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
如果我们死了,会到哪里去呢?
等我们死了,上帝会召唤我们到天国去哦。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雷。天国有温暖的阳光,是一个像梦境一样美好的地方。我们会在上帝的膝上、天使的围绕之下过着幸福的日子。
母亲的笑靥带着夏日午后的草香,白色酢酱草花开满了整个庭院,雷穿着小小的鞋子与母亲一起坐在秋千上晃呀晃地享受着宜人的黄昏时刻。
然而雷知道,这些记忆其实都是被人植入,是捏造出来的。只要是水槽里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份同样的记忆。他们就像是听着故事的孩子一样,处在人造羊水中享受着虚构的幸福。
我们死后不是应该要到天国去吗?
可是这里却没有阳光,到处都是漆黑一片,我什么也看不到。妈,我好冷,冷得快冻僵了。
雷彷佛又听见了死神的声音。
我们是无权轮回转世的生命。再见了,雷尔提。此刻,让你的生命回归于无吧。
那是个黑发的死神,有一双冰冷的孔雀眼不对,冯福丁布拉,如果像你说的,我们没有灵魂,那么现在处在黑暗中思考的我又是什么?这难道不是灵魂吗?
这里一片漆黑,既黑又冷。这样的黑暗就是死亡吗?好冷,是谁说我会回归于无的?如果不能归于无,那么我又该何去何从呢?难道要我永远在这片黑暗中徘徊?我要永远在这里游荡吗?为何我的意识始终如此清晰?此时的我就好像一个遗忘了该如何入睡的失眠者,处在一片晕眩中而找不到电灯开关。这种晕眩感究竟何时才会散去?还是说这就是死亡的真正模样?
福丁布拉,你这个骗子,你所谓的死亡即是回归于无,不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那不过是你个人期望得到的终点。但是,像我们这种人造生物根本就无法分解,你的生命是不可能回归大地的,无论你抱持着什么样的期望,所谓的「无」终究不是我们死后的归处!
在一阵茫然中,雷看见了一片染着些许尘埃的天花板。
(这里是?)
雷此时置身于一间狭窄的水泥隔间中。他躺在一张坚硬的床上。在拾回意识的那一刻,心里头有一个声音命令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然而身体却宛如铅块般沉重,完全不听从他的使唤。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坐在身旁的电脑桌前面对着萤幕。
「你醒啦,雷尔提?」
是登肯。
雷觉得喉咙刺痛不已、视线仍是一片模糊,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插着点滴,登肯带着柔和的表情来到他的枕边。
「你的复元能力还真是惊人呢,雷。虽然说放逐之子每一代都会不断地进化,不过,我还当真没有料到你的身体竟然具有这么强大的解毒功能呢。」
复原能力解毒?这是怎么回事?
我究竟是
「唔!那个『死神』到哪里去了!」
「放心吧,我已经把她赶跑了。虽然不清楚有没有击中她的要害,不过我想她大概也没什么行动能力了。」
雷此时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之前遭到第四位『死神』的袭击时,看来是登肯救了他。那是一名身上可以排出有机磷化合物毒气的女性『死神』,雷在对方的攻击下陷入危机且濒临死亡。还好登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他击退了这名刺客,紧急对中毒的雷进行解毒治疗,让他得以捡回了这条命。
「那是编号NK-13typeⅡ的新型人造体,体内能够释放出具有毒性的气体,会对敌人造成致命性的伤害。不过她的身体防御力不强,一把冲锋枪就足以对她造成相当大的损伤。你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呢,雷。」
「为什么你会知道『死神』的事?」
「我设法盗连上了军方的资料库,找到一切跟你有关的档案资料。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优秀的电脑骇客喔。当我知道这一连串的『死神』暗杀行动是来自于总统的命令时,心里总觉得十分忐忑不安,于是便一路追着你回去,之后嗯?你怎么了吗?」
雷的身体正不停地微微颤抖着。那并非中毒所引发的后还症,而是起因于他心里头的懊悔情绪或者也可能是因为觉得害怕吧?答案究竟是哪一个,抑或是两者都有,这点就连雷自己本身也不是很清楚。他抽噎着向登肯道谢。深深地感到自己很没用,并以此为耻。
「这里是位于里岛的一间诊所。里头的医生虽然是个密医,不过医术可是相当高明,他还是那些黑市商人的指定医师呢!从人造体的身体检查到罪犯的治疗工作全都是由他来处理的。」
这对雷来说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虽然一旦被带到一般的医院去,肯定会暴露他的行踪,不过,此时的他居然沦落到非得靠这个基因索多玛城的居民,否则便无法活命的境地雷愈想愈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他无法彻底让自己变得冷酷无情,可以狠下心来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事物,而结果便是沦落到这般田地。
(对了我还有事要做,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
雷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翻过了身想要立刻跳下床,然而膝盖却一时使不上力,于是便整个人往前倒了下去。
「喂!你不要乱来呀!」
「放开我!」雷被登肯搀扶起来之后一把将对方推开,同时出声叫道:
「杰奇我得去救杰奇才行,」
「什么?」
「他被亲卫队的人给带走了。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杰奇他才会!」
「杰奇?你是说杰契司樊吗?我记得他是五年前推动革命的策划者之一。」
「杰奇会这么做只是为了要保护我而已,他跟恐怖攻击行动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无辜的,可是却被亲卫队的家伙给盯上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把杰奇给卷进来的!」
雷此时正为了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而焦躁不已,说话的音量也不自觉地跟着提高了。然而因为下颚和舌头似乎还没办法活动自如,因此语音颤抖不说,听起来甚至有些口齿不清。他以疲惫的指尖拨开了登肯的手臂,挣扎着开口说道:
「让我走吧,登肯!我一定要去救他!」
「不行!他是诱饵,是对方为了引你出来而布下的陷阱。现在行动的话太危险了!」
「等杰奇有个什么万一就来不及了。就算这真的是对方布下的陷阱,我也非去不可!」
当初是雷先找上杰契司的,因为他需要一个伙伴来协助自己净化伊里甄斯。雷很清楚害杰契司被卷入这场混乱中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不过,杰契司应该也很清楚,将雷这么一个麻烦人物留在家里,肯定会让军方与黑市找上门来。杰契司在明知道会有这样风险的情况下,却还是处处帮着雷。
再这样下去,杰契司肯定会被对方当成『代罪羔羊』给做掉的。
「我知道杰奇为什么会离开军队,我一直都知道的。只要看到他在店里的模样,就可以很清楚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做的原因。站在吧台里的他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就算只是看着店里的客人寒喧打闹也是一脸愉快的表情。我知道,杰奇其实非常喜欢人,他讨厌看到人们针锋相对的模样。他好不容易才实践了理想的生活方式,并且为此而感到满足。我实在不应该把他给卷进事件中的。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待在他的店里,才让他们愉快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可是我没办法离开那里,我没有离开杰奇身边的勇气!」
雷以渴求援助的眼神盯着登肯,眼里早已经蓄满了泪水。
「我害怕孤独,我实在是太没有用了。虽然以反政府志士分子自居,但我却害怕一个人在这座岛上生活一直以来,我在这里之所以可以这么为所欲为,全都是因为有杰奇在我身边的缘故。我的心里始终都是依赖着他!」
即便是在这座令人忌讳的岛上,杰奇和瑟蕾娜他们仍旧可以过着安逸的生活。这里有会为了他人而敞开温暖心房的人们,而雷一向非常喜欢这些人的笑容。
「如果我曾经有为他们的幸福着想过,那我根本就不应该介入他们的生活!」
雷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一旁的登肯伸手将他抱住,轻搂着他的肩膀。
「振作一点,雷,你的心情我了解。我们放逐之子的心灵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已经被这座伊里甄斯岛给囚禁住了。我们一方面深爱着这座岛屿,不过却也同时对它感到恐惧。但是你绝不是孤独的,因为还有我」
登肯话说到一半忽然中断,再也没有力气把它说完。他的胸口结实挨了雷一拳。雷撑住了登肯往前倒下的身体,露出了一脸苦闷的表情。
「请你原谅我,登肯。不过就只有这么一次,我不能让你阻挠我。」
雷窘迫的语气中毫无半点犹豫。
「他们曾经守护过我,现在该是由我来守护他们了。即使会因此而丧命,我也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杰奇。」
雷撑起了不听使唤的身体,顺便借走了登肯放置在桌上的车钥匙,他将车主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走出了房间。此时的雷若是再度遭到『死神』袭击,肯定连一秒钟也撑不住吧。他的手脚麻痹不说,就连视线都是模糊的,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地等待身体复原了。
(瑟蕾娜,我会帮你把杰奇带回来,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雷来到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老旧汽车前面,一副活像是要摔倒似的坐进了车里。登肯只能透过窗户,眼睁睁看着雷将他的车子给开走。
「雷尔提」
登肯虽然苦着一张脸,但嘴角却很明显地往上扬起了一抹阴险的狞笑。
*
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泼在杰契司的脸上。
那股透心凉的冰冷简直让杰契可以为自己的心跳也要跟着停止了。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冷水从头上滴下来弄湿了全身。
这里是直属总统的精锐亲卫队总部,过去的参谋总部也曾经设置在这栋老旧的洋房中。它不但是一栋拥有相当历史的古老建筑,就连革命时期那些青年志士也曾把它当作活动的据点,可说是一个非常具有纪念性价值的场所。杰契司被亲卫队长尼可拉斯罗登囚禁在这栋古老建筑物的地下室中已经有一天一夜之久,这段期间他一直受到极为严苛的拷问。
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被泼过多少盆冷水。杰契司低着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梁下面还挂着两行干涸的血渍。他咬紧了渗血的嘴角,用力撑开已经快要睁不开的眼睑望着眼前的审问官。
「我以前是听说过亲卫队的问话方式不但紧迫盯人,而且还极为粗暴不过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夸张」
不透过军警,而是直接交由亲卫队来审问的,就只有叛国罪、内乱罪,以及和恐怖破坏等行为有关的罪犯。队长尼可拉斯就站在身着黑色亲卫队服的审问官背后,带着冷酷的眼神凝视着这位过去的伙伴。
「你还真能够忍呢。明明都已经一把年纪了,再忍下去只会让你的寿命缩短哦。」
「少胡扯了我现在也才三十五岁而已」
「没想到在当了那间破酒吧的老板之后,你还是一样顽固嘛,杰契司。」
尼可拉斯冷冷地开口说道。他完全没有念同往日情谊而手下留情。据说亲卫队的审问方式偶尔会参杂着严刑拷问,不过杰契司倒是已经可以确认这群人八成是从头到尾都是以这种方式问话的。
「我们早就查到你所包庇的那名年轻男子,就是在军港袭击总统的嫌疑犯。现在你得告诉我们他的藏身之处。杰契司,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把他交出来吧。包庇恐怖分子的行为可是跟他们同罪的喔。」
「我不是说过了,我根本不知道」
杰契司实在是被问烦了,忍不住向对方呛了回去。
「我雇用来店里打工的学生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胆子进行恐怖行动的家伙,他只是个半吊子的年轻人而已啦!」
「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要狡辩?你那副疏于锻炼的身体早已经不堪负荷了吧?」
「你才是吧?利欲薰心的家伙,我看你早就被权力给冲昏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总统遇刺的当时你也来到了现场,我们手上有监视摄影机拍下来的画面能够作证。这下子你还有什么话可以狡辩?」
杰契司带着苦涩的表情瞪着对方。
「冯他怎么说」
「你的口头禅是『冯』吗?」
杰契司的反应让「冷血罗登」忍不住发怒。
「你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啊?告诉你,我们亲卫队就是总统阁下的代理人,我们的行为就等同于总统的行为!」
「少在那边鬼扯了!冯才不可能做这种事!再说,如果有监视录影带的话,军警那边也不会毫无动静!这就是你们手中的物证太过粗糙的证据!」
「这次的行动是出自福丁布拉的意志。」
杰契司闻言吞了一口口水。
「你说什么?」
「你包庇了行刺福丁布拉的暗杀者,难道你以为在你这么做之后,他还会继续把你当成朋友吗?」
「怎么可能你是说,是冯命令你们这么做的?」
尼可拉斯以手上电击鞭的握柄挑起了杰契司的下颚。
「如果你想打着总统友人的名号攀亲带故,那还真是还憾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福丁布拉恐怕已经不再把你当成是自己的朋友了。若是还想活着走出这栋房子的话,我劝你最好还是乖乖把事情全部都给供出来,杰契司!」
「!」
一记电击鞭击中杰契司的肩头,让他痛得咬紧了牙根。
尼可拉斯出声交待部下要继续拷问之后,便踏着清脆的脚步声离开了这间检调室。杰契司再也隐藏不住内心的动摇,他开始恍神了起来。
(将我抓来这里是冯的命令?这是真的吗?他即便是使出这种手段也要逼我出卖雷?)
冯之所以会派遣『死神』来取雷的性命,是因为他不希望让后来者的秘密曝光。而军警之所以完全没有动作,大概也是因为冯的指示。对冯而言,雷的存在本身便等于是揭开他身世之谜的钥匙。至少冯如果真的希望杰契司将雷交出来,那么他当初前来『赫瑞修』的时候,就应该将杰契司给带出去了。
(你那时候不是完全没有提到要我把雷交给你吗?你不是希望等我对你的行为自行判断后再加以行动的吗?)
杰契司不禁要怀疑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难道冯对他已经不再抱持任何「期待」了吗?
(我一直以为即使我们身分悬殊,我跟你还是可以心灵相通。是我把一切想得太天真了吗?)
此时的杰契司忍不住要开始怀疑对于彼此的友谊深信不疑的人,是否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
在昏暗的光线中,天鹅绒布帘上优雅的绉褶营造出一股阴郁的氛围。
让人联想到中世纪城堡景观的壁炉上装饰着数具猛兽的头像。其中包含了长着鹿角的老鹰、拥有蓝色眼睛的独角兽等等每一只都是依据遗传因子操作手法创造出来的梦幻生物。烛台上的灯火摇曳着映照在其上。
这里是仅有极少数人有资格进入的沙龙「城堡」。它座落于足以睥睨里岛这座不夜城的高地上,是那些雄霸黑市的「帮派老爷」才能够进出的秘密沙龙。
一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年代相当久远的古董沙发上,转着手中那只透明的白兰地酒杯。布满皱纹的粗大手指上戴了一枚镶有大颗红宝石的戒指。
「我们当然是会支持你了。一方面这种设计胎儿基因的技术对于年轻的富豪夫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再说,拥有优秀遗传因子的小孩在经过高昂的教育费用栽培之后,也才能够在社会的上流阶层中站稳脚步,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我们仲介业者的责任,自然就是负责帮你接洽那些领导这个世界前进的富豪贵族了。」
这名手持白兰地酒杯的中年男子嘴里极尽奉承之能事。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穿着黑色军服、有着一头黑发的男性。这名黑衣男子此时跷着腿,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中年男子的对面。放在桌上的白兰地酒杯映出了他的身影。
「说实在的,你当初就任伊里甄斯总统的时候,我可是担心了好一阵子呢唉,还好事实证明你是个懂事的政治家。真是太好了,福丁布拉。」
「你过奖了,拜梭特爷。」
这名右手戴着一枚大红宝石戒指的男子,正是掌控整个黑市的其中一名帮派老爷。这个黑市虽然是由数名帮派老爷以合议制的方式进行管理,不过,眼前这位是负责与世界首屈一指的富豪权贵斡旋,为他们仲介遗传因子工坊的拜梭特爷,在这个能够影响黑市所有动向的帮派协商会议中,说话的分量排在前三名。
「这些推动整个世界前进的富豪权贵不惜砸下大笔的金钱,只求能为自己设计出具有优秀能力的胎儿,这种良性竞争可以说是替我们人类带来一股进化的动力呢。总统阁下,你不觉得对人类社会的实质贡献莫过于此吗?」
与拜梭特面对面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福丁布拉,一双冰冷的孔雀眼中此时映照出了烛台的光芒。
「你说的是,拜梭特爷。」
「我觉得整座伊里甄斯是在庞大的经济活动力下进行『人类进化』这个伟大实验的研究所,根本不该用什么索多玛城来加以形容。人们在乞求社会进步的同时,其实也常渴望能克服我们『身为人类的缺点』。我的想法能够获得你的认同,还真是让人觉得非常高兴呢,总统阁下。」
说到这,拜梭特将双手手掌交叠着,开口说道:
「我最近听到了一个跟你有关的传闻」
「哦,是什么样的传闻?」
「就是这个。」
拜梭特拿出口袋里的一张卡式投影机,将其中的影像投射在两人之间。那是日前才发售的「每日舆论报」的报导版面。其中写到有关伊里甄斯总统其实是个人造体的报导就摊在冯的面前。
然而,冯即便是看到这篇报导,表情却全然不为所动。坐在对面的拜梭特仔细留意着那双孔雀眼中可能透露出来的任何讯息。
「这是一篇很有趣的报导呢。如果说你真的是一个不具公民资格的人造体哎,其实这种说法我倒反而还满信服的呢。毕竟在我的眼里,你简直就像是一个人类最完美的进化成果呢。」
「每日舆论报的总编辑麦基巴特尔和我是朋友。我想他大概是因为报纸的销售量始终不佳,而企图以这一篇夸张的报导来让这个社会活络一番吧。」
「不过,这篇报导还是颇值得玩味呢啊,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这么说并不是要找你的碴,纯粹是基于我个人对你的兴趣而已。」
拜梭特说着说着便探出了身子。
「也许你那一双仿佛铟矿物燃烧般闪耀着光泽的眼睛,可以用这种方法获得解释也说不一定呢。」
冯低下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还请您高抬贵手。」
拜梭特爷在这场常态性的非正式会谈结束之后便起身离开。冯带着冷酷的眼神目送对方离去,嘴角扬起了一抹冷笑。
「这座伊里甄斯岛是一个推动进化的巨大实验场实验场是吗?」
他面带苦笑玩味着这个听来十分讽刺的词汇,然后开口叫道:
「安洁,你在吧?」
很快地
一名少年便由冯身后的天鹅绒布帘后面现身。少年拥有一头闪耀着白金色泽的浅金色头发,由那纤细的褐色肌肤看来,年纪约略只有十三、四岁左右。而且容貌正如其名,就像「天使」一样的美丽。
「我在这里,冯。」
「我想差不多该是让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了。」
「也对,差不多是时候了。」
安洁小声说道,脸上露出了一个冰之精灵般的微笑,接着他宛如影子似的缓缓地走到了冯的身后。
「那个男人的眼神看来真的很恶心。」
拜梭特爷尽管他声称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心里却存有极力想要抓住冯把柄的意图。而这样的企图心,已经由他那双下垂的眼角一览无遗地显现出来。如此一来,他对冯而言就是个麻烦了。要是真的让他掌握到什么决定性的线索,今天出现在冯面前的,就会是一张宛如恶鬼般的脸孔了吧。「没有公民资格的人造体」冯的身世之谜,便是他身为国家元首的阿基里斯腱。
「真的想杀他的话就早点说嘛,我不就是为此而待在这里的吗?」
少年此时正处于变声期,因此嗓音听来有些不稳定,不过音色仍旧纤细,好比竖琴一般悦耳。这叫名安洁的少年是以冯「贴身侍者」的名义留在他的身边,也是冯在出席像这类的秘密会议时,在一旁待命以备不时之需的护卫。他不是普通少年,而是接受过精密训练的特务。
「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被里岛的人卖到妓院、差点被凌虐致死的时候,是你救了我。」
安洁并非自然人。
他凭藉着身为人造体的优势,自行学会了暗杀术。
「你就好像是我的父亲一样,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冯听到身后传来的话语,眼眸又回复到一贯的冰冷神色。拜梭特爷黑市的「三巨头」之一,冯已经从他身上取得了所有需要的利益。现在的他对冯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拜梭特爷」
「了解。」
拥有和冯如出一辙眸色的少年冷冷地笑道。
*
「喂,拜托啦!让我跟冯让我跟总统阁下见个面,我想跟福丁布拉总统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里是总统府的正门口,一名男子正在大声嚷嚷着。男子身上穿着一袭皱巴巴的军服,模样有些邋遢。由那头蜷曲的红色短发来看,便知道是杰契司在士宫学校时期的同期生克尔戴普。他十分担心被亲卫队带走的杰契司此时的安危。为了向冯确认这个状况,克尔戴普断然来到总统府前。
「拜托,帮我安排一下嘛,我是第三伞兵部队的克尔戴普费欧,我有急事想跟总统说!你跟他说我是他士宫学校的同期生,他认得我的!」
尽管克尔戴普提出了自己跟冯的关系,然而负责在门口站岗的卫兵却毫不领情。因为按照规定,没有事先安排在总统的行程之内,却还是可以直接进入总统府的,就只有师长以上的高级将官而已。
「我都已经说我有急事了!帮我通报一下是会怎样啦,畜生!」
卫兵毫无通融余地的做法让克尔戴普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于是他索性打算直接硬闯,不过却仍旧被卫兵给拦了下来。这样的骚动也许有机会可以传到冯的耳中,只是在这个计划成功之前,他便已经先一步给扔了出去。
「你们这群不知变通的死脑筋猪头!你以为是谁让政变成功的呀!你们有赌上自己的性命跟冯一起奋斗过吗!」
克尔戴普声嘶力竭地在门外怒吼着,但终究只是徒劳一场。黔驴技穷的他仰起头看着环绕在总统府外围高耸的铁栏杆围篱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冯,杰奇难道不是你的挚友吗」
就在这时候,克尔戴普的手机忽然发出了声响。他连忙取出了手机,在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后吓了一大跳。
「雷,你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我昨天完全联络不到你,害我担心了一整夜呢!」
雷对此似乎不愿意多谈,不过他倒是说出了一个让克尔戴普惊讶不已的决定。
「什、什么?喂.你可不要太乱来,一个人擅闯亲卫队总部根本就是找死的行为呀!你冷静一点好吗,拜托你,冷静一点,我马上就过去找你!在我跟你碰头之前,绝对不要轻举妄动,听到了没有!」
克尔戴普对着电话另一头的雷好说歹说地死命劝阻着,终于说动了雷暂时将这个行动稍微缓一缓。接着,他立刻赶到了位于亲卫队总部附近的一座广场跟雷碰头。雷不知是否为了杰契司的事情烦恼的缘故,铁青着一张脸。
「你不要吓我呀,雷,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真的乱来呢!真是的,我都快担心死了」
「我没有脸见杰奇」
听到雷如此唐突的一句话,克尔戴普当场愣了一下。
「他会遇到这种事都是我的错。」
「白痴,这跟你没有关系啦。就算当时你在店里也是一样于事无补啊。」
克尔戴普并不知情。
他不知道袭击总统冯的犯人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反倒是你如果不小心受了伤,我才真的是没办法跟杰奇交待呢。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怎么把杰奇给救回来。真不知道亲卫队那群猪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手上有武器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把他救出来了。」
你少胡说八道了!克尔戴普听到之后大声斥道。
「就凭你一个平民百姓怎么打得过直属总统的精锐亲卫队呀?你少说这些不切实际的梦话了!不要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好不好!」
「那你说要怎么把杰奇救出来?」
虽然嘴里说要以武力解决,不过,雷之前才中了死神的毒气而差点丧命,此时根本不可能发挥原有的实力。现在的他视线仍然算不上清晰,平衡感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一旁的克尔戴普尽管不清楚事实,却也试着安抚雷的焦躁情绪。
「总之,我们得先证明他是清白的才行。关于这点,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吧。」
这句话让雷的心里产生了动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难道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出面,要福丁布拉将杰奇给放了吗?登肯曾经说过这一切都是陷阱。然而,雷实在也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了。
「我看只能让我去找福丁布拉了」
「冯?不可能啦。我刚刚也有想过要去找他,不过,却硬生生地被挡在大门外,门口的卫兵连帮我通报一声都不愿意呢。这个方法行不通的啦」
克尔戴普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忽然又灵机一动。
「等一下!雷,今天是十三号没错吧?」
「咦?嗯,昨天是圣阿尔勒之日,所以今天是十三号没错。」
「那么,我们到那里去搞不好可以见到冯喔。」
那里是哪里?雷开口问道。
「冯他养父的墓地。他是在十三号晚上丧生的,我之前跟他待在同一个部队的时候有听说过,他好像每个月的十三号都会去墓园为他的养父祷告。」
「去瑞腾堡博士的坟前祷告?」
「那家伙对他的养父可是很孝顺的喔。我记得那个墓地是一间位在崔尼提丘陵的」
雷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瑞腾堡博士的坟墓。等去了那里之后,他就可以见到冯了!
*
深夜的墓园一片静谧。
晈洁的月光在墓碑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这座圣崔尼提大教堂就座落在可以遥望一整片黑色海洋的丘陵上,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教堂敲响了深沉且远播的「镇世之钟」。一个人影突兀地伫立在整齐罗列的墓碑中。那是个身材高佻,穿着黑色军服的男子。此时,正脱下了军帽捧在胸前低头祷告着。「米哈伊尔瑞腾堡」在他面前的墓碑上刻着这个名字。
漆黑的海面映着月光,宛如一条通道般,直向天际延伸而去。
冯的身边没有随从。他仿佛在跟自己的义父对话一般,独自一个人站在义父的坟前。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他的背后传来:
「你是在忏侮自己十恶不赦的罪行吗?」
不过,冯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从天使雕像身后现身的,是早一步埋伏在此处的雷。
即便看到雷出现,冯的表情仍旧没有丝毫的变化。
「你还活着呀,雷尔提?」
「不然你以为是鬼魂来找你吗?」
雷与冯在黑夜中的墓园里四日相望。
这是两人自从「荒废的礼拜堂」事件以来再度见面,也是在另一位主角杰契司缺席的情况下第二次会面。事实上,这是他们初次独自面对彼此。
对雷而言,眼前这名男子是单用一发火箭飞弹,便杀掉自己所有同伴的凶手,也是差遣令人生畏的『死神』前来夺取他性命的主谋。在雷的心中,对冯不晓得存有多少的憎恨与恐惧,也不知道已经在背地里诅咒过对方多少次,一切灾难的元凶,便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家伙。
「现在仔细一看,你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嘛,雷尔提。」
在冯的孔雀眼中映出了雷的身影,而雷也用同样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对方。
「博士之所以会死,是你动的手脚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瑞腾堡博士不仅是净化实验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少数知道你出生之谜且握有证据的人,你为求自保,于是便动手将他给杀了。」
冯默不作声的将帽子给戴上。雷看到对方没有反应,忍不住紧握了双拳。
「我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会这么卑鄙龌龊!你根本就不是人,瑞腾堡博士对你的前途而言,真是一个非得栘开不可的阻碍吗?你就这么的恨他吗?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他终究都是我们的生父啊!」
「登肯对你说了些什么?」
冯似乎看穿了一切,雷忍不住心头一惊。
「我知道他已经设法跟你接触上了,我看你八成是被他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词给骗得团团转吧。」
「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至少比你更值得信赖!」
「他跟你说博士是我杀掉的?登肯那个家伙,居然编出这么离谱的谎话来」
雷听了之后发出「咦」一声,愣住了。冯那双孔雀眼从帽缘底下对雷射出了冰冷的视线。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听克尔戴普说的。他说你每个月的十三号晚上都会来这里为博士祷告。」
冯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克尔戴普那家伙。」
「要是他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一直以来,雷始终对冯怀有一份恐惧感,最后更是进而在心里强化了冯给人的可怕印象。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今天这样和冯面对面地交谈,过去的他因为心存畏惧而迟迟不敢这么做。要是他能够早一点鼓起勇气的话
「要是我能够早一点像现在这样,跟你面对面交谈就好了。」
「少说那么多废话了,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我没有带武器,什么都没带。」
雷的回答完全出乎冯的意料之外,只见他一脸惊讶地望着雷。雷吐了一口气之后开口说道:
「反正即使是在我们独自面对面的情况下,我也绝对不可能有近距离出手的机会吧。」
「Ⅳ释放的有机磷化合物浓度足以让人类当场死亡。看来你的体内能够产生中和酵素来抵抗这种毒气。雷尔提,你是个可怕的放逐之子。」
冯口中所称的Ⅳ,便是那名袭击雷的女性『死神』。
「现在的『死神』拥有的『性能』明明都已经比你高出了一倍以上,没想到你竟然还可以存活下来。」
「你少用这种令人生厌的口气说话了,我才不是什么机械人,更没有所谓的性能可言不过也称不上是人类就是了。」
瑞腾堡博士坟前的礼花被夜风轻轻地吹拂着。墓碑上的十字架沐浴在月光下,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与两人的身影重叠着。
冯静静地注视着心情显得极为复杂的雷,他缓缓开口问道:
「你在被〈告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有什么感想?」
雷回望了冯一眼,只见他低下了头,宛如在探索自己的心灵般低垂着双眼说道: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一觉醒来,却发现过去的事情全都是一场梦一样。」
「当时的我只觉得既空虚又悔恨。」
雷一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存在自己脑海里的所有记忆其实全部都是虚构,而不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实际体验」,一切的记忆都是他人植入的。他无法分辨究竟哪一段是虚构、哪一段才是实际发生过的。现在的他已经无法断言所有的行为都是出于自我意志,就连人格,也是在矫正信号响起的同时便可以重新输入。
「杰奇曾经说过,他说每次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以前的你一样。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跟我一样,拥有同样的遭遇而那个人就是你,福丁布拉。」
博士,在我的体内,到底有几成可以称得上是「我」呢?
对冯而言,看着此时的雷就好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样。虽然说他们在彼此的命运中是无法相容的存在,但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了解对方心里曾经有过怎样懊悔的人。以这一点来说,冯是雷唯一的知己。毫无疑问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跟自己一样,了解到他们所谓的自我,其实是由「被刻意创造出来的生命」、「被刻意捏造出来的记忆」、「被刻意安排好的意志」三者结合而成的个体;也只有他才能体会失去可以倚靠的「自我」究竟是何等地哀伤与无助。一想到这点,雷就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那种忽然遭到整个世界背叛的可悲命运,仿佛也在那一瞬间得到了解脱。
「现在的我不再受任何人摆布,我已经藉由自己的意志重新踏上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了。不这么想的话,根本无法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做出妥协。我想,这点对你而言也是一样吧?你应该也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思绪已经整个都被你给占满了。我恨你、对你感到恐惧、满脑子都是你的事,而等我察觉到的时候,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事物可以进入我的思维中了。」
雷对着福丁布拉诉说着,他忍不住情绪激动地说道:
「告诉我,福丁布拉!这样的我难道也是因为体内的净化程式使然吗?」
「」
「福丁布拉,你究竟打算将这座伊里甄斯岛带往什么样的方向呢?」
此时,从港口方向传来了一阵高分贝的轮船气笛声,重重地撼动着夜晚沉静的空气。丘陵下方的蒂尔塔行政广场街道上的灯火此时好像微风轻拂过的玻璃片一般,在月光不同的反射角度间不断地闪烁着。两人在瑞腾堡博士的墓前,一轮明月照耀下,彼此对望着。事易时移,唯有当初荒废礼拜堂里的月光,如今依然映照在他们的身上。
福丁布拉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这样看着伊里甄斯的感觉,其实就好像是看着我自己的根一样。雷尔提,你觉得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谁才是受到不平等待遇、为迫害所苦的一群人?谁是最渴望获得救赎的一群?」
「谁是最渴望获得救赎的一群?」
「这就我们的净化程式原本就是违法的实验。虽然是人造体,但是上面的人却没有将我们送到人造体管理局去,反而是为我们捏造了自然人的出生证明,还瞒天过海地让我们取得了公民资格。不只是我就连你也是。雷尔提,我们没有父母,是在电子显微镜底下,经由蛋白质间的调和而获得生命的存在。在我们的身上没有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所以比起一般人,我们更能够代表人类的本质。我们和自然人一样,不只拥有心灵,也懂得思考。然而就因为生命是由那些自然人经手创造的,而被视为比他们还要低等的存在,成了可以买卖的商品、必须加以管理的对象、无法获得公民资格的孤儿。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参政权,更没有资格在社会上发言。所有自然人拥有的权利,我们统统都没有。」
冯滔滔不绝的言论让雷没能马上意会过来。
「你该不会是」
「我要提升人造体的地位,让人造体可以跟自然人抗衡。」
冯双眼射出犹如刀光烈焰般的光芒,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
「我要让所有的人造体与克隆人都能获得公民资格,并且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同。这座伊里甄斯岛即将成为理想世界的急先锋。」
「让人造体获得公民资格」
雷一时间听得哑口无言。
「你你想做的事情该不会是」
「这座伊里甄斯岛不能只为了伊里甄斯本身而存在。我们真正的敌人并非黑市,而是渴求伊里甄斯基因资源的这个世界。身为这个世界澎湃欲望的具体呈现,我要向这个漠视伊里甄斯的国际社会宣战。」
「你打算发动战争吗?向全世界?到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准备向这个世界宣战吗?你之所以迟迟不肯斩断伊里甄斯政府和黑市之间的挂勾,反而加深两者之间的合作关系,为的就是要将从里岛那边获得的庞大利益,疏通到伊里甄斯的军事设备上!」
背对着月光的冯此时浑身散发出一股厉鬼般凶猛的气魄。雷看了不禁打了个寒颤,当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
「要改变伊里甄斯,非得先从这个世界着手不可。」
接着,冯以惊人的气势对雷发出了宣言:
「好了,现在就请你再问一次体内的净化程式,看看我对伊里甄斯的未来蓝图,对你来说究竟是不是阻碍吧。不过在此之前,请你先扪心自问,心里藏有这个净化程式的你究竟是什么?」
雷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把锐利的刀刃给狠狠地刺穿了心窝。冯说要改变世界,他说这个世界才是伊里甄斯的敌人,而为了替人造体争取和自然人同等的权利,他决定要发动战争。雷想都没想到冯的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雷哑口无言了。
他铁青着一张脸,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我不知道突然听到你说的这些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可是」
接着,雷彷佛是挤出仅存力气似的大吼着:
「可是就为了你个人的目的,有必要这么对待杰奇吗?为什么要将已经脱离军队的挚友卷进这场风暴?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战争吗?」
「什么?」
冯听到雷说的话之后急得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你刚才说什么?杰奇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少在那里装蒜了!你不是派了自己的亲卫队闯进杰奇的店里,硬是将他给带走了唔!」
冯没等雷把话说完,便激动地一把揪住了雷的衣领。
「你说他被亲卫队给带走了?是真的吗?」
「这什么真的咧?不就是你唆使他们这么做的吗!」
冯的表情逐渐转为愤怒,他一把甩开了雷,接着一个转身,身后的斗篷在夜色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你说是亲卫队把他带走的是吧」
语毕,冯头也不回地带着急促的脚步声离开了墓园。雷被对方那股惊人的气势给震慑住,整个人愣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冯与随后赶来的克尔戴普在旋转门那里碰个正着,然而他却连正眼也没看这位昔日盟友一眼,就直接走过他的身旁,随即便钻进了停在正门外等着他的座车,扬长而去。
「怎么回事雷!你已经跟冯谈判过了吗?你们不是才第一次见面而已吗?冯竟然会听你」
「不是他,他并没有命令亲卫队将杰奇给带走」
冯一听到杰奇的事情之后,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打算帮助杰奇吗」
「谁是杰奇?」
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雷的心脏猛然惊跳了一下,他立刻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一个黑影缓缓的由阴暗的墓碑旁现身,那是一个看来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的少年。对方有着一张五官细致的脸庞、褐色的肌肤,与一头金发。
「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作安洁。你该不会就是雷尔提吧?是吗?」
克尔戴普瞪大了双眼,以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来回望着言语毫无交集可言的两个人。此时的雷已经先一步警戒地摆开了架势。他既无法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死神』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也无法得知他是否为自然人。然而对方的气势却很明显丝呈无破绽可言。
「那个叫杰奇的家伙是冯的什么人?」
「你白痴啊你,他当然是冯的好朋友啦!明明只是个小鬼头,凭什么直呼冯的名字啊?」
克尔戴普这时候似乎也察觉到了现场那股异样的氛围,只见他抢在雷的前头,大声地回呛了一句。安洁彷佛在说异国语言般小声重复着「好朋友」这个词汇,随后便转过身凝视着雷。
「他也想要做掉冯吗?」
「怎么可能!杰奇搞不好是冯在这个世界上最信赖的人了。」
「最信赖的人?比我还要让他觉得信赖吗?」
「你又是冯的什么人?」
安洁以冰冷的眼神瞪了雷一眼后,便从左手抽出了一支长形的物体。
「对我而言,冯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在安洁手中闪耀着光芒的是一把长得吓人的细刀刀。雷在武器图监中曾经看过这种东西,那好像是一种叫作武士刀的长刀。那妖魅的刀光吓得克尔戴普整个人摊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呜哇!」
「退后,克尔戴普!他由我来对付就好,你趁这个机会赶快去追福丁布拉!」
克尔戴普已经吓得连话都回得不清不楚,便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安洁手持长刀冲向了手无寸铁的雷。那速度让人完全无法和他外表给人的稚嫩印象联想在一起。连续几发刚猛的攻击都让雷必须全神贯注才有办法回避。跟『死神』给他的非人印象截然不同,此时的安洁让他有一种与活生生的生命交锋的感受。雷踹了一下地面,企图将地上的砂石踢到对手的脸上,同时也大步向后跳开,谨慎地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怎么回事?」
安洁丝毫没有退却,他提起了刀尖指着雷开口说道:
「我们明明才初次见面而已,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早就认识你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却又让我觉得非得在此时此刻把你杀掉不可。」
(什么?)
安洁话才一说完,便拖着长刀让刀尖在地上激出直线型的火花,接着,整个人又快速地冲向了雷。一记上段的砍劈被雷先一步看穿,他顺着安洁的动作钻入了对方的怀里,握住他的双手制止了接下来的攻击。
「什么!」
雷牵制住对方的行动,以几乎是脸贴着脸的极近距离与对方四目相望,接着他惊呼出声。这双眼睛
(孔雀眼?怎么可能!)
雷的腹部刹时挨了一记蹴击而向后翻了一圈,他顺势沿着丘陵斜坡一口气逃离了现场。
「站住!」
安洁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宁静的墓园,徒劳无功地回荡在空气中。他一个人被留在墓园里头。这片位于丘陵的墓地终于再次回归到夜晚的静谧中。
*
亲卫队对杰契司的审问可说是永无止尽。
而他离开军队毕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般不眠不休的审问对他的体力而言是非常严峻的考验。他被关在一间密室中,不断被迫回答同样的问题,遭受的待遇根本就是拷问了,在各种折磨人的拷问方式之下,那会让被审问者的体力变得异常虚弱,因为再也无法承受而不得不选择自白。此时的杰契司便是在这种严刑拷打下,被迫回答了许多跟雷有关的问题。在意识模糊之际,他恍惚听见了询问官之间的对话:「上面已经准许我们使用自白剂了。」这句话让杰契司顿时清醒了过来。
(要使用药物吗?)
他心头一惊,深知要是此时被灌了自白剂,一切就完蛋了,别说是雷的事情,恐怕就连冯的身世之谜都会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全盘托出。
(开什么玩笑我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
杰契司焦急异常,就在这时候,耳中传来门外有大批人走近的脚步声,走廊上似乎是出现了什么不寻常的骚动。
「你说什么福丁布拉总统阁下已经来到了总部门口」
尼可拉斯在接获部下通报之后,立即赶往了正门玄关处。此时,那辆黑色的总统专用座车已经停在建筑物的的大门口,只见福丁布拉推开车门,从车内走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罗登上校?」
穿着一身黑色军服的福丁布拉由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帽缘底下射出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平时鲜少表露内在情绪的他,此刻就连脸上都冒出了青筋。
「我听说你没有经过我的许可,就把平民百姓带回来进行长时间的审问。」
「这人是日前企图行刺总统阁下的暗杀事件主谋,在亲卫队队长的权限内,缉拿这一类的嫌犯只要自行判断便可做出决定。」
「主谋?告诉我这个平民百姓的名字。」
福丁布拉带着强势的语气命令部属,尼可拉斯略显抗拒地回道:
「杰契司樊,三十五岁,目前以退役军人的身分在坎姆地区经营一间酒吧。有情报指出,他包庇着日前行刺总统阁下的嫌犯」
「没有充分的证据就监禁平民百姓是违法的行为,马卜给我释放这个人!」
「恕难从命。」
尼可拉斯顽固抵抗。
「行刺总统阁下的事件关系到我们精锐亲卫队的颜面。因此这件事将由我们全权处理,还请总统阁下回到需要您处理的国务上。」
冯充耳不闻,他毫不理会地就要直闯建筑物内部,不过,却被尼可拉斯给拦了下来。冯带着不悦的语气说道:
「你还挺有胆识的嘛,尼可拉斯。」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让步的,福丁布拉。毕竟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精锐亲卫队的存在意义。」
以冷血作风令人闻风丧胆的尼可拉斯一旦下定决心,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也无法迫使他做出改变。冯自帽缘底下以满是愤怒的眼神瞪着部属,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难道非得要我动用敕令你才愿意从命是吗,尼可拉斯?」
尼可拉斯毫不退却,他难以认同福丁布拉的做法。过去无论他(以几近拷问的方式)审问过多少个反政府志士,冯从来都不曾插手过问。只因为今天对象换成杰契司便出现特别待遇。两人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彼此互瞪着,而其他的亲卫队员则是狼狈地站在一旁,一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
从建筑物的西侧传来了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接着,由该处传来了其他亲卫队士兵的喊叫声,当场化解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绷情绪。
「发生了什么事?」
「喂,刚才的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在前一刻还瞪视着自己主子的尼可拉斯瞬间便挪身移到了冯的面前,即刻摆开了保护对方的架势。紧接着,一个近距离的爆炸声又再度轰然响起。被炸碎的墙壁和玻璃碎屑朝他们飞了过来,所有人立刻反射性地压低了身子,闪避可能冲击到自己身上的残骸碎片。等到他们抬起了头,才赫然发现三楼的一处墙壁已经连同窗户整个被炸开,黑色的硝烟直往外窜升。
「是炸弹吗!」
「不,照这情形行来,似乎是来自建筑物外侧的炮击!」
「炮击?这怎么寸能呢呜喔!」
连续撼动不已。整个亲卫队总部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找掩护唔!快点找掩护!」
「总统阁下,这里太危险了,请您尽快离开总统阁下!」
冯无视尼可拉斯的劝说,他奋不顾身地直往建筑物的内部跑去。来历不明的炮击行动仍旧毫不留情地继续轰炸着亲卫队总部大楼,整个建筑物内部此时就好比被捅到的蜂窝般,完全陷入了一团慌乱。耳际尽是炮击声轰隆作响,冯在那群混乱的人群中大声怒吼着:
「杰奇被你们带来的平民百姓到底是被关在什么地方!」
在阵阵凶猛的炮弹攻击下,亲卫队总部已经多处着火不说,浓烟甚至还窜入了杰契司所在的审问室中。负责看守他的审问官早已经逃之夭夭,杰契司此时仍然不清楚外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恶这些爆炸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断有黑烟阵阵地从门缝中窜进来,呛得杰契司咳个不停,他扭动着仍然遭到捆绑的身体,连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面上,好不容易才确保自己得以呼吸到这个房间里面仅存的氧气。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视线便已经完全被黑色的浓烟给遮蔽了。
(妈的,再这样下去,情况还真的是很不妙耶!)
被捆绑在椅子上的窘境让杰契司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尽管他也试图想要出声呼救,不过,在亲卫队的严刑拷打下,他的身体早已经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才不要在这种情况下死掉呢!)
杰契司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再这样下去,他肯定就要活活被这阵浓烟给呛死了。开什么玩笑,他大吼了一声,随即拼命扭动着没有完全遭到束缚的部分,打算模仿软体动物蠕动的方式慢慢地往前移动。不过,杰契司身上的绳子实在是被捆绑得太紧了,以致他的努力终究只是徒劳无功。就在他已经难受到意识逐渐模糊、视野变得昏暗、所有的力气全都用尽的时候
一个人影突然冲破了黑烟,从昏暗的彼方冲过来叫着他的名字:「杰奇!」对方快速地解开他身上的绳索,然后以肩膀扛起他的身体。不过,已然丧失意识的杰契司无法判断对方的身分。
那个人以肩膀将杰契司半个身体扛了起来,就这么以拖行的方式将他带离了审问室。杰契司已经虚弱到无法对当下的状况做出任何的反应,不过,这种由侧身将自己搀扶起来的感觉却在朦胧的意识中,隐约地撩起了他过去所熟悉的记忆。
不、不可能吧?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才对他在意识恍惚中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不过耳边却立即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叫唤声:
「喂,你振作一点,杰奇!杰奇!」
是你吗?
冯?
*
「喂,杰奇,你醒醒呀!杰奇!」
脸颊被狠狠地连拍了好几下之后,杰契司总算是回复了意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雷拼了命地呼唤着自己的身影随即映入了眼帘。
「太好了!克尔戴普,他醒过来了!」
杰契司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此时已经置身在一条小巷子里头。克尔戴普就站在雷的身旁。耳边传来消防车骚动不安的嘈杂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脱离险境,被人带到外头来的。
「这好你没事杰奇,你有没有受伤?」
「雷?是你把我?」
不是。雷知道杰契司想问什么,他摇摇头说道:
「等我们来到这附近的时候,亲卫队总部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中了。我们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却发现你就坐在街道旁的一间店门口前面。
「坐在店门前面?我吗?」
「虽然只瞥到了一眼,不过有个人影从你的身边走开。」
克尔戴普接下去说道:
「他也许是察觉到我们两个人来了所以才离开的。但是我想,救你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人影?是什么样的人影?」
「当时周遭过于昏暗,因此我们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不过对方身上穿着一袭军用长袍」
「军用长袍?该不会是」
杰契司连忙试着要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旁的雷看了赶忙靠过去在一旁搀扶着。他们来到由石砖铺设而成的街道上。此时,建筑物的彼端已经亮起了一盏高效能的照明设备,从远远的地方便以强光照亮了四周围的建筑物。数不清的军用车一辆接一辆地朝着亲卫队总部大楼疾驶而去,带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冯,是你吗?是你救了我吗?)
眼前除了自己和雷、克尔戴普三人外,已经看不到其他的人影。
干涩的晚风夹带着硝烟吹拂而过,昏暗的街道上满布着刺鼻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