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们魔法绘画有一个非常单纯而又重要的职责。”
男子用平和的声音说。画布中的她在他笔下渐渐成型,幸福地听着。
“那就是记录现象。有什么人活着,发生了什么事——魔法画家的笔就是为了保存这些。所以当然是以‘将看到的东西原样画下来’这种写实主义为原则,绘画越正确越好,越精致越好。……作为延伸,大家认为比起不能动的画,能动的画更好。即使切取一瞬间的情景,也只能保存一个‘点’,但若是画下活动的模样,就能记录‘线’。在这种必然的引导下,你们开始活泼地活动。”
讲解历史的声音像音乐一样悦耳。这比话中的含义更重要,因此她并不催促。男子因此有点不好下笔,但他还是微笑着继续说:
“可是——某个时候,出现了一项发明,威胁到了魔法画家们的这种单纯的存在意义。那就是记录水晶和投影水晶。它们不依靠笔就能记录并再现眼前的情景。而且不会像画家那样掺杂主观和认知的滤镜,纯粹是无机质且均一。……很遗憾,若是以‘记录’为目的,它比绘画更适合。不管我们穷尽怎样的技巧,都无法匹敌水晶记录的正确性。不,反而是越热情、越讲究就越不利。因为这些情绪全都会造成记录中的噪音和扭曲。”
男子一边讲述遥远过去的苦恼,一边用画笔混合颜色。她期待着男子用那颜料涂画出自己引以为豪的栗色头发,尚未完成的身体动得愈发活分。男子耐心地安抚她,像摇篮曲一样继续讲述。
“于是,魔法画家的存在意义受到了根本上的审问。这个过程着实混乱。有许多人都放弃了魔法绘画,认为那已经沦为娱乐,之前给予资助的家族也大多不再支援,无数魔法画家失去了发表作品的机会。当然,他们都是魔法师,不至于无法果腹……但果然还是会感到伤心。我们这种人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只过平凡的生活,必然会去摸索能够运用自己技术的新道路。”
她觉得这是悲伤的故事。只过平凡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光是那样就有许多开心的事情啊。天空的湛蓝,风的触感,土地的气味——光是活在在世上,人类就足够幸福了啊。
“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好几个派别。比较有名的是内观派和修剪派。前者想要表现水晶无法记录的人的内面,而后者将重心转为消除不必要的枝叶提供明晰的记录。——当然,这两种方法都有优势。若是能将行使魔法时必不可少的身心控制可视化,就能大幅度提高再现性;而比起信息量过于庞大一辈子也看不完的水晶记录,只记录要点的魔法绘画更加实用。但是——这两个方法都非常困难。前者是在尝试将主观变为客观,这就已经产生了矛盾;而后者在修剪信息时需要的时间本身阻挡了实用性的发展。到头来——面对冰冷透明地原样复制的水晶,画家们不得不在漫长的时间中陷入苦战。”
这些复杂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理解,但还是连连点头。男子的讲述也回应着她,进入画家们反击的回合。
“但是,我们也不会一直失败。在这些混乱中我们得到了两个大的收获。那就是象征化和抽象化。它们是内观派和修剪派将各自的理念浓缩结晶出的技术,要解释起来会非常长——大致来说,前者是用一种东西来让人联想到其他东西的手法,而后者是抽出多个事物的共通属性的方法。……咦,大致来说也还是很复杂?哈哈,是啊。我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也是完全搞不懂。和水晶的简洁比起来,这边变得非常复杂了呢。”
男子耸了耸肩膀苦笑。他的表情在说着,并不是故意弄得这么令人费解。只不过是人类拼命苦恼和混乱之后,总是会留下这样的结果。
“不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两个技术的相合性非常好。通过将这两者组合起来,魔法绘画开辟出了完全崭新的道路。我走的就是这条路,而你也是这个过程中诞生出的成果之一。”
男子说到这里停下笔,盯着自己画出的对象。她连忙摆好姿势。让他画出的自己,看起来最好看。
“未现实主义(Post-realism)。也可以通俗易懂地叫做未来主义。若是不怕误解用简单的说法的话,就是试着画出还不存在的东西。可能听起来像是预言,但其实和预言不一样。若是严格遵照这个世界的各种法则,那是在自然的延伸上绝对不会实现的未来,这种思想就是要用绘画来表现那种未来图景。有些不懂事的家伙得意地将我们叫做幻想主义,但我们的本质正相反。我们并不是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画到纸上来玩耍。而是先一步在纸面上创造本该存在却不存在的东西。——那终将成为强力的路标,引导众人终有一天抵达那里。”
听着那认真的声音,她也不断点头,即便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和意图,她也十分清楚他们行动中的殷切。对她而言,重要的永远是这一点。既然男子要赌上全部生涯以此为目标,那她就从背后支持他。作为他绘制的作品,作为他选择的题材,唯有这一点决不会改变。
“不好的一点是。这种思想经常会和武断的救世主义组合在一起,与异端联系起来。……唉,这都是我的抱怨,还是不要说了。让那些聚集在沙龙里的画家自己去开反省会吧。你们是尚未看到的未来,对你们说这些我们根本不想回顾的过去故事也没有意义。还是转换心情说刚才的话题吧。说说我想画的未现实(未来)。”
男子将话题转回到正题上,露出为难的苦笑。
“话虽如此,我还没有完全决定呢。……啊,你不要失望,我姑且有些线索。我在旅行中第一眼看到时就感觉过电一样,那之后又搜集了许多同样类型的作品。——我已经画出眼睛,你也能看到了吧?对,就是那些。”
男子指着工作室墙上挂得满满的作品。她定睛看去,顿时脸颊一阵抽搐。那些画上画的全都是可怕的怪物和痛苦呻吟的人们,就算是恭维也说不上是什么好趣味。独特的笔致和描绘她所用的方法大不相同,可以看出不仅是技术,在思想层面也有本质的不同。
“——地狱绘。那是魔法绘画中原本没有的类型,这些作品全都是普通人绘制的。它们是所谓的宗教画中的一种,因此没有信仰的我们当然不会画它……但不知为何它们吸引了我。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其中到底包含着什么?”
男子疑惑地歪过头。她突然想到什么慌张地提问,他听到后笑了。
“你问我是不是想把这个世界变成地狱?——哈哈,如果真是那样就简单了,但很遗憾并没有那么单纯。作为大前提,我在畅想未现实时应该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可是相反的净土绘完全无法勾起我的兴趣。也许是因为染上太多幻想的元素根本毫无价值,又或者因为太过遥远而没有未现实感……。可是要说内容的荒唐程度,这些地狱绘也没有太大区别。”
男子停下笔从椅子上起身,站到那些地狱绘前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然后又转向她,像美术馆的导游一样继续说:
“先不考虑我的烦恼,这些画每一张都很有趣吧?普通人们真是想象了各种各样的地狱。堕入地狱的人遭受的痛苦也多种多样,令人佩服。被针扎被火烤还比较容易理解,还有不停在河滩上堆石头又垮掉这种委婉的设计。而且这还是给比父母先死去的孩子施加的惩罚。”
她更加无法理解了。为什么要责罚死去的孩子呢?男子早就预想到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在她提问前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和魔法文明的恩惠逐渐普及的联盟相比,东方无法平安长大的孩子还很多。为了维系家族,要珍惜生命——把它当成是在传递这样的信息的话,也许就好理解了。但是,这种面向‘活着的人’的解释无法触动我。该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动机不纯。因为——地狱应该是给死者准备的地方吧?”
男子摸着画框说。虽然从地狱绘中得到了启发,但他的想法和异国画家有所不同。她认为这也是自然的。因为他始终是魔法师。
“我认为,不管怎样漫长的责罚都终会结束,等待在之后的应当是救赎。那么对罪人来说,什么是救赎?他们无比肮脏的灵魂要怎样才能获得饶恕,得以洗净呢?……看着这些画,我一直在想的大概就是这个问题。我相信,即使烦恼挣扎,我应该描绘的画就在这前方——”
窥见了这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后,戈弗雷的意识突然浮上来。
“——喂!你醒醒!快醒过来!”
吵闹的声音唤醒着他。戈弗雷感到身边有人,扭了扭身子。
“——……?”
“——啊,眼皮动了吧?!别睡了别睡了!现在不是假日的早上!就算困也必须起来!对你们来说,现在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吧?!”
他听到后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他身处陌生的房间,眼前是一位穿着朴素连衣裙的十岁出头的少女,他非常困惑。
“……这里是,哪里?你是……”
“啊,太好了,你醒了。这里是我里面。喏,你看这平滑的触感就能知道了吧?和那些拙劣的作品不是一个级别的。就算是睁眼瞎,也不可能会看错清塞韦罗·埃斯科巴的画吧?”
少女按着胸口骄傲地说。戈弗雷一时间感到疑惑,但他发现对方的衣服和皮肤的质感莫名地不对劲。当他认知到那是绘画的印象时,他发觉眼前的这位少女也是画精,从腰间拔出杖剑。少女见到魔杖前端点起的火焰,慌忙伸出双手拦住。
“慢着慢着!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先等一下!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敌意吧!”
少女挥了挥空空的双手。戈弗雷困惑地注视着对方。
“……确实,你看起来没有危害我们的意思……”
“那你就赶紧把那东西收起来!我是油画,很怕火的!要是点燃了这里,你们也会一起被烧掉的!
其他孩子醒来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告诉他们!”
戈弗雷转向少女指示的方向,看到卡洛斯、蕾赛缇、莱昂西奥三人倒在地上。以此做引子,他回想起来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总算理解情况了。
“……也就是说……这里是在画里?是挂在我们房间里的那幅……”
“是啊。是在那幅被你丢到床下面的美丽名画里。……因为是这种时候,我就不骂你了,但我可是非常生气的。被画出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遭到那样的对待。”
“这……对不起。但是,能先让我叫醒同伴们吗?”
“可以。不如说,你赶紧把他们叫醒吧,否则没法进行下一步。”
少女有些着急地催促。戈弗雷心想这发展变得有些奇怪,同时走到两位同伴身边摇晃他们的肩膀。
正如戈弗雷的预想,蕾赛缇一醒来就抱住了脑袋。
“……一觉醒来,跑到了画里。……真希望是一场梦,我能重新睡一遍吗?”
“抱歉……。但先冷静听她说说吧。看起来她有事拜托我们。”
戈弗雷一边道歉一边提议。蕾赛缇看向倒在旁边的莱昂西奥。
“在那之前,他怎么办?他被牵连得比我还要唐突,实在想象不出他会在醒来的瞬间作何反应。”
“……总之先把他的魔杖收走吧。等出了画再还给他,至少就没有在这里闹起来的危险了。……不过他大概不会原谅我们。”
戈弗雷姑且把醒来后的应对放到一边,从昏迷的他身上收走杖剑和白杖。在这期间卡洛斯逼问少女:
“我先确认一下——你能把我们带到莉亚身边吗?”
“你是指被那些地狱绘抓走的孩子们所在的位置吧?
——可以。但是,我希望你们在那里做一件事。你们先坐下听我说。”
说着,少女请他们坐到椅子上。戈弗雷等人带着警惕坐下,少女也环着胳膊坐到圆桌的另一边。
“你们是低年级学生吧?我在把你们拉进来之前听了你们的对话,但姑且还是要确认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你们理解到什么程度了?”
“虽然只是些推测……有高年级的魔法画家在迷宫深处坠入魔道,结果画精失控。有可能就是画出你的那个人。”
“很好,全部正确。那我继续了。从你们想知道的事情开始说起——被抓走的孩子们现在还没事。原因是本来就没打算杀死他们。塞韦罗现在画的画中希望有‘魔法师’作为构成要素,所以才抓走他们。尸体是派不上用场的,所以会让他们活着。事情非常简单。”
没想到少女说得如此确定。戈弗雷慎重斟酌她话中的内容,回问道:
“你刚才断定他们没事,不是用推测的语气。而且你还知道画精们的动向……难道说你能看到?”
“当然了。同一位画师的作品之间有通道连接,互相都能知道现在大致的状态。当然我们之间也能过交流,但现在做不到。对方不想见我。那些地狱绘赞同坠入魔道‘后’的塞韦罗,而我尊重坠入魔道‘前’的塞韦罗的意志……。虽然我们的根基相同,但态度不同。”
少女叹了口气。戈弗雷扶着下巴思考。
“能够通过你这幅画去救助学弟学妹——我们是这样想的。听你所说,我们想的没有错,而且很幸运你也打算帮助我们。”
这个趋势还不赖。如果将这些内容照单全收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意外地好。但是——没有金伯利学生会毫无警惕地就相信。戈弗雷尖锐地注视对方。
“在此之上我要问你……你想要我们做什么?是你主动将我们拉进这里的,是有什么理由吧?”
他直截了当地询问意图。少女挺直后背,说了出来:
“帮助塞韦罗完成画作。我的愿望就只是这样。”
意外的内容令戈弗雷睁大了眼睛。蕾赛缇皱起眉头又问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委托我们帮助主人达成魔道?不是救助他本人?”
“如果能做到那自然是最好,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并不是你们实力的问题,而是我明白现在为时已晚。塞韦罗踏入过深,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重要的就只有他在那里能做到什么。”
少女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说出断然的结论。戈弗雷沉默了一会儿。——就算考虑到对方是画精,她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他的直觉感到眼前是一个人真挚地说出愿望的模样。
“……原来如此。但是——我能做什么?很遗憾,我没有学过绘画,实在不觉得能在创作方面给出有效的建议。”
“我想也是。所以,我也并不期待你们的技术方面。……重要的纯粹是作为题材的价值。我感觉到你拥有这种价值。所以我想让塞韦罗见到你。可以的话,本来希望是在他坠入魔道之前……”
少女悔恨地低下头。若是不要嫌她动来动去的样子烦人,早点听她说就好了——就在戈弗雷心中生出这样的歉意时,少女抬起脸继续说。
“请你去到那里,见见塞韦罗,和他说说话。具体来说,我要拜托你的就只是这样。……当然,若你想在这个过程中解救被抓走的孩子们,我会帮你。那些地狱绘将那些孩子见一个抓一个,但塞韦罗根本就不需要他们。因为真正应该送给他的题材就在我眼前。”
她再次表示自己与戈弗雷等人的目的不矛盾。这时,蕾赛缇用尖锐的声音插嘴。
“要戈弗雷自投罗网交换学弟学妹的性命。……你刚才的话,好像可以这样理解吧?”
“……不是,我只是想给塞韦罗提供一些启发而已。可是,我无法保证结果不会变成你说的那样。坠入魔道的塞韦罗在想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现在只能勉强感觉到他非常焦急……”
少女坦白着,表情悔恨地沉下来。她的模样最后推了一把,令戈弗雷决定相信她。若是想骗他们,那就没有必要使用这一直白的说法。当然,有可能连这也是欺瞒,但现在怀疑到那个地步也没有意义。
“你说的我明白了。——我接受。”
因此,他也明确地说出承诺。旁边的蕾赛缇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就不问什么‘你疯了吗’了,刚才已经问过了。”
“抱歉,蕾赛缇。——不过我也想提一个要求。你能把她和躺在那边的Mr.埃切巴里亚送回校舍吗?原本应该只由我和卡洛斯前去救助,他们是被牵连进来的。”
“我也想帮你这个忙,但是我做不到。……你看那边。”
少女摇了摇头,用视线示意戈弗雷等人的后方。他们看向那边,只见那里挂着一个画框,看上去是将他们带来这里的入口。但是,现在那里看不到现实的景色,而是被咒符层层包裹、完全覆盖着。
“把你们拉进来后,我立刻就被高年级运到校舍,已经被严密封印起来了。那是金伯利教师做的处理,从内侧基本无法打破。……现在我能做的,只有成为你们接下来前去迷宫的出口。”
“也就是说,没有选择的余地吗?——那么反而畅快。”
蕾赛缇哼了一声说。戈弗雷明白,她这不是虚张声势或逞强,毫无疑问是真心话。在被带进来之前,她有许多不能协助自杀行为的理由,但现在由于无法后退的现状全都失去了意义。那么——就只能前进了。必须保护同伴、打倒敌人。这毫无烦恼余地的简单状况,现在讽刺地抹去了她的许多苦恼。
“——慢着,他醒了。”
卡洛斯说。同时,莱昂西奥在地板上动了动,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对于自己被拿走魔杖的状况毫不动摇,看来是稍早前就恢复了意识,一边装睡一边掌握了自己的现状。
“……给我说明一下现状。这是——怎么回事?”
“你醒来得正是时候,埃切巴里亚。包括你在内,我们接下来都不得不前往迷宫深处。这不是胁迫,而是没有其他路可走。卡洛斯,你简单给他解释一下。”
于是卡洛斯走近悠然站起来的莱昂西奥,开始慎重地说明。这里是在画中,无法从被带进来时经过的入口返回现实,想要回去必须从别的“出口”经由迷宫深处才行。他另外还加上了画中少女的委托和他们自己的目的进行解说,莱昂西奥全部听完后轻轻点头。
“……我理解了。虽然不爽,但事实上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没有提任何问题就接受的模样,令蕾赛缇忍不住说:
“Mr.埃切巴里亚,你接受得真快。我还以为你会再多抱怨几句。”
“虽然我也非常想抱怨,但不想为了废话而浪费时间。——画上的女人,你先告诉我,迷宫一方的出口连着哪里?”
“四层‘深远的大图书馆’里,塞韦罗设置的工作室。……我想你们也知道,还是不要想着靠自己逃脱为好。那里原本不是低年级能够踏入的深度。完成目的后,就躲在阅读区里等待救助吧。画精无法对那里出手。”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那样做的。……离开这里后,能够立刻前往安全的地方吗?”
“不行,必须先离开工作室才行。可是现在那里和无数绘画融合,变成了实质上的异界。即使你想快点出去,最好也避免单独行动。……你们这些二年级学生,大概在逃出去之前就会死掉。”
少女毫不掩饰地说。莱昂西奥扶住额头,从手指缝隙里瞪出来。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为了活着回到校舍,我不得不陪你们进行自杀行为。”
“太棒了,你理解得真快。埃切巴里亚,我对你刮目相看。”
蕾赛缇用干巴巴的声音说,拍响双手。莱昂西奥不理会她的讽刺,向着戈弗雷伸出右手。
“……把魔杖还给我。情况我都掌握了,不会瞎胡闹。”
“——嗯。”
戈弗雷根据现状相信对方的话,走过去将拿走的杖剑和白杖还给他。莱昂西奥用右手一把握住那两把,同时握紧左边拳头狠狠地挥了出去。
“——!”“艾尔!”
戈弗雷的脸上发出钝响,被打到一边,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一直拖到下巴上。但是,他一步也不退,转回视线。莱昂西奥看着他哼了一声。
“这是定金。——别以为这样就能算了。把我牵扯进这种荒唐事里,我一定会十倍奉还。”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用红色的眼睛瞪视着被拉进来时的入口相反一边墙上的“出口”画框。
“但是,那也要等活着回到校舍之后。……画上的女人,把出口打开。”
少女在他的催促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点头,手上不知何时拿了四个布袋。
“在出发之前,所有人先拿上这个。这很重要。”
“……这是……”“……烧焦的硬币?”
戈弗雷等人打开袋口看向里面,疑惑地歪过头。袋子里装着刻有东方文字的货币,而且全都因高温灼烧而变色。少女加上解说:
“这是冥币。里面还装了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每幅画里地狱的规则都不同,需要做好准备分别应对。你们把这当成是一种护身符吧。”
四人理解,把袋子收进长袍的怀里。同时,少女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戈弗雷他们看出她是在探查“出口”对面的情况,严肃地等待她的指示。
“——可以了,去吧。我尽量选择了安全的地方,但也不是完全安全。……出去以后立刻藏起来。”
戈弗雷立刻拔出杖剑。莱昂西奥向着他的侧脸说:
“戈弗雷,你先走,那样也许多少能讨到我的欢心。”
“当然,既然是我把你牵连进来的,那我自然会保护你。你跟在最后面吧。”
说着,戈弗雷跳进画框,卡洛斯和蕾赛缇也紧随其后。最后轮到的莱昂西奥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
“居然说要保护我?……啧,每件事都让人生气——!”
他自言自语着跳进画框。在所有人离去后的房间里,少女嘀咕了一声:“拜托了……”
“……唔……”
同一时间。吉诺下的麻醉效果结束,奥菲莉亚微微睁开了眼睛。
“……头好重……卡洛斯,给我泡杯浓茶——”
“咬一下这个。”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旁边递来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貌似是由植物叶子紧紧压成的方形,奥菲莉亚皱起眉头,注意到了旁边穿女装的少年。
“……提姆?你为什么会……”
“你别管,咬就是了。然后清醒过来。”
奥菲莉亚在他的不断催促下,疑惑地将树叶块含进嘴里。顿时,一股直冲头顶的苦味在嘴里散开,因麻醉剩余而浑浊的意识一口气鲜明起来。
“……唔……!”
“这一下狠吧?……清醒了之后,最好心理准备看向周围。”
奥菲莉亚捂着嘴环视周围。
结果,眼前的景象令她一下子连苦味都忘记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竖坑四面围绕着高耸的岩壁。有些地方从内侧挖出凹陷,用铁笼子覆盖着,里面满满地关着许多穿着基本上就是麻袋的粗糙衣服的人。提姆和奥菲莉亚身处于最下层的牢房。
墙壁的上下左右都布满这种恶趣味橱窗般的牢房,一些手拿长柄刑具的人形“东西”扇着黑色的翅膀在其间的空中巡逻。称作“东西”是因为奥菲莉亚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硬要说的话长得有点像亚人种里的翼人,但翼人是双臂直接变成翅膀,而它们则是除了双臂以外另外在背上长有翅膀。另外它们的双腿还长着形似山羊的蹄子,据她所知,这个世界上没有拥有这样特征的种族。它们嘴里长着参差不齐的泛黄牙齿,牙龈都裸露在外,那模样仿佛为了让人感到恐惧而专门设计出来,充满怪异。
“——这里是……怎么……”
“不知道。总之,我觉得肯定是地狱不会错。”
提姆平静地说。他刚醒来时也多少有些吃惊,但没有更多的动摇。残酷的景象他在老家早已看惯了。
“你还记得我们在一层和可怕的精灵干架来着吧?那之后又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学长们来救我们了。但是这些家伙突然闯进战斗里……在大家一起撤退的途中,虚弱的我们被掳走,之后我也失去了意识。我是在一个小时前醒来,然后一直等到你的毒消退。因为我不会解毒。”
提姆这样说明经过。他看着异形翼人手中拿着的种种刑具,嘴角凶暴地翘起。
“……哎呀,真是叫人兴奋不已啊,这些家伙是想怎么拷打我们?”
另一边,掌握到自身所处地情况后,奥菲莉亚突然反应过来看向他。
“……提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
“啊?”
“我是说你被女精灵打晕之后。你……记得什么吗?”
她探出头去问。提姆在她认真地注视下,眼神略微游移,脑中浮现出一个记忆。从她肚子里飞出从没见过的使魔的情景。普通的召唤绝不可能做到,那是从人体内直接“分娩出”魔兽的模样。
“……”
“……你果然看到了。”
奥菲莉亚确信地嘀咕。在提姆开口之前,她双手握住对方的肩膀。
“……不要告诉学长。……拜托你……!”
她说出之前从未有过的恳求,脚边的地面上落下点点泪珠。提姆挠了挠后脑勺,叹了口气推开她的身体。
“……我只记得被你救了,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不重要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过后又啰里啰嗦地谈起。……至少这方面你可以相信我。”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保证。奥菲莉亚没想到他会如此真挚,擦掉眼泪点头。
“……谢谢你。”
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感谢。她这种平时无法想象的坦率令提姆不禁苦笑。
“真是的……在这种情况下最先担心的居然是那件事,看来你也相当不正常。你好好想想,我们还能再见到学长吗?最先该怀疑的是这一点吧?”
提姆和对方一起将意识转向眼前的现实,重新开始正题。
“也说一点乐观的材料吧。——这些家伙虽然外表危险,但感觉不到强烈的敌意,也没有随意地折磨我们。另外……感觉它们也不怎么聪明。根据是它们没有拿走我们的魔杖和装备。它们的这些做法用来监禁魔法师在各种地方都不上不下。”
“……它们是什么东西?看上去有点像魔兽,但绝对不是。我想可能是用魔法制造出的疑似生物一类的……”
“我也想问呢。我看到它们被戈弗雷学长的火焰烧得超级猛,被蕾赛缇踢飞的家伙会变成液体散开。从这些里能猜出来吗?”
提姆说出所有已知的信息,问道。奥菲莉亚扶着下巴推测。
“……大概是画精。不如说,我想这里根本就是在画中。这能解释为什么会没有现实感,另外我也从没听说过迷宫里有这种地方。”
“意思是画里的妖怪?那我不熟悉……毒对它们有效吗?”
提姆站起来试着观察那些画精。这时对方的视线狠狠地瞪过来,他咂了咂嘴坐回原处。
“动作大了就会瞪过来。……虽然现在没有危害我们的迹象,但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赶紧想办法逃走吧。”
“嗯,我知道。……提姆,你稍微背过身去。”
“啊?”
突然的这句话令提姆感到奇怪,但他还是背转身去。奥菲莉亚趁机从长袍怀里取出一个小安培瓶,迅速塞入自己的双腿之间。
“……唔……!”
魔兽的因子到达子宫,在那里固定。奥菲莉亚用手帕擦手,同时让提姆转回来,向他说明自己的行为:
“……我装入了合成兽的种。之前那只用来对付那个精灵了,得在子宫中重新培育,下次才能再放出来。就算抓紧时间也需要花上一整天……但强力的棋子还是多一些的好。”
“……这样好吗?把这些告诉我。”
“已经被你看到过,现在再藏着也没用,而且我更讨厌把杀手锏藏着掖着结果死掉。你也一样吧?”
她极其现实地说,提姆也没有疑问的余地,点头同意。
“……是啊。由学长救下的性命,可不能丢在这种地方。
吵架暂时休战。奥菲莉亚,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去。”
他说着向对方伸出手,奥菲莉亚也毫不犹豫地握住。
和上次没用经过同意就被拉进去不同,这次他们也有心理准备。于是戈弗雷等人没有失去意识就穿过画框到达了下一个地方。
“……这里是——”
戈弗雷按着杖剑的剑柄环视周围。可怕的红色天空下是无尽的锈色荒野。干涸的地面上耸立着大小岩石,其中还散落着着干枯的人类尸体和看上去是刑具的金属残骸。
“感觉不像迷宫。……这里大概也是在画里。”
卡洛斯推测。这时,少女的声音直接在他们脑子里响起。
“——能听到吧?在那里不要拔出杖剑,而是使用白杖。戈弗雷先背起我,然后一边躲藏一边开始探索吧。”
戈弗雷照她说的拔出白杖,用咒语将飘在背后空中的画框贴在背上。他一边和其他三人一起开始前进,一边对少女说:
“有你指路啊。……这回能够听到声音了呢。”
“你们进入过画里,就能暂时连接通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二年级学生去。……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安全。特别要注意的是,即使遇到危险,你们也不能逃进我里面。绘画之间的连接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的。”
少女警告之后,开始解说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那里是‘八大地狱’之中。是塞韦罗作为习作绘制的东方的地狱绘。那里相当危险,你们要小心谨慎地前进。另外在我说可以了之前,绝对不要拔出杖剑。”
就在戈弗雷和卡洛斯点头的瞬间,背后传来“嗖”的一声划空的声音。两人转向背后,只见蕾赛缇踢起的腿在莱昂西奥脸颊旁边将将停住。
“埃切巴里亚,有一句话我要先说清楚。——你被牵连的经过我也不是完全不感到同情。但即使如此,我们对你也没有任何歉疚。”
“……哼?”
“说到底,两位学弟学妹之所以会被画精抓走,也是因为在那之前被你的手下削弱了。你现在的立场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刚才打戈弗雷的那一下完全是反咬一口,你要有自知之明。”
“别说了,蕾赛缇。现在要集中注意力平安穿过这里。”
戈弗雷制止她,蕾赛缇瞪着对方放下腿。莱昂西奥满不在乎地继续前进,同时向少女提问:
“这里会冒出什么样的画精?告诉我倾向和有效的属性。”
“这就复杂了。画中由各处的不同规则支配。这里也是油画,但并不像跑到外面去的画精那样一律烧掉就好。狱卒有很多种类,基本上都要先观察再应对。”
也就是说,用普通方法怎样都是解决不了的。少女的说明暗示了前方道路的凶险,蕾赛缇露出苦涩的表情。
“那算什么……听起来跟被困在绝界咏唱里差不多啊。”
“就是那样。这种级别的魔法绘画,就好像是展开规模限定在画中的绝界。这样想的话,你们也能明白塞韦罗的伟大了吧?”
听到少女骄傲的声音,戈弗雷表情严峻起来。绝界咏唱——那是可以称得上是魔法师的终点的秘奥,可以在字面意思上“涂改世界”的术式。那个异世界处于施术者编织的规则的支配之下,普通的常识并不管用。他们所处的地方虽然和绝界不同但也类似,戈弗雷认识到这一点,更加警惕起来。
“即使遇到狱卒,最好也不要轻易开战。这一片是边境还能应付,但越靠近中央狱卒就越强,数量也会增加。高位的那些,现在的你们根本敌不过。”
“边境……?东方的地狱还有地域性吗?”
“有的。进一步说的话,各自的管辖还有明确的组织结构。首先是有八个大地狱,然后分别有十六个小地狱围绕它们。你们所处的是八大中的等活地狱的一带,准确的来说是它周边名叫刀轮处的小地狱。顺带一提,这里是使用刀剑杀生之人会堕入的地方。”
“对手持杖剑的我们来说是量身打造的地狱啊……。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
“与其说是去哪里,不如说是要见到在这里面巡视的地藏菩萨,让它将我们放出去。即使原地等待也总归会来,但那样不知要等上多少年,所以你们先向西走出刀轮处,去往等活地狱的中心。那里众生较多,地藏菩萨巡视的频率也更高。”
戈弗雷等人按照少女说的,向着那个方向在荒野上前进。说是要向西,但戈弗雷他们也无法分辨画中的方向,只能全靠少女带路,因此感到有些心中没底。走着走着,
“——呜……!”
岩石背后突然探出一个手持铁棍的巨大身躯。那个狱卒的模样与栖息在东方的巨魔亚种鬼人相似。它瞥了一眼僵硬的戈弗雷等人,蹋响地面离开了。
“……它是,放过我们了吗?”
“是啊。你们不是这里原本的居民,而且这种偏远地区的下级刑吏本来就没什么干劲。他们被随意驱使,却只能拿到一点零碎钱。”
“钱?地狱里有货币的概念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拿上冥币?真打起来那也没办法,但在那之前最重要的就是那个。”
少女理所当然地说。卡洛斯隔着长袍拍了拍藏在怀里的袋子,露出复杂的表情。
“有战斗以外的手段自然很好……不过感觉世道还真是艰难呢……”
“我也有同感,但还是越少战斗越好。……继续走吧。”
戈弗雷警惕着周围继续走起来。在视线各处都有被狱卒折磨的囚犯们发出惨叫。那场景着实凄惨,但既然知道是画里的景象,那在意也没有用处。他们装作没有听到那些惨叫继续前进,被一处繁茂的树林挡住了去路。那些树木枝叶繁多,质感类似金属。
“……这是?”
“刀林。这是长着刀刃的树木组成的森林。不穿过这里就无法到达等活地狱,加油吧。”
“就算你说加油……”
戈弗雷困惑地用手指戳了戳树叶。绿叶像是被打磨过一样锋利,但也没有到碰到皮肤就能割开的程度。更何况他们平日里就穿着放刃性能高超的制服。
“……也没有那么锋利,应该刺不破金伯利的制服。注意不要扎到脸直接穿过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啊……”
蕾赛缇点头同意,四人全都踏入刀林之中。走进去便发现,这些坚硬的枝叶无法像普通的树丛那样用手推开,十分麻烦。蕾赛缇压低身体钻过刀刃,啧了一声。
“……唉,真烦人。要是能用杖剑全砍掉明明就很轻松。”
“你可以试试,狱卒立刻就会冲过来。不要忘记,这里是用刀剑杀生之人堕入的地方。”
“全都烧掉的话消耗太大,先忍一忍。”
就在他们忍耐着不便继续前进的时候,卡洛斯的小腿肚突然感到一阵疼痛。
“——唔……!”
“卡洛斯?!”
戈弗雷注意到异常,扫视刀刃的丛林,看到了一个小个子的“东西”单手拿着锋利的武器在枝头跳来跳去。
“——是刀猿!他们会五六只成群发动袭击!小心!”
“要我们在这里战斗?而且还不能用杖剑,真是麻烦……!”
莱昂西奥皱起眉头举起白杖。这时,一只刀猿从斜上方袭击,蕾赛缇用脚后跟迎击,正确地捕捉到了它。
“——嘎——!”
小小的身体被踢飞,扎到了一根尖锐的树枝上,在那里挣扎了一会儿之后断气了。刚才穿过刀刃缝隙使出上踢的蕾赛缇放下腿哼了一声。
“动作显而易见。它们平时都只会折磨毫无抵抗的罪人,也就这种程度吧。”
敌人的身影接着从旁边的树荫里跳出来。莱昂西奥用脚尖扫向它的下半身,刀猿便由于冲刺的势头扎到刀刃的树叶上,自己割开喉咙死掉了。
“稍微绊一下就成这样。……哼,二层的魔兽比这些要强多了。”
检测完对手的威胁程度,四人组成圆阵应对袭击。但其他动静立刻开始远离,戈弗雷沉吟:
“被杀了两只就逃走了啊。……原来如此,确实没有干劲。”
“赶紧走吧。它们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可能会叫来其他狱卒。”
一难过去,少女提出建议。四人治好卡洛斯腿上的伤,再次开始在刀林中前进。他们警惕的追击并没有出现,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穿出树林,前方的视野一口气开阔起来。
“……穿出来了啊。这里是什么?”
莱昂西奥皱起眉头。大大小小无数点着火的大瓮一直排列到地平线,大个子的狱卒们手里拿着桨搅拌着里面。瓮里被随意烹煮的正是人类,他们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少女立刻向呆立着的戈弗雷等人说明。
“现在进入了瓮熟处。在这个地方,杀死动物食用的人会被铁锅烹煮。和刀轮处不同,这里拔出刀剑也不会立刻被袭击,但狱卒比那边要多,要小心。”
四人开始在新的地狱中前进。蕾赛缇看着被咕嘟咕嘟熬煮的罪人们皱起眉头。
“……吃野兽的报应还真是重。东方禁止食肉的教条很多吗?”
“有是有,不过地狱的刑罚全都很夸张。因为这些东西的目的就是威胁活人‘做坏事就会受罪’。由于没有实体,想象也就会尽量残酷吧?”
“包括钱的那件事,感觉这里和世俗的联系非常强呢……想象出这些的毕竟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大概自然会这样吧。”
“这也不一定。其他的地狱还有不同的风情。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你们也能看到,可以期待一下。”
“……你真的是在给我们指路吗……?”
蕾赛缇感到不安,瞪向绘画。这时,走在先头的戈弗雷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沸腾的水面,占据了视野的大半。
“……这个瓮还真是大,简直像一个湖了。”
“绕过去吧。左边的狱卒看起来少些。”
他们观察后做出判断,开始向左边迂回。在湖一般的大瓮对面的岸边,狱卒们将罪人不断丢进去。四人用余光看着它们的模样,利用其它小瓮的遮挡,尽量不被发现地向前走。
“……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流水线作业……”“……简直就像是往锅里丢食材。”
“和刀轮处比起来,这里的工作更轻松,因此每天的工作指标也更多。喏,看那边。煮好的罪人正被用笊篱捞起来。”
“我不太想看……赶紧走过去吧。”
所有人都同意卡洛斯的意见,加快脚步。这时,一位狱卒丢完了手里的罪人,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戈弗雷注意到了它大步走来的巨大躯体。
“……唔,被盯上了。”
“拿出冥币来。要悄悄握在手里。四个人的话给它八枚应该就能放过我们了。”
戈弗雷按照少女的指示握住八枚硬币,悄悄示意狱卒。狱卒看见后,在他们眼前转过身,从背后伸出手来。戈弗雷理解它讨要的意图,苦笑着照做,但同时又有狱卒从别的角度跑来。
“——?!”
“被其他看到了吧?!糟糕,越聚越多了!冥币有多少都不够用!”
狱卒们在四人眼前争论起来,四周还不断有新的动静逼近,戈弗雷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趁它们争吵的时候逃走。跑起来!”
四人下定决心蹬地跑起来。狱卒们注意到他们逃走,立刻追来。但即使在画里,巨大的身体也必然会笨重。看来逃掉并不困难——戈弗雷正要感到乐观,沿着水面拜访的瓮便接连朝着他们推到。
“——啧。”“埃切巴里亚!”
“喂,艾尔——?!”
莱昂西奥正跑在靠近瓮的位置,为了不被压在下面主动跳向沸腾的水面。戈弗雷也跟着跳进沸水,卡洛斯和蕾赛缇脸色大变地看去。结果发现两人并排站在咕嘟咕嘟沸腾的热水上。
“……多管闲事,你难道以为我还不会湖面踏步(lake walk)吗?”
“那最好不过。我去年在这上面吃了不少苦头。”
戈弗雷因为白担心一场而高兴,露出微笑。蕾赛缇也跟着他们用湖面踏步站上沸水,看着追不过来在岸边咬牙切齿的狱卒们沉吟:
“从没想过会在沸水上行走,但现在这样更安全。”
“趁现在跑到对岸去吧!”
四人跑起来,沸水从旁边涌上来逼近他们。原来是狱卒们用搅拌用的巨大的桨一齐搅动沸水。戈弗雷立刻用杖剑指向那边。
“卡洛斯,阻止它们!”“嗯!凝固停滞(普罗贝雷)!”
四人用凝固咒语阻止逼近的热水波浪,继续跑向少女指示的方向。最终,他们渡过大瓮回到地面,不顾狱卒们再次逼近的动静继续奔跑。
“过来了!”“跑向那扇门就行了吧?!”
“对!再穿过一个小地狱就能到等活地狱了!用咒语打破门冲进去!”
“明白了!戈弗雷,你的先省着!”
除了戈弗雷以外的三人的咒语命中逼近的大门,所有人一起冲进门里的黑暗中。他们立刻追加咒语将门关紧封住,于是周围成了一片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
“……一口气变暗了。画上的女人,这里是?”
“暗冥处。是杀死羊或龟的人堕入的小地狱。虽然不好走,但也不要照亮。要压着声音和脚步声静静地走。
四人按照少女的指引在黑暗中走起来。在慎重前进的同时,戈弗雷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一开始他以为是横渡沸水时残留的热量,但似乎并不只是那样。
“……好热。虽然看起来没有火焰……”
“是因为暗火。那是不断灼烧这里的罪人的黑暗火焰。它们会和持火的狱卒一起慢慢移动,所以不要靠近感到热气的方向。”
少女说出原因,戈弗雷点点头。在她说不要照亮的时候就猜到会有敌人。过了一会儿,蕾赛缇在周围感到了它们的动静。
“……有东西在动来动去。不止一个。”
“是刈鬼。它们为了不让罪人逃走而四处割断脚筋。它们也是靠耳朵和鼻子,不发出大声音就不会被袭击——”
在少女说话的时候,声音也重重叠叠地响起。在近处沙沙爬行的脚步声令蕾赛缇皱起眉头。
“……动静越来越多了。这样没关系吗?”
“聚在一起躲不开。我们稍微分开一些吧、”
在卡洛斯的提议下,四人适当拉开距离。在这个距离下不至于跟丢走在前面的同伴,但时不时有“东西”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令他们心里发凉。它们靠着脚步声和呼吸声,紧紧地跟着四人。
“……”
稍不注意就会立刻接触并开战。为了避免那样的事态,戈弗雷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东西”的动静上,他的脚尖突然踢飞了某个硬东西。
“——?!”
这是他的失误。太过在意敌人移动的动静,而忽略了对其他不会动的东西的警惕。脚下碰到的不管是石头还是别的东西,它的响动都比压低的脚步声要清晰得多,令戈弗雷的位置浮现出来。
“糟——”
“““““GYAAAAAAA!”””””
黑暗中响起异常的鸣叫。蕾赛缇和卡洛斯立刻看向那个方向。
“戈弗雷?!”“我来照明!”
“喂,慢着——!”
卡洛斯不顾莱昂西奥的制止,点亮杖剑,“那东西”的模样浮现出来。干瘦的身体趴在地上用四肢爬行,眼睑融化闭合,嘴里长着泛黄的牙,双臂上长出沾着罪人鲜血和锈迹的骨头镰刀。那便是随时准备袭击戈弗雷的那群东西的模样。
“——跑!”
蕾赛缇一声令下,所有人开始飞奔。他们已经没有余力消除照明藏起来,周围的刈鬼全都朝着这光亮跑来。在他们逃往的方向上也有新的敌人出现,为了躲避而拐向的方向上又冒出更多群体。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处可逃,被四面八方的敌人团团围住。
“……被完全包围了。”
“画上的女人,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恐怕……没办法了……”
听到少女声音颤抖的回答,戈弗雷做好了觉悟。既然如此,只能用大火力试图贯穿一点来突破。他下定决心举起杖剑,但旁边的卡洛斯将手放到他肩膀上。
“……等等,艾尔。”
“卡洛斯?”
“我有件事想要试一试,你先不要射击。”
他说着走上前,面对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地狱守卫们,按着胸口深深吸一口气。
“——LALA~♪”
然后开始唱歌。刈鬼们颤抖了一下,停止了动作,戈弗雷等人也因为他意想不到的行动睁大了眼睛。
“——这是。”
“魔音?但是为什么现在——”
莱昂西奥感到奇怪,但原因立刻就化作实际的景象展现在他们眼前。刈鬼们手里的镰刀接连掉落,开始表情忘我地倾听卡洛斯的歌。
“……狱卒们停下来,它们全都听入迷了吗……?”
“……原来如此……狱卒们也渴望刺激。这里总是一片黑暗,它们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正经的歌声。而且还是如此美妙的声音,那自然——”
画上的少女分析陈述现象,莱昂西奥接着她说:
“——无法抗拒感动。这本身就成了一种魅惑。……你们有个有趣的棋子呢。”
“不是棋子而是朋友。——卡洛斯,你可以继续保持吗?”
戈弗雷订正后问朋友。卡洛斯继续唱着歌微笑着点头,带头走了起来。成群结队挡在前方的刈鬼们同时向左右让开,卡洛斯堂堂正正地走上他们准备出的花道。
“跟上吧。所幸谁也不准备打扰他的演唱会。”
三人跟在后面,就这样一边唱歌一边走了将近三十分钟,他们穿过大门离开了黑暗。
“……出来了……”“……呼。”
所有人总算松了口气。之后,戈弗雷立刻关心起朋友的身体:
“卡洛斯,你没事吧?喉咙的负担怎么样?”
“没问题。他们都是些乖孩子,魔音的威力也不需要那么强。”
卡洛斯笑着回应。莱昂西奥走过来,仔细盯着他刺在脖子上的带状刺青。
“脖子上的刺青是封印吗?看来还有不少余力。”
“不要太过期待。有的对手适合,有的对手不适合,而且全力歌唱的话身体会撑不住。”
莱昂西奥点点头,将视线转回前方。在那里,荒凉的赤土大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现在所在的就是等活地狱。到了这里,地藏菩萨转过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可是……”
少女支吾的原因一目了然。在荒野的各处,都有拿着粗糙武器的罪人互相厮杀。受到致命伤的人会暂时倒下,但过一会儿又会像死灵一样站起来继续争斗。即使是戈弗雷他们这些门外汉也能一目了然,这是以不会结束的争斗为名的地狱。
“……问题是你们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这里的罪人都充满敌意,永远在互相杀戮。和狱卒不同,贿赂也不管用。”
“也就是说无法避开战斗。……要等多久?”
戈弗雷举着杖剑问。少女稍微推算了一会儿回答:
“最多一个小时。……来了的话由我出面交涉,你们专心战斗。
“事情简单,再好不过。”
蕾赛缇掰响脖子上的骨头。罪人们发现他们,纷纷逼近攻击,而他们毫不犹豫地迎击。
提姆和奥菲莉亚在笼子里寻找机会。他们发现驻扎在周围的画精们注意力转向别处,互相使了个眼色。
“……准备好了吧?”
“嗯。……开始吧。”
两人在意见一致的同时开始行动。他们用咒语使地面鼓起来做成假人,再给它们披上长袍放在栏杆前,然后用杖剑切断后面的铁格子跳到栏杆外面。两人立刻跳进穿出岩壁的通道,逃离画精的视线,然后毫不停顿地以全速奔跑。
“……好,出来了!”
“看来是成功了!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越狱……!”
奥菲莉亚感到不合时宜地昂扬,露出微笑。但与此同时,栏杆周围的画精们骚动了起来。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啊……!抓紧时间!”
两人感觉着背后追兵的气息不断奔跑,终于到达了一扇堵住通道的门前。提姆和奥菲莉亚同时将杖剑指向那里。
““打开吧(帕顿迪布斯)!””
首先照常理用咒语开门,但大门纹丝不动。
“果然没用……!喂,来打破它!”
“先毒后咒语是吧!但愿威力足够!”
提姆从腰包中取出毒瓶丢出,用咒语控制轨道,使里面的东西将门溶出一个圆形的范围。然后两人又向着那个滋滋溶解的地方咏唱其他咒语。
““风枪贯穿(因佩杜斯)!””
变得脆弱的门的一部分在风的压力下被打穿,奥菲莉亚看到这结果高兴地大喊:
“成功了……!”“没时间高兴!跳进去!”
两人缩起身子尽量不碰到药液的残渣,依次跳过联手打出的洞里。他们在大门另一边的地面上打了个滚站起身,发现那里和刚才的空间完全不同,在平静的气氛中有山丘平缓地延伸。他们重新跑起来,同时向背后观察从门上的洞里盯着他们的那些画精。
“……画精们没有追上来。不如说,它们好像进不来。”
“他们也有自己的边界吗?……那正好,不过我们估计也不会受欢迎、”
提姆一边分析绘画世界的规则一边嘀咕。他和奥菲莉亚一起爬上山丘,俯瞰到的景色令两人屏住呼吸。
“……这里是……”
那里有一片广阔的区域被纯白的光芒包裹着。他们用直觉感受到——那不是普通的“白色的地方”。那里预定成为这幅画的中枢,但现在还是“什么也没画”的空白。是尚未描绘的画布。
“……即使没有知识也能感觉到。我们接近画的中心了。”
“是啊。……也就是说,元凶就在前面。”
两人握紧杖剑,从那里感受到了无法回避的战斗的气息。
在挤满嗜血亡灵的等活地狱中,戈弗雷和同伴们不断战斗着。
“……呼、呼……!”
“画上的女人,还没好吗!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了!”
莱昂西奥一边问一边将三位袭击的罪人一口气烧成焦炭。在卡洛斯削减敌人战斗意志的魔音缭绕下,少女用迫切的声音回答:
“……气息已经很近了。再过十分钟——不,五分钟以内应该就会来,再坚持一会儿……!”
四人得知不久就能结束,挤出力气继续战斗。他们不断移动防止被包围,但在等活地狱中游荡的罪人数量庞大,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新的敌人不断袭击。它们每一个单拿出来都不算厉害,但被好几百个一起袭击,不久便会耗尽魔力。不只是戈弗雷,所有人都必须节约咒语以备长期作战。
“——嗯?!”
这时,一个黑衣骑兵出现,踢散了一群罪人。他体格高大,超过了8英尺,单手拿着锋利的战戟,全身包括胯下的战马都包裹着带着光泽的黑色金属甲胄。他和之前的对手风格明显不同,四人同时瞪向那边。
“……这家伙是——”
“骗人,大视卿……?!他是等活地狱的上级狱卒!我本以为不靠近中央他就不会出现呢……!”
少女惨叫般地说。戈弗雷姑且试着丢出装有冥币的袋子,但骑兵连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用马蹄踩烂。面对这意料之中的结果,戈弗雷做好了觉悟。
“根本不把这种小钱放在眼里啊。……看来只能打了。”
“小心!这家伙不是刑吏而是武官!和之前的那些家伙完全不同——”
不等少女的警告说完,骑兵便行动起来。他借着马势战戟横扫,戈弗雷用杖剑格挡,结果整个身子远远地打飞。
“……唔……!”
戈弗雷在空中陷入无防备的状态。卡洛斯在集中注意力唱歌,无法咏唱咒语帮忙,于是蕾赛缇用杖剑瞄准骑兵解围,莱昂西奥也配合她攻击。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灼烧照耀(索利斯克)!”
属性不同的两发咒语命中后背。但骑兵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瞥了他们一眼。莱昂西奥啧了一声。
“居然都不用防御?那是什么装甲啊……!”
蕾赛缇见效果微弱,继续追击。她首先想要从背后攻击马腿,但从马上向她射出了弩箭。蕾赛缇勉强反应过来,箭擦过她的脸颊,那势头令她战栗。不仅威力远超寻常弓箭,而且不知有什么机关,骑兵的手边已经装填好下一支箭了。
“全无死角……!这没法轻易进攻啊!”
即使是蕾赛缇也难以在近距离连续避开那弩箭,但在远距离无法造成决定性地伤害,被强力的骑兵吸引注意力的话也会抵挡不住罪人们的攻势。莱昂西奥的表情更加严峻,在这种情况下,剩下的几分钟显得无比漫长。
“你们保护卡洛斯。……我来和这家伙打。”
戈弗雷着地并调整姿势,将战斗意志砸到骑兵身上。敌人也回应他再次挥来战戟,而他同样不是用咒语而是用杖剑迎击。
“——哦哦哦!”
他在这一刀中注入比刚才更多的力量,从正面架开战戟的攻击。看到这景象,蕾赛缇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居然能和那家伙对砍……”
“为什么不射咒语?!”
“……一方面是剩余数量有限。另一方面——恐怕是为了保护我们。”
对于莱昂西奥的疑问,蕾赛缇说出戈弗雷的意图。——就算是以戈弗雷的威力,也无法一发就打倒那个骑兵。如果非要用咒语攻击的话,骑兵大约会先盯上“容易打倒的猎物”,并将目标最先转向正在唱歌的卡洛斯。
但是,若回应刀剑争斗的话就不同了。从那个骑兵现在的样子也能看出,他明显更喜欢用剑戟对战。面对不用咒语的戈弗雷,他甚至都没有射出弩箭的迹象。戈弗雷明白到这一点,才选择了现在的战斗方式。只要他这样做,就能把骑兵的意识吸引在自己身上,以卡洛斯为首的其他三人也就更加安全。
“……你到底是多想让我焦躁……!”
莱昂西奥感受到自己受保护的立场,焦躁到达顶点。同时,骑兵也丢掉一只手上拿着的弩,双手握住主武器战戟。
“他丢掉了弩!要认真了!”
“刚才还是随手应付吗……?”
戈弗雷表情抽搐。下一个瞬间,骑兵令马匹跳跃,将战戟从正上方挥下。
“……唔……!”
戈弗雷用左手扶着刀身迎击。他承受剧烈的重压,膝盖弯折。一瞬间几乎以为他会被就此劈成两半,但他强化体内的魔力循环,猛地蹬地。
“——哦哦哦!”
战戟的尖端被推了回去,划过空中。骑士的必杀一击被防御下来,在原地静止。戈弗雷由于操纵了巨量魔力,全身的感觉都变得遥远。在他眼前——在盖住半张脸的头盔下,骑兵明确地露出了笑容。
“——唔……”
骑士从马上跳下来,用双脚站在地面上。面对这情景,画上的少女用混杂着傻眼和佩服的声音说:
“……好厉害,戈弗雷。他很中意你呢。”
骑士仿佛在邀请一样将战戟举在上段。面对他充满武者威严的站姿,戈弗雷也蹬地回应。
“WOOOOOOOOO!”
“哦哦哦哦哦!”
然后他们上演了正面交锋。戈弗雷架开骑士招数精妙的战戟尖端,看准刀刃错开的时机钻进怀里。但骑士像是早就等着一样横扫战戟。
“……嘎……!”
比刀刃靠内的长柄击中戈弗雷的侧腹。靠着骑士的技术,即使不砍伤也足以成为攻击。面对因为冲击而停下脚步的戈弗雷,他挥起战戟追击。
“强推(伊库斯托提托尔)!入我掌中(杜凯雷)!”
莱昂西奥的咒语从旁边插进来阻挡了骑士。第一发将战戟横着推开,接着第二发撤下了覆盖胸口的一部分铠甲。戈弗雷得到他的帮助脱离窘境,看向莱昂西奥。
“你到底是有多笨!陪他玩武者过家家有什么用处!你是什么人?!”
男人满是焦躁地说。戈弗雷由此想起自己的立场,苦笑着说:
“……嗯。我是魔法师。”
骑士重新摆好架势,向前踏步同时挥下一击。戈弗雷后退一步避开,同时将咒语放到舌尖。
“——灼烧贯通(弗朗马)!”
缩紧射出的火焰穿过铠甲被剥离的缝隙灼烧身体。在骑士因此踉跄的瞬间,一道光朝着他们头顶飞来。
“总算来了……!地藏菩萨,求您听听我的愿望!您应该能够看出,这些孩子不该身处地狱!”
少女拼命地诉说。在对方接受她请愿的瞬间,上空发出耀眼的光包裹住他们。
“——唔——”“呜哦——?!”
脚下的地面消失,地狱远去。在骑士的气息远离的那个瞬间——戈弗雷清晰地听到了他朝自己说的一句话。
无声无息的灰色空间。四人被地藏菩萨运到这新的地方,呆呆地环视四周。
“……逃出来了吗……”
“……总算是呢。你们四位都辛苦了。……说实话,在大视卿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不行了呢。”
听到蕾赛缇的确认,少女带着安心说。戈弗雷想起移动时听到的那句话,露出苦笑。
“……他说叫我死了以后再来。真是个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邀请。”
“拒绝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蕾赛缇干脆利落地丢开。戈弗雷点点头,走近莱昂西奥伸出手。
“Mr.埃切巴里亚,刚才谢谢你了。……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就被砍死了。我能活下来多亏了你的帮助。”
“我只不过是对着笨蛋骂笨蛋而已。不要再说无聊的道谢,我会想杀了你。”
莱昂西奥用手背挥开他伸出的手,然后转身背对戈弗雷,问画上的少女:
“那么这里是哪里?看起来不是画外。”
“很遗憾。……不过已经接近终点了。”
少女回答,用严肃的声音继续说。同时,戈弗雷四下张望,看到灰色地平线的一点亮着白色的光。
“这幅画还没有标题。……是尚未完成的,现在正在描绘的地狱绘。塞韦罗就在这里。还有你们在寻找的孩子们。”
提姆和奥菲莉亚蹑手蹑脚地慢慢前进,来到了一片驻扎着许多画精的开阔空间前。那里面积太大没法一口气跑过去,可以藏身的遮蔽物也太少没法一边躲藏一边前进。两人看到这里,做出了苦涩的决断。
“……到极限了,再往前走肯定会被发现。”
“嗯……虽然不甘心,但还是暂时潜伏起来吧。”
两人互相点头,向着现在躲藏的墙壁咏唱咒语,制造出两人份的避难所并钻进去。他们从内侧用咒语将墙封上,只留下小小的窥视孔。提姆长出了一口气。
“但愿不会变成还是乖乖待在牢里比较好的情况。……如果真成了那样,我趁现在先跟你道歉。”
“不需要。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打算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其他人。……不过卡洛斯恐怕还是会来,我担心他和学长现在是不是一起在逞强——”
她说到一半停下来。异样的气息隔着墙传过来,令两人背脊发凉。
“——唔——”“……屏住呼吸……!”
两人悄悄从窥视孔向外看。在那个地方的中心,一个影子凭空出现,正匆忙地走来走去。那是一个手拿画笔、身材消瘦的年轻男子。他的衣服上沾满颜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深陷的眼窝和脸颊道出他积年的苦恼。
“——啊可恶——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魔法师要怎样才能获救!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烹煮也好穿刺也好碾压也好,那些无比肮脏的灵魂都都无法得到任何洗刷……!”
在男子焦躁地自言自语时,鸟人画精将一位失去意识地低年级学生带到他眼前。除了提姆和奥菲莉亚,他们似乎还抓了别的学生。男子看了一眼皱起眉头。
“……嗯……?……怎么,你们又带来了孩子?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当做题材……”
他失望地说,于是画精留下带来的学生飞走了。男子挥动魔杖,原地生成了一把椅子,然后无力地坐到了上面。
“我想要的是罪孽深重的人。如果不是成熟的魔法师就没有意义。……不过……即使那种人出现在这里,现在的我也无法应对。”
男子抱着头说,然后继续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想要画出地狱,我必须要看到地狱……只能效仿东方的传说了吗?到了这一步还是要那样做吗?……啊,讨厌,讨厌,我不想看……那种东西我再也不想看了……一个就已经快快让我弯下膝盖了……要是揣上两个……”
男子颤抖着说,转动眼睛瞪向眼前睡着的学生。他缓缓抬起手。
“……可是……如果不画出来,全都会白费……。……那么……”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就要碰到学生。
“——住手吧,学长。”
这时一个声音阻止了他。男子猛地转过头。在他视线的方向上,提姆·林顿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
“即使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也明白,那里是你的分界线。……想起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应该不是那个吧?”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奥菲莉亚从后面追上来站到他身旁。
“……提姆……!”
“抱歉,奥菲莉亚。……不过你也明白吧?如果现在不制止他,左右都是玩儿完。”
提姆带着确信说。男子的表情因疑惑而摇晃,他回问道:
“……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是被你画的画精掳来的。……你注意到了吗?你早已坠入魔道了。”
他直白地说出自己窥探出的事实。男子听到后呆了一下,然后无力地笑了。
“……哈哈,说什么傻话……我只不过是窝在工作室里画画……”
“那么,那家伙是什么?你眼前的我们又是什么?……既然你是画师,那至少应该能够分清自己画的东西和外来的东西吧?话说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周围吧。你的工作室是这样的地方吗?”
提姆指着周围脱离现实的空间问。男子听到后环视周围,呆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明白过来似的自言自语。
“……啊,这样啊。……这里已经是在画中了啊……”
提姆看到对方理解,继续趁热打铁。
“你发觉了就好办了。……把我们送出去吧。没有用处却被抓来,真是给人添麻烦。我们本来就不能随便死掉,白白死掉就更无法接受了。”
他带着一缕希望提出要求。男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吗……胡安妮塔……”
男子吐出一个名字。他以对不上焦点的眼睛继续说:
“……带来的全是孩子……全是还远不到要问罪的时候的人……意思是要我犯下更多罪孽吗……?光是你还不足够……该描绘的地狱还没在我心中完成……你是想这样说吗……”
“……!喂,学长——!”
“没用的。……他已经听不到了。”
奥菲莉亚放弃地说。在两人眼前,男子的颤抖突然停止了。
“……我明白了。先用这三个人试试看。……这么不干不脆,真是抱歉……”
男子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说,浑浊的眼睛重新看向学弟学妹们。
“……金伯利魔法学校七年级,塞韦罗·埃斯科巴。专业是未现实主义。一直都是无能至极的专画地狱绘的魔法画家。
这是即将虐杀你们的恶鬼的名字。——诅咒我吧,孩子们。”
那句话直接成了开战的信号。提姆和奥菲莉亚向后跳了一步举起杖剑开始攻击。
“诞生吧(帕鲁托斯)!”
奥菲莉亚的腹部飞出赶制的合成兽。看着那发出骇人啼哭攻击过来的身影,男子瞪大了眼睛。
“……从肚子里生出合成兽?……多么残酷。你那身体,简直就是天生的刑罚……”
在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的时候,提姆抓住破绽前进。他射出的咒语被一只画精插进来挡住,但提姆喷出藏在嘴里的魔法毒进行追击。男子被没能全部躲开的毒雾伤到眼睛,一瞬间就被夺走视野,他低声说:
“……眼睛已经瞎了,是致死性的猛毒。而这居然是从嘴里喷出来的……你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获得耐性……”
两人看到好机会,配合着合成兽一起进攻。但男子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挥动杖笔,格子窗在空中展开,顽强地阻止他们靠近。
“……太棒了,孩子们。你们的生命充满着悲伤。作为祭品是最棒的题材……”
他牵制着学弟学妹们,同时挥笔。身材巨大需要仰望的鬼,长着白色翅膀在天上飞的头颅,手持发光长剑的龙人。在空中画出的东西成为了新的地狱居民。
“请你们原封不动地——完完整整地成为我的罪孽吧。”
提姆和奥菲莉亚迎击新出现的敌人。然而,这里是画精们诞生的根源,不管打倒多少都没有尽头。尽管他们奋力搏斗,但转眼间就被逼得只能防御。
“明明都弄瞎了眼睛,却还是没有破绽……!”
“这里是他画的画中,即使不用眼睛看,也等同于在他体内……!”
两人咏唱着咒语,但他们身处劣势,找不到任何活路。他们一开始就完全明白自己没有胜算。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可能做出抵抗以外的任何选择——
最终,他们的抵抗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
三位学弟学妹力竭倒在眼前。男子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低声自言自语。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他一边大喊一边抓挠头发,因自己行为毫无意义而苦闷。
“不对啊胡安妮塔……!制造痛苦没有意义!东方的高僧也否定了这种行为!痛苦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日常!那种东西根本不能净化灵魂……!”
他吐血般说着早已明白的道理,眼神不知所措的在虚空彷徨。
“……我肯定早就知道了。我想要的,是我在很久以前就失去的东西。是我不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在我心中找到的东西。所以我在画外寻求题材。可是,那不是已经成熟的魔法师,更不是作为祭品的羔羊……”
男子无力地原地坐倒。为了寻求到处都找不到的答案,他自言自语着。
“……魔法师甚至没有可以乞求慈悲的神。那么……他们在地狱深处,到底该叫喊些什么……?”
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在他的画笔描绘出的世界里,周围围墙的一部分被击飞了。
“——?!”
男子愕然地转向那边。只见一位少年从弥漫的沙尘中钻出来。
“……金伯利的人,每一个都太钻牛角尖了。”
三位低年级学生跟在他身后。但男子的眼睛紧紧地吸在打头的那个人身上。吸在他带着无比坚强的意志的眼睛上。
“你想要有人帮助你吧?靠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吧?那么——为什么不说出来?不是向着根本不存在的神,而是对着身处这里的我。”
少年缓缓走近。他走到倒在地上的提姆、奥菲莉亚和另一位低年级前面,顽固地挡在那里。
“只要你呼唤,我就一定会去救你。只要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只要我的手脚还能移动——我决心要这样做。”
他这样诉说自己的生存方式。看着他的背影,满身疮痍的提姆和奥菲莉亚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学、长……”
被叫到的戈弗雷用力点头。他向着战斗到了最后的学弟学妹们,带着对他们的赞赏,高声宣告:
“两位,让你们久等了。——我来接你们了!”
他的声音响彻宽阔的空间。光是这样,气氛就仿佛从根本上变了个模样。塞韦罗疑惑地注视着戈弗雷。
“……你是……?”
“是你需要的人。塞韦罗。”
画框从戈弗雷背上浮起来,少女在那幅画里呼唤。塞韦罗看到她,瞪大了眼睛。
“胡安妮塔……?!你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不可能……因为……你一直在身边责备我……”
“那是作为你的罪孽的我。而这个我,是你通过画下来而从自己身上割离出来的‘健康时的’我。……你忍不住描绘生前的我,却又不能允许我向你微笑。所以——在画完之后,你立刻将我捐赠给了宿舍。”
少女悲伤地说。像是要补偿之前都没能传达的那些一般,恳切地说。
“你缺损了的东西,你最后该描绘的东西就在这里。所以——不要移开目光,面对他吧。你可以做到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塞韦罗全身不断颤抖,几乎是靠着防卫的本能举起杖笔。戈弗雷看到后问旁边的少女。
“看来他的状态没法好好对话。……没问题吧?”
“嗯。你不需要考虑什么复杂的事情。只要——向他展现你。”
“灼烧照耀(索利斯克)!”
不等对话结束,旁边便射出闪光,塞韦罗连忙展开防壁阻挡。戈弗雷吃了一惊,旁边的莱昂西奥傲然地哼了一声。
“我才不管什么复杂的情况。我会杀死敌人。其他的你们随意吧。”
他说着冲上去打头阵。卡洛斯和蕾赛缇一起看着他毫不畏惧地上前的背影,对脚边的奥菲莉亚说:
“莉亚,再稍微等一会儿。……没关系,马上就会结束了。”
“对方是最高学年,就随他去吧。你来定下我们的方针。”
“一边战斗一边呼唤。尽可能长时间地,尽可能多说几句。你们要在那期间帮我活下来。”
得到回答,两人点头。戈弗雷和蕾赛缇一起跟上莱昂西奥,同时对朋友大喊。
“卡洛斯,拜托你唱歌!对现在的他应该管用!”
“包在我身上!即使肺炸掉我也会继续唱!”
卡洛斯回应他,用指尖抚摸脖子上的刺青,像缎带一样解开。他开始用威力大幅增加的歌声歌唱。那歌声唤回坠入魔道的男子逐渐失去的心,戈弗雷在他准备出的这个机会中咆哮。
“开始吧,地狱画师——!”
他抢先用咒语扫开挡在前面的画精。涂在手臂上的防护膜变成了白色,但再保留也没有意义了。戈弗雷抱着将一切都投入到这场战斗中的意志,向最高年级发起挑战。
“你想要画出‘救济’!为此才画地狱绘!是不是?!”
“——……没错!然而我却不明白救济!想不出对魔法师来说什么才能称得上是救赎!不管怎样挥动画笔,看过世界上所有的地狱,我都无法解救他们……!”
他的问题得到了完全就是惨叫的回答。见对话成立,戈弗雷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活路。他维持着战斗中的注意力,同时倾听声音,选择语言,一步步逼近塞韦罗的心。
“救济啊……我想那首先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救自己,也就没法救别人。”
“我哪里有——期望那种东西的权利!”
塞韦罗带着强烈的拒绝画出无数刑具攻击戈弗雷等人。戈弗雷用第二发咒语将它们烧掉,用完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
“如果是那样,你想救赎的那些魔法师也一样。……这就矛盾了。它们的救赎也是你的救赎,如果缺了其中之一,就无论如何都无法成立。牺牲某个东西来完成其他东西——这已经完全是魔法师的思维了。自然会原地兜圈子。”
他用显而易见的逻辑指出对方的破绽。他的这些话扎根于明确地理解。至今为止,他在校内面对过许多魔法师,其中大多数都心怀共同的扭曲,而他也在这位对手心中清晰地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你所期望的救济存在于这个公理之外。而我……大概知道它是什么。”
“那么你告诉我啊!那到底是怎样的刑罚!”
塞韦罗反问的同时新画出来的画精发起攻击,全都被蕾赛缇的腿法和莱昂西奥的咒语挡开。戈弗雷因此得以和对手维持同样的距离,耐心地继续说。
“……我讨厌金伯利。其中有各种原因——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所有人都不珍惜自己。全都将自己弃为总有一天会烧掉的木柴。越是高年级的学生,越是成熟的魔法师,这种倾向就越强。”
他说着,暴露对方的同时也暴露出自己。戈弗雷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交换。自己不推心置腹却想接触对手的心,那也太自私了。
“人终有一死。因此——只要还活着,我们就总有一天必定会失去重要的东西。即使不是魔法师,普通人也一样。……那么,人们要怎样面对丧失?”
塞韦罗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闭上了嘴巴。戈弗雷给出了答案。
“那就是哀悼。我们思念着那些失去的东西的重要性、无可取代性,承认那是自己心灵的一部分。……若是心中有无法填补的空白,那就回想起曾经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不要用其他颜色涂改,也不要移开视线……只需抚摸它的轮廓。”
“那样做——有什么意义!”
塞韦罗尖叫。同时脚边刺出剑山。戈弗雷在跳跃的同时用第三发火焰溶解它们,不等落地便继续说。
“没有什么意义。也不该有。……无可取代就是这个意思。人类心中明确地拥有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补偿的价值,那正是我们心中人性的核心。——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我们并不是作为一根木柴诞生在这世上。我们的人生,不是为了实现其他任何事物而的手段!”
戈弗雷的话语切开战斗的喧嚣。塞韦罗剧烈地摇头。
“……不明白,不明白……!你说的我完全不明白!
拜托,请你说我能理解的话……!”
“不,你明白!甚至在心底盼望着!……你只是无法承认。曾经丢进火堆里的东西有无可取代的绝对价值,你只是顽固地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而已。‘不要顾虑献上的生命,用成果来显示这些牺牲都有无可动摇的意义’——因为别人告诉你,这就是魔法师的生存方式。”
塞韦罗的笔下画出猛烈的风雪,戈弗雷用第四发咒语推了回去。防护膜已经消失,戈弗雷的右臂滋滋烧焦。但那些痛苦完全没有出现在他脸上,他笔直地注视着对方继续说。
“我再说一遍,抚摸心中的空白吧。……那里应该有的。即使没有任何意义,不论在旁人看来多么微不足道,就算在魔道的尺度下会被一笑置之——那也是唯独你自身绝对无法否定的光辉。”
每天画一张她的画。还年幼时,母亲这样命令他。
起初,塞韦罗感到疑惑。那不过是一位作为佣人雇佣的普通人少女,把她当做题材这样重视有什么意义吗?有那时间,不该拿去学习其他技术吗?
但是,他最终理解了。她不是佣人,而是教材。少女确定会在三年后病死——而他要细致地记录她走向终结的路程,将生与死烙印在眼中。
“——塞韦罗,我觉得魔法师非常可怜。”
所以,塞韦罗不断描绘。画她日渐消瘦的脸颊,画她不断干枯的皮肤。画她原本那样活蹦乱跳、现在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模样。
“为了探求魔道,你们前进时必须将伦理和道德都踩在脚下。必须将重要的东西当做木柴丢入火堆。所以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你们的心。就像浑身赤裸着站在露天的荒野上一样。”
塞韦罗还记得,少女用她短暂的生涯展示出的全部感情和意志。
“在那种时候,普通人会创造神。在虚无中想象救济来支撑心灵。……我想你们也需要东西来代替这种行为。否则你们总有一天——会连自己的形状都迷失。”
少女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的笑容和健康时同样温柔,一模一样得令人感到残酷。
“总有一天,你要画出这样的画。塞韦罗,说好了哦——”
“——我画了画。”
塞韦罗低声嘀咕。长久以来拦住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滴落。
“画了很多幅。有厉害的画,有谁也没见过的画,有连接着魔道远方的画。……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太不正常了。用你的鲜血画出来的话,怎能不拥有取代你的价值……那样的事情,绝不可以发生。如果真是那样,那你到底是为何而死的?我又该如何报答你的牺牲——”
他哽咽着诉说。原本浮在略微远离前线位置的少女绘画,此时飘到了戈弗雷身旁。
“……打个比方。”
然后她说。面对眼前的画师,说出这世上唯有她能给出的话语。
“……即使现在这个瞬间,世界突然毁灭了。即使魔法师的工作,还有你们奉献给魔道追求的全部历史,全都成了徒劳。”
那是太过残酷的假设。众多牺牲都没能得到报偿,是个悲伤的未来,但是——少女依旧毫不动摇地说。
“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也会一直留在这里。……即使没有任何意义也无妨。就在这里啊,塞韦罗。”
画上的少女用手按住胸口。在那瞬间,塞韦罗丢下杖笔,双手抱住头。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绘画的世界摇晃起来。由于主人的心象动摇,这个空间的基础秩序产生了破绽。这样下去,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连带一切的崩溃——少女领悟到这一点,说出了一句话。
“——烧掉它,戈弗雷。”
“什么?”
“把一切都烧掉。画布上多余的东西太多了。”
戈弗雷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他同时也明白到,这是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少女继续鼓励他。
“把这里洗干净。一切都暂时消失的话,他就能看到了——真正要描绘的东西。”
她说,希望能准备一张纯白的画布。面对那纯粹的愿望,戈弗雷静静点头。
“知道了。……不过,希望能在我被烧光之前完成。”
说着,戈弗雷举起杖剑。蕾赛缇瞥了一眼他已经射出四发咒语烧得焦黑的手臂,察觉到他想做的事情,瞪大了眼睛。
“难道——你想使用二节咒语?!会在射出来的瞬间化成灰的!”
“我要用收束魔法的要领。蕾赛缇,你来帮忙控制。”
蕾赛缇在他的要求下带着无比苦涩的表情站到他身旁,将自己的魔杖贴上戈弗雷的手臂,事先声明:
“我也不擅长……!就算一起变成焦炭也不要抱怨啊!”
“要是那样的话我向你道歉。……另外,谢谢你。”
戈弗雷微笑着说。蕾赛缇由此做好了最后的觉悟,用冷静地声音补充说:
“我提个要求当做心理安慰。……你不要用火焰咒语(弗朗马),而是用火葬咒语(伊古尼斯)。”
“嗯?”
“你更适合那个。不要问我根据是什么。只是我的直觉。”
要赌上性命,这个提案实在是粗暴。但都到了这里,在意这种事也晚了。面对他相信的同伴的话,戈弗雷直率地点头。
“……知道了。我也隐约有那样的感觉。”
他调整意识深吸一口气,然后咏唱出咒语。
“——火焰环抱(恩弗德)包裹吊唁(伊古尼斯)!”
体内庞大的魔力顿时肆虐。戈弗雷将它们聚集控制,令它们以火焰的形式从魔杖显现。他终究无法完全控制,漏出的火焰渐渐灼烧手臂。
“……唔……!”
“集中注意力!绝对不要丢掉意念!”
蕾赛缇激励他,让他保持注意力。但这样也不足够,漏出的火焰逐渐也包裹上了她的手臂。
“……可恶……压制不住……!”
“蕾赛缇,走开!现在还——”
“闭嘴,笨蛋!你想在被烧死前先被敲开脑瓜吗?!”
蕾赛缇顽固地拒绝,带着鬼气逼人的表情全身心投入控制。手臂的感觉逐渐稀薄,戈弗雷感到死亡临近。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视野里又出现了一根魔杖。
“……你们这些蠢货,到底要给我添多少麻烦。”
“——?!”“埃切巴里亚?!”
“我来握缰绳!你不要瞎讲分寸,照你火力笨蛋的模样使出全力!你原本就只有那点能耐吧!”
他一边咒骂一边加以控制。溢出的火焰被强大的指向性绞紧,在三人份的魔力下威力更大了。
“——嗯,一点也没错。”
戈弗雷同时,丢开了变得无用的分寸。从他的存在中射出的火焰,包裹住了整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啊——”
塞韦罗的存在从中浮现出来。他的意识失去了方向,呆呆地自言自语。
“……被烧掉了……一切都……被火焰吞噬……”
他一边说一边感到不可思议。在戈弗雷他们穿过的八大地狱中也有焦热,那是不断折磨罪人的地方。可是,这里没有那些痛苦。塞韦罗被清净的火焰包裹着,委身于它,被它灼烧着全身——此时却感到从没有过的安宁。
“……不痛苦……?……为什么……这火焰是……”
“因为它烧掉了你的重担。”
浮在旁边的画中少女说。那副画也从画框开始逐渐被火焰包裹。塞韦罗凝视着那令人怀念的相貌,用快哭出来的表情道歉。
“胡安妮塔……。……对不起……我到头来,都没有为你……”
“你没有工夫也没有理由道歉。来,拿起笔。”
少女打断并催促他。暗示他已经没有任何可烦恼的事情了。因为他寻找的东西,现在正在眼前。
“你能看到吧?……这就是你想画的东西。这温柔的火焰摇篮会将魔法师的种种业障全都焚烧清净,唤醒埋在深处的人性。
不要再哭了。不要在寻求惩罚了。你们的救赎永远都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理解了。……不是对生者的教训,而是只为罪孽深重的死者们存在的地狱。那里不需要痛苦。那种东西,魔法师在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尝尽。所以——他们会得到的,只有为染满悲伤的灵魂举行的祓禊。
“……炼狱(purgatory)……。……啊,是啊……这就是……”
那是普通人的宗教中讲述的概念。据说那里位于地狱和天国之间,灵魂被那里的火焰洗净,便可得到救济。他知道这个知识,但一直无法想象。即使能想象出作为惩罚的火焰,也怎么都想象不出救济的火焰。
但是——现在就在眼前。包裹住伤痕累累的灵魂的温柔火焰。
右手自然地握住画笔。那里寄宿着无尽的热情。带着对将自己引导到这里的所有因果的感谢,给它留下不会动摇的形状。
“……多么,温暖——”
一切都在火焰中结束。之后,完成了的画自然地推出了他们。
“——啊……!”
戈弗雷回过神来,我这杖剑呆立。他用尽魔力射出的火焰已经不复存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正身处一个没见过的房间中。莱昂西奥和蕾赛缇以同样忘我的表情站在他左右,稍远处卡洛斯正呆呆地环视四周。在他脚边,还有包括提姆和奥菲莉亚在内的许多低年级学生。
“……这里是……”
“是他的工作室。……谢谢你,让塞韦罗画出了画……”
听到这虚弱的声音,戈弗雷转过身。那里有一幅画,他们似乎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声音正是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戈弗雷将脸靠近画面倾听。
“……被掳走的孩子们都放出来了。所有人都在那里……”
“嗯,看来是这样。……Mr.埃斯科巴呢?”
“……塞韦罗……已经融入画中了……。……不过,你不要在意……他其实也……很感谢你……”
画里传来毫无虚假的喜悦。声音不断变小远离,说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也会融在一起。……我有个最后的请求……请你把这幅画……拿回校舍……”
声音到这里中断。隔了很长时间,戈弗雷站起身,卡洛斯对着他的后背说:
“……结束了呢。通道已经关闭了。”
“……这就是他的绝笔吗?虽然是地狱绘,但感觉明快……”
戈弗雷看着留下的画低声说。画上的人们全身被暖色的火焰包裹,却闭着眼睛面容安详。即使是不了解绘画的他也能感受到。这就是一位魔法画家在最后到达的,对魔法师来说的,救济的模样。
同样看了一会儿的蕾赛缇最先将意识转回现实做出行动。
“这里看来没有威胁。叫醒所有人,赶紧去图书馆吧。……一辈子的地狱旅行都走完了,再多一步我都不要了。”
她像是受够了一样说着,背起提姆。戈弗雷微笑着看着用虚弱的声音抱怨着的学弟,此时突然注意到莱昂西奥正在稍远处背对着他。
“埃切巴里亚?你有没有烧伤——”
“不要靠近!”
他正要走过去,却被强硬的声音阻止。隔了一拍,莱昂西奥背朝着他继续说。
“没有什么大伤。你别管我,照顾好你们自己吧。”
“……嗯,我知道了。”
戈弗雷知道,等回到校舍他们又会变回敌人,因此也没有强行追问。感到他在背后走向开始治疗奥菲莉亚的卡洛斯,莱昂西奥握紧拳头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在哭……?”
他嘀咕着,心中搅动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情,然后恨恨地俯视自己的胯下。那超规格的东西屹立着,从内侧顶起裤子的布料。
“……你也是……为什么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