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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从无窗之塔看到的景色

从被幽禁了的房间里,一个人忽然消失。

连绳子也没用,就这样从幽禁的塔上不见了。

像是带有什么魔法似的,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1

米兰夏天的夜晚来得迟。

即使日已西沉,天空仍微薄明亮,让城市给人的感觉,似乎无论到了何时都充满活力。

褐色的砖和灰色的方石构成的城市。吹过西北田园地带的风,舞动稀疏种植的绿树。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凝视著薄暮的街道,从东边的维多利亚门朝著通往法院前广场的马路前进。

他刚结束了领土内的视察,正在归途中。看起来平和的米兰公园,如果掀盖一看,从数年前开始显现流行徵兆的黑死病,还有谷物的歉收和威尼斯的国境争执等,问题其实堆积如山。意识到这些,鲁多维克的心情变得很不舒坦。

不久,来到了广场的他,像是被风引诱了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改变马匹前进的方向。正前方看到的是,正在建筑中的大教堂。

「大人,要往哪里?伊尔·摩洛大人。」

随从的士兵叫住突然改变方向的鲁多维克。

一个个都是健壮的黑人侍卫,身披豪甲、腰佩快刀。

「稍微绕道一下的时间总该有吧。」

鲁多维克轻「哼」一声,笑著回答。

「我去找一下那个男人。你们在旧宫的守卫室等我。」

在石造建筑的入口处停步,鲁多维克对护卫说。

知道鲁多维克性情的士兵们,连一丝的不满也没表现出来,遵从他的话。

虽然只说了「那个男人」,但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在米兰都城的中心,包括大教堂对面的豪华建筑,以及圣哥塔尔多教堂一带,是人们统称为旧宫的地方。这里以前是米兰大公的住所,现在则让出入宫廷的学者、艺术家们使用。

在厌倦了繁忙的国务之际,鲁梦维克常会离开居住的城堡,来这里走走。

对不是纯粹贵族的鲁多维克来说,被唠叨的官吏包围了的宫廷,并不是感觉很舒适的地方。反而是和那此讲求实际效用的旧宫的艺术家们谈话,让他觉得格外地轻松无拘束。

把自己的佩剑交由侍卫保管,鲁多维克信步走向一个男人的工作室,非常自然地。他有这样的预感,那个异乡来的男人,应该能提供一、两个排忧解闷的想法。

鲁多维克原本是雇用这个男人作为策划宫廷典礼和余兴节日的技师。所以才更会有这种想法也说不定。而且这个异乡人以前也设计过机械装置的人偶,还用动物肠子做成气球等,让大家非常惊讶。

不过,也不能说这个男人只是宫廷技师而已。

他本来是以乐师的身分,被佛罗伦斯的梅迪奇家族派遣来的音乐使节。事实上,他竖琴弹奏得非常好,平常也设计各式各样的乐器。

另一方面,他也是公会认可,允许拥有自己工作室的画家。

而且,他也自称是稀世的建筑师、雕塑家和军事工程师。

一个性情古怪善变,让人难以捉摸的男人。

如果坦率说的话,身为摄政大臣的鲁多维克自己也无法和他相比,这也是为什么鲁多维克会对他感兴趣的原因。

所以,每次有事的时候就会来找他,而下意识里,或许也希望能看穿他到底是个自大的愚人,还是一个真正有创造性的天才。

或者会来找他,只是因为跟他性情投合而已——虽然鲁多维克不太愿意承认。

这样的事,有时还真的让他感到烦恼。

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是这个让鲁多维克烦恼的男人的名字。

他的工作室,离教堂钟楼很近,是带有中庭的建筑。

石块叠砌到天花板高,原本是作为宫殿的一部分而盖的。

本来是用来制作金属工艺和雕像的宽广房间,现存只冷清地放著画了一半的素描和未完成的塑像。也没有徒弟们的身影。虽说已经过了晚钟时刻,但那种光景,还是让人不禁怀疑,平常是否真的有人在这里工作。门连锁都不锁,看来是觉得没有值得被偷的东西。但房里银笔描绘的素描片段,其美丽正显示出工作家主人非比寻常的绘画才华。

穿过粗心敞开的房门,鲁多维范走向工作室里头。

踏上墙壁残留著褪色湿壁画的楼梯,可看见房间深处隐约渗出光线。随风飘散而来的是溶化颜料的亚麻仁油气味。

「你在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喊著问说,手握住生锈的门把,把门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房间内部,以及面西大大敞开的窗户。

窗边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身影。肘靠在古旧座椅的椅背上,头略略歪斜,望著画架上的画。

薄暮的天空为背景,衬托出来的那种身姿,宛如一幅描绘异教神话情景的绘画。

一个漂亮的男人。

「啊,你来得正奵,伊尔·摩洛。」

艺术品般的男人,对著看得痴迷的鲁多维克笑说。那种似冷淡、却又奇妙可亲,让人无法捉摸的笑容。

虽然鲁多维克突然不请自来,但似乎没有妨碍他的心情。觉得稀奇的鲁多维克,往空的椅子坐下。

「所谓来得止好。是什么意思?」鲁多维克问。

淡淡微笑,雷奥纳多指著画架说:

「正想听听别人对这幅画的感想。你觉得如何?伊尔·摩洛。」

被问到的鲁多维克,目光转向墙边的画架,皱著眉头问说:

「就这样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吗?……」

画架上,是宽幅比成年人肩膀略宽的画板。

但画的内容却看不见,因为画板整个都用白布盖住。看来很乾净的白布,是用来保护画的吧,布上头还可看到纵横的摺痕。

「把布拿下来没关系吧?」

为了慎重起见,鲁多维克先确认一下,然后站起身来,雷奥纳多浅浅一笑,轻轻点个头。

问别人对画的感想,却把画盖住,这未免有点失礼吧。

略略感到气愤,鲁多维克靠近画架,这时开始感到有种不协调感。

覆盖的布确实在那里。是白色斜纹花格布,穿插规则的藏青色花样。左右两端打结,像把画板包住那样固定著。

但即使伸手过去,鲁多维克也无法触及白布的结。那块布,只是像真的一样,画在画板上而已。

「雷奥纳多,你骗了我吗?……」

鲁多维克楞住地喃喃说,像是要确定似地,一直用手指摸著图画的表面。

再靠近一点时,那块「布」散发出油画特有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的亚麻仁油气味,就是来自这幅奇妙的画。雷奥纳多画的不是「画」而是覆盖画的「布」。鲁多维克很巧妙地被耍了。

「说我骗你,就太难听了。这一次画的,正是覆盖图画的布。」

雷奥纳多看似愉快地微笑说,一副显然觉得很好玩的样子。

鲁多维克眼神怨怼地回头看著他。

「说什么要听感想之类的,依你平常的个性,会说这种好听的话吗?」

「平常的个陛不会?这可真让人感到意外呢。」

雷奥纳多摇头,还是一副很愉快的样子。做个手势,要鲁多维克再坐回椅子上。这种随意的态度,或许让人觉得傲慢,但鲁多维克并没特别在意。毕竟两人岁数几乎一样,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彼此之间那种没有拘束的感觉,是难以向外人说明的。

或者是,这位奇特的艺术家,真有让人想不到的魅力。

「这幅画是习作。鲁多维克。」

「习作吗?说的可真好听。」

鲁多维克深靠椅背,望著那幅画。的确认为那是一幅画得很好的画,但毕竟还是觉得这很像雷奥纳多会做的恶作剧。

或许是看出了鲁多维克的心情,这位异乡来的艺术家,表情变得稍微认真些。

「知道宙克西斯和帕拉修斯的故事吗?鲁多维克。」

「不知道。」鲁多维克摇头。他没听过这两人的名字。

「是记载在老普林尼所著的《博物志》里的一个章节,一则古老的轶事:两位古希腊画家,宙克丙斯和帕拉修斯,把各自的作品拿出来较量。」

「哦?」

「宙克西斯画了一幅很精巧的葡萄画,鸟群看到后,被画中的葡萄吸引,聚集到剧场舞台上。能达到这种程度,应该是画得很好吧。」

「嗯,了不起!」

鲁多维克坦率地佩服说。

虽然米兰被义大利其他城市的居民笑说稍微缺乏了文化性,但这城市也并不是没有收藏很优秀的写实画。不过,像那种能骗过鸟眼的静物画,鲁多维克倒是从来没见过。

虽然知道那只是传说的轶事而已,但还是很吸引人的故事。

「那么,帕拉修斯如何呢?」

听到这么一问,雷奥纳多有些不怀好意地微笑说:

「是啊。那时,宙克丙斯对他说——就像你应该也会说的那样——那么,把布幕拉开吧,快点让我看看你的画。」

「——嗯?」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鲁多维克觉得。既然是画作的比较,没看到作品,也就无从判断优劣了。

「不……说了那句话就已经高下立判,表示宙克西斯输了。因为帕拉修斯画的就是那块布幕,因为太逼真的缘故,宙克西斯以为布幕后面还有一幅画。」

「喔。」

鲁多维克咧嘴,瞪了一眼托著腮、一副得意模样的雷奥纳多。

「宙克西斯画的葡萄骗过了鸟的眼睛,但并没有骗过人的眼睛,而帕拉修斯画的布幕,却连一样是画家的宙克西斯也骗过了。

的确是有趣的故事。但这样听著故事的鲁多维克,心里并不舒服——这样岂不是等于自己被嘲笑胥吗?还是雷奥纳多的用意是在安慰他?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想到帕拉修斯的故事,才画了这幅布画。」

说完,鲁多维克吐了一口气。雷奥纳多微笑点头。

「没错。其实找是想把这种技法用在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的壁画上。作为餐桌的桌布。」

「『最后的晚餐』吗?」

鲁多维克低声说,看了雷奥纳多一眼。

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和其教堂是前米兰大公盖勒亚佐·史佛尔札任命有名的建筑帅索拉里建造的,而委托雷奥纳多为修道院的膳食堂画壁画的不是别人,正是鲁多维克自己。画的主题是「晚餐仪式」,神的儿子和斗徒们围坐餐桌旁,是很常见的宗教画。

但是,如果是画成桌布的话,桌布是一直覆盖到餐桌两侧的,桌面部分的画面会是一大片白色,这样不但意义不大,而且显得太突儿。

所以,如果把那块桌布画成有摺痕或是有棉布质感那样,而会被误认为真正的桌布时,一定会成为颠覆一般观念的划时代作品了。

鲁多维克想像著这件事,一时说不出话来。雷奥纳多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说:

「宙克西斯他们的作品并没流传下来,但想像当时的情况,他们画的应该是用来衬托舞台的背景画,连古代的画家都画出那样的画,我当然也得画得出能骗过你眼睛的画,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说这幅书是习作。」

虽然还是无法完全释怀,但经他这么一说,也没有理由好去责备他骗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他非凡的本领,能画出那样的画布。

或许是因为被骗得很巧妙,之前有的那种疲累心情,不知不觉中也消失了。

鲁多维克不禁苦笑,张望著这位艺术家的私人工作室。

厚厚石壁围住的房间,书本、羊皮纸、计算尺和许多用途不明的工贝,随意放著。真看不出这地方是艺术家的工作室,如果说是数学家或占卜师的居室,反而比较合适吧。

看到壁龛里放著装有葡萄酒的容器,鲁多维克站起身来。

「你害得我口都渴了。这葡萄酒我喝了,可以吧。雷奥纳多。」

强硬的语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

听了这话,雷奥纳多不由得苦笑起来,说:

「那倒是没关系,可是,鲁多维克,你别生气哦。」

「什么?」

鲁多维克觉得讶异地低声说,同时走近壁笼。

石壁挖凹洞,嵌进浅浅架子的壁龛。原本是用来摆饰雕像和首饰的地方,但现在则放著透明的玻璃容器。容器里是半满的葡萄酒。其下的金属台座,让人感觉好像房间的光线都映进了里头。

触到表面时,鲁多维克不禁倒吸一口气。

那里并没有葡萄酒的容器之类的。

会反光的透明容器、深红色的葡萄酒,还有嵌进墙里的壁龛,也都是画在小画板的作品。

挂在那里,的确很像墙壁的一部分,所以要很靠近时才看得出来。

如果不是预先告诉他不要生气,鲁多维克差不多就要破口大骂了。

「对不起呢,伊尔·摩洛。画得太好了是吧!」

大言不惭地夸赞了自己之后,雷奥纳多站起身来。

「……这也是习作吗?」

看著走向寝室的雷奥纳多,智多维克问说。过一会,才傅来答覆的声音:

「是的。这种金属的沉重和玻璃的透明感,要用湿壁画法来表现是很难的。但法兰德斯地区的画家们却很擅长这方面。为了确认是不是能把他们的技法应用在壁画上,所以才有这些练习作品。」

边说边走回来的艺术家,手上拿著两个玻璃杯,并把其中一个递给鲁多维克。

微笑地等等对方把杯子接过去时,雷奥纳多像是要确认时间似地看向窗外,忽然说:

「其实,嘉琪莉亚等下会来。」

「嘉琪莉亚吗?是下是又在宫廷里听到什么麻烦的流言了?」

鲁多维克嘟囔说。

雷奥纳多一副打从心理不乐意的表情。这个男人,连雇主的命令都会技巧地找藉口逃避,绝不做不称己意的事,现在脸上难得一见地,浮现那种已经知道会有麻烦事情的表情。他轻叹一口气说:

「不知道。说是有事想跟我讲,怎样?伊尔·摩洛,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也听听?」

「这倒是无妨……不过,这杯子是干嘛用的?」

看著递过来的杯子,鲁多维克不解地歪著脑袋。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品,但却是打磨得很不错的酒杯。难道又在戏弄人?

「就算你神通广大,叫是画里头的酒难道能喝吗?」鲁多维克诧异地问。

雷奥纳多转头看著他,愉快地微笑说:

「酒是有的。」

说著,他掀开挂在墙壁的画。

被画板完全盖住,隐藏在后头的真正壁龛里,利用石墙保持著冷凉的葡萄酒,满满地盛在容器里。

2

雷奥纳多准备的葡萄酒,有翡翠颜色的清澈,味甜而浓烈。

据说是把挑选过的绿色葡萄乾燥后,使用浓纯的汁液,再经过硫磺熏蒸抑住酸味而做成的。都是刚研究出来的新技术,至于怎么想出来的并不知道。总之,是雷奥纳多自己在信上写了作法,送到农场让他们酿造的。这个男人,一旦埋头工作,吃、喝都会忘记,甚至连睡眠也不关心,但对葡萄酒还是无法忘怀。

确实是很好的酒。

连喝惯了美酒的鲁多维克,也低吟赞叹。就这样,享受著那种独特的芳香,喝完第一盏之际,似乎是有人爬上了通往工作室的楼梯。

是看到了房间渗出的光线吧。轻轻的脚步声,没有犹豫地往雷奥纳多的私人房间走来。

然后,触及生锈斗把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是清澈动人的声音:

「迟到了——,老师。」

出现的是个脸庞削瘦但美丽的女性。

还是个小姑娘的年龄。穿著最近宫廷流行,玛瑙色和碧绿色作基调的华丽衣裳。

肌肤白得宛如透明。长长的头发覆著薄纱,用朴素高雅的琥珀饰物固定著。淡褐色的眼睛。柔和丈静的表情,有著大人似的聪明样。给人的感觉,仿佛一朵洁净的花。

这个女孩——嘉琪莉亚·迦乐兰尼一看到鲁多维克后,眯眼微笑,优雅地施个礼。

「大人您好。也很久没跟您问候了。」

嘴里含著葡萄酒的鲁多维克,「嗯,嗯」地点头。

女孩比鲁多维克他们小了将近十五岁。但一有她在这里,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嘉琪莉亚是米兰朝廷以前的官员法齐欧·迦乐兰尼的遗孤。鲁多维克现在是她的照顾者,所以和雷奥纳多一样,也住在旧宫里。

因为幼年失父的缘故,她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加上天生的美貌也有关系,所以在宫廷内外,她有很多的朋友。

从宫廷里的人才录用到外交关系,鲁多维克不只一次受助于她的建言。米兰朝廷录用雷奥纳多作为宫廷技师,最先也是出于她向鲁多维克的提议。

或许是因为这缘故,雷奥纳多似乎有些下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嘉琪莉亚进来后,他变得比平常更冷淡的态度喝著酒。这个性情古怪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的艺术家,在她面前,有时不知为什么也无法冷静自然。

对待女性特别冷淡的他,也只有嘉琪莉亚才能和他面对面聊些有的没的,或是练习竖琴等等。这是任何其他人没有的特权。

「对了,雷奥纳多——,要不要也问问看嘉琪莉亚对那幅画的感想?」

忽然想到这件事,鲁多维克问说。

虽然挂在壁龛的画已经收下来,但墙边画架上的「布画」还摆在那里。看过去,依然只是覆盖著画板的斜纹花格布而已。

想到自己被欺骗了,是会生气,不过,看到有人同样也被欺骗的话,有时反而会幸灾乐祸。

「画了新作品吗?」

少女般的坦率好奇,嘉琪莉亚的脸亮了起来。

雷奥纳多含混地点个头,好像不太有兴致的样子。

「就是那边画架上的画。」

鲁多维克这么说,往旁一站让嘉琪莉亚走过去。

上前两、三步,嘉琪莉亚和画相对,然后就站著不动。虽然期待地看著她是否会靠近把盖住的「布」拿掉,但却完拿没有这样的迹象。然后。她感叹似地吐了一口气。

微笑著,嘉琪莉亚回头看著雷奥纳多。

「简直跟真的布一样呢。是『最后的晚餐』的练习作品吗?」

雷奥纳多点头,嘴角浮起苦笑。

原本等著看好戏的鲁多维克,惊讶地凝视著她的侧脸。女孩并没显出得意的样子,视线再度转向艺术冢的习作。

「怎么知道那块布是画的呢?」

鲁多维克声音有点丧气地问。

嘉琪莉亚回过头,张大著眼睛,愉快地微笑说

「不是的。只这样看的话,我会以为是真的布盖在那里。」

「可是,就算是那样,为什么你连这幅画是「最后的晚餐」的练习作品都知道呢?」

「啊,您忘记了吗?大人。老师要被任命为宫廷技师时,他写的自荐书的事。在那里头,不是也附著他画的素描的目录吗?」

「……是啊,应该是吧。」

鲁多维克含混地说。

并不是忘记了自荐书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刚好相反。如果指的是雷奥纳多那封难得写了送过来的书信的话,虽然字面敬重有礼,但内容却写得洋洋洒洒、不可一世,有些东西不仅让人觉得很难实现,而且那种自信满涌,简直臭不可闻。因为对本文的印象太强了些,反而没去注意到素描的目录。

浅浅地微笑,嘉琪莉亚继续说:

「目录里也附上了机械的设割图和人物素描等等,也有一些是关于『结』的素描。」

「结?」

「是的。老师从在佛罗伦斯那时起,就喜欢很细致地描绘『结』和『发编』,不是吗?」

「那件事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嘉琪莉亚和善地眯著眼睛说:

「因为那件事,所以我才会想,这幅画应该是『最后的晚餐』的练习作品。」

「怎么说?」

「因为结的形状不一样。」

嘉琪莉亚指著画的边缘。

用油彩画出来的「布」,左右两端的结,看起来像是布把画板包住,然后固定好的结。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仔细看的话,并不是单纯打个结而已。

「通常打结时,结的前缘总是会起一些褶皱的。但这里画的打结法是:先在布的尾端打个小结,然后稍微捏起结前面的布,塞进结里头,不是吗?如果是这种打结法的话,一直到四个角落为止,布都能呈现绷紧的状态。这是给餐桌铺上桌布时的作法。」

「喔……。」

鲁多维克听了嘉琪莉亚的说明,不禁佩服了起来。

也就是说,所画的斜纹布的花样和摺痕看起来没有歪斜,想来就是基于这种特别的打结法画的。桌布如果看起来皱纹少的话,更能凸显出它的洁净感。

「但是,用来保护画的罩布,没有人会在意有没有起褶皱,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用这种麻烦的打结法了。

嘉琪莉亚眼神淘气地看著雷奥纳多。鲁多维克「哦」了一声,说: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会想到那是画出来的布。」

「是的,大人。而且,既然是素描过好几种结的老师,当然会知道这是使用于餐桌布的打结法。」

女孩温柔地微笑说。

「因为我想老师不会只为了一时好玩,画了这种无意义的画,所以应该是什么大作品的习作。而以餐桌的情景为主题的话,当然没有比『最后的晚餐』更重要的了。」

如果明白了,道理其实很简单。

可是,仅仅观察一下,就能发现结的奇怪,并能看穿艺术家的目的,毕竟不是简单的事。嘉琪莉亚·迦乐兰尼就是有这种能力的女孩。

「所以啰,刚才还是不问比较好,伊尔·摩洛。挺无趣的,不是吗?」

雷奥纳多晃动著杯里的残酒,淡淡笑说。

「听你那种口气,一副像是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似的。」鲁多维克声音有点不高兴。

说到这个的话,雷奥纳多确实从一开始就显得不太有兴致。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那幅画骗不过嘉琪莉亚的。」

「什么?……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我的话。你就知道骗得过是吗?」

鲁多维克噘著嘴不高兴地说。雷奥纳多装作没听到。

嘉琪莉亚似乎从两人之间的气氛觉察出事情的缘由,憋著气笑著。

雷奥纳多忽然抬头看著她,改变口气正经地说:

「对了,嘉琪莉亚,你不是有事要跟我商量吗?」

「对。其实也不是什么要商量的事,而是听到了有趣的流言,想跟你说。」

「流言?」

「是的。我想你们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说完,嘉琪莉亚艳丽地微笑起来。

3

事情的缘起,和嘉琪莉亚的母亲的理财计画有关。

她的母亲——玛格丽塔·布斯蒂,也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同时代女性里少有的。嘉琪莉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受她影响最大的一个。

嘉琪莉亚的父亲知道妻子有那种才能,临死前,把大部分的财产让她继承。也就是认可了妻子处理遗产的决定权,而不是交付给变成一家之主的长子。

让人惊讶的是,即使她再婚,也允许保有这样的权利。

这想来是因为法齐欧很欣赏妻子的才能。而她确实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运用留下的财产让六个儿子受到一流的教育。

那样的她,跟女儿透露她被卷进意外的麻烦里,是前几天的事。

而这种事,是发生在不能依靠银行利息的时代。

如果是要理财,主要是对商人投资,然后分配利益。

玛格丽塔选择的投资对象是一个名叫巴哈蒙德的商人。这人主要是买卖湖泊地区出产的石材和木头,在米兰郊外有个大商行,雇用了许多工人。

「——这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听著说明的鲁多维克,望著嘉琪莉亚的眼神,说出自己的看法。

「目前因为大教堂的建设和其他水利工程,建筑材料的需求会不断增加,价格想必很快就会暴涨。令堂还真是有眼光。」

「是吗?但我母亲似乎认为,最好暂时别再增加投资。」

嘉琪莉亚表情复杂地说。鲁多维克眉头轻扬,对她母亲的决定略感意外。

「是有什么理由吗?」

「对,是因为巴哈蒙德家的名声现在不太好。不过事情其实和生意无关。」

「喔。不过,如果不是生意方面的关系,是什么原因呢?亲人方面的问题吗?」

鲁多维克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商人做生意,多多少少总会有起有落,这是很平常的。不过,巴哈蒙德家买卖的商品其实很稳当,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发生,生意是不会失败的。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有个女儿叫莱奥诺菈,听说现在是十七岁。」

嘉琪莉亚稍微端正了姿势说。

看来这才是她要说的正题。

「虽然还年轻,但听说已经是寡妇。以前嫁入商人之家,但男方在结婚不久后就去世了。」

鲁多维克点头,没显得特别讶异。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嫁女儿的话,对方应该也是门当户对有名的商人吧。

新娘和丈夫的年龄相差二、三十岁的情况,在这时代并不稀奇。所以丈夫先去世的情况也很多。丧期满了后,女方回到父母家,在那里等待再婚的机会,对这时代的女性来说,是常有的事。

「那位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鲁多维克这么问,嘉琪莉亚视线低垂点了头。

「是的。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在那女孩居丧期满后,马上就帮她找了新的结婚对象。听说这次是个宫廷的官吏。」

「哦……官吏吗?的确也是。」

他感到有点佩服了。把女儿嫁给官吏,巴哈蒙德想谋求的是生意上的方便吧。家族中如果有人是宫廷的高官,生意上有利的情报就可轻易获得,而且以后也有机会再和宫廷做生意。

「但是,莱奥诺菈小姐心里好像已经另有他人了。」

「哦?」

「我只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不知道。总之,对方似乎是个从土耳其回来的威尼斯人。好像是她在以前的夫家认识的。」

鲁多维克这下子感到吃惊了,问说:「巴哈蒙德准许了吗?」

虽然米兰现在和威尼斯签订了和平条约,但对米兰大公国来说,在柏加摩地区和米兰国境相接的威尼斯共和国,是交战了不知多少次的宿敌。更何况那人又是侗从异教国家的土耳其回来的男子,要摆脱让人觉得叫疑的印象,是难上加难。这样的对象,至少不是对巴哈蒙德的生意有帮助的人。

「没有。」

如同预料的,嘉琪莉亚摇头。

「听说巴哈蒙德先生很生气。怎么也不答应让她和那样的对象结婚。」

「想来也是啊。」

「是的。所以莱奥诺菈小姐被幽禁起来了。」

「……幽禁?」

嘉琪莉亚叹气地点头。

「巴哈蒙德先生的别墅是在郊外运河边,是贵族的旧宅邸改装的。那里有个石塔。虽然说是塔,但好像也不是很高。」

「巴哈蒙德把自己的女儿幽禁在那里吗?」

「是的,大概两个月前开始。因为莱奥诺菈小姐等待著半年后要和她自己选择的未婚夫结婚,所以看来是想把她关到那时为止。」

「这样做确实是太过分了……」鲁多维克皱眉说。

「可是,巴哈蒙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瞭解。一个因为父母反对,连陪嫁金也没有的女孩,在夫家会变得不幸,这是可以预见的。所以他或许觉得,与其让女儿就这样私奔,还不如乾脆关起来好些。」

「是啊。」虽然说了赞同的话,但嘉琪莉亚的眼神却是难过的。

在这时代,上流阶层家庭的女儿,能和自己希望的对象结婚的情况其实不多。这事嘉琪莉亚比谁都更瞭解。

「但是,巴哈蒙德先生为她挑选的结婚对象,名声也不人好,而且年龄也和她相差很多。大家都这么说,挑选那个对象几乎就只是为了商业利益。」

「原来如此,明白了。」

鲁多维克手一摆,打断了女孩的话。

嘉琪莉亚有些不解地歪著脑袋。

「也就是说,大家觉得巴哈蒙德先生的作法太恶劣,对他评价不太好。所以令堂对投资一事也犹豫著。」

鲁多维克认为,扼要说来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嘉琪莉亚特地跑来说的,其实是很平常的世俗流言。

这和西梦内塔·维斯普奇还有朱利亚诺·德·梅迪奇两人,因为不道德的恋爱,无法结为连理而早逝的传说性悲剧相比的话,是格外的一桩小事,但也不能说不是悲伤的恋情。总之,这些都是世间女性们喜欢谈论的话题。

但不知为什么,嘉琪莉亚一副高兴的样子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大人。巴哈蒙德先生结果还是没办法叫女儿和他挑选的对象结婚。」

「哦,为什么?」

「闲为莱奥诺菈小姐失踪了。」

「失踪?」鲁多维克讶异地皱起眉头。「可是那位小姐是被关在塔里的不是吗?是谁放她逃走的?」

「不,不是这样的。」

像是故弄玄虚似地,嘉琪莉亚微笑了起来。

「幽禁莱奥诺菈小姐房间的门,从外面用很坚固的横木闩上了,是为了关她才新做的。配上的锁,也是商行仓库用的那种,钥匙只有巴哈蒙德先生才有。」

「这真的跟监牢一样。那么,饮食等等是怎么处理的?」

「门旁有个小洞,就从那边递进去。当然,小洞没有大到可以让人爬出去。」

「不能从门出来吗?」

「没办法。而且,听说锁和门都没有被撬开的痕迹。」

「这样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窗户溜出去了。」

说著,鲁多维克又皱起眉头。

「该不会连窗子也弄成铁窗吧。」

「没有。莱奥诺菈小姐也不是罪犯,倒还不至于那样。」

嘉琪莉亚苦笑说,眼睛瞄了一下自己身旁的窗户。

「那个房间只有一个窗户,但听说可以自由打开,眺望窗外。」

鲁多维克轻耸肩膀。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那位小姐就是从窗户逃出去的啰。也不是很高的塔,不是吗?」

「是的。但是,那是指跟大教堂的尖塔比较的话。听说,关莱奥诺菈小姐的塔,是差不多一般建筑物的四楼那么高。」

「到地面,估计至少有二十个手臂长。」

鲁多维克托腮的手抚摸著下颚。这样的高度,要安全无事地跳下去,实在不太可能。不管女性的身体怎么轻柔,这样的高度还是办不到。

「的确,以女生的力气,要从那里逃出去,是很困难。但是,如果使用绳子的话,总还是办得到,不是吗?」

「不,那个塔原本是用来收藏贵重物品的仓库。虽然称不上是城堡,但听说要从外边侵入是很难的。而要从里头出来,想来也是同样的困难吧。」

「是因为找不到能轻易系上绳子的地方,是吗?」

鲁多维克喃喃说。女孩点头。这么一来,鲁多维克也瞭解了。

怪不得大家也会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而骚动了越来。

「而且,就算莱奥诺菈小姐是利用绳子逃走的,她有什么理由得隐去痕迹呢?」

「听你这么说,也觉得难以理解了。真的没有痕迹吗?」

「听说是这样,如果是使用了钩绳之类的东西,下了塔之后,也还能收回,但墙壁上却没有使用过这些东西的痕迹。」

「说的也是。的碓很古怪,让人觉得毛毛的。」

鲁多维克不知不觉之间,被嘉琪莉亚的话影响,心里开始不安了起来。

从被幽禁了的房间里一个人忽然消失。而且是做不了粗活的富家千金,连绳子也没用,就这样从幽禁的塔上不见了。逃走的目的可说是很清楚,但使用的方法却像是带有什么魔法似的,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嘉琪莉亚使个眼色,看似愉快地笑了。

「奇怪的事还有呢。」

「什么?」

「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那个房间,听说里头画了画。」

「画?是素描吗?」

看著越感困惑的鲁多维克,嘉琪莉亚淘气地微笑。到现存为止一直默默喝著酒的雷奥纳多,一下子被勾起兴趣似地看著她。

「房间里头的墙壁,是用灰浆涂得白白的,不过有一面墙上画著画。」

嘉琪莉亚或许是想表示那是一幅很大的画,把两臂也张得大大的。

「画的是什么?」雷奥纳多问。

「风景。」

「风景?从塔窗看得到的风景吗?」

鲁多维克觉得无趣地哼了一声。

很杀风景地被关在塔里那么多星期,看到的只是窗外的景色。为了排忧解闷,画画那些风景,想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只是那样,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但不是那样。」

嘉琪莉亚斩钉截铁地说。细瘦的身子转过来,手按著背后的墙。

「塔的窗户是开向米兰郊外那一侧的,但莱奥诺菈小姐画的景色,却是另外一边,也就是被墙挡住,不应该看得见的米兰城市的景色。简直就像足看穿墙壁,画了从墙壁对面延伸出去的景色。」

「嗯。……」

鲁多维克含混地应昔声。虽然听了说明,也下暸解有什么奇怪的。只有雷奥纳多脸上浮现严肃的表情。

「当然,莱奥诺菈小姐是没有学过绘画之类的。」

像是要抢在鲁多维克发出疑问之前回答,嘉琪莉亚这么说。

「不过,据说那幅尽好得让人吃惊。就像是实际看著,画出来的写生画一样。而且,那幅画甚至还花了从塔上可以看到的野蔷薇斜坡。」

「野蔷薇?」

突然听到这个词,智多维克一下子没会意过来。

「啊…那种带刺的矮树丛吗?画了这个,又有什么问题呢?」

智多维克讶异地问。雷奥纳多「哼」一声笑说:

「你不觉得有趣吗?伊尔·摩洛。」

「有趣?什么有趣?」

「你想想,为什么看了那幅画的人会注意到画了野蔷薇呢?如果是从高塔窗户看出去的远处景色,这样画成的风景画。应该不会把细小的刺也画进去吧。」

「应该是不会,不过……」

鲁多维克嘟著嘴思考起来。如果确实有野蔷薇茂密丛生,从远处也只看得出是矮树丛吧。而不是画家的富家千金,她的不成熟的画,更应该只会画了那样。

「啊……是花!」鲁多维克抬起头来。

雷奥纳多看着他,慎重地点个头。

「应该是吧,野蔷薇的白花,小小的很多一齐开放。壁上的那幅画应该有画出来吧。所以看了那幅画的人,才会注意到是画了野蔷薇。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更奇怪了。」

他说的「奇怪」,指的是什么呢?鲁多维克想了想,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野蔷薇开花的时候是在初夏。今年的话,是刚刚一个月以前的事。但住那时候,莱奥诺菈小姐应该已经被关在塔里了。」

「嗯?……」

「所以,莱奥诺菈小姐应该不知道那里的野蔷薇开著花。但她的画却画著野蔷薇花。也就是说,她的画并不是根据她被关在塔里以前的记忆画的。所以,只能说是看到了没有窗户那边的塔外景色——你要说的就是这个,是吧?嘉琪莉亚。」

「是的,老师。」

听他这么说,嘉琪莉亚高兴地微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看到了没有窗户那边的塔外景色。也就是说,那个塔有其他人不知道的暗门之类的,对吧?」

鲁多维克拍膝说。

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房间里,在面向米兰城市、没有窗户那一边的墙壁某处,有个通向外头的暗斗,这么一来,如同看到实物而准确画出来的画,还有她偷偷从石塔逃出去的方法,也都能得到解释了。既然是贵族建造的老宅邸,会留有这样的装置,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是的。巴哈蒙德先生看来也是这么想。他一边命令商行的人去追查她的去向,同时也派了几侗人在房阀里查看了。」

「结果呢?」

「已经知道莱奥诺菈小姐是和那个威尼斯人一起越过边境离开了。但是,却找不到房间里有什么逃跑的通道之类的。」

「什么?!」

怎么叫能!鲁多维克不敢相信。

房间是在塔的上方,应该不会很大才对。再怎么巧妙的暗们,也不可能好几个人都找不到。

「这……听起来真让人觉得毛毛的。」

凝视著嘉琪莉亚,鲁多维克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千金小姐的突然消失,留下难以理解的画……。这些甚至会让人怀疑,那个塔简直是笼罩著什么怪诞的魔法。吹进来的夕风让人发冷,鲁多维克拉紧衣领,身体忽然颤了好几下。

「是啊。」

嘉琪莉亚点个头,像是同意鲁多维克似地,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巴哈蒙德先生的手下里头,也有人谣传说,莱奥诺菈小姐懂得什么魔法。所以巴哈蒙德先生才会只因为女儿不愿意结婚,就把她幽禁起来,想必也是本来就预料到了什么……。」

「就算有人会那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鲁多维克喃喃说,声音听越来有点苦涩。

「如果已经有那样的流言传来傅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说,巴哈蒙德先生的女儿是女巫,那就麻烦了。更糟糕的是,又牵扯上一个从土耳其回来的威尼斯人。要一般人不联想到怪诞的魔法,恐怕很难。」

「是的。实际上,那样的说法已经开始流传了。所以事隋的种种才会传到我母亲耳里。」

嘉琪莉亚说完,一脸尴尬。毕竟,这种事当作闲聊还满有趣,但麻烦落到自己母亲头上,也不是她希望的。

「巴哈蒙德先生现在的风评不太好,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看来总算瞭解了,鲁多维克很不愉快地嘟囔著。

像米兰这样的城市,很少有类似阿尔卑斯山以北的那种愚蠢的宗教审判。这是因为离教廷不远,对教会的腐败情况也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如此,但亲人里头要是出了个女巫,也足以让整个家族的名声不好。

「而且,其实另外还有对巴哈蒙德先生不好的事发生。」

「不好的事,是说看来会变成跟女巫的谣传有关的事吗?」

鲁多维克苦著脸问说。

「对。我说过,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塔只有一个窗户,听说东西就正好放在那下面。」

「东西放仕那下面?」

「对。一只羊。」

「……羊?」

鲁多维克嘴巴张得大大的,看著嘉琪莉亚。

她露出少有的猾豫样子,两眼低垂,然后压低声音说:

「莱奥诺菈小姐消失的那一天,被分尸成一块块的羊,血淋淋地放在石塔的正下方。」

4

漫长的黄昏接近尾声,窗外逐渐暗沉下来。

不知不觉之间,鲁多维克先前有点微醉的脑子,现在也完全清醒了。看到杯里的残酒,他一口气喝下。

雷奥纳多闭著眼睛,任由夕风吹散长发。

嘉琪莉亚一言不发,等著看谁先打破沉默。眼神里充满了女孩性情的好奇。

「怎么说都是奇怪的事。」

鲁多维克故意大声说,看著一言不发、闭著眼睛的艺术家的侧脸,鲁多维克故意大声说。

「你觉得怎样?雷奥纳多。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什么特别……」

张开眼睛,雷奥纳多说,语气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鲁多维克嘟著嘴说:

「『没什么特别』,是什么意思?」

「是说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什么?」

鲁多维克一副「说来给我听听」的眼神看著雷奥纳多。

雷奥纳多似乎觉得烦,一边的眉毛扬起,勉强开口说:

「是啊。首先,可以想得到的是,那些流言或许只是谣言而已。」

「你是说,实际上不是什么奇怪的失踪是吗?」

鲁多维克瞪大眼睛,和身旁的嘉琪莉亚面面相觑。

「是啊。其中缘故,思考起来有两种可能。」

「嗯?」

「一种可能是,那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造的谣。」

「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鲁多维克满脸错愕看著雷奥纳多。

「岂有此理!那不可能。名声小好,麻烦的可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哦。」

「没错。但是,如果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呢?」

「什么意思?」

「譬如说,他后来又后悔要把女儿嫁给那个官吏。」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改变口气说:

「挑选那个官吏,原本是指望会带来生意上的利益。但如果是自己这边悔婚的话,恐怕会对以后的生意造成不好的影响。不过,如果是新娘失踪的话,巴哈蒙德先生自己也可以说是受害者。这样比起悔婚,不是比较不会为难吗?」

「嗯……。」

鲁多维克一边把玩著手上的酒杯,一边思考著。

宫廷的官吏是有派系的,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很厉害。譬如说,他为女儿挑选的结婚对象,现在忽然失势了。这么一来,巴哈蒙德先生会想取消婚约,也不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虽然想让女儿和他结婚,但却办不到的情况呢?」

雷奥纳多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譬如说,莱奥诺菈小姐已经死了。」

「死了?」

「对。如果说,她对自己的境遇感到绝望,她可能会选择自杀。」

「这……。」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思考著。一旁的嘉琪莉亚,肩膀轻颤了一下。

雷奥纳多还是声音冷淡地继续说:

「光是自杀一事,对基督徒来说,就是不能容许的大罪。如果是因为父亲把目己的女儿关起来而逼死了她,那问题就更大了。他想当然会找理由来隐瞒事贾,不管这理由是不是很牵强,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鲁多维克心想。

雷奥纳多说的,让他突然觉得是真的。

「这样的话,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羊的尸体被放在窗户下方。莱奥诺菈小姐从石塔跳下后,发现她尸体的人,只能很快地把尸体搬走,但却没办法把血迹洗乾净。」

「所以为了掩盖那女孩的血,又特地在上面洒上羊血是吗?……」

鲁多维克这么嘟嚷一句后,沉默不语。

对于雷奥纳多的话,他想不出有理的反驳。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就没汁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想起来让人觉得不舒服而已。

「虽然是这样,但现在说的,也是想像中最坏的可能性而已。要想像成完全相反的结果也不是不可以。」

像是戏弄认真思考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微笑继续说:

「譬如说有人想要破坏巴哈蒙德先生的声誉,于是散播了那样的谣言。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嫌疑的就变成那个威尼斯人了。

「那个从土耳其回来的男人吗?」

鲁多维克喃喃问说。雷奥纳多轻轻点个头。

「他带走了巴哈蒙德的女儿后,利用她现在在自己身边一事,捏造出这种谣言。至于目的,想像得到的有很多种。如州说,为了报复巴哈蒙德不允许女儿和他结婿;或者,他也可能是巴哈蒙德生意对手家里的人。」

「的确。会因为巴哈蒙德的评价不好,而得到利益的人也是有的。」

鲁多维克钦佩地低声说。雷奥纳多闭眼,淡淡地笑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于莱奥诺菈小姐一开始就没被幽禁过。所以,说起来还是没什么奇怪的事。」

「说的也是。」

鲁多维克长长吐了一口气。虽然先前的沉重心情已经消失,但还是无法完全放心,因为觉得雷奥纳多的说明态度有点怪怪的。

「可是,老师并不相信是有人造了谣,对吧?」一直没说话的嘉琪莉亚,突然问说。对于她思绪清楚地指出来,雷奥纳多不禁苦笑。

「是啊。就算是有人造谣,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石塔房间的墙壁上,会留有那幅画。如果是为了要造成好像使用过魔法的迹象,也大可不必特地去画那种麻烦的画,其他方法多的是。」

雷奥纳多淡淡回答,但眼神里闪烁著愉悦的光芒。

「这么说,那女孩毕竟还是被关在塔里,然后画了那幅画,是吗?」

鲁多维克困惑地问。雷奥纳多优雅地点个头说:

「应该是这样。」

「等下。这么说,实际上是有从塔里逃出去的方法啰。还是那女孩自杀了?」

「这可就不知道了,伊尔·摩洛。我又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塔。不过,要从塔里逃出去的方法,也不是想不到就是了。」

「什么?」

看著身体不禁往前倾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悠哉地微笑起来。

「我只是说想得出方法。实际上她是不是用了那些方法,我并不知道。老实说,对于逃出石塔的方法,我并不感兴趣。」

一副像是要岔开话题的样子,让鲁多维克气得牙养痒的。

「就算真的使用了魔法,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位小姐的画倒是让我感兴趣。嘉琪莉亚,你所谓的有趣,也是因为有那幅画的缘故吧?」

嘉琪莉亚以文静的笑容代替回答。鲁多维克不禁讶异,因为他怎么想,也觉得逃出石塔的方法比一个素人的画更重要。

「如果能的话,我想实际看看那幅画。」

雷奥纳多一副发呆出神的语气说。

「我早就猜想您会这么说,其实,我已经请我母亲转达了。」

嘉琪莉亚有点得意地微笑起来。看著她,雷奥纳多的嘴角也略略上扬。

「请她转达巴哈蒙德,让我们看看他的别墅是吗?」

「是的。因为让他名声不好的原因——那些留在石塔的谜,毕竟谁也无法解释。能请到不但精通绘画,也精通建筑的老师您去调查,听说他也觉得像是有了依靠似地,非常高兴。

「是吗?那就明天立刻去打扰吧。」

雷奥纳多爽快地说。嘉琪莉亚像是理所常然地点头。看来两人是打算一起去。

「我也去哦,雷奥纳多。」鲁多维克语气有点不高兴地说。雷奥纳多感到有点意外,转过身来。

「这倒无妨,伊尔·摩洛。不过,扔下公务没关系吗?」

「无妨。你是宫廷技师,所以我去监督,也算是公务。」

鲁多维克冠冕堂皇地说。然后,嘟囔了一句,才道出真心话。

「反正,听了这样的事情后,心里会惦记著,也无心公务了。」

傍晚夕暗的窗边,响起著嘉琪莉亚花枝招展的笑声。

然后,他们决定明天正午出发。

5

沿著高大阴郁的城墙前进,他们通过南边的提奇内瑟门,出城而去。

拥有精锐军队的米兰公园,领土内的治安并不坏。尽管如此,要去城市外面,再怎么大胆的鲁多维克,也还是得带著护卫。结果,也就变成一支骑兵队前呼后拥的夸大队伍。因为不是正式的公事,所以算起来人马还是少的。幸好,同行的雷奥纳多和嘉琪莉亚,并不是什么胆小的人。

巴哈蒙德的别墅在郊外的运河边。

因为原本是贵族所有,所以想像起来,应该是那种绿色庭园围绕的幽雅山庄,但实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

褐色的砖造建筑,小而整洁,如果不是后面有城寨式的附楼,看来和富裕的农家没什么两样。从大门通往宅邸的路,几乎没什么整理,让人感觉就像是自然踩踏出来的硬实的兽道。

宅邸的正面,石墙环绕。不过,单单从马上就轻易能看到里面。后院只有木制的栅栏围篱,谈不上有什么防卫,大概只是为了防止家畜逃跑而做的,看来连女性也能简单地翻越过去。

只有临著运河的码头还像样,但从那里展延开来的庭园却是凄草荒芜。

破落的草坪角落,随意堆积著开采来的石材和木头,周围是来来去去匆忙的工人。虽说是别墅,但看来也不是个人的避暑场所之类的,而是完完全全作为商行的一部分在使用。

「大人!欢迎欢迎!」

迎接鲁多维克他们的,是个发福的中年女性。晒得黑黑的脸,有著深深的皱纹,不过细看的话,是张亲切、讨人喜欢的脸。

一看到从马车下来的鲁多维克,她像是被电击了似地停住脚步。

「家主吩咐我招待你们——。真是太好了,欢迎你们来这里。」

「无妨。是以私人身分来的,放轻松即可。」

制止想要跪拜行礼的妇人,鲁多维克说。

妇人惊愕地抬头仰视鲁多维克,但随即讨人喜欢地笑了开来,露出白净的牙齿。那种优闲、与世无争的农村居民的自爽态度,让鲁多维克心生好感。出入宫廷的女官们,想来是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

从马车下来的嘉琪莉亚,用她一向温柔亲切的语气询问妇人。

「是的。我叫安娜。从小姐一出生起,就一直服侍她。」

妇人这么说,一副觉得晃眼似地看著嘉琪莉亚。或许是因为嘉琪莉亚的年龄和她服侍多年的小姐差下多,让她感到彷佛又看到了小姐一样。

「莱奥诺菈小姐失踪那天,你也在这宅邸吗?」

「是的。特别是家主把小姐关在塔里后,一直让我做照料饮食、陪她说说话的工作。这是因为小姐对其他佣人无法信任的缘故……。」

安娜表情哀伤地说。

「是啊。被亲生父亲关在这种地方的话。」

嘉琪莉亚喃喃说,两眼仰视高耸住上方的四角方塔。

鲁多维克也随著她的视线望过去。

对于看惯了米兰市街的人,这个塔并没什么惊人的高度。但在周遭宁静的景色中,石塔明显地耸立著。

这个宅邸还残留当时贵族山庄面貌的,实际上大概只有这个塔了。

正因为是作为放宝物的仓库,看起来建造得非常坚固。塔墙上,看不出任何可以攀登抓手的地方。斜陡的屋顶上,也没有可以系绳子的可能。

最上一层的四方形房间,比塔的墙面凸出许多,这样可以有效地防御入侵者攀登上去。反过来说,房里的人也无法沿著墙壁爬到塔下。

悲伤可邻的小姐,之前就是被幽禁在那个房间里吧。

「画了画的房间就是那个吧。」

最后从马车下来的雷奥纳多,仰视石塔,轻松愉快地说。

「是的,大师。」

看著他的身姿,奶妈再次以毕恭毕敬的声音回答。

雷奥纳多停住脚步,目不转睛看著奶妈的脸。似乎是注意到她毫不犹豫就称呼自己大师。然后,他轻拍手掌说:

「啊,你是玛建塔门附近铁匠师傅的姊姊。」

「对。打铁铺的多梅尼克是我弟弟……您还记得?」

「有一回送了找农场采收的水果,是吧。做骑马像的模型时,你弟弟帮了我不少忙。」

「不敢当不敢当!弟弟听到了也会很高兴的。」

看著一副诚隍诚恐模样的奶妈,雷奥纳多淡淡微笑。

通常对人冷淡的他,这次态度特别亲切。

这或许和奶妈的容貌也有关系吧。

就算脸不漂亮,但容貌让人印象深刻的人,是雷奥纳多喜欢的。当然,这是指作为绘画的题材而言。

「能不能马上让我们看看房间?」雷奥纳多问。

「是。这边请。」

奶妈使劲点个头,像蹦跳似地开始往前走。雷奥纳多看著一直楞在那里的鲁多维克他们,讶异地问说:

「怎么了,不去吗?」

「喔,是啊,走吧!」苦笑著,鲁多维克也跟了上来。嘉琪莉亚不知为什么鼓起脸颊,盯著雷奥纳多看。

「说是什么讨厌女人,看来老师很懂得对待女人嘛。」

声音彷佛闹别扭似地嘟囔著。

石灰岩的塔,看来像是和宅邸的主体切割开来一样。

里头,散发著石造建筑物特有的寒气。

底层的部分,似乎已经变成小礼拜堂。仍有残留的香味,看来现在也还实际使用著。

打开一扇看似很重的木板门后,长长的回旋楼梯往上延伸。

不平整的石头墙壁,没有窗户,所以即使是白天,没有灯火的话,也几乎暗得无法爬上楼梯。或许因为如此,回旋楼梯更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一样。

「我听说这里是别墅,但看来却有相当多的仆从住在这里。」

为了调整一下情绪,鲁多维克开口问说。

「是的。这宅邸原本是给城门关闭时,抵达的货船船员休息和放货物的地方。」

奶妈声音响亮有礼地说明。

虽然楼梯陡峭,但她以习惯了的脚步往上走。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服侍被幽禁的小姐,在这里走上走下,看来无论如何是真的。

「不过,现在想在这里过夜的工人少很多了。就算得另外付钱,他们也觉得投宿在运河附近的酒馆比较好。」

「是因为这里的小姐失踪的缘故吗?」

「是。」就连开朗的奶妈,声音也沉重了起来。

「如果只是小姐不见的事倒也没关系,但有人看到碎裂的羊尸,那就很不寻常了。」

「听说也有人听到奇怪的叫声。」

嘉琪莉亚接著奶妈的话说。鲁多维克讶异地问道:

「奇怪的叫声?」

「是的……。也有人说,听到兽类的呻吟声,或是远处的狺叫声,类似那种低沉的声音,在小姐消失的那晚,持续了好一阵子。」

奶妈如此说,语气显得不太想谈这件事隋的样子,或许她也觉得害怕吧。

「会不会是那只野兽攻击了羊?」鲁多维克心里半信半疑地问说。想想,真是让人发毛的事。

「怎么说呢?…说不定是那样,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有那样的野兽在这附近出现过,而且也没看到什么兽类的足迹。」

奶妈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是不想继续谈这件事。然后她停住脚步,已经来到最高一层楼的房间了。

「这间就是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房间吗?」

鲁多维克喃喃说,仔细看了看那扇似乎很坚固的门。

门的样子和嘉琪莉亚说的几乎一样。

整个用铆钉钉紧的厚木门。门旁石墙有个像窥看窗的小洞,从那里可以把食物等等送进去。不过,因为只是人的头部勉强能穿过的大小,就算是小孩要从那里爬出来世很困难。

「这个斗闩,没有锁上是吧?」

「小姐不见了那天,家主亲手打开的。那时,谁也没想到小姐已经从房间逃走了。因为一直没声音,所以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喔,所以巴哈蒙德也著急地打开房门,进去看看。」

鲁多维克一副瞭解的样子嘟囔说。那时,这个刚毅的奶妈应该也是很焦急吧。然后和巴哈蒙德进了房里一看,两人想必都楞住了。

「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呢。」

雷奥纳多只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他看的是木闩的底边。

木闩在拴上、拉开时,常会和余属零件摩擦而受损。雷奥纳多指的是没有这样的痕迹。

这根木闩安装了之后,几乎就没有拴拴开开。

「家主为了关小姐,叫人新做的,所以实际上只用过一次而已。」

奶妈解释完后,把门打开。

鲁多维克发出一声「喔!」

比从外边想像的宽敞很多。一间整洁的房间。

在一边的墙上,有个较大的窗,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

墙壁涂抹上雪白的灰泥,或许是因为这缘故,房间让人感觉还是宽敞的。

虽说是幽禁,但或许是不想让女儿觉得空间太小不舒服,所以也只陈设了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具。像是带有宝盖的大床那类的东西,都没搬来这里。虽然如此,生活上所需的家具还是齐备的。

只是每件家具都硬是被推挤到房间的四个角落。

从地板上留下的拖曳痕迹看来,似乎是那女孩自己这么做的。

这样的房间摆设,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因为家具堆聚墙边,给人那种更加要强调出仅有的一扇大窗的感觉。白色的棉布窗帘,在风中飘舞,非常显眼。

让房间显得更为凄清的是,画在墙上的风景。

和窗户相对的那一整面白墙上,灰色的炭,画出满满一幅的风景画。

里头的风景,和从窗户看得到的景色完全不同。的确,如果画了画的这面墙壁有窗户的话,看到的应该是这样的风景。

米兰是平原上的城市。

远处,是霞雾蒙胧的山棱、波光粼粼的运河流水、看上去很小的城墙,以及从那里可以看见的大教堂屋顶。近处是展延开来的田园风景,盛开的夏花,包括野蔷薇等,细致惊人地呈现出来。

绝不是很好的画。

笔触蹒跚不稳,修改了好几次的画面,蒙上一层铅灰的颜色。

可是,并不是那种很外行的素人画。远景霞雾蒙胧的情景、精确的远近感等,是中世纪以前的画家无法如实呈现的。

完全让人感受不到宗教性或哲学性的主题。

只是描绘了映入眼帘的风景而已。

画在一整面墙上。

莱奥诺菈小姐想必身材娇小。墙的上方仍留有一大片空白。

虽然如此,在她的手能触及的范围里,可看出她呕心沥血似地那么画。

那种惊人的执著,可以从画面感觉得到。

雷奥纳多想看这幅画的理由,鲁多维克现在总算也瞭解了。这幅画,隐约有什么地方和他的画相似。

但是,莱奥诺菈画的东西,照理说,从幽禁的塔俯视下去,应该是看不到的。

「哇,了不起——一时之间震慑住的鲁多维克,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啊。」

雷奥纳多喃喃说,似乎很满足的声音。

「如果把艺术家在创作时的心境称为疯狂,那么。这真的是画出了疯狂——值得一看的画。」

「是不是因为被幽禁著,而画出憧憬那种世界的心情?」

凝视著画,嘉琪莉亚问说。

雷奥纳多默不作声,完全没回答。鲁多维克心想。恐怕是这样吧。这不是普通人能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画得出来的画。巴哈蒙德的仆从看到这幅画后,会觉得是带有魔法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再看下去会觉得难受,鲁多维克移开视线。

「不过……就这个房间的构造来讲,确实是看不到像暗道这样的东西。」为了重新振作起来,他吐口气,喃喃说。

抹上灰泥的墙面没有接缝。如果墙面有什么装置,是很难隐藏得让人无法发现的。地板和天花板也没有那种迹象。

如果有那样的东西,巴哈蒙德会是最先发现的人吧。

「羊的尸体就是被放在这下面吗?」雷奥纳多从窗户探头出去,问奶妈说。

「是的。手脚被切断,内脏被拉出的悲惨样死在那里。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羊……。」

奶妈声音难过地同答,想起那时的情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鲁多维克也凑到窗边来。

虽然刚才从外面看时,没这种感觉,但从这上头看下去,确实是满高的塔。俯看下去,地面很有一段距离,让人会有头晕目眩不舒服的感觉。

窗子的下方,是后院的花床,看来也当作菜园使用。

为了不让家畜乱踩,围著老旧的正方形木栏。

是这房间一半大的小菜园。

雷奥纳多看著下面,唇边似乎浮现淡淡的苦笑。

「看出什么了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板著脸问。

实际来看了塔后,困惑反而加深。墙上的画,并不是为了捏造无聊的流言而画出来的东西。从塔上逃出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来。

羊仔被杀死的事实,不管愿不愿意,让人联想到「祭祀牺牲」这样的字眼。

这么一来,甚至觉得巴哈蒙德的女儿也许真的是女巫。

但雷奥纳多并没有回答鲁多维克的问题。

浮现惯有的嘲讽笑容,转身对著奶妈,问说

「此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

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奶妈显得很惊讶。

「你说到之前为止,你的工作一直是在照顾莱奥诺菈小姐,可是她现在已经不住了,照理说,巴哈蒙德先生应该不会再继续雇用你了吧。」

「啊,是说这个啊。」

或许是瞭解了为什么这么问的意图,奶妈回复那种天生开朗的表情,直爽地笑了。

「这我并不特别担心。我也没有家人,工作勤快是我唯一的优点,一个人,哪里工作都可以吧。」

「哪里下作都叫以?」

雷奥纳多模仿她的口吻说。奶妈觉得奇怪地歪著脑袋。

「那么,如果你有空闲的话,有没有心情去一趟威尼斯?」

雷奥纳多淡淡地说。奶妈一时之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瞪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仰头直看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皱眉,嘉琪莉亚也是,两人诧异地相对而视。

「我还在佛罗伦斯的时候,在老师的工作室塑了一尊骑马像,听说后来摆饰在威尼斯的广场。但实际摆饰那里的样子,我并没看到,市民的评价我也不知道。我一方面想和当时在威尼斯认识的好友联系,也想找个能信赖的人顺便帮我看看塑像的情况。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我会很感谢的。」

「但是……」

「啊,当然,通行证和旅费不用担心。这边的摄政大臣,会很高兴帮你解决的。」

「什么?」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鲁多维克一时不知所措。

「喂,雷奥纳多……,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伊尔·摩洛,办不到吗?」

「什么话!要说办得到办不到,常然是轻易办得到,可是……」

「那就麻烦你了。」

雷奥纳多断然说。虽然还是平时那副轻松戏弄的口吻,但又隐约很认真的样子。鲁多维克没再说话。

「大师…… ,您……。」

一直楞在那里的奶妈,声音沙哑地说。手脚发软似地跪了下去,像在祭坛前祈祷一样,两手合起。

雷奥纳多什么也没回答,佯装不知,眺望著窗外。

「谢谢您!谢谢您!」

流著眼泪,奶妈一次又一久地点头说。

远处郊外的风景,被幽禁的女孩那时凝望的白色的阳光,正美丽地照耀著。

6

从巴哈蒙德的别墅返回时,阳光已经西斜。在马车中,时间也过得很快。

从左边的车窗望出去,能看见米兰的城墙。在运河沿岸吹来的凉风中,鲁多维克两臂交叉,绷著脸闷不吭声。

雷奥纳多闭著眼睛,无言地让马车摇晃著自己。淡淡微笑的表情,享受著重现在眼帘里的塔壁上的画。

嘉琪莉亚也是沉默不语。不过,她的情况像是正等著机会开口说话的那种气氛。两手握住放嘴唇前,眼球上翻观察著鲁多维克他们。动作有些可爱,很像她养的那只被她称为朋友的白貂。

不耐这样的沉默,最先开口的终究还是鲁多维克。

「是怎么一回事?雷奥纳多。」

像闹情绪似地尖著嘴,粗暴地说。

邻座的嘉琪莉亚,吓了一跳似地,肩膀一缩。木制的车轮弹开石头,马车稍微不自然地晃动著。或许是连马也吓了一跳。

「用不著那么大声!听得见,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若无其事笑著。终于把眼睛张开,看著他。

「是什么事?你在生气什么?」

「别装傻。是先前奶妈的事。」

夸张地摇头,鲁多维克说。

「如果她去威尼斯的话,是帮你一个忙。这是骗人的吧。你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啊,那件事吗?」

雷奥纳多显得不感兴趣的样子,又轻轻闭上眼睛。

「那只是帮人一个忙。」

「帮人一个忙?」

「是的——。当作让我们看了那么出色的画作的感谢礼。这么点小意思,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然后张开眼睛看著不高兴的鲁多维克。

「别现在才跟我说,给了她旅费,你觉得可惜,伊尔·摩洛。那些钱,你从巴哈蒙德那里抽个税,不就补过来了吗?」

「太任性了!」

鲁多维克焦躁地咂嘴。雷奥纳多还是同样的表情继续说:

「而且,嘉琪莉亚,你可以转告令堂,巴哈蒙德名声不好的事,不会持续很久的。如果想要投资的话,不用特别在意这件事。」

「什么?」

嘉琪莉亚眨眨眼,是真的感到吃惊的样子。

「是……怎么一回事?老师。」

「就是说,不管是莱奥诺菈小姐的周遭,还是那栋别墅,不会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了。所以流言也不会持续很久的。除非是巴哈蒙德自己把生意搞砸,那又另当别论,但因为名声不好的关系导致投资失败,应该是不会的。」

雷奥纳多淡淡地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想睡的缘故,声调听起来没什么高低起伏。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肯定?」

鲁多维克急躁地问。雷奥纳多叹口气,端正一下姿势。

「她就是犯人喔。」

「犯人……她?那个奶妈吗?」

「对。」

声音冷淡。也没有责备的口气。

「让莱奥诺菈小姐偷偷逃出石塔的,半夜里听到的像野兽的声音,把小羊分尸一块块放在院子里的,全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鲁多维克声音不禁颤抖。难道说,巴哈蒙德的女儿不是女巫,那个奶妈才是?

「想也知道,她是希望莱奥诺菈小姐能幸福吧。」

「幸福?离家出走,到异乡的男人那里,这叫幸福?」

「我想,这得让当事人自己来决定……」

雷奥纳多不知为何凝望著远方,点头说。

「对了,伊尔·摩洛。还记得宙克西斯的故事吗?」

「宙克西斯?那个画了葡萄,把鸟吸引过去的古希腊画家?」

「对。其实那故事还有下文。」

「哦?不下不……等等,现在不是讲那故事的时候。」

「你先听嘛!后来,宙克西斯画了拿著葡萄的小孩。」

「嗯?」

「结果,鸟还是聚集到葡萄那里。宙克西斯看了很感叹。」

「感叹?」

鲁多维克觉得讶异,眉毛上扬。

「为什么?不是把葡萄画得很巧妙,连鸟的眼睛都骗过了吗?」

「是啊。但宙克西斯终究只是把葡萄画得很巧妙而已。如果把人也画得同样巧妙的话,鸟应该也会害怕画中的小孩,而不敢靠近才对。」

「喔……。」

鲁多维克低哼一声。雷奥纳多微微一笑说:

「不过,宙克西斯最后是把葡萄涂掉,留下画得不是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小孩。」

「为什么?」

鲁多维克这下真的很困惑了。

「那才是艺术,伊尔·摩洛。宙克西斯舍弃了表面上看起来很巧妙的东西,选择了意义更为深刻的作品。」

「喔……。你的意思我懂了,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缓缓吐口气,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说,莱奥诺菈小姐认为,与其拿著父亲给的一大笔陪嫁金,嫁给父亲挑选的对象,还不如自己一人去所爱的男人那里,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要这么解释也可以吧。」

雷奥纳多一副不在乎的口吻回答。嘉琪莉亚吃吃地笑。鲁多维克哼一声又说:

「可是,把那个奶妈打发到威尼斯,是因为她用了怪诞的法术把那女孩送出米兰吗?」

「怪诞的法术?怎么会!不是喔,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不禁苦笑。

「我让那个奶妈到威尼斯,是为了莱奥诺菈小姐著想的。她那样逃到异乡男人身边,心里一定会寂寞的。如果有贴心的奶妈和她在一起的话,会觉得比较有依靠,不是吗?幸好,那个奶妈看来也希望去服侍莱奥诺菈小姐。」

「嗯……。」

觉得两人讲得不太搭嘎,智多维克心里不高兴地皱著眉头。

「啊……!」

嘉琪莉亚张大眼睛说。

「你说当作看到出色作品的谢礼,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看来你早就明白了是吧。嘉琪莉亚。」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嘉琪莉亚高兴似地眯著眼,身体往前倾,说:

「画那幅画的,毕竟还是莱奥诺菈小姐是吧。奶妈知道了,所以才想放她逃走,对吧。」

「对。莱舆诺菈小姐是一直看著窗外景色的。她一直憧憬著塔外,让心理不会失去平衡。」

「听说,在内侧很暗的箱子上开一个小孔的话,照射进去的光线会映出外头的景色。那个塔的房间,就是像那样的结构是吧?」

「应该是吧。」雷奥纳多点头,又回复到平时那种冷淡的神情。

被撇在一边的鲁多维克,终于低声赞叹起来。

他以前看过雷奥纳多在研究有关那种原理的工具。好像是把那种工具应用在素描的辅助和设计图的复制上。他应该也写了关于那种原理的手稿,还把那种原理称为「暗箱装置」。

历史上最早记载这种暗箱装置现象(针孔成像)的,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此后,一直到十四匹纪之前,主要是应用于日蚀的观测。最先把这种原理应用在绘画上的是菲利波·布鲁涅内斯基。和雷奥纳多一样,是个佛罗伦斯的艺术家。

「关上木板窗子的话,那个房间变得漆黑。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壁某处,想必正好有个针孔般的小洞。在晴朗日子里的某几个小时,外头的景色会映射进房间里。而那女孩,或许透过白色的窗帘,看到那样的景色。」

「所以莱奥诺菈小姐拚命画,想把那片不可能看得到的风景留下来。」

嘉琪莉亚说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对。那样映出来的景色,是上下颠倒。因为莱舆诺蔻小姐不是画家,所以反而能没有先人之见,把看到的景色就那样画下来。要不,一个素人是画不出那样的画的……不可能。」

雷奥纳多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话似地摇摇头。

「那女孩没做错什么,却被亲生艾亲幽禁起来。或许因为满怀著对外头的憧憬,很不容易地保持著内心的平衡。正因为如此,所以能以那样的气魄画出那幅画。对她的情况看不下去的奶妈,于足决心要让她逃走。」

「是的。」

嘉琪莉亚两眼低垂,点了头。被囚在称为「旧宫」之塔的年轻爱妾,像极了莱奥诺菈小姐的境遇。她的心境,是鲁多维克无法想像的。

鲁多维克叹息,无奈地正面看著雷奥纳多。

「我现在知道那个奶妈让巴哈蒙德的女儿逃走的理由了,但实际上,那女孩是怎么做到的呢?奶妈不是也没办法打开那扇门吗?」

「那件事啊?……」

雷奥纳多不知为什么浮现出明显的厌恶表情,喃喃说:

「想当然,如果不能从门出去,只好从窗户逃出去了。」

「窗户?可是,那样的高度?而且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绑绳子的地方。」

「对。用的不是绳子。她是从窗户跳下去的。当然,不是要自杀。譬如说,如果底下是水面的话,即使是那样的高度,也能安然无事办得到吧。」

「如果底下是水面的话,或许可以。但那下面只有菜园。运河是在宅邸的另一边。」

「那么,如果下面是空气呢?」

「空气?」鲁多维克目瞪口呆。雷奥纳多表情复杂地点头。

「我以前不是做过气球吗?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米兰宫廷有次正忙著准备庆典时的事情。担任庆典戏剧技师的他,心血来潮做了一个大气球,在狭窄的房间里把气球鼓起,害大家陷入一片混乱中。

「那是使用羊肠,去掉肠的脂肪,再仔细洗乾净。然后接上铁匠用的风箱,送进空气,可以把羊肠鼓得大到让人无法相信——大到整个房间满满的。」

「铁匠用的风箱?」

嘉琪莉亚敏锐地注意到,喃喃说:

「那么,在别墅的那些人,半夜听到的低低呻吟声——。」

「是风箱把空气送进肠子里的声音吗?」

鲁多维克不由自主拉高声音。忘记了是在马车里,站了起来,脑袋差点狠狠撞到。

「原来如此。你在宫廷里鼓胀羊肠气球引起骚动的事,那个奶妈从她铁匠弟弟那里听说了。」

鲁多维克看著雷奥纳多,他一副不好意思的脸色。引起这次骚动不安的远因,竟然是自己的恶作剧。这点他大概早就想到了吧。

「塔窗正下方的菜园围著栅栏,正好可以用来固定好气球。奶妈鼓起气球后,莱奥诺菈小姐安全无事跳下,成功地从塔上逃走。」

雷奥纳多有点佩服地说。

「在事情完成后,只要把气球割个裂缝,里头空气一下子就会泄掉,剩下的只是肠子。要把这处理掉的最简单方法,就是把它和羊的尸体混在一起。」

「……把羊的尸体一块块散放那里,原来就是这原因啊。」

鲁多维克低声嘟囔著,这么说,会杀小羊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要把大羊的尸体搬过去的话,奶妈一人做不来吧。

「当然也可以把那些东西随便去弃在厨房角落,但看来也是想把莱奥诺菈小姐失踪的事,搞得让人难以理解。否则追究起是谁帮了莱奥诺菈小姐的话,最先受到怀疑的一定是那个奶妈。」

说完,雷奥纳多像是失去兴趣似地,深深往后靠在座位上。

这时,马车刚好穿过城门,进入米兰。

迎面而来的是,带有中世纪风味的圣乌斯托乔教堂,以及人群走向市区的热闹街道。一座充满活力、无秩序的城市。这样的米兰空气,让人感到非常怀念。

「莱奥诺菈小姐离开了生长的城市,也能过得很好吗?」

嘉琪莉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了一句。这时,装饰圣罗伦佐教堂的那此古罗马时代的圆柱,映人眼帘。

「没问题的,如果是她的话。」

雷奥纳多出乎预料,斩钉截铁地说。

「喂,你怎么知道?」鲁多维克笑著问说。

雷奥纳多也眯眼笑著回答:

「知道的喔。想想看,不管底下放了多少气球,敢从那样的高度跳下去,可不是什么三脚猫的胆量。那种事做得到的话,或多或少会有的辛苦,对她也不成问题的。」

「胆量!嗯,说的也是。」

奇妙地理解了,鲁多维克露出笑容。

「没看到她飞跃起来的身姿,真是遗憾……。」

雷奥纳多说了这么一句。像是被这句话吸引了一样,鲁多维克闭上眼睛。

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天使的身姿,飞跃向无窗之塔的炭画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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