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联赛落幕的第二天,热量还没从学生们心中散去的时候,便举行了主席选举的投票。选票由教师们严格统计,于当日下午开票。
“——啊~哈哈哈哈!哎呀这感觉真是太爽了!能够见证板上钉钉的胜利!”
密里根霸占着校舍四层的大厅“讨议厅”的中央,高声大笑。奥利佛等人尴尬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除了满不在乎地吃着点心的奈奈绪以外,全都在用态度为学姐的无礼向周围道歉。他们实在是坐立难安。不仅地点不是他们熟悉的友谊厅,而且对立阵营的沃雷还就坐在附近。
“……您、您心情真是好啊,密里根学姐。”
“哎呀哎呀,你不用客气,直接叫我密里根主席吧,雪拉。你知道的吧?投票已经结束了。我立于学生会顶端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
雪拉本想委婉地请她自制,但密里根兴致高昂地继续说,不允许她那样做。旁边的卡蒂抱住脑袋。姑且不论她的态度,她的这个自信本身是妥当的。看看推选候选人的名单,现在的戈弗雷阵营推举她做下届主席是自然的趋势。更何况戈弗雷阵营拿下了决斗联赛的两个组别,胜利已经非常稳固。
“你也很努力了,Mr.沃雷!但是经验的差距实在是难以逆转啊!如果我们的年级反过来,也许结果也会反过来,这么一想真是觉得可惜!不过请你咽下泪水吧,因为胜负就是这样无情!”
她抓住机会对另一张桌子上的对立候选人大放厥词。沃雷虽然表情抽搐,但也明白自己输家的立场,什么也没有说。从卡蒂等人夹在中间的立场来看,这比顺势接受挑衅要可怕好几倍。先前曾受到沃雷热情邀请的奥利佛更是如此。
但是——实际上,就连这个状况也不是他们烦恼的最大原因。戈弗雷在开票前告诉了他们某个指示,现在只对密里根一个人保密。那件事比其他任何因素都加速他们的内疚,凯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抬起脸和旁边的卡蒂咬耳朵。
“……我说卡蒂……”
“……我知道。但是拜托,现在什么也不要说。”
卡蒂痛彻地理解对方的心情,但依旧顽固地命令他沉默。这样一来凯也只能学她的样子,奥利佛等人也一样。这段时间,他们仿佛置身沸水中,最后教师的声音终于在讨议厅响起,宣告他们的忍耐结束了。
“请肃静。——让各位久等了,接下来将公布主席选举的结果。”
“拜托隆重一些哦,师父!毕竟这可是金伯利史上第一位人权派主席的诞生呢!”
密里根在嘉兰德的宣言中插嘴,嘉兰德听到后依然眉头也不动一下。他的那个样子真的让奥利佛十分佩服。如果自己处于同样的立场上的话,他可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保持住扑克脸。
“在发表之前,先来回顾一下选举战的经过吧。——就像你们所知的那样,这次的差距比以往都要小。双方势力各有优缺点,这场选战可以说是重新考验了双方的基本姿态。各学年支持的倾向也各不相同,也生动地体现出了选战的严苛。”
男人没有被现场气氛带跑,而是说出了必要的前言。虽说金伯利的选举战经常带有庆典的一面,但不能连结果公示都是那样。这是将会左右金伯利今后方向的重大宣言,他用严肃的语气不断向学生们展示这一点。
“因此——接下来要宣布的结果,并不仅仅是由决斗联赛的胜负决定的。希望你们能够明白这一点,再听取当选结果。”
现场安静下来。密里根确信在这沉默后被叫到的会是自己的名字,忍不住摇摆身体准备之后的演讲。然后结果终于被公布了出来。
“金伯利魔法学校新学生主席,『六年级学生提姆·林顿』。请上台。”
现场的学生有三分之一惊讶地看向被点到名字的那个人。在角落的桌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当事人此时平静地站了起来。
“……哦。”
提姆依旧穿着女装,从学生们眼前穿过,登上设置在大厅最里面的讲台。密里根惊讶地用目光跟着他,依旧没有理解情况,歪过头。
“………………嗯?”
“冷静,密里根学姐。”
卡蒂忍不住从旁边扶住她的肩膀,旁边的奥利佛等人像葬礼的夜晚一样垂下眼睛。提姆环视了一圈包括他们在内的整个大厅,用魔杖使用扩音魔法,带着僵硬的表情开口。
“……啊,那个,怎么说呢。我也正糊涂着呢,会说得啰嗦一些,希望你们也能和我一起来整理。”
他在这些前言后停了几秒钟。面对等着他开口的观众,提姆开始诉说:
“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会当选。不管怎么想我都不是那个料,而且也不觉得曾经在友谊厅撒毒的人能当主席。……关于那件事,应该没有人还不知道吧?
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以前的我就是抱着把大家都杀了的心干出那件事的。因为我打心眼里超级讨厌这所学校。……在这个地方学生们互相残杀、互相吞食,和养我的那个家没有任何区别。”
提姆毫不掩饰地说出曾经的心境。学生们看着他的身影,等着他后面的话。
“你们知道蛊毒这个术式吗?是在中央国流传的毒药炼制法。简单来说,就是将大量毒虫丢到一个壶里,让他们互相吞食,拿最后剩下的一只做毒药的素材。就是这种狗屎手法。……有这方面知识的人应该知道,其中有一半是属于咒术的领域啦。
我就是在那个壶里长大的。大致来说,『林顿家用人来做了那件事』。他们从四处搜集来有素养的孩子,给他们所有人灌下毒药,把先死的家伙的身体做成饭喂给剩下的家伙吃。我就是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个。是吃下兄弟姐妹的身体独自苟活的毒虫。……没有任何比喻,我就是蛊毒的幸存者。”
学生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毒杀魔」对自己使用的剧毒拥有的异常抗性,他们终于得知了它由来是多么的惨烈。
“对那时的我来说,世界就是个粪坑,从来没有想过要长命百岁。刚来金伯利的时候也一样。这里看上去不过是老家兑了些水,也是个臭水沟。……事实上,当初比现在还要严重得多,校内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叫人放下心来,周围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饥饿的毒虫。”
提姆的脸上露出干巴巴的笑容,然后突然又变回认真的表情。
“我和戈弗雷学长相遇,也是在那时候。……他和我打招呼的时候,说实话,我觉得这个人多半是疯了。他说的做的每件事都是如此。不管赶走多少次都不吸取教训,即使给他灌毒放倒他,第二天他还是会满不在乎地来打招呼。最扯淡的是那个关于自警团的梦话。他居然说要召集同伴改变这里,还说只要行动就一定可以改变。明明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后盾。”
在演讲台旁边,戈弗雷无可辩解地抱起胳膊。提姆瞥了他一眼,继续说:
“——可是,当我在友谊厅大方地撒毒,准备顺便跟这个世界说拜拜的时候——只有戈弗雷学长冲进毒里来救我了。……自己丢开的性命,居然有人自顾自地给捡回来了,这种心情你们能明白吗?我死心了。今后要怎么做,就全凭捡回来的人高兴了。”
提姆有些害羞地笑着说。看到他的表情,奥利佛心想:他的人生,一定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之后的日子,我现在想来依旧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人们慢慢地聚集起来,能做到的事情一点点增多,梦话逐渐成形。那时我终于发觉:戈弗雷学长没有疯。正相反,『在这个疯狂的地方,只有那个人是正常的。』所以其他的人也都想起来了:我们不是毒虫,也不是木柴,而是人类。”
提姆毫不犹豫地断言。这是至今为止的学生会活动的根基,也是他们毫不动摇的信念。
“当然,事情的发展并不轻松,反而是没有一刻是轻松的。差点被怪物一样的高年级杀死的次数数也数不清,被同年级或学弟学妹们背后捅刀也是家常便饭。……人数增加后,人际关系也变得复杂。同伴之间发生了纠纷,因此和一个朋友分道扬镳。那个时候,我是不是能为她多做些什么……直到现在,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
见证了那个人最后时刻的奥利佛和伙伴们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也明白当时没能在场的提姆心中的后悔。
“不过我最近发觉:我意外地并不讨厌照顾你们。照顾学弟学妹的时候,后悔会稍微缓解一点,眼里的景色看上去也会稍好一些。我现在真心想要让它变得更好。……即使得到了学生主席这样了不起的头衔,我要做的事情大概也不会变。遇到有困难的学生,就听他倾诉,有必要的话就帮助他,有人碍事就撒毒叫他闭嘴。——不管对手是谁,还是什么。”
提姆用力地宣告,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要说我的觉悟,那就是这些了。……我也不知道这种东西能不能算是就职演讲。不过,你们现在应该稍微清楚,自己选了个什么样的人当头头了吧?”
提姆坏笑着总结。全都听完之后,戈弗雷走上台,和他交换位置面对学生们。
“我是前学生主席艾尔文·戈弗雷,请容我冒昧地继续演讲。——我不会说很多。我信任提姆·林顿,将学生会的今后托付给他,也知道他一定会回应我的期待。我想你们之中的许多人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投下选票的——作为一点小小的助力,我只想说一件事。”
男人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
“之前的高年级联赛决赛,观众席上发生事故,导致低年级学生掉入战场的时候,提姆不顾眼前的战斗,优先前去帮助他们。——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便决定推举他做下届主席。如果提姆无视学弟学妹们的危险优先队伍的胜利的话,那他虽然是我的同伴,但不是你们的同伴。但是提姆没有那样做。自己应当守护什么,我一直想要守护什么,在那个危急关头,他没有看错。”
男人的视线看向走下来讲台的提姆。他用带着温和微笑的嘴唇说出自己的感受。
“我太高兴了,甚至想要向全世界炫耀——那时的我因为这件事真的是非常高兴。”
听到这沁人心脾的话语,提姆抿紧嘴唇低下头。戈弗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转向学生们继续演讲。
“我保证新主席的本性不会动摇。不过——不可否认他缺乏经验,有可能会给大家添麻烦。但是,这些不足之处,正该由你们来补足、支持。那样一来,他一定能成为比我好得多的学生主席。
交接到此为止。各位——我的学弟,就拜托大家了。”
他最后深深的低下头,用这个动作结束演讲。奥利佛等人最先鼓起掌来,掌声立刻扩展到整个大厅。这个场景比任何东西都鲜明地显示出大家对新主席的牢固信任。
“……咦……?”
被情况丢下的密里根渐渐缩起肩膀,卡蒂和雪拉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从两边抱紧她。
剑花团的所有人都向密里根连连道歉,然后暂时把之后的事情交给卡蒂照顾。同一天下午三点,奥利佛算是以自己的方式越过了选举战这个重要关头,开始面对接下来的新问题。
“……呼……”
他在谈话室的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决赛结束之后也休息过一阵子了,不至于因为疲劳而转不动脑子。但是即使以现在的状态,眼前排列的每一个问题依旧全都太过棘手。
首先是卡蒂的问题。虽然找了机会所有人一起讨论,但还没有任何解决。为了她的安全,必须尽快做出对策才行。
接着是雪拉的问题。她虽然装出平静的样子,但在公共场合与父亲争吵的打击应该不小。应当在能够心平气和的地方听听本人的倾诉,并尽快抚慰她的心情。
还有慰劳会后与奈奈绪发生的事情。那件事确实留下了影响,今天他们两人也几乎没有对上过目光。应对的重要性自不用说,而且在这件事上奥利佛也是当事人。
“……到底该从哪里着手呢……”
奥利佛抱着头自言自语。这时,突然有一个熟悉的气息接近他缩起来的后背。
“看在烦恼啊。……不过我大致也都知道啦。”
听到声音回过头,只见凯站在那里。在奥利佛开口前,他便用流畅的动作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到了现在,他当然早已明白。所以他没有说无用的前言。
“虽然算不上是帮忙……卡蒂那边暂时就交给我吧。反正我们也得一起安慰密里根学姐,在这期间我会好好盯着她的。”
“凯……”
“雪拉被她老爹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也叫人担心。不过一方面我也会注意着,另一方面她这个人没那么容易崩溃。……你必须最先想办法解决的,果然还是奈奈绪。”
凯根据他所知的情况,首先简单地提出优先顺序。奥利佛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凯看到他侧脸上露出的苦恼比平时还要浓,他拔出魔杖施展遮音魔法——稍微停了一会儿,问起原因。
“……我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
“看来是不方便说吧。……那应该不是单纯的吵架了。”
凯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等着对方回应。奥利佛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好说出口的心理准备,讷讷地低声说。
“——她想要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凯睁大了眼睛。他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直白的回答。
“……真的假的啊……”
“……你不要误会,这件事是我不好。对于她的心境,我实在太没有照顾到了。”
面对以手扶额低吟的朋友,奥利佛拼命想要解释。可是凯抬起手阻止了他:是谁不好,怎么变成这样的,这在他心里暂时不重要。
“把问题想得简单一点吧。……你讨厌奈奈绪吗?”
所以,他先问出最重要的问题。奥利佛立刻剧烈摇头。面对那副好像随时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凯用沉稳的声音继续说。
“我想也是。……那,你就考虑考虑呗?要不要回应她。当然是以稳妥的形式……”
明明是非常自然的回答,纠结的心情却在说出口之后追了上来。凯夹在想要推他一把的心情和对自己考虑不周的怀疑之间,挠了挠头。
“这样说是不是太轻率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吧。最先和奈奈绪那个的话,卡蒂和皮特也没法抱怨。虽然也许会稍微闹闹别扭……”
“……?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皮特……”
奥利佛对听到的名字感到疑问。他好歹也察觉到了卡蒂对他表现出的质朴的好感,但眼镜少年目前还在他的意识之外。这个反应令凯按住眉头。
“这边也没有察觉到吗……不,算了,忘了吧。现在集中精神想奈奈绪的事。你不用说得太详细,总之我可以理解为她想要和你做那种事,对吧?“
“……大概,有一半是……”
“那另一半先放一边。那方面我什么也没法说。
……不管是在哪方面,那家伙肯定是想成为对你来说特别的人。即使抛开你们双方的特殊情况……你们之前一直都是最要好的。”
凯把各种复杂地情况都推到一边,尽可能总结得单纯。他知道这种方式很粗暴,但同时已经决定自己的职责就是要这样做。为了凡事都想得太过深入的朋友,他这样才正正好。
“……”
奥利佛承认朋友这些单纯的话是妥当的,但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前迈进。凯看出那里有一条对他来说很重要的界线——即便十分清楚这是神经大条的行为,但依旧踏入了那个圣域。
“看来你是在犹豫。……原因是出在奈奈绪身上吗?还是……”
凯一边问一边仔细观察奥利佛的反应。奥利佛低着头,无力地摇头。
“……肯定是我这边在闹别扭。”
听到这虚弱的回答,凯点点头。这样一来,他心中就得出了一个自然的结论。
“好,我明白了。——你把这些,全都告诉那家伙。”
“——咦?”
“你是有迫切的原因吧?那么你说出来,奈奈绪也一定能理解,也会以此为基础考虑怎样和你接触。如果是和家族有关的问题的话,呃……就稍微说一点点,让她能明白你的心情就行了。”
凯叫他不要一个人烦恼,而是两个人对话,同时并不要求他将详细内容告诉自己。奥利佛不愿告诉他虽然令凯感到不甘心,但若现在强求,只会增添对方的苦恼,唯独这种事凯绝对不想做。凯认为,在剑花团这个集体中,自己必须是说起话来最轻松的人才行。
他理解自己的职责,紧紧地用力抱住奥利佛的肩膀。
“听好了,不要一个人烦恼,而是要先说出来然后大家一起烦恼。……在我看来,这就是对同伴的信任。”
奥利佛接受了这句话,点点头。……扪心自问,那里毫无疑问地存在信任。所以——现在只需要他自己的勇气了。
奥利佛一边在脑子里反刍刚才的对话,一边走在走廊上。在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声音。
“——您在烦恼。”
他并不惊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跟随他的隐形少女站在那里。
“……泰蕾莎。”
“小人有事前来……我们在决斗联赛复赛中的战斗,最后只得到了不中用的结果——您是怎么看的?希望能重新询问您的感想。”
奥利佛本以为她是有什么事情报告,没想到是私人的问题。在几天前的慰劳会上,他们队内讨论得很激烈,也许是那时的热量还没有冷却下来吧——他这样推测,感到有些欣慰,细心地回应。
“……当然是场很好的比赛。虽然算不上是活用了队友的强项,但可以看出你以自己的方式在不习惯的环境里进行了试错……”
“不敢当。也就是说,您对小人的工作,予以正面评价吗?”
泰蕾莎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直奔结论。这个反应令奥利佛更加困惑。——她不是像知道奥利佛对自己的比赛有什么感想吗?
“小人明白这样做实乃厚颜无耻,但此时能否得到一个奖赏?”
“只要我能做到,就没问题……”
“那么,小人希望得到祝福的亲吻。”
泰蕾莎表情认真地说。她的语气和话的内容相反,充满压力,这让奥利佛感到困惑。不过这个要求本身微不足道,奥利佛苦笑着在她身旁弯下膝盖。……这样做像是模仿以前的雪拉,令他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对于亲吻这孩子的脸颊,奥利佛完全不觉得抗拒,这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所幸周围也没有其他人。
“不是那里。在『这里』。”
但是,气氛变了。少女伸手阻止他准备在脸颊上给予的亲吻,指向自己的嘴唇。奥利佛吃了一惊,略微抽回身体。
“……泰蕾莎,那是……”
“您在犹豫吗?”
“……那样的话意义会变得不一样……”
“是吗?可是,您和那个女人不就这样做了吗?”
等同于回马枪的这句话扎进奥利佛的胸口。他同时回想起来——那件事发生在慰劳会刚刚结束后,在那之前他们将二年级的送回了宿舍。他一心以为和朋友们聊得火热的泰蕾莎也顺势回宿舍了,但按照她原本的职务,她不应该那样做。即使在刚出校舍就和朋友们道别,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也一点都不出奇。
“……你看到——”
“不得已。这是小人的职责。”
泰蕾莎笔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用坚硬的语气打断。奥利佛此时终于理解到,她的态度是源于强烈的愤怒。同时为时已晚地认识到了。
“容小人重新询问:那个行为,是您主动期望的吗?”
“……这……”
接下来的问题让奥利佛喘不过气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虽然不是他主动期望的行为,但他也不想做出将责任推给奈奈绪的回答。奥利佛认为,反而是他自己将奈奈绪逼到要做出那种行动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此时的沉默是个失策。泰蕾莎早就熟知主君的这种性格。如果是主动期望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反过来说,没有那样做的话,就是在慎重地花时间选词择句回护对方。
所以,在他没能迅速表示肯定的时候,泰蕾莎就等同于得到了回答。那就是:『主君被羞辱了』。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
“小人明白了。……您并不期望那样做,然而却被单方面逼迫了。”
“——!等——”
奥利佛慢了一拍才追上对方的思考,想要阻止她。但是——泰蕾莎以甩开一切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抱住他的胸膛。
“我爱慕您,吾主,令我不论是在梦中还是醒来时,眼中都只能看到您。”
带着热意的话语重重震颤着奥利佛全身,令他呆立不动。泰蕾莎用额头和鼻尖来回蹭了好几次他的长袍和底下的衬衫。为了在那里镌刻下自己存在的证据,为了发誓再也不让任何人玷污。又或是——为了诅咒。
“而现在……则令我感到怒不可遏。”
在做完这仪式的瞬间,少女的全部意识都转向一个方向。奥利佛连忙想要抱住对方,但那体温瞬间就从他怀里消失了。少年惊讶于挥空的双臂,同时脸色大变地环视周围。
“——泰蕾莎?!你在哪里,泰蕾莎!”
他没有得到回答。虽然他甚至察觉不到泰蕾莎逐渐远离的气息,但他十分确信她会去哪里。她正直线跑向自己认定的绝对不能原谅的对手。被愤怒驱使着,不绕一点弯路。
“——唔——!”
奥利佛从怀中放飞三只侦察魔像,和它们共享视野,同时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时机最糟糕不过了。在那一晚之后,他和奈奈绪保持了距离,现在根本不清楚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身处问题中心的东方少女此时对自身所处的情况毫不知情,正漫无目的地在迷宫二层“喧闹之森”散步。
“……唔,到树顶了啊。”
奈奈绪停下脚步抬头看去,一直在攀登的巨大树的顶峰已经近在眼前。她只是挑选险峻的道路漠然地朝高处走,并不是特地要来这里。不过,由于没人打扰,她很快便登上顶峰,路上甚至没有一只魔兽跑来捣乱。
“……嗯。”
奈奈绪无事可做,从树顶茫然地俯视整个二层。这里的景色会让她联想起故乡的山林,她并不讨厌。但是现在她也没有心思沉浸于乡愁之中,因为不管走到哪里,先前犯下的那个错误都占据着整个脑海。
“……真是难办,该怎么道歉呢——事到如今,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冲口而出的自言自语,令奈奈绪自己都露出苦笑。——哪里谈得上头绪。做了那种事之后还想圆满解决,本身就太过厚颜无耻了。
而且她想:即便现在的情况奇迹般地解决了,自己今后也真的还能继续待在奥利佛身边吗?
他和理查·安德鲁斯的战斗实在太过耀眼。
这在自己与他之间绝对无法实现,让奈奈绪无法抑制地感到痛苦。
奈奈绪已经穷尽了所有自制的尝试。不仅运用了她所知的一切心法,还得到了雪拉和卡蒂的各种建议。她们叫奈奈绪增加新的朋友,寻找新的兴趣,将心中的热量分散到这些事情上,以此来驯服自己。这些肯定都有效果,毕竟自己直到今天都能忍住没有斩向他。
但同时,奈奈绪忍不住想:用这种方法争取到的时间,是不是也要结束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她今后究竟该怎样做才好呢?
“……唔……”
奈奈绪摇头止住昏暗的思考。——这何止是白费心思,越是烦恼,心就越是往下沉,由这种思索得出的结论不可能是正确答案。现在的她勉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奈奈绪调整呼吸,想要恢复平常心。这时——几位毫不知情地前来探索的三年级学生路过她附近,其中一人指着她的后背说:
“啊,那是Ms.响谷吧?决斗联赛冠军队的——”
“等等,别随便碰她。”“感觉气息莫名地不对劲。什么也别说快走吧。”
其他两人小声制止天真地想要靠近的同伴。升到三年级,自然会具备这种程度的直觉,魔兽们没有妨碍奈奈绪前进也是因为完全相同的原因。学生们尽量保持距离通过奈奈绪背后。奈奈绪用后背感觉着他们的气息逐渐远离,叹了口气。
“这种日子,偏偏没有人来找麻烦呢……若是能战上一场,杂念也就能清空了。”
她吐出有些危险的自言自语。奈奈绪来二层散步,有一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讽刺的是,敢于向现在的奈奈绪挑衅的学生,在校内并不多见。她在决斗联赛中的战斗模样,让大家都知道了她实力无与伦比且『丝毫不会松懈』。如果是靠相性和战术能有机会的话也就算了,若是连这种可能都没有的对手,谁也不会主动招惹。高年级的话自然另当别论,但招惹单独行动的学妹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光彩的行为。
看来即使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积极的事情。奈奈绪在心中放弃,平静地转身。
“用转不动的脑子再怎么想也没用。……差不多该下定决心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沿着来路往下走。没能想出一个好主意,令她的脚步十分沉重。以往在探索之后,她总是会兴高采烈地前去秘密基地,但现在却每接近一步都感到害怕。她不禁想象奥利佛在那里的情形。和他面对面的时候,现在的自己能说些什么呢?
“——唔。”
但是,从巨大树的树枝上下来进入森林,又走了一会儿的时候。沉在忧愁的水底的奈奈绪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救助。
“……这还真是,像出鞘的刀刃一样的杀气啊。”
奈奈绪感受着扎在皮肤上的气息,露出一丝笑容。——『有人』。虽然看不到身影,但确实有想要危害她的人藏在树木间的黑暗中。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敌意。那是纯粹的杀意,就像要报仇的武士一样没有一丝空隙,紧紧捕捉着仇敌。
“虽不知您是何人,与在下何时、在何处、怎样结怨。
但——没有任何关系。在下一概不问。”
奈奈绪真心地觉得庆幸,从腰间拔出武器,半施展不杀咒语。她对此时前来的对手不胜感激。
她唯有一个愿望——请不要太过轻易地倒下。
“愿意奉陪。——请随意出招吧。”
奈奈绪将刀架在侧面,用挑衅邀请对手。那气息同时开始行动,在她周围的绿色黑暗中无拘无束地移动,叫人抓不住方位。
“居然完全不打算现出身形。……原来如此,看来是忍者之流。”
奈奈绪看出敌人的性质,思考了一会儿,将拔出的刀刃重新插回刀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解除架势。她左手握住刀鞘,右手轻轻放在刀柄上。
“那阁下就以那手段,来越过这间距吧。”
响谷流立居合·圆之式。这个起手式可以迎击从任何角度发动的奇袭,是对付忍者的固定招式。不管从哪里进攻,都不会缺乏应对的招数。不——奈奈绪的话甚至还更进一步。
“——斩断吧(古拉迪奥)。”
她“居合”的间距,现在已轻松超过了十丈。
“——唔……!”
敌人向着泰蕾莎潜伏的树林放出第一发咒语。范围内的三十多颗树,而且都不是小树而是坚固的成材之木,在她眼前同时被砍倒。她从一根逐渐倾斜的树枝上俯视着这景象,全身竖起鸡皮疙瘩。
这威力太奇怪了。即使考虑到对方是三年级,泰蕾莎所知的一节切断咒语也不可能是这种威力。更让她感到寒气的是断面的状态。每一处都无比光滑,甚至能够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这锋利程度恐怕也是威力的一个原因。
“——斩断吧(古拉迪奥)——斩断吧(古拉迪奥)——烈火燃烧(弗朗马)。”
不过是三次。仅仅通过三次咏唱,以敌人为中心半径超过二十码的正圆形内,树木全都被砍倒了。敌人紧接着毫不留情地用火焰咒语将它们点燃。这威力也非比寻常,不只是要逼出藏起来的对手,甚至仿佛要将其烧死。
“……临摹成形(克普非古拉)……!”
这样下去会被完全压制住。泰蕾莎考虑到这一点,悄悄咏唱咒语,将效果放入黑暗中。接着她用缠绕着对抗属性的长袍做保护,主动跳进火炎中。
奈奈绪刚射出第二发火炎咒语,一个影子突然从倒下的树木中跳出。
“斩断吧(古拉迪奥)!”
奈奈绪射出刀刃,分毫不差地斩断它的躯干。被斩断的影子消散,同时『真正的泰蕾莎』从反方向的燃烧着的倒木间发射电击。面对刚刚挥完一刀就从背后袭来的这一击,奈奈绪顺着拔刀斩的动作流畅地转身,紧接着便用全斩离将电击缠上刀身,送往后方的地面。
奈奈绪应对完后看向火焰中,但那里已经没有敌人的身影了。
“哼,分身。在之前的活动中,在下已经看惯了——斩断吧(古拉迪奥)。”
奈奈绪回想着联赛复赛的混战低声说,接着又用咒语居合一闪斩断从倒木间跳出的影子。正如她预料的那样,这个影子也立刻消散,但周围的气息变得更多了。奈奈绪一边回到拔刀斩的姿势一边低吟。在联赛中,她也因为对手使用的两种分身的战术而陷入苦战,但这次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分身的质量,也并没有比密史脱拉大人更胜一筹。……反而是本人的气息非常稀薄。明明做出了这么多动作,却依旧无法和分身区分开来。”
奈奈绪分析着。从目前为止的攻击来看,对方明显是在倒木和火焰中来回高速奔跑。一般来说,做出如此剧烈的动作,气息都会变得浓烈,但这个对手不符合这个常识。除了咏唱攻击咒语的那一瞬间以外,敌人始终保持着和她制造的分身同样的朦胧程度。
“——变得有趣了呢。”
不是普通的高手。奈奈绪看出对手的战斗力,无畏地笑了。她感到大脑里塞满的闹别扭想法正一秒一秒地消散,开心地期待着敌人的下一招。
“……怪物……”
战斗到这里,泰蕾莎的嘴里只吐出过这一句话。
被看穿了。不论是她的强项,还是她活用那强项的进攻手法。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做,对方都能防住,都能应对。不论怎样用分身骚扰,再从哪个角度进攻——泰蕾莎的脑海里都完全无法浮现出攻击到对手的情景。
如果光是这样的话还算好的。如果那就是天花板的话还能过允许。问题最大的是——敌人还完全没有拿出真本事,只是贯彻防御,守株待兔地迎击她的所有攻击。
对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自己明明东奔西跑了这么久——『它』却从战斗开始一步也没有动过。
“……哈、哈……”
明明是这样的战况,泰蕾莎却笑起来,令嘴角抽搐。——对,这样就好。『对方是个怪物才好』。
羞辱主君的对手是人类的话才更为棘手。因为怪物会危害到人,只要杀掉就行了。若是置之不理,『它』还会继续让那个人痛苦。
无法原谅。无法放过。这个决定和实力差距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临摹成形(克普非古拉)……临摹成形(克普非古拉)……临摹成形(克普非古拉)……”
泰蕾莎悄无声息地在倒木的阴影间移动,配置极限数量的分身,同时抬起视线确认照耀着二层的假太阳的位置。她从这些条件中,计算并等待着能够产生胜利机会的唯一时机。
泰蕾莎一边准备着胜负手一边想:如果你是怪物,那我就是恶灵。
是死后依然留在这里的人形固执。是要咒杀你的一个恶魂。
“——嗯?”
奈奈绪纹丝不动地摆着居合的姿势等待敌人在此进攻的时候,从自己突然变暗的视野中察觉到了异变。
“——日食?不,这是……”
她维持着姿势,只将视线转向光源的方向。总是明亮地照耀着二层的假太阳。巨大树的一角长出了无比巨大的叶子,挡在了它和奈奈绪现在站着的位置之间,形成了刚才还不存在的遮阳伞。
寄生型器化植物。和播撒在土里生长的标准型不同,那是从其他动植物身上吸取营养和魔力成长的器化植物。和播撒在土里的那种相比,使用条件更加苛刻,但是以积蓄着许多魔力的巨木为苗床,当然是无可挑剔的环境。泰蕾莎在尾随奈奈绪攀登巨大树的时候在途中种在树枝上,并配合它们的生长和假太阳的位置会产生的“树荫”,选择了这次的战场。
也就是说,仅限此时此地——从不入睡的二层,也进入了限定的“夜晚”。
“——原来如此,用这一招啊。”
奈奈绪佩服地低声说。她完全没有想象到。虽说趁夜行动是隐形的基本,但居然可以自己创造出夜晚。
如果这是烟幕的话她只需移动,但若要离开这“夜晚”,需要跑动相当长的距离。在这过程中她必然需要穿过森林,结果还是无法避免在视野恶化的状态下遭到追击。
当然,她可以自己制造光源。以奈奈绪现在的魔法威力,她应该可以照亮这整片地方。但是,为了让光源在离开魔杖后依然保持得住,术士必须聚集相当多的魔力来咏唱咒语。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敌人能允许她悠闲地这样做吗?
“——好,来吧。”
奈奈绪从居合的姿势中拔出刀,摆在中段。肌肤感到的杀气告诉她,敌人接下来将会放手一搏。那么她也唯有用全力迎击,不可能有其他活下来的办法。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燃烧的倒木发出光亮,朦胧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逼近。奈奈绪已无法分辨出分身和本体。既然这样,她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喝啊啊啊啊!”
『将它们全部斩落』。抱着这唯一的想法迎击所有气息。一刀接着一刀,一刻不停地挥舞杖剑斩落对手。她甚至对这鲁莽的做法感到怀念。在故乡的战斗中,形势糟糕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地这样做过。不知道还剩多少人,不去数斩落了多少人,在死后再去向神佛询问吧。这便是响谷流的教诲——
“——唔……!”
按照精心制定的计划,所有条件都万全地准备好了。然而泰蕾莎依然不知道,要从哪里攻击才能收拾掉对手。要什么时候攻击,自己才不会在那之后立刻被斩落。
哪里都看不到破绽。那一刀斩断一个分身的模样就像是带着刀刃的风车。若是让它逼近自己,当然无法招架。但是若害怕迎击而犹豫不前的话,分身的数量就会耗光。理性在用刺耳的声音叫喊着:要在那之前决定,必须在五秒内下定决心。
在两秒的时候绝望。——这种方法无法收拾掉对手。
在四秒的时候自问。——那么,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在五秒的时候咆哮。——『我是来干掉那个女人的』!
“————!!!!!”
泰蕾莎带着无声的战吼在夜晚中奔驰。不是要用分身制造破绽后从远方射击,而是要置身于分身之中刺穿敌人的心脏。风险已经忘却。成功率已经飞出脑海。这两者都没有意义。面对下定决心『必须要做到』的目的时,这种加减法有什么用处?
两个分身在眼前被斩落。对手露出了后背。泰蕾莎感到现在能够钻进去,于是便那样做了。她完全无声地踏步,同时向上刺出杖剑。也许会被领域感知察觉到,但即便如此也绝对来不及反应。她确信这是最棒的时机。
她使出浑身解数的剑尖,像噩梦一样被扫开了。
“——咦——”
喉咙里漏出声音。对手还没有转过身,然而泰蕾莎的杖剑却已经被格开。『被越过头顶挥下来的刀尖格开了』。怎么可能会有流派有这样荒唐的招数?
响谷流口传·反式。敌人完成难以置信的防御,转过身,泰蕾莎的眼前出现了可憎的侧脸。正面面对这种怪物,对身为密探的她来说就意味着死。下个瞬间就会结束。她什么也没能做到,没能让这个对手付出任何代价。
一点也没能减轻那个人的痛苦。
“——啊——!”
『这怎么可以』。在这感情的爆发中,她什么也没想就挥出左手。
奈奈绪转身准备斩杀背后的敌人。瞬间,她的脸受到了斜下方传来的剧烈冲击。
“——哦哦……”
那是使上了全身力气的一记耳光。力道已经接近掌击,奈奈绪大脑受到震荡,视野闪烁白光。她找不到焦点,胡乱向斜下挥出刀刃,自然是划过了虚空。
趁此机会,敌人在此消失在黑暗中。那个小小的气息连脸都没有让她看到,不一会儿便已远离,消失在了砍倒烧毁的树林的另一边。
“……这一下,够带劲。”
奈奈绪用手扶着晕乎乎地头自言自语。——近距离的格斗她也很习惯,但在重要关头突然打一巴掌实在出乎意料。
如果是拳头的话,反而还能咬紧牙关忍住吧,但那记耳光里有神奇的力量。在被打到脸的瞬间,奈奈绪的心里某处产生了“必须要接下”的想法。虽然现在已经无从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怪现象——但她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谢谢您,不曾谋面的某人。……多亏了您,在下终于可以向前迈进了。”
奈奈绪向着对方消失的黑暗处深深低下头说。——让大脑迟钝的那些想法,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心像是死过一次又转世重生一样神清气爽。
也许那些不断思考着毫无用处的辩解的脑浆,也被这一击吹跑了。这样一想,奈奈绪越发涌起感谢之情——她像拜佛一样,向着黑暗合掌。
泰蕾莎在自己创造出来的黑夜中专心致志地奔跑。终于跑出去的时候,仿佛绷紧的线被切断了一样,她终于倒在了灌木丛中。
“……呼、呼……呼——……!”
她双臂交叠,将嘴巴埋在里面剧烈喘息。不管多么疲惫,也决不允许发出声音,不能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周围。少女被作为密探养大,这个习性已经烙印至她的核心,等同于她的生存方式。
“……——唔、……——唔、……、……、…………呼……”
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呼吸。如此一来,头脑也自然而然地冷却。原本沉醉于激情的神经平静下来,思考渐渐地、渐渐地恢复正常运转。冷静下来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从高处俯视自己。
“你现在这是什么模样。”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
泰蕾莎回想起刚才的想法。如果对方是怪物,那她就是恶灵。她的这样呐喊,原本是为了在压倒性的敌人面前鼓舞自己,为了至少在感情上不输给对手。
但是现在想来——何必喊得那么气势汹汹,『这完全就是事实啊』。
“…………唔……”
想想吧。杀掉奈奈绪·响谷的话,那个人难道会露出笑容吗?
回忆一下吧。讨伐仇敌的时候,他曾经有一次露出过笑容吗?曾经用满足的表情眺望他们的最后时刻吗?
早就该心知肚明。他不是会因为某人死去而高兴的人。
“…………呜……”
这不对吧。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因为无法原谅。有人抛出自私的愿望,令那个人痛苦。这件事令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那个人受的伤,那个人陷入的苦恼,若是不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就无法接受。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虽然这也是相当自私的感情,不过这些姑且不论。
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不要掩饰。你心底应该有更加丑陋的感情吧?
比方说。……那个女人总是走在他身边,而自己总是偷偷摸摸地藏在阴影里。
比方说。……他亲吻了那个女人的嘴唇,对自己却只亲吻脸颊。
“……唔……”
你是不是无法忍受这些?就像气愤那个人受到羞辱一样,也同样无法忍受这个差距?
『希望比自己更被那个人爱着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真的能够挺胸抬头地说出:自己心底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愿望吗?
“……啊…………”
承认吧。你看上去是在关心那个人,其实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
想要被那个人抚摸。想要被那个人拥抱。想要被那个人亲吻。剥开一层皮,你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种事。把你那被欲望塞得满满的头盖骨敲开来看看吧,看看流出来的脑浆,和刚才你扇巴掌的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同。
因为你显露出了『这种东西』,所以那个人会想办法回应。明明他本就已经背负重担,就要被压垮,你却还恬不知耻地把自己那一份也加上去。明明他根本就没有这种余力。明明他很可能因为这最后一根稻草而压垮膝盖。
来吧,前言已经足够,到了久等的对答案的时候了。想象一下你心愿达成,那个人被压垮的模样吧。设想一下兴高采烈地攀在他后背上的自己吧。
你明白了吧?——那模样,完全就是恶灵。
“……呜……啊……!”
结论已经做出。手臂的缝隙中漏出没能忍住的呜咽,微微颤动旁边的枝叶。自责得到了罪恶感和自我厌恶作为燃料,不断加速。这些又连接到最开始的想法,形成一个圆环,维持着相同的形状在泰蕾莎的脑海里不断膨胀。
她被负罪感折磨着,全身不断颤抖。——完全动弹不得。别说是回到那个人身边了,连现在自己这样继续呼吸都觉得可怕。装在小小身体里的欲望无比可恨。
希望有人能告诉她。原本为了保护那个人、支撑那个人而存在的生命,为什么会变成这么丑陋的形状?为什么她无法更加称职?
“……对不起……对不起……!”
泰蕾莎像是忘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样,一直一直哭泣。直到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打再也无法说出向重要的人道歉的话。一直一直——
“——嗯哟?”
——原本是会一直哭泣下去的。
然而。有个『奇怪的东西』闯了进来。
“…………咦?”
某个带着橙色光芒的东西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就在趴在灌木丛中的泰蕾莎身旁。那东西飘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眼前,令她忘我地盯着看。
“——叽啪!”
那东西有着模糊的人形,居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做鬼脸。眼睛鼻子和嘴的位置都能任意调换,表演出千奇百变的面相。泰蕾莎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它,然后又察觉到有人拨开灌木丛逐渐接近。她回过神来,跳起来将杖剑指向那个方向。
“——你在这里啊,乌法,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跑到前面——”
一个男人用肩膀拨开枝叶出现。他身材高大,穿着像是邪教神父的改造制服。看到他的瞬间,泰蕾莎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间距已然致命,倒抽了一口气。
“——嗯?有人在啊。”
男人意想不到地看到学妹,平静地开口。——那正是以捡尸人的外号名震校内的金伯利头号危险人物,西拉·利弗莫尔。
*
奥利佛确认她不在校舍后便准备潜入迷宫。然而他们平时去秘密基地时总是使用的最近“出入口”现在无法使用,只能绕一大圈走别的入口。
“——奈奈绪在吗?!”
奥利佛在焦急心情的催促下,沿着他所能想到的最短路线赶到秘密基地。在那里,首先是雪拉和皮特用吓了一跳的表情迎接他。
“怎、怎么了奥利佛?看你脸色大变。”
“奈奈绪在啊。喏,她刚回来,现在正在吃饭。”
雪拉在意少年的模样离开盥洗台,在学习用的桌子上检查论文的皮特指向餐桌。就像他说的那样,东方少女正在那里大口吃着大块的三明治。奥利佛看到后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
“咕嘟。——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才想问呢。……那个,没出什么事吧?你刚才是在迷宫里晃悠吗?途中有没有被人袭击?”
奥利佛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形,问道。但是和他的预感相反,奈奈绪两三口吃光了三明治,笑着摇头。
“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清晨在河边散步一样,神清气爽。”
奈奈绪用无比清澈的笑容回答。这不是说谎,而是照实说出来她对之前那件事的真实感受。出去散步,经过一场美妙的比试,完全整理好了思绪,带着乐观的心情回到了这里——在她看来,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被人袭击”这种说法和她的感受并不相符。
“……这样啊。……不,这样就好,也许是我想多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回校舍的时候麻烦和我一起走吧。”
奥利佛没有多少,只是这样拜托她。……他不太敢将自己现在对泰蕾莎的担心原样说出来。如果真是奈奈绪说的那样,那她现在还什么也没做,那么把奈奈绪送回宿舍之后再私下里和她谈谈就行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明确根据就叫人对她提高警惕不合情理。奥利佛也十分重视泰蕾莎这位少女,不能忽视这一点。
“明白了。——不过奥利佛。”
奈奈绪没有问愿意便同意他的提议,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奥利佛也从她笔直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预感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有些话要诚恳地对您说。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面对她这认真的声音,少年也下定决心重重点头。皮特和雪拉看他们的样子察觉到了什么,交换眼神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回避一下。”
“我们今天就直接回校舍了,也会告诉凯和卡蒂明天之前不要来。……请你们两位慢慢谈。”
他们简短地留下这样的话,打开门走了。于是在这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就只留下了奥利佛和奈奈绪,这两位互相怀抱着难以估量的感情的两个人。
在秘密基地里变成独处后,他们两人首先移动到了用作卧室的房间。这其中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是单纯的心情问题。考虑到他们要谈论内容的深刻程度,客厅和大房间太过开阔,让人有些畏缩。
“……大家都在照顾在下呢,真是越来越觉得惭愧。”
奈奈绪想着皮特和雪拉的照顾,叹了口气。同时也以结束了前言,在近距离重新面对奥利佛。先随便闲聊再慢慢进入正题的做法,原本就与她无缘。
“那么,容在下重申。——那天晚上在下对您做出的种种暴行,完全无法辩解——”
“等等,奈奈绪。”
奈奈绪迅速说了起来,但刚开了个头,就被奥利佛打断了。奥利佛笔直地注视着她吃了一惊的表情,首先确认:
“你刚才是想要道歉。……对吗?”
“因为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奈奈绪露出寂寞的微笑坦白。奥利佛心中刺痛,他一点也不想让她露出这种表情。
“你不需要道歉。……相对的,让我也说些想说的话吧。”
“这……当然。是要谩骂、侮蔑还是殴打,都如您所愿。”
奈奈绪说完,紧紧闭上眼睛等待斥责,那模样仿佛是在说不论是扇耳光还是打心窝都愿意接受。奥利佛心想,也许她最害怕的是其他的东西。也就是他的话。一定只有这可才会令她的心受到最糟糕的伤害。
他同时领悟到,奈奈绪来到这里,就是连那种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不好意思,我不打算光那样就了事。”
奥利佛藏起感情,用坚硬的语气说,奈奈绪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光看她那模样,奥利佛就觉得胸口仿佛被撕裂,但他告诉自己,这句话必须要说出来。——奈奈绪非常自责,光是原谅她也会留下内疚。奥利佛相信现在这一点坏心眼过后会帮助到对方,做出下个行动。
“——?!”
奥利佛无言的抓住奈奈绪的肩膀,夺走她的嘴唇。或者是『夺回来』。他用不习惯的粗暴举止,不熟悉的强硬动作,虽然自己也感到困惑,但现在就要彻底地这样做。就像是模仿她那时的势头一样,为了让双方都认为『这样就扯平了』。
那时很长、很长的亲吻。奥利佛早就没有余力计算时间,所以他一直持续到了喘不过气的极限。经过仿佛是一瞬间也仿佛是永远的沉默,他们总算能够呼吸了。
“……奥利、佛……”
奈奈绪眼神迷离地盯着少年。面对这样的表情,奥利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这不是任何照顾或顾虑,完全是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不要以为只有你在忍耐……!”
那声音早已超越了表白,带上了惨叫的色彩。对方的全身猛地颤抖,奥利佛紧紧抓住她再次亲吻。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她,这次奈奈绪也做出了回应。她没想到自己能够获准做出这种事,但又觉得不回应的话更加无法原谅。
“——噗哈!奥利佛,有件事……”
第二次比刚才稍微短一点。原因是身体某处感到未知的压迫,奈奈绪实在是在意,要求稍微停一下。他们两人都像刚刚奔跑过一样喘着粗气,近距离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什么……”
“……顶到在下了。肚子上,有个粗壮的东西。”
奈奈绪维持着姿势,只将视线看向下方,直率地说出理由。奥利佛慢了一拍也察觉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他顿时满脸通红,抓着对方的肩膀深深低下头。
“真羡慕你没有这东西。……你能明白吗?我现在有多么羞耻。”
“嗯。在下感同身受……”
奈奈绪虽然使劲点头,但总觉得她话不由衷。毕竟她自己没有那东西,就算明白对方现在非常害羞,但要问她是否能够理解这种心情,还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姑且不论身体的差异,两人羞耻心的方式本来就有文化差异。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光让对方害羞。奈奈绪经过苦恼和思索,决定了自己该做的行动。
“——光是您害羞,有点不公平啊。”
决定之后,她动作迅速,首先脱掉长袍,接着解开扣子豪爽地丢掉衬衫,最后解开覆盖胸部的白布,重新转向对方。虽然记得挺久以前也让他看过,但自己主动亮出来没想到还挺害羞的。奈奈绪认为这样就略微对等了,双手叉腰挺起胸膛。
“看——看吧,在下这寒碜的身体,到处都布满伤痕。这种东西,没想到有一天会有机会主动展示给别人看。”
“……”
奥利佛眯起眼睛,仔细盯着眼前露出的肢体。紧接着,他裤子的两腿之间因为内侧的压力绷得更紧了。
“……是在下的错觉吗?怎么觉得越来越粗壮……”
“你为什么觉得不会这样?明明是你自己亮出那种东西。”
奥利佛低声说,他不停调整呼吸保持平常心,将手轻轻放到对方肩膀上。羞耻感没有消失,但是他为了要传达更加重要的事情,盯住对方晃动的眼睛。
“请你理解。不——你要理解,奈奈绪。现在的你在我眼中有多么耀眼。从相遇到现在,我有多少次曾经梦见自己能够触摸你的身体……”
奥利佛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坦白。奈奈绪咀嚼着他的一字一句,然后默默地将手放在自己脸上,左右捏住猛地拉开。她突然做出的奇怪举动让少年皱起眉头。
“……那是在做什么?”
“想要从梦中醒来。”
“你觉得这是梦?”
“嗯,否则的话就太奇怪了。从刚才开始——您说的做的,都对在下太过有利了。”
奈奈绪直率地说出她欠缺现实感。这也难怪。现在的状况,比起她想象中的奇迹般的结果,还要远远地突破天花板。她已经远不是开心,而是害怕了。万一到头来发觉这是一场梦,以她现在飘飘然的心,肯定无法面对那时的落差。
奥利佛也理解,这对她来说不是任何玩笑,真的是深刻的担心。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依偎着她,帮她化解。他握着对方的双手,轻轻从脸上移开,取而代之地用自己的手掌温柔地包裹住对方的脸颊。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打从心底喜欢你,就仅此而已啊。”
奥利佛缓缓地抚摸着光滑的皮肤问。奈奈绪从他的手上的体温中感到现实,瞬间双眼涌起热泪。再也忍不住了。她紧贴着对方的身体,将体重靠在他肩膀上,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
“如果现在醒来……在下一定会像孩童一样哭叫。”
“如果真是那样,你就再在现实中来找我就好了。不论多少次都会同样这样做。”
“不可能。现实中的奥利佛一定已经讨厌在下了。他必定会鄙视在下,认为在下是只想着血腥与色情的肤浅野兽。在下就是做了那样的事情,回到这里只为被殴打、被责问、被拒绝。怎么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
奥利佛再也看不下去,用嘴唇堵住她带着哭腔诉说的嘴巴,将接下来的话语全都在成形之前主动咽下。等到对方安静下来,他才打开盖子,笔直地注视她的眼睛。
“……我不允许你继续贬低自己。”
奥利佛带着强烈的意志宣告。奈奈绪含泪微笑,轻轻点头。
“明白了。……那么请您……让这个梦继续吧。”
以这句话为信号,他们握住对方的手,不约而同地——两个人的身体缓缓地被吸入了附近的床上。
同一时间。雪拉在迷宫一层的通道里向校舍走着,突然开口问旁边的朋友。
“……皮特。虽然在你面前,这些话不太好开口。”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雪拉瞪大眼睛停下脚步,皮特也配合她站住。他眼镜后面的瞳孔中可以看出深沉得可怕的思索神色。
“那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在走钢丝。他们明明那样互相吸引,却越是喜欢对方就越接近互相残杀。……但是,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间,并肩穿越了那么多生死线……根本不可能叫他们不要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现在的状态已经到极限了。不靠近也不远离的平衡早已不再成立。所以——即便是继续走钢丝,也必须换到和之前不同的钢丝上才行。”
他用自己的比喻来描述,雪拉也觉得这样说很合适。虽然在旁人看来,奥利佛和奈奈绪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不可动摇,但实际上总是与崩溃比邻。虽然他们双方都在不断努力维持,但只要一个人放松,就随时可能崩塌。同时,这样做的未必会是奈奈绪一方。
“用身体交合来代替互相砍杀。……我不知道这种逻辑能否成立,但至少有试一试的价值。不如说,对于我们来说也需要验证。……为了不让他们互相厮杀。”
皮特用严肃的声音总结现状。雪拉点点头,继续紧盯着少年。
“……你说的都对。可是……我真惊讶,你居然能这样冷静地俯瞰状况……”
“你以为我会张皇失措?不要太小看我了。”
“我衷心道歉。……可是,你……喜欢奥利佛吧?”
雪拉明确地说了出来。话题进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对此避而不谈了。被问到的皮特顿时全身紧张起来。但是——他并不会在这里退缩。
“——即便如此也一样。不,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时间慌乱。
……先换个话题,我和老家的关系非常差。你眼睛那么尖,想必早就看出来了吧?”
“……说实话,略微察觉到了。……可是这件事?”
和现在的话题有什么关系?雪拉用视线问。皮特靠在通道的墙上,吐出一大口气。
“没什么,事情非常简单。……会对我说‘欢迎回来’的人聚集的地方,就只有那个秘密基地而已。”
他说着,露出干巴巴的微笑。那笑容既像自嘲也像苦笑,却又超越了这两者。雪拉也不得不察觉到,皮特至今为止也和她一样,或者甚至比她更多地——考虑了剑花团的今后。
“我不觉得还会有第二个,也不想再创造第二个。『只要有那里就够了』,不希望有什么替代品。剑花团是我唯一的归宿——所以我自然要用我的全部去守护它。
『你不是这样吗,米雪拉·麦法兰?』”
“——!”
突然转来的矛头让雪拉感到战栗。皮特用刀刃一般的视线紧盯着她,不允许她有任何隐瞒,又继续追击。
“不要逃避。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你对于剑花团比我还要执著。……你也差不多该袒露心声了。在大家一起讨论卡蒂的事情的时候,也只有你没有被我的提议吓到。不,你反而心想:『原来还有这一招』。”
“……唔……!”
雪拉被他说中真实想法,呆立不动。皮特突然微笑着垂下视线。
“孩子真是个好东西。……要说好在哪里,就好在能和不相干的人成为家人。好在能够用无法轻易扯断的锁链连接在一起。朋友这个词很美好,但是它也很脆弱,我一直都感到不安。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们所有人都成为那样的关系。”
少年无比寂寞地说出这个疯狂。雪拉想说些什么,但皮特不给她机会。他抬起来的视线瞬间恢复了锐利,像挥砍一样再次看向朋友。
“我自己也清楚这不太正常。可是……你也相当纠结吧?在学校里组成的好友团体正常来说都是短暂的,不论如何发展也不可能一直维持同样的形式。奈奈绪也是心知这一点,才取了现在这样的名字。
然而——却忍不住希望它能永远存在。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无可救药地……”
他指出的这一点令雪拉垂下头。——她无法否定。因为这就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受孤独所苦的人的,无可救药的天性。
孤独的形式各有不同。有在昏暗的房间里独自一人的孤独,也有在喧闹的聚会中格格不入的孤独。要说其中的共通点,那就是他们总在寻找能够填补这片空白的拼图。这种探索有时会赌上整个生涯,但其实——『在找到了的时候』,它会变成更加顽固的执著,驱使他们拼死守护。
他们两人已经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同类。或者说是『同病』。他们拥有同样的扭曲,渴望将暂时的乐园永远拴住,为此不惜耗费任何努力。
“……”
雪拉脸上浮现出和朋友仿佛照镜子一样的笑容。——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他们一直在做着同一个梦。那一天奇迹般绽放的,剑之花的梦。
他们决定活在那个梦中。决定不断守护那个梦。他们毫不犹豫,即使那样做会亲手将纽带贬为诅咒。
他们无法退让。——『他们绝对不承认,那个梦会结束。』
“——忍不住,要期望啊。”
雪拉的嘴里吐出等同于恸哭的回答。皮特点点头走近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已经确认了,这对他们来说,就等同于在契约上按下了血印。
“抱歉,我不该用这样坏心眼的说法。……我想说的就只是,请你对我说出真心话。你不想让卡蒂或凯深入到这个地步吧?因为你希望他们两个尽量能够继续像现在这样悠闲……”
雪拉重重地点头,她第一次吐露出从一年级开始就一直藏在心里的担忧。
“再过不久……我们就会升上高年级。在金伯利,所有人都会在此时更加接近魔道,我们也不可能有例外。
……根据最糟糕的设想,首先会是卡蒂坠入魔道,然后过不久就是奈奈绪。……接下来,会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剩下四人中的某一个。”
说出口的瞬间,雪拉觉得背脊一片发凉。并不是因为想象有多么可怕,而是因为『它与现状实在太过连续』,能够将其斥为杞人忧天一笑置之的素材实在太少了。
“我不会乐观。不,我很肯定。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的话,这个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必然会到来的命运。”
雪拉明确地说。她表示,并不是因为到了现在事态才迫切起来,而是这件事对她来说一直都是紧急情况。雪拉张开双臂,寻求与朋友共享危机感,皮特也毫不犹豫地回应她的拥抱。
“我们一起保护吧,皮特。保护我们所爱的全部。”
“嗯,一定。我向那一天组成的花发誓。”
体温合一,心意重叠。他们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只盼这梦永不终结。
在床上与奈奈绪互相抚摸,肌肤相亲,奥利佛撞上了自然能够预想到的那面墙。
“……唔……”
心率骤然升高,脉搏一下子变得不再规律,同时背脊涌上强烈的抗拒,令少年咬紧牙齿——眼前的奈奈绪也立刻察觉到了异变。
“奥利佛?你的脸色……”
“……对不起。这果然不是靠着势头就能解决的问题啊……”
奥利佛脸色苍白地吞下苦涩,不得不暂时放开对方的身体。奈奈绪立刻抬起上身,两人视线在同一高度对视。奥利佛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让僵硬的喉咙动起来,将这些话说出口。
“让我坦白吧,奈奈绪。……我一直,对这种行为有心理阴影。”
听到这个告白,奈奈绪自然而然地挺直了后背。她明白这是对方跨过了不熟纠葛才说出口的话。对眼前这个人来说,这相当于剖开胸口,献出心脏。
“……那是……”
“嗯,『我有过经验』。……但是,不是以正经的形式,而是以极其糟糕的过程走到那一步……结果则更加糟糕。没有一个人获得幸福……只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
奥利佛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他被脑海里苏醒过来的记忆折磨着,拼命挤出话语。奈奈绪用双臂用力抱住他颤抖的身体,用这个动作向他表达:『你的心情,我确实感受到了』。
“足够了。……感谢您说出痛苦的记忆。”
“……对不起……第一次的时候,却这样……”
“您为何道歉?了解了您的内在之一,在下只觉得高兴。”
奈奈绪说出原原本本的真心话,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就像是在晴朗的天空下盛开的向日葵一样,瞬间就将昏暗的空气一扫而空。
“如果再多说一些的话——奥利佛,您太过逞强了。请仔细看看,不论您怎样挣扎,对象都不过是在下。既不是豪门望族的千金,也不是名震后宫的美女。既然如此,区区闺中之事,何必如此郑重其事?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成功或失败可言。”
奈奈绪语气轻松地断言,将手滑进对方的侧腹,猛地开始挠痒痒。奥利佛因为她的突然袭击吃了一惊,身体受到刺激弹起来,抓住对方的肩膀。
“……唔……!哈、哈哈……!停、停一停,奈奈绪……!”
“嘿嘿。只是这种玩闹的延伸,放松心情或吸或揉而已。这样想的话,和嬉戏也没什么区别吧?”
她表达着:根本不需要紧张。不论是结果还是条件,她都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因为互相喜爱,就这样做了。只要像孩子那样玩乐就行了。只是盖着毯子整夜聊天也可以。这全部都会变成特别惹人怜爱的时光,她从开始时起就从未怀疑。
“另外……您不知为何似乎认定,必须由您主动对在下做些什么——”
奈奈绪停下挠痒痒的手,将视线转向奥利佛的身体。她用带着热意的眼神看着他久经锻炼的全身,他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的裸体,像舔舐一样观察每个角落。
“——但是即便您一根手指也不动,在下也有许多想要试试看的事情。……啊啊,当然!在下发誓绝对不会做出令您讨厌的事情——”
奈奈绪察觉到自己因欲望而冒进,连忙在面前摆手。奥利佛抓住她的手腕左右分开,默默将嘴唇靠近对方的脸。
“……既然这样,我也会还手哦。”
做出了一次反击的少年微笑着宣布。奈奈绪和他对上目光,无畏地咧嘴一笑。
“是要比试吗?那么——先发制人!”
“?!喂、喂!突然摸那里犯规啊……!”
奈奈绪毫不犹豫地向着大腿间伸手,奥利佛抓住她的手按住。他抵挡着奈奈绪继续进攻的势头,伸手抓挠对方的侧腹。他运用治疗注入魔力加强刺激,让奈奈绪的身体猛地弹起。
“唔!这、这招太狡猾了吧!”
“不狡猾,你刚才也这么做了。”
奥利佛大言不惭地说,他的模样让奈奈绪也鼓起干劲,继续赤裸的嬉戏。他们就这样在平时玩闹的延长线上,彼此相爱。
另一边,此时的校舍里。低年级学生原则上禁止进入,高年级学生们俗称为“酒馆”的上层谈话室。
“……嘎……”
大喝特喝又不停抱怨之后,密里根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陪她说了很久话的卡蒂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睡着了啊。……抱歉哦,凯,让你赔学姐喝闷酒……”
“没关系。这个人也照顾过我。”
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凯耸耸肩站起来,顺势开始收拾酒瓶。他和卡蒂都基本是被牵连着带到这里来的。
原本他们年级的学生不应该进入这里,但到了三年级,这方面的分界就越来越模糊。今天密里根也只说了一句“我带来的”,就顺利放他们进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来找麻烦。又或许这是大家体察到密里根现在的心境而做出的决定。
卡蒂和凯一起收拾着密里根弄乱的桌子,突然低声说。
“新学生会也给了各种补偿呢……密里根学姐在选举期间欠下的债款,他们愿意承担八成,最重要是还指定密里根学姐担任核心成员。戈弗雷前主席还特地提着点心匣子来道歉呢……”
卡蒂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抱着酒瓶低下头。——那真是一片糟糕的景象。前主席不断道歉,密里根却红着脸不停挖苦,然后还一直给他不停倒酒不让他走,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戈弗雷也默默接受自己的立场,一句话也没有抱怨,陪她到了最后。卡蒂和凯也没有多嘴,因为周围的高年级学生都用温暖的目光守望着他们,看来这是戈弗雷的“道歉”方式。
“哎,这样没办法啊,毕竟她兴致勃勃地说要诞生金伯利第一位人权派主席呢……而且,她也最想让你看到她帅气的样子吧。”
凯看着密里根的睡脸嘀咕。卡蒂听到后也涌起一阵感情,从后面紧紧抱住睡着了的密里根的肩膀。——她是个令人头疼的人,常常会像前几天的移植手术那样随口抛出不得了的请求,卡蒂曾经无数次因为同样的过程而抱住脑袋,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差点被她切开头骨。卡蒂也还没有忘记曾经有许多亚人种被她亲手剖开。
即便如此,她也是师父。是承认自己、陪伴引导、鼓励自己前行的人。
不论是过去的争执,还是现在的辛苦。全都兜兜转转——卡蒂已经非常喜欢这个人了。
“……嗯……”
密里根用双手紧紧抓住学妹抱着她脖子的手臂,拉到胸前。她没有醒来,这恐怕是无意识的动作。即便知道这一点,卡蒂也觉得有些高兴,就这样又粘了她一会儿。凯微笑着侧眼看着她们,突然从朋友的脸上移开目光,小声嘀咕。
“……这边也会需要喝闷酒吧……”
“嗯?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别管了,现在就安心度日吧。”
凯向着堆到一起的酒瓶挥动魔杖,将它们丢进附近的回收箱里。他一边继续收拾一边心想:这种程度根本不算麻烦。如果他的话推动了事情发展,那么从明天开始,才是必须真的要鼓起干劲了。
迷宫第二层。在郁郁葱葱的树叶组成的天花板下,一小簇篝火正啪叽啪叽地跳动。
“——怎么样?稍微冷静一点了吗,小肉?”
利弗莫尔说。泰蕾莎抱着膝盖坐在篝火对面,没有碰递给她的茶杯,狠狠地瞪着对方。
“……我是二年级的泰蕾莎·卡斯滕。我不是肉,也没有那么小。”
“乌法!”
她报上名字后,那橙色的“东西”这样叫着在空中转圈圈。泰蕾莎无法分辨那是单纯的叫声还是在自我介绍。利弗莫尔微笑着啜着自己的茶。
“看来心情恢复到能够嘴硬的程度了啊。不过我真是吓了一跳,不管怎样也不用在那种地方哭喊吧。”
“我既没有哭,也没有喊,是你听错了。你一定是耳朵不好真可怜。”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听到的人不是我,而是那边的乌法。你要辩解的话对着那边说吧。”
男人说着,指向那空中的“东西”。泰蕾莎一边心想刚才那句原来是自我介绍,一边再次观察那神秘的东西。——大小和形状都和四五岁的小孩子差不多,整体上半透明带着橙色,双眼处更亮一些,接近黄色。从它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的动作来看,它本质上没有确定的形状。脸上隐约有些好像是鼻子嘴巴的凹凸,配合身体全身的变形,表达出丰富的感情。
“……这是什么?既不是幽灵也不是妖精,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
“那当然。毕竟目前这世上只有这一个。亚灵体生命——这么叫又长又不好理解,姑且就叫半灵吧。
你就当他是有点像幽灵的人类小孩就好,这么认为没有大错。”
“没有!没有!”
在利弗莫尔的介绍下,乌法动得更欢快了。看着他,泰蕾莎在内心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啊』。——泰蕾莎没有直接参与死灵王国那件事,只通过同志们的报告听说过。她没什么兴趣,便左耳进右耳出,但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遇见,也没想到会是如此吵闹。
泰蕾莎像看珍奇野兽一样观察半灵的时候,利弗莫尔也兴致勃勃地盯着她。
“话虽如此,我这边也一样不好判断。……即使像这样面对面,你的气息也稀薄得可怕。由于没有隐形的心得,普通幽灵都比你容易被发现。”
“……我天生就是这种体质。”
泰蕾莎被他盯着,不舒服地缩起身子。这是密探的天性,他们很擅长观察别人,却不习惯被别人观察。利弗莫尔也很快察觉到对方的警惕,干脆地转开视线改变话题。
“……所以?那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从在那种地方哭?”
“所以说,我没哭。”
“是哦。那你说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才一头扎进那种灌木丛里?如果这是你的兴趣的话,我是不会阻止你啦。”
利弗莫尔一边用魔杖顾着篝火一边问。泰蕾莎当然不愿说出原因,瞪着对方反击。
“……我反而要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利弗莫尔学长。”
“哦?你认识我?我想我们应该没有打过照面才对。”
男人的视线猛地转向她。泰蕾莎曾经多次在迷宫中“偷看”过他,而且他也出现在了决斗联赛预赛的画面中,知道他的外表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虽然可以那样安全地糊弄过去——但像这样单方面暴露丑态,泰蕾莎也觉得不甘心。她做好准备,随时能够逃进背后的树丛,然后故意话中带刺。
“是从外观推测出来的。你那超级土气的打扮,学校里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了。”
“土气!土气!”
乌法配合着声音在空中转圈。利弗莫尔轻轻叹了口气。
“又让这家伙记住奇怪的词语了啊。真是的,没人理也这么吵闹,真是像妈。
——不过,这样啊,虽然我也隐约注意到了……这打扮很土气吗?”
没想到男人居然用寂寞的眼神低头看自己的衣服,他的这模样反而让泰蕾莎困惑。她本来是想挑衅,没想到却成了普通的坏话。
利弗莫尔没有理会她的心情,微笑着看向少女。
“这还是第一次有学妹愿意面对面指出我外观的问题。我要谢谢你,小肉。”
“……不需要道谢。我不是肉,也没有那么小。”
泰蕾莎最多只能重复这些话。她为了逃离尴尬,拿起茶杯,但乌法缠上了她的手臂。泰蕾莎连忙想要把它撕下来,但手指却穿过了半透明的身体,碰不到它。
“……唔……,……拿、拿不下来……”
“这家伙很亲近你呢。真是奇怪,难道像幽灵的人之间会有亲切感吗?”
利弗莫尔觉得很有趣,歪过头。——好奇心旺盛的乌法平时也总是擅自到处跑,但现在的状况中有几个想不通的地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乌法率先发现了在灌木丛中哭泣的泰蕾莎,而利弗莫尔直到面对面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少女的气息就是如此稀薄,只要藏起来就谁也发现不了。然而不知为何,只有乌法听到了她细微的哀叹声。
“……嗯。”
『也许是有缘分』。这只是个模糊的直觉,但利弗莫尔身为魔法师不会轻视。他稍微想了想,决定姑且将这缘分连上。
“不管怎样,这样正好。——你们交个朋友吧。今后这家伙也会在校舍生活。”
“——啊?”
泰蕾莎被乌法缠住变得好似智慧锁,她睁大了眼睛。利弗莫尔憋着笑继续说:
“正确地说,是我接下来要去和教师们交涉。包括我的立场在内,要让他们接受我的要求——不过他们不可能拒绝。考虑到这家伙的价值,那应该是个很好的妥协点。……这也是你刚才问我的,我在这里做什么的答案。”
男人一边说,一边指着放在身旁的大背包。
“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也差不多该去提交报告了。若是让对方等太久,说不定又会有一大群人结伴闯进工房。如你所见,论文也已经攒的堆起来了。”
“……这还真是……那个,辛苦你了。”
乌法松开缠绕回到空中,泰蕾莎放心地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利弗莫尔轻笑着看着少女转身准备离去的背影。
“要走了?……恢复正常了的话,二层应该不用担心。你一看就知道还挺厉害的。”
“……我也没求你担心。”
“不要这么说,我姑且也是最高年级的。发现迷路的二年级丫头,根据心情还是会多少照顾一下的。”
利弗莫尔一边说一边挥动魔杖灭掉篝火,泰蕾莎从中看出对方也准备要触发,更加急着要走。要是他说出陪她走到校舍一类的话,那可受不了。
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也有点于心不安。如果他们没有出现,泰蕾莎大概现在依旧在灌木丛中哭泣。乌法变来变去的表情和利弗莫尔粗鲁的款待,确实帮她转变了心情。
虽然依旧憋着口气不愿意道谢,但泰蕾莎背对着利弗莫尔说:
“……纠正一点。”
“嗯?”
“你的打扮。我说你土气,是骗人的。……我觉得,稍微有一点点帅气。”
泰蕾莎说完,便蹬地,一溜烟地跳入树林。男人和乌法并排呆呆地目送她立刻融入黑暗的背影——然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漫长的一夜过去。在床上恢复意识的同时,奥利佛便发觉了。
睁开眼帘,视野成像的瞬间,便映照出一丝不挂的少女在身边睡得香甜的模样。他立刻涌现出了『做了那种事』的切实感受,带着无法轻易整理好的心情,注视着对方的睡脸。
呼吸十分健康。完全放下心来的安稳表情是那样梦幻,仿佛持剑战斗时的勇猛是一场谎言。
他们的手在下面交握着,就和他们望着对方的脸睡着时一样。在睡觉的时候,奈奈绪一直没有松开,奥利佛也没有放她离开。
“……”
心爱的人。他不断地——这样想。
所以他相信,这不是一个错误。
“——奈奈绪。……起得来吗,奈奈绪?”
少年整理好心情,轻声呼唤。奈奈绪慢慢地微微睁开眼睛。
“……嗯……奥利佛……?”
“快到早上了。虽然还有时间,但还是多留些富余比较好,起来梳洗吧。”
少女在他的催促下完全睁开了眼睛。两人都醒来后,一起坐起上身。
“……对了,最晚我和您一直炽热地格斗到深夜……”
“虽然你是想用比喻,但我可没有忘记,你中途真的扭住我的手臂了,现在胳膊肘还在疼。”
“抱歉。但那是因为您的手指一直在攻击在下的弱点……”
“要这么说的话,你还不是一旦握住就不松手——”
奥利佛反驳到一半,声音断了,他满脸通红地按住额头。只恨他天生冷静,不由自主地客观看待了现在的情况。——这对话是什么鬼,狗都不理。
“……转换一下心情吧。先烧热水,你先洗澡吧。”
“可以一起洗呀。”
“不行。……我没有自信能只是洗澡。”
奥利佛总算推开诱惑从床上下来。他明白自己心中动摇,早早就感到不安。——今天一天,他真的能若无其事地度过,不让周围人发觉吗?
两人梳洗打扮完毕,移动到客厅准备了自己的茶点。正式的早餐会在“友谊厅”吃,现在只要稍微有些轻食就够了。
“——到头来,还是没有做到最后啊。”
奥利佛看准茶叶张开的时机倒出茶水,讷讷地嘀咕。奈奈绪在同一张桌子旁听到这句话,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相对的,讲义听得很充实。”
奥利佛唔地一声噎住了。他回想起中途插入的关于避孕用具的讲座。他在床上排列出各种东西,逐一讲解它们的使用方法、效果、注意事项,但结果昨晚并没有派上用场。那不光是狠狠地挥了个空,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的挣扎。
“那个,抱歉说得那么长……。你也是,居然听得那么认真。”
“因为很开心。第一次在床上与您做的事、说的话,全都非常开心。”
奈奈绪像是在做梦一样微笑着说。就连这正常是会遭到抱怨的事情,她都表示是快乐的时光。奥利佛感觉心里塞得满满的,放下茶壶传向她。
“嗯,很开心。……我第一次觉得开心。
这多亏了你。谢谢你,奈奈绪。”
他将手放在膝盖上,摆正姿势,带着无限的感谢,按照日之国的礼仪低下头。奈奈绪温柔地抓住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笔直地看着对方说。
“在下才是。……在下从来没有想象过,被别人碰触、抚摸……自己的身体上还有会那么舒服的地方。”
她用手按住胸口,像是在品味一样表达。奥利佛回望着近在眼前的她,眼中涌起热泪。
“可是,请别说那么寂寞的话。……不是‘没有做到最后’。
我们的合欢,这还是第一次吧?”
少女用颤抖的声音询问,奥利佛用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对。考虑到对手的心境,比起反省或是别的什么,必须最先将这件事告诉她。那段时光不是一夜的错误,也不是仅此一次。
“……是啊。下次,再来吧。”
奥利佛明确地说,轻轻亲吻对方的嘴唇。奈奈绪的表情顿时明快起来,她回亲了对方两三次,然后重新抱紧他,在耳边悄悄说:
“那么今晚。”
“稍微再多间隔一段时间……”
“明天早上。”
“这种事至少应该在晚上吧。”
“唔,居然这样麻烦。凡事都要重视次数,尽人事的同时也不能忘记向神佛祈念。这样一来,插竿入洞的时候必然会到来。”
“太低俗了!刚才那句话太低俗了,奈奈绪!”
实在过分的形容引来奥利佛的说教,但奈奈绪依旧不知悔改地大笑。直到接近上课时间——他们一直这样不知餍足地嬉闹。
那之后,两人并肩回到校舍,受到了等在友谊厅的朋友们的欢迎。
“——啊!两位早上好!”
卡蒂首先注意到他们走进来,从占住的桌子旁挥手招呼他们。奥利佛和奈奈绪也一边走向她一边打招呼。
“嗯,早上好,卡蒂。”“早上好。”
他们随意说着坐下,卡蒂立刻迫不及待地说:
“听说你们昨晚住在那边了,我也想去来着呢。密里根学姐的抱怨又臭又长,那之后回到房间里一个人又反而觉得寂寞。我昨天总也睡不着,一直到很晚都在和小密里手——”
说到这里,卡蒂突然闭上了嘴。要好的两人间流淌着一如既往的安稳气氛,但其中略微飘荡着一点点和平时不一样的“某种东西”。
“……嗯?”
卡蒂歪着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两人身旁。因为相处得够久,才能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她从近距离仔细窥探那无论如何也无法置之不理的、仿佛残香的甜腻气氛。
“……嗯嗯嗯嗯嗯……?”
“——!”“怎么了,卡蒂?”
面对靠近的那双眼睛,奥利佛心中狼狈,奈奈绪则纯粹困惑地歪过头。卡蒂看过两人的反应,从他们身边推开,淡淡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什么事也没有。……总之……先吃早饭吧。”
面对默默切开欧姆蛋开始吃的少女,凯、雪拉和皮特若无其事地交换眼神。当然——卡蒂注意到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结束了说话很少的早餐,他们让奥利佛和奈奈绪两人先去教室。卡蒂在同一条走廊上看着一定距离外两人的背影,喃喃地开口。
“……总觉得,除了我以外,大家都知道了……”
朋友们心想“来了”,做好准备。少女接下来的话证明他们的心理准备是正确的。
“他们那是,那个……做了吧?奥利佛和奈奈绪……大概在昨天晚上……”
卡蒂说,她看着两人要好地肩并肩走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和昨天相比有微妙的不同。雪拉极力照顾她的心情,清了清嗓子开口说。
“……这种事情,不能说完全没可能。我们昨晚让他们两人独处,能够好好聊一聊。
话虽如此,卡蒂,奥利佛和奈奈绪关系好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
“你那是逃避的回答吧,雪拉小姐?”
卡蒂转过身,不高兴地挑起眼睛看她。雪拉忍不住扭开视线,旁边的皮特一边检查书包里的东西一边平静地插嘴。
“……就算是那样,又有什么好闹腾的?我们是魔法师,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经验反而少见。”
“……你这话感觉是有点嘴硬啊,皮特。你其实和我一样受打击吧?”
卡蒂将视线转向他指出这一点,皮特整理书包的手停了下来。周围一片沉默,三人间流淌着说不清的气氛。
“好,到此为止。不要因为迁怒而话里带刺。”
凯看不下去,毫不犹豫地居中仲裁。卡蒂撅起嘴抬头看向他的脸。
“凯……”
“我明白你的感受,过后有多少牢骚我都会听。可是——你也稍微理解一下他们两个的情况啊,他们已经没有余力继续维持飘忽不定的关系了。……我反而觉得,他们早点变成这样比较好。”
雪拉和皮特倒抽了一口气。最后一句话明显是说的时候就确信会刺激到对方的神经。卡蒂正确地理解了凯的意图,死死地回瞪着他,嘴角强行挤出笑容。
“……有一套啊,凯。如果是一年级的我,肯定就打你一巴掌然后逃走了。”
“你打啊。不要勉强。你以为你自己是成熟了,其实人根本就没法那么精明。”
凯说着,将脸凑到对方眼前。雪拉和皮特不禁捂住眼睛,心想:“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在他们眼前,卡蒂用双手捧住凯的脸颊。少女的脸上顿时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接着她双手用力,哐的一个头槌炸裂在对方的额头上。
“——哦……!”
“恭敬不如从命。——凯大笨蛋!”
卡蒂大叫着转身像兔子一样快地逃跑,雪拉和皮特都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凯因为大脑震动的冲击而摇晃着,转向朋友们说:
“……喏,我让她早早地爆发出来了。后面的处理都交给我,你们不用担心。”
“……凯……你这个人啊……”
雪拉理解了他的意图,带着佩服和傻眼叹了口气。眼镜少年盯着卡蒂跑开的走廊低声开口。
“——那你呢,凯?”
“嗯?”
“我是想问,你怎么看待同伴之间关系的变化。……从长期来看,你认为这是理想的改变吗?对于我们剑花团来说。”
皮特转向对方,表情严肃地问。凯抚摸着额头回答:
“我又不是占卜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不过我是稍微放心了。”
“什么意思?”
“……奥利佛他啊,最近愿意把负担分给我了。这次也暂时把照顾卡蒂的任务托付给了我,自己集中精神面对奈奈绪。……我总觉得,挺高兴的。一年级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全都靠着他……”
看着他说这话时露出的满足微笑,皮特感觉胸口被揪紧,屏住了呼吸。现在明白,他也一样。不论在哪里、做什么、面对谁——他们思维的角落里,总有奥利佛在。
“所以嘛,我觉得有一部分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在我看来,除了奥利佛,也还有别的家伙会擅自背负沉重的东西。”
凯说着,皱起眉头转向两位朋友。矛头突然转过来,两人有些退缩,凯向着他们斩钉截铁地说:
“别钻牛角尖,皮特,雪拉。你们很聪明。但是,别以为光是这样就能从高处俯视一切。……我一直都在好好地看着你们。”
“——!”
雪拉被看穿内心瞠目结舌,皮特在朋友严肃的目光注视下突然露出笑容。
“……感觉好奇怪。你原来是这么帅气的吗?”
“哼,你注意到得太晚了。”
“嗯,我道歉,是我有眼无珠。作为赔礼,下次陪你一起约会吧?”
“……你最近能说出这种玩笑了呢……”
凯叹着气嘀咕,耸耸肩,然后转身走向凯蒂离去的方向。“其实并不是玩笑啊。”皮特一边想一边目送他,雪拉在他身旁表情严肃地抱起胳膊。
“……被他事先叮嘱了呢。我好惊讶,凯居然那么深思熟虑。”
“嗯。不过,他也说了很厉害的话呢。因为能够减轻奥利佛的负担,所以很高兴能照顾卡蒂?那家伙知不知道自己说这话很奇怪啊……”
皮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苦笑。“我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他想,“从入学金伯利到现在的时间里,变得最奇怪的明明是我自己。”
他并不懊悔,因为即便自己的思维踏入了疯狂,这疯狂也有不会动摇的原因和目的。『因为他正以适当的形式疯狂着』。他理解这正是魔法师的思维,再次开口:
“我们这个集体果然很棒。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却无法完全看透任何一个人。……我现在想要亲吻你们所有人。”
“……现在的你说这话,感觉不像是玩笑啊,这是为什么呢……”
雪拉有些害怕地说。皮特听到后转向她,带着从未有过的妖娆,嘴角绽放出笑容。
“如果真是那样,那说明我也稍微有些两极往来者魔法师的样子了啊。……和你们竞争,这种程度正正好。”
凯不用到处逛发现了他要找的人。那个小小的背影没有随便找个教室藏起来,而是伫立在走廊的一角。凯察觉到她是在故意等人追上来,便和往常一样爽朗地招呼她。
“——喂。你还在生气啊,卡蒂。”
被叫到的卡蒂转过身默默走近他,然后伸出手对自己刚才撞过的对方额头施展治疗。因为给了她一些时间冷静,她已经反省过自己的行为了。
“……对不起。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你能这么快就重新站起来,那再好不过。头槌真的很给力。”
凯接受她的道歉,轻快地回应。他早就不疼了,但还是乖乖让对方治疗,好让她心里好受些,同时盯着眼前的少女看。
“……你比我想得还要冷静。我还以为你要慌乱两三天才能整理好心情。”
“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话,也许会是那样。……嗯,真的是。”
卡蒂一边叹气一边嘀咕。她接着说出在等凯追上来的这段时间内准备好的达观。
“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权利像普通人那样吃醋了,毕竟前两天我才刚刚亲手丢掉了嘛。
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嗯,不闹别扭了,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她说着,强行笑起来。那是了解到了自己有多么无可救药的少女竭尽全力挤出的笑容。看到那仿佛推一下就会立刻崩溃的模样,凯心中的某条线顿时断开了。
“……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凯低声说着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抱住卡蒂的身体。虽然剑花团从二年级开始就有了自由拥抱的习惯,但他很少主动对少女这样做。卡蒂半反射性地回抱,侧眼看向对方的脸。
“……凯?”
“……别擅自变得这么懂事啊……!”
凯的脸上渗出愤怒,像惨叫一样大喊。……他确实说了叫她理解朋友的情况。但是——他没有要求她用这样令人痛心的形式咽下自己的感情。绝对没有叫她抛开自己的心,踩着它前进。
“——不会变的!不管你以为自己变了多少,在我看来,你都完全没有变!从一年级刚认识的时候起,就一点都没有变!你还是那个任性、爱哭、逞强的卡蒂·奥托。”
卡蒂在耳边听到这些话,肩膀猛地一跳。接下来的话又继续动摇她假装平静的内心。
“我照顾的就是这种家伙!自私自利、没有自知之明、没有尽头的理想家,一点都不理解自己的立场!说你没有吃醋的权利?是自己亲手丢掉的?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会在意这种东西的人吧白痴!别胡诌那些一点都不适合你的正经话啦大笨蛋!”
凯用心中所有的热量断言,紧紧抱住少女的身体。卡蒂将脸埋在他胸前,拼命压住随时都要弹开的心中的紧箍,垂下视线小声说。
“……好疼啊,凯。”
“啰嗦!还你那头槌还便宜你了呢。”
“……这里有挺多人看着呢……”
“他们想看就看!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凯毫不犹豫地大喊。周围来往的学生完全无法进入他的视野,同时他们也从卡蒂的视野中消失了。少女委身于决堤的感情,用尽全部力气抱紧对方哭喊。
“……就因为你一直这样惯着我……我才总也无法变得懂事啊……!”
沙哑的呜咽在走廊上响起。凯下定了决心,直到这臂弯中的哭泣停止——不论谁说什么,都绝对不会放开她。
过了不久,设置在迷宫一层的金伯利第三新闻部的活动室里,两位部员有点飘飘然地走进来。
“——咻。看见好东西了呢。”“哦呵呵呵。热烈,真是热烈啊。”
“啊啊?你们这是突然怎么了?”
坐在靠里的桌子旁的女生惊讶地抬起脸。她是先来确认资料的部长贾奈特·道林。两位部员立刻走到她身边解释说:
“哦呵呵呵,哎呀。刚才在校舍的走廊上,有两位三年级的正热烈拥抱呢。”
“虽然完全没有色气的感觉,但反而让人大饱眼福。总觉得,让人想要保持距离一直守望着他们呢……。这个感情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哦……那算啥?连篇不值钱的报道都写不出来。你们居然都这么松懈。”
得知是比想象中还要无聊的事情,贾奈特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回资料上。部员们也好奇地看向她手边。
“……部长,你在读什么呢?”
“跳到了过去相当远的时候呢。这是……居然是第八百二十一号?这何止是以前,都是将近四十年前的报纸了吧?”
写在古旧纸张上的数字令他们惊讶。贾奈特抬眼看了看他们的样子,单手指向摊在桌上的资料。
“这个、这个、这个和这个……还有这个。”
““?””
“你们读读看,然后说说想法。”
部员在她的催促下疑惑着照办。这些看上去不过是同一个新闻部的前辈们所写的报道,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也感觉出来了。至今为止一直在金伯利东奔西跑寻求八卦新闻的眼力,没有看漏潜藏在这些信息中的异常。
“……这是……”“……唔……!”
部员发现了,脸色顿时变了。贾奈特看到后将手里的资料哗啦一声丢到桌上。
“看你们的反应,不是我想多了。……你们去收集信息,尽可能印证所有这些报道。
要尽快。否则——事情会变得有点复杂。”
她表情严肃地做出指示,部员们听到后立刻抱着资料跑了出去。贾奈特从桌边站起来,仰望天花板想:看来恐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早上卡蒂的样子在头脑里挥之不去,令奥利佛有些心神不宁。他和奈奈绪一起上完课后暂时分开,顺便在校内奔跑寻找一个人影。
“……不在啊。”
他花了三十分钟左右得出这个结论,叹着气停下脚步。……他之后便会与泰蕾莎见面,现在在找的是别人。那个人不管在哪里都很惹人注目,如果在这附近闲逛的话,肯定会有学生知道。然而现在没有一个人目击到他,看来对方根本没有走进校舍的可能性很高。
“太让人担心了。……你到底在哪里做什么,尤里?”
他担心地自言自语。——以那次“舶来者”事件前后为境,尤里·雷克完全不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对剑花团以外的人也一样,询问罗西和费伊的时候他们也只回答说:“最近没有看到。”虽然他从以前开始就神出鬼没,但这么久都没有音讯,还是会叫人挂心。话虽如此,现在没有其他的线索,奥利佛自己也并不清闲。虽然脑海中浮现出的天真笑脸令他惦念,但他依旧转过身,走向了迷宫。
“——你卡着点来真是少见,诺尔。”
他进入一层,小跑着到达表哥和表姐的隐藏工房。同志们已经到齐,位列其中的格温意外地看向他。奥利佛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道歉。
“抱歉,大哥,我刚刚都在找东西。……不需要休息,马上开始吧。”
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位于上座的自己的位置上。这时,他在视野的一角看到了隐形少女,两人目光刚要交汇,对方就躲进了隔壁房间。奥利佛感到心中刺痛,眯起眼睛。
“……泰蕾莎……”
“抱歉,哦。这几天,一直是,那个样子。稍微……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
坐在旁边的夏侬苦笑着帮她说情。奥利佛察觉到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也不好说什么。他决心之后再好好和她谈谈,将意识转向现在眼前的职责。格温看到他集中了注意力,开口说:
“开始议题。——首先是关于主席选举的结果。虽然形势直到最后都不容大意,但不枉我们在明处暗处的奔走,戈弗雷阵营总算获得了胜利。我们从以前开始就和新主席提姆·林顿有密切交往。虽然他在人格上有些不成熟,但我们也正好可以在这方面辅助他,以此来保持良好的关系。”
他概括地宣布这场漫长战斗的结果。同志们听到后散发出不知是苦笑还是困惑的气氛。
“林顿主席啊。……这么叫起来,听着就像是个玩笑一样。”
“有人预想过那家伙会获胜吗?”“说什么蠢话,要是有的话,那可是大预言家。”
“听说抽到了鬼牌的密里根大闹了一场呢。”
“那边应该没事,前主席也会好好关照她的。”
“她马上就要处理负债,根本顾不上这些了呢。”
大家纷纷说出自己的想法。从这场景看来,奥利佛觉得现场的气氛比平时要轻松一些。虽然关于新学生会有许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戈弗雷阵营获胜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而且这其中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功劳,那就更是如此了。
“正好现在提到了名字,我想说一个自己的想法。”
“嗯?什么事,格温?这么郑重其事。”
格温说了开场白,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他直面这些视线,说道:
“『密里根应当足以成为我们的同志吧?』……我最近都在考虑这件事。”
“——!”
奥利佛的心中涌起波澜。格温瞥了一眼他假装平静的侧脸,继续说:
“她原本就自称是人权派,和我们的思想方向相近,也因此与学生会和我们构建了良好的关系。之前一直觉得有些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不过通过这次选举战,我觉得这种不信感也扫清了。”
他说到这里暂时停下,同志们抱起胳膊思索这些内容。
“你说的我倒是理解,话说这其中也有君主的功劳吧?自从与您和您的朋友们有了来往,不论好坏,密里根都开始积极地在明面上活动了。”
“对对。和之前在背地里偷偷摸摸搞鬼的时候比起来,变化很大呢。”
他们首先谈论了奥利佛的功绩。他们能够照顾自己的感受、抬举年轻的自己,奥利佛真心觉得感谢,但正因为如此,他不能随便回答。经过多角度地慎重考虑,他回应了表哥的提议。
“……我不否认我们已经了解了她的为人,但能否纳为同志是另一个问题。即便思想上有很多相同的部分……但我们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我们采取的手段。”
“没错。唯独这件事没法随便招呼她做确认。一旦揭露重要情报,而对方拒绝的话,就必须当场收拾掉她。”
格温也点头,毫不掩饰地说出残酷的事实。这和邀请参加社团大不相同,不允许失败,更加不允许对失败置之不理。
“但是——即使考虑到这些严苛的条件,我觉得也应当关注密里根在决斗联赛中的战斗方式。当然,我指的不是那些几乎犯规的战术,而是她特地将马上就要坠入魔道的佐伊拉到公共场合的判断。……我想没有人会对她之后的马虎眼信以为真。若是真的只考虑胜负,风险明显要凌驾于回报之上。”
同志们全都点头。——密里根队用狡猾的战术欺骗对手夺取胜利,给人的印象很强,但他们没有看漏其中包含着很大的赌博成分。那个状态的佐伊很难认为是完全处于队伍的控制之下。另外,教师也很有可能将事态看得严重,中断比赛。从结果来说,嘉兰德正确的分辨避免了这个事态,但考虑到这个风险,在“贯彻胜利”方面那个队伍决不能说是妥当的构成。
“姑且不论她本人是不是对此有自知之明,但密里根确实是在超越得失的地方做出来这个决断。我是这么认为的。同时,这和我们一直以来增加同志时使用的手段也很接近。……以人格、能力面的相性为前提,同时优先招呼接近魔且被孤立的人。我们就是这样在校内外聚集出现在这么多同伴的。……当然,这其中也有非常直白的原因:在被拒绝的时候,可以拿来做收拾掉对方的口实。”
格温没有用漂亮话修饰,而是阐述基于事实的认知。这时同志们之中有人举手。那人虽然带有咒者特有的阴暗,但可爱的圆眼睛足以将其掩盖。她是在之前利弗莫尔那件事时曾经担任过奥利佛他们领队的死灵术师女生卡门·阿涅利。
“我能插一句吗?按目前这个方向,我也有一位想要推荐的学生。”
她看准时机提议。奥利佛是后来才得知她也是同志之一。格温为了防范间谍,特地不让身为领袖的他掌握所有组织成员。但奥利佛在探索的过程中也隐约察觉到了,因此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惊讶。
“说说看,卡门。”
“三年级的卡蒂·奥托。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她是君主的朋友,和密里根也很亲近,从一年级起就一直是人权派。顺便也是最近做了件大蠢事的姑娘。”
在密里根之后又听到这个名字,奥利佛的心脏剧烈跳动。卡门又像追击一样说出提议的理由。
“先拉拢到她的话,说服密里根也许会轻松一些,这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那孩子真是令人担心,从现在开始就充满坠入魔道的气息。搞不好和同时期的萨尔瓦多利都有一拼。
而且能够预想到的坠入方式非比寻常。除了我以外,应该也有好几个人感觉到她总有一天会闯出什么不得了祸吧?”
听到她的提问,同志们重重地沉默。……长时间生活在这个魔镜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锻炼出了能够分辨出“危险”学生的直觉。那些感觉都在说:『那是个超大号的炸弹』。
“……姑且不论这种直觉是不是正确,我觉得糟糕的是她的兴趣方向和异界有关。那个领域充满着一个小举动就引发大爆炸的可能性。当然也包括‘使徒’。如果她本人有热情的话就更加危险了。”
“那孩子也并没有只关注异界吧?她的专业应该是魔法生物学?”
“即便如此,到头来驱使研究者的都是好奇心,到处都是未知生物的地方必然会引起她的兴趣。这种事又不仅限于那孩子,我们之中也有人曾经对恶心的禁书出手结果吃了苦头的吧?”
她用大多数高年级都有过的失败经历举例,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全都沉默了。接着,卡门又说出沉重地话:
“在她转向坏方向之前,最好趁早‘保护’到我们这边来。……我知道这大概是伪善的说法,但依旧这样觉得。”
听了同志们的讨论,格温缓缓将视线转向旁边的表弟。
“诺尔,我们必须听听你的意见。”
可怕的顺序轮到了奥利佛。他拼命压下各种动摇,寻找回答。现在的他期望的,又能够被允许说出口的——像穿过针眼一样的回答。
“……这无疑是值得考虑的提案。但是现在就决定是否劝诱还太轻率。”
奥利佛在左思右想,战战兢兢地开口。……他没有自信,不知道声音是不是颤抖。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可能什么也不说。不论是为了眼前的同志们,还是为了不在这里的朋友。
“这是优先顺序的问题。即便薇菈·密里根或卡蒂·奥托要加入同志行列,也不是今明两天的事情。另外,我承认这两人蕴含着很高的潜力,但这是包含人格和未来发展的综合评价,并不是单纯地在战斗力上突出。也就是说——和劝诱戈弗雷前主席不是一回事。”
他说明了根据后,又说出了最容易比较的学生名字。听到这句话,一部分同志们的脸上浮现出无法抑制的感情。
“听到这句话,虽然已经晚了,但还是忍不住会想啊。……真的没办法把戈弗雷拉进来吗?”
“没办法的。这件事在很早以前就得出结论了。……思想和感性的方向确实接近。但是那家伙从根本上就是‘保护’的人,而我们是‘杀害’的人。这个鸿沟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他身边那些被他的人格所吸引的人也一样。”
“那卡蒂·奥托就不一样吗?那孩子一年级的时候连虫子都不愿意杀死吧。”
“没错。……可是那孩子正在变化之中,而且是非常剧烈的变迁,谁也无法预测结果。正因为如此,如果趁早将她拉拢到我们这边——说的难听一点,还有可能『感染』她。……我觉得那孩子是有决心为了目的而割舍某些东西的人。”
一位同志表情严肃地抱着胳膊说。『开什么玩笑。』这声喊叫差点冲口而出,奥利佛握紧拳头拼命忍住。——那绝对不是他可以说出的话。在现在这个地方,奥利佛·霍恩必须是他们无可动摇的君主才行。
他打心眼里后悔没有带着面具。所以他从现在开始戴上另一张看不见的面具。为了将巨大的纠葛完全隐藏起来面对同志们,他将自己的脸铸造成钢铁面具——然后说:
“我不会禁止你们为劝诱她们两人先扫清外围障碍,因为这些也是我们现在立场的延长线上自然形成的结果。但是——现在这个瞬间应对讨论的问题不是这个。
『要杀谁,怎样杀。』最优先的议题应该是这个,格温·舍伍德。”
他斩钉截铁地说,看向表哥。格温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垂下眼睛。
“……我为我没有志气的提案道歉。您说得对,吾主。”
道歉的话刺进奥利佛心里。他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却根本不希望听到。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绷,同志们开始对改变了的议题发言。
“以挑衅凡妮莎·奥迪斯为主轴,对教师们的骚扰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前几天的‘舶来者’事件中也能看出她和其他同事间有冲突。……现在正是时候再投入一个火种。”
“在今后也会继续让凡妮莎老师焦躁,那么还有四人。我们目前的战斗力还不足以对付校长或吉克里斯特老师。瓦蒂亚老师因为诅咒处理的关系也希望能尽量放在后半。这样一来……”
排列在桌上的条件自然而然地将讨论引向了唯一的结论,格温代表他们说了出来:
“用排除法决定。……就是天文学教师迪米崔·亚里斯提德。”
四周顿时一片沉默。即便是他们,也需要做好最大的心理准备才能直面这个现实。最先完成的卡门将手伸直趴到桌上。
“到了要和那个人打的时候了啊。……哎呀,真可怕,要吓尿了。”
“……希望至少能比恩里科老师那时候轻松一些。”
“那可不一定。恩里科老师的魔法虽然高深,但至少清楚他是以魔道工学为基础的。迪米崔老师从这部分开始就不单纯了啊。”
同志们纷纷说出敌人的威胁。格温点点头总结:
“这个人不仅有在异端狩猎中磨炼出的身手,还融合了东方的思想,确立了独特的技术体系。……最重要的是那个咒语。”
现场的气氛超过了恐惧,染成一片畏惧。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情报源,已经对那咒语的真相有所推测,但那无疑可以称得上是秘奥中的秘奥。在“舶来者”事件中看到他本人使用,是极其宝贵的经验。但这绝不意味着迪米崔本人疏忽大意,而是他心知即使被人看到,也绝不可能有人能应对,更不用说是再现了。
这个世界上的魔法师恐怕大多都会同意这个结论,但格温却说出来了正相反的话:
“但是,这之中有『可以利用的破绽』。……战术很单纯。一开战,就尽可能快速地将诺尔送进剑术间距,用无法躲闪的魔剑准确地杀死他。
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样,迪米崔·亚里斯提德是『不拿杖剑的魔法师』,因此魔剑拥有绝对的优势。一旦拉近距离,他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抵抗。”
同志们重新打起精神,纷纷点头。这对他们来说是通往胜利的最有效的方式。迪米崔从未被人目击到使用魔法剑,他和主张不需要杖剑的吉克里斯特一样,战斗力偏向咒语的间距。正因为如此,他们暗藏的第四魔剑这个最大的杀手锏应当能够发挥效果。
“我准备动员和恩里科战相同规模的人员。以现状来说,那是在不让教师们注意到的前提下能够动员的最大数量。如果无法调及足够人员的话,就应当延期行动。
另外……关于袭击地点,有一个有力候选。甚至可以说除了那里不做他想。”
同志们点头同意。那之后,他们以奥利佛的战斗力为轴心,彻底制定了打倒魔人的战术。
同志们结束所有必要讨论,离开隐藏工房后。奥利佛总算可以摘下脸上的面具,毫不犹豫地走向某个人。
“——大哥!”
被叫到的格温停下整理资料的手,在桌边转过身。他向表弟露出粗鲁,实则充满无上亲爱之情的微笑。
“怎么了,诺尔?”
“刚——刚才那件事,对不起。”
他说出憋在心里的歉意。他的语气充满孩子气,刚才作为君主的举止仿佛是一场谎言。说出这些话的嘴唇也因为内心的后悔而颤抖。
“……我把大哥拿来当转换话题的借口……”
奥利佛用颤抖地声音坦白,自己因为内心被逼到绝境,所以故意使出这种手段。他以自己的判断践踏了大哥的关心。
“我明白的。这个提案是为了明年往后,现在的成员中的许多人都毕业以后,我在金伯利能够稍微有些依靠……你是这样为我着想的吧?密里根学姐加入同志的话,我也能有更多可以依靠的对象。增强战斗力反而是次要的……”
奥利佛说,他因为歉意而感到眩晕。这种温柔不知拯救过他多少次,现在也不知多么地拯救着他,他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实在没有办法下决心接受这个提议。
“我很感激。但是……也同样害怕。现在明面上和背地里的界线非常清晰,我才总算能够坚持。密里根学姐和卡蒂都是明面上的人。若是把她们拖到背地里……”
光是说出想象就令奥利佛背脊冒上寒气,他的恐惧已经不能用“不想牵连到朋友”来简单概括了。以剑花团为首,明面上的人际关系已经成了他的心灵支柱。正是因为有这些,他才能勉强承受住自己背负的重量。若是失去其中的一部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奥利佛连想象都觉得可怕。
“提到卡蒂·奥托的名字的时候,你的恐惧就更强了。……对吧?”
格温的话直插核心。奥利佛无力地点头,表哥将双手放到他肩膀上。
“抬起头来,诺尔。”
奥利佛于是虚弱地抬起视线,将因不安和自责而润湿的眼睛展露在格温面前。格温从中看到了他们刚认识时的那种稚嫩,立刻抱紧了表弟。对于奥利佛的苦恼,他除了陪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用和当时完全相同的心境,诅咒自己的无力。
“如果我能够成为借口的话,随你怎么用。能够推给我的东西,你就全都推到我身上吧。你不需要内疚,也不需要反省。……能够分担你的负担的时候,我会感到救赎。因为那些原本都是我强推给你的东西。”
“不是的,大哥。那是——”
奥利佛还想说什么,但格温将他的嘴巴按到自己胸前制止了他。格温觉得现在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会无法忍受。所以,他像要填满表弟的思维一样继续说:
“作为研究灵魂以及负责处理诅咒和慰灵的职员,我和夏侬明年以后依旧会留在金伯利。我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个魔境里。但是……我们不再是学生,和你之间的距离也会拉开一些,在明面上的校舍里和你相处的方式也多少会有些改变。我希望到那时,能够支撑你的人能尽可能多些,因此才有了那个提议。而且我也像卡门说的那样,准备把这当做下一步的布置,以便日后可以拉卡蒂·奥托入伙。
但是你说得对,在现在这个阶段就讨论未来太过悠闲了。……如果不讨伐迪米崔·亚里斯提德,我们就没有明年。”
他为自己天真的想法道歉。他明白这些对未来的展望反而将表弟逼入绝境,现在不该让他想这些,不该寻求除了讨伐敌人以外的任何思考。所以格温也正是这么做了,即便知道这样又会轮到他感到痛苦。
“经过恩里科一战,同志们都很信赖你的战斗力,因此这次将以最大限度运用你为方针制定战术。……会采用强迫你受苦的方法。”
奥利佛感到几滴水打在肩膀上。明白到这些是从表哥眼睛里滴落的那一刻,他除了紧紧回抱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了。夏侬走过来,用双臂环住两人,将额头轻轻靠上哥哥湿润的脸颊。
“现在……格温,最疼。”
三人彼此依偎,泰蕾莎也从隔壁房间的门缝里注视着他们。
“……唔……”
她想出去,疯狂地想。她想立刻跑过去,自己也加入其中。不希望自己是单方面索取,希望成为能够分享所有悲伤和痛苦的关系。
可是——泰蕾莎已经无法分辨出这是对他们的关心,还是自己的欲望。所以她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她紧紧地咬着袖子,眼中烙印着那遥不可及的景象,一动不动地蹲在黑暗中。
结束和同志们的会议回到校舍,然后又回到宿舍里自己的房间时,奥利佛发现房间的门上夹着什么东西。
“……嗯?”
他轻轻拿起那张小小的便签查看。他在行动时还考虑到了魔法陷阱的可能性——但在看到那用熟悉的笔迹写成的名字时,他的慎重顿时消失了。
“——尤里?”
奥利佛立刻撕开便签看里面的信。这时,皮特注意到声响,睡眼惺忪地从屋里探出头来。
“……奥利佛,出什么事了?你不是要回屋吗?”
“抱歉,我稍微出去一趟!你先睡吧!”
奥利佛确认完内容,再次跑出宿舍。对方指定的地点是校舍旁边的庭院。少年穿过喷水广场,快步走到那里,左右张望四周。
“——地点应该是这里,他到底在哪里——”
“喂!奥利佛!”
奥利佛被传下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向上看去。尤里从高高的校舍屋顶上探出头来。
“什……?!你怎么爬到那种地方去了,尤里!”
“这里最合适!你也过来吧!”
话虽这么说,但奥利佛现在没有带扫帚,不能直接飞上去。他想过先进入校舍,然后从窗户爬上去,但若是太过不紧不慢,对方可能又会消失。最后,奥利佛只得用壁面踏步沿着墙跑上去。在用最短距离爬上屋顶后,他立刻瞪住朋友。
“你这个人……!至今为止都在哪里做什么呢!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抱歉!但你先看那边!之后再骂我!”
“那边?除了天空还有什么——”
奥利佛抬起头,立刻说不出话来。那一片漆黑中布满了漫天星斗。
“……”
“看。意外地有东西吧?”
尤里坐在屋檐上笑着说。奥利佛叹了口气坐到他旁边,和他并排仰望天空。
“……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个吗?”
“嗯。再进一步说,是想和你一起看。因为今天的天空特别清澈。”
“……确实。这样的清澈程度在金伯利实属罕见。这里各种魔素浓郁,因此大气也总是比较浑浊……”
“也许是因为今天迷宫的活动比较安稳吧。幸好赶上晴天,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听到他最后加上的不吉利的话,奥利佛笔直地看向对方。尤里看着夜空再次开口:
“我是说也许……我可能会有一阵子像之前那样无法露面。”
“……是有什么原因吧?”
“嗯。但是我不能说出来。这貌似是非常复杂的问题,要是说了的话恐怕会有很多事情变得糟糕。……抱歉哦,基本什么都没有说清。”
两人视线相交,尤里寂寞地微笑。听了这些,奥利佛也没法继续深究。——魔法师都有秘密,即使是朋友也绝对不能说出口,奥利佛自己也一样。他这样说给自己听,拼命抑制住想要架住他挽留的心情,再次仰望星空。
“你又不是从今天开始才说话粗略……但是我还是要担心。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不过,已经大致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也许是因为这样,我并不太烦恼。”
尤里说着,将视线转回星空,向那里伸手。
“我会走自己的路。……和你一样。我也决定要这样做了。”
“……”
奥利佛默默点头。之后两人没再说什么,一直并排仰望天空。时间在舒心的静寂中流淌——最后,尤里先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必须得走了。你也快点回宿舍吧,现在应该还没事。”
“……你又要消失了吗?”
奥利佛寂寞地看着对方,尤里站在房顶尽头转向他。
“抱歉哦。……不过,我向你保证,会再邀请你一起像今天这样看星星。”
尤里留下最后这句话,从屋顶上消失了。奥利佛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他逐渐远去的气息。
同一天深夜,夏侬和泰蕾莎就寝后,一个人拼命推敲战术的格温突然听到了一阵意想不到的慌乱脚步声。
“——格温在吗?!”
格温起身迎接推开门跑进来的同志。金伯利第三新闻部的部长贾奈特·道林一手抱着资料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
“什么事,贾奈特?——很紧急吗?”
“正确答案。你先看看这个。”
贾奈特大步走近,将资料摊在桌上。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第三新闻部发表的报导的剪报。格温阅读着那些四处用红线标记的文章,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
“理解了吗?……就是这样。在过去四十年间,反复有人以偶遇的形式在校内或迷宫里目击到与尤里·雷克举止相似的学生。虽然名字和相貌各有不同,但遇到他的人感受到的印象都是‘无知且友善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另外即使事后调查他是谁、是几年级的,也只得到这种家伙根本不存在的结果。”
贾奈特说出所有报道共通的概要。她保持着严肃的语气和表情继续说:
“如果是‘其实他是很久以前在校内死去的学生’这样简单的故事那倒好了。问题是这个怪谈,从第一次报道出来开始直到现在一直都在持续。当然,尤里·雷克是正经记录在学生名单上的‘转校生’,所以条件有一点不一样。只不过——考虑到金伯利的现状,认为这次是特例应该也没什么不自然。”
整理情报,推测现象,贾奈特说出来由此自然导出的结论。
“我认为:『那家伙从四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存在于金伯利。』再加上……这个数字,你怎么看?”
被问到的格温用手托着下巴思索起来。不一会儿,他便想到了一点,睁大眼睛盯着贾奈特。
“……迪米崔·亚里斯提德的上任时间——”
“对。完全一致。”
她事先得到了同样结论,表示肯定。格温在资料上握紧拳头,贾奈特又继续对他说:
“说实话,我不知道尤里·雷克究竟是什么人。有可能是经过了特殊调整的密探,也有可能是使魔之流,可以有各种推测,但我感觉根本上的运用理念和我们的常识完全不同。……所以,关于这一点最好还是不要在意了。我们想简单一点,从可以理解的部分来看目前的情况吧。”
从有限的信息中能做出的推测也有限度。因此贾奈特缩小焦点。也就是:现在最大的担忧是什么,对此他们应当怎样应对。
“那家伙已经太过接近君主了。你明白吧?如果他的行动能够反映放出他的某人的意图的话——那就意味着在那个人心中,奥利佛·霍恩这个学生的嫌疑相当大。”
格温点头,感觉焦躁灼烧着后背。贾奈特猛地将脸靠近他说:
“尽快杀掉吧。不管是尤里·雷克,还是迪米崔·亚里斯提德。……否则,我们的命运也不长了。”
同一时刻,问题的中心人物尤里·雷克自然不知道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正身处迷宫二层的森林里。
“——呼。总算是回来了。”
尤里在树林中环视着四周自言自语。——在低年级联赛结束后,他就对“被教师发现”感到模糊的危机感,因此他不顾一切地躲开教师的目光,一直潜伏在迷宫二层。这次为了见奥利佛,他时隔许久才回到校舍,直到与他道别回到这里,都需要十分警惕。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一直躲着老师们也太憋屈了,果然只能先逃走了。……可是,我不希望见不到奥利佛他们啊——”
说到这里,突然袭来的眩晕令尤里坐倒在地,抱住脑袋。那里产生着扭曲思考的压力。以前的他会毫无察觉地委身那股压力,但现在的他咬着牙抵抗。
“——唔,又是这个。一想到离开金伯利,就总是……”
每次想到这里,就会对“离开这里”产生剧烈的抵抗,并涌起忘却的冲动。只要开始抵抗,不协调感便无比清晰。这些的产生与自己的意志无关,是“被别人植入”的。察觉到这些的时候,尤里已经模糊地领悟到自己是什么人了。
“……那不是我的职责。大概是有『某人』想这么说吧?
那么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自己决定自己要走的路——”
他像是要压制住自己心中的异物似的自言自语。涌起的冲动依旧很强烈,但通过不断经历和分析,他渐渐掌握了忍受、驯服它们的办法。尤里保持一定间隔不断呼吸,集中精神自我控制。
“——很遗憾,那条路是死胡同。”
但他努力的终结,以一名男子的形式,极其突然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迪米崔、老师……”
面对身穿古风长袍的天文学教师,尤里按着头站起来。迪米崔盯着他的模样小声叹气。
“让我费了不少功夫。但是,从一开始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你就是我。人不可能逃离自己。”
他平淡地说,尤里从他的口气中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果然,我是你驱使的『某个东西』。”
“同样的运用在过去已经重复过十八次,只有这次的你察觉到了。”
“可以认为是使魔吗?还是说更接近于分身?”
尤里一边因天生地好奇心不停提问,一边慢慢后退寻找逃走的时机。迪米崔看穿了他的意图,但依旧一步也不动,缓缓拔出腰间的魔杖。
“这也是无意义的思考。……回归我之后自然会明白。”
“炸裂成烟(弗拉葛)!”
尤里打断对方的声音张开烟幕,紧接着蹬地跑向背后的灌木丛。虽然被发现很糟糕,但所幸二层不缺藏身之处。他积极地认为,只要一度离开视线,就有逃掉的机会。
“■■■(耸立吧)”
只走了几步,前方便长出一面巨大的墙壁挡住去路,尤里的眼睛惊愕地瞪大。他听到对方在背后说了什么,但没有看到有咒语击中前方的地面。这堵墙是根据什么原理出现的,他完全搞不明白。
“我说过了,无意义。”
迪米崔用左手从正后方攥住尤里的头,紧接着便响起了尘埃落定的咒语。
“陷入沉眠(阿托姆索纳)。”
“——啊——”
尤里意识中断,手脚脱力,身体软软地垂下来。迪米崔单手提着他继续咏唱。
“融入主我(康弗兰多)。”
于是他全部吸了出来。从临时的肉体中将魂魄、灵体和构成尤里·雷克人格的所有东西吸了出来。失去内容的身体掉在地上,男子对着它毫不犹豫地挥动魔杖。
“烧除净化(伊古尼斯)。”
在射出的火焰中,尤里的身体只燃烧了几秒钟。数秒内全身碳化,又过了数秒后崩溃。然后用风吹散剩下的一点灰烬,再用咒语平整留下了焦痕的地面,就再没有任何痕迹了。没有任何痕迹能够展示出,尤里这位少年曾经存在。
“……积蓄了相当丰富的情感呢。和刚形成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在短短的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居然能够这么的……”
迪米崔一边分析吸收进来的灵魂,一边用不知是佩服还是傻眼的声音自言自语。从中读取的情报是做为“侦探”放出的分魂最后的报告。男子检查了一会儿其中的内容,承认自己的期待落空了。
“——没有确定性的情报啊。……上次报告时,我应当给他印入了优先探查奥利佛·霍恩周边的命令,结果他却无视这个命令一直调查无关的地方。”
迪米崔虽然察觉到这些都是徒劳,但姑且还是为了以防万一,检查包括和别人对话在内的所有内容。看到全都有无聊对话堆积起来的记忆末尾的时候,他的分析突然停止了。
“……星空吗?”
脑内映出一个情景。迪米崔一时间差点被吸引,但他立刻转开目光,在森林中转身。同时到访的微风摇晃树叶吹拂而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不会说话的树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