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年级学期末,一个大雪纷飞夜晚的隔天。
积满屋顶和车子的雪,被风与阳光消融,漫天飞舞。但在寒冷的回家路上,我只顾著取暖而缩紧脖子,没有多余的心力赏雪。一心只想快点回家的我,沿著步道中被人踩到没雪的地方,快步行走。
为了不滑倒,我一直低头注意脚边,以至于没有躲开等在前方的积雪。我记得是先听到声音朝我降下——哗啦啦啦,如大雨滂沱。所以我以为只是单纯的下雨,但冲击随即从天而降。
我的视线被挡住,只知道有东西落到头顶,在搞不清楚状况下蹲低身子。
屋顶的雪因为阳光而融解,滑了下来。
一开始是惊恐大于冰冷。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吓得手足无措,脑袋一片空白。就在我发觉白的不只是头,还有身体时,上半身打起了冷颤。
「哎呀呀?」我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雪毫不留情地从制服领口与脖子间的缝隙灌入,背部一阵痉挛,脸上也覆满雪,空气冻结了。一摇头,黏在头发上的雪粒四处飞溅,全身都冻僵。我好狼狈。
我好想大叫,这已经不算运气不好了!
但有人对我伸出援手。一旁经过的男学生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帮我拍掉雪。我半是因为受冻而浑身僵硬,半是因为鲜少和异性说话所以很紧张,导致动作更加迟钝。
拍掉厚厚的积雪后,我擦了擦眼睛。挡在眼角的东西终于消失,他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脸。五官还带有特别的稚气,我猜应该与我同年。
我们近距离凝望著彼此,他害羞地往后仰,将脸和手缩回。看见他的反应,我的羞耻心也熊熊燃烧起来,连寒冷都忘了,或者说被缓解了。这下换脸颊的热度要把残雪融化。
他小心翼翼地紧盯著我,眼神专注得不得了,害我很犹豫要不要问他怎么了。我屏住气息,羞得好想找个洞钻进去。
遭到积雪突袭而扑通狂跳的心脏,更是加速。
他集中一点凝视著我,看得目不转睛。
我的手受视线引导动了起来,轻轻碰一下他盯著的地方。
冰冰的。
我的鼻子刚才残留了一些雪。大概是因为太罕见、太巧妙,所以他很犹豫该不该把雪抹掉。我心里满是问号,为他的孩子气目瞪口呆,之后轻轻笑了起来。
他抓了抓头,抬头望著积雪掉下来的屋顶,我的目光也跟著看过去。
大部分的雪都落在我身上,剩下的一点点雪混著水滴从屋檐滑落。
在阳光映照下,彷佛下起一颗颗玻璃珠。
我们两人呆望了一会儿,连肌肤的寒冷与衣服的湿气都忘了。
然后隔天,我又遇见他。
一开始的第一次真的是偶然。我在那个十字路口等待号志转变成绿灯时,不经意抬头看了走到我身旁的人影,结果昨天的他就在站在那儿。察觉我的视线而望过来的他,似乎还记得昨天的事情,暧昧地笑了。当时,我为那温柔的笑容看得入迷,忘了回笑。其实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哪里那么吸引我,那种吸引力,根本无法让我冷静地一一分析原因。
我只知道,昨天和今天连续碰到他,应该是特别的。
像童话故事一样,令人怀疑是不是在作梦。
我半是沉默,在一片心慌意乱中,拿「反正都遇到了」当藉口,与他并肩走去学校。沿途光是确认他的名字与他家大致的方向,就耗尽全身的力气。那只能算是最基本的自我介绍而已,因为时间——也就是我们走到学校的距离不够长。只有五分钟,太短了。
我依依不舍地与他在学校前分别,不希望只有五分钟就结束。
如果我不勇敢一点,恐怕和他的缘分就到此为止。我有这种预感。
所以我没有进学校,而是回头望著来时的路,想像从他家与我家到学校的俯瞰图。虽然我不晓得他家正确的位置,但大致知道方向。
分析的结果,是我与他上学的路是从那个十字路口开始重叠。距离无法延长,时间只有五分钟,说不遗憾是骗人的。
我回头,在迟到前始终盯著那条路,看见了太阳以外的光芒照进来。
隔天早晨,我比平常都早出门,到那个十字路口站著。
绿灯过了,单方面等人很花时间。路过的同学和一阳不论对我说什么,我都说「有点事情」打发过去,没有前进。人群三三两两地经过,最后他总算来了,我说了声「好巧」,站到他左边。
这就是起点。
但我如今站在那个起点,没有向前。
我打开手机,一种任何事物都能随时查询的便利工具。
也是能轻松联络到某个地方的某个人的媒介。
但我想要的并不在手机里。我瞥了时钟一眼,又立刻把手机关上。
我跟昨天一样抬头望著铁塔。高高伸展的铁塔彼端是一片蔚蓝。
不论谁闷闷不乐,又或者谁深陷煎熬,天空都依然宽广,与地上这些涡流毫不相干。阳光清爽地洒落,公平又冷酷地照耀著城镇。
隔天早上我继续等他,然而,等到最后他还是没出现。
才两天,我就觉得未来几十年都见不到他了。
「要红色?还是蓝色?」
「蓝色。」
哔助将我指定的浇花壶装水后递给我,我蹲著接过来。
「谢谢。」
它一路跟著我来到屋外,所以就请它帮了一点忙。哔助跳起来叫道:
「好累唷,好累唷。」
机器人这样还真伤脑筋。
「好好好,辛苦你了。」
慰劳它后,哔助莫名其妙地沿著我的手臂、肩膀、脖子,一路冲到我的头顶。
「很重耶。」
颈子根部沉甸甸的。它听完我的话,啪哒啪哒地拍起翅膀。
这样只是很吵而已,一点都没变轻。这款鸟型机器人,虽然以感情丰富的互动为卖点,但做为商品,总觉得系统的平衡搞错了方向。
不过总而言之,它与我住在一起。
我头顶著为盆栽浇水。乾涸的土在黄昏映照下寂静地燃烧,颜色令我联想到荒野,虽然我并没有去过荒野。灌溉土壤后,我确认芽生长的情况。还是一样,有一盆没有发芽。真的长不出来吗?我在心里纳闷,浇水时垂下的眼眸满载著失望。
这段期间我一直很积极,想跟它一起努力,但才稍微受挫就一蹶不振。
头顶的重量令我不自觉叹一口气。我将手放在膝盖上,背拱起来。
傍晚了,夕阳西斜后,我没来由地感到焦虑。大概是因为我发现一天即将结束,开始回想是否有没做完的事。我有认真活在今天这个当下而不后悔吗?
「……想都不必想。」
今天是徒劳无功的一天,连对沉浸在后悔中的自己感到后悔都是在白费力气。
除了他不见了以外,一天还是照常运转。教室里的同学、家里、网路,都一如往昔。
但我一直呆立在红灯前,没有前进。
如果至少能问到他的电话,情况应该多少会比较明朗吧。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长,创造出比本人高大许多的黑色巨人。
他的影子也在城镇的某处延伸吗?
这份思慕,使我不由自主地望向某方的建筑。
「哇!」
邻居家的安卓正越过围墙偷看我。
它沉默地盯著我,令我吓一跳。夕阳在背后形成逆光,导致它的发丝与眼睛如烧焦般黯淡也是我吓到的原因之一。而且,它那照理说不需要眨眼的双眸,做了两、三次不必要的眨眼动作。这些细节一个个冷不防地戳中我,害我慌张地「哇哇」大叫起来。
看我吓了一跳,安卓说声「对不起」向我道歉。它礼貌地低下头,身为机器人,身子却缩得小小的。机械也会展现「诚意」吗?我愈想越是愈是一团乱。
「不不……好像不该说『不』?没事?嗯嗯,我没事。」
我站起来,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措辞。它看起来年纪比我大,可是又是机器人。我不晓得怎么拿捏,结果答得不上不下。我边对它说话,边自然而然靠了过去,隔著围墙与它面对面。
安卓抬起头,在阴影的覆盖下缓缓开口。它的双眼抱歉地眯起来,蹙起的眉头也适度地垮下来。脸颊的弧度一点也看不出是机器的表面。
原来机器人可以做出那么复杂的表情啊。我在心中赞叹,为人型机器人技术的进步默默感动。
明明我家的人型机器人也没多老实。
这样看上去,单纯就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嘛。
「你在种植物吧?」
安卓瞥了一眼盆栽说道。它关心的似乎不是我,而是植物。我拿起发芽的盆栽,递给安卓。与机器人交流,在旁人眼中或许会觉得很诡异,但和它面对面的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奇怪的地方。
安卓接过盆栽,探头窥视嫩芽。它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应该感觉到了吧。
头上的騒动不知何时静下来只剩重量留在头发上。
我感觉到太阳隐没后,阴影所产生的重量。
「这是花苗吧?」
「嗯。」
光看芽就能判断了吗?我对安卓登录的知识之广感到佩服。
「开花对人类有什么效益呢?」
它抬头,对我拋出难题。我的声音与能庆游移起来,不知所措。
「就是……看到花开,会觉得好漂亮。」
「可以解释成,花瓣的色彩刺激了人类的视觉,引发一时的心情愉悦吗?」
「呃……应、应该可以、吧?」
正经八百的植物观赏定义,令我即便想笑,脸颊却很僵硬。它说的应该没错吧?
对著还没开的花寻找答案,未免太心急。
「追求一时的快乐而孕育生命……原来如此,我懂了。」
安卓斩钉截铁地说道。总觉得它解释得怪怪的。将快乐与花串连在一起,该说生动吗?好像有点,嗯……我的眼神不禁飘移。
如果安卓就这样记住这件事回家,展露了奇怪的知识,未免太可怜了。我觉得我得负起责任。
「那个,你先不要记起来,再让我想一下。」
我挥挥手,请它等一下。虽然我没有自信想了之后会有更适当的答案,但话已说出口。嗯……我歪著头,可惜什么也想不到。毕竟花还没开呀。要谈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太困难了……啊,难怪!我猛然醒悟。
「说到花开的时候会怎么样……」
「是。」
安卓认真地回应我,我说出现阶段个人的答案。
「就是因为想知道,我才种花。所以,等开花后再来问我吧。」
是进行式,我说道。感觉像在逃避结论,好想回头看没有发芽的盆栽。
安卓不发一语。我想大概是我的答覆太模棱两可,总觉得该反省与安卓的相处模式。
但它最后温柔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答案就先保留。」
「嗯、嗯。」
答案,保留——安卓接二连三严肃的口吻,彷佛老师在严正警告学生,令人害怕。我目光闪烁,瞥向在城镇风景中比自己高一颗头的铁塔,远远望去。在夕阳中轮廓发黑的塔,似乎只要被人用手指一推,就会窸窸窣窣地崩落。
安卓也跟我一样抬起下颚,眼神落向塔顶。
「电波塔正常运作中。」
简洁明瞭的一句话,使我察觉彼此认知的不同。
「电波塔?……啊,原来如此。」
总是从十字路口眺望的铁塔,原来是电波塔,我现在才知道。
我的手机是不是也透过那座塔,连向了世界某处呢?
「蓝莓派的天空。」
「……啊?」
安卓突然抬头望著天上,迸出莫名其妙的话语。
我大可不必抬头,但仍跟著望向天空,确认是否有什么明显的东西在天上飘。
那么突然,舍昌疋什么呢……蓝莓,然后是,派。
夕阳与远方晕开的紫色形成对比,颜色看起来的确……有点像蓝莓派吧?
我想她并没有故障,但这样子形容实在很特别,是人类无法立刻联想到的比喻。
接著,原本抬头的安卓往右边一偏,刚才它挡住的夕阳直在我身上。
像鬼火突然出现在眼前,静静地燃烧。
光照在我身上,头上传来动静。
「早安安安。」
哔助突然打错招呼。
大概把日落和日出搞混了。我在心中吶喊「弄错了啦」,捣著鼻子与额头。虽然错的不是我,却觉得好丢脸。我露出笑容,想搪塞过去,安卓瞪大眼睛说:
「现在的时刻是傍晚六点零三分。」
「嗯、嗯,我知道,它好像弄错了。」
我伸出手,想捉住在头顶蹦蹦跳跳的哔助,但它大概在躲我,所以手指只有掠过,抓不到它的身体。我的头顶竟然还有地方可躲?我纳闷,感到既丢脸又著急。
「就打招呼而言,它还缺乏礼节与文法……我是这么、想的。」
安卓支支吾吾起来,似乎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迟疑,还说「是这么想的」。机器人也会「想」吗?
它的谈吐好特别。这台安卓真的是市售产品吗?
明明都用发色区别了,却不令人觉得是机械。
这时,我感到有视线盯著这里,于是伸长脖子。男孩从邻居家的玄关探出头来。他与我对到眼,双眸闪烁,充满了不安。安卓从我的动作察觉到背后的动静而回头,找到了那双眼睛。
「他好像要找你?」
「是啊。」
安卓边回答,边把盆栽还给我。我心底一阵赞叹,为他们的互动悄悄感动。
男孩在用眼神叫它、呼唤它,安卓连这此一都知道。
我想,知道有人需要自己,等于往幸福迈进一大步。
「谢谢你陪我说话。」
安卓双手合拢,深深行了一礼。随动作飘逸的发丝,闪耀著寻常人不可能拥有的色泽,我不禁看得入迷。留下恭谨的问候后,安卓背向我。
接著,我发现男孩并没有在原地等待,而是走到安卓身旁。他那双小而怯弱的眼眸始终盯著安卓。男孩看起来相当乖巧懂事,可以想见邻居阿姨很用心教导他。
安卓微微屈膝,凝视著男孩回应他。
只见男孩的不安消失了,眼神渐渐放松,看起来安心许多。
彷佛雏鸟乐见母鸟归巢。
「早安安安。」
哔助对著新来的男孩再次打了错误的招呼。男孩突然被搭话,肩膀抖动一下,抬脸望向我的头顶。哔助在人类头上会做什么动作并不一定,有时甚至会用小脚踏我的头。真教人不开心。
但对男孩而言说的话与动作似乎很有趣,他原本胆怯的神色掺杂了笑意。
不过他似乎有所顾虑,只是轻笑。那是拿哔助没办法、攀爱的笑容。
「就我判断,这跟一般的『早安』不一样。」
安卓冷静地分析。在它点头说「嗯,应该」时,不知为何给我一种不乾不脆的印象。
「不过,我猜那也拥有某哔助特殊性。」
安卓低头望著男孩压抑的笑容,做出结论。
对我而言,看出那笑容特别之处的安卓,才是「特殊的」。
接著,安卓牵起男孩的手离开了。
途中,我一直听到沙哑但叽叽咕咕的声音重复。是安卓在小声说话。
声音随著风,在空中飞扬。
「早安、安安……」
是哔助不合时宜的招呼声……哔助该不会喜欢人家吧?怎么可能,我对自己的幻想笑了。
「拜拜、拜拜」
哔助的招呼一刻也没停下。安卓回头,露出浅浅的微笑。
直到最后,它都与人没两样。但对它而言,那是幸福的吗?
机械变得像人类,并不一定代表进化。毕竟,会对机械人变得像人感到快乐、安心的,始终只有人类。或许,我们只是想藉由看见与自己相似的东西来追求安全感——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两人,两人……对,两人回到他们的家了。
胡闹的哔助终于从我头上踩滑,掉了下来。令人难以联想到小鸟的钝重著地声,果然表示它是机械。踩滑而摔落的哔助,麻痹似地一动也不动。该不会坏了吧?我有些担心,正打算蹲下来,突然瞥见旁边有某个东西窜出来。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冲向的,是一只茶褐色的猫。大概是附近邻居养的,它似乎把哔助误以为是真正的小鸟。而哔助好像也没故障,甚至感应到危险,急忙挪动小脚,仓皇而逃。我盯著哔助被猫追赶、在院子里跑得团团转的模样好一会儿,觉得简直像在看卡通。
猫突然窜出来吓了我一跳,但这并不稀奇。哔助常被误认成真正的小鸡……小鸡?真实与人工难以区别,是科学进步所带来的的意想不到的弊端。
就算被猫爪攻击,反正它那么硬,脚程又快,我想应该不要紧,所以没刻意救它。
我的目光追著那两个团团转的小家伙,远方是影子栉比鳞次的城镇。
不热的红色光芒彷佛从另一头涌现的浪潮,将沙滩打湿、袭来,接著笼罩、穿过我们。
被那道光芒掬起的眼眸,静静地淌下没有温度的泪水。
隔天,我听妈妈说邻居搬走了。
「是喔,好奇怪的时间。」
坐在我对面的一阳,意兴阑珊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刚起床,一开始我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坐到餐桌前后,我想起了最后安卓微笑的模样。
每个地方每个人的声音、意志,都会形成网路。
我们织网的同时,哔助在向前走,缠上愈来愈多丝线。
当我抬头望著电波塔、滑著手机时,资讯便卡到网子上。要从杂乱无章、盘根错节的资讯中找出正确的、自己需要的,太困难了。我有这样的智慧吗?
『马上就要发生大规模战争。』
『应该说早就开打了。』
『外星人将毁灭人类。』
末世幻想的声浪愈来愈大。在路上散播谣言会引人侧目,但在网路世界就可以畅所欲言。我之所以感觉到这类流言变多,大概是因为我也变得悲观,一恍神就闷闷不乐的缘故。可能是物以类聚吧。
每次号志从绿灯快要转红时,我都会迟疑。
该等吗?还是前进?与前行的人潮相反,我留在原地苦思。
好想往前。若真的要往前,我得赶快行动。但我却犹豫不决,一想到这么做可能会错过任何机会,我便踌躇起来。既然会犹豫,是不是留在原地比较好呢?这就是我现在的写照。
即便在这里等,也不可能遇到他。已经三、四天不见他的踪影,我就算再傻也明白。就算直接穿越斑马线朝学校走去,我也知道见不到他。
但我并没有把握不上学在镇上绕来绕去是否就能找到他。可是,当然也未必找不。这就是我纠结的地方。
原本要收起的手机收到简讯。又是那封最近常寄来的讯息。
『哈啰,☆之子。』
我只看到这里便无视后半段,决定向那位经常通简讯的好朋友写信。
『最近都没见到他。因为他没来学校,我有点担心。』
我将这封自言自语式的简讯寄出去,因为是上学时间,所以并不期待对方回信。
就在我打算收起手机,晚点再确认时,回信却出乎意料马上就来了。我慌忙将手机摆回眼前。朋友回覆的内容极短,难怪这么快。
『感冒?』
『好像不是。』
寄完后,我不等她回信又寄了一封。
『他在学校被校长叫走,隔天就没来了。』
「咦?他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毕竟我没遇见他。但应该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没有根据,只是单纯相信他的为人而已。
但或许,这种一味乐观的态度反而是不对的。万一我所熟悉的他真的犯了什么过错,接受这件事再下判断就很重要。
当然,我现在并不是怀疑他,只是想见他。
『那真令人担心。』
『嗯。』
『你们还没有交换手机号码吗?』
『嗯。』
『天啊,你之前到底都在做什么!』
她开玩笑地斥责我。在做什么……就是一直走路,在他身旁,两人一起。
是我想珍藏一辈子,非常重要的时光。
每一段五分钟都很类似,但在我的记忆中,它们全都是独一无二的。
只不过因为是走在同一条上学路上,所以不论我们如何走,最后都只会抵达学校。
『我这里最近也有人见不到面了。』
朋友应和般地写道。
『男生?』
『不要把我跟你想得一样。』
『干嘛这样。』
『是住在附近的小女孩,从她搬来我们就很要好。最近不是有个在打广告的女孩型安卓吗?她家已经有一台,她让我看过好几次。』
我想起一阳收看的电想即目。是进广告后宣传的那个人型机器人。
款式是最新型的,价格也很昂贵,我还没有在镇里的大街上看过它。
『见不到面是指?』
『她搬家了。』
「咦?」
我不自觉地发出声音,想起前几天搬家的邻居。
有这么巧吗……应该只是凑巧吧?
同样的事情在短时间内,发生在自己与他人周遭,平常可能舍显虽作偶然,但最近包围著我的气氛,和那不晓得能不能用规律性来形容的……同一个风向,再再煽动著我的不安。空穴来风,绝非偶然。
『她说要去有防空洞的地方,但小朋友的话我是半信半疑啦。』
『防空洞?』
『防空洞。不晓得是指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接著在口中呢喃:
「防空洞。」
我对那并不熟悉,但知道是避难的场所……避难?不是搬家?
夕阳下,消失到屋里去的安卓与男孩影子,渗入我的瞳孔。
『好像有什么要开始啰。』
朋友的一句提醒,令我不自觉环顾四周。
在逼近上课时间、学生人影愈来愈少的路上,我孤零零地站著。在这彷佛遗世独立的小镇上,一个人……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车辆在马路上疾骏而过。
红绿灯一如往常,正忽明忽灭地由绿灯转为红灯。
「啊,要开始上课了啦。哎呀,已经开始了。』
朋友的冷笑话虽然没让我笑,但心情放松了一些。
『嗯,对不起,谢谢你。』
「又道歉又道谢,你还真忙耶。』
我心想是啊,轻轻笑了。
与远方友人依然能取得联系,让我觉得有此得救。
接著,在收起手机前,那封连一半都没读的简讯映入眼帘。迎接忧郁的星期五后,讨人厌的简讯触怒神经似地寄来了,彷佛有人在头顶观察我。
从天上俯视这个广大地球的人……外星人?哈哈,我的嘴角抽动一下。
不可能。即便真的有外星人,为什么要观察我呢?根本没人在看我,也没人注意到我。那我应该可以去吧?我心想,回头窥探他应该走来的那条路。
沿著这条路直直走,会遇见他吗?
我从来没有跷过课,也没有平日穿著制服在镇上闲晃的经验。我伸出脚,但又立刻缩回来。时间一分一秒逼近,眼看上学就要迟到了。我踏著蹩脚的舞步。
沐浴在朝阳下的发丝掠过耳畔时,总是让耳朵好温暖。
今天是大晴天,路上光辉灿烂,吸引我走下去。
择日不如撞日。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所以就今天吧。
在这一点也不牢靠的后盾支持下,我总算没将踏出去的脚缩回。我笨重地跨出脚步,重量落在膝盖以下,尤其在脚踝。我的身体失去柔软度,走起路来变得像机械。
即使如此,我还是背对著平常总是抬头看的红绿灯,向前走。
然而,匹夫之勇随著我离开熟悉的地方而逐渐退却。
沿著未知景色前进的异样感、抗拒感。
每走一步,获就空一点。
脉搏在加速,心好不安,胸口空荡荡。心脏旁出现一道大缝隙,风灌了进去。我的中心摇摇晃晃地在摆荡,连喉咙都僵硬了,脸色铁定很苍白。
黏腻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我的步伐愈来愈小,逐渐慢下来。
原来光凭一个人,根本无法承受日常的瓦解。
才前进不到一百公尺,我便停下来,双手支撑著膝盖。忘了眨的眼睛好乾涩。
身体的不适与心灵的憔悴咬合在一起,折磨著我。
我回头,距离还很短,马上就能回去。
对此,我安心地深深叹一口气。勇气已经见底。
最后,我折返了。
像平日一样朝学校迈进。
我不认识除此之外的路。我跑不出去,也无法违逆。
不论何时,都只能走在别人铺好的路上。
毕竟我是小孩,而这个世界是大人创造的。
世界不可能任由一名小孩为所欲为。
如今,我却被一个小孩玩弄于股掌间。好矛盾。明明他根本没那么做,我却被搅成一团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乖乖来到学校,我还是很后侮。如果能在那里前进,如果没有折反自我责备的话语在脑海中打转。我把不敢前—胆怯懦高阁,一个劲儿后侮。但也束手无策了,如今我不可能冲出学校。校园、钟声、老师形成高墙,来到这里我才终于绝望。无计可施之下我叹了口气。我老是错失良机。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想著今天也没来学校的他。连续请假四天,似乎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在休息时间竖起耳朵还会听见一些讨论。那不是真的在担心他,而是八卦,感冒、受伤、事故、住院等无凭无据的臆测。我一面祈祷他千万别因为这些不幸的原因而请假,一方面又担心他没来学校到底是什么状况,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
上课时我一样听不进去,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失去与他相处的五分钟,就令我的一整天如化石般枯槁。
……不过,搞不好——
或许真的有人觉得我太可怜而看不下去吧。
事情竟然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喂,你还好吗?」
第三堂课结束后,导师来到我的座位窥探我的脸。他看起来十分担心,原本我还心想怎么了吗?等沉甸甸的重量落在肩膀上,我才渐渐有自觉。身体不舒服与心灵的疲惫紧紧咬合,让我看起来像个如假包换的病人。如果我回答是生了场恋爱病,导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那个……」
一般我都会回答没事。但我有种预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从学校这座笼子光明正大出去的最后机会。如果我在这里又退缩,大概就大势已去。这是直觉。
回想起来,这或许是我最接近命运的一刻。
小题大作的我,血气不断从脑中褪去,嘴巴一张一暗。
这些不自然的小动作,此时此刻用来表达身体不适真的很有效。
「我身体很不舒服。」
这不算说谎。我连嘴唇都乾裂了。
「要去保健室吗?还是回家休息?」
「回家休息。」
「要联络家长吗?」
「他们去上班了,不在家,我没关系。」
虽然不是骗人,但我选了对自己有利的说法,拿起书包从座位上起身。同学们注视著我,问我:「怎么了?」在我露出苍白的脸色后,大家纷纷了然于胸。
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早退。
幸好一阳与我不同班,不必多对他解释。
要是他事后知道,不晓得会说什么。不,这次我一定要让他闭嘴。
我在鞋柜前穿鞋,明显有精神多了。这算临机应变吗?还是性格过度谨慎呢?光是老师允许、有了藉口,我就变得活蹦乱跳。学校已经公认我可以去找他了。
走出校门后,我彷佛快迟到似地拔腿狂奔。
要是被老师看到,大概会把我抓回学校,指责我哪有不舒服吧。我用力摆动手臂,朝城镇中奔驰。没有目的地,只是直直奔跑。其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但或许无心插柳,反而能柳暗花明。
跑著跑著,前方是那个转角。斑马线、十字路口。
「啊…」
建筑、城镇、远方的电波塔,在上午阳光的映照下泛黄。
像是伫立在山脚下。
像是模仿一直以来的我——他站在转角。
一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的双眼,该不会是海市蜃楼吧?但我用颤抖的手提起书包、揉揉眼睛,摇了好几次头,他都没有消失。我确认这不是梦后,脚跨了去。
他低著头,没有发现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穿制服站在这里,但这个转角、这个十字路口,我很确定不可能与我无关。
我前倾著身子狂奔,两、三次差点跌倒,抬起头向他跑去。
连红绿灯都没仔细看,直接跨越斑马线。
然后,来到他跟前。
要不要叫他呢?在我强忍著因为太感动而泫然欲泣的泪水时,各种招呼声飘浮起来、流向远方。我找不到适合的说词,也捉不到它们。
我举棋至疋,只好缓缓弯腰,偷看他的脸。结果,与他四目相交。
他大吃一惊地跳起来,把我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咦、咦?现在是中午哎……」
他怯怯地指著太阳。手指几乎朝著正上方。
「这……彼此彼此……呀?」
他才是呢,连制服也没穿却在这个地方。而且,表情还很悲伤。
我们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后,不知是谁先笑了,接著另一人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以掩饰尴尬。我将身子抬起,背挺直。他也把背离开转角处的围墙。
「我没想到真的能遇见你。」
他深有所感的一句话令我吓一跳,背抖了一下。
——没想到真的能遇见你。
遇见……我?
我心想时间未免差太多了,怎么可能,但又忍不住不问。
「那个……你、你在等、等我吗……」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眼神闪烁。跟我一样。
那句深有所感的话,似乎是他不小心说出口的。
「啊?嗯、嗯……不晓得耶……」
难得他也会语无伦次地闪躲。他踏出脚步蒙混过去,我快步站到他左边。
我还有点不敢置信,因为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松一口气后,眼泪差点掉下来。
「最近你都没来学校耶?」
我思考著该怎么询问,最后选了安全的说法。这也是我最先想问的事。惊慌失措的他一听,喉咙鼓了起来,彷佛被戳到痛处,呼吸停止。
他的脸色覆上一层阴影,在眼下形成黑眼圏。
「嗯……那个,家里有事。」
「家里……」
听起来像亲人过世。他大概从我的表情嗅到端倪,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只是……」
他含糊地否认,很明显不想多说。
跟校长叫你过去有关吗?我想问,但现在的气氛不适合。
「你呢?」
他看著我。像要抹去刚才脸上的神色,好恢复往常的模样。
像要阻断过多对他的提问。
「今天学校应该没有在中午前放学吧?」
他回头望向上学的路,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学生。
「我身体不舒服,所以提早离开……可是一出校门,就不药而愈。」
我不想让他担心,所以回答得很轻松,但冷静一想,这根本是称病跷课嘛。
不知道他会怎么解读。在我不安时,他说道:
「早退啊……」
他被我逗笑似地搔了搔鼻子。
「邂逅,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他面向前方如此低喃,令我小鹿乱撞起来。哗啦——我听到脑袋沸腾的声音。
命中注定?邂逅……我吗?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好想问他,却只是沉默地走在他身旁。
「对了,要不要去哪里走走?」
他回头问我。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吧!我晕头转向地心想,同时回答:
「去……哪里?」
「没有啦,我想说只是在散步……」
他搔搔头。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我望向左右。这不是朝他家的方向,也不是朝我家。走在往城里的路上,询问「去哪里」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疑问。
「也可以哪里都不去。」
「那怎么行!」
我插嘴。想都不必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和他一起走在不是上学路的路上,本身就是令人不敢置信的重大进展。
「那么,呃,我们去哪里走走吧?」
我用非常委婉的说法确认这场约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敢肯定他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轻轻点了头说:「好啊。」然后,抬头望向建筑。
那是一栋名字是什么、为何盖在这里、里头有哪些人在上班我都不清楚的大厦。这座城市,应该也是由陌生的大人所建造的吧。
我们并肩在大厦前漫无目的地走著。
接著,我突然忆起以前想过的点子,决定与他讨论。
「那、那个,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我也想玩你在玩的那款游戏。」
我希望他与我多分享一点,他却说:「奉劝你不要。」
这声否定,听起来比忠告多了份严肃。
向来温和的他竟然一脚把人踢开,令我不知所措。
「那款游戏……嗯,不要玩比较好。我也没玩了。」
他望著马路说道,像在反省刚才的冲动,语气平静许多。
平静到令人觉得冷淡。
「啊,你不玩啦……」
「是啊,我……不玩游戏了。」
彷佛与电玩切割似的发言,令人觉得很冷酷无情。
包括他的侧脸在内,这此一都让我与他重逢的喜悦多了一丝阴影。
既然他不玩了,我也没有理由执著于电玩,反正我本来就只是想跟他多一些交集。
那他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呢?
「你肯定不适合那款游戏。」
「嗯……」
他加重语气又对我说一次。虽然我也自觉不适合,但还是有点灰心。
他的疲惫似乎感染了我,原本消失的郁闷又要苏醒。
他自己大概也察觉到这股低气压,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转换话题。
「话说回来,我们该决定去哪里了,不然可能会迷路唷。」
他指了指一眼望去全然陌生的风景。是啊,尽是不知名的建筑物。在未知的建筑物前,素未谋面的大人们比手画脚地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在传教。
他们分配到的空间只有一点点,没有人停下脚步,也没有人回过头看。
反而有人面露不悦,觉得他们妨碍通行。
带头拿著麦克风滔滔不绝的人高举的看板上,写著「星命教」。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角落还标注著「总部」。
移动式的总部,真新奇。
经过时,我忍不住观察他们,却又猛然醒悟。
现在可不是管这此一的时候。
再这样一直走下去,搞不好就会离开城镇,跑去很远的地方。
不过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我如此心想,但又觉得这样不行而抓住制服上衣的下襬。
我们还有明天,下星期当然也得上学。
「那去……咖、咖啡厅?」
约会的话当然是去喝咖啡。我不自觉地如此联想,但其实脑袋一片空白,只有「约会要去哪里?哪里?」的疑问。
明明我也想像过各种地方,还做了不少功课,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咖啡厅吗……等、等一下唷。」
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怎么了?我用眼神问他,他回我一个伤脑筋的表情。
「我要看钱够不够。」
「啊,对喔。」
去咖啡厅要花钱。往返学校几乎不会花钱,因此我忘了这点。
「我有带钱包啦……嗯,喝果汁的钱还够。我请你吧。」
他拿起黑色钱包在脸旁晃了晃,对我展现善意。
让他请客太不好意思了。毕竟是我提议的,彷佛是我在催他请客。
「不用啦。」
「没关系。倒是你,比我想像中还调皮。」
他的语气没变,所以一开始我还没会意过来。
调皮……我在口中反羁,终于与「调皮捣蛋」联想在一起。
……他觉得我很调皮!
我感觉到脸颊著火似地烧起来。他看到我的转变,笑了出来。那纯洁的笑容,不知为何,看起来既轻薄又脆弱。
我们在镇上逛到傍晚后,回到出发地点。
在与他会面的转角,与他分别。
我感到依依不舍,同时有一种心满意足、不可思议的感慨。
「……啊。」
他挥动的手停下来。我心想怎么了,也停下动作。
「你之前不是说,兴趣是园艺吗?」
「咦?嗯……没有那么正式啦,只是好玩而已。」
他半是忽略我的藉口说道:
「回家前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他低声向我拜托。
「好啊。」
我随口回答,一说出口立刻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我察觉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我家?」
「啊?嗯。」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好像对于我向他再三确认而感到很难为情,至于我也羞得满脸通红。
因为太紧张,连声音都高八度。
「你会介意的话就算了。」
「不、不会、不会!好哇,来!呃、走?走吧!」
我语无伦次地张开双手欢迎他。他要来我家,不不,大概不会进到屋内,只会在院子里看植物,但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五分钟变成了好几个钟头,十字路口变成我家,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回顾这一周,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好事,但明明只有想他想到失魂落魄而已。
明明我没有什么积极的作为,却遇到这样的盛情款待。明天会不会因为今天太幸福而遭遇不幸呢?
一想像,苦笑便浮现。那索性今天就让我幸福到底吧。
这么一来,即便遇到再痛苦的事,我都承受得住……但愿如此。
我与他穿过十字路口前,一路并肩走著。我穿制服,他穿便服,但步伐一致。
我走在配合我脚步的他左边,感受这段距离所带来的幸福。
手心与手掌虽然没碰到他,却围绕著一股暖意。
带他到我家门前时,天空一如往常迎向「终末」——是夕阳。
火烧似的天空里,残留著洁白的云朵。
在一天结束时,与他站在一起。我为这过去从未实现的美梦静静地感动。
「盆栽在这里。」
我带著肢体变得有些僵硬的他前进,指著并排在靠近围墙架的盆栽。
但我要介绍的这些盆栽,每一株都还很幼小。
「这是花的芽吗?」
「以后会开花。」
「现在还没开花啊。」
他凝视著小小的嫩芽呢喃,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把绿色统统吸入眼底。
让我有点想起搬走的邻居家的安卓。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嗯,真的很好。」
他用力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哪里感动,但盆栽给他的印象似乎不错。
虽然他没多说什么,但或许他很喜欢植物。如果是这样……
「啊,那……我送你一盆吧?」
我向前踏出一步。他的眼睛与嘴巴微微张大,像在考虑我的提议。
「……可是,这是你种的。」
我感觉到他的抱歉与顾虑。可是他顾虑我,我才伤脑筋呢。
「没关系、没关系。」
我相信他一定会认真照顾它,说不定这还是让我们拥有共同兴趣的好机会。会因为这种理由而送人,大概爱真的不够吧,但我还是拿起一盆。
我挑的是没有发芽的盆栽。
它比其他盆更要费时照顾,或许能让我们拥有长期共通的话题。我打著这种如意算盘,但又立刻后悔,担心他收到没发芽的盆栽会不会不高兴。
看他观察著里头空空如也的盆栽,我慌了。
「那、那个,不然还是换别盆吧?不过那盆里面也有种子喔。」
「嗯……没关系,我喜欢这一盆。」
明明只有花盆,是喜欢哪里呢?他笑著温柔地婉拒我。或许只是不好意思推辞?
「对了,你说植物最重要的是什么?」
「咦?」
「之前你不是说过吗?」
他露出有些疲惫的笑容,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捣蛋鬼。
我记得我确实说过,因而现在不得不再说一次。
「啊……」
之前我也曾这样僵住。他模仿我「啊」地圆圆张开嘴巴。
该不会是明知故问吧?我不自觉将脸颊鼓起。
「爱,很重要。嗯,非常重要。」
我在胸前握起拳头,好至谷易才说出口。他竟然让我说了两次。
我「唔」了一声,在我想缩起脖子时……
「爱啊。」
他抱著盆栽,深有感触地低喃。
「那……」
「……咦?」
——我可能没办法让它开花吧。
我看见他的嘴巴似乎这么动。
在我开口问那是什么意思前,他抬起头对我说:
「你都送我了,我会努力把它养大的。」
与刚才的呢喃截然相反的豪语,令我好生困惑。
我轻轻敲著太阳穴,心想大概是自己想太多了吧。应该是遇见他,又带他来家里,因而兴奋过头。
比起这个——
我看著拿盆栽站起来的他,心想比起这个,我要再踏出一步。
「发芽后,我可以去探望它吗?啊,当然你也可以带它过来。」
藉著盆栽,再一次与他约定见面。
我一面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一面等待回应,眼眶因为忘记眨眼而乾涩。
他低头看向盆栽,轻抚表面,转动著花盆。
在我心想怎么回事?历经长得令人不安的等待后——
「我一定会带它来见你……我跟你约定。」
伴随著轻声叹息的这番话,令我「啊」了一声,眼眶一口气湿了。
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眼泪滑落。
他对我用了「约定」这个字,令我感到安心。
过去我们之间的一切全是偶然,如今第一次有了确定的事物。
我觉得手中握了一个东西,不论如何拉扯,都能感觉到它牢不可破地连接著另一头。
我们约好了。
「嗯,是约定。」
他加重语气又说一次,听起来像在讲给他自己听。
之后,他抱著盆栽,突然从院子走出去。连声招呼都没打,害我吓一跳。我想叫住他,但慢了一拍。
就在我感到一阵错愕时,走到半途的他回过头。
双眼哀戚地眯起来。
如同被尖锐的针勾起而流漏的情绪,令我吓一跳。
他是不是想说什么呢?我屏住气息。大概因为背景是黄昏,所以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
他并没有把眯起的眼睛睁开,反而掩盖似地、闭上眼睛似地,露出笑容。
「周末愉快!」
奇怪的道别、笑容,与融化在夕阳中挥舞的手重叠。
他笑著却像在隐忍什么的表情,令我有些受挫。
但我还是随著枰枰跳的心,用力挥手。
能与你相见,就是最棒的一天。
啊,不过,我忘记问他下周会不会来上学了。
他看起来满有精神的,一定会来吧。还有,我又忘记问他的手机号码。
虽然前进了一百步,却漏东漏西的,之后我得精明一点才行。
我的手一直挥到他消失在远方,而他也一直挥著手。
挥到他在我视线里的最后一刻。
我……
即便黑夜让手指变色,即便洁白的残云遭混浊吞噬,即便世界时时刻刻都在改变。
……我——
他奇怪的道别,他的笑容,那随夕阳融化的手挥动的轨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