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在我闭上眼睛的剎那毁灭……
希望到时候,我仍在这里。
我睁开双眼。
世界没有有灭亡,但我撞见奇怪的东西。
等待过马路时抬头望见的红绿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闪烁著。
我定睛一瞧,红灯原封不动,原来是错觉……刚才绿灯变成黄灯,黄灯又转换成红灯,接著又从红灯变回绿灯,像万花筒一样,色彩变化多端。
如果红绿灯真的这样闪烁,眼前一定会发生严重的车祸,但左右来往的车辆依然从我面前川流而过,卷起满是汽油味的风。
我压住随风扬起的发丝,抬起头假装在等绿灯。
光是下颚离开脖子,心就顿时少了安全感,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与我面对面的是如人群般密密麻麻的建筑、高耸的铁塔,与远方的云。
对我——文崎双叶而言,这又是个一成不变的周末。
我在通往学校路上的转角等红绿灯,制造偶遇。其实我已经错过两个绿灯。对我而言,绿灯不代表前进。肩膀不自觉地绷——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想回头确认,但如果他刚好走到身边与我四目相交,该怎么办?
所以我只能任紧张在体内奔腾,静静守候。
不一会儿,背后传来「早安」的招呼声,我心中的红灯才转成绿灯。
跟我念同一所学校的男生,一定就在我喜不自胜回头看的方向。他单手拿著手机,露出笑容。不论是他对我打招呼,还是像这样再度遇见他,都令我感到好耀眼。萎缩般缩小的眼角视野,瞬间豁然开朗。「早安,又那么巧啊。」
我言不由衷地轻轻举起手打招呼。其实我们不是凑巧一起上学,我总是看准时间才出门,如果他还没来,就在转角假装等红绿灯,等候他到来。
他大概完全没发现吧。不论是我说的谎,还是我的心情。
我觉得有些心虚,心虚垂在腰侧,却兴奋地拉著我向前,引导我站到他左边。路过的人以及一起和我等红绿灯的学生,会不金稽著我说「她在撒谎」呢?我一面担心,一面偷瞄他的侧脸。
他留著一头轻柔的黑发。不晓得是因为不注重打扮,还是单纯睡过头,头发乱糟糟的,称不上什么造型。我们念同一所学校,不同班但在同一个学年,不知道彼此的电话号码,然后一起上学。
追著他一举一动的双眼,总在紧要关头盯向地板。害羞团聚在我的脸颊,向上压迫著眼睑。我变得绑手绑脚,待在他身边我便不再灵活。这样笨拙的我,每次与他在鞋柜前分别,内心总是后悔莫及。
可是,即便如此,这股怦然心动、这段与他共度的时光,依然无可取代。
将手机收回书包的他大概察觉我的视线而看向我,我发出「啊哈哈」的乾笑声,掩饰一不小心与他四目相交的慌张。笑声脱口而出后,彷佛仍透过丝线连著下唇,在半空中瓢荡。耳背好烫好烫,幸好那里他看不见。
他生硬地别过身子,一会儿抬头望向天空,一会儿搔搔脸颊,坐立难安。
看著似曾相似的动作,我心想该不他也……这回换脸颊烧起来了。
他在害羞吗?他也会对我小鹿乱撞吗?
我好想确认,却不敢更进一步。心声总是怕生地躲在背后。
行人的灯号转成绿色。我们遵从灯号的指示,穿越马路。
我总是肩并肩地走在他左边。一开始就是这样,之后我便依样画葫芦。因为我怕不照著做会有哪里出错,所以总是小心翼翼。
这份顾虑究竟有没有发挥作用,我不知道,但今天我又成功「与他邂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平日的早晨不再难熬呢?只要没有睡过头,我就会像全身螺丝都换新一样迅速动起来,只为了迎接这一刻。
不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习惯。
这份既新鲜,又充满懊悔的幸福感。
伤心的是这条的时光只会续持续五分钟。把我和他的步伐加起来除以二,五分钟就抵达学校了。我们在学校的教室不同,我也没有跟他熟到能特地去班上找他。
但只要像这样碰面,我们最少能一起上学。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用一条不松不紧的绳子连著。
彼此都假装若无其事地握著它。至少我是假装的啦。
其实,我把它当成救生索一样抓得紧紧的。
他正要说话时打了一个大呵欠,接著害羞起来,似乎很在意我看著他。对男生产生这种想法大概很奇怪,可是,我真的觉得他好可爱。
「昨晚熬夜吗?」
「不好意思,打电动打得比较晚。」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表达他无法说自己是熬夜读书的遗憾,害我一时忍俊不住。
「什么样的电动呀?」
「FPS,你应该没有听过吧?」
FPS……我在口中复诵,随即点点头。关于电动,我只有玩一点点手机游戏,其他大多不清楚。他大概也为了挑选我能听懂的词汇而伤透脑筋,目光闪烁,眼珠转了圏后说道:
「嗯……简单来说讲,就是战争游戏?」
「战……」
战争,突如其来的骇人词汇吓了我一跳。
但他依然像在聊寻常话题般继续说道:
「玩家遍布世界各地,我也是其中一人……」
听他开始解说,我突然「啊」了一声回想起来。
「是线上游戏吗?」
「没错。」
看来我从贫乏的知识中选到正确答案了。他开心地继续敞开话匣子。
「我也算老玩家了,但有些人真的很厉害,和他们对战简直像与外星人打仗。而且啊……」
「喔……」
老实说,他聊的话题对我而言像宇宙那么遥远,所以我只是安静地听他分享、望著他的笑蓉。我只知道他笑起来真的好温柔。
「最近玩的人比较少了,有点寂寞。」
「这样啊。」
他的眼神瓢向斜上方,像在追寻什么,接著挪动下颚,缓缓开口:
「大家大概都跳到其他游戏了吧。」
听著他落寞的低喃,我不知做何反应,只好沉默。
我安静地走著,觉得浪费了大好时光。
同年级的同学,接著是其他年级的学生,我们成为逐渐增多的人流中的一部分前进,不一会儿便看见学校。已经结束——我心想,瞥了一眼他的侧脸,差点就叹了口气。
我低头,接著回首。
红绿灯的光芒已自视野消失,剩下的只有平凡无奇的寻常街道。
如果没有这条上学路,我与他之间大概什么也不会留下吧。
不过,思考这些假设性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现在的我就是和他在一起,除此之外都是假的。
「你看起来很开心。」
突如其来的疑问,害我差点跳起来。
「啊?是、是吗?」
转过身,急忙按住脸颊。难道太明显了吗?接著,他深深点头说:「我懂。」
咦?咦?咦?我的眼睛都要花了。他懂,要是他懂了怎么办?啊,但是就我的观察,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说不定可以抱有一丝期待?就在我眼冒金星,眼看就要昏倒的时候,他开了口:
「还是星期五最棒,最令人感到放松。」
空气从半开的口中窜入,令我迅速冷却。
我半是遗憾半是虚脱地松一口气。
慢慢接受彼此的误会后,我回应他的笑容。
「嗯,嗯。」
第一声还有些心虚,第二声便用用力点了点头。
但愿这份他不知道的喜悦,有天能与他共享。
或许我的心情有此复杂,但开心是真的。
因为我走在喜欢的男生身旁。
这样的周末,怎么可能不幸福呢?
『哈啰,☆之子!祝你们有个愉快的「终末」(注1)。』
我对这个标题有印象,因为上周末也收到同一封简讯。寄件者应该不是认识的人或朋友,而是未知的——没有形貌,却存在于世界某处的「藏镜人」。
那是发生在放学回家后的事。在我观察完院子里的盆栽,想请家事机器人帮忙前,手机响了,一按确认收件,眼前就跳出这篇恶作剧似的文章。我回到房间,窝在床铺角落,在看完全部内文之前便删除。总觉得最近这类简讯好像愈来愈多了。
这封简讯似乎不只有我收到,上网一查,虽然讨论并不多,但还是令人有些介意。加上连续两周寄来,让我觉得怪怪的,所以我决定进一步调查。『☆之子是什么?』、『乱码吗?还是打错字?』、『应该是从国外寄来的吧?』、『把「终末」这两个字标注出来的用意颇深啊。』、『周末?』、『末日啦。』、『怎么可能会有美好的末日啊?』
网友各执一词,谣言满天飞,但大多与我脑中浮现的疑问相同。每逢此时,总会有人冒出来大谈被隐瞒的事实、阴谋论,或者揭露「世界的真相」。这群人此次高喊的论调是「这一定是来自外星人的末日预言」。
原来他们是这样解释「☆之子」啊,我觉得有点可笑。
当然,其他人根本不把这种论调当一回事。我是,我的朋友也是。
我看完同一时间收到的朋友简讯后,问她有没有接到☆之子的讯息,答案是有。
『就各种意义而言,末日和我们根本无关嘛。』对于她回覆的简讯,我「对呀对呀」地搭腔。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但朋友也纳闷地说:『可是,我没在奇怪的网站注册啊,为什么会收到这种讯息呢?』的确,我也在想对方到底是怎么取得我的联络方式。
不论手机或个人电脑,如今通讯的网路究竟连向何方,其实连使用者本人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最近的主流手机OVO,据说具备不输电脑的强大功能。我用的是较老旧的机种,不过通讯功能依然完善。有时我会想,像这样糊里糊涂又习以为常地依赖这些功能,会不会其实很危险?事实上,过去曾经流行过多种通讯APP,但最后都因为安全性等问题而回归简讯联络。然而网路确实是连著的,奇怪的简讯便沿著它……
一种庞大且荒谬绝伦的东西,或许正悄悄靠近我们身旁。
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呢?
「你那边呢?周末要跟他约会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明明是简讯,但我还是慌慌张张地摇手否认。
我和这位前阵子搬到远方的朋友,现在仍会用简讯联络。这算得上是写信吗?应该不算。她是女生,和我感情要好,很多事情都会陪我商量。像是关于他的事。
不,应该说我最近也没有其他事情好烦恼,因为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
说很多事情也是骗人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她还住在附近时,我的心事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她总说:「你的心情全写在脸上。」那么,难道他也知道吗?不会吧,好想把脸遮起来。不过,这应该不算坏事……不,或许不太妙?明明都知道却又陪我上学,这是什么心态呢?
我不晓得他是否全都知情,但若是知道……那是同情?体贴?还是?
我问朋友答案是什么,她回我:「这我怎么会知道?』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回答教我怎么可能接受嘛。
看来还是得问本人。
我结束与朋友的闲聊,将手机摆在书桌上。
就像朋友刚才所说的,对我而言也是这样。
什么末日实在太遥远了,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周末过后,下周与他共度的时光又会到来。一天五分钟,一星期五天就是二十五分钟,比一堂课还短。我屈指数著,然后握紧。正因为短暂,所以更要珍惜。
可是,什么是珍惜呢?
为了避免伤害,而把心意深深埋藏起来吗?
还是摇旗吶喊,催促情感升温?
可是,升温又是什么呢?
延长走路时间?除非我们的脚变短,不然不太可能。我在心里想像著短腿的自己与他,想到裙子与裤子的长度时摇摇头。这可不是升温啊。
应该不是这些,而是要让那五分钟过得更有意义。不是无聊的对话,是更深层、亲密的……没错,例如恋爱话题。
我猜,他也有喜欢的女生。如果他为那个女生的事情烦恼,会不会找我商量呢?这太可悲了,我一点也不敢想像。不过,万一他喜欢的人是我——这又令我产生另一种坐立难安的心情。
悲与喜在心湖荡出涟漪,一想到他,就一刻也静不下来。
我的地球,宛如橡胶皮球跳个不停。
别说商量了,只要他在我面前,我连话都说不好。
那乾脆把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部分都跳过,剩下的就只有……
告白?
我不由自主抬起头。脸颊因涨红而刺痛,又赶紧低下头。
「这个、有点……难度太高了。」
我自言自语地对自提议唱反调,然后双手捣住脸,发出呜咽声。
毕竟告白就是告诉对方,我喜欢他嘛。
这、嗯……就是对方会知道我喜欢他。
就是这个!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我从刚才开始到底确认了多少次?
与他相处时总是躲藏在背后的心声,逮住机会在脑中暴动起来。
写了无数封却寄不出去的情书,如成群的鸟儿拍著翅膀。
吵死了吵死了!我假装没看见,等它们飞过。
与他共度之后的周末,我几乎都会陷入反省大会,像是觉得当时的答覆应该可以回得更好,或是想再多问几句。我会自我嫌恶老是在捡拾后悔的窝囊自己,接著反省,期许自己下次一定要进步。
虽然不晓得这样有没有用,但我认为留意「下一次」很重要。
毕竟,即使还有时间,也是有限的。若一直重蹈覆辙,与他相处的时光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光阴就是这么短暂。
那条上学的路,终有一天会回归平凡。
告白或许鲁莽,但并不荒唐。
总有一天,没错,总有一天我一定要……
想是这么想,但我还是立刻告诉自己「不行、不行」,再等一会儿。不,必须再等
久一点。
毕竟我们还只是国二生,距离毕业还有时间吧?没问题、没问题。
我安慰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些,把手贴在胸口上,藉著鼓动检查心脏。
透过身体在掌中微微震动的心跳,渐渐集中起来。
我还担心若跳动得太微弱,心脏会不会停止呢。
「啊?好笑的时间结束啦?」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见到弟弟站在房间门口。
那是文崎一阳,我的双胞胎弟弟。当然,我们年纪一样大,生日也在同一天。大家都说我们的眼睛是用同模子刻出来的,其他部位也大致相似。有时我会想,这不论对我和一阳哪一边而言,或许都是不幸。
先撇开这个,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无言地瞪著他。
「有什么好笑的?」
「哦,脸啊。」
我们只有声音没有一模一样。他是说谁的脸,这就不必问了。
「……有什么好笑的?」
我用另一种意思拋出同样的问题。个子比我稍高的弟弟「哇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他不但回答得模棱两可,态度也拐弯抹角,是个坏心眼的小鬼。不过当然,即使他老老实实回答「我在笑姊姊的脸」,我也一样会生气。
不对不对,他只要改掉盯著别人的脸笑的坏毛病不就好了吗?
我发现其他介意的地方,所以换了个问题。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的?」
「从你把脸埋在手中,发出像山羊一样的叫声开始。」
「噫!」
「对,就是这个。」
我从指缝间偷瞄到一阳的笑容。他的表情无忧无虑,跟我比起来笑得自在多了。
弟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也从不客气。
「可是和刚才不一样耶。」
「咦?」
「看姊姊闷闷不乐可不好玩啊……」
大放厥词的小鬼。还有他充满担忧的眼神是怎样啦!
「既然好笑的时间结束了,我要回房间啰。」
一阳自顾自地说完、笑完就离开了。虽说是离开,但其实只是到隔壁房间。
「臭小鬼……」
竟然在别人认真抱怨前就逃之夭夭。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态度面对姊姊的呢?以前明明……不,他从小就爱恶作剧,或许根本没变吧。
我也是从小个性就畏畏缩缩的,彷佛是和老是先一步往前冲的弟弟取得平衡。而且似乎是无意识的,或许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与他对称。
如果我和一阳性别相同,会不会连个性也如两面镜子相互映照呢?一阳若是女生,就会跟我一模一样,或许还会喜欢上同一个人。这么一想,我便为这并非现实而松一口气。
双胞胎妹妹(幻想中的)与自己喜欢欢的男生交往,光是想像就教人不寒而栗。
我把才刚要冷静却又烧起来的脸颊贴在窗上冷却。从二楼望出去,可见井然有序的街景在逐渐西斜的太阳照射下泛黄。气球般的云朵飘到夕阳远方,为天空营造出景深。我把手扶在—上,呆望了好一会儿。
接著,目光落到从屋前马路走过的人影上。
那是隔壁的家事机器人。它留著水蓝色的卷发,戴著独特的发饰。女生造型的机器人总是很吸睛。它的手脚恐怕比我还纤细,却能提著三、四袋塞得满满的购物袋,脸不红气不喘地走路。走在它身旁的妈妈空出手来牵著小男孩,小男孩热情地对家事机器人说话。男孩大概还分不出人类与人型机器人的区别吧。
这稀松平常的景色,却让我忍不住「咦」了一声,贴在窗上直盯著。我好像看到和男孩说话的家事机器人在笑。它为了回应男孩,大部分时间都低著头,我只看得见嘴巴。但在我眼中,它的嘴角与脸颊都挂著温柔的笑意。我想进一步确认,但女机器人和男孩已经迅速进入隔壁屋内。我就像额头撞到一面隐形的墙,纳闷在胸口挥之不去。但我也不打算再确认了,于是把脸从窗户挪开,心想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决定不再深究。
毕竟人型机器人会笑,可是前所未闻的事。
生活中有家用事机器人的身影——也就是安卓(Android)——对我而言再正常不过。安卓以一家一台的趋势普及,当然我家也有。它能搬运大量行李,做体力活时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没有笑的功能。它也不会唱歌,没下达命令时就安安静静的。有些人很喜欢这种泾渭分明的感觉,但好像也有人感到不满。
它精致的外型,或许代表人们对机器人的期待早已超越了机器人。
窗帘拉上前的一瞬间,从剩余缝隙透出的光景夺走我的目光。
如燃烧殆尽般变色的太阳,在镇上洒满赤红的光芒。夕阳无声、静谧地,朝天空的彼端落下。余晖逐渐涂满数不清的屋顶,以及住在城镇里的人、机器人、猫与鸟。温柔但不协调的光芒模糊了轮廓,将城镇笼罩起来。
当世界末日要降临时,会不会也像这样一目了然呢?
我彷佛从窗帘的缝隙中,窥见那荒诞的一瞬间。
一九九九年,这个星球顺利地活了下来。
毫无根据的人类灭亡预言并未实现,于是,我出生了。
天空与星球像战胜了藏镜人恶作剧般的末日预言,今日依然轮转著。但现在某些地方的某些人,依然虎视眈的地追著这些论调,彷佛希望星球毁灭。
我滑著手机,发现最近这些谣言好像变多了。人类灭亡、战争等等空穴来风的标题愈来愈常见。仔细一看,连城里都多了奇怪的招牌。
『末日将至。』
『倾听星球的声音。』
挂在住家墙上平日不曾留意的看板,偶尔也变得醒目。
当然,挂上这些看板并没有引发任何怪事。不经意抬头,天空没有突然暗下来,远方也没有巨大导弹飞来。
由红色与银色交错漆成的铁塔黑影,如时钟的指针为城镇刻下早晨。
一如既往,什么也没变。
所以比起全人类的末日,属于我的周末才是眼下更大的问题。
今天我也一如往常,焦急地等待他现身。已经过了一个绿灯,我心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脚跟才离开地面,但一踩下又心神不宁。我和他并没有约好见面,只是偶然一起上学而已……就是这么回事。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永远都是我在等,以免他先跑掉。
他出现的时间也不是固定的,通常都是冷不防现身。
我也幻想过,如果能打电话先约好就好了。
我和他都—机。现在反而是没手机的同学还比较少。
但我没有开口跟他交换电话号码。可以问他吗?想归想,但每当他站在我跟前,我就老是言不及义、脸部僵硬、把真正重要的事隐藏起来。如果成功交换电话号码,和他相处的时光应该至少可从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吧?
这真的好吸引人,但我舍不得让这样一起走的上学路变得不再特别。我会怕,毕竟变化未必会朝好的方向。
就算我想前进,但有可能一不小心走错路,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去。
我害怕那样,所以维持现状,只在五分钟的路上来来回回。
将相同模样的幸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收集在掌心。
就像在下雪的庭院中蹦蹦跳跳的小狗,转圏圏追著五分钟就金愚化的短暂喜悦。
「早安。」
他的声音抚过我的后脑构。我的身体飘飘然地浮起来,接著心脏尾端一紧。
「早、早安。」
等收紧的部位放松后,一股暖意缓缓流遍全身。
我走到他左边。杂音中,唯有我的脚步声独立出来,显得特别兴奋。
简单来说说,就是听起来轻飘飘的。
我想问他我走路的样子是不是怪怪的,但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自然,我还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只能祈祷他别嘲笑我。
一阵稍强的风从背后吹来,我与他的发丝向前飞舞。
「话说回来,你的兴趣是什么啊?」
他一面压住快要失控的乱发,一面问我。
兴趣,滑手机。等意识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滑手机,但这更像习惯,不是兴趣。
而且滑手机几乎每个同学都会做。我想让他多注意我一点,这份渴望否定了平凡无奇的自己。我停顿一会儿,找到答案。
「现在,嗯……养花?盆栽?园艺?大概这一类吧。」
「园艺?哦,种植物啊。」
说出口后,我发现园艺这个讲法好像有点太生硬、太古板。我也惊觉自己根本没有热衷到能将那称之为兴趣。但我想不到其他讲法。要是弟弟听到,一定又要取笑我。
「我还是初学者,但也学了一些简单的栽培技巧。像是盆栽浇水的量要留意,而且不能浇太多,要确认泥土表面乾了才……」
兴奋地聊为盆栽浇水的事聊到一半,我幡然醒悟。在他暧昧的笑容前,反省—而来。啊啊,等一下到了教室,我一定会后悔。后悔的预告都要发芽了。
「抱歉,你没有兴趣吧?」
「啊?哦,我对盆栽不是很了解,只有在读国小的时候曾经把丝瓜种枯。」
他找话题回道,接著搔搔头:「不过……」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听啊。」
对吧?他说。他是在为我著想,想要舒缓我的不安。
毫不掩饰的善意,与总是隐瞒心声的我形成对比。
「所以,你多说一点嘛。」
他太温柔了。我那老是畏畏缩缩的个性又开始作祟,令我裹足不前。
在我犹豫期间,脚踏出一步。我失去了一秒,离学校更近。
这样太浪费了,我惊觉,内心的仿徨终于消失,不再摇摆不定。
既然他那么贴心,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将隔壁阿姨教的现学现卖,趁机露一手吧。他竖起耳朵对我微笑,接著……
「虽然这些技巧很重要,但也不能只是靠浇水……啊!」
我愣住了。说到一半的话与吐出一半的气差点吞回去。
「啊?」
他歪著头。如果我没多说那个「啊」,就可以用别的说法蒙混过关。
但我决定再也不逃避。我将空气深深吸满,从肺部最底层勇敢地放声吶喊:
「没有爱,就会养不好。」
这不是告白,但光是把歌词、漫画、小说中常见的这个字眼说出口,我就紧张得背部快抽筋。相较之下,身为听众的他只是淡淡回一声「是喔」。
「会这样啊?」
「据、据说呦!」
「好像是耶。」
他手抵著下颚,点点头。
「对呀对呀。」
脱口而出后,我才反省刚刚不该慌慌张张地用假音附和。
结果,今天上学的过程依然和往常一样,只有我一个人手足无措。
「还有就是,看漫画……吧?」
我们之间好像只有这能当共通话题,所以虽然看漫画不算我的兴趣,我还是说了。
「什么漫画?」
「呃……」
我举出应该最有名的漫画周刊杂志的名字,他「哦?」了一声,露出惊讶的神色。我记得那是给男生看的,是少年漫画杂志,所以他大概觉得我会看很稀奇。
正确来说那是弟弟买的杂志,他看完后让给我的。
「现在的连载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部?」
「喜欢的吗……喜、喜欢的,嗯……」
断在中间简直像在表达自己的心意,我一害羞便慌了手脚。我压抑著眼前快冒出的金星,打安全牌地说出几乎都刊登在杂志第一篇的漫画。他听完后扬起嘴角兴高采烈地说道:「啊,跟我一样。」
我的思绪因这不经意的一句话沸腾起来,视野也为这简单的巧合而变得清晰。
天真如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否定这份喜悦。
于是我二话不说地下定决心,要把先前只在周刊里看过的漫画的所有集数都买下来。
通过校门走没多久,他就遇见了男同学,与他们会合。
我轻轻挥著缩在胸前的手,与他道别。
为依依不舍的心情,以择得以避免被同学闲言闲语、嘲弄的安心,叹一口气。
我目送他的背影。双眼追著随其他朋友走远的他,挥动的手萎靡下来。
五分钟的幸福,不一会儿就从我掌中融化消失。
刚才说现状,其实是讲不通的。
毕竟,即便我原地踏步,他也未必会裹足不前。
我盯著自己手,害怕这份喜悦将会愈来愈短暂、脆弱。
注1:原文的「しゅぅまつ」既是「周末」的意思「也是」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