啦,报告书里肯定是不会写那种灵异单词了,但从调查结果来看,我们只能认为火是从被害者身上燃起来的。”
“但报告书里最后的结论还是意外事件,对吧?”
鹰央问道。成濑略微收起下颚。
“因为从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点火装置或是助燃剂的痕迹。起火的时候,房间是密室,被害者内村烟瘾很大,工作的时候还喝着威士忌,据说现场看到书桌上倒着一个酒瓶。”
“内村不小心把度数高的酒洒在身上,结果被香烟引燃。你们就是这么下的结论吧。”
“没错,直到室田一案发生前,我们的确是这样想的。”
“那是说,现在警方不认为那是一场意外了,是吗?”
我插嘴问道。成濑朝我投来冰冷的视线。
“当然了。与他同在一个研究室的上司室田也被烧死了,而且从现场情况看来只可能是‘人体自燃’现象。一般来说,我们肯定会考虑内村也是用同样的手法被害的可能性。”
“不过,名震四海的警视厅却对那个‘同样的手法’毫无头绪啊。”
鹰央挖苦道。成濑皱起眉头。
“要这么说的话,天久大夫您这次看来也是一筹莫展吧。而且根据情况,专案组恐怕是打算不去解释那个手法的。”
“只凭间接证据来问讯我和小鸟,进行住宅搜索,调查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引发了‘人体自燃现象’的,对吧。专案组已经是彻底盯上我们了。”
“没错。”成濑点点头,扬起视线看向我们。“上次我也说过的吧,您二位已经被列为‘危险人物’了。而眼下的情况恰恰让人觉得只可能是你们动手杀了人,专案组自然会干劲十足。”
“不想办法搞清楚‘人体自燃现象’的原因,一味地把我们当成犯人,‘名震四海的警视厅’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说吧,再过多长时间,警方就要采取强硬措施了?”
“……几天吧。”
成濑挠了挠鼻尖。“几天啊……”闻此,鹰央皱起眉头。
“鉴证科有几份报告还没有出具,专案组期待着其中有解释‘人体自燃现象’的头绪。不过,如果剩下的那些报告里面还没有线索的话……”
“就要不顾一切地冲我们下手了。”
鹰央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抬头看向天花板。
再过几天,再过短短数日,警视厅就要动真格,开始全力以赴地调查我们了。我只觉口腔内的水分迅速散失。
“不过就算那么说,只要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应该不会逮捕吧。没有胜诉的可能还抓人的话,检察院会投诉的。”
听到成濑的设想,我安心了几分,然而鹰央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
“问题没那么简单。大学教授在医院里被烧死了,嫌疑犯是医院里的医生。这事儿要是让媒体知道,早间新闻就不愁没东西可讲了。而且,如果警方跑到医院楼顶我的‘家’里搜查的话,就更容易引起大众的好奇,循着气味跑来的媒体也会成倍地增长。至于我们,作为嫌疑人无法开展正常的诊疗业务,综合诊断部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表示深切的同情。”
成濑心不在焉地说道。
“为了不落到那个下场,只能在这几天内解开事件的真相了。”
“少在那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有个事要问你,是关于芦屋炎藏的。专案组对炎藏是怎么考虑的?”
“炎藏?”成濑显得讶异。
“就是死了的那三个人研究的阴阳师。进入阴阳师的坟墓的人一个接一个被烧死了。”
“哦哦,阴阳师啊。好像是有人提过。”
“好像?”鹰央扬起一边的眉毛。
“确实有人说过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什么‘阴阳师的诅咒’,不过专案组只是一笑置之,没当回事。这也难怪,毕竟那种超自然的现象,没人会信以为真的。”
“先不说是不是超自然现象,被害者之间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进入了炎藏的坟墓,我们两人和他们之间的接触点也是炎藏。想要寻找犯案动机的话,去调查炎藏和继承了炎藏坟墓的后代,是理所当然的吧。”
鹰央的声音中渗着一丝恼怒,大概是因为没能获得警方调查的关于炎藏的情报。
“最基本的调查应该是做过了,不过根据负责这次调查的专案组组长的意思,警方比起动机,更加重视解开犯案手法。毕竟目前有很明确的嫌疑人,这个判断没什么不妥。”
说着,成濑朝我投来挖苦的目光,我不由得扭过头去。
“那么,我知道的都说完了,差不多该告辞了。虽然没有参加专案组,不过还有其它身为警察的工作要做,没那么闲。”
成濑站起身,走向门口。鹰央也没有继续发问,而是抱着双臂陷入了思考。看样子,需要的情报已经都拿到了。
走到门口,成濑握住门把手,转过身来。
“您最好能像之前那样尽快解开‘谜题’。我还等着看把我踢开的专案组那帮人脸上无光的样子呢。”
2
“工作算是都结束了。”
我推开门,进入“家”中。鹰央正坐在沙发上瞑目沉思。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过了晚六点。
上午听了成濑的讲述后,鹰央回到“家”里,便闭上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现在。我知道她正在反刍整理得到的情报,便没有出言打扰,静悄悄地离开了“家”,独自完成了下午的诊疗工作。
见她没有任何反应,我刚想着和中午一样悄悄回去,这时鹰央缓缓张开了眼睛。
“现在几点了?”
“已经过晚六点了。”
“哦,这么晚了啊。怪不得肚子饿了。”
大概是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导致肌肉僵硬,鹰央有些笨拙地探出身子,伸手向茶几上装有巧克力的盒子。我来到身边,也向巧克力伸出手,结果被嘴里塞满了巧克力的鹰央一把打掉了。
“……给我吃一块有什么关系嘛。下午的活儿可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动脑子需要糖分的,而且我的脑子比你的好使,也更有用。所以这些巧克力都归我。”
为了独吞巧克力,鹰央开始瞎扯淡。“好好好”我只得应付着,坐到鹰央的身旁。柔软的坐垫发出扑簌的声响。
“然后呢,您明白什么了吗?”
“……不行,没搞明白。”鹰央往嘴里塞了又一颗巧克力。“虽然听成濑说了不少事情,但靠目前掌握的情报,还是不够解开‘人体自燃现象’的谜题。”
“毕竟火灾现场调查和鉴识人员也没发现任何痕迹啊。”
“没有发现痕迹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那究竟是因为火焰或者灭火的行为而被消除的,还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机关……”
鹰央托着下颚嘟囔着。
“不存在任何机关?这不可能吧?”
“那可说不准。万一‘人体自燃现象’真的是因为‘炎藏的诅咒’导致的……”
“您、您等一下啊。碇教授的遗体和我的车燃烧,肯定是有人放了火,这已经明确了。您刚才不是也说了,那不是因为什么‘诅咒’,而是人为的犯案吗。”
“那两个案子是人为的,不过室田和内村被烧死仍然不能排除是‘诅咒’的原因……说到底,每次起火的时候条件都不一样,这太奇怪了。哎,现在还是情报太少!为什么警察不继续调查炎藏啊!”
鹰央用双手胡乱抓挠头发。
“哎,鹰央老师,您冷静一点。来,吃块巧克力。”
我抓起两三块巧克力,塞进鹰央嘴里。鹰央立刻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开始咀嚼。
“还是先换换心情吧。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时间,还有糖分。”
“明白了,请您稍等。”
我走出“家”,来到后面的板房,从办公桌里取出(为了应对鹰央耍脾气而)储备的大量零食,回到了“家”。
“这些您都吃了吧。先补充糖分,冷静下来,然后再慢慢思考。”
见我将怀中的零食在桌上摊开,鹰央毫无生机的两眼立刻恢复了神采。
“可以都吃了吗!?”
不等我回答,她便抱起曲奇罐,打开盖子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不,您别一下子全都吃了,不然要坏肚子的。反正您又要一想就想到大半夜,这些零食是用来维持血糖值的,记得要一点一点吃哦。”
鹰央点了点头,嘟嘟囔囔地好像在说着什么,不过因为嘴里塞满了曲奇听不太清楚,大概是表示了同意。咽下了满嘴的曲奇后,鹰央一脸幸福地轻声吐气。见此,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确实没剩多少时间了,不过您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哦。就算警方真的要搜查住宅,也不代表综合诊断部马上就会摘牌停业。”
“说什么呢。我白天不是说了吗,一旦住宅被搜查,媒体就会……”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只要挺胸抬头就够了。日常的诊疗工作确实可能会受到影响,但只要之后嫌疑被洗清,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所以您没必要太着急。”
我知道这些话只是空头支票,但还是安慰着,试图多少能减缓鹰央心中的焦虑。
“……你太天真了。”
听到鹰央的呢喃,我感到一阵虚脱。果然,这点辩解还是无法打动她的内心。
“……太天真了吗。”
“是啊,太天真了,和这个曲奇一样甜。”
鹰央从罐中取出又一块曲奇放进嘴里,然后扬起了嘴角。
“不过,我不讨厌甜的东西。”
“幸亏老师您是甜食党啊。”我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我喜欢甜食,但也喜欢辣味的咖喱。简而言之,关键在于平衡。不能太过悲观,但也不能因此而忽略现实。”
她一边伸手在铁罐里摸索,一边嘟囔。
“是啊,不要太心急,先从能做的一步步做起来吧。这次肯定也会和之前一样圆满收场的。”
“那样就最好了。不过,既然有可能要被搜查住宅,还是先把麻烦的东西处理掉比较好。”
鹰央抱起双臂沉思。
“哎呀,您又说笑了。从这儿哪里能找出来和‘人体自燃现象’有关的证据啊。”
我摆了摆手。然而鹰央的目光中却满是认真。
“除了证物之外,总会有些东西是不愿让警方看到的吧。”
只见她跪在地板上,伸手在沙发下面摸索着,接连拽出好几件看上去不甚安稳的物品。
“……这都是些啥啊?”
“电击枪,手铐,催泪喷雾,变装用的假发,还有红外线监视仪和警棍……”
“……您的沙发下面是住着机器猫吗?”
“你也趁现在赶紧把该处理的东西处理掉吧。”
“我才没那些东西!”
“真的吗?”鹰央露出一丝贼笑。“你一个年轻的大小伙子,就一件藏品都没有?裸体女性的杂志或者光盘之类的?”
“……感谢您的忠告。”
见我殷勤地低下头,鹰央继续贼笑着将罐中的曲奇吃了个精光,然后躺在沙发上。
“我也听你的劝告,稍微睡一会儿吧。确实有点累了。”
“那我先回去了,您慢慢休息吧。”
“嗯。估计你要处理的东西不少,得快点回去才行。”
“您能不能少说两句!”
我忍着无法反驳的痛楚,走向门口。
“那,鹰央老师,明天见了。”
“嗯,明天见。”
躺在沙发上的鹰央闭着眼睛略一举手。走出房门,夜风轻拂过脸颊,耳边忽然响起前几天葵说过的话。
“和小央在一块儿,感觉很舒服对吧?”
我回过头,看向“家”。从大学附属医院被派遣到综合诊断部来已经过了快一年,在这期间,我和她之间确实产生了某种“牵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遭罪,)舒不舒服我说不上来,但至少对我而言,综合诊断部已经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对于鹰央,这儿的意义则远为重要,是为了不懂得察言观色而难免与他人冲突的她专门设立的、她“唯一的容身之处”。因为有了这个部门,她才能发挥自己超常的智慧,拯救他人的性命。
无论如何,我都要守护综合诊断部。为此,就必须要解开“人体自燃现象”之谜,还自己和鹰央一个清白。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一阵虚脱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从葵的口中打听到了一些情报,但那些恐怕很难成为解开谜题的线索,我也没有其它能够收集情报的手段。至于谜题,连鹰央都没有解开,我就更不可能了。
为了综合诊断部,为了鹰央,我想要做些什么。但,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沉重的事实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苦涩的叹息声,乘着夜风飘向远方。
路灯照明下,我沿着住宅区的街道走着。之前我是开车通勤的,然而风雨同伴的RX-8已驾鹤西去,我只好坐电车上下班。虽然该买辆新车了,但还要还助学贷款,手头没有足够的资金。何况,如果眼下的事件不能解决,我也没工夫去想买车的事。
垂着双肩走在夜路上,忽然我注意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不由得咋舌。恐怕是警察在跟踪。从医院走到电车站的路上,我也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只要“人体自燃现象”之谜没有解开,我的嫌疑就不会解除,就会一直像这样被监视吧。拖着沉重的脚步,我进入公寓的小区内。
小区距离人偶町站步行十余分钟。公寓楼共三层,自七年前完成初期实习以来,我便一直住在这里。虽是筑龄超过三十年的楼,距离车站也有些远,房间还很狭窄,然而与我所属的大学附属医院比较近,房租也很便宜,对于经常要被叫去医院、薪资微薄的年轻医生来说是不二之选。现在我被派遣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和在大学附属医院上班时比起来收入高了一些,晚上也不会因患者病情突然恶化而被叫到医院(偶尔会被鹰央叫去),之前也考虑过搬到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住,然而在这里住了七年多,有了一定的感情,再加上搬家还要重新签订合同,还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就一直拖着没搬。
说到底……。进入小区后,我抬头看向天空。被城市的灯光照亮的夜空中,一轮弯月悄悄地挂着。
说到底,明年我就不在天医会综合医院了。
我只是以被大学医局派遣的形式来到综合诊断部工作。按照原定的计划,到明年三月底,我的派遣期就会结束,要回到大学附属医院。
如果我不在了,鹰央在综合诊断部还干得下去吗。我推开玻璃门,慢慢地走进楼里。
听说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医生从附属医院被派到综合诊断部了,然而都与鹰央合不来,结果被赶了回去。直到去年七月我被派来之前,综合诊断部都未能正常运作。等我的派遣期结束,应该会有新的医生被派过来,但很难想象新来的医生能和鹰央顺利共事。
鹰央所欠缺的交流能力由我来弥补,她就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才能,而我则能够跟在她身旁学习内科的知识。我们两人相互配合,综合诊断部方能正常运作。如果没了我这个齿轮,后果将……
来到邮箱前,我晃了晃脑袋。现在想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如果不能解决眼下的事件,不用等到明年四月,过不了几天,综合诊断部就要毁于一旦了。
我打开贴着“TAKANASHI”(译注:TAKANASHI为小鸟游姓氏的罗马音拼写)的邮箱的小门。楼内久住的居民不多,四排十列的收件箱上,贴有名牌的寥寥无几。把里面的几张广告传单丢弃到旁边的垃圾桶内后,我才注意到旁边靠着墙壁立着一个硕大的信封,上面写着“小鸟游小鸟(たかなしことり)先生”几个字。字的笔划十分诡异,像是用直尺比着写的一样。我皱起眉头。
“什么东西?”
难道是寄给我的?可先不论用平假名拼写,寄件人竟写错了我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雾水地拿起信封,拆开看向里面。瞬间,我只觉浑身的血液冻住了。信封中装着五百毫升容量的塑料瓶,闹钟,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的电线,以及一节电池。塑料瓶中装满了黄色的液体。
“呜哇啊!”我惊叫着扔掉信封。
自动点火装置!?要快点逃跑才行!我拼命试图转身逃离,然而被恐惧支配的身体僵住而无法动弹,结果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顾不上狼狈,我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这时脚心碰到了什么东西,反射性地扭头看去,却不由得“哎?”地愣住了。信封落到地上,从里面滚出的塑料瓶碰到了我的脚,可瓶子上并没有附着任何电线或者点火装置。
我缓缓站起身,靠近信封,蹲下来,战战兢兢地看向里面。仔细一看,里面只是将闹钟、电池和无数电线杂乱无章地塞在了一起,显然没有组成有任何功能的机械装置。
这到底是什么啊?我不解地低头看着信封和塑料瓶。是恶作剧吗?性质也太恶劣了吧。说到底,放入信封的是谁,目的又是什么?知道我被卷入了纵火事件中的人应该没几个才对。脑子越想越乱,思考陷入了停滞。
这种时候要先冷静下来。我扭过头,看向公寓楼的入口处。所幸邮箱位于视线的死角,就算警察在外面监视,也应该没看到我拆开信封后的一系列动作。
下定决心后,我立刻拿起信封和塑料瓶,走向自己的房间。拼命忍住想要撒腿就跑的冲动,小心着不被监视的警员察觉到异样,走过外面的走廊。乘坐电梯来到三楼,打开房间的门进去后,便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上,将信封和塑料瓶放在身旁。回到自己领地内的安全感让我冷静了下来。一边平复着呼吸,我一边整理眼下的状况。
信封内的物品显然不具备自动点火的功能。或许,塑料瓶内的液体也不是可燃物,而只是染成了黄色的水。我拿起瓶子,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凑近鼻子闻了闻。立刻,一股刺鼻的气味窜入鼻腔,我不由得扭过头去。
想得太天真了。这里面恐怕是汽油。我慌忙拧紧瓶盖,擦了擦鼻子。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放在邮箱旁边呢。能想到的可能性是,恶作剧,或者……警告。瞬间,我感到浑身的汗毛倒竖。信封上没有写住址,说明这不是通过邮政寄送,而是有人直接放在了那里。
是谁?显然,是这一连串纵火事件的犯人。信封中的物品和前几天从成濑那里听说的在碇的守灵当晚使用的自动点火装置材料相同。放火烧死了室田和内村两人的凶手,正在向我发出威胁。
方才平静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我伸手扶着额头,拼命思考。要通知警方吗?说不定,从信封的内容物可以找到有关犯人的线索。想到这儿,我立刻注意到一点,不由得“啊啊……”地发出绝望的呻吟。这幢公寓楼建造已久,入口处没有装设监控摄像头。也就是说,不仅无从得知是谁送来了信封,也无法证明拿到它的人是我。我这个首要嫌疑人把这些物品拿给警方看的话,他们很可能会认为“我的房间里有用来制作自动点火装置的材料”。或许,这才是送来信封的人的真正目的。
怎么办?要把这些东西销毁吗?不过万一被警方发现,他们可能会认为我在销毁证据。那么……
想到这儿,我忽地停下了挠着头的手。
不对。现在最该警惕的不是那个,而是纵火犯知道我的住址。犯人烧掉了我的RX-8,又给我送来了这个信封,显然对我怀有明确的敌意。犯人烧死了两个人,并确定了我是下一个目标。老旧的公寓楼内只有最低限度的安保设备,摄像头也没装几个,想从外面侵入进来并不困难。
如果犯人放火烧了我的公寓……我看向放在门口的灭火器。只是小规模的火情,那玩意儿还能对付,不过若是泼洒汽油再点火,灭火器根本不会管用,大火会在瞬间遍布室内,搞不好连整个建筑都要烧起来。
不能连累其他居民。要从这儿出去才行。可又不能请求警方保护。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抱着双膝埋头思索后,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中的一个号码,点下了呼叫键。
这种时候,我能依靠的只有一个人。拨号声响了数次后,电话接通了。
“干嘛啊,我好不容易睡着了。让我休息的不是你吗。”
耳边传来满是困倦和不快的声音。只消听到这个嗓音,心中积压的不安便缓解了几分。
“对不起,鹰央老师,我这儿遇到了一些状况……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出了什么事?详细说说,我来帮你。”
鹰央的声音中立刻不见了倦意,恢复了平素的威严。心头的不安又减轻了不少。
“实际上……”
我端正跪姿,开始了讲述。
“……就是这么回事。”
花了十余分钟,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后,我静静地等候鹰央的指示。她很快便回答。
“来我这儿。带上信封里面的所有物品,马上来我的‘家’里。”
“哎?呃,这不行吧。犯人是真的想……杀了我,而且是要放火啊。去了医院的话,会波及到老师和其它医护人员,还有患者的。”
“放心吧。我们医院是二十四小时有警卫看守,加上前几天的事情,又增加了不少警卫员,还有完备的监控系统。而且,按照法律规定,医院必须具备充足的防火设施,就算真的起火了,也没那么容易出大事。”
“可……”
真的没关系吗?我犹豫不定。
“而且最关键的是,目前警方正在监视着医院,准确地说是监视着我。”
听到她的话,我顿时抬起头。
“你来我这儿的话,盯着你的那些警察也会过来监视医院。他们眼中的两个嫌犯大半夜碰头,肯定会进一步警惕的。这样一来,还有谁放得了火?放心吧,你马上过来就对了。”
“……明白了,我这就去。”
我站起身回答。“我等你。”鹰央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来不及脱下鞋,我踏进室内,抓起一个小包回到门口,把信封里的所有东西都装进里面,拉好拉链,走出房间,离开了公寓楼。来到街道上,拦下一辆出租车,钻入车内,说出目的地后,回头看向后方。只见一辆银色的厢式轿车(sedan)正在数十米远处跟着,耀眼的头灯中依稀可见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上坐着两名男子,恐怕是盯梢的刑警。
行驶了约四十分钟,出租车抵达天医会综合医院。我下了车,用员工证打开楼后面的员工通道,进入院内,乘坐电梯前往顶楼。
来到鹰央的“家”门前,我推开门进入室内。顿时,一股比回到自家时更强烈的安心感包围了周身,我不由得浑身一软,瘫坐在门口。同时,鹰央(曾警告“敢进来就杀了你”的)私人房间的门被打开,从中出现穿着草绿色手术服的娇小人影。
“哟,回来啦。”
她打趣般说道。我放下心来,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您好,我回来了。”
“两个小时零二十七分钟之前才刚下班,这就又回医院了,没想到你还挺热爱工作的嘛。东西呢,在那里面吗?”
鹰央走了过来,指向放在地板上的背包。见我点头,她便拉开拉链,开始在里面翻找。
“原来如此,用这些东西确实可以做出一个定时点火装置来。”
您果然知道那种东西怎么做吗……
“这些要怎么处理啊。如果被警方看到我带在身上,肯定会被当作纵火的证物的。”
“嗯,电线和闹钟这些零件等明天带到医院里面,找个没人用的储物柜藏起来。警方应该不至于把整个医院都搜查一遍。汽油不能直接倒下水道里,那样危险,去问问有谁开车,加到油箱里就行了。”
鹰央一边从包中把物品逐一取出,一边说道。
“明白了。那,然后呢……?”
我问道。鹰央伸出手,笔直地指向沙发。
“休息吧。”
“哎?休息?不用去找是谁送过来的吗……”
“你刚才叫我休息一会儿对吧。你也一样,被这次的事件折腾得够呛。没办法,毕竟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总之先睡一觉,等明天再考虑对策。晚安。”
鹰央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然后走向通往私人房间的“永不开启的门闩”。
“鹰央老师。”
冲着握住门把手的背影,我开口道。“怎么了?”她转过身来。
“这次的‘谜题’真的能解开吗?综合诊断部真的不会消失吗?”
我知道问这些话没什么用,然而我焦虑无助的内心迫切需要她肯定的回答。
“……放心吧。还有几天时间,说不定会有新的情报出现。所以,肯定不会有事的。”
像是给自己听一般说完,鹰央便拉开了门把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门关上的声音在耳边干枯地回响。
3
“啊~、小鸟大夫!?”
听到尖锐的叫声,我睁开眼睛。从沙发上撑起身子,只见鸿之池正站在门口。看向旁边茶几上放着的手表,现在已经过了早七点。看样子是不堪疲惫,不知何时睡着了。
“你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儿啊?难道说,二位已经‘共度良宵’了?”
鸿之池兴高采烈的声音像是一柄锤子砸在我的脑壳上,我不由得揉着太阳穴皱起眉。
“……我没空听你开玩笑。”
“啊,难道说有紧急情况?”
她格外老实地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这种敏锐的感觉和灵活快速的状态切换,是她不可多得的优点。
“是啊。所以现在没时间陪你闹。”
我伸手理了理被压弯的头发。鸿之池穿过“书之林”来到身边。
“那你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和你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急救室里起火的时候我也在现场,之后的情况我也多少听说了。”
她一下子把脸凑到跟前。
“但是,如果你再打探的话,有可能连你也被卷进来。”
和我们走得太近的话,或许会被警方盯上,甚至可能遭到犯人的……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害怕吗?我被当成杀人案件的嫌疑犯的时候,你和鹰央老师不是帮我了吗。这次轮到我来答谢二位了。虽然还只是实习医,但我一直是把自己当作综合诊断部的一份子的。”
鸿之池的话语中渗透着坚定的决心。我思考了片刻,抬头迎向她的目光。
“……你不后悔?”
听我这样问,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叹了口气,向她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僵着表情花了十数分钟听完,鸿之池双手合十,说“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信封里面的东西,我去藏起来。实习医的储物柜里有空的地方,汽油就喂给我的爱车吧。”
“哎?你有车的吗?”
我问道。鸿之池面露微笑。
“我的车超级帅的哦,下次给你看看。不过我来的时机正好呢。”
“对了,你这一大早过来是干什么?”
“哦,对了对了,我有一个同期实习医在精神科实习,说室田春香小姐已经准备出院了,就想着来通知一声。”
脑中回想起冲着烈火中燃烧的父亲凄惨大叫的春香的身影。
“她已经恢复了吗?”
“嗯……还不算是完全恢复,但好像是稳定一点了。昨天晚上墨田大夫跟她面谈过,决定今天下午办理出院。”
“是吗。……不过,接下来估计会不容易吧。如果有人能跟着她帮一下忙就好了。”
“估计没有那样的人吧。听说有人来探望过好几次,但春香小姐每次都说‘不想见’给打发回去了。”
“这样啊……谢了。大清早的,辛苦你了。”
“这点小事没关系的啦。我住的实习医女生宿舍离医院很近的,来一趟不花时间。”
“哦,你们是住在医院后面那个漂亮的公寓里面吧。真好啊,我当实习医的那会儿,宿舍楼是四十年前的老建筑,离医院还有点远呢。”
“不是挺好吗。那种有点历史和回忆的地方,我有点羡慕哎。”
“……下个月就要拆掉了,说是耐震性不达标。”
“……您这回忆说没就没了啊。对了,鹰央老师在哪儿呢?”
鸿之池回过神来一般问道。
“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吧?”
“睡到现在还没醒吗?”
她讶异着,靠近“永不开启的门闩”。说来,这个时间的话,鹰央该起床了。还是说,她也累得够呛吗?
“鹰央老师,您醒了吗?”鸿之池敲了敲门。数十秒后,门缓缓地打开,从中出现了鹰央。看到她的模样,我和鸿之池不禁倒吸一口气。苍白的脸庞上毫无血色,布满血丝的双眼下染上了黑乎乎的眼圈。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但并不是睡觉压到,而是因无数次的抓挠。
“为什么室田烧起来了……到底是怎么……”
她梦游一般喃喃自语。
糟了。我责骂自己的疏忽。鹰央一定是彻夜思考了“人体自燃现象”的原因。在数个星期前,“死而复生的杀人魔”事件中,她也曾陷入了同样的状态(译注:见《死而复生的杀人魔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她虽拥有超乎常人的大脑,但也有一陷入困境就容易恐慌的弱点。一旦钻进死胡同,思维便很难从中脱离,在里面不停打转,直到脑细胞不堪重负而发生短路故障。
这样下去,综合诊断部会在数天之内被摘牌。一定是这份焦虑狭窄了她的视野,把她逼到了绝路。就算对现在的她说“请休息吧”,她那已然失控的大脑神经也不会轻易停下工作。
上次是有我在她身边跟着,陪她一起思考事件的细节,直到她睡着了才算解除。这次我也本该这样做,可……。我心痛地后悔着。
“鸿之池,快带鹰央老师来这儿,让她在沙发上躺着。”
“啊,好的。鹰央老师,这边请。”
被鸿之池拉着手,鹰央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根据现在掌握的情报,没法搞清楚‘人体自燃现象’的手法。说到底,犯人如果能做到那种事,为什么在燃烧碇的遗体和小鸟的车的时候,却留下了明显的纵火痕迹?……这没道理啊。……肯定有哪个地方不对劲。”
她的两眼凝视着虚空,语气像是高烧患者一般飘忽不定。
“鹰央老师、鹰央老师,您能听到吗?”
我拼命呼叫,鹰央一动不动,只是转过眼球,总算朝我看来,不可思议一般嘟囔着“小鸟?”,似乎是已经累到无法判断周围的情况了。
“您为什么没有休息啊。不是说好了晚上要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的吗。”
我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责备。
“因为,这样下去的话,综合诊断部可能会没了啊。我躺在床上,一个人开始想起来,就睡不着了……”
恐怕是因为无法入眠,而一整晚徘徊在思绪的迷宫中了吧。对于她而言,这个综合诊断部是唯一的“容身之所”。没了容身之所带来的恐惧,我还没能完全理解。
“您这个样子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总之先在这儿睡几个小时吧,我们两个会陪着您的。”
“可是,马上就要进行住宅搜索……”
鹰央试图撑起上身。我轻轻地把她按回沙发上。
“放心吧。在您睡觉的时候,我们会去收集必要的情报的。老师您请先好好休息,然后再根据新得到的情报推理吧。”
我用缓和而坚定的语气说服。就算鹰央被按在了沙发上,只要她自身不停止思考,大脑就不会得到休息。
鹰央皱起眉头,思索了数十秒后,才用平时罕见的细弱声音回答“知道了……”然后合上了眼睛。许是失控的大脑终于宕机,很快传来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我和鸿之池这才松了一口气。
“鹰央老师不会有事吧。”鸿之池小声嘟囔。
“现在还没事,不过得在旁边盯紧一点才行,不然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醒过来开始思考案子了。鸿之池,你今天忙吗?”
“呃,应该还行吧,没那么忙……”
“我今天也没有门诊,只要去巡诊各科委托的患者就行,也算有点时间。咱俩能不能安排一下,轮流照看鹰央老师?”
“明白!”
鸿之池面色凝重地敬了一礼。
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啊。坐在电子病历前,输入预约的检查项目的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鹰央。像是要从失控导致的负伤恢复一般,她从早晨起一直睡到现在。这期间,我主要确认了从其它科室转诊的患者的病历,并安排了几项检查,并趁鸿之池午休时来“家”里替班的时间去住院楼诊察了患者。
还剩下让鹰央确认病历和检查内容,不过今天基本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我站起身,来到鹰央身边。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看样子至少在睡梦中,她没有被事件的梦魇缠身。
睡这么长时间,应该能恢复不少吧。我放下心来,同时却又感觉到心底悄悄涌起一丝不安。之前对她说了,趁她睡觉的时候我会去收集推理所需的情报,但那只是让她安心休息的借口。就算她一会儿醒来,如果没有足够的情报,还是会重新陷入和今早同样的状态。问题是,我想不到其它收集情报的方法。
坐在单人沙发上,我将椅背调低后躺下,双手在头后交叉。在我迄今为止目睹的事件和现象中,就没有什么线索吗?我不认为自己能解开连鹰央都没解决的“谜题”,但在我的所见和所闻中,或许还有尚未告诉鹰央的线索。我闭上眼睛,在这一连串事件的记忆中搜寻。很快,昨晚拿到信封时的一幕引起了我的注意。
花了数分钟回顾那一幕后,我察觉到一丝异样,而睁开了眼睛。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察觉了什么,但线索肯定就藏在其中。
冷静,要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这样告诫自己时,从腰间忽然传出震动。搞什么啊,偏偏在这种时候。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为“公共电话”,不由得皱起眉头。怀着不详的预感,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来到屋顶边缘的铁栅栏前,按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小鸟游……”
“小鸟游大夫,您好。”
耳边响起了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成濑先生?”
“您说的是谁啊?”
电话另一头的人淡淡地回答。我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成濑是要透露某个重要的、本不该告诉我这个嫌疑人的情报。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请问有什么事?”
“明天早上,警方会搜索天久大夫的‘家’和您居住的公寓。”
闻此,我不禁倒吸一口气,同时睁圆了眼睛。
“什么!?您昨天不是说了还有几天时间的吗!”
“您指的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您啊。”
“明白了,我不知道您是谁,当然也没有见过您。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警方这么急着要搜索住宅?”
面对成濑耍滑头般的态度,我有些恼怒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您。昨天您回到公寓后,拿着背包马上又回到医院了吧。警方据此判断,您很有可能试图藏匿证据。”
怎么会……我无言地伫立着。
“我能提供的帮助就只有这些了,没法承担更大的风险了。”
“……感谢您的帮助。”
我勉强挤出一句回答。如果被发现泄露了情报,成濑必然会受到严惩。他愿意冒着风险透露消息,已经足以令我感激。
“最后一点,我想您应该明白……”
“当然了,我不认识您是谁。”
“很好,那么我就失礼了。期待您二位能在今晚之内找到真凶。”
说完,电话便被挂断了。我颓然垂下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咬紧嘴唇。
因为我贸然的举动,我们丢失了宝贵的时间。明天一早,便会有无数搜查员来到我的住处,以及天医会综合医院。那样一来,一切就都结束了。媒体会接踵而至,医院将难以正常经营,综合诊断部要承担这些的责任,而难逃被摘牌的命运。
这都是我的错!我举起拳头,用力砸在栅栏上,响起沉重的撞击声。如果昨天没有向鹰央求救,而是自己一个人应对;如果当初室田被送来时,没有把手伸进衬衫下面听诊。我知道想这些事情没有意义,但还是忍不住悔恨。
双手撑着栅栏时,从背后传来“小鸟大夫?”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鸿之池正站在后方,脸上写满了担忧。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说是鹰央老师出事了?”
“……不,鹰央老师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
我试图挤出笑容,然而面颊僵硬,没能如愿。
“对了,鸿之池,你的工作结束了吗?没事的话,能替我照看一会儿鹰央老师吗?”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我加快语速说道。鸿之池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倒无所谓,那小鸟大夫你呢?”
“呃,我想去买点东西。昨天出家门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得去准备一些日用品。”
“哦……好吧,知道了。”
鸿之池暧昧地点点头,三步一回头地朝“家”走去,显得很不放心。
“小鸟大夫,有什么事的话,也要找我商量哦。”
她打开“家”的门后,仍然不忘回过头叮嘱。“知道啦”听到我回了一句后,鸿之池才钻了进去。
我仿佛戴着脚镣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位于“家”后面的板房,换上夹克衫后,离开了屋顶。位于一楼的小卖铺早已关门,我只好出了医院,来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我并不是真的要买日用品,而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剩余的时间不到十二个小时。我应该告诉鹰央这件事,并做一切能做到的事吗?但眼下没有任何新的情报,在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她真的能寻觅到真相吗?
走在夜路上陷入沉思,这时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警察仍然在跟踪着我。昨天打车来医院的时候,后面也有轿车在跟着,看来警方是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来密切监视,说明我们的嫌疑非常大。
现在不是在意警方的时候。我说服着自己,一边走一边思考。成濑打来电话前察觉到的异样从记忆中浮现,那让我十分在意。
我到底察觉到了什么?意识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忽然,我只觉一阵电流从头顶窜至脚尖,不由得停下脚步,伸手遮盖住脸庞。
难道说……。我拼命思考,试图验证心中的假说。越是想,越觉得那就是事实。
冷静,要冷静。如果真是那样,我现在该怎么做?
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来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掏出手机,坐在长椅上,开始思考对策。摆弄了数十分钟手机后,我长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头。只见数十米远方的路边停着一辆银色轿车,里面想必是跟踪的警察。
首先要甩掉尾巴才行。在记录中翻找到号码,按下呼叫键。对方立刻接了电话。
“我是鸿之池,有什么事吗?”
“鸿之池,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给我看你的爱车,对吧?”
喝光了咖啡后,把空罐丢向旁边的垃圾桶。罐子沿着抛物线被吸入桶中。给鸿之池打电话后已经过了约半个钟头,她差不多该来了吧。这个方法行得通吗?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连呼出的气也随之发颤。
发什么怵。骰子已经掷出去了,现在想那些有什么用。我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这时一阵低沉有力的引擎声逐渐靠近。抬头看到声音源的瞬间,我瞪大了眼睛。只见一辆巨大的摩托车以极高的速度朝我驶来。车辆流线型的外表如猛禽般狰狞,极富攻击力。摩托车来到我的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冒出橡胶在高温下的焦糊味。
“久等了~”
穿着连体驾驶服、戴着覆面头盔跨坐在车上的人用与那粗粗犷的外表毫不相衬的明快声音发出问候,同时掀开头盔上的挡风板,露出眼角略微下垂的硕大双眼。
“鸿之池?”
“是我啊。你干嘛那么吃惊啊。”
“呃,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你的爱车……”
“对啊,这就是我的爱车,川崎(KAWASAKI)Z1000。”
鸿之池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紧身的连体驾驶服将她纤瘦婀娜的身形毕露无遗。没想到她说的“爱车”竟然是摩托车,我一直以为会是小型的轿车。
“用分期付款,去年刚买的。怎么样,这孩子很可爱吧~”
(译注:Z1000的含税售价为1,171,500日元,国内ABS版售价为15.4万元)
她眯起眼睛,满是爱怜地抚摸着与“可爱”二字相去甚远的凶猛车体。
“那就请上来吧。这次特别允许你乘坐这孩子哦。”
鸿之池翻身下了车,摘下系在头盔架上的头盔丢给我。
“跟我一块儿行动的话,你也会被警察盯上的。我有摩托车的驾照,一个人去就……”
“我不要!”不等我说完,鸿之池便大声打断。“这孩子可是我的恋人,就算是小鸟大夫你我也不借,能坐上后席已经是特权了。明白了的话就快点把头盔戴上。”
“你是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这么说的吗?”
我戴上头盔问道。鸿之池扬起嘴角,似是打心底在享受着。
“当然啦。要把油门开到最大,甩掉跟踪的警察对吧。”
她用拇指朝后座一比划,像是在说“别废话了快坐上来”。既然已经做好这般觉悟,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依言跨上车辆的后席。
“对了,鹰央老师呢?”
“她醒了之后说饿了,我就给她用速食咖喱简单做了一顿饭。后面就交给真鹤小姐照顾了。”
真鹤是鹰央的姐姐,她比我们更了解鹰央,我也放心了。接下来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行动上吧。
“那就出发吧。你可要抓紧了,省得摔下来。”
“啊、嗯……”
我有些犹豫地伸出双臂,从背后环上鸿之池纤细的腰部。
“你做好觉悟了吧。待会儿后悔也晚了哦。”
鸿之池放下挡风板,握住把手压低身子,同时从坐席下方发出野兽咆哮般的轰鸣声。
“后悔?”
我不解地嘟囔。下一瞬,摩托车便猛然朝前冲去,我的身体因惯性而后仰,险些摔下来,慌忙双臂用力抱紧了鸿之池。左右两侧的景色以前所未见的速度向后飞一般流逝,划过空气发出的尖锐呼啸声不绝于耳。
“等、等一……这也太快……”
迎面的狂风吹散了我的叫声,鸿之池显然没有听见。同时,我的身子与车体一同倾斜到了四十五度角。摩托车几乎没有减速地冲入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这个超爽的哎,小鸟大夫。我好久没这么兴奋了!”
听着前方鸿之池兴高采烈的叫声,我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做好了随时去见阎王爷的准备。
“还活着……我……还活着吧……?”
我下了摩托车,抱着双肩缩成一团。历经了三十分钟由鸿之池超乎想象的驾驶带来的生死交织的恐怖体验后,车终于停了下来。在上下牙齿不住打颤的我身旁,鸿之池摘下头盔,舒畅地一甩头发。
“果然尽情飞车最棒了。哦,我今天心情好,就原谅你刚才一直摸我身体了。不过从伦理上讲的话大概还是说不过去的吧。”
“你这个开车开得从伦理上还是从法律上都说不过去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颤抖着声音叫道。鸿之池不满地嘟起嘴。
“不是你说的让我‘能开多快开多快,把警察都甩掉’吗。”
“说了,我是说了,可没想到会那么……”声音颤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那不就行了嘛,反正警察确实被甩掉了。然后,照你说的开到这儿了,不过这是哪儿啊?”
鸿之池看向围墙内年久失修的三层建筑。建筑位于狛江市的某住宅街区,楼的外墙涂漆已经到处剥落,窗玻璃也碎了好几块,宛如废墟。我在给鸿之池打电话前便给了她这里的地址,拜托她开车带我过来。
“上次不是说了吗,是我当实习医的时候住的宿舍楼。”
“哎,可你不是说宿舍楼马上要拆掉了……”
“嗯,没错,所以现在里面没人住,最适合藏身了。”
“藏身?什么意思?你只说让我带你到这儿来,没说别的啊。”
“我知道这次事件的真凶是谁了。”
“真凶!?是谁啊!?”鸿之池立刻睁大了眼睛。
“具体的名字说不上来,不过……肯定是警察那边的人。”
“警察!?”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对,只有这个可能了。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人里面,知道我在天医会综合医院上班的人有很多,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具体住在哪儿。但是,凶手却在我的家门口留下了信封来威胁我。”
“如果是跟踪的警察,当然会知道你的住址……”
鸿之池哑着嗓子嘟囔。“没错”我点点头。
“警察里面肯定有和被害者存在利害冲突的人,那个人想办法弄出了‘人体自燃现象’,然后要把罪名加到我的头上。如果是警方的搜查员,就有可能隐藏事件相关的证据,或者反过来把伪造的证物留在现场。”
“天啊……那,我们要怎么办?”
“那个人的下一个目标是我,大概是策划了我无处可逃而自尽的结局。所以,我必须要甩掉警方的跟踪。”
“可如果凶手真的是警察里面的人,你永远都不能洗脱污名的。难道要在这儿躲一辈子吗?”
“不,那倒不用。凶手是调查这个案件的人之一,这个线索很关键。鹰央老师一定能据此找出真凶,还有能用来检举凶手的证据。我只要藏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鸿之池表示怀疑。
“没别的办法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躲在这儿,帮鹰央老师争取推理的时间。估计凶手也不会知道我藏在这儿,应该能撑一阵。哦对了,我让你拿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嗯,带来了。”
鸿之池打开摩托车的座椅,从下方的储物箱中取出一个小背包。
“照你说的,把送到你家的信封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装在这儿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就放在这楼里面。等楼被拆掉的时候,那些东西也就会跟着一块儿被处理掉了。不过,……抱歉了,把你也卷进这个烂糟的事里。”
“没关系啦。有事相互照应一下,应该的。”
鸿之池拍了拍我的后背。
“谢谢你,真的帮大忙了。”
“那我就先走了。……小鸟大夫,你一定要小心啊。”
她跨上摩托车,放下头盔的挡风板。
“知道啦。”
我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鸿之池拧动把手的油门,引擎发出震彻脏腑的轰鸣声。目送她远去后,我转过身,抬头看向已化为废墟的宿舍楼。
4
后院里杂草丛生,除了从围墙上沿射入的微弱灯光照亮的部分以外,一片漆黑。
黑暗中的一块区域蠢蠢欲动。一个人影压低身子,向建筑物靠近。来到楼前,人影拿起塑料瓶形状的容器,沿着窗户打开的缝隙向室内倒入什么东西,旋即响起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
人影将瓶中的液体倒尽,丢掉容器,向后退去数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个东西。随着金属的摩擦声,人影的手边被照亮,将黑夜的披风掀开。男子一脸陶醉地注视着手中打火机发出的火苗。
片刻后,他满不在乎一般将打火机丢进窗中。橙色的火焰划着抛物线,钻入窗户的缝隙里。
下一瞬,爆炸发生了。
房间内窜起的红色猛兽燃烧着流动的躯体,不可遏制地从窗中溢出。火焰宛如触手,攀着墙壁向上移动,同时将建筑的外装融化。男子抬头看着冲天的大火,烈焰将他那恍惚的面庞照得通红。
好了,差不多该行动了。
我短促地吐出一口气,鼓起劲来,爬出藏身三个小时多的灌木丛。听到树叶摩擦的声音,男子的身体猛地一颤。我站起身,朝着呆立在数米前方的身影说道。
“好久不见了,芦屋雄太。”
拍掉了粘在衣服上的尘土和枝叶,我露出微笑。
“果然,你就是凶手啊。”
“为、为什么……”
芦屋雄太半张着嘴,发出呻吟。我朝他迈出一步,雄太颤巍巍地向后退去两步。
再朝他靠近,他可能会逃跑吧。在那之前,要向他确认一些事情才行。这样想着,我停下脚步。火焰仍然从窗户向外蔓延着,我站得相当远,可还是感受到了脸颊上明确的热辐射。
“最开始觉得奇怪的,是凶手知道我的住址。和事件相关的人里面,知道我住在哪儿的没几个,而且我平时开车回家,想跟踪我找到住址也不容易。所以有一瞬差点以为凶手是警察里面的人,不过仔细一想,凶手留下了很明显的线索。”
“线索……?”雄太愣愣地嘟囔。
“没错,就是留给我的信封,里面装着用来制作自动点火装置的零件的那个。”
“那个信封怎么了!?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特地跑到城市另一头的百货店买的,指纹也都擦掉了……”
大概是脑子还没有转过来,雄太轻易地承认了自己就是留下了信封的人。很好,就这样,趁他回过神来之前,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出来。
“问题不是信封,而是留下信封时的情况(situation)。”
“情况?”雄太将涣散的目光转向我。
“没错。为什么没有通过邮政寄送,而是特地摆到了收件箱的旁边,这是最奇怪的地方。没有邮寄大概是为了让我明白送信封的人知道我的住址,想以此来威胁我,但摆在收件箱旁边就很奇怪了。如果在我回来之前就被别人收走或偷走要怎么办?这很容易解决,只要放在我的收件箱里就行了。但送信的人没有那么做。为什么?想到这儿,我就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眯起眼睛。
“凶手知道我住在那个公寓里,但不知道我具体住在哪个房间。可我在自己的收件箱上贴了‘TAKANASHI’的名牌,凶手只要放在那里面就好。但,凶手没有那样做,而是在信封上用平假名写了‘小鸟游小鸟’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字,然后靠在了墙边。为什么?思考那个理由,然后我就明白了。”
说到这儿,我顿了一顿,观察雄太的反应。他的目光依旧涣散,似乎根本没有理解我说的话。没办法,我只好继续。
“凶手应该不知道我的本名,同时还知道我住的公寓楼里名字叫‘TAKANASHI’的不只我一个人。不过凭我的记忆,我只在最近和某个人提过名字这件事,而那个人是知道我的本名的。从以上这些,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我学着鹰央的样子竖起食指。
“最近有人偷听了我的谈话。而被凶手听到的话不是在我办公场所说的,而是在外面。也就是说,窃听器被装在了我的身上。想到这些,剩下的就很简单了。”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机器——医院分配给职工的传呼机。雄太像是嗓子噎住一样发出“唔”的一声呻吟。
“上个礼拜一,我发现自己把这个弄丢了。因为马上就被送到前台了,我以为是那天掉在了医院里哪个地方,但实际上不是的。是在那前一天,碇教授守灵的晚上,我和你争执的时候被你抢走了。”
“我没抢!是你弄掉了,我给捡起来了而已!”
雄太大叫。
“哦,你承认你拿了是吧。”
我耸了耸肩,雄太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进来了。果然他的脑子还不够清醒。我抓住个机会,进一步动摇他的内心。
“这个传呼机里面不只装了窃听器,肯定还有GPS信标。你在被裁员之前,是制造工厂的技术人员,这点事情应该难不倒你。GPS能够显示平面上的坐标,但不能分辨高度,所以你找到我的公寓楼后,也没能明白我到底住在几楼。”
雄太没有回答。但看到他的表情逐渐扭曲,我知道自己说中了。
“知道了这些,我就开始想对策。凶手烧了我的车子,把信封送到公寓楼里,可见他相当记恨着我,大概是打算把我吓唬个够再放把火烧死。我听说纵火容易成瘾,你已经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两个人了,估计再下手也不会犹豫吧。”
“什么!?我……”
雄太瞪大眼睛想要反驳,然而我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但,你还是没有下手。为什么?因为通过窃听,你知道了警方一直在跟踪我,如果直接冲我下手的话,很可能会被跟在我后面的警察抓住,所以你没有对我动手。这样一来,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个,——给凶手下套。”
他的面颊不住地抽动。
“首先是拜托我院的实习医,甩掉警察来到这儿,然后在和她的对话中透露出这儿只有我一个人的信息,降低了你放火的难度。”
“那,你跟那个女的说的话……”
“嗯,我知道你在偷听,所以把她叫出来之前,就用手机上的聊天软件对好了台词。你其实是被我们骗过来的。”
“你……”雄太颤抖的嘴唇间发出呻吟。
“然后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你上钩就行了。你来得比我想象的还早,不过也正好,树丛里面蚊子太多了。话说回来,没想到你……”
我压低声音,目光也变得锐利。雄太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只是因为祖先的坟墓被闯了,就做到这个份上。看来‘炎藏的诅咒’真的只是手下纵火而已。不过啊,烧死两个人也太过分了。”
“不、不是的!我谁也没杀!”
雄太哑着嗓子大叫。我用力咋舌。
“放屁,你刚才不就是想要放火烧死我吗!”
“那是……因为守灵那天被你出丑了,就想报复一下……稍微吓唬一下而已。我只冲你下了手,别人我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他们真的是被‘炎藏的诅咒’烧死的。”
他露出讨好的笑容,让我看了直想吐。
“还嘴硬,看等警察来了他们信不信你。”
我叹了口气。雄太收起了笑容,面露狰狞。
“警察?警察肯定会以为是你放的火啊。你这个纵火嫌疑犯甩掉了警察,几个小时后你在的地方就起了火,这还用问吗。”
“傻帽,你真当我什么都没想过啊。”
我指向方才藏身的灌木丛。
“借着火光往那儿看,对,就是那儿,仔细看,有一个小的金属盒子,看到没有?那是带有红外线夜视功能的监视器,在黑暗的地方也能录像。你刚才拿着瓶子往屋里倒汽油的动作,还有我们刚才的对话,全都拍下来了。哎呀,我上司的危险收藏品还挺有用的嘛。”
先前我已指示鸿之池把鹰央的藏品带来,就装在她离开前递给我的背包里。
我扬起嘴角,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时,从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看到火光而报警了。正好,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我从夹克衫的口袋里取出同样是鹰央藏品之一的手铐,套在手指上转动。
“消防队马上就来了,在这之前做个了结吧。”
“了结……什么?”
大概是察觉到了危机,雄太颤声问道。
“还用问吗,当然是把你抓起来交给警方啊。他们肯定会彻底进行调查,找出所有犯罪证据的。”
我满不在乎地朝他靠近。雄太喘着粗气瞪向我,眼中燃起绝望的火焰。下一瞬,他大声叫着伸出双手,朝我扑来。我早已料到他的举动,恐怕是想打倒我,再抢走监视装置,这是他唯一的活路。我胸有成竹地抬起右脚,猛地揣在他的腹部。隔着鞋底,我感觉到内脏被挤压扭曲。雄太仰面躺倒在地,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挨了我全力的一脚,他该有的受了。
“RX-8,……你可以瞑目了。”
我仰望夜空,问候着被雄太烧毁的爱车。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雄太一抖手臂,我只觉眼睛突然火辣辣地疼,反射般扭过了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雄太正按着肚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手脏兮兮的,我才发觉刚才他是朝我的脸扔了一把土。
我慌忙落下身体重心。进了沙土的眼睛看不清雄太的行动,他会不会又打算袭击?迅速揉了揉眼睛,透过仍旧渗出的眼泪,看到雄太正背着我逃走。挨了我的一脚,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但眼下我也难以追逐。不过,只要有监视录像,就能证明雄太是犯人,就算他现在逃掉了,凭借警方的人力,想抓到他轻而易举,结果不会因此改变。但……
脑海中闪现鹰央苦着脸躺在沙发上的模样。
这次的事件让她头疼到这个地步,果然还是想要凭“我们自己”的手做个了结。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大声叫道。同时,雄太前方的灌木丛中,一个人影气势汹汹地跳了出来。雄太浑身一颤,但速度不减地朝人影扑去。我的视野总算恢复如初,看到雄太被扭住胳膊,脸朝下猛地砸在地面上。对方巧妙地借用他前冲的速度,以刁钻的角度把他狠狠地摔倒在地。我靠上前,只见那个人影彻底锁住了雄太的手腕、臂肘和肩部的关节,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他的肩膀是不是脱臼了……我抽搐着脸颊,看向假装回去实则躲在灌木丛里、眼下正压在雄太身上的鸿之池舞。
“我抓住他了哦,小鸟大夫!怎么样,这下你该承认我也是综合诊断部的一员了吧!”
逐渐靠近的警笛声中,鸿之池露出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
5
“就是这样,在小鸟游大夫和鸿之池大夫的帮助下,我们成功逮捕了芦屋雄太。他涉嫌纵火烧毁狛江市一处准备拆毁的建筑,我们正在调查他与其它几个事件的关联。”
次日傍晚,我们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听日野的报告。前川一脸不快地坐在他旁边患者用的椅子上,与两人相对的则是我,鹰央,鸿之池,以及葵。昨晚(被鸿之池卸掉了一条胳膊的)雄太被赶来的警察逮捕。(之后我和鸿之池帮他复位了关节)在雄太放火后,藏在附近的鸿之池立刻报警了。日野和前川比派出所的警员稍晚一步抵达现场,我向他们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提交了记录有纵火全过程的监视装置。
然后,今天中午时分,我们接到日野“想要通知一下事件的调查情况”的联络,便联系了之前约好“如果有进展就告诉我一声”的葵,四个人一起听警方的报告。
“等、等一下。”
鹰央一手扶额,另一只手的手掌向日野伸出。
“芦屋雄太真的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犯人吗?”
她的声音中透着显然的疑惑。
我和鸿之池花了一整个晚上向警方叙述事件的详情,到了早上才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向鹰央说明了昨晚的情况。然而,听到雄太是纵火犯,她却说着“不对,这怎么可能……”而面露困惑,并询问了事件的诸多细节。只是我当时因通宵而极度困倦,上午还有预约门诊的患者,只好用“详细的内容之后再说吧”搪塞了鹰央。上午有门诊业务,下午要巡查病房,之后总算是找到时间小憩了片刻,结果一直没能向鹰央讲述事件的详情。
“他承认了昨天在即将被拆毁的建筑内纵火,以及烧掉了小鸟游大夫的车的事情。哦,窃听小鸟游大夫的对话,并在公寓楼内放置信封威胁的事情也承认了。”
“也就是说,他不承认室田和内村被烧死、还有碇的遗体被烧是他干的?”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
“是的,他说那些事情和他没关系,还说什么是‘诅咒’搞的鬼,简直荒唐。”
日野露出苦笑。
“不论是谁,只要闯了一个叫芦屋炎藏的阴阳师的坟墓,就早晚会被‘诅咒’杀死。不过因为之前被小鸟游大夫羞辱而怀恨在心,所以想在他被咒死之前先吓唬个够——他是这么说的。”
“都浇了汽油了,还不肯承认想杀我是吧?”
我无可奈何。日野耸了耸肩。
“一开始是那么说的,但在我们再三的追问下,他表示‘视情况死了也没关系’,据此应该可以适用极端轻率谋杀未遂的罪名。他说一旦出现必要,就会连进入了坟墓的天久大夫和仓本教授也杀掉。”
(译注:极端轻率谋杀未遂,原文「未必の故意(willful negligence)で杀人未遂」,指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他人死亡,却故意地未采取措施避免而放任该后果发生,最终未致人死亡的行为。“极端轻率谋杀(depraved-heart murder)”一译沿用了美国法律中的名称,应指出该译并不完全准确,因极端轻率(gross negligence)指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却主观存在侥幸心理而放任该后果发生,与故意地(willfully)放任疏忽存在区别,在具体案件中后者的判罚要重于前者[1]。在我国刑法中没有与此精确对应的罪名,最接近的是间接故意杀人,但间接故意杀人仅当法律上的危害结果发生时才成立,不存在未遂形态。若依据我国刑法,芦屋雄太将适用纵火罪和故意杀人未遂罪,两罪想象竞合择一重罪。 [1] 参见如https://www.jeffbrooketeam.com/be-in-virginia-what/)
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目标列表中,葵扬起了一侧的眉毛。
“一旦出现必要的意思是指我们没有因为‘诅咒’而死亡的情况吗?”
听到葵的发问,日野点头回答。
“看样子是的。据他的供述,芦屋家的每一代子孙都接受了有关‘诅咒’的极为严格的教育,但同时也接到了另一条指示。”
“另一条指示?”
我问道。葵代为回答。
“被诅咒的人如果没有死,就要由子孙实现那个‘诅咒’的结果,为此不惜犯罪。”
“没错,正是这样。”日野缓缓点头。
被芦屋炎藏“下咒”的人的家会被炎藏的手下放火,以此来提升炎藏作为咒术师的名声。前几天葵提出的假说恐怕就是真相。而这个传统被代代继承,存续至千余年后的今天。
“当然啦,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没人去打搅过那个阴阳师的坟墓,也就没必要放火假装是‘诅咒’。但闯进坟墓的人到底出现了,从小被灌输家族传统的芦屋雄太就成了首个执行教条的后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简直一派胡言。”
日野长叹一口气。
“不过他除了想烧死小鸟那件事以外都没有承认吧。说室田、内村和碇三个人被烧不是他做的,是‘炎藏的诅咒’,对吧?”
鹰央语速飞快地问道。
“是啊,这借口真够蹩脚的。毕竟纵火烧死两个人完全够判死刑了,他想挣扎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他没什么骨气,我们问了一天他就已经招了一半,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都承认的。”
“室田的‘人体自燃现象’,真的也是芦屋雄太作的案吗?”
“天久大夫,您从刚才开始在说什么呢?芦屋雄太是在纵火现场逮捕的,而且还是被那边两位卸了一条胳膊。”
日野朝我和鸿之池投来略带责备的目光。“哎呀~”鸿之池一脸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我说,人家好像没在夸你哎……
“说所有事件都是芦屋雄太干的,总觉得有点……对不上啊。如果真的能用‘人体自燃’的方法烧死人,他为什么还要往屋里撒汽油再点火,多麻烦。”
鹰央用双手按着额头。
“而且,在碇的守灵那天用了自动点火装置也很奇怪。说到底,碇感染了隐球菌死亡,这已经可以算是‘被咒死了’吧,为什么还要特地烧掉尸体?”
“谁知道呢,大概是觉得烧起来更有看头吧?难道说天久大夫,您真的认为小鸟游大夫的事件以外是‘诅咒’导致的吗?”
日野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坐在一旁的前川也开始露出嘲讽般的表情。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碇的案件里面找到了自动点火装置,室田和内村恐怕也是有人蓄意纵火的,我只是在怀疑,那些案子的犯人真的是芦屋雄太吗?说到底,那个‘人体自燃现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也还没搞清……”
鹰央俯下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小声开始嘟囔。
“不论大夫您怎么说,芦屋雄太肯定是犯人没错了。我们已经找到相关的物证了。”
“物证?”闻此,鹰央抬起了头。
“是的,今天我们刚刚完成了对芦屋雄太住宅的搜查,在里面发现了不少东西,比如各种电线和闹钟,包括用这些制作了在碇教授守灵当晚所使用自动点火装置的痕迹,以及汽油等多种危险品。”
“那些都是在他的家里发现的吗?”
我不由得探出身子。若是,那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准确地说是在板房的仓库里。仓库里面还有许多古籍,恐怕就是在那里面制作了点火装置的吧。”
“许多古籍?”率先作出反应的是葵。
“是的,我们还没有进行解读,不过恐怕是有关阴阳师祖先的记录吧。重要的是从里面发现并扣押了大量可能用于纵火的器械和化学物品。包括室田的身体突然起火的现象,通过那些化学物品也一定能够解释。目前鉴证科正在进行调查。”
“……芦屋雄太对那些物证是怎么说的?”
鹰央扬起视线看向日野。
“他坚持主张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仓库已经好几年没用过了,简直不死心。不过总之,芦屋雄太毫无疑问是包括小鸟游大夫遇袭在内的这一连串事件的犯人了,剩下的就是落实用于提起公诉的证据。好了,前川,我们差不多改告辞了。”
日野催促着前川,站起身来。
“特地让您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见鹰央依旧苦着脸一言不发,我向日野致谢,语气中带了一丝讽刺。
“哪里哪里,毕竟能抓住那个男人,可是多亏了小鸟游大夫和鸿之池大夫啊。”
“而且您们也因为把我当成嫌疑人,心里过意不去吧。”
我尽可能地用挖苦的语气说道。然而他只是一脸“您在说什么?”的表情眨了眨眼。真会做戏。
“放心吧,我已经不在意了。毕竟您们也没有过问某个危险的实习医卸掉了嫌犯胳膊的事情呢。”
见我扬起嘴角,鸿之池猛地起身反驳。
“那是正当防卫!他可是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呢。”
柔弱你个鬼的女孩儿,明明给雄太的胳膊复位时满脸灿烂地说着“稍微有点痛,忍一忍哦~”。我暗暗吐槽时,日野转过了身。
“至于某人向您们透露了调查情报一事,还有鸿之池大夫超速驾驶,这次也就都不追究了。这就算扯平了怎么样?”
连成濑泄露情报也注意到了吗,这人够精的。
“可以,没问题。”
“很好,那就这样吧。”
听到我的回答,日野举起一只手,与前川一同离开了房间。目送两人离去后,我长呼出一口气。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那个,鹰央老师,您没事吧?”
鸿之池有些担心地问道。只见鹰央正板着脸抱住了脑袋。
“这样真的就好了吗?芦屋雄太是所有事件的犯人?真的吗……?”
“鹰央老师,您不用再那么烦恼了。肯定是那个男的为了搞出‘炎藏的诅咒’,杀掉了进入坟墓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我试图说服她,让她冷静下来。
“真的吗?不,我当然也想过芦屋雄太是犯人的可能性,毕竟从动机上看他的嫌疑最大。但是,室田的‘人体自燃现象’的方法到现在都不清楚……如果他是犯人,就有好多地方没法解释了……”
鹰央再次陷入无尽的思考。
“您没必要急着想了。现在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综合诊断部不会消失了。有哪里觉得奇怪的话,您慢慢想就行。”
“嗯……你说的没错,确实没必要着急了……”
鹰央自言自语一般嘟囔。
“哎,我说,芦屋雄太的确是纵火的犯人没错,但室田教授的身体出现问题也是他搞的鬼吗?”
葵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
“不,室田教授是被一种叫隐球菌的真菌感染而导致……”
我开口说明,但葵摇了摇头。
“不,我是指教授的那个病治好了之后的事。在小央给出诊断后,教授的肺炎好转了很多,不是还去冲绳开会了吗。可那之后,他的身体又出现问题,送到了医院后才被火烧死了对吧?这会不会也是芦屋雄太弄出来的?”
我无言以对。被送到我院时,室田的情况确实刻不容缓,可那究竟只是旧疾恶化了,还是与这一连串事件有某种关联?
“就是这个问题。”鹰央指向葵。“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那很有可能也是构成事件的一部分。只要明白了病症恶化的原因,就一定能得到揭开事件真相的线索,可偏偏在检查之前就起火了……”
鹰央咬着嘴唇低下头。这时,鸿之池小心翼翼地举起一只手。
“那个……我们做过检查了。”
“做过检查了!?”
闻此,鹰央猛地抬起头,我也瞪大了眼睛。
“是的,室田教授被送来之后,是我采集了血液。采完血之后,把血液从注射器里转移到样本容器里的时候,正好就起火了……”
“可我没看到室田的化验结果啊。”
鹰央指了指身旁桌上的电子病历。
“应该是化验部得知患者死亡后,就没有进行检查吧。不过我们医院会将所有样本留存两个礼拜,以备重新进行检查……”
“室田的血液样本还留着!我们还能化验他的血液!”
鹰央气势十足地站起身,抓起了内线电话的话筒。
“鹰央老师,检查结果好像出来了。”
我放下听筒说道。趴在沙发上看着书的鹰央立刻将书丢到一旁,叫了一声“知道了!”迅速移动到电子病历前。在门诊室听取了日野的报告后约一个小时,我们在位于楼顶的鹰央“家”中等待血液的化验结果。
约一个小时前,鹰央确认了室田的血液样本仍然保管在院内,然后便(完全利用自己副院长的地位)指示化验部最优先检查那份样本。刚刚便是化验部打来内线电话,同时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
我绕开“书之林”来到坐在电子病历前的鹰央身旁,和鸿之池还有葵一起越过鹰央的肩膀窥向屏幕。鹰央单击鼠标,打开化验结果一览表。见此,我不由得“呜”地发出呻吟。
“……天啊……”
鸿之池伸手掩住嘴角。表格中的数值实在惨不忍睹,暗示着重度肝功能和肾功能障碍、贫血,以及重度炎症。表示凝血功能的数值也低得吓人,恐怕在送到医院来时,室田便已是极易出血的状态了,怪不得会出现大范围的皮下出血和大量便血。只凭这些数值,我们就能明白,室田体内多个脏器已无法正常工作,即将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怎么会这样……”
我愣得无言以对。鹰央盯着画面,小声念道。
“肝功能障碍,肾功能障碍,凝血异常……呕吐,便血,意识障碍……”
“怎么了,小央?”
葵有些担心地问道,然而鹰央没有回答,仍然兀自嘟囔着。她一定是注意到了某个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将视线转向葵,同时在唇前竖起食指。葵会意地略一点头。
“吸烟……氧气……古籍……还有……人体自燃现象!”
忽然,鹰央大声叫道,同时猛地站起身,连椅子也被带倒,咣当一声撞在地板上。她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继续嘟囔着,我只是静静地守望着。
“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连碇的遗体也烧掉?那个时候为什么留下了证据?……不,不对!不是留下来的,是故意留给我们看的!那样的话……”
鹰央瞪大了眼睛,向前探出身子再次看向显示器,同时操作鼠标,关闭室田的病历,调出其他人的诊疗记录。
“原来是这样……”
她盯着屏幕嘟囔。我望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鹰央老师,您明白了什么吗?”
“嗯,我明白了。这一连串的‘炎藏的诅咒’和‘人体自燃现象’的诡计,我终于明白了。”
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难道不是芦屋雄太一个人做的吗?”
“那个男的只是个杂鱼,干了蠢事才被当成替罪羊(scapegoat)……”
说到这儿,鹰央忽然顿住,视线开始在空中彷徨。
“那个替罪羊因为小鸟和小舞被逮捕了……这应该是预料之外的事情。那么之后会怎么行动……?”
盯着虚空愣了一阵后,她的身体猛然一颤。
“小鸟,我们快走!”
鹰央大叫道,抓住我的手便走向出口。
“咦?快走……是什么意思?”
“现在没时间详细解释,再不快点就要晚了!少废话,快点带我去!”
看她满脸焦虑,我明白事态刻不容缓。然而……
“可我的RX-8已经被烧毁了,没法带您去……”
闻此,鹰央停下了拽着我的手,表情僵硬。
“哎,你怎么就没准备一台备用的车吗!偏偏在这么紧要的关头……”
“就算您这么说也……”
正当我困惑时,一个小巧的物体划着抛物线向我飞来。我反射般伸手抓住,只见掌心中是一把钥匙。
“是Z1000的车钥匙,在楼后面的停车场。开那个去吧。”
扔来钥匙的鸿之池说道。
“给我们用没关系吗?”
“鹰央老师都说情况紧急了,也没别的办法了吧。不过,可千万不要伤到表面哦,不然你可要赔我。”
“谢了。那么,鹰央老师,我们要去哪里?”
我脱下白大褂,换上波洛衫问道。鹰央低声说出了一个地名。
6
握住刹车,川崎Z1000几乎是立刻停了下来,后轮借势腾空了片刻才落下,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这摩托车马力也太足了吧。鸿之池那家伙,居然能骑着这种怪物上下班。时隔许久的驾驶遇上如此狰狞的性能怪兽,虽然有些颠簸,但总算是带着鹰央来到了她指定的“目的地”。
“鹰央老师,我们到了。”
转过头去,只见手术服上面戴着全覆式头盔的鹰央正扭着身子,似乎是想要从后座下来,然而两脚够不到地面。我只好先下了车,再扶她下来。
“哎,这什么鬼东西,热死了!”
鹰央动作粗暴地摘下头盔,很是不满地抱怨。
“都是为了保障您的安全嘛。话说,是这个地方没错吧?”
我看向篱墙内部的两层小楼。
“对,就是这儿。”
她用双手推开身旁硕大的木门。我跟在她后面踏入院内,同时问向前方娇小的身影。
“可是,我们来室田教授的家干什么?”
鹰央指定的“目的地”正是已故的室田教授的住宅,也是我们被卷进这一连串事件的起始之地。
“因为真凶就在这儿。”鹰央兀自大步朝前走去。
室田死亡之后,这个家里应该只剩下了她的女儿春香。难道说她就是“人体自燃现象”的真凶吗?倘若如此,她为何要这么急着来这儿?我不明就里地跟在后面,只见鹰央没有来到房屋的门口,而是走向后院。
“咦?您不是来见春香小姐的吗?”
“不,现在必须要见的不是她。”
她头也不回地说着,继续朝前走去,一直来到后院的巨大仓库门前才停住了脚。
“首先是这儿。”
“这个仓库里有什么……”
我刚嘟囔不到半句,就被鹰央一个巴掌狠狠拍在嘴上。
“看那边。”
她压低声音,指向仓库的入口。只见沉重的铁门略微打开一条缝隙。
“难道说,凶手在这里面吗?”
我从鹰央的手掌下发出沉闷的声音。“估计没错。”鹰央小声回答,同时靠近铁门。
仓库里面就是凶手,烧掉了碇的遗体、制造出“人体自燃现象”杀死了两人的凶手。我一边感受着心跳加速,一边来到铁门前。
“准备好了吗?听我的信号,然后一口气冲进去。”
“好的。”我将手轻轻搭在略微打开的门扉上。
“上!”
随着鹰央的信号,我手臂用力,猛地推开铁门,冲入仓库内。一片昏暗中,我隐约看见某个人影蠢蠢欲动。
“不许动!”
鹰央打开设在入口附近的电灯开关,挂在梁上的灯泡一起被点亮。蹲在硕大金库阴影中的那个人因突然的光照而抬起手臂遮挡眼部,同时站起身。
“你是……”
认出那个人的身份后,我愣得说不出话。一旁的鹰央则是开心地扬起了嘴角。
“到此为止了,加贺谷正志。”
翠明大学日本史学科助理加贺谷瞪着我们,咬紧了嘴唇。
“加贺谷是凶手……?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仓库里……?”
我愣在原地。鹰央略收起下颚,扬起目光,看向加贺谷。
“是为了销毁证据。对吧?”
闻此,加贺谷显而易见地动摇了。
“销毁证据?您是说这个仓库里有这次事件的证据吗?”
“没错,这里有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关键证据。而且因为出现了意外,这个男的需要尽快把证据处理掉,所以才会今晚偷偷溜进这儿来。”
“意外?”
我问道。鹰央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就是你把芦屋雄太抓住了那件事。”
“芦屋雄太?他跟这些事件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越听越乱,感觉坠入了五里雾中。
“刚才日野不是说了吗,从芦屋家的板房里,发现了用于制作自动点火装置的材料,以及大量的古籍。那些古籍就是从这个仓库里拿出来的。”
鹰央指向仓库的最深处。只见原先堆在那里的大量古籍似乎少了许多。
“照这个男的一开始的设想,芦屋雄太溜进这个仓库偷走古籍,然后放了火。芦屋雄太对炎藏怀有深切的敬意,因而怨恨着闯了坟墓的室田,所以他有偷走室田保管的古籍并纵火烧毁仓库的动机。不仅如此,他还放火烧掉了你的车,是用来栽赃嫁祸的绝佳人选。芦屋雄太被盯上,恐怕是在碇的守灵那晚。”
“在守灵那天晚上吗?”
“那天你把芦屋雄太赶走后,加贺谷就来了,恐怕是正好和雄太擦肩而过,听到了他的咒骂,比如‘那个混蛋,看我不干掉他’之类的。”
鹰央询问般看向加贺谷,然而后者只是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见此,我确信了鹰央的推理是正确的。
“之后,你的爱车就被放火烧掉了。这个男的马上就明白了,那是芦屋雄太干的,因为他这个守灵那天的纵火犯什么都没有做。然后他就决定让雄太背锅,销毁相关的证据,所以把制作点火装置的材料和这个仓库里的古籍放到了芦屋家闲置不用的板房里。他本来是计划之后找个时间在这个仓库里放把火,再匿名通报警方,让警方调查芦屋家,这样一来就能把包括仓库纵火在内的所有事件都栽赃给芦屋雄太。”
“但是,因为我抓住了芦屋雄太,情况就变了……”
脑海中零散的碎片逐渐拼凑,形成模糊的轮廓。
“没错。如果警方发现了从芦屋家找到的古籍是源自这个仓库,他们马上就会展开调查。所以这个男的得知芦屋雄太被捕后,就要赶在警方行动之前放火烧了这儿。”
“这有点奇怪吧?芦屋雄太昨天晚上就被逮捕了,就算现在纵火,也和他没关系了不是吗。”
“如果只是纵火的话,确实没什么关系。但,如果是使用了定时点火装置呢?”
“定时点火……难道说,在碇教授守灵的晚上使用的……”
“没错。就算没有真的使用,只要从烧毁后的仓库里发现了装置的残骸,警方就很可能会认为芦屋雄太在被捕前偷偷溜进仓库里,安放了自动点火装置,他被捕后装置启动,引燃了仓库。”
“这个解释是不是太牵强了?为什么要特地设成第二天才起火?”
我不解地歪头。鹰央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确实有点牵强,不过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如果警方调查了这个仓库,杀死了两个人的‘人体自燃现象’的机关就会露馅。我说的对不对?”
她将话头转向加贺谷。加贺谷紧握的双拳微微发颤。
“鹰央老师,这儿到底有什么?他到底是怎么让人的身体突然起火的?”
我再也忍不住,直接问道。鹰央略微低头,低声回答。
“是黄磷。”
瞬间,加贺谷的面孔宛如被火焰炙烤的蜡烛一般猛地扭曲。
“黄磷……?”
我重复鹰央说出的单词。她用力点头。
“黄磷是磷的同素异形体之一,毒性极强,常用于鼠药。人体的致死剂量约为五十毫克,内服超过这个量,就会出现消化道功能障碍引发的呕吐、腹泻,并发肾功能和肝功能障碍,以及凝血异常等各种症状,最快可在数小时内死亡。”
(永琳:黄磷,又称白磷。磷(P)的同素异形体有黄磷、红磷、黑磷等,其中黄磷毒性最强,红磷次之。人体吸收1mg/kg的黄磷可致死,服用半小时后即可出现恶心、呕吐、胃部灼热感、腹痛腹泻,亦可有呕血便血等症状,呼气、呕吐物及答辩有特殊蒜臭,后二者在暗室中有荧光。实验室检查可见血红蛋白、血钙、白细胞、血糖降低,尿钙、尿磷酸盐、谷丙转氨酶(SGPT)、尿中氨基酸及乳酸增高,凝血时间延长,肝功能异常等。参见:黄磷中毒及防治. 孙成碧. 贵州化工[J]. 1998(2). P56。)
“那些症状是……”
“没错,室田被送到我院急救部时,正是急性黄磷中毒。看他的血液化验结果,就算当时采取了正确的措施,也很难救回一命。”
“可是,这和‘人体自燃现象’有什么……”
我抱头陷入疑惑。鹰央皱起眉头,露出“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黄磷的问题不光是毒性,还有它极低的燃点,即自燃性。”
“自燃……”
“没错。黄磷在约五十度时就会燃烧,在特定湿度等条件下,着火点会进一步降低,所以通常会保存在水中。”
(莲子:黄磷在潮湿空气中更易氧化,生成的偏磷酸与磷构成原电池,降低了活化能,表现为着火点降低。黄磷不溶于水,放入水中可隔绝氧气,避免燃烧。)
“那,室田教授和内村副教授的‘人体自燃现象’其实是……”
“没错,并不是身体烧起来了,而是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黄磷在适当的温度和湿度条件下自发燃烧了。很不巧,起火的时候两人身上的衣服也属于易燃物,再加上室田当时体内吸入高浓度氧气,内村则是喝下了度数高的烈酒,这两个都是能够促进燃烧的物质,导致了火势爆发性地增长。这就是‘人体自燃现象’的原理。”
“请等一下,那个黄磷是怎么进入衣服口袋里的?往口袋里塞奇怪的东西,说不定会被发现的。”
我感到一丝头痛,伸手揉着太阳穴。
“不是偷偷塞进去的。恐怕那两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危险的物品,自己放进了口袋里。”
“自己放在了口袋里?”这是怎么回事?我歪头不解。
“你仔细想想,室田患有腕管综合征引起的正中神经(median nerve)麻痹,导致惯用手的鱼际肌群(thenar muscle)萎缩。而且,他患有肺气肿,却仍然吸烟。这两个加在一起,你没想到什么吗?”
鱼际肌群萎缩,以及吸烟……这两个有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开始思索。鱼际肌群萎缩,会导致拇指无法用力。而吸烟的时候……我猛地抬起头。
“没法用打火机?室田教授运动拇指的肌肉萎缩,应该没法用打火机点火,所以抽烟的时候需要用其它的物品,……其它能点火的物品。”
我看向一旁的鹰央,只见她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是火柴。”
“火柴是‘人体自燃现象’的原因……”
“不是一般的火柴,是黄磷火柴。黄磷火柴于一八三〇年被发明,因何时何地都很容易点燃而迅速得到普及。但因其自燃性和毒性引发了许多事故,到十九世纪后半叶,各地便开始禁止了它的使用。日本于一九二一年下令禁止生产黄磷火柴,现在的火柴使用的是不会自燃也没有毒性的红磷。但,本该早就消失的黄磷火柴,正保管在了这里。”
鹰央指了指加贺谷前方的金库。金库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除了各类烟具外,还堆着许多火柴。
“在冷暗密闭的金库里,黄磷火柴没有燃烧也没有氧化,得以完好地保存至今。漫长的岁月后,金库才被人打开,凶手注意到火柴的危险性,便把它作为了杀人的道具。”
鹰央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
“凶手恐怕主要利用了黄磷的毒性。室田有在嘴里叼着牙签等物品的习惯,凶手于是设想让室田叼着火柴,藉此摄入黄磷而导致中毒。这样一来,他心里也不会因下毒而产生过多的罪恶感。可惜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人的皮肤接触黄磷会被灼伤,所以很难让人直接摄取单质的磷。室田患上口腔炎,恐怕就是因为嘴里叼着黄磷火柴,腔内被灼伤而感到疼痛,所以把火柴吐出来了。这个时候,事件发生了。”
“事件?”
我问道。“没错。”鹰央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内村被烧死了。他烟瘾极重,应该是从室田手里拿到了一些黄磷火柴。那些火柴在常温下自发燃烧,引燃了被打翻的威士忌,而把内村烧死了。”
“那是说,内村的事件是个意外?”
“没错,凶手的目标只有室田。然而过了很长时间室田都没有死,焦急的凶手大概是直接把黄磷掺入了食物中。进食后,室田便出现了急性黄磷中毒的症状,而被送往我院抢救,在急救室里用电热毯为他的身体保暖时,口袋里的火柴开始燃烧起火,引发了那场惨剧。这就是这次事件的真相。”
结束了说明后,鹰央眯起眼睛看向加贺谷。然而后者只是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这时,从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鹰央老师!”
鸿之池闯入了仓库里,大概是打了车跟过来的吧。她的身后跟着葵,以及日野还有前川。两人是鹰央在离开医院时指示鸿之池联系的。
“那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骚动,室田春香也出现在门口,脸上写满了不安。
“很好,看来人都到齐了。那就来上演最后一出好戏吧。”
鹰央舔了舔嘴唇,向前踏出一步。
“不许动!”
突然,加贺谷凄厉地大叫,同时从金库的暗影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闹钟,上面连着数根电线以及一个倒挂的两升塑料瓶,瓶中装满了黄色的液体。明白了那是什么的瞬间,我僵住了身体。
“这是和在碇教授的守灵当晚使用的一样的自动点火装置,不过瓶子里装的汽油更多了。只要我启动,这个仓库就马上会被火焰吞没。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再靠近过来!”
加贺谷睁大了充血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叫。
“自动点火装置……难道说,守灵那天的火是你放的!?”
前川惊得瞪圆了眼睛。其他人也没有理解状况,愣在原地。
“没错,都是我干的。室田教授用的火柴也是被我换成了从这个仓库里拿出来的黄磷火柴,我想这样就能让他叼着火柴,一点点地中黄磷的毒。虽然没料到内村老师拿了火柴后因为黄磷自发燃烧而被烧死了,不过到最后我还是杀掉了室田教授,他才是我真正的目标。”
加贺谷语速飞快地说道。
“怎么会……你为什么要把室田教授……?”
葵用发颤的声音问道。加贺谷恼怒地摇了摇头。
“他一直都不肯认同我。我对研究室做出了充分的贡献,可我到现在也只是助理,连个讲师都没当上,他还一直拿我当佣人使唤。所以我一直都想把他干掉!”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情绪激动。
“……加贺谷,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到警局把刚才的话详细讲讲。”
日野缓缓走入仓库。加贺谷立刻将自动点火装置举过头顶。
“我说了不要过来!”
“好,听你的,我就站在这儿。你先冷静一下。”
日野停住脚步,冷静地劝说。
“我先确认一件事。你说你是杀死了室田教授的犯人,而在行凶的过程中,失手让内村副教授也烧死了,对吗?”
加贺谷举着点火装置沉默了数秒,尔后缓缓开口。
“……对,没错,都是我干的。”
沉默笼罩了仓库,让人喘不过气来。几乎所有人都因冲击性的事实而愣得无语,除了唯一一个早已料到这个局面的人。
“不,不对。”
鹰央的声音在仓库内回荡。
“你不是杀死了室田和内村的犯人,那样的话就说不通了。”
“你在说什么!我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凶手,这有什么说不通的!”
加贺谷涨红了脸大叫。鹰央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碇的守灵那天,他的棺材被点燃了。如果你是因怀恨在心而杀掉了室田,那么你没有必要连碇的棺材也烧掉。”
“那、那是因为……如果碇教授的遗体被烧了,就会让人以为是闯了炎藏坟墓的人被盯上,我就不会被怀疑了。而且说不定还能让人以为真的是炎藏的‘诅咒’……”
加贺谷有些语无伦次地辩解,然而鹰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蚊虫。
“少扯淡了。如果真想要伪装成诅咒,就不该使用可能留下证据的自动点火装置,不然人们一下子就能知道那是人为纵火的。说到底,给碇守灵的时候,室田还活着,内村的死亡也被当成是意外事件,根本没必要为了减轻嫌疑而放火。”
“那,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才放了火?”
我问道。鹰央将竖着的手指指向加贺谷。
“在守灵当晚放火的的确是这个男的。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他做的事情是烧毁碇的遗体,以及计划将所有罪行嫁祸给芦屋雄太。杀死室田和内村的另有其人。这个男的为了保护真凶,才在棺材里安放了自动点火装置,让人明白是有人故意放火。”
“为了保护真凶……?让人明白是纵火……?”
“没错。他注意到事件的真相,恐怕是在内村被烧死后数日,研究室里室田的办公桌起了火的时候。那个火正是放在桌上的黄磷火柴自发燃烧而导致的。加贺谷立刻扑灭了小火,看到没有燃尽的火柴,便明白了那是黄磷火柴,并意识到真凶想要杀死室田,内村是被卷入其中的不幸的牺牲者。这时他就想到,真凶即将在数天内杀死室田,并很可能会被警方逮捕,所以他才提前为真凶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为今天这一刻做了准备。”
“不在场证明?您是说,烧掉碇教授的遗体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没错。在那个事件中,从遗体被送到殡仪馆到守灵开始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男的在棺材里安放了自动点火装置,从而让警方很容易发现是人为的犯案。这全都是他故意设计的。”
“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里,真凶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对。从结果上来看,因为碇的遗体被烧毁,人们开始怀疑凶手的目标是闯入炎藏坟墓的人,所以掩饰动机的说法也不全是假的。以上这些,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在鹰央的质问下,加贺谷颤抖着张开嘴唇,然而没有说出一句话。
“到底是谁?杀死了室田和内村的真凶到底是谁!?”
似是再也难以忍受,前川大声问道。鹰央将食指重新竖在面前。
“凶手知道室田有在嘴里叼着东西的习惯,而且能够自由出入这个仓库,因而注意到了那个金库里面的黄磷火柴。凶手能足够接近室田来替换他使用的火柴,并最终在他的餐食里掺入黄磷。凶手是加贺谷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的人,而且是碇的守灵那天跟室田一起去了冲绳、从而有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的人。满足以上所有条件的人,只有一个。”
说到这儿,鹰央唰地转过身,指向站在仓库入口的那个人。
“室田春香,你就是‘人体自燃现象’的真凶。”
面对鹰央的指控,春香轻轻倒吸一口气,僵住了身子。
“春香小姐是……凶手……?”
站在她身边的鸿之池难以置信一般嘟囔。
“不对,这和春香没关系!室田教授是她唯一的家人,她为什么要杀掉教授!”
加贺谷哑着嗓子叫道。日野收起下颚,表示同意。
“我们也调查过被害者身边的人,但春香小姐应该没有杀害室田教授的动机。室田教授的债务多于财产,也没有购买生命保险,教授死了的话,春香小姐反而会陷入经济上的危机。”
“动机当然有,看我们医院的病历就明白了。”
听到鹰央的这句话,春香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动摇。
“病历?室田教授的诊疗记录上写了什么吗?”
日野讶异地问道。鹰央摇了摇头。
“不,不是室田宗春的病历,是他的妻女、即室田春香(译注:原文为「宗田春香」,显然为笔误)和她母亲的病历。室田的妻子在我院整形外科治疗了骨折。这本身没什么奇怪的,但问题在于既往史,即关于曾经患上、现在正在治疗的疾病的记录。她的既往史一栏里,写的是‘无’。“
“咦?春香小姐的母亲不是说体弱多病,曾经去过好几家大型医院吗?”
鸿之池疑惑地用手指抵着嘴唇。
“没错,本该是那样。警方在问讯的时候也掌握了相关的情报,对吧?”
被鹰央问到的日野有些犹豫地回答“是的”。
“但,在病历上却没有记载既往史。而且说到底,就算她真的身患多种疾病,去过好几家大医院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这是为什么?能不能让我们这些外行也能听懂?”
许是再也无法忍受鹰央绕弯弯的说法,一直保持平静的日野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很简单,所谓‘大医院’通常指‘综合医院’,即对于患有多种疾病的患者也‘能够综合地进行诊疗’的医院。所以,一般人不会到多家综合医院看病。”
我猝不及防一般愣住了。她说的没错,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那,为什么室田教授的妻子去了多家综合医院就诊?”
“因为她就诊的原因不‘一般’。目前,日本为了保护个人情报,患者的病历仅在各就诊医院内部的系统保存,除非有转诊单或介绍信,否则无法得到患者在其它医院的就诊记录。因此,以室田妻子为代表的一类患者,会每次都到不同的医院就诊。”
“……您说的‘一类患者’,具体指什么?”
隐约感到接近了问题核心的日野用稍显紧张的语气问道。鹰央长呼出一口气,说出了答案。
“受到家暴(DV, domestic violence)的患者。”
“家暴……”
葵轻声呻吟,同时小心翼翼地窥向春香。只见后者的脸上,表情如潮水般退去。
“因家暴受伤的患者若在同一家医院反复接受治疗,很容易引起注意,所以多数此类患者会每次都去不同的医院,以避免自己的遭遇被别人知道。有的患者是受施暴者命令而照做,有的是出于家人间的情意,为了保护施暴者而主动规避。”
“那就是说,室田教授对妻子施加了暴力……”
“嗯,应该没错。我看了室田妻子的X光照片,除了上臂骨折以外,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肋骨有两处骨折愈合的痕迹。她恐怕是经常性遭受暴力,但独自承受,没有对任何人说。而在室田春香的X光检查中,同样发现了骨折愈合的痕迹。我说,你是不是也遭受过父亲施暴?”
鹰央问向春香。然而春香毫无反应,似是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一般。鹰央亦未在意,继续说道。
“你从大学毕业后,来到地方就职,然而之后,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意外身亡,你只好为了照顾年老体弱的父亲,辞职回到老家。只听这些,还算的上是子女孝敬父母的好故事。但,如果加上室田的家暴,整个故事就完全不一样了。”
“难道说……”脑海中闪过恐怖的想象,我的声音不由得发颤。
“没错,室田的妻子不是意外身亡,而很有可能是被杀死的。”
鹰央用平淡的语气叙述着,看向仿佛彻底关闭心扉一样毫无反应的春香。
“你是因难以忍受父亲的家暴,才逃离老家来到了地方。然而这时,你接到了母亲‘意外身亡’的联络。你长年目睹母亲遭受暴力,立刻明白了那并非意外,而是父亲把母亲从楼梯上推下去导致的死亡。你感到极度的悔恨,认为都怪自己逃离了家,才导致父亲对母亲的施暴愈发升级。但事件已定性为‘意外’结了案,很难再证明是故意杀人。所以你才回到了老家,要为母亲报仇。”
春香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但鹰央只是继续淡淡地讲述。
“不过,就算你的父亲再如何老弱,也终究是一名成年男性,而且你心中常年遭受暴力的阴影挥之不去。所以你选择了使用黄磷火柴毒杀的方法。但发生了内村被烧死的意外事件,以及连碇的遗体也不知为何烧起来了,于是决定直接向室田的餐食中掺入黄磷。结果,室田因急性的黄磷中毒被送往医院,而凑巧留在口袋里的黄磷起火,烧死了你的父亲。”
春香的身体逐渐剧烈颤抖,方才宛如戴了面具般冰冷的面孔也渐次恢复了错杂的表情,像是愤怒、哀伤,又像是决绝和释然。
“我想,在得知母亲身亡的消息后,你的头脑里一直很混乱对吧?这次的一连串事件,因为掺入了意外和其他人的打算而变得复杂,但从根本上来讲,只是偷换了火柴、并在父亲的餐食里下了毒的罪行,很简单,没什么机关可言。如果没有起火,室田只是因黄磷中毒而死亡,最先遭到怀疑的就是准备了餐食的你。看到父亲被火焰包围时大声哭喊,那恐怕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因事发突然而惊慌了吧。”
听着鹰央柔和的语调,我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家暴事件中,被害者是被与他们最亲近的家人施以暴力,对加害者既爱又恨,很容易陷入混乱。所以,春香最开始才选择了黄磷火柴这种效果不确定的方法试图杀害父亲,而且在下了毒之后又亲自陪同来到医院。当时她明明有机会直接收走室田的电话,剥夺他的联络手段,却没有那么做。她的行动从一开始便充满了混乱与矛盾,其中又加上了加贺谷和芦屋雄太的行动,导致整个事件变得离奇古怪,而让鹰央受了苦。
“我……”
春香挤出一丝细弱的声音。我们竖起耳朵来。
“不行,春香!你什么都不要说!”
突然响起的叫声打断了春香的坦白。鹰央瞪向加贺谷。
“我在和室田春香说话,你给我安静一点。”
“少开玩笑了,我刚才不是说了我是凶手吗!我已经坦白了,这不就够了吗!”
“你是到死都想要牺牲自己,来庇护室田春香啊。”
鹰央长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那么做?你跟在室田宗春身边那么久,应该是看到了他对自己女儿施加的暴行吧?虽然他体弱需要照顾,但他的施暴已经成为习惯,很难改变。所以你才没有阻止春香的犯罪行动,反而是积极提供帮助,藏匿证据。这是因为你同情春香吗?还是说……因为爱情?”
加贺谷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瞟了一眼春香。鹰央略一耸肩。
“恐怕是二者都有吧。不然,你也不至于做出烧掉碇的遗体那么引人注意的行动。”
“吵死了!你懂什么!春香由我来守护,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她的!”
“……少骗人了。”
低着头的春香轻声念道。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然而她只是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加贺谷。
“少骗人了。根本没有人帮过我……那个男的一直都在打我和我的妈妈,可没有一个人来帮过我们……妈妈死的时候,警察也只说成是意外,我再怎么恳求仔细调查,他们也没搭理我。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所以只能自己动手了……”
她用毫无抑扬的语调不停地说着。在室田被烧死之后,春香被诊断为“精神状态不安定”而被精神科收治,但恐怕在事件发生很早以前,她的精神状态便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
“没那回事!我会站在你的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帮助你的。我被教授横加指责的时候,你明明比我更痛苦更难受,却总是安慰我、鼓励我。所以,这次轮到我来帮你了!”
加贺谷拼命倾诉,然而春香用双手堵住耳朵,猛烈地摇头。
“别骗人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直都是无依无靠!之前也是,之后也是……”
纤细的呜咽声在仓库中回响。春香的眼泪落到地上,被吸入土中。
“……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加贺谷轻声嘟囔了一句。我察觉到他声音中的险恶,心脏砰咚直跳。
“警察同志。”
加贺谷冲日野说道。
“你说。”日野的表情也带上了一丝警惕。
“说过很多次了,杀死室田教授和内村副教授的是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的。”
“……那就请你跟我们到警局说一下详细情况,我们来确认具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拒绝。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下半辈子就要烂在监狱里了,……我受不了。”
说着,加贺谷缓缓转动点火装置侧面的发条。站在我身旁的鹰央猛地倒吸一口气。
“蠢货!快住手!”
随着她急切的喊叫,加贺谷将点火装置朝我们丢过来。
“鹰央老师!”
察觉到情况,我反射般用身体挡住鹰央。点火装置落在数米前方的地面上,——爆炸了。
震耳欲聋的轰声中,我感受到滚烫的热量舔舐着后背。转过身去,只见前方蓦地竖起一道庞大的火焰墙壁。塑料瓶中的汽油燃烧形成的火焰一口气窜到天花板附近,眨眼间便吞没了仓库中一件又一件藏品,并渐次膨胀。滚滚的浓烟随之向四周扩散,遮蔽了视野。
“逃到外面去,快!”
被护在身下的鹰央叫道。我慌忙站起身,回望四周。大火愈演愈烈,连建筑的木梁也开始烧起来了。
“愣着干什么呢,快跑!”
鹰央拽起我的手。“明、明白!”我回答着,跟随鹰央跑向出口。
来到外面,只见先一步逃出来的鸿之池等人正呆呆地站着。我和鹰央也来到十数米外,和他们一同看向仓库,只见从天窗正气势汹汹地喷吐出黑烟。
“所有人都逃出来了吗?”
鹰央轻咳着问道。回答她的是一声惨痛的尖叫。
“加贺谷先生不在这儿!”
春香惊恐地用双手捂着嘴,脸上完全不见血色。我迅速确认周围的人,唯独不见加贺谷的身影,于是转身看向被大伙蹂躏的仓库。
“那,他还在……”
“那个蠢货,想把证据连同自己一块儿烧了,让案子就这么结掉。”
鹰央咬紧牙关,面容险峻。这样下去,案件的证物黄磷火柴就会连同仓库一块儿被烧掉。搜查家宅的话,或许能找到黄磷的痕迹,但加贺谷同样进出过这个家,而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又自杀身亡,就很难再证明春香才是凶手。事件恐怕会以嫌疑人死亡的形式,仅将加贺谷的相关文件提交给检方后作结。“赌上性命守护春香”——加贺谷真的践行了他的承诺。
“这全都是我做的!是我替换了火柴,试图杀害父亲,往他的饭里下了毒的也是我。加贺谷先生不是凶手,快请把他救出来!”
春香悲切地叫着,嗓子已经哑了。
“就算您这么说,看这火势……”
前川欲言又止,显然是被火势吓到了。春香面露失望,突然朝前冲去。
“危险!”
她旁边的鸿之池立刻扑向春香的脚边,两人一同摔倒在柔软的土上。
“快放开!加贺谷先生还在里面,我要去救他!”
“不行的!如果他倒在地上,只凭您一个人根本没法搬动他!”
鸿之池紧紧抱住春香的双腿,大声说道。确实,凭女性是办不到的,日野个头不高,恐怕也够呛。不过,如果是我的话……
我朝仓库迈出一步。瞬间,衣摆被人拽住了。
“怎么,你要干什么?”
是鹰央。她紧紧抓住衣摆,抬头看着我,满脸严肃。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我去把加贺谷救出来。”
“说什么傻话呢!你看那火势,弄不好连你也会被烧死!”
“没错!没必要连小鸟游你也冒这个险!”
葵凑过来,站到鹰央一边。
“但现在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去救他了。放心吧,仓库这么大,要花一些时间才会都着火,而且里面有一条笔直的通路,从那儿过去就能避开火焰了。”
我侧眼看向朝着烈火熊熊的仓库伸出手的春香。如果时间就这么结束了,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我才想要挺身行动。
“那为什么是你要去!你有什么必要冒那个险!”
鹰央伸出手,揪住我的衣领。
“您为了洗清我的嫌疑,用尽全力解开了这次事件的‘谜题’。但,如果这样下去,结果只会让大家都不幸,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所以,我要去救出加贺谷,让事件有一个正确的结局。”
鲜红的火光中,鹰央的面庞猛然扭曲。
“可是……可是,那也用不着你……”
“您放心吧。”
我轻轻握住揪着衣领的鹰央的手。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死,马上就会回来的。”
鹰央紧抿着嘴,笔直地盯着我的双眼。迎着她的目光,我只觉自己要被吸入那猫一般硕大的眼瞳里。终于,她松开了手,转身拿起地上用来给花草浇水的水管,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下一瞬,从水管中喷出的水便浇透了我的衣服。
“好凉!您这是干什么啊!?”
我不满地抗议。鹰央继续从手术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同样用水浸湿。
“湿成那个样子,应该能在高温里撑一阵。还有,用这个手帕捂住口鼻。在火灾中,最可怕的不是灼伤,而是吸入烟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尽可能压低身子,小心不要吸入烟雾。”
“等一下,小央,你真的打算让他进去吗!?”葵惊声叫道。
“小鸟向我保证了他会平安回来,所以没关系。对吧?”
鹰央重新转向我,递出手帕。我将其接过,信心十足地回答:“没错!”
“我很喜欢那个手帕的,你可一定要还给我。”
“当然。……那我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朝仓库跑去。“嗯,快去快回。”身后传来鹰央的声音。
仓库的门口同样喷吐着黑烟。我来到门口,用鹰央给我的湿手帕盖住口鼻,依言低下身子进入仓库中。
“妈的,这也太……”
火势比想象的还要大许多。仓库中的藏品几乎全都烧起来了,建筑内也充满了浓烟,木梁正熊熊燃烧。没时间了,要尽快找到加贺谷才行。我沿着里面的通路匍匐前进。火焰毫不留情地炙烤着皮肤,每次呼吸都会让烟雾窜入气管而不住咳嗽。
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我睁开眼睛,透过被烟雾刺激而涌出的泪水,发现了倒在通路侧旁的人影,便立刻弯着腰跑了过去。人影正是加贺谷,他正紧闭着双眼,可能是在爆炸时头部撞到了某个地方而昏了过去。我让他仰卧,然后用力拽他的脸蛋。
“喂,醒醒!快起来!”
听到我的叫声,加贺谷皱着面孔,缓缓睁开眼。
“唔、呜哇!这到底是……”
醒来的加贺谷立刻惊慌地摆动四肢。
“是你用自动点火装置放了火。别废话了,快点从这儿逃出去。”
他眨了眨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向后退去,与我拉开距离。
“……你要干什么?”
“我……要死在这儿。这样,春香就能得救了!”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了。春香一直受到室田教授的虐待,甚至当着我的面也会动手。他不是把她看作女儿,简直是当成奴隶。可对教授来说,那就是理所当然的。”
加贺谷紧闭双眼,像是在忍耐苦痛。
“她一直生活在痛苦中,得不到任何帮助,却总是对我那么温柔……所以,我必须要救她!”
“……救她?”我向他靠近。“把你自己烧掉,就算是‘救’她了?”
“没错!只要我背负罪名死掉,她就能获得幸福了!”
“放屁!”
我握紧拳头,用力揍在加贺谷的脸上。
“你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难道还想让春香肩负更多的罪过吗!”
他被打倒在地。我立刻又用双手抓住衣领,揪起他的上半身。
“肩负……罪过……?”
不顾鲜血从嘴角淌下,加贺谷只是愣愣地嘟囔。
“没错。春香就算能够逃脱法律的惩罚,也会永远肩负杀死父亲和内村副教授的罪过,以及牺牲了你而换得自由的罪恶感。”
“这……”
“她的精神已经被逼迫到极限了,不可能再面对这些事实的,最终恐怕会被罪恶感压垮,……而选择自我了断。”
“噫……”从加贺谷的喉咙中发出不成声音的叫声。
“那、那我该怎么办……?”
“当你注意到春香想要杀掉父亲的时候,应该做的不是帮助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是立刻阻止她。你应该阻止她,理解她内心的痛苦,去成为她的依靠!”
他的表情逐渐失去生气。
“你说这些也已经晚了!我、我已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是,已经晚了,所以不要再错下去了。你要从这儿走出去,和春香一起承担罪责。如果真的有什么办法让她得到幸福,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或许你们要为此等许多年就是了。”
我松开他的衣领。加贺谷颓然垂下头颅。
“离开这儿吧,这是为了你深爱的女人。”
听到我略显老套的台词,加贺谷用双手捂住脸,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好的”。借着我的肩膀站起身后,他和我一起弯下腰走向出口。就在这时,从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不吉祥的声音。循声抬头看去,我瞪大了眼睛。只见架在天花板的木梁被大火烧成两段,笔直冲我们掉落。
“趴下!”
我和加贺谷立刻卧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巨响在四周回荡。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禁愣得失声。燃烧木梁正好掉落在通路前方,堵住了出口。
我焦急地回望四周,然而周围全都是高耸的火墙,不见出路。加贺谷指向火焰。
“这不是逃不出去了吗!我们要怎么办!?”
“说什么玩意儿呢!这还不都怪你!”
我恼怒地回怼,同时拼命思考着逃离的方法。然而不论怎么想,都想不到出路。只能等消防队来了,可是……我抬头看向烟雾笼罩的天花板。没了负重的大梁,其它部分就要承受更大的重量,在火焰中岌岌可危,整个仓库随时都有可能崩塌。在那之前,烟雾会先充满这个空间,我们会因一氧化碳中毒而身亡。
哎,刚才说得那么大言不惭,到头来我也要让她负罪前行了。头脑中闪过鹰央一脸坏笑的面容。请您千万不要为此感到责任,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了我,您一定也能自己好好过下去的。
就在我坦然准备面对终结时,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响彻四周。
“……咦?”
我愣愣地嘟囔。只见一个庞大的物体从面前飞速穿过,一头栽进熊熊燃烧的瓦砾中。
“摩托车……?”
看到横亘在火焰深处的那个物体,我不解地眨了眨眼。摩托车的外观狰狞凶猛,看上去很熟悉。
“这边!快过来!”
隔着浓烟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叫声。闻此,我立刻站起身,拽起加贺谷的手臂。
“快走!”
“去哪儿啊?这儿什么都看不见!”
“少废话,跟我来!”
她说“快过来”,那我听她的就对了。我摒住呼吸以避免吸入烟雾,很快从泪水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仓库的墙壁。只见墙壁上被撞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我拽着加贺谷的手,立刻跳了进去。瞬间,周围的烟雾消失不见,我躺倒在地上,大口吸气,冰冷的空气灌入滚烫的肺中使其冷却。
“总算是得救了啊。”
眼前出现了穿着手术服的双腿。我抬起头,露出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会回来的。”
“装什么蒜,要不是我把墙壁撞开,天知道会怎么样。”
鹰央扬起嘴角,一脸坏笑。
“真的多亏了您的救助。不过,那个不是鸿之池的摩托车吗……”
说到这儿,我才注意到旁边鸿之池跪在地上,泪水涟涟。
“我的车子……我可爱的Z1000……”
她双手抱头,悲切地呻吟。哦哦,原来是这个人启动了无人的摩托车,在墙上撞出了缺口啊。有了那辆车在火墙上撕开缺口,我们才能平安逃生。
“呃,怎么说呢……节哀顺变吧。我的车也被烧毁了,能明白你的心情。”
我站起身,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只见鸿之池猛地抬起头,恨恨地盯着我。
“我家孩子可是牺牲自己救了你的,你可要赔我一辆新的才行!”
“呃……我也要买新车啊,没钱赔……”
“你赔我嘛!”
鸿之池泪花四溅地逼至我的面前。
“知道了、知道了,我赔,我赔你就是了,你先冷静一点。”
“别闹了,快点往后退。再过一会儿,仓库就该烧塌了。”
在鹰央的催促下,我们进一步远离逐渐被火焰完全吞没的仓库。这时,春香走了过来,在加贺谷面前停住脚步,表情僵硬。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你。”
加贺谷垂下了头。春香缓缓靠近,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抑制不住地低声啜泣。加贺谷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远方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声。看着火光映照下的两名凶手的身影,我朝鹰央拿出浸湿的手帕。
“谢谢您的手帕。刚才不小心弄脏了,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您。”
“不用在意了。只要你遵守了约定就好。”
鹰央微笑着,从我手中接过了手帕。
就这样,从“阴阳师的诅咒”开始、发展到“人体自燃现象”的这一连串事件,终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