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扫帚便可以飞到任何地方。普通人经常这样羡慕魔法师。
但是,和这样的想象不同,魔法师也有不少不能随意踏入的地方。
常见的便是野山。地形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窗帘遮挡,无法从空中俯瞰,也不容易掌握到潜藏其中的威胁。虽然可以一把火烧光,但那样会同时抹去野山带来的恩惠。必然的,驻村魔法师需要做的便是在可行范围内掌握环境,并在不会危害到普通人的范围内与威胁共存。
“——呼、呼、呼……!”
年轻的迪米崔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奔跑。栖息着无数生命的山林原本是他喜爱的地方,但现在只恨这些茂密的树木遮挡视线。这些树木产生的死角中,全都有可能潜藏着东西。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他正在寻找的人。
“……玛雅!你在哪里,玛雅!!!”
时间拨回到一小时前。这一天,迪米崔和往常一样拿着为孩子们准备的教材,到访自己负责的小小学堂。
“大家早上好!——咦?玛雅没来啊。真是少见,她是睡过头了吗?”
他在打招呼的同时注意到,教室里看不到平时总是坐着最前排的少女的身影。听到他的问题,孩子们都面面相觑。
“……没来啊。”“嗯……”
迪米崔从他们的样子中感到有些不对劲,盯着孩子们问:
“……发生了什么事吗?也告诉老师吧。”
几个孩子在他的要求下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早上见到玛雅的时候,她说看到有流星掉下来。”
“说是在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从家中的窗户看到的。掉到那边的森林里了。”
男生指着窗外的野山说。接着,那孩子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少年。
“可是,弗雷特说她骗人,于是两人就吵起来。玛雅生气地跑开了……”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尴尬地扭开脸。迪米崔察觉到状况睁大了眼睛。
“——难道说……玛雅跑到山里去找了?”
孩子们全都默不作声。迪米崔将教材放在讲台上,立刻跑了出去。
“今天自习!在我回来之前,大家不要离开学校!”
迪米崔向大人们传达了情况后立刻冲进野山,然后四处寻找了将近一小时。这附近的山路已经跑了个遍,但依旧没有看到玛雅的身影,迪米崔的焦急逐渐到达顶峰。现在不巧正值晚秋,地上铺满落叶,难以追踪脚印。同一时期还有特定的蘑菇会放出孢子,扰乱使魔的鼻子。
“……冷静……冷静……!不要瞎找!要预测那孩子的行动!”
迪米崔这样告诫自己,想象少女的行动。——玛雅是认真又听话的孩子,她应当知道山里的可怕之处,不会毫无意义地离开山路。然而依旧找不到,说明她很有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才跑出山路。比方说被野兽袭击逃跑,或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滑落山崖。
“……!这是——”
迪米崔根据这些想法仔细环视周围的景色,发现灌木丛有些歪斜,好像有动物通过。他立刻从那里往里看,发觉那痕迹一直通往斜坡——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这边——!”
迪米崔沿着痕迹跑下斜坡。如果这是滑落的痕迹的话,那他必须争分夺秒。玛雅很有可能是伤到了腿无法动弹,而且这座山里还栖息着会袭击人类的魔兽。
迪米崔的想象正中靶心。他冲下斜坡,只见玛雅靠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正被三头野化了的魔犬包围。
“——老、师……”
“玛雅!”
迪米崔举起魔杖,盯着露出尖牙威慑的魔犬们,大吼:
“离开那孩子!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威慑的电击在地面上弹跳,魔犬们顿时全都吓跑了,迪米崔看到后立刻跑到玛雅身边。不仅脚腕折断了,还有一根锐利的树枝扎在胸口,恐怕是因为滑落的势头而戳进去的。从周围滴落的血量来看,不赶紧处理会危及生命。
“让我看看伤口,玛雅!别担心,我马上治愈——”
“……我没事……”
迪米崔举起魔杖正要咏唱咒语,没想到玛雅却露出微笑,令他的动作一下子定住了。
“……咦……?”
“……这孩子帮我治好了。已经不疼了……”
玛雅说着,从她背后的树林间,钻出了一个大约有她一半大小的“东西”。
“Quuuuu……”
蓬松的蓝色体毛下,三只紫色透明的眼睛正害怕地看着迪米崔。他读过的任何书中都没有提到过的生物,正确确实实地活在那里。
做完应急处置,玛雅恳求迪米崔将那个生物带回村里,迪米崔在苦恼了一阵之后同意了。村民们在因为少女平安而放下心来的同时,也被那未知的东西吸引了兴趣。
“——哦哇!这是什么?”“好大的毛球。”
“爷爷,你见过吗?”
“……不,没见过。这不是这附近的生物啊……”
被问到的长老摇着头俯视笼子里的“它”。迪米崔在附近的屋内诊察过玛雅的情况后回到外面,告诫村民们。
“各位,请不要太过靠近。虽然我铺设了结界,但还没有确认安全——”
“它不是坏孩子!”
玛雅跟着冲出来大喊,立刻跑到关着“它”的笼子旁。
“老师,赶紧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吧!这孩子保护了我啊!胸口的伤也是这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玛雅。”
迪米崔蹲下安慰少女,笔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可是,请你理解,为了保护村里的大家免受各种危险,我必须要慎重地调查才行。……这是我的工作。”
少女听到后沉默了。迪米崔推着她的后背让她回到屋里,同时对背后的村民们说:
“配合玛雅的疗养,我想暂时将这个生物放在我那里调查。当然,会是在仔细隔离的前提下。可以吗,村长?”
“当然。这方面我信任你。”
长老笑着点头,再次看向笼子里的“它”。
“不过,这真是个奇妙的生物。我也见过不少魔兽,但没有一个和它相似。……难道它就是从星星上来的宾客吗?”
“包括这个可能性在内,我会好好调查。……请给我一点时间。”
迪米崔用自制的声音说。其实他自己心中洋溢的好奇心,要胜过聚集在这里的所有村民。
迪米崔将“它”带回家时,发现“它”有些虚弱,便先从寻找饵料开始。他首先找了些身边的东西给“它”,发现“它”开心地吃起了新鲜的苹果和葡萄。
——看来是喜欢水果。从饮食和身体结构上,都看不出明显的凶暴性……
迪米崔一边观察笼子里的进食场景一边思考。他突发奇想,出声招呼,于是“它”停止进食靠了过来。迪米崔一边递给“它”更多葡萄,一边深入思考。
——智力比较高。可是并没有到能够与人对话诱导思维的程度。……目前应该可以假定“它”是偶发性的“舶来者”。周围没有看到其他个体这一点也能能够支持这个推测……
迪米崔也有不少关于异界生命的知识。从现在这个时期的天体位置关系中,可以推测出“它”应该是来自腐烂海底,那里是仅次于冥王孤独的第二远的异界。但是更进一步的事情则可以说完全未知。详细记录那个异界里的生物的书籍非常少。
——不过,那个治愈玛雅伤口的能力。……以普通“舶来者”来说,那个能力实在太高超了,这让人有些在意……
最为引起迪米崔注意的就是这一点。虽然没有告诉本人——但玛雅胸口的伤,原本是致命伤。如果没有进行任何处置,肯定无法撑到迪米崔赶到。而颠覆了这个结果的是“它”的力量,但那力量准确来说不是“治愈”。不是治好了伤口,而是将扎进胸口的树枝和血肉『融合堵住伤口』。作为植物的树枝和作为动物的人类,两者的边界在那里极其稀薄。
迪米崔用外科方式取下了那个部位并作为样品保存,但他还无法预测是否会对玛雅的将来产生影响。
——需要慎重地观察她的恢复情况。……那之后再衡量危险性也不迟。
和他的担忧相反,玛雅恢复得极其顺利。迪米崔本想以防万一让她休息一个月看看情况,结果后来恢复了健康的玛雅本人都不愿意了。最后,迪米崔只得让她回到了日常生活中。
“不能一下子就剧烈运动哦。……身体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嗯,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玛雅原地跳了跳,笑着说。迪米崔苦笑着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从今天开始就可以照常了。不过,你要和老师保证,不可以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进山哦?”
听到这句话,玛雅一下子就不闹腾了。她表情认真地看向迪米崔。
“我保证。……不过,那孩子怎么样了?还不能见它吗?”
“它很健康。现在已经没有把它关在笼子里了,你放心吧。不过现在还在做各种各样的调查,不能让你见它……”
迪米崔模糊地说。这时,玛雅突然低声说。
“……那孩子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吧?”
“……不能肯定,不过我觉得可能是。”
迪米崔慎重地回答。玛雅像是要抹去他的担心一样微笑。
“它一定是个温柔的孩子。……和老师说的一样。”
同一天夜里。迪米崔看着摊在同一个房间地板上睡觉的“它”,反复思考学生说的那句话。
——玛雅的想法太乐观了。……可是……
迪米崔在警惕和希望直接纠结,想要支持她的心情,在他心中无可奈何地存在。
——习性温顺,对人类友好,拥有治愈伤口能力的异界生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是大发现,甚至可能大幅度动摇目前为止的异界观。
这是不能忽视的可能性。由于过去的种种悲剧,现在的魔法师对异界全都是负面印象。为了扭转这种倾向,最有效果的方法便是拿出正相反的证据。这也意味着向着他“去往异界”的梦想前进一步。
——原本按道理来说,应当立刻烧毁……或者立刻向异端猎人报告。……不管怎么做结果都一样。和是否有危险无关,只会是杀了这孩子了事……
迪米崔想象着那个结果,感到无法忍受,挠了挠头。
——这种事……他做不到。梦想的碎片就在眼前,他怎么能够做出那种事情……
他一边想,一边向着睡的正香的毛球伸出手。指尖感受到温暖柔软的触感,他咬紧了嘴唇。
“如果没有得到你的帮助,玛雅在那时就死了。这是事实啊……”
迪米崔在作为魔法师的正确性和自己的梦想之间烦恼了许久,最后决定慎重地驶向梦想。
“——啊,乱毛小弟出来了!”“可以让它出门吗?!”
“我决定一点点地驯服它,首先想让它多多在村中散步。大家不可以靠近哦。”
第一次看到“它”和迪米崔一起走到外面时,孩子们都兴奋起来。在这一天之前,村民们便亲切地给它起了个“乱毛小弟”的昵称。再加上它外表毛茸茸的,即使在外面走动,也没有任何人对他报以警惕的目光。反而不加制止的话,他们可能会立刻跑过来抚摸。迪米崔一边小心注意,一边和乱毛小弟一起在村里走动。
“……你好奇这些孩子们吗?不用担心,不会有人对你动粗的。”
也许是被从远处观察自己的孩子们吸引了注意力,乱毛小弟是不是停下了看向那边。突然,他的视线被吸引向完全不同的方向。那就是村中田地里结的红彤彤的蔬菜。
“啊啊,西红柿结果了呢。……你好奇吗?”
迪米崔突发奇想,征得田地主人的许可后摘下一个果实,当场递给乱毛小弟。乱毛小弟当场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在一旁观察的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
“哇,它在吃西红柿!”“看起来吃得特别香!”
“它喜欢吃蔬菜呢!”“比弗雷特还乖!”
“别瞎说,我也能吃蔬菜!只要切小一点就行!”
迪米崔看着这场景微微笑了。他略微放心下来,看来他们马上就能成为朋友。
像这样散步了几次之后,某天,乱毛小弟做出了不同的举动。
“——嗯?怎么了?你是想去那边吗?”
迪米崔也跟着乱毛小弟走过去。它走向了一片刚栽种了幼苗的田地,一位村民正拿着水休息。
“哎呀,怎么了,老师?今天乱毛小弟也在啊。”
“这孩子不知为何想来这边。现在也不是西红柿结果的时期啊……”
迪米崔觉得奇怪,歪过头。在他眼前,乱毛小弟开始推挤装着堆肥的袋子,想要将它拿出田地。
“……你是想说,这个肥料不行?”
迪米崔察觉到它的意图,将肥料拿出田地,乱毛小弟便满意地停止了动作。这时,村民的妻子从家里冲出来大喊:
“老公!你又弄错了!那是黍的肥料!”
听到这句话,两人顿时惊讶地看向乱毛小弟。
“……真是令人惊讶,这家伙能分辨出肥料的好还吗?”
“我也很惊讶。它居然有这种特技……”
这时迪米崔还没掌握到的能力。村民觉得有趣,提议说:
“凡事都要试一试,把存货也都拿出来让它看看吧?”
于是他们带着乱毛小弟前往仓库。在那里,乱毛小弟一看到堆积如山的肥料袋,便开始活泼地在地上四处滑动。它从毛中伸出触手,给够得到的范围内的袋子依次做上标记。
“看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行。……嗯?它这是在做什么?”
在俯视着的迪米崔面前,乱毛小弟开始在积着一层薄土的地上画画。那细长的稻子形状令人联想到村中田地里经常种植的黍。村民察觉到它画在肥料袋前的意图,表情更加佩服了。
“意思是不要用在西红柿,而是要用在黍上?还能过根据作物来判断,真是太厉害了。”
迪米崔也有同感。让他们理解了意图,乱毛小弟似乎很开心,身上的毛都蓬了起来,又移动到别的袋子前开始画画。
“这个和这个混起来用给瓜?……连这都能判断出来吗……”
“真有趣。正好有块田空着,就试试吧。”
村民完全被吸引住,开始实践乱毛小弟的提议。迪米崔有些由于,但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姑且不论直接接触作物的情形,只是改变现有肥料的用法的话,他觉得应该没有问题。
几个月后,结果以戏剧性的形式出现在迪米崔面前。
“——快看,老师!大丰收啊!”
村民指着果实结得像铃铛一样的西红柿田高兴地欢呼。迪米崔和乱毛小弟一起呆呆地眺望着,村民大大地咬了一口自己种的西红柿给他看。
“果实又大又多!味道也好吃!这些都是按照乱毛小弟说的方法调整后的田地!这家伙说不定是不得了的丰收奇才啊!”
其他村民们听说后立刻跑过来,他们围住迪米崔和乱毛小弟,纷纷说道:
“也来我家田里看看吧!”“圆白菜呢?!小麦它懂吗?!”
“太狡猾了!是我家在先!”“其实我一直想试试种甘蔗——”
最后,迪米崔带着乱毛小弟转了所有田地。结果也非常剧烈,村中获得了丰收奇才,充满了活力。最后村民中甚至出现有人想要祭拜乱毛小弟,但迪米崔怕惹来外人不必要的误会,严格禁止他们这样做。
当然,迪米崔也有所警惕。对村子的贡献越大,也就意味着对人类的影响力越大。在带来丰收获得人望之后,它会不会某天突然开始煽动村民?——他也这样怀疑过。但是,那之后过了好几年,都完全没有看到坏兆头。乱毛小弟没有对与迪米崔一起的生活表示过不满,也没有主动想要离开房子,日子过得非常满意。
“……按照自己的指示种植出作物,并且吃得饱饱的,就会很开心吗?”
迪米崔看着比来的时候大了一圈的乱毛小弟自言自语。看着它专心将头埋进一串葡萄里的样子,令他觉得自己的担心全都是不得要点。
“你还真是朴实啊。……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误。”
异界也有这样的生物。迪米崔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像这个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一样,异界的生态系也多种多样,那里不可能全都是会危害人类的东西。不仅有可以共存的东西,也会有能够带来好处的东西。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就直截了当地证明了这一点,令迪米崔不胜感激。
“……老师……”“……我们能和乱毛小弟一起玩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孩子们正从敞开的大门外探头看向屋内。迪米崔微笑着站起来。
“——可以啊。……不过不可以太过折腾它哦。它刚刚吃了很多东西呢。”
“太好了!”“过来吧!我们去河边玩!”
乱毛小弟在孩子们的招呼下向外走去。迪米崔一边跟在后面一边想:他要把这些日子记录下来传给后世。这一定就是他现在的使命。
由于长时间一起生活,迪米崔对乱毛小弟的习性研究颇有进展,但他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十分烦恼。这些研究无疑有着革命性的内容,但他没有地方可以发表。
“……攒了很多论文呢。可是,要拿去给哪里看呢……”
迪米崔看着堆满书架的卷轴,抱起胳膊。这时,门口响起带着焦急的声音。
“——老师!弗雷特他!”
迪米崔立刻便意识到出了紧急情况,意识一瞬间从研究者切换成驻村魔法师,拿起魔杖跑向屋外。
迪米崔赶赴的是离村稍远处山道上的塌方现场。他立刻展开行动解救学生。
“——浮起吧(斯佩尔那提)!”
迪米崔慎重地用咒语让普通人无法搬动的巨石浮起,挪到一边。有人埋在里面,他无法用二节咒语一口气将它们击飞,一不小心的话还会造成次生危害。他虽然心中焦急,但依旧按正确的顺序移开岩石,从下面地土中挖出少年的身体。
“弗雷特……!快醒来,弗雷特……!”
“能治好吗?!老师应该没问题吧?!”
迪米崔拼命地对停止了呼吸的学生实施急救措施。他用咒语强制心肺活动,将严重的伤口都用治愈堵住。十分钟后,结果确定了。
“……抱歉……”
迪米崔无力地放下魔杖低声说。周围的村民们全都脸色苍白。
“……骗人……骗人的吧!”
“伤口都治好了!胸口也在动呢!马上就会醒来了!”
迪米崔摇头。那不过是他的咒语在驱动。他能够亲手拯救的生命,已经不在那里了。
“……开始救助得太晚了。虽然伤口治好了……但大脑已经……”
迪米崔说出结论。……心肺停止后,大脑会最先死去,这是学习治愈的人全都知道的原则,就连魔法师也不例外。而身体要脆弱得多的普通人,在超过一定时间后,救助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幅度下降。即使迪米崔用尽全力,这次也没得来得及。
“身体还活着,但脑袋死了。……是这样吧,老师?”
赶到现场的长老走出来确认。他走过的人生路比村里的所有人都要长,在过去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迪米崔微微电台,少年的父母见状失声痛哭。长老闭上眼睛宣告:
“我知道了。……那么,就让他安息吧。否则灵魂会无法离开。”
迪米崔犹豫许久,同意了长老的要求。他将魔杖轻轻点在少年胸前,将从小守护的少年死去的面容烙印在眼底,咏唱咒语。
“……麻痹停止(因佩蒂安多姆)。”
暂时的鼓动停止,呼吸断绝。一个学生在他面前永远地沉默了。
“……弗雷特……!”
父母紧紧抱着儿子慢慢冷却的身体,迪米崔什么样说不出来,默默注视着由于自己的无力造成的结果。
处理好其他人的伤势,将遗体运回村里后,立刻举办了葬礼。在这小小村庄中,几乎所有人都会参加葬礼。迪米崔换上丧服,走向用于举行各种活动的大房子,也带去了常与去世少年一起玩耍的乱毛小弟。
“不要失落,老师。……能做的你都做了。大家都知道。”
在悲伤地参加者们之中,长老轻轻拍了拍迪米崔缩起的肩膀。迪米崔也知道没有人在责备自己,他无法逃避的是自责。他能够想到无数种让少年活下来的可能性,因此也不断责问着无法做到的自己。
“……我稍微,出去一会儿。”
村民的关心也令他感到痛苦,迪米崔逃到了外面。周围不再有别人后,他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石墙。
“……如果在写论文的时候照看孩子们的话……或者至少派使魔跟着那几个令人担心的孩子们的话……!”
迪米崔的脑中塞满了后悔。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在途中都跟着他的乱毛小弟,不知何时从他脚边消失了。
“……啊……”“……乱毛小弟……”
在棺木旁悲伤着的孩子们,看向跑来加入其中的乱毛小弟。他们像是在求救一样向那毛发伸出手,乱毛小弟也从毛中伸出触手,用前端卷着小小的『肉片』,递到孩子们的嘴边。有些令人怀念的香气吸引着伤心的他们。
“……这是什么……?”“……是要我们吃吗……?”
孩子们虽然都觉得神奇,但他们已经和乱毛小弟混得极其熟悉,全都没有拒绝。在纷纷将肉片放进嘴里的孩子们之中,只有玛雅感到不对劲站了起来。
“——等等,大家——”
这时,已经有几个人咽下去了。柔软酥烂的口感和类似发酵大豆的风味窜进鼻子,令孩子们皱起脸。
“……呜哇,味道好奇怪……”“……可是,总觉得……”
孩子们感到一股奇怪的感觉,抬起抵着的头。他们眼前是朋友的棺木,也是悲伤的象征。但现在,那看上去就像某个根本不需要悲伤的东西。
“……咦?弗雷特……”“……在那边……?”
迪米崔发觉乱毛小弟不见了,感到一股不好的预感,跑回葬礼会场。此时,那里的景象超出了他的想象,但一眼就能看出已是毁灭的情景。
“——这、是。”
在呆呆伫立着的大人们面前,有一座散发着芳香气味的泥山。孩子们都埋在那里面,只伸出脸来,和泥融为一体。棺木的盖子打开,里面的东西也在那里。死去的弗雷德脸上毫无血色,却和生前别无二致,令人毛骨悚然。他第一个发现迪米崔,大眼睛一下子转过来。
“——啊。——老师——”
他咧嘴一笑,其他孩子的脸也跟着露出天真无邪地笑容。
“——乱毛小弟好厉害哦——”“你看——我们又能见到弗雷特了——”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呢——腐烂了的话,大家就都一样了——没有什么边界——”
迪米崔的后背窜起一阵恐惧。他先是用直觉感受到眼前是不能存在于这世上的情景,同时注意到那就是乱毛小弟。因为他看到了混在泥里的少量长毛,和三个紫色放光的眼睛。
“——来吧——大家都来吧——”“合为一体吧。”“在乱毛小弟体内,合为一体吧——”
孩子们纷纷邀请,大人们被吸引着站起来,主动走向泥山。迪米崔回过神来,抓住他们的肩膀。
“——等等!不要靠近——”
“……可是老师……”“……孩子们,在叫我呢……”
大人们不听劝阻向前走。迪米崔看到这模样,顿时发觉他们已经神志不清了。——精神污染很严重,但不是现在刚过开始的。据他所见,眼前那滩泥散发出的魅惑不怎么强,正常人都可以抵抗。只要没有在事先长时间暴露在某种致命的东西下。
“……对不起,老师……”
泥里传来了道歉声。他十分熟悉的孩子哭泣的脸正和其他孩子一起排列在那里。
“……玛雅……”
“……我……做了不能做的事情……。我把乱毛小弟身体的碎片……埋进了田里……。因为他说,这样做的话就能收获更多蔬菜……我就在夜里……做了许多许多次……”
迪米崔明白了一切,屏住呼吸。他理解到这无疑就是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光是调整肥料,那丰收实在太过异常。当然应当考虑到那是更加直接的干涉造成的结果。
乱毛小弟本身时刻处于迪米崔的监视下,没有机会直接对田地下手。但是——有玛雅替他帮忙。她最先遇到乱毛小弟,受到它的影响,无意识地成为了它的眷属。肉片的传递并不困难。乱毛小弟应该是在散步的时候,或者和孩子们玩的时候,将肉片藏在某处,然后由能够交流的玛雅过后捡起来埋进田里。这样所有村民就都通过食物不断暴露在异界生命的影响之下了。会选在葬礼的晚上做出决定性的行动,是因为在这个状况下所有村民都共享着同样的悲伤,适合“收获”。迪米崔没有察觉到它的企图。
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一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知识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据说腐烂海底的“神”进行的侵略形式。那就是——『以腐烂将万物合一』。
“……我本想相信它的……相信乱毛小弟不是坏孩子……相信老师的梦想没有错……!”
学生的惨叫扎进迪米崔的胸膛。——和玛雅一样,他也一直被希望蒙蔽了眼睛。和对人类抱有善意的异界生命交流。他太过沉溺于这耀眼的美梦,看错了对方真正的威胁。这种事明明已经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重复过无数次,属于非常典型的异端产生方式。
“……快走吧,老师……”“你也和我们一起……”
从背后涌来的大人们伸手抓住迪米崔的身体。他们不带一丝恶意,只想让缠绕着自己的异形法则也同样吞没他。迪米崔的手颤抖着握住腰间的魔杖。——他已经理解了。不论是自己犯下的错误,还是面对这结果该做的事情。
全部烧光。除此以外,早没有任何一条路可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伴随着碾碎心灵的惨叫拔出魔杖。然后——在他守护并热爱的村子里,他开始了杀戮。
第二天早上。接到使魔报告的异端猎人先遣队到达了现场。
“——呜哦,好惨啊。”
“发生了什么事?——喂,你是这里的驻村吗?”
在房屋、田地全都烧毁的焦土上,他们发现一名男子独自伫立在焦痕上,便向他提问。迪米崔望着自己亲手造成的景象,用干涸的声音说。
“……所有人都死了。……一个也没剩下,全都杀死了……”
他说着,脸上留下一行泪水。昨天为止的景色和焦痕重叠在一起。村民们安稳的生活。孩子们的笑容。那是他亲手毁灭的,也是他必须保护的一切。
“……一切都……因为我的错……”
到异端猎人总部报道并经过审问后,迪米崔在被关押一个月后被释放了。虽然藏匿异界生命的事实不可原谅,但『好在他自己收拾好了善后』。异端猎人方的裁决基本上就是这样,虽然对他进行了诸多严厉的处罚,但他还是回到了父母家。
“——你回来了,迪米崔!”
“我们听说了。真是一场灾难……但首先,幸好你没事。”
父母温暖地迎接了迪米崔。虽然他给家族的名声造成了恶劣影响,但他们没有对儿子说一句责备的话。迪米崔非常感激父母,然而无可奈何的是,现在他想要的不是这些温情。因此,在报告了自己的过错并道歉后,他用冰冷的声音说:
“……爸爸,妈妈,能让我看看你们的研究?”
父母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请求,露出困惑的表情。自从儿子成为乡下驻村时起,那些应该就与他无关了。他们不知道儿子为何现在突然寻求这些东西,疑惑着确认:
“……你是说基于东方思想的魔法技术吗?”
“可是,这些已经由你姐姐——”
“我会在她手下研究。有必要的话,也可以拿我做实验品。不——清无比这样做。”
迪米崔低头恳求。父母从中看出非同一般的决意,睁大了眼睛。
“冷静,迪米崔。你为什么这么焦急——”
“我要成为异端猎人。”
这一句话令父母哑口无言。他们本以为这是儿子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选择的道路。但是——现在的迪米崔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儿子了。仰望着星空诉说梦想的少年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位被使命诅咒的魔法师。
“我当然知道,从现在开始锻炼的话,年级太大了。……所以我想要武器。别人都没有的,只属于我的武器——”
迷宫四层“深远的大图书馆”。这里由刈命者保护,是金伯利最大的书库。但所有高年级都知道,这里除了图书馆以外还有很大一片空间。由于条件良好,很多学生向在这里建立工房,但由于竞争激烈,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现在,奥利佛等人带着同一个目的聚集在这样一个难能可贵的空间里。在近侍格温的确认下,七年级的死灵术师卡门·阿涅利在众多同志中回答。
“到齐了,不过能再等一会儿吗?潜伏组需要补充物资。”
“明白了。……尽快。”
格温说完后沉默下来。奥利佛在他旁边调整心情的时候,突然一位你学生走来说:
“——格温,你能稍微过来一下吗?”
“嗯?”
“那边的柱子后面,就一小会儿。”
格温稍微想了想,给奥利佛和夏侬使了个颜色,和女生一起走向柱子后面。奥利佛没有阻止的理由,目送他离去,但觉得表哥的气氛和往常有些不同,不禁歪过头。
“……?”
“哎呀,大哥真是受欢迎啊。”
这时贾奈特从背后伸出脸来插嘴。奥利佛听到这句话呆了一下,隔了几秒后睁大眼睛。
“……咦?那——那是,那种……?”
“怎么,你没发现?陛下真是清纯啊。我并不讨厌哦。”
贾奈特窃笑着用胳膊肘戳他的肩膀,奥利佛对她的举动感到有些困惑。这时,贾奈特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看向格温他们走向的柱子。
“不过,这些人里不知道能有多少活下来,最后在角落里亲热亲热波个嘴儿,你就原谅他们吧。这种事情也会影响到士气呢。”
“……我并不打算责备他们。……只是单纯有些惊讶。这是我不知道的一面……”
“哎呀,是吗?那单说这一点是我赢了呢。”
贾奈特咧嘴笑了。她的话让奥利佛有些在意,但这时格温已经结束了短暂的幽会,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和女生说了句话道别,笔直地回到同志们身边。
“……让大家久等了。”
“我们这边也正好结束。”
卡门举手报告准备完成。奥利佛明白时机已到,卡门穿过她身边,走到工房出口旁,用演戏似的动作转过身,无畏地说:
“——那么,我们去杀害恩师吧。”
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迷宫四层在图书馆外也有很大的空间。但在这些“外围”空间中占据最大地盘的不是学生,而且那里也不是工房。
用一句话说,那里是原野。看上去很适合放羊的草地无边无垠地伸展向四方。即使是在迷宫内,那里也是特殊的空间,不存在任何魔兽,甚至除了天花板上的模拟太阳以外根本没有任何魔法加工。切取大陆的一块土地,没做任何处理原原本本地放到这里——这里就给人这样的印象。
对大多数魔法师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的这个地方,被一名男子用来做日常冥想的地点。天文学教师迪米崔·亚里斯提德正以结跏跌坐的姿势坐禅。
“……嗯?”
迪米崔感觉到动静,睁开闭了许久的眼睛。他接着看向旁边,只见穿着看不出年级的制服的学生们接连出现在他视野中。
“……来了啊。原来如此,接下来轮到我了啊。”
迪米崔像是早有预感地低声说。奥利佛站在同志们先头,面对他第一个开口说:
“……大历一五二五年——”
“是和克萝伊·哈尔福德有关的人?”
迪米崔盖住他的声音反问。这本身也已经是答案。奥利佛被仇敌抢先,皱起眉头。
“看来您很有自知之明。……不愧是当代第一英哲,看来记忆力很好。”
“在达瑞斯、恩里科之后又轮到了我,不论多么愚钝也都能明白。
不过……三十二人啊。”
对方随口说出的数字让奥利佛感到一阵寒气。——被看穿了。包括藏起身形和气息的人在内,他们的总数已经被看穿。这个事实令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你们是以同样规模的战斗力击破那两个人的话,那真是很了不起。要么是制定了极其巧妙的战略,要么是拥有超规格的王牌。……又或者两者皆是。”
迪米崔的视线像在窥探一样盯着学生们,紧接着,他再次闭上眼睛。
“你们可以随意开始。……就像你们预测的那样,这个地方没有施加任何魔法加工,对你们来说宛如纯白的画布。”
迪米崔坐在平原上催促学生们。但奥利佛依旧一点也不松懈,和同志们一起展开阵型,隔着一定距离将对方完全包围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用全力的咒语齐射先发制人。在几十发咒语的逼近下,迪米崔悠然地张口。
“■■■(升起吧)。”
顿时,正下方的地面隆起,变成一座小山,将迪米崔抬到空中。紧接着,电击在山脚下炸开,射出的魔法全都只烧焦了草地。面对这个结果,奥利佛自言自语:
“……果然啊。”
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迪米崔看出他们毫不惊讶,再次开口说:
“看来你们多少有些预备知识。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们为何明知这些还要来挑战——如果只是低估的话,那还有机会指正。
即便试图谋反金伯利,而且已经杀害了两位教师,你们的立场也依旧是学生。因此——我也再次作为教师说一些吧。关于你们无从知晓的‘知识’的本质。”
“……愿闻其详。”
奥利佛对于对方和在讲台上时完全一样的举止感到疑惑,但还是故意顺着他的意图。在开战前得到些时间对他们这边反而有好处。他们可以趁对方说话的时候重新组成适应地形变化的阵型,也可以在地面上用结界布阵。
而另一边,迪米崔全然不理会自己主动招致的不利,在周围充斥的杀气中,若无其事地开始上课。
“知识大致分为两种。自己获得的,和别人给予的。前者是你们也非常熟悉的那种。从感觉和经验中归纳推导出真理,或者通过套用真理来理解个别现象。魔法师便是不断积累这些来提高自己。按照我的分类,这种叫做‘能动知识’。”
他说出的内容令奥利佛扫兴。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似乎是想要追溯到非常根本性的地方。奥利佛一边姑且摆出聆听的姿势,一边用魔力波对同志们下指示调整阵型。
“但是——最早先的时候,‘知识’并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还被‘神’统治的那个时代的大半时间里,知识都是由‘神’单方面给予的东西。‘神’拥有关于这个世界万物的所有智慧,并根据需要将它们给予支配下的生命。和前面说的‘能动知识’相对,这就是‘受动知识’的概念。”
话题最终涉及到了神代。不过这些内容多少也引起了奥利佛的兴趣。这是从别的观点阐述他已知的内容——他有这种感觉。
“作为我们根源的祖种非常适应这种安排。智慧是由‘神’给予的,也是属于‘神’的。他们接受这个法则,所以不会在自己心中积累它们。‘神’也爱他们的这种质朴。
但是由于物种分化,情况发生了戏剧性地变化。精灵诞生,矮人诞生,半人马诞生,人类诞生了。他们不再满足于单纯被给予的受动知识,而是以自己的视角来分析、解析问题,并要求拥有由此得出的答案。”
奥利佛也在心中点头。迪米崔所说的,正是人族业障的开始。
“摩擦也可以看成是从此时开始的。‘神’不喜欢人族的聪明,认为世上所有的智慧都应当聚集在自己身上,因此自行获得智慧的尝试在‘神’看来实属傲慢之举。随着人族逐渐积累智慧,‘神’越来越厌恶他们的姿态。……用比较通俗的说法就是觉得他们‘不讨人喜欢’。”
在迪米崔总结的时候,奥利佛和同志们一点点缩小包围圈。虽然可以打断他的话先发制人,但奥利佛咽下了这个指示。既然决定性的一击是他的魔剑,那就希望开战的瞬间能够尽量缩短距离。
“后来对‘神’的反叛就像我以前也讲过的那样。……现在把话题转回关于‘知识’的本质吧。
‘神’死后,其庞大的知识依旧留在这世上。那些被称为伟大记录(Grand Record),和太阳、月亮一样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独立于‘神’来运转。比方说,‘深远的大图书馆’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从刈命者在保护这里这个事实中也能看出,它原本是‘神’被人族的哀叹说服,不情愿地建造出来的。不过神代的书大部分在反叛之际被‘神’亲手烧毁,因此现在更多的只是后世的禁书保管库。
话虽如此——即使是烧毁前的状态,那也只是‘神’的智慧的一小部分。伟大记录的恩惠原则上只会以受动知识的形式给予人族。”
男子的说明与奥利佛的知识一致。也就是说,至少从四层以下,这个迷宫本身是神代的遗迹。有死亡神灵守卫着就是这个意思。
“接受的条件大致有两个。第一是‘无我’。曾经的祖种没有‘自己’的概念,即使有也非常稀薄。他们十分纯粹,认为自己是‘神’伸出的一根触手,是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伟大智慧的大门会向他们敞开。因为他们满足于单方面被给予的立场,会单纯地怀着敬意享受它们。”
奥利佛的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慨。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世界也许会一直处于平稳之中。这样的想象在脑海中浮现,但他立刻扫开。
“可是,后来分化出的物种并非如此。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拥有坚固的自我,并且随着成长自我还会变强,也就必然地远离受动知识。当然,在人族脱离‘神’的统治的现在,就更是如此了。
……但是,魔法师的贪欲永无止境。有人开始思考能否再次从后门入侵自己曾经亲手放弃的知识宝库。”
迪米崔继续说。那不再是神代发生的事情,而是魔法师一直延续到现代的营生。
“满足相应的条件的话,也许现在依旧能够进入伟大记录。基于这个假说,人们过去曾规划出多个‘入侵’的方法。其中复活祖种血统便是其中代表性的尝试之一。他们天生自我稀薄,同时那也被认为是连接世界所需的素养。
可是——从结论来说,这恐怕是失败的。因为为了回归祖种而进行的血统调整,也就是返祖的尝试本身就几乎不可能成功。有人基于同样方法尝试让已经灭绝的种族再生,以淫魔为首存在一些部分成功的案例……但在悠久的岁月里,祖种的因子恐怕已经在我们之中稀薄殆尽。不仅限于血统,恐怕在灵魂层面也是。”
男子带着放弃诉说着原本存在、但现在的人族已经失去的东西。
“不过,这种尝试也被指出有根本性的缺陷。主要是生长环境和实用性的问题。即便返祖真的成功,在现代复活了与祖种相近的存在——在充满各种信息的现代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真的能够足够纯粹,足以被允许进入伟大记录吗?还是说,这是不是只有在杂质很少的神代环境中才能够成立?
假设,有办法突破了这个难关。……接触到伟大记录的庞大知识的人,要怎么将它们传达给我们呢?他们正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才能到达那里,当然不能指望他们能够理解或翻译复杂的信息。就和将还不识字的幼儿丢进图书馆一样。”
听到这里,奥利佛也理解了。“只有不知道的人才能得知”,这是个天大的讽刺。同时,这也正是魔法师要解决的课题。
“考虑到这诸多问题,就能反过来得到别的方法。那就是:如果是因为有太多杂质而无法存在的话,『那只要单独抽出纯粹的部分就行了吧』?将它作为钥匙来利用的话,我们是否有可能维持着原本的样子进入那里呢——”
“——这也许是……魂魄分裂。”
魔女灵体医生结束诊察,对眼前的患者说出推测。男子在拜访她之前已经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这依然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诊断。
就任异端猎人以来,他便受到一种异常情况的困扰。那就是梦游病。他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会突然失去意识,然后隔了一会儿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回过神来。仿佛是有别人在驱动自己的身体,这期间的记忆很模糊。
“……甚至不是灵体,而是魂魄的故障?”
“我无法做出确定的诊断,毕竟没有办法能够直接观测灵魂。可是——像你这样擅长自我控制的魔法师,却依旧反复出现梦游病似的徘徊,那原因就可以用排除法来确定。”
魔女说出其中的根据。她外表看似女童,其实已经远超一百岁。问题的根源比想象中还要深,迪米崔知道后摸着下巴思考起来。
“我在自己的研究中曾经调查过类似的病例。相似的患者有魔法师也有普通人……称得上共通点的是:所有人都伸出极端压抑的环境。想做的事情完全没法去做,反而一直被强迫做不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灵体医生说,盯着迪米崔的脸看。迪米崔也承认这正中靶心。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做“驻村”时感受到的安稳幸福,占据他心灵的全都是庞大的焦躁和烙印般的使命感。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在同样的环境下都会出现同样的症状,被负荷压垮的案例要多得多。因此,我认为这不是疾病,而是一种防卫反应。置身于不如意的环境中的魂魄,通过分隔自己来试图保持本性,这是一种本能。你的魂魄也许就具备这样的能力。”
听到她用意想不到的角度定义自己的状态,迪米崔抬起眉毛。原来如此——可以不把这当成是疾病,而是视作能力。这样的话,他的应对方式自然也要改变。
“……也就是说。我的身体里现在有分裂开的两个灵魂?”
“不一定是两个,也许是三个、四个,甚至更多。还有可能因为今后环境的变化而增减。魂魄的举动充满着未知。”
灵体医生干脆地做出结论。迪米崔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感激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基本上理解了。——谢谢您宝贵的见解。”
“你打算怎么做?作为魔法医生,我建议你去安静的地方疗养。”
医生一方姑且也指示出保守的治疗方案,迪米崔当然拒绝了。现在的他不可能有那种空闲。接到召集时要迅速奔赴各地的战场,现场平稳的时期则一边监视普通人一边锻炼自己——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方式。他现在也经常为了监督、指导防范异端化工作而担任临时的“驻村”或“驻镇”,但他再也不会用向往的目光仰望天空了。
“听您的意思——我魂魄的问题比起分裂本身,更集中于两个或更多的魂魄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我打算干脆试着给它们身体,根据结果可能也会考虑用作使魔。”
“哦哦,那可真是有趣。不是分身而是分魂吗?真的希望你能把结果也报告给我啊。”
灵体医生被勾起了兴趣,反过来怂恿他。迪米崔结束话题准备离去,灵体医生对着他的背影说出最后的忠告。
“不过,只有这一点不要忘记。……即使顺利地赋予了其他身体,那家伙的本质也是你自己。不能认为身体分开就能摆脱麻烦了,也不要乐观地以为可以完全控制对方。如果能做到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产生分裂了——”
脑海中浮现出陈旧的记忆。在时隔已久的现在,迪米崔诉说出以自己为实验品的某个尝试的结果。
“——最开始的契机只是个偶然。……或者也许是必然吧。对于一个被未知吸引、被未知践踏、最终渴望全知的愚蠢人类来说。”
他的语气中渗透出自嘲。根据他说的内容,奥利佛平静地开口,向对方抛出一直萦绕在脑中的一个问题:
“我有一个问题。……尤里·雷克现在在哪里?”
答案他基本预想到了。迪米崔在少年面前用左手轻轻按住胸膛。
“在『这里』。或者说,已经不存在任何地方了。……它是由我暂时分出去的一个灵魂碎片。现在它已再次和我融为一体,那个名字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以这样的说法平淡地诉说,奥利佛就这样得知了朋友的死讯。少年拼命抑制住心中起伏的感情。迪米崔毫不顾忌对方的心境,继续说道:
“……就像最初的祖种一样,人族原本也是与这个世界直接相连的。没有强大的自我,不在自己体内积蓄过剩的知识。只要维持这样的无垢,现在世界依旧会回应人族的期望。因为这也是伟大记录的一部分功能。
这也就是‘无知’。和‘无我’并列,这正是实现受动知识的第二个条件。正因为在两方面都满足了一定的水准,才有你们也亲眼见过的尤里的超直觉。如果走路的前方有悬崖,就会被告知:‘危险,快回来。’如果肚子饿了,就会被告知:‘那边结有苹果’。这已经不再是‘得知’,而是不夹杂任何媒介,『由这个世界本身‘告知’的东西』。”
奥利佛勉强转换心情,通过对手的说明他也理解了。——在性质上,伴随着信息的吸收,“无我”和“无知”都无法避免劣化。因此迪米崔会不断吸出记忆进行调整,分割成较短的期间来运用分魂。可以推测出,尤里的记忆频繁出现缺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即使是神代的祖种也一样。但是,对于比受伤、饥饿级别的事情更加复杂紧迫的情况,有时也会需要更高层级的智慧。这种时候进行的便是祭祀。将即便是在祖种之中也特别纯粹的人选为祭巫,尝试将他作为使者送入伟大记录。他们大概是一边拼命用各种方法讨取‘神’的欢心,一边不断重复这种尝试吧。”
这段历史奥利佛也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不由分说地理解了。——现在的迪米崔,便处于『能够一个人再现』那个“祭祀”的状态。
奥利佛一边回忆与朋友度过的时光一边想:……尤里的“无我”恐怕是从一开始就不完全。因此他的受动知识只局限于直觉这种朴素的形式,随着自我增强,逐渐脱离了作为使魔的姿态。但是,身为本体的迪米崔不一样。心的举动,他应当已经作为精神面的技术多加磨炼了。
“无独有偶,东方便有无我的思想。这种心法秘奥主张舍弃自己,将自己与他人的界线归于无,与外界化为一体。……虽然是与魔法师完全无缘的思考方式,但正因为如此,这种方法适合用来捡起我们在很久以前失去的东西。”
接下来的话佐证了奥利佛的推测,他更加确信了。通过同时具备“无知”和“无我”,迪米崔这位魔法师已经获得了踏入伟大记录的资格。不——在遥远的过去得到这两者时,『这名男子就已经踏入了那里』。
“咒语原本是‘神’的权能,是拥有力量的一列声音。我们使用的这些由于在传达的过程中不断劣化,只拥有有限的力量,不能与原始咒语拥有的力量相提并论。……那是‘驱动世界’的语言,过去在祖种之中也只有少数立场的人获准学习,只被允许在需要的情况下严格公正地行使。只有连接世界的人才能够运用,现在的人类连发音都无法听清。不过,这神秘的原型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男子这样说出在那里得到的最大的成果。奥利佛感到这长长的讲话即将结束,对早就调整完阵型的同志们使着眼色,同时感到心中涌起深不见底的畏惧。——现在他知道了,对方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
“诸位接下来将看到它的冰山一角。……我把话放在这里。这不是争夺胜负的战斗。在这些说明的基础上,考验的只有理解的速度。”
『是为了告诉他们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意义,才说这些。』迪米崔说这么多,都是为了向他们展现双方所处的维度有多大的差距,为了敦促眼前的学生们做出贤明的判断。
“这个地方是普通的原野。是我过去亲手从东方的边境连同空间一起运来的,从那时开始就没有进行任何加工。这里尚未被魔法师的鞋底玷污,也就是最为接近神代的环境。
你们已经可以理解了吧?正因为如此——这里从一开始,就等同于我的绝界。”
迪米崔将魔杖捧到眼前。他向着做好准备的学生们说出结论:
“先告诉你们答案吧。诸位没有任何能够叫做胜机的东西。”
确信原样变成了宣言,也取代了开战的信号,同志们一齐行动了起来。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咒语的齐射向迪米崔发起袭击。和刚才不同,每个人魔杖的角度都有不同,形成的不是平面上的包围射击,而是立体的交叉火炮。不光前后左右,上方也有魔法倾注下来,用隆起地面抬高身体的方式无法躲开,以他坐着的姿势也无法充分做出回避动作。
“■■■(旋转吧)。”
对此,迪米崔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咏唱原始咒语。于是他周围的大气猛烈旋转,将飞来的咒语全都推向旁边。在奥利佛和同志们准备下一击的时候,男子再次开口:
“■■■(起伏吧)。”
大地蠕动。从迪米崔坐着的山丘顶部产生“波浪”,化作将近二十英尺高的地面海啸冲向奥利佛和同志们。所有人立刻展开应对。一半人和同伴聚集起二节咒语防御,另一半骑着扫帚飞向上空回避。但是,这不过是开始。
“■■■(凸起吧)。■■■(炸裂吧)。”
刚刚承受住地面海啸的同志们的正下方突然刺出好几个巨大的圆锥形。他们连忙闪身躲开,那些圆锥在他们眼前同时炸裂。好几个人没来得及应对,被碎片击中,但成功防御的人毫不畏惧地转守为攻。他们或是跑向山丘上的敌人,或是骑着扫帚飞行,同时咏唱咒语。
“■■■(推离吧)。”
这时向全方位放出的横向压力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推了回来。同志们的身体像被巨大的手掌击中一样被吹飞,但他们面前在空中恢复姿势着地——抬起头的瞬间,他们的眼中映出了迪米崔变得又远又小的身影。现实毫不留情,他们争取到的距离不仅全都归零,反而还被推得更远了。
“……哈、哈哈……”
“……这真是噩梦……”
他们的嘴里吐出干涸的笑声。奥利佛也以完全相同的心情握紧杖剑。——差距实在太大了。敌人咏唱的长度只相当于通常咒语的一节,但效果的规模却远超普通魔法师咏唱的三节咒语。更加荒唐的是,咏唱和咏唱之间不需要『蓄力』。就连改变整个地形级别的魔法,这个敌人使用时的感觉也不过和奥利佛他们操纵火或风一样。
这就是原始咒语的威力。在规模大小上和戈弗雷有相似之处,但那是他通过自己庞大的魔力量和威力实现的,在原理上有根本性的不同。因为迪米崔的咒语是在促使世界自发地变化,在这个过程中主要使用的不是他自身的魔力,而是世界的力量,因此也无法指望这力量会轻易枯竭。极端地说——只要他还活着,能咏唱咒语,这种不讲理的事情就会一直不停地攻击奥利佛他们。
“不愧是迪米崔老师。……不过,让我鸡蛋里面挑个骨头吧。”
在奥利佛颤抖的时候,背后的死灵术师卡门突然说。迟了一拍后,少年也注意到她看向的东西。——有些类似雾的漆黑东西正围绕着山丘上的迪米崔。那是她在之前的战斗中撒在地上,然后立刻被原始咒语牵连死去的使魔们的遗产。满满地积蓄在它们体内的诅咒。
“『神代没有诅咒』。——您要怎么应对这个呢?”
诅咒之霾缠上男子,卡门看到后不详地笑。——她在身为熟练的死灵术师的同时,也是咒者。因此,在得知迪米崔的力量是太古的神秘时,这个点子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因为几乎所有咒者都知道一个常识:『诅咒是在神代结束的同时诞生的』。因此,不论神代的招数有多么强大,都绝对不会包含应对诅咒的方法。
“没用的,Ms.阿涅利。”
但是——伴随着迪米崔的声音,包裹着他的黑雾迅速变淡消失,简直就像是滴进大海的一滴墨水一样被那蓝色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卡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男子随后又向她解说:
“你大概是想诅咒我一个人。但不好意思,现在我正与世界相连,就是这整个空间。不必由我主动做出应对,对于要诅咒的东西大小来说你的诅咒的量实在太少了。如果一定要用这个方法的话,至少要拿来大祸才行。”
“哈哈……别强人所难。”
缺乏现实性的替代方案令卡门表情抽搐。即使用尽她为这一战准备的所有咒物、注入依附在她身上的全部诅咒,也无法做到那种事情。
“还要继续吗?你们明明连让我解除坐禅姿势都做不到。”
听到从高处传下的声音,同志们咬紧牙齿。这时奥利佛毅然地说。
“不要气馁。……那种说法有一半是骗人的。不是我们无法撼动他,而是他自己不想动。”
同志们也明白过来,点点头。要实现足以与世界连接的“无我”水平需要无与伦比的注意力。坐禅的姿势应当视作辅助,也就是说他将可用于站起来移动的意识也用来维持心法。反过来说,若是缺少了这个,就无法长时间维持。
“说的没错,别就这么乖乖害怕了。”
一位女生上前回应奥利佛地话。那极其习惯挑战权威的举止,不用说便知道是金伯利第三新闻部的部长贾奈特·道林。
“怎么能对敌人的话照单全收?把事情鼓吹得比实际更夸张——就连街边小报都会理所当然地这么做,哪里需要劳烦哲人出马?”
听到符合她风格的讽刺,同志们找回了不少战意。奥利佛感谢她的支援,同时再次将魔杖指向仇敌。
“——■■■(风雪啊)。”
猛烈的风雪顿时吹了过来,伴随着气温骤降,冷气扎进皮肤,但这本身算不上威胁。比起攻击,更多地是为了恶化立足点——同志们这样推断,立刻前进开始反击。运用湖面踏步可以避免被积雪绊住,利用夏侬的“领域”进行索敌则不必担心跟丢敌人。
““““““““冰雪狂舞(弗力古斯)!””””””””
“■■■(燃烧吧)。”
同志们将冰击混在风雪中,而迪米崔在所有方位上都燃起火炎迎击。被高温融化的大雪顺势变成洪水,沿着山丘的斜面冲下。被刚才陆地海啸变得松散的地面一口气液化。
“■■■(旋转吧)。”
接下来的咏唱令浊流旋转。泥浆和岩石混合在一起逼近,简直可以说是会循环的泥石流。这种情况即便用湖面踏步也无法应对,同志们只得在受到牵连前骑扫帚向空中躲避,或是退后到旋涡外侧。
“……唔……!”
奥利佛一边拼命抵挡这天灾般的攻势一边思考:不要着急,现在就维持这样吧。敌人和己方的实力差距没有战况看起来的那么大。虽然对方极力表演,但他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绝对之人。
这不只是乐观推测,奥利佛有根据。首先,敌人操纵的神秘的源头是伟大记录。迪米崔到达了那里,接触了那里贮藏的庞大智慧——到此为止应该没错。但是,要问他是否网罗了其中的全部知识,那答案必定是否定的。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使用的教科书肯定都会以这个男子的名义重新撰写才对。
“■■■(射出吧)。”
迪米崔下方的山丘中腹急剧膨胀,从中飞出无数火山岩似的岩石炮弹。同志们互相配合咏唱咒语,正确地按需要击落飞来的落石。奥利佛一边和他们配合,一边回想,表哥经过与同志们长期讨论而得出的关于伟大记录性质的结论。
——如果将那里贮藏的信息比喻为一本书。那边首先那书会非常厚,用两只手都抱不住……而且致命的是,它多半『没有索引』。首先就无法得知打开哪一页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原本的情报量也远超人类的认知极限。
这很正常。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为了人类而编纂的书,而是为了精神构造有别于我们的‘神’而存在的智慧宝库。不论迪米崔·亚里斯提德是多么伟大的英哲,他都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弥补这个差距——
“……嗯。”
山丘上的迪米崔低吟。即使展现了压倒性的战斗力差距,学生们的战意依旧完全没有衰退。于是他承认,这些学生们不是单纯的蛮勇,而是对眼前的事象拥有正确的理解。
“看来被发现了啊。……确实,正如你们所想,我花费了许多工夫才找出一部分原始咒语,想要将它们告诉别人更是无比艰难。因为在使用时,需要基于与世界连接状态时的认知和世界观。”
“哈哈,即使是我的笨脑子也非常理解这一点呢。魔法师经常有这种事。”
听到敌人乖乖坦白,贾奈特笑了。迪米崔瞥了她一眼,再次瞪向奥利佛。
“这其中的意义也如你所想。你们面前的我不是神,依旧不过是一介魔法师。……但是,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不论是我和‘神’之间剩余的距离,还是你们与我相差的距离。”
少年毫不犹豫地摇头回应。——那距离不论多远都没有意义。要比智慧的话,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但是,这是厮杀。
目前为止的劣势,他们不只是单方面承受。虽然无法与伟大记录相提并论,但通过战斗、观察,奥利佛一方也积蓄了信息。因此,对于在初期压倒性的原始咒语,他们也渐渐发现了规律。
比方说,原始咒语也不能毫无限制的不断连发。大威力的连续咏唱大概最多三次,而且能看出第二次开始威力逊于第一发的倾向。他们推测这不是迪米崔的魔力,而是被驱动的世界本身的极限。无法连续强迫世界作出等同于天地异变规模的变动,『接受命令的世界会喘不过气来』。
“……情况准备好了。开始吧,大哥,大姐。”
因此,奥利佛一方也看到了反击的时机。接到命令的舍伍德兄妹立刻进入姿态。和恩里科战时不同,他们已经不会犹豫。在事先讨论的时候,就已经把使用『这个』编排到战术之中了。
“……两个灵魂(杜德特罗尼)……融合吧(米谢)……混合吧(米谢)……!”
经由夏侬的咏唱,黄金注入少年。全身筋骨变形,魔力流扩张,毛细血管破裂,血泪流下。奥利佛与母亲完成了魂魄融合,骑着扫帚飞向上空——迪米崔也一眼就看出了他模样中显示出的异常。
“——唔。■■■(轰鸣吧)。”
暴风雨孕育着雷电袭来,奥利佛笔直地冲入其中。他用猛烈的空中机动钻过能够轻易击落飞龙的闪电组成的旋涡,接着用滑翔逼近坐在山丘上的敌人。迪米崔仰视着这场景眯起眼睛。
“这是克萝伊的动作?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模仿——”
“斩断吧(古拉迪奥)!”
从上空射出斩断钢铁的切断咒语。既然窥探到了克萝伊的影子,男子也不会用普通的盾牌来抵挡。他用原始咒语竖起厚厚的墙壁来防御——但加强了那里的防御,其他角度的壁垒就不可避免地变薄。同志们没有放过这个破绽。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流动吧)。”
面对袭来的咒语齐射迪米崔用下一句原始咒语将它们推开。虽然成功拨开了攻击,但接在防御切断咒语的第一发之后,第二发的威力大幅度减小,敌人的攻击逼近到了前所未有的距离。他们所有人都考虑到被驱使的世界本身的极限,渐渐摸索出最为合适的举动——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迪米崔的视线依旧只追着奥利佛的动作。
“不……这不是模仿。是『连接上了』吗?——■■■(吹起吧)!”
猛烈的乱流在男子上空肆虐。面对在空中纵横无尽飞舞的敌人,他在击落前首先要封住那超规格的空中机动。但是,即便在龙卷风一般的气流中,对手依然能够乘着肆虐的风飞翔。看到那身姿,迪米崔无意识地低声自言自语。
“即便如此——也是赝品。无法与正品相提并论。”
“GAAAAAAAAAAAAAAAAA!”
““““““““烈火燃烧(弗朗马)!””””””””
奥利佛向低空俯冲穿过乱流。趁着迪米崔向他咏唱追击的原始咒语的时候,同志们从反方向用咒语齐射攻击。迪米崔用第二发原始咒语防御,同时以余波阻断追击。
然而,男子察觉到心中产生了焦躁,皱起眉头。那是身为原因的奥利佛也没有想到的影响。也就是:『因为似是而非,所以反而令人看不下去。』
“……到头来,我也是曾经被她的剑所吸引的人之一啊。”
迪米崔带着自嘲自言自语,以此为界完全切换意识。……比起对手的战斗力,他更加讨厌会扰乱用来维持“无我”的注意力的原因。因此男子决定从那里开始排除,迎击朝着自己滑翔的奥利佛。
“■◇■(轰 吧)!”
他以万全之机咏唱原始咒语。但是——人耳无法听清的那串声音,却在出口的瞬间被阻挠了。
“——?!”
“GAAAAAAAAAAAAAAAAAA!”
同时俯冲下来的奥利佛发动攻击。太近了,没有余地用咒语迎击——迪米崔瞬间做出这样的判断,解除坐禅的姿势,就着站起来的动作同时跳跃,逃离对手的间距。从开战以来第一次——到了这个时候,男子终于被迫主动移动。
“……刚才的是……”
迪米崔一边警惕着袭击后再次上升的奥利佛,一边盯向站在其他角度地上的一位学生。那个人手里拿着中提琴,那就是刚才阻挠原始咒语成立的原因。
“……咏唱妨碍。原来如此,有可能。既然这也是咒语。”
迪米崔想通了,低声说。他还看出演奏者是七年级的格温·舍伍德,接着他关注连接着他和自己的整个空间,还有重叠在那里的『另一个领域』。
“而且还有另一个人——虽然不是‘无我’,但也用和我相似的形式扩展了自我领域。他的回避机动精度高得异常,是因为这个吗?……了不起。巧妙地利用了原始咒语的效果经常大而不精的特点。”
听到这句话,格温更加警惕。——夏侬的职责是掌握整体并辅助同志们,对方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存在,那么被找出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目前超规格的王牌有三张。其中全都能够感到浓郁的祖种气息。……我也渐渐能够理解你们为何能够讨伐达瑞斯和恩里科了。”
迪米崔迅速更新对敌方战斗力的认知,举起魔杖面对他们。奥利佛也不由得摆好架势。——战局向前发展了。也就是说,接下来是重头戏。
“你们让我站了起来,在削弱注意力这一点上算是前进了一步。……让我看看下一步吧。”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同志们压着对手的句尾发起咒语齐射,迪米崔立刻做出反应。
“■■■(旋转吧)。——■■■(耸立吧)。”
第一发烈风挡开电击,然后用第二发原始咒语在脚边竖起圆柱。同志们在地面上用视线追着敌人,看着他被推向高空。
“好高……!”“追上去!”
一半人骑着扫帚追赶,另一半瞄准柱子根部尝试用咒语破坏。迪米崔从高处俯视着追着自己上升的学生们,悠然地举起魔杖。
“追击很快,看来是聚集了扫帚高手。”
““““瞬间炸裂(弗拉葛)!””””““““刃风斩裂(因佩杜斯)!””””
同志们从扫帚上射出两种咒语。用曲射的炸裂咒语填满圆柱上的立足点,再用乱舞的风刃遮住上空。面对这些以寻常的动作已经无法躲开的攻击,迪米崔跳起来在空中连续踏步接连躲开。他在空中少说转了五次方向的动作令同志们瞪大了眼睛。
“什——”“刚才他『踏了几步』?!”
“这里是和我相连的空间。虚空踏步就如同呼吸。——■■■(吹落吧)。”
原始咒语产生的猛烈下降气流将学生们压回低空,但他们也早已预测到了这一招,在圆柱的背面又出现了别的学生的身影。
“迂回吗?——■◇■(冻 吧)。”
迪米崔本打算在转身的同时用射出原始咒语应对,却在咏唱的阶段被抵消了。原因一目了然。『骑着扫帚架着中提琴』的格温正在那边。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吹落吧)!”
同志们在被风推着强制下降前射出咒语。电击以曲射的轨道填满了圆柱上的所有立足点。迪米崔再次用虚空踏步滞空回避。
“——唔。”
在他扛过暴风在圆柱上着陆的瞬间,一道气息降落在他背后。『奥利佛就在那里』。少年配合着同志们的援护从扫帚上跳下,现在已经身处来不及用咒语应对的极近距离。
“——干掉他,诺尔!”
“AAAAAAAAAA!”
格温从下方大喊,少年万事俱备,奔跑向前。他的剑拥有无法抵抗的“绝对”,发出低吟宣告着敌人的末路。
“——”
相对的,迪米崔只是平缓地举着魔杖面向对手。当然,他这种程度的魔法师即使没有杖剑也能轻易击退大部分敌人。但是,前提终究是对方没有使用魔剑。这个情况已是将死,奥利佛确信自己毫无疑问必将获胜。
然而。在朝向最终胜负迈步的刹那——少年的背脊窜上一道灼烧般的颤抖。
“……唔……?!”
好像在哪里有过这个感觉。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寻找它的真面目。丝线在眼前排列。从中选取未来。手脚被因果的压力推动,向着一个结果突进。
最终,事情原原本本地按照他的意图发展。
正如他自己的选择,『迪米崔的魔杖戳中了奥利佛的胸口』。
“——嘎——”
奥利佛在突刺的冲击下喘不过气来,但依旧双脚蹬地。于是他的身体略微离开杖尖——本应流入他体内的电击,灼烧那里的大气炸开了。
“——哦……”
迪米崔的脸上露出佩服的表情。——在用没有刀刃的白杖攻击的时候,从魔杖接触的地方向对方身体里注入魔法是分出胜负的固定手法。然而这最后一击却晚了一瞬,他对自己的结果感到惊讶。
“……这就是第四啊。失手了。毕竟是第一次『观测因果』。”
迪米崔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奥利佛拉开距离回过神来,刚才感到的颤抖在背脊上原样复苏。他勉强维持着架势,颤抖着开口。
“……你也……会用……”
他低声说出从眼前的结果能够推导出的唯一事实。……他刚才使用了魔剑。那是只要用出来就必定能够打倒对手的绝对招数,而且他毫无疑问是在剑术间距之内使用的。
然而依旧没能分出胜负。那么——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第五魔剑……‘离世蝴蝶之梦(帕毗琳索尼亚)’……!”
离世蝴蝶之梦。……除了尚未命名的第七魔剑以外,这是唯一一个由东方魔法师设计出的魔剑。蝴蝶之梦是中央国的一个寓言故事。某位哲人做了一个变成蝴蝶在空中飞舞的梦。醒来后,他突然感到疑问:究竟是自己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才是原本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是蝴蝶做的梦?
这绝不是单纯的怀疑主义。这则寓言指出的是认知的原始性质。也就是说:在做梦的状态中,“自己”和“蝴蝶”之间没有字面意思的分界。那些是在醒来后用理性的小刀切分而成的结果,要说的话不过是基于人类的独断后加上的区别。在原本的体验中,“自己”和“蝴蝶”都不存在,是在意识之中融合在一起的同一个东西。
换个比喻,试着想象刚出生的婴儿的视角。他们的自我尚不发达,因此认知中没有用以切分世界的小刀。必然地,在他们的体验中,也没有“自己”和“对方”的区别。这就是天然的“无我”,而他们正是在这个状态下采取各种行动。在肚子饿了索要乳汁的时候,尿布湿了表达不舒服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向着“父亲”或“母亲”诉说。他们心中根本就没有“自己”和“他人”的区别。硬要形容的话,可以说是在向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世界诉说。
这种情况并不仅限于婴儿。即使是成熟的大人,认知也时常会接近这种状态。像刚才的寓言中那样做梦的时候当然是这样——还有人们更加熟悉的,普通人和魔法师都会有的,在熟悉的领域处于集中状态时,会有类似的情况。
举个例子,比如说熟练的舞蹈家。他们并不会产生“曲子的这个地方要这样移动手脚”的思考。外行人的舞蹈是“配合听到的声音逐一移动手脚”,但经过反复修炼,本人心中的这些区分就会消失,不需要意识到“听到了声音”,手脚就会移动。这正是去除了“自己”和“声音”的分界后的结果——在东方的一部分思想中,这种状态被称作主体与客体合一,也就是“主客未分的境界”。可以说是限定的“无我”。
在魔法剑的世界里,也可能发生相似的事情。在一个错误就可能导致死亡的剑术间距中,双方都以极限的注意力出招。在这种状态下,身体的动作自不用说,甚至没有余力像日常生活中那样思考。因此会率先削减冗余。为了争夺刹那而压缩认知,将世界观本身变成最优。
魔法剑的攻防等于是在自我领域中的攻防,极端地说不需要“看见”或“听见”。在交锋时,他们不必通过感觉器官便能“直接”感知到对手,并埋首于互相揣摩和施展策略。在重叠的自我领域中进行的这种营生,已经可以说是以战斗为形式的一种共同作业——接近于『两个大脑共同进行的一个思考』。
迪米崔的魔剑正是利用这种极限的心理状态。他能在瞬间将与自己共享领域的对手『过剩地』诱导至“主客未分的境界”,令敌人的认知丧失自己和对手的区别,也就是丧失“攻击”和“被攻击”的边界。然后——在自己熟悉的“无我”状态下,将攻防引导向只有对手被斩杀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不会产生任何抵抗,因为对手也同意这个结果。
这就是第五魔剑“离世蝴蝶之梦(帕毗琳索尼亚)”。与错觉和幻觉似是而非的心理必然,反过来利用认知的本质,不会输的机关。不论是怎样的高手都绝对无法抵抗这一招。他们花费整个生涯磨练出的非凡注意力,正是招来他们败北的原因。
因此,这就是最后的梦。——再也不会醒来的,迈向死亡的蝴蝶的梦。
“——有什么可惊讶的?在踏入间距的那一刻,你应该也用直觉感到了我们双方都『会用』。”
迪米崔维持着架势淡淡地问。不过,他这时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白杖。没有刀刃,甚至不是金属的。
“原来如此,是这个啊。……我不是吉克里斯特那样的杖剑无用论者,而是有别的原因而不拿杖剑。
其一就是单纯的‘无我’和金属的相合性很差。在神代的初期不存在金属,是矮人最先创造出了它,但‘神’并不乐见于此。因此金属便成了象征我们与世界断绝的要素之一。不光是杖剑,只要身上携带任何铁器,就会多少影响无我的行使。”
迪米崔按照逻辑说明原因,奥利佛也不得不认识到,光凭没有拿杖剑,就认定对方不会使用魔剑,实在太天真了。
“另一个理由你们应该很好理解。那就是作为伪装,让人不会怀疑我会使用魔剑。……不过在与同样使用魔剑的人对峙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想你至少也听说过吧?魔剑同时定律(Grand Arts Synchronicity)。”
被问到的少年当然知道。那是在魔法师们之间说得煞有介事的传闻,指的是当两位魔剑使用者认真对峙时会发生的一种预兆般的直觉。据说:『不必等到实行术理,他们就能发觉对方是同类。』
这种感觉,奥利佛在过去也遇到过。在入学后不就的与奈奈绪交手的时候感到的无与伦比的战栗,他自觉其中也包含这个。那不是他想多了。因为他已经『确认』过了,即使是现在这个瞬间,同样的感觉依旧在让他脖子竖起鸡皮疙瘩。
“分析一下刚才的事例吧。——我将你拖入主客未分的境界,使得‘自己’和‘对手’的区别连同‘攻击’与‘被攻击’的边界一起变得模糊。我尝试将你引导向后者。相对的,你运用占卜中未来观测的不确定性原理,想要从无数的可能性中挑选出极其稀有的‘斩落我’的结果。”
奥利佛咬住嘴唇。那个瞬间的奇妙感觉和紧接着胸口被戳中的冲击,他全都回想了起来,鲜明得可恨。
“结果我们都失败了,但内部的实情大有不同。——我的魔剑失败,全都是因为我的失误。因为我没有站到过行使第四魔剑的视角上的经验,在与你合一的主观下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需求,我一时间没能选择出正确的结果。因为不习惯造成的调整失误——可以简单地这样总结。”
迪米崔对自己做出这样的结论,然后像用视线挥砍一样盯住对手。
“而你有如何呢?……在被拉入第五的术理后,你什么也没能做到。何止是没有抵抗引导,你甚至都没发觉主体和客体融合产生的认知异变。”
“……!”
“你在那种状态下毫不怀疑地行使了魔剑。术理本身成立,你确实选择了未来。但是——那是我让你选择的,你自己被戳中胸口的未来。”
奥利佛完全无法反驳,呆立在完全的绝望之中。迪米崔像是在追击一样总结一连串的事情。
“你理解了吗,少年?『我的魔剑将你的魔剑吞噬了。』……我的失败只要下次注意就能避免。但是——你的则是本质且致命的败因。”
说出结论的瞬间,他们脚下的立足点突然开始晃动。那是地上的同志们发觉没能分出胜负,再次开始破坏之前特地保留最低限度的圆柱根部。格温等人同时再次上升,将他们团团围住。迪米崔在包围中满不在乎地开口:
“王牌就只有这些了吗?……那么,你们果然是没有丝毫胜算。
——■■■(塌陷吧)。”
瞬间,脚下的地面大幅度陷落,迪米崔和奥利佛被吞入圆柱内部。地形骤然变成深深的研钵状,格温等人从扫帚上跳下来追赶两人。根部被破坏的圆柱开始慢慢倾斜,奥利佛拼命地寻找着活路,而迪米崔在他眼前轻盈地向下跳去。
“愚蠢。——■■■(停止吧)。”
他背对着敌人咏唱。结果——格温没能看到预测咏唱时必须的嘴部动作,完全暴露在了威胁之中。包括他在内的五人的动作同时静止了。面对在动作中途像雕像一样被缝住的同伴,剩下的同志们倒抽了一口冷气。
“格温……!”“石化?!”“不是!在空中停住——”
面对转过身来的迪米崔,他们不得不丢下僵直的同伴后退。男子在穿过格温身旁时魔杖横扫,肘部以下的半根右臂滚落到地上。这是他对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对手无意识的追击。即使对他来说,咏唱妨碍也是不能忽视的威胁。
“之前的原始咒语都是作用于环境,对于你们不过是间接攻击。但是,在这个距离下咒语可以直接作用于你们自身。——■■■(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
连续的咏唱接连捕捉到学生,将他们定住。他们拼命回避,但是深钵状的地形限制了退路,而且是处在逐渐倒塌的圆柱内部,难度实在太大。要是一溜烟地逃跑,根据各人的位置也许有人能过成功逃脱。可是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们有职责在身,比起自己需要优先保护君主。
“■■■(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抵消和回避都是不可能的。这和你们用咒语引发火焰或雷电是一样的。并不是射出魔法现象来攻击,‘你们停止’本身就是咒语的结果。”
迪米崔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继续进攻。在大幅度倾斜的圆柱内部,墙壁和地板逐渐互换,但这个状况对他也毫无影响。和自己相连的空间不论怎样变化,对他都不会造成威胁。
“唯一能够应对的就是咏唱妨碍,但是它的使用者无可替代。——■■■(停止吧)。”
除了奥利佛以外的最后一人被那个咒语击中了。完全同一时间,圆柱完全倒下,砸在了地面上。
“——诺尔——!”
冲撞地点扬起剧烈的烟尘。夏侬和同志们一起向那里跑去,大喊着寻找表弟的身影。紧接着一阵风将沙尘吹开,视野迅速清晰起来。迪米崔身穿一尘不染的长袍,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唔……!”
“是你啊,夏侬·舍伍德。从你身上可以感觉到最强的祖种气息,是返祖的成功例吗?……那么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男子一找到目标便走向夏侬。同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背后的瓦砾冲飞出。那是在仓促间使用咒语承受住冲撞的奥利佛。
“不许靠近大姐!”
他和敌人完全相反,浑身带着伤口和尘埃,大喊着奔跑。迪米崔用后背感受到他的杀气,微微叹了口气。
“无用的挣扎。——■■■(变重吧)。”
男子举起魔杖,口中无情地响起原始咒语。打算配合奥利佛一起进攻的同志们同时弯下了膝盖。向下的压力均等地袭击了包括他们在内的一带。
“……嘎……!”“手、手臂……”“抬不起来……!”
“■■■(停止吧)。”
追击毫不留情地击中了动作变得迟缓的他们。和刚才费尽辛苦想要缩短距离时正相反,这次是离得太近起了反效果。原始咒语的威胁会根据距离有所不同。在这个间距下,绝对不能让他咏唱出来。
“■■■(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
迪米崔用步法轻松躲避敌人射出抵抗的咒语,几次定住剩下的学生们。将近二十人被接连无力化,想要让表弟逃走的夏侬也在后期变成了雕塑。一切都发生在奥利佛眼前,短短的不到一分钟的惨剧。
“……雷光奔(托尼乌鲁)——”
“■■■(停止吧)。”
少年的口中正要吐出等同于惨叫的咒语。但是——连这都没能实现,迪米崔的咏唱令他沉默了。奥利佛没有任何办法,也和其他同志们一样化为了雕塑。
抵抗到此结束。从结果来看,男子带来的沉默比死亡还要彻底。如果轻易下杀手,会引发诅咒。但是以“停止”的形式无力化的话,就不需要担心。
男子环视出来自己以外不再有其他活动的东西的空间,哼了一声。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比想象中要顽强啊。”
他这样评价之前的战斗,走近停止的奥利佛,然后立刻用单手扯下他的假面。底下出现了一张他认识的三年级学生的脸。
“果然是你啊,奥利佛·霍恩。……虽说我曾有过预感,不过没想到这样严重事态的中心人物真的是三年级学生。难怪我们会落于人后。”
男子带着苦涩的心情自言自语,接着用右手的魔杖抵住少年的头。
“但也到此为止了。你们的动机、目的、规模、背后关系。全都揭露出来吧。
——遨游梦中(索尼得雷)。”
于是他开始入侵奥利佛·霍恩的内侧,为了将他心中的秘密全都揭露出来。
突然回过神来。奥利佛正和表哥他们一起围坐在迷宫一层隐藏工房的桌边。
“——嗯?”
少年俯视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松饼发呆。……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但是,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能够佐证的根据。
“怎么,了,诺尔?松饼……要凉了,哦?”
右手边的夏侬感到奇怪,对他说。奥利佛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对面的格温也关心地看过来。
“没有食欲吗?要不要准备一些更好下咽的东西……雪葩怎么样?”
“吾主,您脸色有些不好。”
左手边的泰蕾莎探出身子看向他的脸。奥利佛顿时觉得让他们担心过意不去,困惑着摇头。
“没、没有。不是那样的……那个……”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完全浮现不出任何连贯的词句。看到表弟的这个样子,格温微微叹气。
“看来是累了。……这是个好机会,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去,床上吧。诺尔。”
夏侬率先站起来,将手放在表弟肩膀上催促。接着站起来的泰蕾莎也紧紧揪住奥利佛的袖子。
“我也陪您。”
“嘻嘻,是啊。格温呢?”
夏侬一边拉起表弟一边问哥哥。格温犹豫了一会儿,放松了嘴角。
“……是啊,偶尔这样也不错。”
死人一起走向寝室。奥利佛顺着他们的势头脱下长袍,躺到床上,其他三人也并排睡在他的左右。夏侬咯咯笑了。
“这个,真是,怀念呢。……好像,回到了,过去。”
“床有点窄呢。泰蕾莎,再靠近诺尔一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泰蕾莎照他说的钻进奥利佛胸前,把脸紧紧地贴在那里。她的体温令奥利佛感到困惑,旁边的夏侬温柔地对她说:
“在睡着之前——想听,什么,故事?聪明的,玉鼠三兄妹的,冒险?还是……弯曲的扫帚,寻找朋友的……漫长旅途?”
她列出过去听过许多次的童话故事。心中满溢的怀念温柔地包裹着他,将他的昏乱一点点稀释——在同时涌起的睡意中,奥利佛喃喃地回答:
“……我想听,弯曲扫帚的故事……”
“嗯,那就讲这个吧。——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把弯得很厉害的,扫帚……”
表姐温和的声音开始讲述。少年在她声音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陷入沉眠。
又一次突然回过神来。他和喧闹的同伴们一起坐在友谊厅的桌旁。
“——我已经充分调节了巢穴的温度……做好了隔音环境……另外也按照这上面的描述从食物中去除了菜叶……”
眼前是卡蒂正嘀嘀咕咕地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奥利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最后抱着头大喊:
“……啊,真是的!就是不成功!钻洞鸭(digwing)就是不愿意孵蛋!”
“哦哦,渐入佳境了啊。来喝口茶冷静一下吧。”
凯苦笑着给她添茶。面对这熟悉的情景,奥利佛沉默着,这时右手边的奈奈绪探出身子看向他的脸。
“您在发呆呢,奥利佛。怎么了?”
“……奈奈绪……”
“你承担太多烦恼了。……不用担心,卡蒂没问题的。她那样子过三天就能想到好点子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坐在斜前方的雪拉微笑着说。这时,从奥利佛的左手边突然伸出了一个桌游盘。
“对对!来和我下魔法象棋吧!”
那是带着天真笑容的尤里·雷克。一看到他,奥利佛心中便涌起莫名的感情。他控制着不知为何想要哭泣的自己,勉强回应朋友。
“……是,啊。尤里。今天就稍微玩玩吧……”
尤里听到后兴高采烈地开始在棋盘上排列棋子。奥利佛也加入其中,将意识托付给眼前的日常。
迪米崔俯视着同一个梦境,仔细观察其中的奥利佛。
“看来警惕解除了。……那么,该开始检查记忆了。”
他自言自语着开始分析,一边让对方更加融入梦境,一边仔细检查少年逐渐能够看到的急袭。奥利佛·霍恩走过的时间接连在男子面前映出,不远的过去发生的某次死斗也位列其中。
“这些是打倒恩里科的成员?除了舍伍德兄妹以外还有伽利·巴克尔和罗伯特·迪富克……原来如此,除了有实力的高手以外还凑齐了熟练的咒者,是攻略机械结构之神(dues ex machina)的妥当构成。”
学生们以机械神为对手展开壮烈的战斗。迪米崔确认了一边过程,又向着过去追溯少年的记忆。不一会儿,便到达了第一次报仇。
“这是达瑞斯的时候。……纯粹的一对一啊。虽说是被对方抓住了傲慢,但达瑞斯也真是不幸。不仅是一年级学生突然使出魔剑——如果你能在魔法剑的领域多花费些资源的话。又或是你在炼金术方面的才能再少一些的话,你自己也有可能成为魔剑使用者啊。”
迪米崔带着惋惜的心情自言自语,因为男子也知道他没有这样做的原因。
“现场的主要成员都看到了。接下来是回溯到入学前确认背后关系……”
迪米崔尝试查看更早以前的记忆时,突然撞上了一面墙壁。他像面对坚硬岩石的矿工一样,无法继续挖掘过去。
“……被坚固的屏障阻挠了。比起警惕,这更多的是纯粹的心理创伤。看来这个时期充满了令他相当忌讳的记忆。”
迪米崔一边推测原因,一边迅速切换方针。——突破记忆墙壁的方法不止一个,改变尝试的角度便是其中之一。打个比方来说,被封锁的记忆就像是血管上长有防止逆流的瓣膜。因此,虽然难以从现在直接到达那里,但大多数时候可以从更久远的过去按顺序抵达。
“虽然有些绕远,不过还是从后面绕过去吧。……回溯到你还幸福的时代。我不着急。就从那时起按照时间顺序一直做梦吧。”
迪米崔低声说着,操纵梦境。于是,奥利佛看到的景色也随之变化。
“——很好,很好!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了!”
被那声音鼓舞着,他用小小的双手全力撑着地板站起来。他的脚步摇摇晃晃,实在难以称得上是步行。但他依旧向前迈进,刻下了有生以来最初的几步。
见儿子到达极限身体倾斜,母亲立刻张开双手迎接,紧紧抱住他。
“真棒!真棒真棒真棒!你做得太好了诺尔!光是站起来就很厉害了,居然还走了两步半!快看快看艾德!照着速度,明年说不定就会跳踢踏舞了呢!”
“你太跳跃了……不过真的很厉害,诺尔,你很努力呢。”
在金发魔女身旁,父亲也这样说着,抚摸儿子的头。他结实的身体上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单色毛衣和裤子,黑色的眼睛上戴着方眼镜。一举一动都带着礼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教师的氛围。作为留名青史的“双杖”的丈夫,他的外观实在太平凡了。
迪米崔俯视着同一个场景,看到认识的面孔登场,点点头。
“……是和艾德加的儿子啊。原来是隐居在那个森林里的时候偷偷生下的。……真亏她能完全藏住。在育儿期间,应该也多次收到了异端狩猎的召集才对。”
过了几年,婴儿成长为幼儿。奥利佛坐在母亲的膝盖上,面对排列在桌上的炼金术素材。
“——这个是归帆草,这边的是哈哈大笑菇,那边的是……阴天挂金灯。”
“居然都认得!那这个是什么?!”
“洋葱。做菜用的那个。”
母亲举着蔬菜提问,年幼的奥利佛笑着回答。坐在旁边的艾德加抱着胳膊低吟。
“看着我们调和就记住了吗?……学习的顺序和我很像呢。身为父亲是很高兴啦……”
“除了高兴以外还能有什么!啊,真是太厉害了!好聪明!我儿子是世界第一!”
克萝伊激动地举起奥利佛开始呼呼转圈。艾德加慌忙阻止,双手扶着晕头转向的儿子,让他坐到椅子上。父亲的职责是劝诫母亲过于激烈的行动,从以前开始他们夫妇就是这个样子的。
迪米崔俯视着同一个场景,低声自言自语。
“……看来他不像克萝伊那样溺爱孩子。意识到自己的血统更浓的话,也自然会如此。”
时间再次流逝。在昏暗的客厅里,奥利佛被克萝伊抱在膝盖上,入迷地盯着投影水晶里映出的一位男子。
“——我回来了。抱歉,稍微晚了——”
““哈哈哈哈哈!””
艾德加回家的招呼和母子两人的笑声重合在了一起。他走到两人身边,苦笑着放下包。
“……又在看Mr. 布里奇的魔法喜剧了吗?你们看得开心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给五岁的孩子看这种东西有点不太合适吧?”
“哈哈哈哈哈……!——哎呀,这有什么办法啊。从第一次看开始就完全沉迷其中了,这一定是那个,所谓的命运的邂逅!”
克萝伊毫不怀疑地大打包票。年幼的奥利佛指着影像主张:
“……我也想试试使用咒语。”
“哦,好啊。那就来练习吧!”
“什,克萝伊……!怎么可以这么轻率!不是说好要慎重地选择时期吗?!”
“这孩子产生兴趣的时候就是那个时期!来吧艾德,把那个拿过来!”
艾德加被克萝伊势头推着,走向里屋的架子,从那里拿来一个木盒递给奥利佛,奥利佛吃了一惊。
“……这是……”
“打开看看吧。里面装着好东西。”
于是奥利佛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带着光滑光泽的魔杖。
“很漂亮的魔杖吧?这是我和艾德一起选材并削制而成的。这是你的魔杖,诺尔。”
“……”
奥利佛像是被吸引了一样伸手拿起魔杖,举到眼前一动不动。看着他呆立不动,甚至忘记眨眼的样子,克萝伊叉着腰微笑。
“啊,既视感。……第一次拿起魔杖的反应,大家果然都一样呢。强烈的万能感令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倒是怎么回事呢?”
“欠缺的部分被填补上了……可以这么吧。这对我们来说等同于一个器官。”
那是许多魔法师共通的感动,艾德加喃喃地形容。然后他在儿子面前蹲下,配合着对方的视线高度正面看向他。年幼的奥利佛也注意到他,放低视线。
“你要听好,诺尔。……你现在获得了强大的力量。非常非常强大……又可怕的力量。”
“……是。”
“只要使用这股力量,你就能做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引发火焰或雷电,能用它们干掉讨厌的人。……也可以烧掉这个家。”
“?家,不能烧掉!”
“嗯,是啊。……所以,你必须仔细想好之后才使用。你今后会学习很多魔法。这些魔法,你全都要想清楚‘用了会发生什么’之后再使用。
魔法既可以用来破坏,也可以用来创作。但是,创作要比破坏困难许多。而且在绝大多数的场合,现在的你无法修好弄坏了的东西。你明白这有多么可怕吗?你能用脑子思考、想象出来吗?”
奥利佛听到后表情复杂地思考。艾德加对着儿子继续说:
“你必须要做到。所有的魔法师,都必须自己想办法处理自己魔法引发的事情。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责任……”
“对。……在你还小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会帮你。但是,等你长大之后,你就必须自己做。能做到这一点,你才能算是独当一面的魔法师。……这些话,你绝对不可以忘记哦。”
艾德加一边说一边抚摸儿子的头。克萝伊在两人身边咧嘴一笑,蹲下来。她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信赖,只要有这个父亲在就不用担心。
父子的交流无比温馨。注视着这场景的迪米崔自言自语:
“……平庸的育儿。完全看不出是在养育那个克萝伊的儿子。简直像是在看某对‘驻村’的父子。”
他说到这里,眯起眼睛。因为他察觉到,夫妇两人没有将孩子出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原因,就原原本本地体现在眼前的情景中。
“……这正是他们的心愿,吗?”
“烈火燃烧(弗朗马)!——疾风呼啸(因佩杜斯)!——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又成长了一些的奥利佛进入少年时代。他在家中的院子里练习着咒语,克萝伊和艾德加在旁边守望。
“很好很好,属性的区分运用变得顺畅了呢。你进步了,诺尔!”
“呼、呼……!”
奥利佛喘着气停止了咏唱,这时一只小比格犬跑来嬉戏。
“达古……你是在夸我吗?……嗯!我再努力一下……!”
奥利佛重新打起精神,再次开始练习。艾德加看着他的身影小声嘀咕。
“……每种咒语的威力都很平均。是可以均衡使用所有属性的类型啊。性格也十分认真,在拓展擅长的方面之前总是会想先消除不擅长。包括这一点在内,越来越像我了……”
“哼。所以呢?”
克萝伊问,眼睛不离奥利佛。艾德加表情复杂地抱起胳膊。虽然他们没有注意到,但奥利佛在视野的一角看到了他们的样子,也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深刻地感受到他是我的儿子。……但是,作为你的儿子是在太老实了。『看不到才能的尖端』。……我无法抑制地这样想。”
“觉得遗憾?对这种孩子。”
克萝伊淡淡地继续问。艾德加转向妻子,愤慨地说:
“不(Non)!……那怎么可能。正相反,我觉得更加可爱了。
但是——也因此能够预见到他今后的辛劳。不仅是会被周围人视作‘克萝伊·哈尔福德的儿子’,而且他本人也总有一天会开始在意这件事。到那时,这孩子还能够以自己为傲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艾德加说到这里停下了。克萝伊微笑着亲吻他的脸颊。
“太好了。……我正想着,你要是敢点头,我就打你一拳。”
这时,儿子跑到两人身边。他幼小的心灵也隐约察觉到两人的对话中飘着一丝险恶的气氛,而且原因就在自己身上,但奥利佛对父母露出笑容。
“妈妈,爸爸。快看我。”
“嗯?”
“怎么了,诺尔?”
“不是诺尔。我是不高兴的妇花,总是因为某些事情生气。”
奥利佛突然做出不高兴的表情说。艾德加疑惑起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
“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太阳公公实在太舒服了……盛开吧(埃姆沙尔)。”
奥利佛举着魔杖咏唱咒语。顿时,一朵像是有点歪斜的向日葵的花绽放,覆盖了他的整张脸。
“——可恶。不小心开花了。”
他维持着不高兴的表情嘀咕。这是著名魔法戏剧中有名的段子。艾德加忍不住捂住嘴角,克萝伊则狠狠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哈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你什么时候练习的?!”
“嘿嘿!在你们看不见的时候偷偷练的!”
“突然袭击太狡猾了!可恶!”
克萝伊的心爱之情溢于言表,紧紧抱住儿子,对着他的嘴唇狠狠地亲下去。被堵上嘴巴的奥利佛双手乱挥,艾德加看到后连忙叫了起来。
“克、克萝伊!诺尔喘不过气来了!”
“——噗哈!接下来是你!”
“——?!”
克萝伊放开奥利佛,紧接着又亲向艾德加。这样击倒两人后,她叉腿站着向他们宣布。
“嘿,老公,儿子!你们让我这么幸福,别以为能逃得掉亲吻!你们这么可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不公平了!这不是怎么爱都爱不够了吗!”
目前说着张开双臂,这次奥利佛主动抱了上去。他用脸颊蹭着胸口,小声说:
“……我也,最喜欢你们。”
“呜哇,随口就说出这种甜言蜜语!喂,艾德!你之前说什么尖端来着?!你儿子是不得了的小白脸啊!而且是未来的大喜剧家!”
“……看来是的呢。哎呀,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艾德加苦笑着点头,用和蔼的目光注视着奥利佛,默默咀嚼着拥有这么好的儿子的幸福。
“——看招!”
当,木剑被从手里弹飞,掉落到草地上。又成长了一些的奥利佛仰面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
“……妈妈,好强……!”
“哈~哈哈哈!那是当然!你妈妈是世界最强!来来,喘匀气之后再来一把!”
克萝伊干劲十足地重新举起木剑。但这时艾德加严肃地插嘴。
“——不行(Non),到此为止。……诺尔,和爸爸一起去那边复习基础的招式吧。妈妈她啊……确实很强,但是在很多地方都乱七八糟的,不可以学她……”
“什么嘛!又把我排除在外!可恶,好吧!那我去和达古玩了!”
克萝伊闹别扭地说,开始和达古玩耍。艾德加看着她苦笑,开始教儿子基础的招式。奥利佛默默地练习,艾德加突然在旁边说:
“……抱歉哦,诺尔,和爸爸一起做的这个练习很无聊吧?”
“?没有那种事!”
“那就好。……虽然和妈妈的方式不同,但爸爸就是这样变强的。多多练习,多多学习,多多思考……一点点变强。”
艾德加像是在袒露自己的无才一样说,其中略微渗透出他对继承了自己血统的儿子的歉意。
“即使是大人,要这样努力也很难。可是——正因为困难,得到的强大才更加扎实。就像建造在夯实的地面上的房屋一样,不管遇到怎样的攻击都不会崩塌。
拉诺夫流的剑就是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很适合你这样有毅力的人。”
父亲带着确信说。奥利佛和他一起练习着招式,咧嘴一笑。
“我也喜欢拉诺夫流。”
“——是吗?”
“嗯。……那个,我觉得,这是非常细致的剑法。虽然有很多要记住的东西,但它们全都是有原因的,越想越能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所以才要这样做啊。’想出它的人,肯定花了许多时间思考‘传授方法’吧。为了不让练习它的人感到难以理解,或是容易记错。”
奥利佛拼命说着自己的感想,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想象力,能够感受到这些。就像父亲期望的那样。
“这方面,很爸爸很像。……所以我喜欢它。”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艾德加丢下木剑,用双臂紧紧抱住儿子的身体。突然的拥抱令奥利佛困惑地说:
“……爸爸?你这么抱着我,没法练习了……”
“啊————!艾德你这家伙居然偷跑!喂,你以为你可要不带我和诺尔亲热吗!”
克萝伊和达古一起迅猛地跑来加入其中。奥利佛被家人巨大的爱意包裹,感到无比满足。
当然,日子里不光只有温暖。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也时常会发生痛苦的事情。就算父母的爱有多么深,也无法避免。
“……生物死去以后就会变冷。喏——你很伤心吧,诺尔。”
克萝伊的声音重重响起。虽然经过拼命施救,但达古依旧失去了体温,奥利佛紧紧抱着它的身体痛哭。他亲眼目睹了第一个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丧失的生命,感受到了再也无法挽回的丧失。
拿起魔杖,记住咒语,学习调和。能做到的事情比原来多了许多——因此这也成了魔法师会变得骄傲的第一个时间点。双亲诊断了病倒的达古,判断应该等它自然痊愈。在治疗包括普通人在内的非魔法生物时,除了紧急情况,原则上都不使用魔法。
但是奥利佛等不了。他想要立刻去除朋友的痛苦,也知道魔法师能够做到,便使用靠不住的知识自己调和了药物。混在材料中的毒草分量极其轻微,他还先自己喝过确认了安全性。但是——连魔兽都不是的小型犬的身体,比奥利佛想象得还要脆弱。
“……我会,再多多学习……!……不管是草药,还是蘑菇……都不会再,搞错了……!”
“嗯,是啊。……我们一起多多学习吧。”
艾德加陪在哽咽的奥利佛身旁点头。和背后的克萝伊一样,他也没有触摸儿子。因为他知道,即使再怎么想要拥抱他,也不可以用温存污损这次的经验。
“你要记住这冰冷的感觉。要刻在心里绝对不能忘记。……那是达古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是你的第一个朋友给你的最重要的信息……”
经过一个丧失在心中刻下魔法师的责任,少年继续成长。
“呀,出汗了出汗了!去冲澡吧诺尔!”
“啊、嗯……”
在夏天的太阳底下埋头修炼剑术后,他被克萝伊牵着手拉进浴室。不过,他已经到了会有羞耻心的年龄。奥利佛转头不去看一丝不挂的母亲,却听到当事人恶作剧似的声音。
“怎么了?别害羞啊。已经到年纪了?不愿意和妈妈一起洗澡了?”
“……并不是,那样……”
奥利佛用细小的声音说。高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爽快地淋在克萝伊身上。
“哦,好凉!妖灵今天也很努力呢!很好,加油,再低个十度!”
克萝伊在快速的水流中冷却火热的身体。但这期间奥利弗一直缩在浴室的一角垂着眼睛。比起害羞或羞耻心,更多的是无意识的畏惧。现在他自己也作为魔法师逐渐成长,面对克萝伊·哈尔福德隐藏着无数神秘的已经成型的身体,他本能地判断“不可以随便看”。
“……哈哈。”
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种心理,克萝伊转向儿子,主动张开双臂展示裸体。
“——诺尔,像这种时候,你可以直接看得入迷哦。”
听到这句话,奥利佛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像被吸住了一样盯着对方的身体。小个子魔女的肉体作为魔法师已经成型,但现在依旧处于无法估量的成长途中。每一片皮肤,每一根肌肉,都无不看得出其中的美丽。奥利佛屏住呼吸,忍不住嘀咕:
“……妈妈好漂亮……”
“喂!怎么可以突然这么说!”
克萝伊满脸通红,抓住儿子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淋浴里。直到艾德加拿着两人份的毛巾来看看情况,母子二人都在这样嬉闹。
某天晚上,奥利佛在白天的修行和傍晚的学习中耗尽了体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
“——今天的会议怎么样?”
“嗯……。说实话,不太好。”
这时传来了父母的对话。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艾德加正在和从外面回来的克萝伊说话。
“我一开始就不觉得能轻易说服他们。……感觉和以前相比,对面对我的看法有很大的变化。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当我是人权派的代表。我明明从来没有这也自称过……”
“是你的凝聚力起了反效果呢。……不过,这也难怪。对人权派的影响力和在异端狩猎现场展示出来的实力叠加在一起,以你现在的立场,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说不定能把整个魔法界翻转。保守派的那些人在担心该如何应对吧。”
艾德加重重叹气。两人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重,奥利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不安。
“艾米作为交涉窗口,也让她在很长时间里承受负担,实在于心难安。……是不是至少可以告诉她了呢?包括这孩子的事……”
“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但是考虑到艾米的心情,我就想再过一阵子。现在本就让她陪我们进行困难的交涉了吧?我想要避免在这个时候背后动摇。而且,要让那孩子拼命挤出祝福的话也……”
克萝伊少见地有些畏缩地说。奥利佛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的表情,其中包含着对他不认识的某人的内疚和苦恼。他心中有一点点骚动。
“……这不过是我的任性,但我不希望艾米讨厌诺尔。反而希望她能非常喜欢他。也希望诺尔能够把她当做亲姐姐仰慕。”
“……这……”
“我知道这想得太美了。可是——你知道的吧,艾德。我就是贪得无厌。无可奈何啊……”
克萝伊寂寞地微笑着说,用双臂紧紧拥抱艾德加。
“……我会选择你,并不是因为你是男的。……我自己真心这么认为。
可是——既然已经生下了诺尔,那么在那孩子眼里,说不定会这么认为。不管我们怎么解释,她也许总是会认为自己因为是女的,才没有被选择。……对艾米来说,这一定会成为完完全全的否定。”
这纠葛实在太过复杂,年幼的奥利佛还无法理解。艾德加说不出话来,克萝伊又说:
“所以,好不好?……我希望告诉她的时候,能够从最棒的肯定开始。在让他们见面前,先把艾米的优点从头到尾灌输给诺尔,让他一开始就以眼睛闪闪发光的状态第一次和她见面。
我们养育的最棒的儿子,在见到你之前就打心眼儿里尊敬你。像亲姐姐一样仰慕你。……我觉得至少要做到这一步,诺尔和艾米的初次见面才能有幸福的结果……”
克萝伊像许愿一样说,艾德加突然笑了出来。
“……我知道了。可是……这很大一部分要依靠诺尔啊。现在的前提,首先是要把这孩子培育成最棒的儿子吧?”
“——啊?你不相信?话说他已经是最棒的儿子了吧?看那睡脸还不明白,我看你是眼神不好吧?眼神不好的话我得给你揍好才行啊?”
“没有(Non),没有(non)。是我不好。求你别现在回归‘拳斗王(champion)’。”
“哼,我随时都是现役。你等着,总有一天连吉克里斯特老师我都要用这拳头揍飞!让你见识见识,顽固老太,这是我的杖剑无用论!“
“拜托你别在下次会议的时候这么做……”
克萝伊举着拳头,艾德加战战兢兢地说。啊啊,是平时的他们俩。奥利佛放下心来,再次沉浸于睡意中。
“——艾德!带着诺尔逃跑!立刻!”
那天夜里,克萝伊几乎是像打破门一样回到家,开口第一句就这样大喊。正在教儿子怎样保养魔杖的艾德加立刻站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克萝伊?!交涉决裂了吗?!”
“那边还是一样的平行线!但是『脖子感到躁动』!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什么人,但是马上就会有袭击!这里已经不行了!我也已经告诉艾米,让她也藏起来!”
听到那迫切的声音,艾德加也迅速点头回应。他的手臂紧紧抱住困惑的儿子的肩膀。
“——明白了,我和诺尔一起去投靠本家。……你呢?”
“待客。光是逃跑也只会被追上。”
克萝伊一边做着迎击的准备一边说。奥利佛看到她一直插在腰间的杖剑,切身感受到情况的严重性。母亲即将奔赴战场。他不由分说地理解到了这个事实。
“……妈妈……!”
克萝伊走过来,用双臂紧紧抱住不安的儿子。
“不用担心,诺尔。……我说过的吧?你妈妈是世界最强。即便异端猎人的家伙们组部队打过来也是小菜一碟,看我随手把他们收拾掉。
本家也许会有些憋闷,但你稍微忍一忍。……回来以后,我们一起烤松饼吧。淋上好多好多糖浆和黄油,让艾德生气的那种。”
克萝伊看着他的眼睛,安抚地说着。奥利佛紧紧拥抱母亲。
“……我等你回来,妈妈。”
“谢谢。——我爱你,诺尔。”
克萝伊说着,亲吻儿子的额头。另一边,注视着同一个场景的迪米崔自然也发觉了。
“……这样啊。这个时候就是『那一夜』。”
留下母亲离家后,艾德加带着儿子趁着夜色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奥利佛也感受到了,他是在极其慎重地挑选路线,有时还用变化和变装改变模样,到了第二天正午前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克萝伊的老家——舍伍德家。那是一个又大又旧的宅院,幼小的奥利佛甚至看不到边。
“——欢迎你们二位!你们一定很辛苦吧,快进来快进来!”
在院门前告知来访后,房门立刻打开,一对老翁和老妇和蔼可亲地将他们迎了进去。在踏入庭院的瞬间,极其沉重的空气缠住奥利佛全身,他心中的不安反而更加强烈了。奥利佛和表情同样僵硬的父亲一起被领进一个特别大的建筑物里,那里似乎是正房。
“奥利佛更愿意和年龄相近的人说话吧?——格温,夏侬,有可爱的表弟来,你们去陪他玩吧。”
在玄关,一位面容精悍的少年和一位气氛柔和的少女与肃穆迎客的佣人们一起等着奥利佛。他也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弟。
“……我是格温。初次见面,奥利佛。”
“我是,夏侬。我们交个,朋友吧。”
“——好的。麻、麻烦你们照顾了。”
奥利佛面露紧张地回答。老妇看到后咯咯笑了。
“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孩子,完全看不出是那家伙的孩子。”
“一定是你教育得好吧,艾德加。你也去里面休息吧,要吸烟管吗?”
“不,现在先……。承蒙您的好意。”
艾德加郑重地谢绝了老翁的劝说。从父亲的一举一动中,奥利佛也迫切地感受到:这里是不可以大意的地方。
鉴于情况的严重性,并且顾虑到他们是连夜逃来的,两人在接受简短的欢迎后便被带到了客房。父亲叫奥利佛先休息一下,即便不考虑宅院中的沉重气氛,他也怎么都躺不住。
“……还没回来吗……”
奥利佛紧紧地趴在窗户上,眺望着外面沉浸在黑夜中的景色自言自语。结果他从天还大亮时开始就一直这样,一刻也没有睡着。父亲看不下去,从背后叫他。
“……你不用担心妈妈。诺尔,到这边来。”
被叫到的奥利佛离开窗户走过来,父亲用双臂紧紧拥抱他。奥利佛也回抱对方——他很害怕,但父亲还必须保护他,一定更害怕。他虽然年幼,但已会考虑别人的心情。
“——啊——”
这时,他突然感到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诺尔?”
艾德加露出惊讶的表情,奥利佛钻出父亲的臂弯,面向窗户。
“——『妈妈来了』。”
他盯着窗边的一点说。隔了一瞬间,艾德加也看到了同一个东西,倒抽了一口气。
『克萝伊就在那里』。那是一个缺了一半的朦胧女性的身形,白色透明,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难、道。”
艾德加的声音颤抖。在两人眼前,破损的灵体发出不成音调的声音。
“——啊——啊——”
克萝伊的灵体缓缓靠近呆立的奥利佛,用朦胧的单臂拥抱儿子的身体,露出微笑。仿佛总算回到家,放下心来。
“——艾德——诺、尔…………”
她最后留下呼唤,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仿佛是泡沫之梦。
奥利佛和艾德加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你醒着吗,艾德加!夏侬感觉到有灵体入侵这个房间!那里有什么人吗?!”
老翁的呼喊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这些全都从两人的耳中横穿而过。
“……消失了……”
刚才母亲的手臂确实在拥抱自己。奥利佛回想着那微弱的触感,回头仰视父亲。他现在依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代表着什么。
“……爸爸。妈妈她……怎么了……?”
后来艾德加回过神来报告了事情经过,从那一刻起,舍伍德宅院的气氛顿时变了。之前是摸索情况同时保持警惕。但从这时起,他们进入了临战状态。
“——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联系一次,没想到居然变成幽灵回娘家。……真是的,直到最后都很有那丫头的风格。”
大人们聚集在正房的客厅里讨论。奥利佛在格温和夏侬的陪伴下,从同一个房间的角落里盯着他们。他们说着许多复杂难懂的话,但奥利佛依旧努力想要从中理解情况。
“变成这样的经过你大概知道多少,艾德加?……我那不肖孙女,好歹也算千年一遇的天才。不管谁出马,应该都不会轻易被干掉。”
“……隐隐约约……。……可是,不清楚是谁下的手……。只知道和她敌对的势力有哪些人……”
“她本人没说吗?她出来作祟过一次的吧?”
“……一眼就能看出灵体的损伤非常严重……只成形了几秒钟。……她能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个奇迹了……”
艾德加用颤抖的声音说。格温看不下去这接连不断的体温,插嘴说:
“爷爷大人,先到这里吧。……艾德加大人正伤心呢。”
“我知道。但是不能连敌人的身份都不知道就搁置在这里。……光从情况来臆测是有极限的。该怎么办呢……”
老翁摸着下巴思考起来。这时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另一位曾孙。
“……夏侬,那家伙的魂魄是附在这孩子身上呢吧?”
“……嗯。……缠得很紧,不愿离开……就像,拥抱着一样……”
夏侬顾虑着奥利佛说。老翁听到后毫不犹豫地说:
“你应该可以直接从魂魄那里问出来。我来准备场地。”
“——唔——。这、个——”
“请等一下,爷爷大人!”
格温大声说。以他的立场,不能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但即便如此。
“……就像您说的那样,夏侬可以做到。可是,请您务必多加考虑。克萝伊大人的魂魄现在和奥利佛紧逼缠绕在一起。若是在这种情况下通过接合灵体获取信息的话……这孩子也无论如何都必然会得知。”
艾德加听到他的话猛地睁大了眼睛,但老翁却惊讶地回望格温。
“那有什么问题?……你该不会想让这孩子在今后的人生里,都不知道杀母仇人的模样吧?”
艾德加回过神来,跑到老翁身边,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恳求。
“请您大发慈悲,家主大人!……那种东西,不能让现在的诺尔看到。他母亲发生了什么事……这孩子现在甚至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
老翁听到他的哀叹沉默了一会儿,抱起胳膊。
“父母之心吗……原来如此。我也可以理解。”
老翁将手放在跪在地上的艾德加肩膀上,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
“但是艾德加,你似乎也忘记了一件事。
我孙女死了,事态危机,这是关乎舍伍德家存亡的大事。”
他的表情顿时变了。那毫无疑问是魔法师的表情,为了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人心。艾德加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区区一个赘婿,也想要驳斥我吗?』”
“——唔——”
老翁用从遥远高处砸下来的这句话,封住了对方的一切辩驳。虽然老翁的说法无比残酷,但现在的艾德加没有反驳他的发言权。在场的魔法师中,他是唯一没有舍伍德血统的人,在克萝伊死去的同时,老翁便认为他的立场无限低下。不——对于孙女不经许可便引入的“外人血统”,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好感。
“……我……没关系的。”
这时奥利佛发出声音,所有人的视线都惊讶地转向他。他确实是看不下去被老翁按倒的父亲。但是——更重要的是,现在奥利佛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有办法能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复杂的事情,我听不懂,不过……夏侬姐姐可以和妈妈说话。刚才,是在说这个吧?”
奥利佛说出从刚才的对话中听懂的内容。他看着刚刚认识的表姐,继续说:
“那么——我也想听。……妈妈出了什么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我也想,好好地知道……”
夏侬屏住呼吸,老翁扯开嘴角笑了。他的视线冰冷地俯视脚边的艾德加。
“你有个好儿子,艾德加。比你要明白状况得多。”
“——!不可以,诺尔!那种事绝对——”
“陷入沉眠(阿托姆索纳)。”
老翁的咒语击中想要反抗的艾德加胸口,他趴在地上昏了过去。奥利佛吃了一惊,跑到他身边。
“爸爸——”
“放心吧,只是让他睡着了而已。等事情结束,马上就会叫醒他。”
“那么,开始准备吧。”
四周的情况全然不顾昏倒的艾德加,若无其事地开始发展。奥利佛被异常的气氛压制,老翁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重重地说:
“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奥利佛。……这对小孩子来说也许会有些辛苦。但是——你能忍住吗?”
奥利佛也明白。这个问题,不允许点头以外的任何回答。
他首先被要求去浴室彻底洗净身体。结束这个工序后,又被命令喝下一整杯绿色的液体。含进嘴里的瞬间产生的刺激差点让奥利佛呛到。那是度数很高的草药酒。
“小伙子的身体清净了,那么就赶紧开始吧。——来吧,夏侬。”
“……唔……”
做完所有准备后,奥利佛被领到另一个房间,坐到房间中央的椅子上。老妇催促夏侬解除奥利佛,但她的动作停下了。
“你在犹豫吗?……啊啊,真是温柔的孩子。祖种血统浓郁的孩子都是这样,我的哥哥也是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老妇用带着感慨的声音低声说,用力握住夏侬的肩膀。
“可是,你们无法拒绝。哥哥也是一样的。……这是你的职责。”
夏侬的身体在压力下微微颤抖。奥利佛看不下去,对她说:
“夏侬姐姐,我没事的……”
自己接下来会被做什么,自己的身上会发生什么——比起全部这些不安,他心中更多的是“想要知道妈妈怎么了”的心情。这样一来,夏侬再也没有能够停下了理由了。她经过长长的犹豫,用手中的魔杖抵着奥利佛的胸口,咏唱咒语:
“——灵魂私语(阿尼玛涅克斯姆)——”
顿时,视野被涂改。崭新的记忆一口气从附在奥利佛身上的母亲的灵体中涌入他体内。
“——真亏你能撑到现在。明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克萝伊生前看到的绝望场景出现在奥利佛眼前。在昏暗的森林中,周围的地面变成岩浆翻滚着,魔人们接连不断地向她发动袭击。
“啊啊啊啊——好过分,居然砍掉了。好寂寞,好寂寞喔。让他跟你在一起啦。”
从黑暗中袭来的巨爪。如影随形的诅咒之雾,还有像喉咙受伤的羊一样沙哑的声音。
“老太婆,你该不会只想帮忙照明吧,真是大牌啊。”
“……”
浮在遥远高空的虚假满月。在那青白色的光照耀下站立着的巨大魔像。带着疯狂的尖锐笑声。
“大家各自随意发挥吧!嘎哈哈哈哈哈哈哈!”
“■■■(停止吧)。”
在听不清的咒语之后是击中全身的冲击。即使在绝望的战况下,母亲的意志也毫无衰减。
“学姐,往这边走!”
黑暗中射出一道光,克萝伊跑向那边。她心中涌起安心和喜悦。对于这个瞬间这个人提供的帮助,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艾、米——?”
因此,也无法预测到背叛。从背后贯穿胸口的冲击。接着在耳边响起的声音。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疑问在克萝伊心中搅动。同时,真正的地狱从这里才刚要开始。
“——从背后一刀刺中啊。干得真是不错。”
从低处仰视的视野中映照出魔人们的身影。在深深的洞窟中,克萝伊被贯穿心脏后,得到了用来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的治愈,在魔人们的环绕下躺在地上。她无法发出声音,也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嘎哈哈哈哈!看来就算是克萝伊也没有预料到这一步啊!”
“是啊。她一直一直很宝贝你呢。”
老人的哄笑和瓦蒂亚讽刺的声音回响着。一个平淡的声音确认:
“接下来也……可以按照预定进行吗?”
背叛克萝伊的女子静静地点头,消失在洞窟伸出。哲人风貌的男子点点头拔出魔杖。
“那么开始吧。……虽然是个让人提不起劲的工作,谁先来?”
“——就从我先开始吧。”
一名男子主动上前。他故意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傲然地站立着,眼睛里充满危险的光,俯视克萝伊。
“……真是凄惨啊,克萝伊学姐。你总是那么充满自信,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倒在我的脚下吧。”
说着,男子露出扭曲的笑容挥起魔杖。
“——开膛破肚(多罗尔)”
在咏唱的同时,剧痛侵蚀克萝伊的身体。——如果不是夏侬压低了感觉的同步率,奥利佛这时就已经昏迷,结束这次体验了吧。但是,由于表姐的关心,他忍受住了。不幸地承受住了。这时达瑞斯又说:
“……你太碍眼了。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我最讨厌你了!扭断指头(多罗尔)!”
连续的剧痛咒语折磨这克萝伊。在此期间,达瑞斯依旧在猛烈地吐露他的感情。
“你那狂妄自大的表情!你那桀骜不驯的语言!你那天衣无缝的剑法!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灼烧我的眼睛!明明极其讨厌却怎么也无法移开目光!——烧至骨髓(多罗尔)!”
“你明白吗——你明不明白?!有你存在于同一个世界里有多么痛苦!不论是你对我展露的愤怒或笑容,还是你你对我诉说的谩骂或称赞!我总是对此一喜一忧,这凄惨的模样让我无比痛恨,甚至想要去死!我一直想杀了你!一直想这样狠狠地折磨你!——溶解崩坏(多罗尔)!”
“不要拿我和路德对比!不要通过和他比较来鄙视我!我、我——我!和那种除了剑术以外一无可取的傻瓜不一样!我生来就该用这魔杖引导愚昧众生!正是因为醒悟了这使命,我怎能还总是沉迷于野蛮的挥砍!为——为什么你也不明白?!那家伙只是因为没有才能,所以才能够一直当个傻瓜而已!不要要求我做同样的事情!不要让我憧憬那种东西!不要一直不停地在我面前可恨地闪耀!——削骨刨肉(多罗尔)!”
男子一边吐出没有尽头的诅咒,一边埋头拷问。魔人们看着他的模样笑了。
“嘎哈哈哈哈!真是年轻啊!居然能够心怀那样裸露在外的爱憎!”
“嘻嘻嘻~在学姐眼里,肯定是以外她对小路和小达两人都好好疼爱了呢。那个人一直没有发觉呢。那些虽然对小路来说是祝福,但对小达来说全部都是诅咒。”
在执拗地重复了无数次之后,男子终于停止了拷问。他并不是因为消气了,而是单纯地因为太过激动而喘不上气来。
“……呼、呼……!呼……!”
“哦,差不多得了。这里不是光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面容凶恶地女子抓住男子的肩膀将他推开,同时自己走上前。
“哟,学姐。放心吧,我没有那家伙那么缠人。上学的时候我跟你厮杀过,在其他地方也受过你不少照顾。这些差不多都抵消,我也没有积攒什么怨恨或心酸。……不过啊。”
女子的表情突然失去了温度,挥起魔杖。
“……不好意思。对那些自以为比我强的家伙,我本能地就会觉得不爽。
——粉身碎骨(多罗尔)。”
以一定间隔施加剧痛咒语三十次。之后女子结束拷问退下,又换上形似少女的诅咒团块。
“接下来到我了呢。嘻嘻嘻……还有自我意识吗?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瓦蒂亚喔,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
在金伯利的时候,学姐找我说过好几次话呢。像我这样带诅咒的破抹布一样的小姑娘,你也一直把我当成是一位学妹对待。我和小凡妮一起去找茬的时候,你甚至还毫不犹豫地徒手揍了我呢。……我那时真是大吃一惊。”
自称瓦蒂亚的咒者坐到克萝伊身旁,把脸靠近她。
“你那高高在上的一视同仁啊,我一~直都非~~常讨厌。只有淤积和黑暗是我的容身之处,你的光芒却毫不顾忌地将它们照耀出来,我打心底痛恨。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高兴。因为『这样总算是』。这样终于,能将你也沉入同一片黑暗之中了。
嘻嘻……所以,我会好好欢迎你的。——溃烂腐朽(多罗尔)。”
缠绕般的拷问开始了。和一开始的男子正相反,她不慌不忙地、精挑细选地、兴致勃勃地不断给予痛苦。经过三十二次咒语,她的拷问结束,接着小个子的老人上前。
“接下来到我了呢!你心情怎么样啊,克萝伊!要以这种形式面对你,真是悲哀!虽然你在课上是最糟糕的学生,但每次被你打坏魔像之后,找出能够改善的地方重新制造,那可是我活着的意义啊!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我现在将要亲自践踏自己活着的意义!”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所有的感情都从他脸上消失了。老人用雪白的石板一般平坦的声音说:
“——可是,非常遗憾的是,这也是魔道。——干渴枯朽(多罗尔)。”
淡淡地经过二十次咒语,恩里科的拷问结束了。凡妮莎瞪向吉克里斯特。
“接着由你去,吉克里斯特。……我不希望你落到最后,那样我们也会怀疑你的立场。”
“……”
在面相凶恶的女子的催促下,腰杆笔直的老妇默默走上前,她的眼睛直勾勾地俯视克萝伊。
“又见面了,Ms.哈尔福德。……我不会道歉,你尽管诅咒吧。”
她说着举起魔杖,尖端恰好点住对方的胸口。
“我最后只有一句话。……你粗野、低俗、目光短浅,全都和我教导的魔法师的理想相距甚远。至于咒语,更是粗糙得令人不忍直视。但是——”
老妇抿住嘴角,然而依旧无法止住的东西化作了接下来的话语。
“——唯有一点。唯有你的剑,我并不讨厌。……剧烈疼痛(多罗尔)。”
按照义务咏唱的咒语有三次。老妇的份就此结束,轮到哲人风貌的男子。
“到你压轴,亚里斯提德,好好结尾哦。”
“……嗯。”
在面相凶恶的女子的催促下,男子走上前。他拔出魔杖,俯视克萝伊。
“事到如今我不想多说什么。只不过——我们和你终究是无法道同志合。我对此衷心感到遗憾。
——千刀万剐(多罗尔)。”
他机械地结束二十次咏唱,这样六个人就全都做完了。现在的迪米崔经由双重转播俯视着记忆,这时低声自言自语。
“……真是恶鬼的行径啊。虽是我亲手做出。”
他这样评价过去的自己。在安静下来的洞窟中,魔人们看向深处的黑暗。
“结束了。——出来吧,艾丝梅拉达。这个派对的组织者朋友~。”
女子缓缓地从黑暗中现身。那是背叛克萝伊,从背后刺穿她胸膛的人。
“你背叛,我们折磨,全都按照预定。到目前为止。”
“……我知道。”
女子走上前蹲下,抱起克萝伊的身体仰望天花板。她张开的嘴中——露出『獠牙』。四根獠牙有着非人的长度和尖锐,隔了几秒后扎进克萝伊的脖子。
“——哦哦——”“——咻。”
喉咙咕嘟咕嘟地响,一眼就能看出是在吸血。但同时也能直觉地感到有其他东西被一起吸出来。克萝伊眼中最后的光芒消失,心脏停止跳动。女子的双臂像是要将她挤碎一样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还挺有看头的。——心上人的魂魄,是什么味儿的啊?”
面相凶恶的女子问,女子缓缓回过神。这已经是『他』的记忆了。变成了迪米崔熟悉的面容。那是后来君临魔法界顶点的魔女。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
“——啊——”
在漫长回忆后又经过了深沉的睡眠,奥利佛从床上醒来。在旁边握着儿子手的艾德加立刻扑了上去。
“诺尔……!你回来了吗!啊啊,诺尔……诺尔……!”
艾德加流着泪抱住儿子,眼睛哭肿的夏侬在旁边道歉。
“对不,起……让你看到了,糟糕的东西……对不,起……!”
能够倾听这声音的时间也不长。听说奥利佛醒来,身为舍伍德族长的老翁不久便来到了房间里。
“你醒了啊,奥利佛。你在那之后睡了三天三夜,就连我也有点担心了呢。”
老翁推开艾德加,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问奥利佛。
“那么——你看到杀母仇人的面孔了吗?”
他用冰冷的视线盯着曾孙。奥利佛没有犹豫回答的余地,点点头。
“——『看到了』。……永远不会忘记。”
他带着意志说。老翁咧嘴笑了。
“……一半魂魄被对方拿走了。是这样吧,夏侬?”
“……嗯。用和我,相似……但是形式完全不同的,力量……”
夏侬带着确信证实。老翁听到后换回严肃的表情。
“……艾丝梅拉达·卡特娜·德拉科鲁格。本以为她不过是我孙女的跟屁虫,便没管她,看来是搞错了。就像诅咒名(middle name)‘手铐(Catena)’显示的那样,听说是自古以来代代继承着污秽的血统——没想到居然在自己身上复苏了吸血鬼(vamp)的异能。”
老翁说着,站起来离开床,站到窗边。
“不幸中的万幸,我们的内情没有泄露给对方。……因为操纵灵魂的方式太过粗暴,魂魄吸收绝对无法代替审问。和人格相连的记忆本就脆弱纤细,必定会在那样吸收的过程中粉碎。”
他背对着其他人继续说。奥利佛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但依旧默默地听着。
“但是——遗憾的是,有几个更加根本的东西可能被夺走了。……魂魄拥有的固有性质。以克萝伊的‘双杖’为代表,被称为‘灵魂才能’的东西。”
艾德加垂下头。他从这个分析中直视了自己失去的东西,被夺走的东西。
“和夏侬不同,克萝伊没有显现出浓厚的祖种血统。因此不至于连我们的秘奥魂魄融合术式都被夺走。不过——即便被夺走了,我也不觉得她能够以吸血种那无比肮脏之身再现。
不管怎样,方针都很明确。——必须讨伐她。她不仅背叛并杀死了我的孙女,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吸血鬼这个种族活在世上。那个变种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祖种的侮辱。镇坐于人族深奥之处的宝玉,绝不应当被那样对待。”
老翁从窗边转过身。他的嘴角扭曲,带着疯狂的执念,眼睛、鼻子和每一道皱纹组成无比可怕的笑容。
“而且最重要的是。……孙女虽然不肖,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想要达成夙愿,他们却用那种粗暴之举阻挠。——绝对不可原谅。”
虽然用了父母之情掩饰,但奥利佛也明白他的真实想法。对老翁来说,那正是他自己的夙愿,也就是舍伍德家的夙愿。
“但是,敌人很强大。看看除了吸血鬼以外的那六人,也全都是不相伯仲的魔人。……相对的,舍伍德的魔道原本算不上是适合用于战斗。自然,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增强战斗力。”
老翁改变了话题方向,再次看向奥利佛。
“为此——需要你的帮忙,奥利佛。”
“什——请等一下!您想让诺尔做什么?!”
艾德加站到中间保护儿子。老翁傻眼地耸耸肩。
“你应该察觉到了吧?……我的孙女即便灵魂被撕成两半,依旧坚强地回到了自己儿子身边。就像你也说过的那样,这正是奇迹。现在我们怎能不有效利用这个侥幸?”
老翁对父亲的感情不屑一顾,用在自己心中完备的逻辑,无比得意地说:
“逻辑极其单纯。既然他们用邪道获得力量,那我们就大张旗鼓地沿着正道前进。
因此——我以家主的身份下令:奥利佛,尝试与母亲魂魄融合吧。”
这个命令在庄严的前言后宣布。奥利佛从哑口无言的父亲背后开口说:
“……那是……”
“你已经察觉到这是什么意思了吧?没错,就是要将克萝伊的魂魄吸收成为你自己的力量。——你该不会说你不愿意吧?这是和你最爱的妈妈的灵魂合二为一,你肯定也求之不得。我那孙女变成幽灵也要回来,也只有这样才能回报她的感情啊。”
鉴于立场的忍耐此时到达了极限,艾德加激动地大喊。
“别开玩笑了(Non)!您——您说这话!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您刚才说过,灵魂是位于人族最深处的本质啊!您居然要直接干涉孩子的灵魂,还想让它恰巧地改变?!怎么能够允许这种事情!就算使用的是母亲的灵魂,这种事也绝对——!”
“凝固停滞(普罗贝雷)。”
一记咒语定住了艾德加。老翁冰冷地俯视僵硬的他。
“外来的种马给我闭嘴。我现在正在与继承了自己血统的曾孙一对一谈话。”
老翁的视线正面盯住奥利佛。少年没有移开视线,开始断断续续地回答。
“……那样做的话,我就……能变强吗?”
“当然可以。你会继承母亲的灵魂,一定可以变得像母亲那样强。”
“变得像妈妈那样强的话……我就能赢过那些人了吗?”
“当然能赢。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集合起来杀害克萝伊?因为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那家伙的力量。”
这是完美的回答。既然如此——在见证了一切的现在,奥利佛不可能有其他选项。
“——我做。请让我,尝试吧。”
回答重重响起。艾德加听到后,总算脱离僵直开口:
“——嘎……诺、诺尔……!快拒绝!不可以选择那条路……!”
“不要说这么残忍的话,艾德加。……你看看你儿子的手吧。”
说着,老翁掀开盖着奥利佛身体的单子,露出藏在下面的双臂。
“——!”
艾德加哑口无言。儿子的手。他看到那手在膝盖上紧紧握拳,骨头破碎,肿成了紫色。
“——呵呵,即使如此还是紧握着。真是强烈的愤怒。”
老翁无比愉快地笑着。奥利佛低着头,嘀嘀咕咕说:
“……对不起,爸爸。可是我……”
他看向父亲。他的目光颤抖,眼睛里带着尚未形成愤怒或悲伤的庞大感情。
“……如果不做些什么……感觉自己会裂开……”
『无法阻止』。艾德加领悟到这一点,表情染成了一片绝望。老翁站在他背后,用温柔得讽刺的动作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本人也同意了。……可不要想着带着他逃跑哦?你好歹也应该早就知道,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了吧?”
被他叮嘱的艾德加沉默了。他也知道,这里已是笼中。失去了克萝伊的现在,自己和儿子都不剩任何出口。
“既然要将他培养成战斗力,那还必须并行进行战斗训练。虽然可以从家族中随便挑一个人做指导……不过仅限这件事,可以稍微体谅一下父母心,听听你的选择。”
老翁假借慈悲之名下达命令。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艾德加作为父亲能够走的路,已经只有这一条了。他用细微的声音说出早已确定的回答。
“……请将这个任务交给我……”
“准许你。”
老翁像是做出非常宽大的处置一样点头,然后又提醒对方。
“但是,绝对不可以骄纵他。要是我看到一点点苗头,你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给我记好了——”
从那时起,每一天都在锻炼中度过,迪米崔眯着眼睛眺望着。
“……真是壮烈。极限鞭策身体的那种艰苦修行,我也全都体验过,可是……”
以折磨全身肉体为目的的修行后紧跟着赌命的魂魄融合,然后又追击上以让魂魄亲和为目的的锻炼。这简直是疯狂之举。不管是哪个流派哪个教义,都不会包含肯定这种行径的原理。
“……这已经不是修行或锻炼的维度了。这早就成了拷问,要么就是无比痛苦的自杀。没有死掉只不过是结果。不……在灵魂拥有的原本性质的意义上,他在这个瞬间也在不断死去……”
同样形式的日子还在继续。这一天,艾德加同样在地下训练场无数次折磨了奥利佛的身心后,用干巴巴的声音宣告结束。
“——今天到此为止。治愈就交给夏侬,早点休息准备明天吧。”
“……爸爸……”
“叫我老师。……在这里,只能允许这种关系。”
父亲说着便准备离去,奥利佛用虚弱的声音对着他的后背说:
“……我这么弱,真抱歉……我明天……会更加努力……”
“——!”
艾德加用手指掐住肩膀,按住那里的颤抖,拖着身体离开训练场。夏侬和格温换进来,代替父亲跑到表弟身边。
“辛苦了,诺尔。……你今天,也很努力,了呢。”
“……姐姐……”
体力消耗殆尽的奥利佛看向表姐,格温抱起他幼小的身体。
“你不用动,我把你抬回房间。”
“……谢谢哥哥……”
“别谢我。……求你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将奥利佛运回他的房间。看着这段记忆的迪米崔此时突然想到。
“……他们的立场似乎并不等于舍伍德的态度,这方面的内情也要搞清楚。——试着换个视角吧。”
迪米崔离开奥利佛的梦境回到现实,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将魔杖指向静止的格温,入侵他的记忆。不久,便开始再现从他的视角看到的“那时候”。
“……这样就没问题了。只要乖乖睡觉,到明天,伤口和疲劳就都会恢复了……”
“……嗯。要好好,睡觉哦。”
结束治疗,让奥利佛躺倒床上后,格温和夏侬一起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到了确信任何声音都不会传进表弟耳中的距离后,格温颤抖着开口:
“……那算是什么啊……”
格温用拳头击打墙壁。寡默的哥哥少有的激动之举令夏侬的肩膀狠狠地跳了一下。
“……那之后每天每天,都是不断彻底折磨身心的训练。总算完成的时候又要赌命进行魂魄融合,然后又是让魂魄亲和的训练、训练、训练……!这——这是人类该有的待遇吗!而且是母亲刚刚死去悲痛欲绝的孩子……!”
格温吐露出积压在心底的感情。夏侬将手放在哥哥的肩膀上安慰他。
“我也是,同样的感受。……可是,格温,冷静一点。要是让爷爷大人听到……”
“我最想说给他听的就是那个人!为什么?爷爷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诺尔?!难道他真的以为那个假借训练之名的拷问能让诺尔变强吗?!怎么可能,他只会不断磨损而已!那孩子只会逐渐残缺、破碎、损坏,最终再也站不起来……!”
听到那惨叫般的声音,夏侬犹豫很久,喃喃地说:
“……爷爷大人……也不觉得。”
“——什么?”
格温转头看向妹妹。夏侬深深低着头回答:
“爷爷大人,也不觉得,那样,能让诺尔,变强。他只是……想试试看。经过魂魄融合,人族会怎样,变化。能支撑到,什么程度,超过什么程度会……崩、崩溃。他是,再用诺尔……来检测。”
格温的心脏怦怦直跳。对曾祖父最后的信赖在此时出现了裂纹。
“——那是他亲口说的吗?”
“即使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能……感受到……”
妹妹给出了无法否定的根据。格温感到一阵眩晕,靠到了墙上。
“……那个人……为什么对诺尔如此冷酷?好歹也是和他血脉相连的曾孙啊。就算和克萝伊大人感情不和,即便将血亲之情放到一边——诺尔无疑也是继承了舍伍德血脉的宝贵子孙。那个人甚至不打算给他相应的待遇吗?”
格温呆呆地说。隔了一会儿,夏侬再次回答了他的疑问。
“爷爷大人,确信了。……诺尔,没有,浓厚地显现。不论是舍伍德的血脉,还是克萝伊大人的血脉。没有任何……才能的尖端。认为他是……极其平庸的孩子……”
她越说声音越颤抖。格温也明白,说出曾祖父的残酷想法,将这些告诉哥哥,会在她心中唤起等同于刀刃搅动的痛苦。
“反正也,成不了材。所以——在这里,用坏掉,也不可惜。……爷爷大人……是这么想的……!”
夏侬带着哭腔喊叫。格温坚定目光,在她眼前转身。夏侬抓住他的肩膀。
“等等,格温!”
“不要阻止我!我要去当面找他抗议!”
“不行!爷爷大人,听不进,我们的声音……!我还记得,之前,也是这样的!那时候,『格温要和我』——”
“——唔——”
格温想起同一个过去,像冻住一样呆立。他由此明白说服没有意义,愤怒全部转向自己的不中用。
“……为什么,我没能承受住魂魄融合啊。为什么……!”
“没有任何,办法。灵魂也有,相合性。诺尔和克萝伊大人,能够成立……是因为那两人,深爱着彼此。所以,对融合的抵抗,也能比较少……”
“比较少?!那哪里是——!”
“格温的话,会更加困难!我也,一样!……我们没有见过,生前的克萝伊大人。灵魂的距离,太远了。那样——根本无法,融合……”
夏侬带着哭腔说。格温气愤过头,虚脱地仰望着天花板,低声嘀咕。
“……不管怎样,我们都只能看着吗?看着那孩子逐渐崩溃……”
夏侬摇头,紧紧握住哥哥的手。
“……格温。去诺尔的,房间吧。”
“……我有什么脸……”
“普通的样子,就行。不用想任何——复杂的事情。就只要……陪伴着他。
诺尔现在,非常寂寞。在训练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愤怒和痛苦,所以能够忘记。可是——每当到了夜里,就会难受得,仿佛要消失。然而,那孩子……总是,咬着枕头,忍耐……”
格温也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在奥利佛离开去训练后,夏侬曾经无数次看到房间里的景象,表弟痛苦的痕迹她不可能会看漏。
“现在的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帮他,排解寂寞。可是——如果不这么做,那孩子,一定撑不住。也许明天……不,也许今晚……就会崩溃……!”
悲痛的声音颤动了格温的心,他大大地叹了口气,挺直后背。
“——格温。”
“抱歉乱了阵脚。……这样稍微有表哥的样子了吗?”
夏侬擦干眼泪微笑。即便是在强忍,眼前也是她熟悉的哥哥。
“……嗯。变成平时那样,帅气的格温了。”
“那走吧,我不想留诺尔一个人。”
两人互相点头,走向表弟身边。他们走到门前敲门,一有回应便开门进去。
“我回来了,诺尔。稍微晚了点,抱歉哦。”
夏侬一边道歉一边跑向床边。奥利佛注意到跟在后面的高个儿身影,像花蕾绽放一样微笑。
“……啊,哥哥也一起……”
“碰巧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也来这里了。”
他说着挥动魔杖,将椅子拉到窗边,两人坐下。奥利佛扭扭捏捏地嘀咕:
“……那个。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
“怎么?”
奥利佛客客气气地看着表哥的脸,喃喃地说:
“……能弹弹,乐器吗……?”
格温立刻站起来走出房间,然后不到一分钟便背着乐器回来了。
“——你想听哪个?中提琴?低音提琴?还是小提琴?其他的也都可以,弦乐我都会弹。”
“哇,好厉害……!呃——选、选哪个呢……我全都想听……”
“那么就全都弹给你听。首先从熟悉的小提琴开始。选哪个曲子呢……”
“我觉得,那个好。……星海,之舞。”
“明白了。……那么,献丑了。”
夏侬点歌后演奏开始了。奥利佛和夏侬听得入迷——眺望着一连串情景的迪米崔静静地点头理解。
“——有幸获得了表哥和表姐的关心啊。……原来如此。这就是最后的支柱。”
男子离开格温的记忆,再次入侵奥利佛的梦境。
“可是,若是都按照家主的预定发展,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后面有发生了什么?”
时间再次流逝。又成长了一些的奥利佛依旧在地下训练场面对父亲。
“——咕……!”
“再来一次,诺尔。”
父亲命令被砍倒的儿子。奥利佛立刻站起来面对他,经过数个回合又被斩落。
“……唔!”
“再来!”
重复了无数次。视力差一目了然,即便重复一百次,奥利佛也没有胜算。正因为如此才要重复,为了让他学会能够颠覆这必败的唯一办法。
“我知道这是不讲理的要求。但是——求你了。领悟到『那个』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指导你。但是……它应该已经在你心中了。”
听到这恳求,奥利佛迅速站起来,用带着不屈的意志的眼神盯着父亲。
“……我绝对会学会。放心吧,老师。”
“……伤……比平时,还要严重呢。”
训练后。奥利佛回到房间,夏侬在床上给他治愈。
“——没办法。关于剑和咒语,现在技术上的提升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只能一点一点地提高。若要说其他飞跃式进步的可能性的话……就只有妈妈用的魔剑了。”
奥利佛说着,握紧拳头,切身感受到自己的不中用。
“为了让我活下去,爸爸正在拼命想让我学会。……我虽然明白,却无法回应他,真是叫人焦急。越是提高技术就越能体会到,我的才能远远不及妈妈……”
“……诺尔,已经,很努力了。没有能够,更努力的地方了……”
夏侬的眼睛里渗出泪水,奥利佛慌忙转向她。
“不要哭,大姐。……和以前相比,最近能够多得到些休息时间了。是你去说服爷爷大人的吧?还和爸爸、大哥一起……”
“只有,一点点。……不过,爷爷大人会同意……是因为诺尔,比爷爷大人想象得,还要努力。”
夏侬结束治愈,紧紧握住表弟的手。奥利佛温柔地微笑。
“那就好。……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能让爷爷大人认同我是独当一面的魔法师。并且——强到能下次亲手保护大哥和大姐。”
他带着决意说。夏侬心中涌起亲爱之情,忍不住拥抱表弟。
“……诺尔……诺尔……!”
“大、大姐——”
奥利佛被敬爱的表姐抱住,害羞起来。但是——他的动作突然定住,脸色苍白。
“……抱歉。请你先放开一下……”
“咦……?”
“……放开我!求你了!”
奥利佛按着肩膀推开夏侬,背转向她。但是,在那一瞬间夏侬也看见了。少年内裤的薄布,被从内侧顶起。
“……啊……”
夏侬察觉到后,说不出话来。奥利佛在她面前缩着背,小声说:
“……对不起。……以前明明不会这样的……”
他用细小的声音道歉。——性成熟不是唯一的原因。由于每日的艰苦训练,身体感到死亡的危险,想要尽早留下子孙,这是一种本能。即便是已经顺应了这里生活的现在,他依旧在过着如此危险的日子。
“马——马上就能压下去。这是骗人的,是哪里搞错了。绝对——绝对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大姐……!”
奥利佛含着泪继续说。他实在没法转过身去,因此至少侧脸对着对方说:
“我马上,就弄好。所以——姐姐。不要讨厌我。”
看到那在泪光中摇晃的眼睛的瞬间,夏侬心中的一切迷茫都消失了。她用膝盖爬上床,用全身从背后抱紧奥利佛。
“——诺尔。没事的,诺尔。”
“……啊——。——等、等一下,姐姐。现在还……!”
夏侬制止想要蹲下的奥利佛,将他转过来抱住他。内裤下依旧屹立着的『那东西』抵着夏侬的腹部,但她并不在意。这种东西根本无需在意。
“变大了也,没关系。没有任何事……会因此,改变。”
她只是用语言表达出感情,为了无法像自己一样感受到的表弟。
“不管,诺尔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绝对。会一直喜欢,诺尔。”
这声音让奥利佛的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温暖。他的双眼中流出透明的水滴,落到夏侬肩膀上。夏侬想要止住他的泪水,更加用力地拥抱——讽刺的是,顶在肚子上的『那东西』的触感也更加强烈了。
“……嘻嘻。稍微有点,不方便拥抱呢。”
“……对不起……”
“不可以,道歉。……它推我,我就更用力地,拥抱吧。”
夏侬用不服输地力气紧紧拥抱,然后就这样一起躺到床上。一直到对方冷静下来,夏侬也终于注意到了。她虽然说出来自己的心情——但这也迫使对方不得不忍耐。“
“……那个,诺尔……”
所以,她说了出来。没有多想,有一半是反射性地。
“……这个,很难受吧。……想不想……痛快,一下……?”
奥利佛的肩膀跳了一下。他不愿面对夏侬,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要这么说,大姐。……我不想……让你做那种事情。”
他用言外之意说着:我敬爱你这个人,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你投以欲情。夏侬接受了他的感情,重新拥抱少年。
“是啊。抱歉。
……诺尔真是温柔。我最喜欢诺尔了。”
“——哦哦。诺尔长大了啊。叫我刮目相看。”
奥利佛被曾祖父叫到会客室。舍伍德的老翁和一言不发的艾德加以及几位亲戚一起等着他。奥利佛和第一次见面的他们打了一圈招呼后,和曾祖父面对面。
“……爷爷大人,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不要这么着急。陪上了年纪的人聊聊天,也没什么不好吧?”
老翁说着,请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奥利佛虽然坐下,但视线完全没有离开对方。老翁苦笑。
“看来以你的年纪,已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松下来了啊。呵呵——孩子长得真快啊。
那好,就按照你的期望,立刻进入正题吧。”
奥利佛不知对方会说出什么内容,提高了警惕,老翁随口说了出来:
“看来你相当紧张,不过放心吧,不是要你做什么难事,只是想请你帮个小忙。对于有舍伍德血统的人来说,这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帮忙……?”
奥利佛疑惑地皱起眉头。老翁继续说明:
“我之前也说过我们的夙愿。不过——与此同时,我们还有维持祖种血统的职责。……虽然这种事绝对不能让它发生,但万一在遥远的未来,我们的魔道没能到达终点便覆灭——我们也必须留下祖种的血统,不能让它从这世界上消失。”
老翁换上严肃的声音说。奥利佛慎重地点头。虽然无法共情,但他也能够理解这其中的意志。
“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有几个制约。第一,不能将血统泄露到外部。祖种的血统神秘而不可侵犯,绝对不允许流出到俗世。
第二,为了维持血脉的纯度,吸收外来血统也要压制到最小限度。这在魔法师的家族中并不稀奇。虽然已经被那个克萝伊打破得乱七八糟了。”
老翁在可恨中夹杂着意思愉悦地说。奥利佛也知道他和母亲的关系不好。但是——看着他的样子,奥利佛心想:也许其中并不只有厌恶。老翁没有理会他的瞎猜,继续说:
“考虑到这些,舍伍德的继承人在多数时候是由近亲交合生下的。我和妻子是这样,格温和夏侬也是这样。当然,克萝伊也是。”
“……唔……”
奥利佛的表情僵硬。虽然这个事实从家里的环境中就能预想到,但被当面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伴随着不小的冲击。老翁看到他这个样子,叹了口气。
“看你那表情,看来这件事没有告诉你吧?……哎呀哎呀,那姑娘居然连这种事都不告诉儿子。看来她一点都没有身怀舍伍德血统的自觉。
不管怎样。要请你帮忙的就是这件事,奥利佛。”
“……是要我,和谁生孩子吗?”
“你理解得这么快,真是帮大忙了。那么——没关系吧?是我把你们父子藏在这里的,而我想要一点你的精子作为报答。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奥利佛压下厌恶感沉默着,老翁又用轻佻的语气说:
“啊,你不用想得那么严重,这件事没有那么重大。或者说,这不过是因为一些原因需要『重视次数』而已。
作为保持浓厚血统的代价,我们一族难以孕育孩子。当然,对于大多数不孕不育,魔法师都有许多解决办法……但我们的情况颇为严重。再加上,在一族之中也是祖种血统越浓的人这种倾向就越明显。”
老翁带着担忧阐述。要跨越悠久的时间延续血脉,即使是魔法师也并不简单。
“简单来说,光和一两个人交合没法生出孩子。即使运气好怀上了,也会流产或夭折。……也就是说,难以得到继承人。必须向虚弱的母胎中尽可能多地注入种子,尽可能多地生下婴儿。”
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奥利佛陷入苦思。……在心情上他当然不愿意,但以现在的情况大概没法干脆地拒绝。所以选择了次好的策略,首先确认一下在被要求这么做之前还剩下多少时间。
“……此事何时进行?”
“何时?——噗、哈哈哈哈!何时!你问何时?!”
老翁拍着膝盖大笑。奥利佛不明白他的意思,露出困惑的表情,老人又说:
“你为何如此悠闲?——『就是现在』。我要你今天就把精子交出来。你是怎么听的,才会误以为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你可别说你做不到。就算隐瞒我也一看就知道——你已经来精了吧?”
“——!”
奥利佛的背脊爬上一股寒气。他意识到自己把对方想得太天真了。少年立刻站起来想要离开,曾祖母的手臂却从背后伸来架住了他。
“——什——”
“不可以哦,小伙子。其他的小事也就算了——在继承人问题上,家主的决定是绝对的。”
奥利佛被那纤细的手臂用无法想象的力气制住,拼死抵抗束缚。
“不——不要!放开!放开我!”
“呵呵,挣扎得很有精神嘛。看来成长得很健康,看这有活力的样子,说不定真的可以期待一下呢。格温那时候真是太遗憾了。”
听到这名字的瞬间,奥利佛停下了动作,目光像是要射杀一样瞪向老翁。
“……你也让大哥做了这种事……?”
“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拥有舍伍德血统之人的职责。
我反而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又不是要你怀上素不相识之人的孩子,男的一方要做的事情非常单纯,『只要挺挺腰把该交的东西交代了』不就行了吗?而且对象你应当也不会讨厌。”
老翁像是在批评闹脾气的孩子一样说着,直直地回看对方的眼睛。
“刚才先说出了你大哥的名字。不过你应该早已察觉到了吧?——想想吧。你至今为止见过的家里人中,祖种气息最浓厚的人是谁?然后推测一下吧,自己接下来要和谁交配。
我把话放在这里,对方已经同意了。……即使这样,你还是要抗拒自己的职责吗?”
甚至不需要回答。奥利佛用钢铁般的沉默回应,准备将拒绝的意志化为行动。老翁在这个瞬间便察觉到了异变。
“唔——麻痹至芯(因佩蒂安多姆)!”
他拔出魔杖用麻痹咒语射击奥利佛。奥利佛因此浑身瘫软,嘴巴半张开来,露出渗血的舌头。
“好危险好危险。……这家伙,居然想要咬断舌头。他明知道并不会因此死去,只为把自己逼到无法履行床上职责的状态。哈哈——真是不能大意。”
老翁有些愉悦地说着,看向目前为止一言不发的艾德加。
“小小年纪便如此了不得。——艾德加,这是拜你的教育所赐吗?”
“……唔唔唔……”
对这讽刺的回应,同样只有渗血般的沉默。这时,第一次与奥利佛见面的两位亲戚似乎是看不下去,开口说:
“……恕我直言,家主大人。再稍微等等,挑选合适的时机也不迟吧?”
“我也有同感。姑且不论奥利佛的心情,女方作为容器也太过年轻。虽然已经可以怀孕,但也该考虑一下对身体的负担……”
他们客客气气地说出各自的意见,但老翁的视线像利刃一样瞪住他们。
“在克萝伊死去、敌人的存在已然明确的现在这个时候?——分家的小辈们,注意你们的用词。如果你们是搞不清事情优先顺序的蠢货的话,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你们的座次了。”
在他说着的时候,奥利佛从麻痹中恢复,再次开始挣扎。他的嘴里被曾祖母塞住,无法再咬舌头,但他依旧奋力挣扎,瞪着曾祖父表示绝对的拒绝。
“——唔!————唔!”
“哎呀哎呀。即使就这样把他带进房间,说不定他也会自己把子孙根扯断呢。……没办法,上药。”
家仆们接到指示,迅速拿来乘着魔法药和注射器的托盘。曾祖母拿起来做好准备,用熟练的手法注入奥利佛的脖子。进入体内的异物感令奥利佛挣扎得更加激烈。
“——唔!————————唔唔!”
“一支不够。用通常的五倍……不,十倍剂量。将他的情欲煽动到致死边缘,消除他的理性,让这家伙的脑子里不剩下一丝能够思考的部分。那样,才能让他在完事之前堕落成一只野兽。”
“——————唔!——————唔唔唔!”
“不要一直白白挣扎。不用害怕,结束之后回头一看就会发现,不是什么大事。格温最开始也拒绝,但从第三次以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不过,他现在比起自己,更执着于你。如果不是事先把他赶到外面,现在说不定会冲进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
少年抵抗了许久。光是一支就能让人失去理智的烈药,少年被注射了十支,但依旧在抗拒。他甚至用唯一能够略微活动的指尖抓挠地板,令指甲剥落,想要利用这痛苦来维持神志。面对他凄惨绝伦的抵抗,老翁领悟到自己准备不够充分,但再增加药物的话,奥利佛会在发疯之前死掉。他只得多次施展魅惑的魔法代替药物,但奥利佛依旧不断挣扎。
在周围亲戚们的屏息注视下,又持续挣扎了超过二十分钟——少年的抵抗终于停止了。不如说,他几乎失去了意识。给他注射的大量药物在让大脑的一部分兴奋的同时,也让它麻痹。剂量过大的话自然会变成这样。
“哦哦,总算安静下来了啊。哎呀,真是了不起。注射了那么大的剂量,居然还能忍耐到现在。”
老翁一半佩服一半傻眼地叹气。给人的思考带来理性的部分被彻底麻痹,现在少年的大脑只剩下动物本能极端兴奋。现在别说是对话,连沟通都做不到了。老翁彻底剥夺他人格后,做出下一个指示:
“……好,把他丢进房间里。这大概会是前所未有的粗暴交合,但夏侬不会有问题。为了以防万一,我让她带上了魔杖——而且就算被扯断一两根胳膊,只要过后再接上就行了。”
曾祖母点头,将失去了心智的少年运往最近的寝室。在从打开的门里被推进去的瞬间,失去了自我的他看到了『那个』。在昏暗的房间里,表姐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
“……诺尔……?”
奥利佛的身体动了起来。和他的意志毫无关系,摇摇晃晃地走近她。
“诺尔,你怎么了?……抬起头来。姐姐在这——嗯?!”
像啃咬一样夺取嘴唇,顺势将对方的身体扑倒在床上。夏侬注意到少年的异变,肩膀因恐惧而颤抖。她的魔杖放在床边,但她没有伸手去拿。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用那东西指向表弟。
“——啊——慢、慢一点。诺尔,等等……!”
指甲脱落的手指嵌进手臂,疼痛令夏侬发出惨叫。
“好、好疼……!好疼啊,诺尔……!胳膊,不要那么用力抓……!”
求助的声音传不到少年耳中。那已经不是她认识的奥利佛了,少年的大脑浸泡在药物里,人格被封在最深处,现在驱动他身体的全都是野兽般的本能。
“求——求求你,听我说……!听姐姐,的话……!”
惨叫在黑暗的房间里空虚地回荡。但夏侬依旧不断呼唤,向着她决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继续爱他的表弟。相信这样做的话一定能传达到他心中。
“……诺尔……!”
“————————————…………?”
突然回过神来。奥利佛身处一个不认识的房间,趴在凌乱的床上。
“…………好疼……。……这是怎么回事……”
他感到疼痛俯视双手,只见指甲全都悲惨地脱落了。奥利佛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环视四周。
结果现实就在那里。在和他置身的同一张床上,表姐一丝不挂的身体正无力地躺在那里。
“…………诺、尔……”
裂开的嘴唇中编织出纤细的声音。看到她身上数不清的淤青和干涸的血迹,看到那全身各处的咬痕,奥利佛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姐——”
夏侬看着他的眼睛微笑。她身体面目全非,眼睛却一如既往地温柔而清澈。
“…………太好、了。……终于……变回,温柔的,诺尔了……”
听到她的声音,奥利佛发现了。有一种不同于血的液体弄脏了她身体各处。两腿之间现在依旧和鲜红色混在一起滴落。
“……啊……啊……”
以这情景为引子,记忆苏醒了。即使因为药物而失去了理智,他的眼睛也一直注视着全过程。因此他记得。他想起来了。自己做了什么。对敬爱的表姐,他亲手做出了怎样的暴虐之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昏暗的房间里响起恸哭。撕裂的喉咙中溢出鲜血,和声音混在一起。即便如此,现实依旧毫不改变地摆在他眼前。
“——哈哈哈哈哈!是嘛!『居然变成了这样』!”
事情过了几周。老翁从妻子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立刻将少年叫来客厅。
“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奥利佛。——中奖了。『你的种子让夏侬怀孕了』。我早就觉得你们的相合性好,但没想到第一次就成了!我也要对你脱帽致敬啊!”
奥利佛用昏暗的眼睛呆呆地仰视老翁。站在表弟身旁的格温颤抖,因为太过压抑感情,咬紧的臼齿在嘴里折断了。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今天,奥利佛不断衰弱且自伤,瘦得和以前判若两人。不要说食物了,他连水都喝不下去,只能依靠点滴为生,还会不时发作想要割开或咬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于是格温和艾德加不分昼夜地陪在他身边,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这期间,就算是老翁也只得允许他休息。
但是今天,老翁非常高兴。他在这感情的趋势下,无比开朗明快地对待损坏殆尽的曾孙。
“不要这么消沉,我的曾孙。你可以对这个结果感到骄傲。不,你怎么能不骄傲?这可是格温也没做到的事情啊。将伟大的祖种血统延续到后世——完成此事的希望又多了一个!”
老翁说到这里,奥利佛的思维终于迟缓地动了起来。那些话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他呆呆的思考:这个人为什么如此高兴?他刚才也接到了表姐怀孕的通知。他在那个瞬间就想要用手指戳瞎双眼,却已经被表哥阻止了。
“嗯哼。……不,我也有些太心急了。确实,不能否认这次怀孕有可能以失败告终。这种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现在就想着继承人候选人多了一个,实在太早了。
但是,不论成功与否,有些事情不会动摇。那就是你的精子让夏侬怀孕了这件事。相合性不好的人首先都到不了这一步。反过来说,只要再用你的精子尝试,就能有成功的可能。就算第一次失败了,也不必失望。再来两次三次,五次六次!只要重复同样的尝试就行了!”
老翁高声大喊。听到这些,少年本就已经完全冻住的心里,中间的部分更加冻结了。——他刚才说什么?重复?再来两次三次?还要同样地使用我的精子?
在他还无法接受在其中的意义的时候,老翁紧紧抓住了奥利佛的肩膀。
“奥利佛,我的曾孙啊。——我要再次为之前对待你的方式表示歉意。
说实话,我一直小看你了。因为你太像那傻姑娘擅自带来的赘婿艾德加,因此我也只把你的价值当成他的延伸。我现在打从心眼里后悔我没有眼光。是我错了。你在骨子里是我的血脉。”
奥利佛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他怎么看待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这种事情现在已经全都无所谓了。说到底,他是在对谁道歉?受伤的是表姐啊。身处这里的只不过是伤害她的野兽。
“这不光是因为你让夏侬怀孕了。我最看好的,是你活到了今天的这个事实本身。你承受了无数次连九死一生都无法形容的灵魂融合的负荷,成长得如此不屈不挠。就算是我,看到你不断展现出这样的执念,也不得不承认你了。”
奥利佛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对方在真心夸奖他,只有这一点他听明白了。困惑和混乱饶了好几圈,反而变得可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来到了如此疯狂的地方?
“听我说,奥利佛。现在的你有两个无法取代的价值。一个是经历了魂魄融合的魔法师中稀有的长期生存例,另一个是与夏侬相合性良好的配种。你应当明白,这两样只要你还活着,就不会轻易动摇。因此——通过这些成果,我宣布你在这个家里获得了确定的地位。你不再是单方面获得庇护的客人,也不再是俯拾皆是的实验品。现在的你的的确确是我们舍伍德一族的人了。”
这些话太过难解,奥利佛勉强才能理解一些片段。他们似乎同意让他加入成为同伴。因为玷污伤害表姐并让她怀孕的功绩,自己似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们的同族。啊啊,这样就能够理解了。这种仿佛全身每根血管里都塞满淤泥的恶心的感觉终于有了明确的解释。爷爷大人,『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是这样』。
“再加上,我很中意你这个人。在关键时刻敢于一步不退地反抗地位更高的我的勇气,与对母亲的爱一起藏在心中的激情,能够持续承受无边痛苦的忍耐力——这些都是我们家现在欠缺的东西。格温和夏侬也很优秀,但他们太守规矩,有点无聊。这时你横空出世,成长得出人意料,哈哈——让我心中又找回了克萝伊还在的那时候的刺激啊。”
面对真心高兴的老翁,奥利佛的嘴角露出混杂着各种阴暗感情的含糊微笑。老翁将其解释为好意的回应,继续开朗地说:
“所以。——包括艾德加的待遇在内,我要大幅提升你的待遇。你将搬到一等房间,每天的生活也能得到各种自由。啊,当然你可以随时去见夏侬。她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要是不让父亲见孩子,那就太可怜了,可不该那么做。”
一切都是完美的玩笑,奥利佛简直想要干脆抱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但他忍住,只是加深了笑意。老翁抓着他肩膀的手更加热切了。
“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明白我的心情了吧?——我们一起亲密地生活吧。直到为克萝伊报仇、达成舍伍德夙愿的那一天为止。我心爱的曾孙啊,唯独这件事,你可不要拒绝啊!”
“嘻嘻嘻嘻。总算可以和可爱的曾孙搞好关系了呢。”
曾祖母在老翁背后的桌边笑着。她明快的表情在诉说这真的是一件好事,用曾经架住曾孙注射药物的那只手切着庆祝的蛋糕。“啊啊,我也许能够吃下那个。”身体已经忘记饥饿的奥利佛心想,“那一定是与我相称的猪食。”
“诺尔。——从今天起,我们也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
奥利佛点头。——不介意。要怎么称呼野兽,都是你们的自由。
“——好的。今后也请您二位多多关照。爷爷大人,奶奶大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最棒的笑容说出了完美的答案。看到表弟用消瘦的脸颊摆出的表情,看到那人形的深渊——站在旁边的格温肩膀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之后过了三天。奥利佛咬着沙子般的食物想起了该如何吞咽,他这个魔法师的身体便迅速恢复了健康。当他的脸色和举止恢复原样,不必别人帮忙便能自己走出房间后,他便主动拒绝了格温和艾德加的看护。奥利佛不好意思再继续麻烦他们了。
那之后,奥利佛因为最重要的失去而苦恼。他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去见她。但也同样不可能忍住不去想她。她现在怎样了?每天都在想什么?身体有没有哪里难受?——越想越觉得不安和焦躁,最终驱动了他的手脚。
“……”
奥利佛蹑手蹑脚,在门前来回走过好几次。虽然知道对方就在门的对面,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涌起敲门的勇气。如果真的被拒绝了,那还算好的。想象一下进去后她看自己的眼神,就让奥利佛觉得背脊被冻住。他甚至觉得,若是得知那温柔的眼神再也不会回来,自己可能会当场化成灰死去。
“——诺尔?你在,那里吗?”
门的对面传来声音。心脏弹起。手脚反射性地想要逃跑。
“不要走。进来。……让我,看看你。”
被这样请求,奥利佛没有拒绝的权利。他深呼吸一次,带着跳下悬崖的心情打开门,战战兢兢地睁开紧闭的眼睛。
表姐一点都没有变,就在那里微笑。她和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格温一起,从床上用温柔的眼睛看着奥利佛。奥利佛心中顿时涌起无比的安心,然后立刻回过神来扭开脸。——若是她没变的话就更是如此了。现在的自己没有被这温暖拯救的资格。
“不要,扭开脸。求求你。再……靠近一点。”
然而,表姐再次请求他。奥利佛被两种感情夹在中间,简直要被碾碎,但还是用颤抖的腿一步步接近她。然而,他在距离床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面对表弟仿佛地板断裂了一样伫立不动的样子,夏侬顿时垮下脸。
“……诺尔……”
“……我没有触碰你的资格……”
奥利佛深深地低着头说。格温听到这句话,缓缓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脖子。
“是吗。……那么,我也没有呼吸的资格。”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手指用力,阻断了呼吸和大部分血流,脸上眼看着便出现红黑色的内出血。
“……唔……”
“咦,格温——”
“大哥?!”
慢了一拍发觉这情况的奥利佛和夏侬同时脸色苍白,表姐那边先动了起来。她从床上探出身子,将手伸向奥利佛。
“诺——诺尔,快碰我!否则格温,真的会死……!”
“啊、啊……啊……!”
在超过纠葛的焦躁中,奥利佛也颤抖着将手放了上去。在皮肤上感到怀念的体温的那一刻,格温松开了掐着脖子的手。他重新开始呼吸,血液在血管中开始正常流淌,格温喘着粗气,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捡回了一条命。你救了我一命,诺尔。”
“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奥利佛因为困惑而声音颤抖着问。表哥坐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回答说:
“没有什么为什么。如果你有罪,那么那些都是应该由我先背负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将这些东西推给了表弟。忘不了这无力和耻辱,忘不了把自己大卸八块也不足够的不中用……”
听到他的告解,奥利佛握着夏侬的手呆立。格温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向表弟。
“我想碰触你。诺尔,我有这个资格吗?”
“……当然……”
“那么,就让我这么做吧。”
他在获得许可的同时迈出脚步,将表弟紧紧抱在怀中。
“如果你想让我做什么就说。让我死的话我就死。……但是,可以的话,希望你先不要这么说。我不想把你丢在这里一个人去死。”
格温说着,脸上划过一道眼泪。奥利佛的心中塞满了温暖的感情,用竭尽所能的拥抱回应他。
“……你要活着啊,大哥……”
“明白了。你要你还这样希望,我就会活下去。”
格温带着保证点头。夏侬从床上站起来,将他们两人一起抱住。
“我不明白,什么资格。……即使诺尔不来碰我,也无所谓。无论何时——我都会主动,拥抱你。”
奥利佛的嘴里漏出哽咽。那不是恸哭也不是惨叫。自从被强制做了他并不期盼的行为后,他终于——获准像个孩子一样哭泣了。
有了能够分担罪责的对象,给奥利佛带去了极大的救赎,他的目光慢慢变得积极起来。这样一来,现在对他来说最优先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严苛的训练密度依旧没变——而剩余的所有时间,他都献给了这件事。
“——啊,好舒服……谢谢你,诺尔。”
夏侬吐出叹息,低声说。她脱下衣服露出后背,奥利佛战战兢兢地将手抵在上面,触摸她体内紊乱的魔力流。
“真……真的?会不会疼?会——会不会觉得,恶心……?”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全都,很舒服啊。诺尔,摸到的地方……”
夏侬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奥利佛稍微放心,但依旧不安地拼命继续处置。
“……治疗……我还挺擅长的呢。因为每次这么做,妈妈都会高兴。我就想更加进步。不、不过——要是得意忘形做过头就糟了,后背会变得通红……”
“嗯……嗯……”
夏侬听着少年的话温柔点头。——魔法师的孕期比普通人要短得多,肚子变大的过程也相应较快。从中显露出的一个生命的成长促使奥利佛理解自己的立场。他必须立刻结束少年期、跳过青年期,成为一位父亲。不管有没有资格,事情已经不由分说了。
“……真是,没关系吗?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不愿意啊……”
“这孩子一定,也会明白的。是个温柔的人,不停地在抚摸。”
夏侬用温和的声音保证。奥利佛用手指使劲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相信她的话。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再稍微继续一会儿吧。”
“嗯。累了的话,就在这里一起,睡吧。就当是因为我……明天,睡过头吧。”
夏侬用无比温暖的声音说。奥利佛压制住想要委身于这温柔的心情,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怎样才能让那孩子幸福呢?这无比肮脏又无力的双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获得抱起那孩子的资格呢?
“……大姐。”
“嗯?”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所以他索求答案。即便心知这才是最过分的撒娇,但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要问。
“……我……能够成为,这孩子的爸爸吗……”
夏侬转向少年,靠近他的脸。
“诺尔,耳朵,伸出来。”
“咦?”
“悄悄话。”
奥利佛困惑着伸出耳朵。夏侬将双手围拢在他耳边,小声咬耳朵:
“其实啊,我知道两件事情。……这孩子是女孩子。她非常喜欢诺尔。”
奥利佛听到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丝毫没有怀疑表姐的想法。但是即便是这样,刚才的内容依旧难以置信。
“……可是,还没生下来呢啊……?”
“我知道的。即使没有生下来,也知道。这个啊……只有这个,是绝对的。”
夏侬用力保证。所以,即使没有其他任何根据,奥利佛也觉得也许确实如她所说。夏侬略微离开呆呆的奥利佛,向下看向自己变大的肚子。
“所以。……生下来以后,我们一起,疼爱她吧。要多多拥抱她、摸她的头、亲吻她哦……”
夏侬一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孩子沉睡的摇篮一边说。她笔直地注视着奥利佛,微笑着宣布:
“……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告诉她:谢谢你能出生。”
奥利佛点头。然后他第一次主动触摸怀着生命的肚子。……抱歉我是这样糟糕的父亲。但是,我一定会保护你——奥利佛在心中发誓。
在道理上,两人都明白,那是实在太过缥缈的愿望。继承了浓厚祖种血统的人平安无事地成功分娩——参照舍伍德家的历史,这种可能性绝对不高。
但是没有其他能够期望的路。对于奥利佛和夏侬之间发生的事情,这是这世上可能成为赎罪的唯一一条路。是奥利佛这个人能够到达原谅自己的未来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可能性。
如果有神,那它也许会捡起这个愿望。
若真是那样——那么或许,在很久很久一起,这个愿望就注定无法实现了。
“——大姐!”
在黎明前,奥利佛被告知危急,和格温一起冲进处置室。在昨晚时就已经确定不会是顺产。他直到一小时前还握着表姐的手见证分娩,但由于事态急迫,连这都不再被允许,他被赶出了房间。
“……啊……”
所以,再次回来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结果。那结果便是憔悴的夏侬怀抱着的娇小身体,便是她用失去了所有感情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的,失去了呼吸的婴儿。
“太遗憾了。……虽然用尽了办法。明明直到刚才,都还活在肚子里呢。”
曾祖母将魔杖放到器具台上,叹着气说。她的声音没能传进奥利佛的耳朵。夏侬和她怀里的婴儿,还有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他认知中的世界里,只存在这些。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任何意义。
“……诺尔……”
表姐的眼睛转向他。罪恶的前方降下了制裁。她用指尖抚摸着自己死去的孩子的脸。
“……对不起……我……没能把她,生下来……”
接下来的这个道歉做出了宣判。一个人的生涯,被永远地诅咒了。
时间在静寂中流淌。没有流泪。甚至都不再会烦恼。
所以——在那时,所有的事情在他心中都已经决定了。
“……真的要练吗,诺尔?那之后才过了两天啊。”
艾德加对出现在地下训练室里的儿子说。奥利佛只是点点头。
“练。”
“……我会去和家主大人说的,你可以暂时休息——”
“我说了要练,老师。”
听到这顽固的回答,艾德加闭上嘴。他也已经领悟到,任何言语都没有意义。
“……我知道了。如果现在的你需要这样做的话……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艾德加摆好架势,奥利佛默默地挥砍。两人的刀刃迸发出火花重叠在一起。
少年一边重复着没有胜算的比试,一边在心中向自己提问:
——奥利佛,你还记得吗?来到这里以后,你本来是打算做什么?
你是想变强的吧?……为了讨伐虐杀母亲的那些人。
你是想变强的吧?……为了保护大哥和大姐。
你是想变强的吧?……为了成为即将诞生的孩子的父亲。
“……哈……哈……”
然后,你又做了什么呢?作为那些愿望的结果,你实际做到了什么呢?
首先,侵犯大姐令她怀孕。接着,害死了一个出生前的女儿。
其他的呢?什么也没有。『就只有这些』。你做的事情,真的就只有这些。
“……哈哈……哈……”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是要怎样搞错,才会从那个起点发展成如此糟糕的模样?
想也没用。因为不管怎么挣扎都已经无法挽回。你已经『变成这样』了。已经堕落成空有人形的畜生了。
那么,今后要怎么做?寻找不可能存在的赎罪之路?花费今后漫长的时间。在这期间一直像常人一样吃饭,像常人一样睡下醒来,像常人一样思考烦恼。——『就好像还有像常人一样活着的权利一样』。
不对吧?那样做不对吧?完完全全不对。无可救药地不对。
首先你要痛苦。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起床的时候。全都要像呼吸一样不停地痛苦。
在痛苦之中寻找一切。在痛苦的尽头完成一切。把这作为原则刻在心里。
然后——你还没发觉吗?『你现在正在做着相当不适合自己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
干涸的哄笑迸发出来,嗤笑、嘲弄自己的声音,终于毫不压抑地从少年的喉咙里溢出。——是啊,说得对。说得一点都没错。
在一步一杖的间距下绝对胜利的招数?能够确保捕捉到万分之一胜利机会的魔剑?——别惹人发笑了。你的手里怎么可以获得这种东西。
那是母亲的光辉。你学不到的。那无比肮脏的手绝对无法抓住。
你有你的暗处。那里盘踞着与你相称的黑暗。你该抓住的是那个。不是什么万中唯一的胜利。『那是万里挑一的痛苦』。
为了受苦,必须要活着。
为了活着,必须打倒对手。
那么结果都一样。你的魔剑就是结晶。完完全全就是你人生的姿态。
来选择吧。从排列着的无数未来中,抓出与自己最为相称的痛苦吧。
你要将它带走。——为了不再有其他任何人,以这种形式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见了死线。选择『那一根』。刑罚确定了。剑向着结果奔驰。
手腕被斩断了。杖剑从失去握力的手中掉落。自己的依旧握在手中。
由此便知,他『变了』。
“————什——”
艾德加颤抖着俯视自己空了的惯用手,俯视那从深深的伤口中咕嘟咕嘟冒血的手腕。经过长时间的忘我,他缓缓抬起视线。
“——诺尔。刚才的是。”
他问眼前的对手。那东西曾经是他的儿子,因为暴露在因果的压力下而全身滴血。比他战胜的对手受的伤要严重得多,简直比尸体还要糟糕。
“……我做到了,爸爸……”
面目全非的少年说。与那些永远失去的东西做交换,得到了唯一一样东西。
原本的形状已经不见踪影。在再也无法解开的扭曲和弯折的尽头——他的魔剑就这样成立了。
除了在现场见证的父亲以外,这个结果没有告知任何人。艾德加说,以奥利佛现在的立场,没必要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不需要以此作为材料交涉,就已经受到家主的青睐了。
奥利佛也同意父亲的话。这个判断对他也有好处。
“——哦哦,诺尔!你终于出来露脸了啊!我很担心你啊!”
同一天夜里,奥利佛去见老翁。不是在平时的客厅,而是罕见的在对方的私人房间里。老翁迫不及待地用笑脸迎接两天没见的曾孙。
“这次真是遗憾。……但是,你不要太失落。在相似的事例中,第一次分娩就成功的例子反而少见。不停尝试直到成功为止,这是我家继承人的常态。怎么能只失败了一次就失落呢?”
“是啊。只要你们愿意生,多少次我都会帮忙接生的。”
同一间房间里,曾祖母一边说一边开始沏茶。奥利佛向她微微行礼,然后转回身。老翁从架子上拿出象棋盘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难得来提杨,净说那些让人烦躁的事情也打不起精神来。……和我下盘棋转换一下心情如何?听说你经常和艾德加下棋吧?”
“我很乐意。感谢您的关心,愧不敢当。”
奥利佛一口答应。老翁迅速将棋子摆上棋盘,高兴地说:
“大部分东西我都选用魔法界的,但只有象棋喜欢普通人制作的东西。魔法象棋就更加看不入眼了,那东西就会标新立异,没有品味和美感。在有限的格子中互相揣摩施展策略——桌上游戏的精髓不就在这里嘛。”
“我也有同感。”
奥利佛也表示同意,这不是附和而是真心话。他还是第一次能够真心同意曾祖父。在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感慨的时候,棋盘准备好了,奥利佛获让得先手,开始移动棋子。进行到中盘的时候,老翁抱起胳膊。
“哦,下得很狂啊。……稍微等等,这里是应该长考的地方。”
老人摸着下巴开始思考。这时曾祖母端来茶水放在棋盘边,奥利佛随手拿起喝了一口。顿时,浓郁的香气扑鼻,吓了他一跳。茶叶恐怕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能从中感到仔细的冲泡。从热水的温度、预热杯子的方式到茶叶的保存,都仔细考虑到了喝茶的人。
“好,走这里。……呵呵,我这一步真是妙啊。你肯定无法轻易看出我的目的。”
“确实,这得让我想想。我也需要一些时间。”
时间安静地流淌了一会儿,只有时钟的指针发出声音。在经过长考下出一步的时候,老翁突然开口。
“……母亲她。”
“——?”
“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高祖母——她也非常喜欢下棋。要说有多喜欢,她把家里人一个不剩地全都教会了下棋。不管是大人、小孩还是佣人,包括定式在内教得非常彻底。……我也从小开始就被她拉着下过许多次。”
正在移动棋子的奥利佛从棋盘上抬起视线。他几乎还是第一次听到曾祖父的经历。
“因为不分昼夜,对方想什么时候下,就逼我们什么时候下,兄弟姐妹们都觉得非常麻烦。但是——神奇的是我那时并不讨厌。只有隔着棋盘的时候,母亲才会专心致志地面对我,我对此感到高兴。……说实话,以前的我是天赋不怎么好的孩子。除此以外母亲基本上都不理我。”
老翁带着一丝寂寞苦笑。他的手安静地移动棋子。
“我会中意你,也是因为我把你在母亲刚去世时的样子,和那时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现在想来,我忍耐的时期也比常人要长。我能够像这样坐上家主的位置,当然少不了在那些岁月中发现并提升自己的才能——但这全部都是因为我跨越了那个痛苦的时期。我现在衷心认为:忍耐有时是胜过其他任何才能的美德。”
奥利佛一边移动自己的棋子,一边静静倾听他的话。……和完全无法理解的以前不同,这些夸奖的话神奇地沁入他的心。
这样想来——除了伤害表姐害死女儿以外,他在这里可以说还做到了一件事。他『忍耐』了。每天都涌来的痛苦和苦恼,他一直在忍耐,至今没有弯下膝盖。即便这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至少是忍耐了。如果不是这样,他甚至无法在这个家里呼吸。
所以,他想:对方在同样年龄的时候,也许也是这样。
“我也希望你能像我一样。这不是预计而是愿望,说得更直白一些的话就只是我的梦想。……哈哈,简直像是上了年纪的人的梦话一样。不小心说溜嘴了。刚才那些都忘了吧。”
“……不。我一定会一直记得。”
奥利佛微笑着摇头,却在盘面上下出毫不留情的一招,考验对方的应对。老翁低吟着皱起眉头。
“本来还想着你难得说些可爱的话,结果下的棋一点也不可爱。……真是令人头疼的曾孙。再让我好好想想。”
“请便。我也会趁此机会好好思考。”
奥利佛注视着沉思的曾祖父,心想:这个人现在就是个普通的老爷爷,疼爱孙儿,因为对方愿意陪伴他的兴趣而感到高兴,忍不住开口说些以前的往事。至今为止见识到的冷酷魔法师的举止仿佛是骗人的一样。
奥利佛思考着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又觉得大概两种都是真的。……拥有两种面孔,就说明这两种都是对方需要的。有时需要作为魔法师做出残酷而傲慢的行为,有时又希望能作为一个人做出朴素的行动。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像自己现在在他面前做出“好孩子”的样子,而在表哥表姐面前会说出真心话一样。
奥利佛想象:那么,他以前是不是也是在母亲面前做出“好儿子”的样子呢?在以保护祖种血统为第一位的这个家的环境里,那是否也意味着要求他成为“好魔法师”?那么——如果没有这个要求的话,他是不是就不必变成那样了呢?残酷而傲慢的一面不会发展壮大,也不必践踏别人的心,只变成一个温柔的老爷爷呢?
“……如果某些东西,能再有一点点不同的话……”
“唔唔唔唔唔……。——嗯?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听到奥利佛嘴里漏出的自言自语,老翁抬起脸,少年微笑着回答:“没有。”于是老翁也立刻看回棋盘,咧嘴一笑。
“……好,我知道了。看清了十八步之后——走这里!怎么样,是不是该投降了?!”
老翁下出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招,两眼闪闪发光地看着曾孙。奥利佛盯着棋盘思考了一会儿,明白了自己会输,点点头。
“是的,我输了。……您真是太强了,我虽然拼命抵抗,但姜还是老的辣。”
奥利佛这样说着认输,老翁得意洋洋地挺起胸,开始将棋子退回之前的位置。看来他想立刻开始感想战。奥利佛苦笑,然后平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下得很开心。来到这个家以后,在和您的谈话中,这是最开心的一次。”
他说出真心话,将手放到杖剑的剑柄上。老人全神贯注地回溯棋盘,完全没有做出任何警惕。他移动完棋子后,终于漫不经心地抬起脸。与此同时。
“再见,爷爷。”
谢谢您陪我玩。奥利佛在心中说着,将刀刃横扫。
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刀刃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便通过骨头,被切断的头颅从旁边滚落到地上。伴随着这沉重的声音,椅子承受了脱力的身体的重量,也发出细微的碾压声。
简直想要自己嘲笑自己之前的努力。根本没有任何必要使用魔剑。
“——咦?”
正在准备添茶点的曾祖母注意到异变,抬起脸。盘子里乘着许多她知道曾孙喜欢吃的费南雪蛋糕。奥利佛微笑,拿着被曾祖父的血打湿的杖剑,笔直地走向她。
“——等等。诺尔,为什么?”
这时她总算伸手要去拿魔杖。实在太慢了。奥利佛上前一步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同时杖剑的剑尖滑进心脏。注入的魔法完全破坏了生命的中枢。
曾祖母在眼前咽气。直到最后,她的脸上都没能浮现出困惑以外的感情。
“……那个‘为什么’的答案——我其实也想让你们明白。”
奥利佛低声说着对方已经听不到的话,拔出贯穿胸口的刀刃。失去了生命的身体跌落,小小地趴在他的脚边。奥利佛此时才第一次发觉,原来她是个小个子的人。
“……”
看着遗骸,奥利佛心想:他们是魔法师。比自己要年长、狡猾得多,以原本的实力,自己远远不如他们。
但同时,他们也是人,确实是他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被奥利佛的使魔叫到家主的私人房间时。格温、夏侬和艾德加在那里看到了所有事情都已结束的场景。
“——这、是。”
在哑口无言地伫立着的三人面前,是两具尸体和一位少年。房间里,自己造就的结果一览无余,奥利佛站在角落里平静地开口。
“因为只能这么做,所有我这么做了。我已经一天都等不了了……所以,今天就做了。”
他简短地说。他知道这样说明就足够了。然后他重新面对他们。
“要道别了,大哥,大姐。变成这样践踏无数恩情的结果,我很抱歉。不过,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你们不用再保护我了。”
奥利佛孤独地微笑着说出的这句话,令格温和夏侬喘不过气来。旁边的艾德加上前一步面对儿子。
“……诺尔,你已经决定了吧?”
“嗯,抱歉。……爸爸姑且先和我一起走吗?”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为妈妈报仇。完成妈妈的夙愿。……除此以外的,我还不太清楚。”
奥利佛苦笑,说出实话。艾德加点点头,拔出腰间的杖剑。
“我理解了。……那么,你再厚脸皮一点吧。”
他说着,走近老翁的尸体,蹲下身。他将切断的头和身体拼在一起,施加了毫无救助意义的治愈。将死者的尸体原样连接在一起后,他又亲手将其切断。
“——?!爸爸,你在做什么——!”
“闭嘴看着。”
艾德加站起来,不由分说地走向岳祖母的尸体。这边也同样对胸部的伤口施加治愈,然后又将杖剑插进分毫不差的地方。他握着拔出的杖剑,背对着儿子和另外两人说:
“这样就完美了。——『这两个人是我杀的』。只要看到现场,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奥利佛等人说不出话来。艾德加平时慎重又深思熟虑,这次的言行实在过于大胆。
“他们两人支配着舍伍德家的顶点。若是同时丧命,不用说,权力的宝座会空出来。……但是,在一族中也有人会向溜进那里。而且他们在以和我们相近的感觉担忧这个家的现状。”
听到艾德加的话,格温恍然大悟,奥利佛也想到了。自己被要求作出最糟糕的行径的那一天,在同一个地方,有两位亲戚表达了反对。
“特拉维斯大人和萝丝大人吗……”
“对。我在这几年中悄悄和他们交流、串通,寻找着反叛的时机。……不过没想到居然会由儿子带来。”
“——那是——”
“意外?……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啊。不过即使这样说,事到如今也无法成为任何借口……”
艾德加转过身来,嘴角浮现出自嘲。奥利佛也能看到他表情深处潜藏的强烈自责。在这里的岁月,让对方受了多少苦——因为是父子,所以他能明白。
“但是,这个剧本尚未完成。毕竟下手的人还在这里。必然地,只有依靠亲手杀掉我这个叛徒的功绩——诺尔,你才能被新的舍伍德家接纳。”
“——!等等,爸——”
“凝固停滞(普罗贝雷)!”
奥利佛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刚要行动,艾德加的咒语就立刻定住了他。
“放心吧,我不打算让你动手。……你只要做好后面的调整就行了。和我刚才做的一样,在伤口和凶器上稍微做点花招。让那边的两人帮忙的话,应该很容易。”
“——!”
格温和夏侬伸手去拿魔杖,但艾德加伸出左手抢先制止他们。
“不要阻止我,格温,夏侬。你们应该也明白。为了保护诺尔,这是现在最好的方法。以别的形式的话必定会在某处产生影响。离开这个家漫无目的地逃窜的做法根本不可接受。考虑到接下来要对付的敌人有多么强大,不能将你们置于那样不安定的立场上。
“——咕——”“……唔……!”
面对这正确的言论,两人动弹不得。绝对不会丢下表弟一个人——他们很早以前就下定了决心。但是,形式上也有好坏。就像艾德加也说的那样,舍弃家族流浪是其中最糟糕的情况。若只是隐藏身份活下去的话也就算了,若要讨伐七名强大的敌人,需要许多魔法师的协助。以流浪之身无法展开这种交涉。让格温和夏侬理解这个现实后,艾德加转向儿子。
“诺尔。……我真的非常抱歉,没能在你被强迫去做不情愿的行为时帮助你。我听到了你的叫喊,也一直都看到了你求救的视线。然而——然而我却还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和克萝伊不同。即使拔出魔杖冲进去,我也没法只靠那一根魔杖制伏一切。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难看地死去的话还算好的。但是——如果我不在了的话,你在这个家里的立场会更加危险。光是想象,我就实在是……”
艾德加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咬紧牙齿低着头,诉说着无尽的悔恨。
“……但是,现在想来,我也许应当那样做。即便我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到地死去,你的记忆里也会鲜明地留下父亲想要解救你的身影吧。你也许可以心怀拥有这样的父亲的骄傲,在今后的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我在你心中的记忆,应该会比现在这样糟糕的模样,要好得多……”
不是的,奥利佛想说。但是他的嘴巴动不了。艾德加抬起脸用手背擦掉眼泪,强行挤出笑容看向儿子。
“不过,诺尔。……我早就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了。但是最后,就让我只说这一句吧。
爸爸我,比起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不,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其他任何东西作比较——”
他说着,用杖剑抵住自己的脖子,吐出永远不会动摇的一句话。
“——我一直一直,最爱你和妈妈。”
伴随着倾注了全部感情的遗言,艾德加亲手砍断了自己的脖子。一口气切肉断骨,绝对不让自己留下一口气。父亲断成两节的身体伴随着迸出的鲜血跌落,同时束缚着奥利佛的咒语解开了。
“——爸、爸——”
奥利佛呆呆地想要跑过去,格温和夏侬从左右拉住他。
“不要碰,诺尔。……扰乱遗体的话,就难以动手脚了,也许会被人发现破绽。”
“遗、遗体?不对。因为——那是爸爸啊。是我一直非常喜欢的,一直最关心我的——”
奥利佛的胡言乱语在空中彷徨。他盯着父亲遗骸,视线的一角突然映照出刚才和曾祖父下棋的棋盘。脑中苏醒的往日情景,原样冲口而出:
“——和我一起,下了很多盘棋……”
奥利佛的眼中留下一行泪。抓着他手臂的格温也更加用力。
“你父亲最后的愿望,就是要保护你。……求你了,诺尔。……求你了……”
他颤抖着恳求。奥利佛加在表哥和表姐之间,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情景——过了一会儿,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和焦点,终于清晰了。
“……现在,我明白了……”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格温和夏侬从两边观察表弟的表情。
“……刚才爸爸问我的。为妈妈报仇,完成妈妈的夙愿,之后要怎么做。我想要做什么……”
奥利佛说到这里,身体从核心开始颤抖。现在他知道了。理解了。——这景象,肯定不是什么稀奇事。被残忍虐杀的母亲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一起,他终于理解了。
外面肯定也充斥着同样的事情。夺走性命,贬低尊严,践踏心灵——肯定这种行径的理由,在魔法师经营的世界里俯拾皆是。所以他们便这样做了。依照探求魔道这个正确的道理做出这些事。然后心被碾碎。眼前的这件事,不过是那无数悲剧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所以,光是报仇并不会结束。完成母亲的夙愿肯定也不足够。如果,不愿任何人再遭遇这种事情的话。
“……让世界,变得更温柔。也许没办法做出太大的改变。可是……即便如此,只要比现在稍微好一点点。为了让这样悲伤的景象,再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他知道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将他曾经相信的一个魔法藏在心里。自己将为之奉献整个人生的目标,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理想——他第一次化为言语说了出来。
“——为了让温柔的人,能够保持温柔……!”
见证到这个瞬间的时候,迪米崔停止了沿着记忆发展的梦境。
“……掌握到经过了。已经足够了。”
他用充满苦涩的声音自言自语。以自己的行为为开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扭曲成长的复仇之花。即使是男子习惯了悲剧的心,也久违地剧烈波动。
“虐杀克萝伊的确实是我们。但是——将一个人推入这样悲伤的坩埚,绝不是我的本意。”
他明知这是毫无意义的辩解,却依旧忍不住说出。……看到了一切的迪米崔可以确信,由自己间接导致的奥利佛·霍恩的生存方式已无可救药。以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为目标,在过程中向自己施加无边无际的痛苦作为刑罚,这样的生涯不是地狱又是什么?他这条路的前方除了悲叹和绝望,还能有什么在等着?
他本身没有罪。至少在刚才看到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追究尚且年幼的他的责任。但是,他背负了罪责。让他背负的是周围的大人们,还有迪米崔自己。因此——不管他的姿态多么扭曲,迪米崔都没有说教并改变他的立场。
那么,男子思考,以他的仇敌的立场,至少能为他做些什么?
“就这样结束吧。……不管此时是赢了我还是输给我,反正你也活不久了。
那么至少,由我来给你安详的结局吧。希望你那充满痛苦的人生,至少在最后,能在你曾丧失的温暖的平稳中结束——”
迪米崔宣告着操纵梦境。这是微不足道的伪善,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突然回过神来。少年坐在森林里令人怀念的家中。
“——咦——?”
“——怎么了,诺尔?表情像石蛇(basilisk)被丢了石头一样。”
旁边传来怀念的声音。母亲将胳膊肘戳在桌上,用手掌托着脸,正盯着他看。
“……妈妈……”
“嗯,我是你妈妈,总是在你身边。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哈哈,我看你是打瞌睡了吧?是不是梦到我不见了?”
克萝伊像是在说他杞人忧天一样笑着。这时,另一边伸出棋盘。奥利佛回过头,只见父亲表情温和地站在那里。
“诺尔,看来你做了噩梦啊。……到这边来。把讨厌的事情忘记,和爸爸一起下优雅的象棋吧。”
“哼,又来了。你就陪陪他吧,诺尔。刚才他在魔法象棋上面对我吃了八连败,正怄气呢。”
“没有怄气!只不过被你的下法闹得完全没脾气了而已!”
奥利佛呆呆地眺望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回过神来,突然发觉格温和夏侬在坐在桌子对面。他们用无比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表弟。
“我想看看,诺尔下棋的样子。”
“不要一直盯着看,会分散他注意力的。”
“……大哥,大姐……”
奥利佛在他们和父母的鼓动下开始下棋。但是,没下几步,便停下了移动棋子的手。他的心底的焦躁挥之不去,令他无法专注眼前的游戏。
“怎么了,诺尔?你的手停下了哦。”
“咦,没什么兴致吗?那我们换一个方向吧。”
克萝伊打了个响指。顿时,热闹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你看院子里。有很多朋友来玩了哦。”
窗外出现了好几个奥利佛认识的面孔。奥利佛被克萝伊推着后背走向门口,穿过房门,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去。
“……大家……”
“哦哦,奥利佛!在下前来叨扰了!”
“我们借用你家院子开了茶会,你也来喝一杯如何?”
奈奈绪和雪拉说着向他招手。在同一张桌子的另一边,卡蒂和凯正在热闹地争吵。
“啊,喂,凯!那个费南雪蛋糕已经是第三个了!每人只有两个啊!”
“啰嗦,反正后面还会不断烤出来!那边的石炉一直在烤呢!”
奥利佛也看向凯指着的石炉。那里不断烤出点心,堆在下方的篮子里。奥利佛呆呆地望着,伫立在原地,皮特瞥了他一眼,从正在读的书上抬起脸说:
“……虽然自己人很吵闹,但这里是读书的好地方。树荫的比例正正好。”
“也很适合你追我逃、捉迷藏和午睡!你住在一个好地方呢,奥利佛!”
尤里大口大口吃着点心说。瞬间,奥利佛的目光像装了弹簧一样被吸引向那边。
“……尤里……”
“嗯,你要跟我说话?好高兴啊,明明还有其他好多人呢。”
奥利佛在他笑容的招呼下坐到他身旁,轻轻环视四周。——家里有重要的家人,心爱的朋友们都在旁边的庭院里。尤里抢先说出了他的感想:
“如果能这样生活的话,就没有其他奢望了。——这里是不是这种感觉?”
“……嗯,你说得对。这里满是幸福。目光所及,到处都充满着对我温柔的东西。”
没有任何否定的余地,奥利佛点头。尤里咽下点心继续说:
“那,这样就行了吧?既然能在这里幸福,何必特地自己去找罪受?只要温暖地、安详地、满足地。……奥利佛,你讨厌这种日子吗?”
尤里注视着他的眼睛问。奥利佛用微笑代替回答——同时缓缓摇头。
“怎么可能讨厌。……但是,我不被允许。”
“这种话是谁说的?不是你父母或朋友吧?那还会有谁?这个世界应该是没有神的吧?”
“谁也没有这么说。只是我自己这样决定的。我没有自己获得幸福的资格。我走的路无论何时——都应当与别人的幸福比邻,且只通向我的痛苦。”
他说出自己决定的姿态。尤里抱起胳膊沉吟。
“我觉得不合理啊。想让别人获得幸福,这我也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何要受苦?这无法产生任何东西,也无法联系到任何结果。完全没有意义啊。不管奥利佛本身多么不幸,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迪米崔一边操纵着尤里的虚像尝试说服,一边对自己感到无语。他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没有说教的立场,但面对这扭曲,却依旧无法置之不理。他作为驻村生活时培养出的性格依旧没变,总是想要告诫走上错误道路的孩子。
“有意义。……至少,在我心中确实存在。”
奥利佛回答。他像是在看遥远星辰一样眺望着那无比幸福的景象。
“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情。非常、非常多。其中也有许多是我亲手造成的。……当然,我没有自恋到认为所有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在很多时候,我只是无能为力。
可是——至少现在不是。”
说着,奥利佛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直接为止的战斗中被众多的鲜血和罪孽污染,然而依旧想要抓住些什么,真是贪婪的双手。
“……我想要捡拾收集。尽可能多的,捡拾收集破碎掉的那些东西的碎片。这种行为必定无法令任何东西复活。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们就会被永远抛弃。明明曾经发生那么悲伤的事情,明明曾经有那么多人哭泣痛苦,却最终化作遥远的过去,不再有任何人记起。唯有这种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所以,我会一直背负。直到我觉得我能做些什么来报偿所有这些事情的那一天为止。连同那时候心中的所有疼痛、苦难、罪责和意志……”
迪米崔也理解了。在少年心中,这些是绝对不能切割的东西。缺了感情的记忆只不过是记录,无法保留他最想要保护的东西。那就是:在那个瞬间拼命活着,而现在已经不在了的那些人们的心。还有他今后将要接收的众多感情。
奥利佛的眼睛注视着他。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令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现在的你应该可以理解,尤里。……这和轻松还是痛苦没有关系。连前方是否能够幸福都不是本质的问题。只不过是——沿着自己选择的那条路,笔直地走下去的骄傲。
通过那场决赛的战斗,这应该也是你找到的东西吧?”
被反问的『尤里』的动作一下子定住了。经过了一阵困惑,他的眼睛变得无比清澈,用颤抖的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胸膛。
“……嗯,是啊。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都忘记了呢?
『和你一样』。——我不也是这样的吗?”
他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低声说。看到他想通了,奥利佛平静地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来你明白了。……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是啊。那我也一起。”
尤里也自然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背向热闹的院子,走向外面。朋友们注意到他们的身影,同时大惊失色地站起来。
“什——等一下,奥利佛!还有Mr.雷克!”
“你们要去哪里!”
“为什么要离开?!凯的段子真的就那么无聊吗?!”
“不,你该怀疑的是自己!冷场的次数绝对是你比较多!”
“二位,不要着急!点心还剩许多呢!”
听到这些令他依依不舍的声音,奥利佛苦笑。他不禁佩服这些比想象中更逼真。就在他下定决心不放缓脚步的时候,这次连家人们都从家里冲了出来。
“诺尔……!”“等等,诺尔!”
“不要走,诺尔!你知道的吧!那边只有痛苦!”
夏侬、格温和艾德加纷纷挽留奥利佛。克萝伊比他们冲得更前,呼唤儿子。
“诺尔,留在这里。和妈妈、爸爸、哥哥姐姐,还有这么多朋友一起——在这里一直、永远幸福地生活吧。
只要这样就好了。人类从一开始,便别无所求啊。”
这时第一次出现了破绽。奥利佛转过身,笔直地回望有着母亲身形的那东西。
“你说的话恐怕是正确的。可是——唯独妈妈绝对不会那样说。克萝伊·哈尔福德永远是追寻着尚不可见的东西的人。即使会与走向那里的人的意志发生碰撞……她也绝对不会否定他们的感情本身。”
克萝伊哑口无言,闭上嘴巴。奥利佛环视包括她在内的这整个地方,微笑着说:
“各位,谢谢你们。即使是假的,我也觉得很温暖。看到了一个短暂的幸福的美梦。
可是——就到此结束吧。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温柔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视野开始变暗。在黑暗中房子消失,院子消失,家人和朋友消失了。奥利佛感到没有必要再走向外面,用手捂住自己胸口。
“抱歉久等了。……我不会丢下你们离去。我会将我的罪责(你们)一个不剩地带走。即使我的膝盖被重量压得粉碎,只能用折断的双臂向前爬行——”
唯有方向,绝对不会看错。即便越走就离得越远也不会停下脚步。只要这条性命还在,就会一直朝着遥远微弱的光芒前进。他大概最后都会是这样。因为从那天起,这就一直是奥利佛·霍恩的魔道。
奥利佛拔出腰间的杖剑,将剑尖抵在胸前。隔了一次呼吸后,用它一口气贯穿到心脏。同时咏唱咒语。那也是将自己从安稳的梦境推回充满苦难的现实的誓言。
“——活罪莫逃(多罗尔)!”
鲜明的痛苦割开胸口。意识离开梦境的地平线,迅速从中浮起——
“——■■■■(动起来吧)!”
迪米崔的口中编织出咒语,同时少年挥开他的手展开行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刀刃间不容发地奔驰。迪米崔反射性地后退躲开,现在依旧无法理解情况。他许久未有过地沉溺于“大脑一片混乱不听使唤”的感觉中。
“————?——————?————————?!”
焦躁追了上来,思考开始了。大脑开始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用原始咒语解开少年束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此地没有其他解除手段,因此当然是这样。但是,主动做出这个行动的是他又不是他。
“……也就是说『没有完全融合』吗?你——现在依然在我体内……!”
他向着早已吸收了的分魂大喊。向着那失去了肉体依旧努力帮助朋友的,自己的一部分。
即将损毁的四肢五体的各个角落都充满着令人怀念的疼痛和挤压。他由此领悟到自己已经『醒来』。他所知的最大级别的现实感,毫无疑问地告知奥利佛·霍恩他回归了苦海。
因此重新开始。没有任何停滞便投身中断了的死斗。他不困惑。他的人生就是这样的。目标总是遥远而模糊,要做的事情总是在眼前排成望不到头的队列。通过在泡沫之梦中重演的记忆,这些在少年心中获得了更加清晰的轮廓。
过去的死者们累累地躺在记忆的地平线上。有一个格外娇小的婴儿亡骸混在其中。曾经躺在表姐怀里永远沉默的她,化作无比重大的罪责给他要走的路付上了宿命。刻着那罪名的烙铁毫不停歇地戳着他的后背。
那责罚是他自己寻求的。置身于与自己立场相符的地狱之中,少年在被业火烧烂的心中,疯狂地恸哭。
——女儿啊。于邪恶的因果旋涡中受孕,最终没能发出降生啼哭的死婴啊。
我明知自私但依旧希求。但愿:『你再也不要降生到我这个父亲膝下。若还有下次,绝对不要在生为这种恶鬼的孩子。』
在那些不自量力想成为父亲的日子里——我为你想了许多名字,有很多想要为你做的事情,现在依旧会不断在心中描绘和健康成长的你手牵手走在路上的日子。你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笑着呢?会用什么样的眼睛看着我呢?那时的我,到底会带着什么心情注视着你呢?
这些没有一件能够为你做到。在获准做任何一件事之前,你就已经从我手中滑落了。所以——所有的东西,『会一直留在这里』。我作为拙劣的父亲本应倾注给你的庞大的感情之束,现在依旧和在不安和焦躁的灼烧中等待你诞生的那时候一样,在我心中化作巨大的炽火不断燃烧。
——我向你保证。直到我咽气的瞬间为止,我会一直带着它。一直思念着你,一直不断向你道歉,一直受你的诅咒。……我一点也不认为这能够成为赎罪。只不过——若是我不像样地挣扎模样,能让你稍微出口恶气,我就心满意足了。
……然后,若有一天。……在我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很久很久以后。
如果我们的灵魂,真的能像魂魄学隐约推测的那样,跨越生死不断轮回的话。
我会为了那一天而战斗。为了再次降生的你,下次终于生于一个好父亲膝下的那个时候。为了你会在那时露出的,我无法看到的笑容。
为了那时——世界能够比现在稍微温柔一点——!
和普通咒语一样,原始咒语的效果范围也因不同咒语而异。比起停止,解除需要的干涉力较小,因此效果遍及了以迪米崔为中心非常广阔的一带。也就是说:固定在那里的所有同志,都毫不例外地动了起来。
“——动起来,夏侬!”
恢复身体自由的格温最先做的是喊出这一句。他想要立刻回去用咒语妨碍支援,但他心爱的中提琴在刚才的战斗中被埋在了瓦砾之下。他伸出右手想要去拿藏在衣服里的备用小提琴,但那只手臂失去了肘部以下的部分。
“……切……!”
这种程度他不会放弃。他叫来其他同志,用治愈让伤口长出肉来,达到能够产生机能的最小长度后,便用左手拿着预备的琴弓将把手扎了进去。也就是:『让手臂直接与魔杖相连』。
“……咕……!”
“格温——!”
哥哥壮烈的举动令夏侬表情扭曲,格温一边追加咒语让新肉变硬固定琴弓,一边再次命令她。
“不要看我!保护诺尔!支援那孩子!”
那是他们共享的绝对意志。夏侬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集中精神用已经展开的感知领域掌握情况并行使咒语。最应该优先的是奥利佛的治愈。她的表弟现在依旧处于魂魄融合的状态中。由于祖种血统带来的素养,她拥有广大的自我领域,如果她不施加治愈,奥利佛的肉体会迅速冲向崩溃。
“……连接治愈(沙拉维尔内拉)……!”
夏侬的咒语响起。贾奈特从旁边看到他们兄妹的觉悟,咧嘴一笑。
“……啊啊,是啊。格温,你就该这样。”
她低声说着,跑过两人身边冲向敌人。为了完成依旧留在那里的她自己的工作。
“——肆虐吧烈风(因佩杜斯)!燃尽吧焦热(弗朗马)!踩踏吧雷蹄(托尼乌鲁斯)!”
迪米崔曾完全压制住奥利佛他们。可是现在和刚才的情况明显不一样了。首先敌人不再使用原始咒语。用于迎击的是他们也知道的普通咒语,就算是金伯利的教师,现象的规模也比刚才大幅度降低。必然地,之前不管用的许多手段都可以用于进攻之中。
“……咕——!”
当然,迪米崔不是不再使用原始咒语,而是不能使用了。从离开奥利佛梦境的瞬间开始,他体内就出现了妨碍“无我”成立的异物。不用说,那便是没有完全融合的分魂(尤里)。“无我”产生破绽的话,与伟大记录的连接自然就断开了。原始咒语的基础是那种状态下的认知和世界观,因此现在不管怎样挣扎都无法使用。也就是说:就像奥利佛在战斗初期看穿的那样,他现在已不过是一个普通魔法师。
“涌来吧冰雪(弗力古斯)!——?!”
迪米崔驱使普通咒语迎击同志们的攻势。但是,他的腿上突然传来意料之外的疼痛。那是隐形少女泰蕾莎·卡斯滕,从低位置抓住他的意识死角发动的奇袭。那一击只浅浅地划开了皮肉,少女迅速转而准备下次袭击。
“动手,小不点!”“我们来当墙壁!”
擅长魔法剑的同志们上前,挡住她娇小的身体。泰蕾莎毫不迟疑地拿他们当人墙动了起来。他们双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当然了,双方都是已决心为此而使用的性命。在战斗中作为同伴的盾牌死去极其正常,归根究底也不过是顺序的不同。
“————!!!”
泰蕾莎发出无声的咆哮奔跑。一直徘徊在脑中的杂念唯有现在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她没有烦恼的余地。不管对君主的关心和私欲之间有何区别,现在她要做的事都只有“保护他”和“讨伐敌人”两件。将思考和行动全都注入其中,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再需要。
所以,她能够心想。只有现在这个瞬间。“我爱那个人。”和自己心灵的美丑无关,她能够毫不动摇地心想。
“隐形高手?!居然到来现在才出现——痛打吧雷鞭(托尼乌鲁斯)!”
瞄准迪米崔被泰蕾莎吸引注意力的瞬间,同志们用咒语射击进攻。男子用步法和咒语迎击全部抵挡住,用在异端猎人现场磨练出的观察眼试图切割敌人。应该从谁开始打倒?应该瞄准哪里?他寻求解答的思考最终盯上了一位在位置关系上略微孤立的男生。
“围烤吧炎热(弗朗马)!”
他从无法躲避的距离射出咒语攻击那位学生。由于威力的差距,即使用对抗属性也无法迎击。这样就能着实地减少一人——迪米崔这样做出判断,但他的思考立刻被迫修正。因为那位学生『张开双手迎接咒语』。
“——?!”
学生的身体承受火炎燃烧起来。还有不到几秒就会丧命的那个瞬间,『她』在灼热中露出无畏的笑容。
“——终于上当了啊,老师——”
那是用变化伪装成男生的卡门·阿涅利。迪米崔和她之间由于杀害连接了通道。通过这可恶的关联,积蓄在卡门体内的诅咒一齐流入迪米崔。
“……哈、哈……”
在意识中断的刹那,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对利弗莫尔的感谢。——多亏了他。因为他让自己完成了研究,因为他做出了让死灵术进入下个阶段的成果,自己才能毫不犹豫地在这里使用性命。那边的未来就托付给他,而自己能够作为一位普通的咒者,殉葬于诅咒敌人。
当然,其中也混入了一点点嫉妒。但是这也不赖。作为魔法师在最后时刻心中的感情,破格地有人情味。因此——卡门·阿涅利带着无比满足的表情,消失在了火炎中。
“……哦……!”
迪米崔的身体顿时变得沉重。卡门留下的诅咒缠上了他的全身。这些诅咒若是“无我”健在的状态下只会散入广大的空间,但现在的迪米崔没有应对的手段。他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吞下这些继续战斗。
“——唔,涌来吧冰雪(弗力古斯)!燃尽吧焦热(弗朗马)!踩踏■■蹄(托尼■■斯)-肆虐吧烈风(因佩杜斯)!”
男子心中的余力在每一秒地被削落。但是他的思考不会因此变得迟钝,这是被称为哲人之人的志气。首先用两发咒语牵制逼近的学生们。瞄准他们的意识转为防御的瞬间,以遭到咏唱妨碍为前提强行连续咏唱。
“——!”
目标是比任何人都确信没有第三发的那个对手。迪米崔的风咒语沿着曲射的轨迹扑向咏唱妨碍的根源格温。由于攻击的朝向与魔杖所指方向完全不同,也加剧了他的应对迟缓。夏侬正在集中注意力治愈奥利佛,一时间无法迎击,无论怎样移动都无法完全躲开的风刃逼近格温。
“——凝固停滞(普罗贝雷)!”
贾奈特插了进来,挡在轨道上。她用对抗属性迎击削弱威力,但就连其中的一部分也无法完全抵消。她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她用身体接下了剩余的部分。她没有做出任何回避动作,风刃劈中了她——将她的身体从胸部上下砍成两截。
“贾奈特!”
受到她保护的格温不禁呼喊她的名字。贾奈特身体的胸部以上部分仰面落向地面,她的眼珠敏锐地移动,瞪住背后的男生。
“——你在看哪里啊笨蛋!你的小弟在那边啊!”
她挤出最后的力气砸出斥责,毫不留情地让格温回过神来。
“——抱、歉。”
立刻治愈的话还来得及救活。格温对此心知肚明,但依旧丢下她向着敌人前进。因为太过集中注意力进行咏唱妨碍,他距离其他同志过远,造成了这次的窘境。因此他必须向前,对保护自己而倒下的人见死不救。
目送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贾奈特叹了口气。
“……真是的。直到最后,都这么费事……”
于是她终于放松下来。——她虽然想用只剩一半的身体射出咒语吓一吓敌人,但刚才的大喊把那份力气用光了。她当然不后悔。她很高兴,他喊了她的名字,之后又好好地丢下她走了。
“……真是漫长的单相思啊。……哈哈,真逊。”
在别人看来连写个三流报道都不值得。最后留下这非常有她风格的想法——金伯利第三新闻部部长贾奈特·道林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今天我们来说说梦想吧。大家将来都想做什么?”
在所有学生齐聚一堂的教室里,迪米崔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问。孩子们立刻接连举手开始回答。
“我想在镇上开饭馆!”
“我想在图书馆里工作!像老师的房间那样有很多书的地方!”
“增加很多田地当大农家!”
大家主张着各种各样的期望。弗雷特听着,在教室中央哼了一声。
“大家的愿望都太小了。我可不一样。我要当可以咚的一下消灭龙的扫帚骑手!”
“咦!那个不可能啦!”“扫帚只有魔法师才能骑啊!”
“我今后说不定能够变成魔法师啊!我每天都挥杖很多次!”
弗雷特愤然反驳。他和其他的孩子们之间立刻开始争论,迪米崔举起双手打断。
“好了好了,不要吵架,现在还在上课呢。——玛雅,你想做什么?”
他说着,看向最前排的少女。玛雅微笑着说:
“之前说过的。我要学习很多知识,帮老师的忙。”
依旧没有改变的回答令迪米崔心中猛地涌起感情。他费力地将那些感情咽回肚里,再次面向学生们。
“……谢谢你。……嗯,大家都有各种各样的梦想,真是太棒了。虽然这些梦想我都无法保证能实现,但是你们真心去追寻梦想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商量。这也是‘驻村’的工作啊。”
迪米崔用拳头敲打胸口打包票。——教育偏远地区的孩子们,扩展他们将来的可能性。这不用说正是“驻村”的职责,而他再次产生了强烈的自觉。自己必须成为连接学生们和他们期望的诸多未来之间的桥梁。
“刚才大家说给我听的这些梦想各种各样,有的费力,也有的困难,但是至少比起我‘想去其他星星’的梦想,都更有希望。……当然,你们也有可能撞上墙壁遇到挫折。不过,请你们记住,那些经验绝对不会白费。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你们还活着,都会在未来发挥作用。”
迪米崔诉说着。向着今后会直面诸多严苛现实的孩子们,展示其中需要的共通的心态。即使摔倒也要站起来。哭完了之后就要向前走。重复这些让人生前进。不论是魔法师还是普通人,唯独这一点,肯定没有区别。
“希望你们能毫不畏惧地挑战。我想你们保证,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支持你们——”
有个没能守住的约定。
跨越了悠久的时间,现在依旧在推着男子的后背。
“——叱——”
用魔杖缠上敌人劈砍来的手臂,用左手握住前端。从手腕的关节开始连锁扭住肘部和肩部,然后加上体重按到对方的身体。敌人主动卸下肩膀想要逃脱,迪米崔中杖尖抵住对方的脖子,注入魔法一口气杀死了他。
“——唔——”
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令奥利佛咽下唾液。——那不是魔法剑的技术,而是『杖术』。那是在杖剑文化产生前作为护身术流传的旧技术。现在只存在于资料记载之中,谁也不会去学习,仿佛化石一般的古代魔法师的战斗方式。
“……你以为背负者无尽重担的……”
迪米崔丢下他制伏的学生的尸骸踏出一步,低声说。原本就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的同志们,依然被对方的压力压制,攻势变缓。
“……在这世上……就只有你自己吗……?”
男子带着鬼气的眼睛瞪着奥利佛。他颤抖地张开嘴:
“——别自大了,毛头小子。我背负着啊。
『五百六十七年——我一直都在背负着啊』!!!!!”
迪米崔像凿刻一般大喊,庞大的记忆随之从他的脑海中溢出。
他也知道——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不论从曾经存在于山间的那个小村庄,还是那里人们朴素的生活。在这个繁忙的不停变动的世界中,已经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但是,他还记得。玛雅,弗雷特,米斯卡,法穆尔,修卡——所有仰慕他的学生的长相和名字,他们说出的一个个不同的梦想,只有他会永远记得。并且记得他明明约定会支持他们、帮助他们,却背叛了他们、亲手夺走了他们的未来。
现在他依然会在心中描绘,如果没有被他断绝生命,那些孩子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大概有的孩子会实现梦想,也有的孩子不能。这两种人中应当都会有人生下孩子为人父母。这样生出的孩子又会有不同的未来。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脉脉相传的遥远子孙们都会有。然而——这些相连的全部可能性,都因为自己的过错消失了。
他们的未来是无限的。因此,夺走这些的罪孽也是无限的。没有办法全部赎清。绝对不可能。所以他会无限地不断赎罪。通过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保护世界,来向失去的生命道歉。直到此生终结,赎罪都不会结束——
“……嗯。我知道,老师。”
奥利佛点头。宿敌那无比熟悉的姿态,唯独现在他在完全的理解中注视。……对,他也知道。在被窥探记忆的时候,通过分魂尤里,对方的记忆也流进了奥利佛心中。
他们两人都背负着重大的罪孽。为了赎罪,他想要保护世界,而自己想要改变世界。
差别仅此而已。这个对手和自己的区别,真的仅此而已。
“所以。——『你的份,也由我带走』。”
奥利佛说出约定,蹬地径直跑向敌人。迪米崔也摆出架势回应。即便无我崩溃无法再连接伟大记录,依旧不会妨碍他进入主客未分的境界。因此将要发生的现象已经获得保证。魔剑和魔剑,两个绝对将要碰撞。
奥利佛没有确定的胜算。但是他有预感。现在他已经想起自己魔剑的本质,某个能让他的刀刃抵达对方的重要东西在低语。他相信着这种感觉踏入剑术间距。冲入一步一杖的同时双方都发动了魔剑。
——这边,奥利佛。
他相信的东西给出了标记。奥利佛也盯着那边沿路而去。目不斜视地跑向那个方向。在众多的未来中,那是自己会最为痛苦的路。
——第五魔剑“离世蝴蝶之梦”。
彼此融合。别说是回避,甚至无法认知,令拥有心的一切都在原初之梦里败北的寂灭之技。男子花费生涯磨练出的源于心法的极意露出獠牙。
——第四魔剑“横渡奈落之丝”。
抓住未来。何止是应对,连抵抗都不正确,将埋藏于千万败死中的一条正确道路牵至手边的必灭之刀。少年献上整个人生而成形的背离因果的精髓发出咆哮。
分别冠以绝对之名的杖与剑交错了。
“——”
“……”
两人背对背,各自沉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互相挥砍也好,互相厮杀也罢,仿佛在他们之间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份静寂——被滴答一声打破了。
“……”
迪米崔的脚边一点点染成鲜红。从他被割开的胸口溢出血潮,伤口从侧面切入抵达心脏,滴出的是纯粹的生命之红。
“……没能抛弃的我(你),成了危害啊……”
男子叹着气自言自语,他的身体在原野中缓缓倒下了。
胜负已定之后。奥利佛看着还有气的同志们都得到了治愈后,走到仇敌身旁。
“……”
他在倒在草地上的迪米崔面前站住脚步,默默俯视他的身体。于是男子先开口:
“……真是聪明。在那个重要关头……居然瞄准了我体内的『他』。”
“……尤里呼唤了我。如果没有那个声音的话……就会是我输掉。”
奥利佛说出自己的胜因。——在生死关头,他瞄准的不是迪米崔而是尤里。因为只有那里是“无我”的破绽。
在他因为第五魔剑而失去彼此边界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看丢尤里。因为这同时也是他的魔剑的本质。亲手杀死朋友的那个未来,自己会因为这个选择最为痛苦的未来,奥利佛看得最为清晰。
奥利佛一动不动地站在倒下的仇敌身旁。不,他是无法动弹。迪米崔低声提问:
“……怎么了?你不拷问我吗?就像你对达瑞斯做的那样……”
“不要明知故问!”
奥利佛大喊。用因为左右为难的感情而摇晃的眼睛俯视仇敌。
“……奸诈……!你太奸诈了……!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尤里他!尤里他就在你之中!我的朋友就在那里!拯救过我许多次的朋友!我怎能、怎能、怎能……!怎能折磨他!怎么可能亲手拷问……!”
提米催听着他的呜咽,仰望天空。
“……这样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打算用他做盾牌。”
他明知是毫无意义的辩解依旧这样说。奥利佛擦掉眼泪俯视对方。
“……我无法拷问你。但是,不会连提问都放过你。
——回答我,迪米崔·亚里斯提德。解释你们对母亲的作为。……你们是基于什么想法,为了什么目的!做出那种事情来的!”
根本的目的砸了过来。迪米崔看向奥利佛的脸。
“……前面两人是怎么回答的?……”
“……达瑞斯没有说一句有意义的话。恩里科将其描述为踩圣像。说是通过共享践踏母亲灵魂的行为来产生团结,这本身就是目的……”
奥利佛回答。迪米崔微微叹了口气,眯起眼睛。
“……确实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我个人的想法有些不同。”
“……”
“我是为了下定决心才那样做的。……为了再也不会想起并依靠克萝伊,为了不被她提倡的未来模样吸引,故意用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方法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用那昏暗的记忆覆盖克萝伊·哈尔福德这道光。……我需要那样做,为了之后也能继续向前进,为了不让自己的脚步变得迟缓……”
奥利佛心中涌起无法忍受的不甘,握紧拳头。
“……你当时不能与母亲共同前进吗……”
“若说我没有考虑过,那一定是骗人的。但是——我到头来还是没有选择那条路。因为我认为那是太过鲁莽的赌博。她描绘的未来情景太过期待人族这个种族,考虑到遭到致命背叛时会产生的牺牲,我选择了以现在的形式维持世界。不是追寻耀眼的梦想,而是继续保护昏暗的现实……”
声音在这里中断,隔了一会儿,迪米崔继续说:
“如果你要说我没有勇气的话,我不会否定。大概确实是那样。……可是,活了这么久,我终究是知道了,不考虑后果地转向一道光指出方向有多么危险,将整个世界托付于它带来的希望和狂热有多么可怕。
我之前就说过。异端猎人的现场总是如此,充满着这类悲剧。……被异界之‘神’夺走了心的异端们,也不是自愿投身黑暗之中的。他们全都是在向着自己找到的光明前进,结果却跌落到了那里。希望越大,末路就成反比地凄惨。我认为克萝伊可能会成为其中最糟糕的一例。”
奥利佛沉默。他不认为这是掩饰的回答。他曾经通过尤里和对方心灵相连,知道这是他毫无虚假的本心。
“以我个人的立场只能确定这些。……但是恐怕你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
奥利佛用无言表示肯定。迪米崔说:
“为什么艾丝梅拉达会背叛克萝伊?——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完整的答案。她从来没有说出过自己的内心,我们也不曾强行逼问她。因为她本人的行动足以成为同胞的证明。
……那一夜之后,她比任何人有魔法师的风范,一直保护着这个世界。比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六人都要更强大、更炽烈、更顽固,如同一个诅咒一样将那责任施加在自己身上。即便无法窥探她的内心,一起钻过死线的时候也能感受得到。……因此,我也信任她。”
“……”
“我无从知晓她的真意。但是,有几件事情可以从事情经过中推测出来。
其中之一就是——那个拷问首先是『艾丝梅拉达自身所需要的』。这不是在说动机。不论是否期望,她都需要那样做。也许是切实到必须压制住并不期望那样做的心。原因恐怕是……”
“……魂魄吸收的步骤?”
奥利佛说出自己心中也存在的推测。迪米崔微微点头。
“我也同样是这样推测的。……她为了吸出魂魄,恐怕需要令对象的自我崩溃。你们使用的魂魄融合,在根基上应该是需要考验相互融合的灵魂之间的相合性吧?艾丝梅拉达在这一点上不一样。她不挑人。不论是什么人的灵魂都可以吸出来据为己有。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需要额外的『代替磨合相合性的工序』。”
奥利佛也认为这是妥当的推测。即使魂魄的性质有许多谜团,他说的也很有道理。吸血鬼的异能可以用和祖种不同的形式干涉灵魂,但也应该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我认为那个拷问就是这个工序。她没有自己做而是交给我们来做,这样想的话也合乎道理了。……就像你现在无法拷问我一样。如果不交由我们代劳,她就无法做到。无法将克萝伊的人格彻底粉碎践踏,令她的灵魂以毫无防备的状态暴露出来。无法亲手将她逼到自己可以吸收的状态……”
奥利佛咬紧臼齿。——如果是这样,他就更不明白了。那位魔女为什么宁愿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交给他人代劳,也一定要这样做。不,在那之前,她为什么一直和母亲在一起?如果是因为和迪米崔一样的原因选择了“保护世界”的道路的话,这和她之前一直与克萝伊·哈尔福德并肩战斗的行动不一致。唯独这件事,应该不是突然变心了的问题。
“进一步的事情全部处于黑暗之中。为什么她那么想要克萝伊的灵魂?为什么选择使用那股力量保护世界的苦难之路?我全都不得而知。……因此,对于你的问题,这就是我能回答的全部了。”
说完这些,迪米崔笔直地注视奥利佛。
“接下来的话是忠告。不是作为你的敌人,而是作为一位教师。……如果你不想听的话也无所谓,趁现在给我最后一击吧。”
奥利佛思索了一会儿,绝对让他说出来。他本来就没有别的选择。两次杀害男子体内的朋友——在并不迫切需要的情况下,他无法做出这种选择。
“——通过那一夜的魂魄吸收,艾丝梅拉达从克萝伊的灵魂里获得了力量。这个事实你已经知道了。但是——那不是结束。你知道在那之后的岁月里,她用同样的方法夺走了多少魔法师的灵魂吗?”
奥利佛摇头。迪米崔丢给他残酷的答案。
“『不下百人』。光是我知道的就有这么多。有的是在异端猎人现场面对的敌人,有的是厌恶她的姿态而对立的同僚,还有点是作为政敌对她显露敌意的人。不管是什么人,结果都一样。这些人一个不剩地全部被艾丝梅拉达打倒——然后她从打倒的对手中精挑细选,吸取他们的灵魂。……你能想象到吗?那些现在全都成了她的力量,储存在她体内。”
“……唔……!”
“持续的头痛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应该会在她体内『阵阵作痛』吧。违背自身意愿被强行吸收的众多灵魂的遗憾,每时每刻都在叫喊着要求解放。
寻常的精神恐怕无法忍受。光是因为这个就发疯也很正常。但是——她没有变。在体内积蓄了无数夺来的魂魄的力量,也吞下了同样数量的诅咒,但她本人的人格却和那一夜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觉得这很可怕。比起她通过吸收得来的庞大力量——『她没有因此改变的这个事实本身』,更令我从心底感到恐怖。”
迪米崔用因畏惧而颤抖的声音说。奥利佛拼命压制住几乎要因为同样的感情颤抖的身体,男子又继续说:
“你就是在与这样的对手为敌。……当然,你自己也是跨越了超乎想象的苦行而锻炼出来的,我通过窥探记忆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即便如此,你得到的依旧只有克萝伊一人的力量,而且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你要如何对抗?光靠那一点点力量,到底能做出什么?以那个吸血鬼为对手——你们要如何应战……”
面对他的问题,奥利佛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开口。……他知道这些问题很容易便能得到绝望的回答。因此——他特地不去想得多么复杂。
“……你说我们毫无胜算。在开战前,你也说了完全相同的话。达瑞斯和恩里科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不会说他们是“一路颠覆了预测”。他们这边也付出了太多的牺牲,无法那样夸耀。所以。
“——『我们会颠覆』。今后无论多少次。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奥利佛带着意志说。比起宣言,更多的是作为约定,作为面向献出了诸多牺牲的同志们的誓言。
迪米崔注视着少年右手紧握着的杖剑。
“……你要赌在那魔剑上吗?……我想也是。”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突然涌起记忆。那是许久不曾回忆起的过去。是本应封印在心底深处的声音。
——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声称什么绝对的家伙。所以要把他们全都胖揍一顿。
——老头,你懂不懂?这才是这个魔剑的存在意义啊!
学生无畏地笑着的表情过于鲜明地浮现在眼前。那是在课上无数次令他为难的问题儿,和态度正相反,那笑容无比明快透明。
“……『盖子』松了啊……”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他不想再重新盖上了,在已经败北的现在,已经没有顽固地继续那样做的意义了。
“……我说完了,真的没有其他任何该说的事情了。……作为让你取消拷问的赔礼,虽然所剩时间不多……之后你和『这家伙』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吧。”
说着,迪米崔闭上眼睛。隔了几秒,又重新睁开时——严重带着的天真无邪的光,已经不是与奥利佛结仇的哲人了。
“——啊!奥利佛!”
在视野中发现朋友,便打招呼。奥利佛呆呆地注视着他。
“……尤、里……?”
“咦?啊——抱歉,你能再稍微靠近一点吗?耳朵比眼睛先模糊了。在这个距离下听不清你说什么!”
奥利佛立刻跪下靠近对方,道歉的话最先冲口而出。
“——对不起。我刚才把你——”
“你是瞄准我攻击的对吧?太好了,一切顺利!我只能想出那种点子!”
尤里满不在乎地说。他不带任何负面感情的笑脸,反而比百万的责骂更让奥利佛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说!……责备我吧。拜托你说句怨恨的话吧!你直到最后都在帮助我!然而——然而我却斩向了你……!”
忍不住的泪水从眼中溢出,尤里看到后为难地皱起眉头。
“哎呀,又哭了。嗯,真是为难。我想看你的笑脸啊……”
“……别不讲道理……!”
奥利佛忍不住呜咽。尤里看着他的模样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将视线转向别处。
“——对了。奥利佛,你快看。上面,上面。”
“咦……?”
奥利佛在他视线的催促下仰望上空。之前一直飘着几朵白云的蓝天,突然迅速经过黄昏变成了夜晚。
“……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里已是满天星斗。奥利佛呆呆地仰望,尤里咧嘴一笑。
“很厉害吧?虽然老师说没有经过魔法加工,但天空不一样。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一直是黑的啊。自然中没有昼夜。我刚才稍微做了点弊,让日落提前了。”
尤里说着,恶作剧似的吐出舌头。他注视着星星说:
“看着我的话就会觉得悲伤对吧?那你就别看了。就看夜空吧。像那时候一样,和我肩并肩。”
奥利佛擦掉眼泪,点头同意他的提议。他坐到尤里身旁,和躺在地上的他一起仰望星空。
“……好漂亮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尤里小声回应。话里带着他心中永远不变的憧憬。
“所以我一直仰望。所以我一直想去。即使后来放弃了,转开了视线,也一直一直。所以……即使过了这么久,我还一直留在这里。”
他诉说着一位男子的愿望。奥利佛沉默了,尤里在他身旁注视着一颗星星,突然换上了欢快的语气。
“那是冥王孤独吧。……奥利佛,你知道吗?那里有很多怕寂寞的生物。如果我和你去到那里的话,它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大概会吓得跳起来吧。我就算了,你那么闹腾,肯定会吓到它们。”
“啊哈哈,它们会逃走吧!那得追上去才行!”
“那样会起反效果吧?不要慌忙去追,反而应该坐下来耐心等待。过不久对方就会好奇地靠过来,然后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缩短距离……”
奥利佛苦笑着回应。尤里突然安静下来,笔直地注视对方。
“……你没有逃走呢。”
听到这句话,奥利佛不禁扭开脸,毫无意义的遮羞的话冲口而出。
“……你太可疑,我甚至都忘记要逃走了。说实话——那时候甚至觉得有点可怕。”
“现在呢?还害怕吗?”
“不害怕,关于你的闹腾劲儿也已经死心了。……现在也完全不觉得是身处黑暗的地方。有你在身边,周围永远都像过节一样……”
话说到一半断了,后面的话因为声音颤抖,再也说不出来。尤里微笑着说:
“抱歉那么吵闹。……你又哭了?”
“……没有……”
奥利佛摇头忍住泪水,将视线转回夜空。尤里眯起眼睛说:
“我已经看不到了。……奥利佛,稍微借用一下你的眼睛。”
奥利佛点点头,握住尤里的右手。传达意念一般会通过魔杖,但他们的心已经连在一起,不需要那种东西了。奥利佛仰望的夜空景色,和感动一起映在尤里的脑海中。
“——啊啊。……在你眼中,也是这么漂亮的啊……”
尤里高兴地嘀咕,他的呼吸慢慢变浅、变弱。
“……呐,奥利佛……。……你是在……笑着吗……?”
“笑着啊。不可能哭的。因为看到了这么美丽的东西。”
奥利佛坚定地说。他相信这不是谎言。也许稍微流出了一点眼泪,但自己现在应该确实是在笑着。在他身边笑着。
“……太好了……。……和我……一样……”
尤里完全放心下来似的低声说。这句话之后——尤里再也没有开口了。
——动员战斗力三十二名。战场,迷宫四层。
战术目标完成。杀害迪米崔·亚里斯提德。
作战中的战死者,同志十二名。
备注。——补充统计外的战死者。
朋友,一名。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