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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二位到底在搞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成濑露骨地长叹了一口气。
时山文太从钟楼顶部摔落后约三小时,我和鹰央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屋顶搭盖的“家”中,与田无派出所的刑警成濑谈话。呃,“谈话”一词或许不太准确——成濑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几近“问讯”。
三个小时前,时山文太从钟楼上坠落,当场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我和赶来的急救队员立刻开展抢救,同时运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急救部的值班医生接手继续施救,总共治疗了近一个小时,然而患者未能恢复心跳。
一般而言,接收治疗的患者若是显然因非疾病原因死亡的,医院需向当地派出所(我院是向田无派出所)报告。然而这次因为有我和鹰央目击了死者坠落,并当场叫了救护车,情况较为特殊,就算田无派出所的夜班警员来到现场也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于是我动用了秘密手段——直接联系了田无派出所里被叫成“鹰鸟搭档(我十分讨厌这个外号)负责人”的成濑。
接到我们的联络后,成濑虽然恼怒地说着“您们又多管鬼事了吗!?能不能让人省点心!”,但还是安排了出警,并亲自前来“问讯”。
“前几天调查了时山惠子跌落死亡的事件,结果今天就看到时山文太从钟楼上面摔下来了。”
鹰央十分笼统地说明道。成濑摇了摇头。
“我说了多少遍了,外行请不要干涉警方办案。”
“你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们警方会认真负责地进行调查’。问题是这次你们警察只是把时山惠子的死亡断定为自杀,没有进行任何调查,所以只能由我们出面行动了。”
“唔……”听到鹰央无可辩驳的理论,成濑无言以对。
“那,您二位今晚为什么要去那座废弃的医院?您们是知道时山文太在那儿吗?”
大概是察觉了自己讲理讲不过,成濑转换了话题。
“如果有人闯入那个医院,我们会知道的。结果就发现,今晚本该回到了名古屋的时山文太出现在了那儿。我们猜想这或许会和时山惠子的事件有关,就赶到了医院。”
“请等一下!”成濑皱起眉头叫道。“有人闯入医院的话,你们会知道?为什么?而且,你们是怎么知道闯进来的人就是时山文太的?”
“还能为什么,我们从摄像头的画面看到了他啊。”
“摄像头!?上次的事件之后,你们在那儿安放了摄像头吗?”
“不,那个摄像头是几个月前一个叫下田的男子安装的,所以也拍到了上个礼拜坠亡的时山惠子。”
“几个月前!?那个叫下田的到底是什么人!?”
成濑被鹰央极不友好的说明搞得头大,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这个吧……”
没办法,我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成濑。虽然对下田感到有些抱歉,不过鹰央答应他的只有“不公开私人文件夹中的内容”和“不让我和鸿之池对他下手”,向警方讲述详情并不会构成违约,只不过感觉有点不讲仁义就是了。
在我心怀对下田的一丝歉意完成了说明后,成濑像是忍耐头痛一般伸手按住了额头。
“有那个录像的话,为什么没有提供给警方?”
“你们不是已经判断自杀,不再调查……”
鹰央立刻插嘴回答。“好好,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成濑只好妥协。
“之前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请把上次时山惠子的,以及这次时山文太的录像提供给我们,我们来进行调查。”
“喂,你有什么脸说既往不咎。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条子张口闭口就是自杀,根本没打算好好调查……”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快步绕到揪着问题不放的鹰央身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样下去,就该没完没了了。
“要我们提供录像也不是不可以,我们作为‘正直善良的公民’,也有应尽的责任。不过,既然要提供,如果录像不能得到充分的利用,岂不是白白浪费资源?”
我讽刺地说道。“您什么意思?”成濑扬起了浓重的眉毛。
“我是在问,警方究竟有没有打算认真调查这次的事件。如果还是和上次一样,用一句‘没有人为故意的因素’打发掉,我们自然是不愿意的。”
“现在检方正在调查时钟山医院的案发现场,之后也会仔细检查时山文太的尸体。至于是否继续调查这次的事件,要等到结论出来再说。”
“那种像官老爷们在国会上答辩的话,您还是留着说给丈母娘听吧。这次的事件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是显然的杀人案件。文太先生是被人杀害的。”
“……您是说,您目击到了时山文太被人从楼顶推落的瞬间吗?”
成濑略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问道。
“不,文太先生落下来时,我看到钟楼上只有他一个人。”
再不把手松开,我就要被咬了。估摸着时间,我悄悄移开了捂着鹰央嘴的手。得到解放的鹰央先是同意说“我也只看到他一个人”,然后不解气似地狠狠咬向我的手。一阵剧痛直冲脑门,我不由得发出短促的惨叫。
“那您说,他是怎么被杀害的?如果钟楼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很明显不是意外就是自杀吧。”
“不是那样的。”
我因鹰央尖锐的犬牙痛得皱眉,同时摇了摇头。
“落下来的前一瞬,文太先生按着胸口向后仰了过去,像是被枪弹击中了胸膛一样。”
“……您是说,时山文太被人狙击,结果从钟楼上掉下来了是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人狙击了,但当时他的身体肯定出现了某种异常。文太先生是被人杀害的,不只是他,他的妹妹时山惠子女士也被人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
我不容置喙地说道。成濑面露苦涩,抱着圆滚粗壮的双臂一言不发。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
“十九人……”
一分多钟后,成濑才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根据调查发现,自十一年前因医疗过失而陷入绝望的女性患者起,至今已有十九人从时钟山医院的钟楼上跳下来自杀了,其中包括最近身亡的时山惠子和时山文太。”
“十九人……”
听到超乎想象的数字,我不禁失语。原本以为网上流传的“十多人”只是为了吸引眼球而夸大了事实,没想到不仅不是夸张,而且真实数字已接近二十人。……难怪“废弃医院的诅咒”会流传如此之广。
“除了这次的时山文太以外,之前身亡的十八人均以自杀结了案。”
成濑不紧不慢地顿了一顿,然后朝我们投来锐利的目光。
“您二位是认为,之前从钟楼上跳下来的那些人也都是被人杀害的吗?在这十余年间,有人不显山不露水地接连杀害了近二十个人?”
他低沉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撼动空气。周围的气温似乎迅速下降,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之前那些事件的情报,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说无法排除那个可能性。怎么样,你不觉得该好好调查一下吗?”
鹰央收起下颚,扬起目光盯向成濑。后者绷着脸,双唇紧闭。这时,响起一阵震动音,成濑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手机,向我们致歉后接通了电话。通话持续了约三分钟,然后他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是同事打来的,说有人通过国际长途提供了关于时山文太的情报。”
“国际长途?”我不解。
“是的。他的哥哥时山一志联系了警方,称‘弟弟在电话里说了些奇怪的话,还说要去时钟山医院,我有些担心他的情况’。”
“时山文太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他的哥哥的?”鹰央立刻追问。
“具体时间我还不清楚,不过大约是时山文太从钟楼上跳下来的前后。”
从钟楼跳下之前,文太联系了远在新加坡的哥哥。这意味着什么?我拼命思考着,这时成濑开了口。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二位。根据现场勘察员的判断,我们决定对时山文太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
“真的吗!?”鹰央立刻抬高了嗓门。我也不由得向前探出身子。
只有当警方判断事件存在人为故意的可能时,才会进行司法解剖。也就是说,警方终于开始认为,这次的事件并非单纯的自杀或意外,而有可能是人为的犯案。
“是的,遗体很快就会送到市内的大学附属医院。”
一般来说,司法解剖会由医学院法医学的教授主刀,以求找出一切犯罪的线索和痕迹。
“那么,就会在田无派出所成立专案组,把这次的事件当作杀人案件进行调查对吧。对于时山惠子女士,以及之前的其他被害者,警方也会调查吗?”
我急切地问道。成濑皱起面孔,摆了摆手。
“事件发生还没到三个小时呢,我们哪里会知道那么多。现在能确定的只有进行司法解剖一件事。”
说完,成濑站起了身。
“那么,我还要陪同运送遗体,今天就先告辞了。还有,时钟山医院里的录像请尽快发给我们。之后还会找二位详细问话的,请做好准备吧。”
留下了这样一番话后,成濑便离开了“家”。
“没想到还要来找我咨询案件,看来他总算是想帮我们一把了。”
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说刚才那个“详细问话”百分之百是“给我把今晚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出来”的意思吧。在心中暗暗吐槽时,只见鹰央转过身来看向我。
“小鸟,你知道时山一志的联系方式,对吧?”
“是的,他给过我他的名片,如果由梨出现什么情况,就要我立刻联系他。”
“把名片给我。”鹰央冲我伸出手。
“您是要打电话给一志先生吗?”
我从钱包中取出前几天收到的名片,递给鹰央。
“没错,有几件事我需要找他确认一下。”
她拿起沙发旁茶几上面的自己的手机。
“您要问文太先生落下来之前说了什么吗?”
“嗯,那是其中之一。”
“没必要现在就问吧。一志先生应该已经接到警方的联络,知道文太先生去世了。他的妹妹离世才一个星期,他的弟弟也跟着离世了,他受到的打击应该不小,还是过一阵再联系他比较好吧?”
“过一阵就没有用了。”
鹰央一边输入号码一边嘟囔。
“没有用?”
“对。我要确认时山一志是不是真的在新加坡。现在距离案发才三个多小时,肯定不够从时钟山医院回到新加坡的。”
“您是要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吗!?”
我不由得叫出声。鹰央停下手指的动作,冲我瞪了一眼。
“废话。存在血缘关系的人接连死亡,首先就应该怀疑他们的家人。”
“可是,一志先生他没有动机……”
“他们是兄弟姐妹,私底下有着外人不知道的芥蒂并不奇怪。说不定是为了争夺遗产。”
“遗产……一志先生比起文太先生和惠子女士要富裕得多吧。”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目前连被害的手法都不清楚,怀疑所有相关人员是常规操作。”
说完,鹰央点了一下“通话”键。响起了微弱的拨号音,数秒过后,大概是电话接通了,鹰央开口说道。
“是时山一志吗?我是天久鹰央,打电话是有事想问你。不过你是在新加坡没错吧。现在我打的是国际长途,说明那边肯定是新加坡了。也就是说,三个小时之前你没有在时钟山医院……”
她一气呵成地说到这儿,我便慌忙夺过她的手机。
“哎,你干什么!?”
鹰央大声抗议。我没有理会,向一志说道。
“很抱歉突然打扰了,我是前几天与您见过面的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生小鸟游。关于文太先生不幸过世,还请您节哀顺变。实际上,我们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您,所以冒昧打了电话。我知道您现在很不容易,不过能否占用一点您的时间呢?”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志“呃……”的疑惑声音。我(一边躲开鹰央试图夺回电话的手一边)向他解释,方才说话的人是我的上司,同时也是由梨的主治医,并尽可能用恭谨的语气说明鹰央或许会问出一些冒犯的问题,请求他的谅解,然后才向鹰央说“这样总行了吧”,切换到扬声器模式。
“那么,第一个问题。听说今天夜里时山文太给你打电话了,他在电话里具体说了什么内容?”
毫无前兆地,鹰央开始了提问。对于刚刚痛失胞弟的一志而言,这显然不是合适的提问,但鹰央无从察觉其中微妙的道理。更要命的是,她本人对此毫无察觉,从而频繁引发冲突。我要尽可能跟着才行。这样想的时候,手机中传来了一志的声音。
“说实在的,我也没太能理解他的话。说什么‘知道了藏宝在哪里’,还有‘惠子就是因为那个死的’之类的。”
他的语气中虽含有困惑,但从中并没有感觉到对鹰央无礼态度的怒意。我悄悄放下心来。
“藏宝?你是指战争时期时山家的祖先藏起来的那笔财产吗?”
好像在网上见过类似的传闻。
“是的,我以前也听过这种话。据说是我的曾祖父预料到日本会战败,在战争结束前把大部分财产兑换成宝石,藏在了某个地方。我一直以为只是个谣言。”
“为什么时山文太突然说出这种话,你知道吗?”
“我还想知道呢。只不过,文太说的内容不止那些。他还说什么‘最近好像被人监视了’‘有谁在追着我’,简直莫名其妙。”
“监视?谁在监视他?”
“我不知道啊。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根本搞不懂。”
一志的语气里也满是困惑。
被人监视,遭到追赶——只听这些描述,有点像是被害妄想。此类症状常由精神性疾病引发,不堪忍受妄想的折磨、为了摆脱痛苦而选择自尽的患者不在少数。
然而,文太的行为果真是妄想在作祟吗。实际上,他是当着我的面,表现出仿佛被人狙击一样的动作,从而坠落身亡的。他会不会是真的受人追杀,最终命陨废墟的呢。
若真是那样——文太所说的“藏宝”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陷入混乱的我抱着脑袋,这时从手机中传来一志的声音。
“那个……刚才警察联系了我,说文太已经死亡了。小鸟游大夫,您知道这件事吧?”
“……是的,我知道。”
“那,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我本来是想问警方他是不是病死的,但他们好像不肯回答……”
到底该不该告诉他文太死亡的经过呢?犹豫了片刻后,我静静开口。
“文太先生和惠子女士一样,是从时钟山医院的钟楼顶部坠落身亡的。”
手机的扬声器中传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沉默了十数秒后,一志才勉强开了口。
“他为什么会从医院……不是回名古屋了……”
“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看来他又回到东京了。”
“那是说……文太也是自杀的吗?跟着惠子走了吗?”
“不,这可说不定。”鹰央松开了抱着的双臂。“时山文太可能是被人杀害的。包括你的妹妹惠子之死,或许也不是自杀或意外,而很可能是杀人案件。”
“杀人……案件……”
对方再次陷入沉默。大概是面对接踵而至的冲击性事实,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喂,在听吗?我还有别的事想问你呢。”
鹰央问道。“呃、哦……”一志这才愣愣地回答。
“十一年前,时钟山医院里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你知道吗?”
听到鹰央预料之外的提问,我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可那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一志的声调立刻低了下去。因为那件事,祖祖辈辈经营的医院陷入了绝境,对他而言想必是痛苦的回忆。
“有没有关系,目前还不知道。但为了解决事件,现在要收集一切可能相关的情报。”
“解决事件?您不是医生吗,为什么要调查事件?”
听到对方理所当然的疑问,鹰央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了治好时山由梨。”
“……治好由梨?”
“没错。时山由梨面对母亲可能抛弃了自己而自杀的事实,感到十分痛苦。直到搞清楚母亲究竟遇到了什么,她都不会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所以,作为她的主治医,我向她承诺了,一定会解开事件的真相。”
鹰央铿锵有力地说完,看向我手中的手机。
“想要拯救你的侄女,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明白了。”
沉默了半晌,一志淡淡地开始了叙述。
“我记得患者名字叫畑山理惠,是四十多岁的女性。因呕吐和腹痛,到父亲的门诊处就诊,拍摄了腹部的X光片,诊断为病毒性肠胃炎,开具了相应的药物。”
“那个诊断结果有错误吗?”
“不,不是的。之后过了大约半年,畑山女士因为咳嗽不停,还伴有咯血,又来到我院就诊。诊断结果为肺癌,已经到了晚期,无法进行手术治疗,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
“四十多岁就得了肺癌晚期啊……确实挺少见的,不过也不是不可能。但听你这么说,好像跟医疗过失不沾边啊。”
鹰央不解地歪起头。
“问题出在半年前拍摄的腹部X光片上,片子拍到了肺的下叶。”
拍摄腹部X光片时连带着拍到了肺的下叶,这并不稀奇。听到这儿,我依稀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从那张片子的肺部成像上,发现了癌症的迹象,对吧。”
“……是的,正如您所说。”一志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X光片是为了诊断呕吐和腹痛的病因而拍摄的,医生自然也会将注意力放在胃和肠上,就算偶然拍到了肺部的病变,也可能没有察觉。
“这个能不能算是医疗过失很不好说啊。不过,你的父亲为此向患者道歉了。”
“是的,没错。父亲认为这是自己的过失,向畑山女士和她的家人道歉了,说如果半年前能注意到癌症的迹象,或许还有救。道歉过后第三天,畑山女士就从屋顶的钟楼上……跳下去自杀了。”
这实在是令人悲伤的故事。沉重的气氛笼罩在屋内。鹰央轻吐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
“之后,你的父亲遭到媒体的责备,被说成是因过失耽误了癌症的治疗、把患者逼上了绝路的医生。”
“畑山女士的哥哥碰巧是媒体的从业者,他发起了一场活动(campaign)来批斗父亲和我们医院。那个时候,医生和医院很容易成为舆论的攻击对象,这类新闻也容易博得收视率,其它电视台也马上跟了进来。再加上当时很不巧没有别的大新闻,父亲的医疗过失连着好几天都被早间节目拿来点名,甚至还有人骂他是‘杀人医生’。”
听筒中传来牙关紧咬的咯吱响声。
“在那之后,来医院就诊的患者大幅减少,经营状况迅速恶化,难以忍受的父亲就从钟楼上面跳下去了,……就像要追随畑山女士的脚步一样。”
一志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您问够了吗?”
他的声音中透着显然的疲惫。
“最后告诉我一件事。那个叫畑山理惠的患者,除了哥哥以外还有其他家属吗?”
“我记得她的父母已经离世了,不过她是位单身母亲,带着一个儿子,当时还是小学生。”
“是吗。”
鹰央嘟囔了一句,然后抱着双臂陷入了沉思。
“……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手机中传来一志的声音。见鹰央正在思考没有作答,我便开了口。
“那个,一志先生,您现在还在日本吗?是不是还有文太先生的葬礼之类的事情要处理……”
“不。”沉默了少顷,一志回答。
“这次我就不回日本了,文太的葬礼尽可能交给他的前妻处理。有必要的话,我会支付葬礼所需的费用,但不会回国。”
“是因为工作忙吗?”
“工作忙是一回事,不过……我已经,害怕去日本了。”
“害怕?”
“是的。先是妹妹死了,然后又是弟弟,虽然从情况看上去是自杀,但我总觉得背后有秘密,好像有人在……把时山家的人一个接一个杀掉。所以,在搞清楚事件真相之前,我打算一直留在这儿。就算有人真的想取我性命,也不太可能波及到距离好几千公里的新加坡吧。”
一志的语速飞快,显然是极为恐惧。
“……时山家的人,这儿还有一个呢。”
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一志慌忙掩饰一般回答。
“当然,我也是打算把由梨接到新加坡来的。”
“我明白了。那么就不多打扰了,请您保重。”
我殷勤地问候道,然后挂断了电话。一想到他只顾着自己保命,在我说出来之前完全没有提及刚刚痛失亲人的侄女,我便感到心中恼怒。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怒意仿佛也跟着释放了出来。他的弟弟和妹妹接连殒命,或许陷入了某种恐慌,想要一心保命也不是不能理解。比起这些,要集中注意力揭开事件的真相才行。
如果真是像一志刚才说的那样,时山家族被某人盯上,那么下一个成为目标的,便很有可能是家族中唯一在日本的由梨。如果不搞清楚时山惠子和时山文太兄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由梨的安全就无法得到保障。
不对,等一下。我伸手按住额头。我们应该追寻的不只是时山兄妹的事件。根据成濑所说,已经有十九个人先后从那个钟楼跳下来死亡了。那些人也都是被人杀害的吗?那样的话,犯人的目标就显然不只是时山一家的人。
在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设法让十九个人从钟楼上跌落——这样的连环杀手真的存在吗。若存在,犯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以怎样的方法,让那些人跳楼运命的呢。我感到轻微的头痛,不由得皱起面孔。
想不到需要如此大量杀人的理由,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不接触被害人地将其从楼顶推落。我开始觉得,这一切会不会都只是我们的错觉。包括时山兄妹在内,警方对迄今为止的所有遇害者的结论都是自杀。我们或许只是因为由梨的一句“妈妈不可能会自杀”,便无视了警方的结论,想当然地认为那些人都是遭到杀害的。
从楼顶跌落前,时山文太的确按住了胸口,仿佛被枪击中。但,如今再回想,我却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有多准确。当时周围很暗,距离他又很远。文太在我看来像是被击中,会不会只是因为强烈的主观臆断?
究竟哪边才是真相?脑袋愈发感到疼痛。
“鹰央老师,惠子女士和文太先生从楼顶上跌落,真的是人为的案件吗?重新一想,好像又有点像是自杀……”
我小心翼翼地提问,只见鹰央忽地站起身,走向电脑桌。坐到椅子上,她启动计算机,在屏幕上调出了录像。画面中,大腹便便的文太正费力地攀爬着钟楼外墙的铁梯。这是文太跌落前在屋顶拍摄到的情况。
鹰央操作鼠标,将录像快进。
“哦,您是要把录像发给成濑先生吗?”
我小声问道,然而鹰央依旧盯着屏幕,锐声喝道“给我安静一点!”她的魄力是如此惊人,我不由得立刻捂住嘴陷入沉默。
她一定是注意到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观看这段录像以寻找线索……这时,我忽然发现鹰央闭上了眼睛。
她怎么了?正当我歪头不解时,轻微的爆裂声传入耳中。我立刻睁大了眼睛。这个声音我听过。时山惠子跌落前的录像中,也出现了这个爆裂音。
“刚才那是……”
我嘟囔着,与此同时,画面中传来了响亮而沉重的声音。那是时山文太的庞大身躯落到地面时的撞击声。
和惠子那时一样,在文太跌落之前,现场出现了轻微的爆裂声。这说明……我半张着嘴愣在原地,只见鹰央缓缓睁开了眼睑。轻声说道。
“这不是自杀,……是他杀。”
2
凄厉的电话铃声将我的意识从深深的水底强行捞起。躺在沙发上睡着的我伸出手摸索,拿起旁边茶几上放着的内线电话话筒,同时披在身上权当毛毯的白大褂滑落到地板上。
“您好……这里是综合诊断部的医局……”
刚刚睡醒,嗓音仍然沙哑。昨晚目击了时山文太跌落身亡后,便直接在鹰央“家”的沙发睡下了。经过成濑的“问讯”,又和远在新加坡的时山一志通完电话后,已是凌晨三点,回到家也睡不了多长时间,便和前天晚上一样,又在沙发上过了一夜。看向墙壁上的挂钟,表针即将指向上午八点。
“这里是一楼前台。”
话筒中传出了接待员的声音。刚睡醒的大脑仍然迷糊,像是塞了压舱的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听到女子清脆明亮的嗓音,我不由得晃了晃脑袋。
“那个,能不能把声线压低点……”
“嗯?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
说着,我回望室内。旭日高升,然而在遮光帘的阻挡下,屋里仍旧昏暗。我在沙发上躺下时,鹰央还坐在电脑前,但眼下不见她的身影,应该正在卧室睡觉。
“您有事吗?”
“有人想和综合诊断部的医生谈一谈。”
“和我们谈?”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如果是成濑,应该不会到前台,而是直接找到这个“家”里来。
“是的,呃……是一位叫做时山文太的人的前妻。”
时山文太的前妻!?我只觉大脑瞬时清醒了。
“麻烦您让她在那边等一会儿,我们这就下去!”
挂断电话,我从沙发上站起身,这时房间深处“永不开启的门闩”打开了,从中出现穿着手术服的鹰央。
“吵死了啦。谁打的电话啊?”
鹰央揉着眼睛,不耐烦地问道,看样子是被我的声音吵醒了。波浪般的卷发比平常蓬得厉害,大概是睡觉时压的。身上的手术服凌乱不堪,纤瘦的肩膀露出一边,衣服下摆也被掀起,露出肚脐周围雪白的皮肤,兔子形状的白色拖鞋也只在一只脚上穿着。
“哎,您瞧您这样子,像个没睡醒的孩子似的,出去也不怕丢人。”
我来到她跟前,帮她理好身上的手术服,盖住裸露的肩膀和肚脐,又拿起桌上的梳子开始梳理她的头发。
“说谁像个没睡醒的孩子呢……我可是成年的淑女……”
许是难以抵挡睡魔的攻势,鹰央的反驳有气无力,任凭略带茶色的柔软长发被我摆弄。眨眼间,她的身体边开始左右缓缓摇摆。
“您别站着睡觉啊!”
“我没睡,我绝对没睡。”
鹰央猛地仰起头,摆动了两下后,朝我看来。
“然后呢,刚才那是谁的电话?”
“文太先生的前妻在一楼等着,说是想和我们谈一谈。”
“时山文太的前妻!?”鹰央因困倦而眯起的眼睛猛然睁大。
“你怎么不早说啊,说不定能听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呢。别磨蹭了,快走。”
瞬间清醒过来的鹰央挥开我拿着梳子的手,抬脚便朝门口走去。
“哎呀,您等一下啊,至少披件衣服再出去。”
我慌忙抓起自己的和她的白大褂,追在了她的身后。
“请您节哀顺变。”
我深深低下头说道。坐在一旁的鹰央也急忙跟着低头。
“谢谢您。”
坐在我们对面的女子用凛然的声音回答。
“我是时山文太的前妻田边真知子。”
来到一楼后,我们见到了候在前台的田边真知子,便带她来到了空余的门诊室。本来是想去住院楼的谈话室,不过里面好像有人占用,就找了这间空屋子。我报上姓名,又向她介绍了鹰央。听到鹰央是我的上司,还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真知子先是瞪大了眼睛,尔后恢复了悲伤而略显僵硬的表情。我小心着不致失礼地打量真知子。她看上去年过四十,体态有些发福,衣着打扮和手提包显得沉稳,又从中透着一股典雅。
“感谢二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
“哪里,您言重了……”
我回答,然而真知子摇了摇头。
“我其实也是医生,在市内一家小医院里当着外科医,所以能看出来二位昨晚值了夜班,可还是挤出时间来了。”
她似乎看穿了我们才刚刚睡醒,不过误以为我们是因值夜班而睡在了医院。
“不,我们没有值夜班,只是因为调查……”
因为调查她前夫相关的事件而彻夜未眠——这种话自然没有必要说出来。我立刻伸手堵住鹰央的嘴,回答“是的,您说的没错……”同时挤出僵硬的笑容。真知子朝我们投来讶异的目光,同时将放在一旁的纸袋摆到了桌上。“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看样子是装着点心的礼盒。
“您太费心了。”
我刚要接过,却被鹰央从一旁伸手抢了过去。
“这不是那个吗,那个超有名的传统糕点店的礼盒。这哪里有人会嫌弃啊。”
看到纸袋里的物品,鹰央开心地叫道。
“我能现在就吃吗?”
“呃、当然,请吧。”
真知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闻此,鹰央立刻取出礼盒,迅速撕开包装。我刚要出言责备,不过转念一想,还是让她吃点东西更有助于谈话,于是再次朝真知子低头致歉。
“真是对不起。”
“哪里,您不必在意。既然是送的东西,看到当着面吃下去更开心。”
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那么,您今天来找我们是什么事呢?”
侧眼看着鹰央小口嚼着盒子里装的铜锣烧,我问道。
“我听警方说了,时山从楼顶跌落后,是您二位负责了施救,所以想向二位道谢。”
大概是成濑告诉她的吧。至于我们目击了文太跌落一事,看来他没有提及。
“您是昨晚接到文太先生的消息的吗?”
“是的,差不多是零点的时候吧。我的手机突然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时山从时钟山医院摔下来死了,问我能不能去确认一下身份。我不知道他人在东京,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真知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不过您已经和文太先生离婚了,警方为什么还联系了您呢?”
“据说时山的家人只剩下在新加坡的哥哥和还没有成年的侄女,警方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吧。”
她叹了口气。这时,吃完了一个铜锣烧的鹰央插了进来。
“我说,你为什么和时山文太离婚了?”
听到她如此直率的发问,我的面颊不由得抽搐。这确实是一条需要了解的情报,但我本来打算稍后用更委婉一点的方式打听的。真知子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懂鹰央的话一般。我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她被激得暴怒。愣了数秒后,真知子忽然扑哧一笑。
“没想到你会问这种事,真有意思。你这样的孩子,我还挺喜欢的。”
她耸了耸肩,用和蔼的口吻说道。看来她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对鹰央另眼相看了。我松了口气,而一旁的鹰央则是嘟囔着“孩子……?”皱起眉头。我立刻从礼盒中取出一个铜锣烧塞进她的嘴里,免得她又多嘴。
“真是不好意思,问了失礼的问题。”
我向真知子道歉。真知子急忙摆了摆手。
“没关系的,我也正好想聊聊那个人。嗯,要问为什么离婚,我想应该是因为他太铺张浪费,而且对女人不专一吧。”
“花钱大手大脚,还搞婚外情吗?跟那种男人离了就对了。应该说,你怎么就和那样的男人结婚了呢。”
鹰央咽下嘴里的铜锣烧后,又开始出言不逊。我说你就不能别出声老老实实地吃铜锣烧吗……
“是啊,怎么就和他结上婚了呢。我和时山是大学同学,又是在同一家医院当了实习医,大概是日久生情了吧。”
真知子怀念一般眯起眼睛,望向天花板。
“离婚是离了,但毕竟跟他好过,没那么容易忘掉。所以,听到时山死了的消息,我特别震惊,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察觉到自己眼角渗出了泪,真知子慌忙掏出手帕拭去。
“所以我才来了这儿,想着会不会留有时山的一些物品。真是对不起,因为这点理由就跑过来打搅。”
“哪里,您言重了。不过文太先生的物品全部由警方带走了,这里什么都没留下。”
“这样啊,真是遗憾……”
真知子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见此,我急忙开了口。
“那个,关于文太先生物品的继承……”
“哎呀,这应该办不到吧。我不太懂法律,不过我们很早前就离婚了,我应该是没有什么继承权。而且就算有,我也不要,估计他留下的债要比钱更多吧。”
“债?”我不由得问道。“文太先生负债了?他不是在名古屋开了诊所吗?”
“说开也只是不到一年,而且来看病的人很少,听说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开办诊所的时候还找银行贷了款,加起来应该欠了不少钱吧。”
“毕竟最近这个行情,想开诊所不容易啊。”
鹰央一边小口嚼着铜锣烧一边嘟囔。真知子苦笑道。
“是啊,而且他的专业还是糖尿病内科。听那么胖的一个男人说什么‘少吃甜食’‘每天多运动’,估计患者也不乐意听吧。”
这还真是……
“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事业不太顺利,所以他一直很苦恼。但也没必要因为这个就自杀吧。有什么想不开的,找我商量一声不也行吗。”
真知子再次用手帕擦拭眼角。见她认为文太是自杀身亡,我先是感到奇怪,但很快就明白了。恐怕成濑在联系真知子时,仅仅告知了“我们认为他可能是自杀”,这样就可避免谣言扩散而吸引媒体的风险。就算之后确认是人为案件,只要到时候重新解释就行了。我警惕地看向侧旁,担心鹰央会不会多嘴,然而她的嘴里正塞满了铜锣烧,无暇插嘴。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上班前还要听我唠叨这些。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能和二位聊上几句,我心里好受了点,谢谢你们。”
真知子站起身,露出坚强的微笑。看到她推开门准备出去,我下意识地叫住了她。
“那个……”
她握着门把手,转过头来。
“文太先生的葬礼会由您来办吗?”
“嗯,当然。”真知子当即回答。“虽然分手了,但毕竟也是当了十多年的夫妻,我跟他像是……怎么说呢,心心相印的关系吧。所以,我要负起责任把他送走。”
“能有您这样出色的伴侣,文太先生想必非常幸福吧。”
“真是那样就好了。”真知子微微一笑,离开了门诊室。
“鹰央老师……”
我转过身来,只见鹰央正不住地拍着胸口,大概是吃铜锣烧噎住了。
“我们一定要揭开这次事件的真相,证明文太先生不是自杀的。”
“嗯?怎么了,突然这么有干劲。”
鹰央总算是咽下了铜锣烧,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样下去的话,真知子女士不是太可怜了吗。虽说是前任,但丈夫突然过世,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包括这次的事件在内,死亡基本上都是突然降临的。”
她停住了伸向下一个铜锣烧的手,表情变得格外严肃。
“当然了,有些疾病,比如癌症,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测死亡的时期,但也不能给出精确的时间。目前的医学……应该说人类,还没有达到能够百分之百地预测死亡的水平。”
我不是很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但不意间已被她的话吸引。
“反过来讲,‘死亡’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自然也包括你和我。你当医生这么些年,应该很清楚,一个人的生命是由多种脏器分工合作而得到维持的,其中哪怕一个不能正常工作,生命就会受到严重的威胁。”
“是的。”我用力一点头。
“可以说,人的生命几乎是建立在奇迹般的平衡之上的,而这个平衡很容易被打破。所以,我们才会时刻注意身边的‘死亡’,并感谢奇迹般日复一日维系的自己的生命。我认为这才是对待生命应有的态度。尤其是在临床医学上,我们每天都要接触‘人的死亡’,对此应该有更深的体会。”
“相当于是‘死亡的象征(memento mori)’吧。”(译注:memento mori,拉丁语,指象征死亡之物,警示人们“不要忘记死亡”)
诚如她所言,我在急救部已经见过无数因急病或事故而意外身亡的患者,其中不乏比我年轻的人。
“失去了身边的人,大家都会感到悔恨,希望自己在逝者生前能再多做些什么。我们无法完全避免这一点,但只要时刻不忘记身边的‘死亡’,至少可以减少那份悔恨。说白了就是,在乎一个人的话,平时就要多关照。”
“您说的没错。”我表示衷心的同意。
“那么鹰央老师,您有在乎的人吗?”
“我?”
鹰央指着自己,显得有些吃惊,但旋即含混地嘟囔着“嗯,有几个”,伸手要拿铜锣烧。
“您有完没完啊。再吃下去的话,要得糖尿病了。”
我立刻把礼盒举起。“再吃一个,就一个!”鹰央则是伸着双臂拼命恳求。哎,难得的真诚氛围全毁了。“真的是最后一个了哦。”我再三叮嘱着,从盒中取出一个小一些的铜锣烧递给鹰央。她立刻满面笑容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包装。
“也就是说,真知子女士的苦恼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我将礼盒放回纸袋里说道。鹰央不顾满嘴的铜锣烧回答。
“唔顾,唷其斯……”
“您咽下去再说话。”
鹰央咕嘟一声咽下了铜锣烧后,重新开了口。
“不过,尤其是对于自杀的死者,相关人员心中总是会产生强烈的悔意。如果能证明时山文太不是自杀,田边真知子心里或许会好受很多。”
一口气吃完了铜锣烧后,鹰央舔了舔手指,扬起嘴角。
“人家好心请我们吃了铜锣烧,我们也得解决了这次事件作为报答才行啊。”
3
结束了与田边真知子的谈话后,我们穿过了一楼的候诊区。预约了上午门诊的患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
“那就去巡诊患者吧。”
鹰央活泼地说道。“好的……”我软绵绵地回答。
“怎么啦,有气无力的。还没睡醒吗?”
“呃,没睡够倒是真的……”
您可真精神啊。我在心中暗暗吐槽。平时睡不够七个小时就会嘟囔“好累啊”“好困啊”摇摇欲坠的人,每当遇到有“谜题”出现,睡眠的时间再少都丝毫不显疲惫。她该不是磕了什么药吧……我怀疑地看向她。注意到我的视线,鹰央眯起眼睛问道“你那眼神什么意思?”我慌忙在胸前摆手回到“不,没什么”。
毕竟,有着超人大脑却无处使力的鹰央,只有在像现在这样解决“谜题”拯救他人的时候,才是发挥本领的最佳舞台,她会因此而兴奋也是难怪。对她而言,或许“谜题”本身便是让她的大脑分泌麻药的契机(trigger)。而每当她遇到“谜题”时都会被卷入其中的我,则只好祈祷她不会对那个脑内麻药成瘾(或许已经晚了吧)。
“真没出息。在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的时候,干的活儿不比现在累多了。”
“那倒是没错啦……”
“哎,你也已经三十了,身体吃不消了吧。”
“用不着您操心!”
再过两年你也和我一样。吐槽涌到嗓子眼里,但还是被我咽了下去。直觉告诉我,一旦说出口就会有血光之灾,而及时地止住了。
“瞧你锻炼成那个样子,结果骨子里还是老了啊。确实,到了三十岁的话,差不多可以算是中年了……”
我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鹰央格外让人火大的鬼话,一边叹了口气。我的心情糟糕不光是睡眠不足(以及鹰央扯皮)的后果。眼下由综合诊断部管理的入院患者只有时山由梨一人,也就是说,巡诊即等于与她见面,那么我们势必要告知她的伯父文太坠落身亡的消息。
由梨坚信自己的母亲不会自杀,一旦听到连伯父也坠亡,恐怕会认为有人在接连杀害时山家的人,而感到极端的恐惧——就像时山一志那样。她的精神本来就因冲击而不够安定,这下又要承受更大的负荷,这令我十分消沉。
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鹰央身后来到电梯前,这时从身后传来“鹰央!”的叫声。闻此,鹰央立刻僵住身子,颈部仿佛生了锈一般费力地扭向后方。我也跟着转过头去,只见一位模特般高挑纤瘦、令人眼前一亮的美丽女子,正叉着腰站在面前。
“姐、姐姐……”鹰央挤出一丝问候,声音中浸透了恐惧。
“哦,真鹤小姐,您早。”
我跟着问候。“早上好,小鸟游大夫。”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冲我露出心醉的笑容,但立刻切回可怖的面容瞪向鹰央。
“鹰央,我之前给你的文件,都处理好了吗?”
“呃……那个……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
鹰央的视线游离不定。哦,这么说来,大约两天之前她曾经“得流感的时候落下的副院长的活儿,姐姐一口气都给我拿过来了”地抱怨过。看样子,她显然还没有开始处理。
“我让你昨天晚上之前都处理好的吧。难道说你忘了?这不可能,因为无论什么事情你都会记住。但你还是没有处理,说明在你的心里我拜托的事情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真鹤用毫无抑扬的、十分规律的节奏说着,凑到鹰央的面前。她的脸上依旧盈满了笑容,然而目光中却全无笑意。
我一开始没太能理解,为什么鹰央会害怕如此温柔又贴心的姐姐,不过最近好像多少明白真鹤的可怕之处了。真鹤的鼻尖快要碰上鹰央的鼻尖了,后者宛如被肉食性猛兽盯上的小动物一般,僵在原地微微发颤。
“不,那个……我还有作为综合诊断部部长的工作……”
“你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副院长的工作同样很重要。现在就给我过来干活!”
真鹤一把揪住鹰央白大褂的后领。大概是明白了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鹰央颓然垂下脑袋。
“那就走吧。小鸟游大夫,鹰央就先借我用一阵了。”
真鹤转过头来,冲我重新露出柔和的笑容,然后揪住后领拖着鹰央离开了。那模样像极了幼猫被母猫叼住后颈,毫无力气地被带走。
“呃……总之请您加油吧。”
我目送满脸绝望的鹰央远去。看样子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花些时间慢慢准备,到时候如果她还没被放回来,我就只能一个人去见由梨了。
乘上电梯,来到(除了综合诊断部以外的)各部门医局所在的三楼。医局区的内部有淋浴间供值班医生使用,我借用其中一间冲了个澡,刮了胡子,在员工食堂吃过早饭,回到屋顶自己的板房办公室,换上了新的一套白大褂。
“差不多了吧……”
扣好白大褂的扣子,我低头看向手表。距离鹰央被真鹤绑架已过了约一个小时,然而仍不见她归来的迹象。时针即将指向上午十点,下午还有门诊,不能继续拖下去了。我离开板房,从楼梯降到十楼,前往由梨的病房。
敲门过后推开房门,只见房间里除了由梨之外还有一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面对由梨坐在钢管椅上。我认识他,是一志委托的律师,记得名字是叫沼本。
“哦,有客人啊,不好意思。”
我刚要离开,沼本站起身来。
“没关系的,我们正好也谈完了,我这就告辞。”
沼本拿起提包,对由梨说“那,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请你仔细考虑一下。”然而由梨只是低着头,没有作答。
“那我先告辞了。”
沼本没有在意由梨的态度,问候一句后,便从我身边擦过,离开了病房,旋即响起门关闭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内回荡。
“那个……由梨。”
听到我的问候,由梨仿佛这才注意到我一般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啊,小鸟游大夫……”她的声音细弱,脸色苍白,仔细一看全身正不住发颤。
“你没事吧?刚才那个律师跟你说什么了!?”
看到她如此羸弱的模样,我慌忙问道。明明正在从精神上打击中逐渐恢复,然而她眼下的模样却似乎又回到了刚刚得知母亲身亡一事的时候。
“他说,文太叔叔……从钟楼上摔下来……死了……这是,真的吗……?”
颤抖的嘴唇中,由梨挤出一丝细弱的声音。我暗暗咋舌。没想到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律师已经说出了文太的死讯。本来是想用尽可能委婉的方法转达消息,以避免再次对她造成打击,但显然那个律师对此没有丝毫的顾虑。突如其来的冲击性新闻,想必再一次揭开了她的内心中刚刚形成的一层脆弱的保护膜。
“……嗯,是真的。”
犹豫了数秒后,我如实回答。只见由梨的身子猛地一颤。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这次的事件实在很诡异,警方已经开始调查了,我想很快就能查明文太先生和惠子女士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举出仅有的一些好消息试图安抚由梨,然而她的身体仍然在发抖。
“是有人在杀死我的亲戚吗?难道说……我也会被杀掉吗?”
她抱住自己的双肩,像是要抵御极端的寒冷。
到底要说些什么,才能减轻眼前这个少女心中的恐惧呢?我拼命思考,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小鸟游大夫,请告诉我,真的有人想要杀我吗!?”
由梨用尖锐的声音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说实话,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清楚。只不过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文太先生应该是被人杀害的。目前没法否定时山一家的人被盯上的可能性。”
我诚实地回答。由梨颓然垂下了双手。
“刚才律师也说了,或许有人想要杀光时山一家的人,所以一志叔叔目前没法回国……然后,为了我的安全,希望我尽快搬去新加坡……”
原来如此,沼本是受到一志的委托,来转达希望由梨尽快搬到新加坡以保证人身安全的消息。那个律师看起来很能干,只要由梨点头,应该很快就能备齐移居新加坡的手续。
时山惠子和时山文太接连坠落身亡,而且很有可能是被人杀害。那么不难想象,下一个目标就应该是由梨,因为目前时山一家的人中只有她仍然在日本。
“由梨,你打算怎么做?”
我用尽可能缓和的语气问道,以避免刺激到她。或许如一志所说,搬到新加坡避难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要比留在日本更安全些。
“……我不知道。”
由梨忍痛摇了摇头。
“我知道新加坡更安全。可一旦去了那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说不定过了好几年都回不来,如果妈妈和文太叔叔的案子没解决,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
“嗯,没错。”
“我是从小就在东京长大的,朋友也都在这儿。要我一下子和他们都告别,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太……”
与母亲猝然别离,又要离开相处多年的友人身边,前往陌生的国度生活。对于仍在念高中的女孩而言,这个选择未免过于残酷。
“我不想去新加坡,可留在日本又可能遇到危险……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为什么,会这样……”
由梨颓然垂首缓缓摇头的样子实在太令人痛心,我只觉内心被狠狠揪了一把。少女慢慢抬起头,恳切般看向我。
“小鸟游大夫……我到底该怎么办?”
面对她的目光,我不由得咽下口水。眼下,她的内心像一个精巧的玻璃饰品一样脆弱,一旦我说出错误的回答,就会轻易碎裂四散,再难复原。
该怎样回答?该回答什么?后背渗出冰冷的汗珠,我拼命思考着,缓缓开口回答。
“到底该怎么办,我没法决定。这应该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抛弃,由梨露出了极端绝望的神情。“不过……”我立刻继续说道。
“不过我想,你没必要马上给出回答。”
“咦……?”闻此,由梨显得不解。
“一下子遇到这么多事情,你的头脑中恐怕很混乱。你不应该在这种状态下,做出左右自己人生的重大选择。首先就在这里好好休养身心吧。”
“可是,一志叔叔说,待在日本可能会危险……”
“放心吧,只要在这个医院里,你的安全由我来保证。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碰到你一根汗毛。”
我冲她露出微笑。由梨呆呆地愣住,继而眼中涌出大滴的泪珠,同时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我伸出手,轻轻按在不住抽泣的她的头上。
“总之现在先不要去想那些事情,静下心来好好休息。放心吧,在你休息的时候,我们会来解决事件的。”
没错,去不去新加坡,这终究只能是她的决定。但她不应该在被人盯上性命的恐惧中做出选择,她需要在一个平和冷静的状态下,仔细思考自己的未来。为此,我们必须解决这个事件。直到查明由梨的母亲和叔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止,由梨都会活在惧怕凶手的阴影中。
我要全力辅助鹰央老师解决事件,同时在这段期间确保由梨的人身安全。下定了决心的瞬间,由梨站起身,一把抱住了我。她用双手握住我白大褂的衣襟,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大声哭泣。
文太已过世,然而一志却没有回到日本,由梨或许觉得自己遭到了抛弃。所以才会在听到我会保证她安全的话语后,感到安心而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情。犹豫了数秒后,我伸出双手,轻轻环绕在她的背后。别人看到的话或许会误解,但她能哭出来总归是件好事,这有助于她内心积攒的负面情绪得到释放。
由梨伏在我的胸前哭了数分钟。我没有说话,只是轻抚着她的后背。终于,哭泣声弱了下来。
“怎么样,冷静一点了吗?”
我问道。由梨松开了白大褂,有些害羞地略一点头。
“太好了。那……”
被人看见了会误会的——刚要这样说的瞬间,病房的门便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
“总算是搞完文案了。我找护士打听,她们说你在这儿……”
鹰央大步迈入病房,见到(看上去像是)抱在一起的我和由梨,登时停住了动作,硕大的眼睛眨了两三下。
“呃、这个……不是您想的……”
我急忙试图解释,只见鹰央一言不发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那个,鹰央老师……您这是……?”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很快,她将手机举至耳边。
“哦,成濑吗?现在我眼前有一个罪犯,你快点来逮捕。……不,不是时钟山医院的案子……对,不是杀人,是性犯罪……”
“您等一下!这是误会!”
我吓得立刻跑到鹰央身旁,夺过手机挂断了电话。
“干什么,你这个罪犯。”
“我才不是罪犯!”
“不,你毫无疑问就是罪犯。根据东京都条例规定,对未成年人的性侵犯……”
“我都说了那是误会!”
我带着哭腔大叫,同时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双手被铐住、腰上系着锁链被带走的模样。比上次被列为连续纵火杀人案的嫌疑人时更大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这有什么好误会的。你看,被害者都哭成那个样子了。”
鹰央指向眼角仍然泛着泪光的由梨。
“我真是看错你了,小鸟。再怎么没人追,也不至于冲一个未成年的高中女生下手吧。我可不记得把你养成这个样子。”
“我没冲她下手,我也不是您养大的!”
我拼命解释。“那个……”这时,由梨有些胆怯地靠近过来。
“小鸟游大夫没有对我做什么。刚才反而是我扑进他的怀里哭了一会儿。”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我不由得双手合十拜向由梨。听到被害者(?)由梨的证词,鹰央又眨了两三下眼睛,然后伸手指向我。
“是他逼你那么说的吗?没关系,不用怕,说出实话,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我会保护你的。”
“不,真的没有。小鸟游大夫只是在安慰我。”
听到少女的阐述,鹰央呆立了数秒钟,然后拍了拍我的后背。
“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家小鸟怎么可能做出那么下贱的事情,我可是一直相信你的。”
“……您哪来的脸说这话?”
面对我降至冰点以下的目光,鹰央露出讨好的笑容。
“哎,总之误会解开了就好。那我们就继续巡诊……”
“……巡诊已经结束了。那么由梨,我们明天再见吧。”
我冲由梨露出(满怀感谢的)笑容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喂~,小鸟,你别那么生气嘛。”
鹰央小跑着,在走廊里追上我。
“……别生气?我差点被你当成性犯罪者举报了,你叫我别生气?”
“呃、那个……是我不好……”
被我反问,鹰央缩起脖子,扬起目光看向我,然而我没有搭理,兀自朝前走去。老实说,我的怒气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毕竟从客观上看,(我的确是在密室里和高中女生抱在了一起,)那个状况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不过难得我能站在责问她的立场上,趁这机会发泄一点积怨总是可以的吧。
“我很伤心啊。本来以为您是信任我的,没想到在您的眼里,我只是那样一个形象。”
我停下脚步,做作地摇头哀叹。只见鹰央急切地在白大褂和手术服的口袋里摸索着,很快摸出一颗糖,向我递来。
“对了,小鸟,你要不要吃糖?”
看样子,是想用甜食来讨我开心。那个想法实在太小孩子气了,我险些忍俊不禁。不过想来,每当鹰央闹别扭的时候,我也是同样供上甜食以博她一笑的,如果现在不接受她的好意,未免显得不够公平。我接过糖果,撕开包装丢进嘴里。
“嗯,好吃。既然吃到糖了,刚才的事情就忘掉吧。”
我品味着口中的甘甜说道。闻此,鹰央的表情立刻明亮起来。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
她放下心来,心情也随之好转,又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不过,吃点糖果就这么开心,你也真够单纯的。”
“……您有资格说我吗?”
一边闲聊一边走着,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面熟的男子。是由梨的亲生父亲,甲斐原胜。甲斐原注意到了我们,略一施礼后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小果篮,恐怕是来探望由梨的。
“您好,甲斐原先生。”
“您好,小鸟游大夫。那个……我想见一下由梨,能麻烦您帮我问一下她肯不肯见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今天您还是回去比较好。”
由梨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安定,让她见到甲斐原怎么想都不是合适的选择。
“由梨出了什么事吗!?”
闻此,甲斐原立刻凑到面前,脸色骤变。
“不,不是说她出了事,只是听到了非常震惊的情况,精神上的消耗很大。所以我认为,今天不适合让她见到您。”
我耐心地说服。甲斐原垂下肩膀,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个,能不能至少把这个交给她呢?”
他将手中的果篮递给我。
“明白了,我稍后会给她送过去。”
“如果她说不愿意要我送的东西,就请二位收下吧。那我先告辞了。”
甲斐原再次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沿着走廊回去了。他的背影宛如老人般佝偻。
“他就是由梨的亲生父亲吗?”
鹰央问道。我点点头。
“是的,就是他。”
“他看上去好寂寞啊。”
她轻声嘟囔。我拎着果篮,跟着点了点头。
“是啊。”
4
“不进行调查!?”
鹰央的叫声震颤着“家”中的空气,坐在椅子上的成濑不由得捂住了双耳。
“您小点声行不行。”
是日傍晚,接到成濑有事相告的通知,我和鹰央还有(不知为何)鸿之池来到了楼顶的“家”。坐到沙发对面的椅子上的成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于时山文太的事件,警方决定不进行调查”。
“为什么不调查!给我一个解释!”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逼近成濑怒问。后者很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好解释的,调查员判断时山文太是自杀。所以不会成立专案组,我们派出所的刑警也不会进行调查。”
“你在说什么蠢话呢!那不是明摆的杀人事件吗!”
“您有证据吗?”成濑平静地反问。
“不是说过了吗,时山文太在坠落前,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捂着胸口,身体后仰。我和小鸟都看见了。”
“很遗憾,我们认为您的证言不可靠。事发现场很昏暗,而且二位目击时的位置距离医院有一定距离,可能是看错了。就算抛开这一点,您二位‘鹰鸟搭档’在我们那儿也算是重要警惕对象,没多少信用的。”
“您能不能别那么叫我们!”
我大声抗议,然而成濑只是沉默不语。“‘鹰鸟搭档’这个名字不是挺好的吗,听起来多可爱。”一旁的鸿之池悄声耳语。
“我有影像记忆能力,不可能看错的!那个时候,时山文太绝对是被人弄下去的。”
“那您说说他具体是怎么被弄下去的?您们说他看上去是被人击中了胸膛,但司法解剖后并没有看到任何胸口被击中的痕迹。不论是胸口的皮肤还是皮下组织,包括心脏,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闻此,鹰央的表情变得严峻。我也暗暗咬住嘴唇。本以为通过法医学专家的解剖,能找到和犯罪有关的证据,或许能知道当时击穿了文太胸膛的“子弹”究竟是什么,然而那一丝期待仿佛日光下的露珠一般消失了。
“话说,您二位对时山惠子进行了解剖对吧。结果如何?除了胰腺癌之外,发现像是被隐形的子弹击穿了的异常吗?”
“……不,没有找到那种东西。”
鹰央很不情愿地挤出回答。成濑像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般扬起了嘴角。
“我们找时山文太的前妻田边真知子女士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据说他去年从银行贷了款开办诊所,但来的患者很少,一直在亏损。这个消息,再加上您们提供的情报,都能验证时山文太自杀的判断。”
“我们的情报?”鹰央皱起眉头。
“没错。您们说时山文太在跌落的时候,钟楼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对吧。从您提供的监控录像里,也确认了时山文太是自己一个人爬上钟楼的。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前妻的证言,以及您们提供的情报,验尸官总结认为时山文太是自己从钟楼上跳下来身亡的。”
“等一下!”鹰央大叫道。“时山惠子和时山文太在跌落前数秒响起的那个爆破音,你们是怎么判断的?那才是证明两人被人杀害的最核心证据吧。”
“他们好像认为那个声音没有重要的意义,可能只是凑巧在那个时候有汽车回火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鹰央恼怒地大叫。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下决定的是验尸官,我们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你是机器人吗?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吗?”
“您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我只是级别最低的小警察,擅自行动的话,组织的纪律性就无从谈起了。我们相当于最前线的小兵卒,所以这次案件的调查不包含在日常业务里。”
“……不包含在日常业务里?这话什么意思?”
鹰央扬起一边的眉毛。
“最近没什么大案件,上班时间难得清闲,所以课长就说什么‘把以前的案子翻出来重新看看’之类让人头疼的话。刚才也说了,我只是最底层的警员,上头那么说的话,我也只能照办。”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说,别那么弯弯绕的。”
不擅长揣摩他人意图的鹰央摇了摇头。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的成濑重新皱起眉头。
“在过去十一年里,有近二十人从时钟山医院坠落身亡,可以算是课长所说的‘以前的案子’。所以,调查这个事件,并不会违反上级命令。”
听他耐心地解释,鹰央瞪大了原本就滚圆的眼睛,然后站起身,冲成濑伸出一只手。
“恭喜你,机器人,你终于获得了一颗人类的心。”
“……我本来就有内心,所以每次和你您说话的时候都会闹心。”
成濑没有理会鹰央的手,站起身来。
“您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在向您这种外行人提供帮助。只是作为一名警察,得知有近二十名死者可能是被人杀害,不能放着不管而已。”
他不满地摆了摆头。鹰央抬头朝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面向我。
“哎,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傲娇’?”
“呃……好像还不太一样……”我露出僵硬的笑容。
“那,您需要怎样的情报?到底要知道哪些事情,才能揭开时钟山医院连续坠落身亡事件的真相?”
成濑一边抽搐着脸颊,一边低声问道。鹰央托着下巴思索了数秒钟,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
“从时钟山医院坠落身亡的所有遇害者的现场情况,以及判断是自杀的原因。你先去调查这些吧。”
5
“原来如此,是这个齿轮接到那个齿轮上,让秒针移动的啊。擒纵机构的力最后要传到那里去。”
鹰央提着灯笼状的手电筒,照亮了钟的内部复杂地交错的大大小小的齿轮。
两天后周六的下午,我和鹰央来到了时钟山医院的钟楼里面。昨晚鹰央说“明天白天去趟时钟山医院调查,说不定能发现晚上没有注意到的线索”,我只好浪费大好的周末时光,开着AQUA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接了鹰央和(不知为何还有)鸿之池,再一次来到了时钟山医院。
在去鹰央的“家”之前,我到由梨的病房露了脸。在副院长鹰央的安排下,她的病房前有警卫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守着,只要她还住着院,她的安全就不会受到威胁。由梨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眺望着窗外,她的脸色看上去比前天好了许多,应该是从伯父去世的打击中多少恢复了一些,不过表情中仍可窥见深刻的苦恼。
虽然目前是安全了,但并不意味着危险已消失。而且抛开这个不论,她仍然要尽快决定是否移居新加坡。痛失生母的冲击,被人觊觎性命的恐惧,以及左右人生的抉择,这些都在炙烤着少女的内心。为了不增加她的负担,我在交谈时尽可能避免提及案件,主要聊一些喜欢的艺人、音乐或电影等,总算是让由梨露出了一丝笑容。
与和自己差了十多岁的孩子之间难免存在代沟,不过在寻找共同话题的同时,我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小果篮,那正是前天由梨的父亲甲斐源胜送来的慰问品。里面的水果和前天相比减少了一些,显然是由梨吃掉了。或许是随着时间经过,她对父亲的厌恶也逐渐减少,至少到了不愿直接扔掉慰问品的程度。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我不由得扬起了嘴角。闲聊了十余分钟后,我留下一句“傍晚还会再来的”,离开了病房,到楼顶的“家”接了鹰央和鸿之池,来到了这个时钟山医院。
“接通这个电源,钟摆就会摆起来,带动擒纵机构。”
鹰央盯着满是各类按钮、像是控制盘一样的机器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它下方的门,观察内部错综复杂的电线。之前在这儿解开“医院四楼的幽灵”的真相时,我们也来这个钟楼里面看过,但当时因为下田一个小时内就会来到,因而没能仔细调查。
“鹰央老师,您明白什么了吗?”
我问向鹰央。她正用手逐一捏起电线调查,然而大概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只是嘟囔着“这儿跟这儿连着……”之类的话。
“总之您小心点,别触电了。”
反正这儿没有通电,应该不会有事吧。这样想的时候,鹰央忽然停住了手,兀自嘟囔。
“触电……”
“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
鹰央继续开始调查控制盘内部。无事可做的我扶着旁边的栏杆,眺望位于钟楼深处的机械部分。无数的齿轮纵横交错,最大的直径差不多有三米。如果有人不小心掉进其中,毫无疑问会被绞成渣,所以才会设置栏杆,以免坠落。
我探出头,向平台的下方看去。巨大的钟摆下面,是从外面可见的大钟,从钟的旁边开的小窗中射入外部的光线,将里面照亮,比晚上来的时候更容易看清内部的细节。
“以前,每天中午都能听到这个钟的报时声,一直传到山脚下的街区。”
不知何时,鹰央来到了我身旁,从栅栏的缝隙间向下看着说道。看样子,控制盘已经调查完了。
“只在中午响吗?”
“那当然了。钟声一直传到山脚下,你想该有多大。就算声音是从那个窗户往外扩散,要是入院患者每个小时都要听那么响的声音,肯定受不了。而且,哪怕一天只响一次,也有人不乐意呢。”
“那个,我突然在想,惠子女士和文太先生坠落前响起的声音,会不会就是这个钟的响声?”
“啊?说啥呢你。这么大个头的钟,如果响了,怎么可能只有那么点的声音。”
“不,这个钟楼被废弃这么久了,钟的内部可能也老化,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又或者,钟动起来的时候,这个钟楼也会跟着晃起来,站在上面的人就摔下去了……”
“不可能。”鹰央干脆地否定了我的猜测。“钟动起来,不至于连钟楼也跟着晃动,让上面的人失去平衡摔倒。而且你忘了,时山文太捂着胸口的时候,身体是向后仰的。肯定不是因为摇晃而坠落。”
“有可能是这个钟楼本身也年久老化,所以跟着震动了。文太先生仰过身子,是努力为了保持平衡。”
“老化的钟楼如果震成那样,早就塌了。而且,那个声音不是钟声,是火药的爆炸声。”
“咦?这您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说了,我从视频里面提取声音,发给了音频分析方面的专家吗。今天早上那人给我回信了,那个绝对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那种事情早点说啊,省得我瞎猜丢人现眼。
“您说火药的话,是指枪声吗?文太先生真的是在声响之后被击中了吗?”
我整理心情,重新问道。鹰央皱着面孔挠了挠鼻尖。
“在响起火药爆炸声的时候,不要说钟楼上,整个医院里面除了被害者就再没有别人。而且,时山文太是按着胸口身体向后仰,再摔下来的。总的来看,只能认为是有人从很远的距离外狙击了被害人,但司法解剖没有发现任何与之相关的证据。”
“您是说,凶手用了一种完全不伤到肉体、却能让人昏迷的子弹击穿了被害人吗?”
这事可能吗?我隐隐感到头痛,伸手揉起了太阳穴。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子弹,可就是货真价实的‘魔弹’了,犯人就该叫做‘魔弹的射手’了。”
鹰央用讽刺的语调说完,再次低头看向大钟。
“看样子应该是青铜制的吧。钟摆估计是铅制的,齿轮也是金属材料,都是良导体。包括外面时针的材料也……”
鹰央嘟囔着,逐渐浸入自己的世界里。为了避免打搅到她,我闭上嘴,回望钟楼内部。
为什么会有十九个人从这个钟楼上纵身跃下?这背后真的存在一个凶手吗?那样的话,这个钟楼里存在着什么能够夺人性命的可怖机关吗?我拼命思考,却找不到回答。
“好了,总之想看的已经看完了,我们出去吧。”
思考了数分钟后,鹰央如此说道。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满是尘埃的地方了。我沿着铁制的阶梯走向出口,用放在出口旁边的绳子连接自己和鹰央的身体。我们两人都戴了挽具(harness),从这儿爬出去,就是钟楼顶端宽度不足五十厘米的边缘了,在鹰央爬铁梯和进入钟楼内部的时候,万一她失足摔落,我也能拽着她。
“这玩意儿用不着戴吧,我说。”
“不行,必须戴。我信不过您这种在平地上都能摔跟头的人。”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鹰央不满地鼓起脸颊,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们先爬到钟楼顶端,再从铁梯下到医院楼顶。在下面等候的鸿之池立刻迎了上来。
“您二位辛苦了。快要到下午一点了,我们先来吃午饭吧。”
楼顶上铺了座垫,上面放着塞满了三明治的便当盒,旁边还有三瓶绿茶。准备得真周到啊。大概是为了带上这些,她今天才没有骑摩托车,而是蹭了我驾驶的AQUA吧。
“我为鹰央老师特别制作了水果三明治哦,里面加了好多奶油呢。”
“哦哦,看上去很好吃啊。”
鹰央开心地叫着,脱下运动鞋坐在座垫上。
“吃之前要把手擦干净哦。您刚才摸了不少脏东西呢。”
我出言提醒。“知道啦。”鹰央有些不满地嘟起嘴。
“来,请吧。”
鸿之池从背包中取出湿巾递给她。准备真周到啊。
今早出门很急,没时间吃早饭,看到三明治,肚子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咕咕叫。“小鸟大夫也请吧。”鸿之池向我示意,我便没有客气,盘腿坐下,用鸿之池递来的湿巾拭净双手,合掌念了一声“我开动了”,然后拿起一块鸡蛋三明治。一旁的鹰央正忙不迭地嚼着草莓三明治,涂在里面的奶油眨眼间便布满了她的嘴边。
咬下一口手中三角形的鸡蛋三明治,蛋黄酱恰到好处的咸味和浓厚的蛋白味立刻在口中四溢。只消几十秒,我便吃掉了一个,又伸手准备拿起火腿三明治。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低音响起,震得我脏腑发麻。
“什么情况?”
我拿着火腿三明治,惊慌地扫视四周。鹰央嘴里叼着香蕉三明治,眨了眨眼。
“哦哦,好像是开始继续施工了。”鸿之池挠了挠后颈。
“施工?”我不解地嘟囔。鸿之池穿上鞋子,来到楼顶的边缘,指向远方。
“那边有一块工地,鹰央老师和小鸟大夫进入钟楼后没多久,就一直在施工。”
我来到她身边,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这座医院所在的山丘斜面上,正进行着大规模的施工,十余辆重型机械在砍伐树木,挖开地面,向其中浇灌混凝土。
“规模不小啊。”
鹰央也跟了过来,手里依旧拿着三明治。
“这么说来,几年前有过要重新开发这附近的土地的消息。当地的居民反对一直很激烈,不过看样子总算是征得同意了。”
“这么吵的话,也难怪居民会反对了。我们离得这么远,都能感受到振动呢。”
鸿之池耸了耸肩。
“振动……”
鹰央低声嘟囔,面色凝重地眺望施工现场。
“怎么了,鹰央老师?是水果三明治不好吃吗?”
“不,没那回事。这很好吃。”
回答着,她将手中的三明治塞进嘴里。
“那就太好了,不枉我起了个早。难得综合诊断部的三名成员一齐来野餐,我可努力了呢。”
“我们不是来野餐的,而且你还是实习医,不算综合诊断部的人。”
听到我的吐槽,鸿之池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张开双臂。
“这种小事您就不要在意啦。虽然施工的声音有点吵,不过这儿的景色多棒啊。你看,从山丘上,周边这一带全都能看见。”
“周边这一带全都能看见……?”
我有些在意地重复。“怎么了?”鸿之池不解地歪起头。
“那也就是说,从周边这一带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个医院,对吧。尤其是这座钟楼。”
“嗯,确实是。”
“如果真的有狙击手,就很难锁定射击的地点了。”
“咦,那些被害者真的是被狙击的吗?可司法解剖的结果不是没找到类似的痕迹吗。”
鸿之池问道。我已经(耐不住执拗的追问,只好)告诉了她关于事件的情况。
“嗯,没错。不过我还是觉得,文太先生只能是被人狙击了。”
脑海中回想起文太按着胸口向后仰去的身影。
“真的有能不伤到身体而杀死人的子弹吗?”
“不知道啊。知道了就不用这么头疼了。”
如果真的有那种“魔弹”的话,它的射程会有多远?文太坠落那天,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潜入医院内的痕迹;而且在文太坠落后,我立刻进入医院的领地内,鹰央则是站在从街道通往医院的唯一道路上叫了救护车,但我们两人均未见到任何可能是凶手的人。
这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从时钟山医院的外部进行狙击的。然而要从远方瞄准站在十数层高的建筑顶部的人应该相当困难,再加上当天风很大,种种条件都不利于狙击。尽管如此,文太仍然捂着胸口正中央向后倒下了。凶手到底是从哪里,用什么凶器狙击了文太呢。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这时,响起了轻快的来电铃声。鹰央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开始了通话。
“是吗……嗯,知道了……那就晚上七点,在我家见面吧。”
和对方交谈了数十秒后,鹰央重新把手机放回衣兜里。
“是谁的电话?”
“成濑打来的。之前委托他的事情调查完了,今天晚上来报告。”
哦哦,是调查过去从钟楼坠落的被害者们的身份和现场情况那件事啊。不愧是警察,办事够利索。
“如果能从中找到解决事件的线索就好了。”
听我这样说,鹰央只是“嗯……”地点点头,眺望着远方的施工现场。
“‘魔弹的射手’啊……”
轻声的呢喃,很快淹没在嘈杂的施工声中。
6
“说吧,什么结果?快点。”
坐在沙发上的鹰央向前探出身子,问向成濑。
结束了在时钟山医院的调查后,我们回到医院,在稍嫌早的时间吃了晚饭,一边聊着关于事件的内容一边等成濑。到了晚七时许,成濑如约而至,来到鹰央的“家”通报调查结果。
“您别那么急行不行。给,这就是调查结果。”
成濑有些粗鲁地将一摞资料丢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哦哦,到底是当警察的,也就干这种事的时候有点用。”
“什么叫‘也就’啊。您托人办事就这种态度吗。”
成濑不满地撇嘴。鹰央用左手拿过资料,同时挥了挥右手。
“只是把警方保管的资料找出来,就有可能解开十九人遇害的案件,你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呢。”
“十九人遇害的事件啊。很遗憾,事情大概不会像您想得那么顺利。”
成濑满是讽刺地哼了一声。翻阅资料的鹰央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什么意思?”
“您看了那个资料就明白了。从时钟山医院钟楼跳下来的大部分死者都不是被害的,明显是自杀身亡。”
“什么?!”
鹰央惊叫着,迅速翻阅资料。坐在她两旁的我和鸿之池也跟着一起看,只见里面是死者的详细身份、现场情况,以及像是遗书的照片。几乎所有的页面上都附有这种照片。
“死亡的十九人里面,有十三人在现场留下了遗书。我们进行了笔迹鉴定,确认了遗书的确是死者写的。”
“十三人……”听到超乎想象的数字,我不由得嘟囔。
“而且,剩下的六个人里,有两人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但生前经常说‘想死’之类的话,也曾数度自杀未遂。”
“那么,剩下的四个人是……”
我抬起头看向成濑。
“一人是最先跳楼身亡的畑山理惠女士,剩下的三人就是……”
“时山家的人。”鹰央啪地合上了资料。
“没错。也就是说,十九个人被隐形的子弹狙击坠亡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了。”
成濑有些做作地耸了耸肩。
“畑山理惠……”
鹰央低声嘟囔。“怎么了?”成濑皱起眉头。
“警方认为最先坠亡的畑山理惠也是自杀的,对吧。”
“是的。畑山理惠因时山刚一郎的误诊,导致体内癌症持续恶化,曾向周围人透露轻生的念头。而且在她跳楼前数分钟,也有人看到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爬上通往楼顶的阶梯的身影。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不过很明显是自杀。”
“如果是那样的话,剩下的就只有时山家的三个人了……”
鹰央嘟囔着,手抵在嘴边陷入思考。
“时山家的三名遇害者,也各自有医疗过失、癌症、负债等自杀的背景或者动机。这次的事件恐怕也只是三人自杀而已吧。对人生感到绝望后,就来到被叫做自杀圣地的地方,一个接一个……”
“什么时候?”
突然,鹰央大声叫着,同时迅速地翻找资料。
“您怎么了,鹰央老师?”
见她表情严峻,我不由得问道。只见她翻到时山刚一郎的页面,凑近细看。
“时山刚一郎是几点从钟楼上摔下去的?”
她的目光飞快地划过页面,片刻后便指着其中一处,叫着“找到了!”只见上面写着:“中午十二点三十五分报警。”
既然是从医院的楼顶坠落的,他应该立刻被送到了急救部进行抢救。大多数情况下,医生会在抢救到一定程度后才通知警方,所以实际的坠落时间大概要往前推三十分钟左右。
“中午……钟楼……钟……看不见的子弹……”
鹰央盯着天花板愣了一阵,然后忽地起身,飘飘然走向门口。
“鹰央老师,您去哪儿?”
我急忙问道。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出去吹吹风,整理一下思路。今天辛苦你们了,现在就解散吧。”
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的外侧,剩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真是的,把人叫出来,拿了需要的情报就赶人走。任性的样子一点没变。”
成濑略一咋舌,站起身也走向门口。我和鸿之池同样没了继续留在这儿的必要,便跟在了他的后面。
来到楼顶,只见鹰央正用双手扶着边缘的栏杆,俯瞰着街道的夜景。
“那个……鹰央老师,您还好吧?”
她的背影显得比平时更加娇小,我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开口问道。然而鹰央只是抬了抬手,算是回答。初夏的夜风带着一股翠绿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鼻尖。
7
“晚上好,由梨。”
两天后,晚六点左右,我来到了时山由梨的病房。今天白天忙于巡诊其它科室委托的患者,以及日常的门诊工作,结果拖到了现在才来。
都怪鹰央老师不来帮忙。我在心中暗暗埋怨。两天前的晚上,听完成濑的报告后,鹰央便蜷缩在“家”里,一会儿给人打电话,一会儿在网上查找资料,结果部门的工作全落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忙了一整天。
“小鸟游大夫,晚上好。”
躺在窗边病床上的由梨见到我后,略微扬起了嘴角。能露出笑容,就说明她的精神状态比较安定。要知道,在得知母亲离世后的头几天里,她的脸上几乎不见任何表情。
“身体感觉怎么样?”
“……还那样,没什么变化。”
由梨轻声回答,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望向即将日落的窗外。感到一丝被拒绝的氛围,我有些疑惑。我做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吗?
“小鸟游大夫……”由梨望着窗外开了口。“您知道我的妈妈为什么死了吗?能证明她不是自杀的吗?”
“不,还不能。”
我愣了一瞬,但还是老实地回答。
“我们已经收集到了一些情报,但还不清楚惠子女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啊。”少女的声音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揭开真相……”
我慌忙补充,然而由梨轻声打断了我的话。
“小鸟游大夫,我决定这个礼拜去新加坡了,然后成为一志叔叔的养女。”
“是吗……”
我缓缓点头。考虑到由梨的将来,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多么希望能在她离开之前,告诉她母亲离世的真相。
“所以,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大夫。”
“有一件事?”
我问道。由梨总算转过头看向了我,她的表情中写满了不可动摇的决意。
“几分钟前,甲斐原先生来过了。当然,我没有跟他见面。”
对于亲生父亲,由梨只是以姓氏相称,暗含着强烈的拒绝。
“是吗。那,你想拜托我的事情是?”
“甲斐原先生在谈话室等着。很抱歉,能麻烦您转告他,我要去新加坡,和一志叔叔一起生活的事情吗?还有,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由梨一气说完,用手按在胸口,长吐出一口气。
“……那么重要的事情,由我去说真的好吗。还是你亲口告诉他比较好吧。”
“不。”由梨坚决地摇头。“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是吗……。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
见我点头,由梨像是发条松开一般,上身无力地重新瘫倒在床上。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哦哦,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搅你。”
我走向出口,握住门把手,这时从背后传来“小鸟游大夫”的叫声。
“嗯?怎么了?”
“我非常感谢您。我妈妈……去世后,我特别难受,但多亏了您,总算是挺过来了。”
“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啊。”
我老实地说道。实际上,由梨的精神治疗全部交给了精神科的医生,事件的调查中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硬要说的话,我只是每天来这间病房,陪由梨闲聊而已。
“没那回事!”
由梨大叫。我从没听她如此坚决不容反驳的语气,不由得浑身一颤。由梨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低下头小声说道。
“在这里住院以来,我一直孤零零的。当然,一个人回到曾经和妈妈一起住过的家的话,我会难过得受不了,所以我很感谢能让我待在医院里。不过,护士姐姐和精神科的大夫都很忙,只是为了工作才和我见面说话。”
天医会综合医院的规模不小,每天都有许多患者前来就诊,为此势必要减少花在每一名患者身上的时间。
“可是,小鸟游大夫您不一样,您会仔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这让我好受了许多。有点像是邻居家的大哥哥一样。”
我露出微笑。没被说成是邻居家的大叔,可谓万幸。
“你能那么说,我就很高兴了。就算马上要去新加坡,只要你还在这儿,你就是我珍视的患者,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珍视的……”
闻此,由梨悄悄低下了头。仔细一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好,难道是我说话失了分寸,让她厌烦了吗。
“那我就去通知甲斐原先生了。由梨,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
由梨冲我轻轻地挥手,语气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哀伤。
离开病房后,我来到谈话室。如由梨方才所说,甲斐原正一脸愁容地坐在里面。“甲斐原先生。”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抬起头。
“您好,我是小鸟游。现在方便谈一会儿吗?”
“好、好的,当然。”
甲斐原的回答充满了紧张。我坐到他的对面,小心地、用尽可能不刺激到他的措辞转达了由梨的话。
“新加坡……”
听完我的话,甲斐原愣愣地嘟囔。
“很遗憾,由梨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星期之内就会搬到那边去。”
“是吗,要去新加坡和她叔叔成为一家人啊……确实,对那个孩子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的语调浸透着深切的哀伤,令闻者为之心痛。他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以平复内心,如此反复几次后,笔直地迎向我的目光。
“小鸟游大夫,如果由梨要出院了,能告诉我一声吗?我又一件东西要交给那个孩子。”
“是像之前那样的慰问品吗?要我代为转交吗?”
“不,这个我必须亲手交给她。”
“可是,她会不会收下就……”
“会收下的。她一定会收下的。”
甲斐原紧握着拳头说完,便站起身,大步离开了谈话室。我目送他离去后,也缓缓从椅子上起身。虽说未曾谋面,但被亲生女儿拒绝得如此彻底,很难不让人心生同情。
好了,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回医局吧。我爬上楼梯来到楼顶,进入鹰央的“家”。
“今天的活儿干完了。哎,都怪那谁一点都没来帮忙,累死我了。”
我尽最大可能用挖苦的语气问候,然而坐在电脑前的鹰央只是毫不在意地扬起一只手,回了一句“嗯,辛苦了”。
“您这几天到底在忙着调查什么啊?”
我越过鹰央的肩膀窥向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着一排排的英文和数字。我实在是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细看。
“您找到线索了吗?能解开‘魔弹’之谜的线索。”
我叹着气说道。鹰央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嗯,找到了”。
“找到了!?”我惊得瞪大眼睛。
“嗯,‘魔弹’的机关已经猜得差不多了,问题是‘谁’射出来的。”
“您说凶手是吧。”
“没错。我正在寻找一切能够指向凶手的线索。”
“鹰央老师,‘魔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凶手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从远处准确击中被害人,同时又不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我急切地问道。鹰央扭过头来,露出一脸坏笑。她每次都是这样,就算解开了谜题也不肯痛快地告诉我,只是用“目前仍然只是猜想,说了只会让你混乱”之类的话来搪塞。但要我说,她只是不擅长向他人解释说明,单纯嫌麻烦罢了。
“老师,现在可不是卖关子的时候啊。这个星期之内,由梨就要……”
我说到一半,内线电话的铃声突兀地响起。
“真是的,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拿起话筒。立刻,护士的尖叫声传入耳中。
“是综合诊断部的医局吗?这里是十楼护士站!出事了!”
“什么事这么慌?”
忍着刺痛的鼓膜略微移开听筒,只听见护士用急切的声音报告。
“由梨小姐不见了!时山由梨小姐没有在病房里,我们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