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从床上醒来,回想起昨天的事。
像在作梦。跟我睡前埋在枕头里幻想的一模一样
「咦?」
该不会那真的是在作梦吧?我翻了翻身子,惶惶不安起来。美梦的余韵随著凉意汗水清醒,令我手足无措。不不,怎么可能呢?我虽然这么想,但这一切太像是为我量身打造,反而教人害怕。我跳了起来,环顾房间。
看向时钟,明明是星期六,我却在乖宝宝的时间起床。我有自觉,如果梦想成真就
舍昌疋那副模样,但我希望那不是因为一直见不到他才幻想出来的,于是我离开房间。道别时的他衬著夕阳的那一幕仍留在我眼底,但我还是挪动脚步。
我需要确切证据。我没换衣服就下楼,把鞋跟踩扁、鞋子一套就出门。朝阳从云的裂隙间探头,绽放光芒,像在轻抚我的额头与浏海。我的目光追著在光中并排的盆栽数目,用手指确认了三次,从右清点到左,终于确定了。
「啊……」
屏住的气息不小心吐出来。
盆栽确实少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安心地落下。
梦并没有侵吞掉现实。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如梦似幻的昨天延续到今天,令我渐渐兴奋起来。
我晒著一点也不热的晨曦,左手用力捏一下右手肘。
回忆著他道别时说的话。
「……周末愉快啊。」
我背靠著墙,抬头仰望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忍不住傻笑出来。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快乐的周末了。
令我不禁这么想的纯粹喜悦,一块一块咕乡咕乡地滑过喉咙,将胃底炽烈地装满。现在的我,一定可以让那个没发芽的盆栽发芽。
一阳的身影出现在隔壁房间的窗前。他光明正大地顶著惺忪睡眼,真是个漫不经心的小鬼。
他发觉我在院子里,打开窗户问:
「你在做什么啊?一大早的。」
「有点事情嘛,有点。」
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手舞足蹈,在一阳眼中肯定很滑稽。
一阳模糊地笑了一下,从窗前消失,而我依然留在院子里,暂时未离开。
我站在太阳下,直到风势转强。
回到房间后,我扑到床上滚来滚去,用脚踢墙壁,又痛又快乐地跳起来,接著拿起充完电的手机,向昨天因为太兴奋而被我忘光的朋友报告。
『昨天我第一次和他到市区玩喔!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啊,我是从学校溜出来的,他还说我很调皮呢。然后他来我家玩!虽然马上就回去了,但我给了他我种的盆栽,想说之后就会有共同的话题,不必烦恼该聊什么了。但我一不小心就忘记跟他交换手机号码了,真可惜。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问。不过,如果我寄了太多简讯给他怎么办?他会不嫌弃我烦呢?』
我喜孜孜地打了长篇报告。朋友会有什么反应?是瞠目结舌?是哈哈大笑?还是三言两语地敷衍我?不论她怎么答覆,我都好期待。我又滚到床上,就在我莫名很想扭动身体而把手脚一缩一伸,沉浸在无意义的动作里时,在电话旁充电的哔助朝我跑过来。它从椅子跳到桌子上,再从桌子上灵活地跃到床上。翅膀虽然一直拍动,但看起来没有发挥任何效用。
它停在枕头边,啪哒啪哒地跳著。
「早安。」
向我打招呼后,哔助跳得更高。但声音与它的外表不符,一点也不可爱。
听起来像哑铃掉下来,沉甸甸的。
「因为是早上所以很有精神吗?」
哔助似乎是这么解释我的状况。如果是平常,我可能会叫它安静一点,但今天……
我抬起身子,用力回答:
「超有精神!」
我展现活力充沛的模样给它看。
「太好了、太好了。」
也为我高兴。
即便那不是真的……而是制作它的人所写的程式。
就算是人工赋予的,我也有一点点相信那就是哔助的「心情」。我决定相信,对它道了声「谢谢」。
但直到隔天,朋友都没有回信。
大概是吓傻了,不晓得该说什么吧。
「呵、呵呵~」的笑声混杂在风卷起的呼啸声里
我察觉自己的笑声与不断抽动的嘴角,不禁「哇」地一声撝住脸。
在大街上自顾自地笑出来,比起丢脸其实更危险。我从覆在脸上的手指缝隙窥探左右,幸好没有任何人经过。我慢慢把手挪开,拉了拉制服的领子整理仪容,然后吁了口气。
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若我无意间流露的傻笑被人看到见…尤其是被他撞见,对我而言就不好笑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还没有来。
我盯著因强风而跃动的发丝,告诉自己冷静。
风像叹息般有点温温的。
上周末与他有了重大进展……算进展吗?当然啊,我鼓励自己,回忆著与他共度的时光,排除掉不安。至少与他相处的时间比过去都还要长得多
或许命运正引导我,朝美好的方向迈进。
我有些猥琐的笑声就是证据。
「哎呀,这个人笑得好恶心喔。」
偷看我的脸、语带讽刺的弟弟,正用专注到能捣碎树木果实的语气嘲笑他姊姊。
照理说老早就比我先出门的一阳,不知为何还没到学校,而是出现在这里。
但不管他现在说什么,我都觉得只是徐徐微风。
「你绕路?」
「是啊,去买漫画。」
对了,星期一是漫画杂志的发售日,但一阳手中除书包以外什么也没有。
「卖完了?」
「也不能说是卖完了。」
一阳无法理解似地抓抓头,眉头一皱,眼睛眯起来。
「好像没卖了。」
「咦咦?」
那应该不是没发公告就会突然停售的小杂志啊。
「该不会是和上周的合并出刊了吧?」
一阳送我的杂志最后,一如既往附上了下周的介绍。
「嗯,有可能。但我查了一下,好像是各地都紧急停止铺货的样子。」
他将手机摆在脸旁秀给我看。各地,紧急——如果只有一间店就算了,但竟然是全国规模,这可非同小可。会不会又发生什么遥远到我根本不会注意的事呢?
飘飘然的心情,多了一个小小的重物挂在那儿。
「为什么呢?会不会是有不能刊载的内容?」
我把突然浮现的想法说出口,一阳已经懒得闹我,只是点点头。
忧郁星期一唯一的乐趣没了,对他的打击应该很大吧。
「或许喔,最近流言很多。」
一阳低头咕哝,身体与脚转往学校的方向,接著前进了几步,在碰到绿灯时回头。他望著没有一起走的我,嘴角微弯,表情很复杂。
「姊姊啊。」
他欲言又止,陷入沉默,而不是揶揄我。
「什么事?」
我催促他把话说完,一阳微微一笑,难得对我那么温柔。
他那总爱开玩笑、欺负人的能庆,少了些棱角。
「没关系,算了。这应该是好事吧,大概。」
话没催出来,他自言自语地往前走了。
我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双胞胎弟弟的心情。
但我知道我们是双胞胎,金户彼此关心。
「不过你的嘴还是闭上比较好。」
他在最后补了我一枪,越过斑马线。
「……臭小鬼……真的有那么奇怪吗?」
我听从他的忠告,伸手撝住嘴巴。因为我知道,自己等等又会笑出来。
一阳竟然会担心我,简直要变天了。
想著想著,天空彷佛反映心情般放晴了。
感觉今天也很棒的一天。一阳小小的温柔,让我心中充满这种预感。
行人号志又变绿,但我还要多等一会儿,所以无视行进的指示站在风中。
今天早上我一样在等他。我很确定,他今天一定舍曰来。
我要和他说什么?他会露出什么表情?等待的时候,天马行空的想像与期待令我小鹿乱撞。我一如往常地作著美梦,尽管绝大多数的内容最后都只是梦,但只要追著有可能实现的那一个,对我而言就有明天。
过了周末,一周又会开始。一周、一天,然后是昨天、今天、明天,周而复始。
日子不断累积、年岁增长,我将得到,也会失去许多东西。
但愿不是原地踏步,而是一步一脚印地向前走。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
我抬头仰望即将变换的红绿灯,祈祷著。
「……咦?又是简讯?」
就像有人偷听到我的愿望在回辉教。
电话响了,我从铃声判断那是简讯。朋友终于回信了吗?还是……?我抱著对这不合时宜的简讯所产生的一丝不安,打开一看——是从没见过的信箱、由不认识的人寄来的熟悉内容。
『哈啰,☆之子!祝你们有个愉快的「终末」。』
「咦?」
虽然又是这封简讯,我却感到疑惑。它从来没在星期一寄来过,令我一头雾水。
不对呀,今天不是周末。我纳闷地环顾四周。在人流带动下,城镇如风车般转起了一天。气氛是老议人低著头的星期一,一点欢欣雀跃的感觉都没有。
总是在星期五收到的简讯,竟然在星期一寄来了。不过原本这封简讯的出处就很诡异,令人摸不著头绪,所以再怪也怪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或许我根本不必太在意,但我还是盯著萤幕看了好一会儿。
「终末」特地用括号强调,但没有指出涵义。
终末的意思不只有一个。
周末,另外是——
末日。
那么,这个……
讲的是哪一个「终末」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像老师走—室、开始小考前,胃部收缩的特殊紧张与排斥感。虫的预感、野性的直觉、第六感,说法有很多种,那种感觉像在轻抚、逗弄危机意识。我的背挺不直,弓了起来,脖子缩起来,心中忐忑不安。
但我还是自然而然地,为了确认那种感觉而抬起头。
或许是因为抬头的动作与突如其来的变化几乎是同时发生,瞬间,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破灭、消失了。
无声、死寂。日子变调,变得载浮载沉。
只有眼前发生的事情浮现。
红绿灯的颜色变了、再变、又变,接连不断。
在我以为它变成绿灯时,马上又变回黄灯。连红灯也不多停留,立刻返回黄灯,然后是绿灯……闪烁不停。
这景象似曾相识。
以前我一直以为是看错了,不以为意,但在接二连三的灯号变换后,我发现那不是眼睛的错觉。
「故障……」
我半开著口说道,继续抬头看。其他红绿灯也一样故障了吗?我心想,但眼前的异变令我挪不开视线。我甚至觉得每当亮起的灯一转换,脑袋也受它影响,变成相同的颜色。
这次,连颜色都不对劲。
紫色的灯亮了。
它无声地夺走我的目光。
当然,红绿灯根本不会亮紫色的灯。接著,换成明明位在正中央的黄色灯号亮起绿灯,而黄灯则慢了一点,在原本红色灯号的位置亮了。灯号已经乱成一团。远方的鸟群一如往常从电线上飞起,我却觉得这一点都不现实。
天空、鸟儿都跟过去一样,奇怪的只有在地平面上延展城镇。
突然,一颗声音的震撼弹拋进城里。
声响刚开始从耳边经过时,是没有颜色、空白的,但渐渐地,空白里掺杂了毛屑,毛肩化成色彩,将空白涂满。
在红绿灯切换颜色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缓缓睁大。
一辆黑色汽车撞上红绿灯,整辆车扁掉。
车与红绿灯都变得软绵绵的。
我撝住耳朵,当场腿软蹲下。
瞪得老大的双眼闭不起来,一路盯著汽车翻倒在路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车底,比想像中还要乌漆抹黑。我僵硬得像路旁的石头,身体缩起来。
我从来没有目睹过交通事故现场。
驾骏这辆车的人,是不是也因为瞬息万变的红绿灯而看得目瞪口呆呢?
车子前半如伸缩吸管般压得扁扁的,遭到撞击的红绿灯柱惨不忍睹地折成两半,弯成锐利的く字形。垂落的灯号箱似乎能动,持续闪著黑、白的错误灯色。我的腰与腿跌坐在地,无法承受微微的颤抖而站不起来,所以只能抬头望著那座红绿灯。喷发的寒意与汗水湿淋淋地流淌在背部。
呼吸紊乱,明明应该吸气却想吐气,凌乱的节奏使我呛到。
车祸顿时导致马路上人仰马翻。后方的车辆虽然踩了煞车免于追撞,但连续驶来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将车道挤得水泄不通,交通大乱。在车祸现场以及不断变换的红绿灯前,来来往往的行人说话声,从远方如浪涛涌来。
脑袋某处麻痹的我,耳朵听著、眼睛看著,心里只想著一件事。
红绿灯坏了。
以后要怎么在这里等他呢
我担心著这时宜的事,呆滞地望著远方
瞪大而失焦的双眼,突然紧紧收缩起来。
在一片喧嚣的另一头。
在好远好远的路上,我看见他的身影。
他混杂在人群中,走在偏离上学路径的街道上,背对著我,没有穿制服,背著数量有点夸张的行李,不是朝学校走去,而是往车站的方向迈步。
他手上抱著盆栽。
一发现他,我就像找到浮木,终于逃离恐惧。
我受他引导似地抬起下颚,忍耐著疼痛,将蜷缩的膝盖伸直,颤一抖因为他而停止。我身子向前倾,踉踉跄跄地往前踏出一步、两步。踏出脚步后,我才想起眼前是马路。虽然因为车祸,往来车辆都停下来,可是管理汽车与行人的红绿灯已经故障。尽管我对折成两半的红绿灯感到莫名依依不舍,但还是横越了马路。
我只能靠自己的双眼判断是否危险。混乱中,我看准空隙,在马路上奔驰。在哀号如狼烟般遍地升起的绝境中,我只想抓紧他眼看就要跟丢的背影。我拨开在等待另一侧红绿灯的人群,以及慌忙下车的人潮,奔跑。
他离我愈来愈远了。
你要去哪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明知心声不可能像电话或简讯传到他那儿,但还是不断祈祷「等一下」。明明知道,脑袋与手脚却停不下来。
明明我们在同一堆人群里,缓慢行走的他,却渺渺茫茫地不断朝远方而去。
彷佛那是只有我看得见的幻影。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确实在那里。
而且正在离开我。
不要去那里。快回头,快发现我。
至少发现我在追你。
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他的期盼的延伸。
但这些愿望,这此没说出口的话,没有实现。
现在,亦然。
我的上半身先动了,腰部以上与下半身的脚对不齐,向前倾斜。我喘不过气,但还是无法停止,直到脚浮在半空中,才暗叫不妙而后悔,但为时已晚。
我毫无防备地从右膝著地而摔倒,骨头像被铁棍敲打般嗄吱作响。破皮与疼痛叠在一起,朝眼前袭来,使我无法立刻站起身。我倒在路边,手往前伸,泪水渗出来,他遥远的背影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我看不到,我看不到他。
我把想抓住他而伸出的手缩回,用手背用力擦拭眼角。
但擦掉眼泪后的彼端,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身旁有人叫了我,帮忙我站起来。我的膝盖严重擦伤。
刺痛一阵镇渗入肌肤,流血的伤口好冷。
瘀血正从里头淌出来。
我听到有人问我「要不要紧」,我眼神失焦地回答「没关系」。
应答结束时,眼睛已经乾了。
擦掉的泪水,再也不流了。
我忍著膝盖擦伤的疼痛来到学校,不料课堂已经开始。老师唠叨了短短几句,叮咛我别再迟到,我边听边坐到位子上。隔壁的同学指著我膝盖的伤口,问我要不要紧。
「嗯,不要紧。」
才怪。我心想,早知道就回家倒头大睡,心情蒙上一层薄薄的阴影。
城里秩序大乱,学校倒是一如往常运作。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我却如坐针毡。生活在小小的笼子里,外头风云变色……现在还是上学的时候吗?焦躁的心情,一点一点使心中的水位上升。加上我又没追上他,所以更加这么认为。
他似乎是朝车站的方向走去,究竟是要去哪里呢?我想应该与城镇的异变无关,但愿如此。但接连不断的怪事,令我无法静下心来。就像跑步冲刺后上气不接下气,需要时间才能平缓。
上臂和肩膀好酸痛。因为汽车冲过来时,我捣住耳朵僵在原地。疼痛姗姗来迟,或许它的真面目叫做后侮。那么,如果膝盖马上不痛,我就不后悔了吗?好像也不对。我的思绪乱成一团。
从疼痛中流出的血与混乱搅在一起、淤塞。
我留意一下四周,发觉嘈杂声如丛生的草木不断往上长,长遍教室的每个角落。在上课的只有台上而已,台下同学全都忙著讨论镇上发生的事,彷佛要将城里的騒动统统挤进这间小教室里。我明明盯著座位上的大家,周遭景色却前后流动了起来。
不必竖起耳朵,同学的耳语便传过来。似乎其他城镇也有发生车祸,而且有同学被卷进事故里。没来学校的就是那此学生。
他怎么样呢?我确定他不在学校,但应该不是因为车祸。
他平安我虽然高兴,但缺席原因不明,又令我开心不起来。
接著,我听到一些比上课内容有用的消息。故障的似乎不只有红绿灯,例如,电视看到很晚时会出现奇怪的画面,还有手机会收到怪简讯等等。发生异常的好像主要都是电子机械类,还有电磁波等能量对人体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云云。男同学见猎心喜,讲得头头是道。就像这样,有一半的声音都觉得目前的状况很有趣。毕竟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对一成不变的日子感到厌烦,想要追求刺激。
但我受到的刺激刺得有点太深了,只让我感到疼痛。
我想起他抱著的盆栽。
什么时候会带著盆栽出门呢?从他背著满满的行李来看,感觉不像是要去请教植物的方法。那么,他要去哪里?又是去做什么?
搬家?
我摇摇头,把其中一个冒出的答案甩飞。不,不。
心情低落时不管想什么,都会立刻往坏的方向去。
一定只是我想太多。为了不让自己牛角尖而崩溃,我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
我的思绪奔向窗户彼端的城镇。眼前的景色,与平常差别不大。
但城镇这一个世界,现在确实一片乌烟瘴气。
严重到令人以为只是异想天开的灾难,竟然在现实中发生了。
发生异状的不只有我们城镇。
学校解散了。没错,不是放学,而是在解散的气氛中催促大家回家,还要我们绝对不能在路上游荡。我乖乖遵守,什么也没想就踏上回家的路,沿途也没看街景。那颗拚命想找到他的心,似乎已经在跌到时就摔碎。
我应该也有遇见一阳,还和他讲了话,但内容几乎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重复说著没事,没和他一起走,一心只想独处。
穿著制服的我倒在床上,斜斜盯著电视。据说电视机也变得怪怪的,但现在看来完全正常,唯独手机收讯不良,不晓得单纯是电波讯号不稳,还是与这次事件有关。朋友一样没有回我讯息。
我猜应该是受收讯不良所影响,但我真正在意的是,从状况恶化前开始,我就一直没有收到朋友的简讯。这里发生了那么严重的车祸,令我担心她那里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或许这些异状不全是同时发生的,搞不好世界各地早就出现种种迹象,只是风波直到今天才扫到这座城镇。
电视现在播著临时新闻。衣装笔挺、面色凝重的大人,正在讲解通讯干扰的情形,以及是不是恐怖组织发动的攻击等等。但这些话题彷佛隔了一层布幕,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虽然我没有认真听,但总觉得这此天人正在误导观众远离真相。
毕竟,我们就算知道实情,肯定也没办法做什么。
我的视线从电视挪开,盯著拉开一半的窗户另一头那拖著长长尾巴的云发愣。
「蓝莓派的天空……吗?」
中午过后天空就一直阴阴的,想从灰蒙蒙的天空嗅出酸酸甜甜的味道,根本不可能。
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随著碎了一地的心愈来愈迟钝。
各种不同的色彩从心中溢出、混合。漂亮的颜色、黯淡的颜色,每一种都掺杂在一起,失去原本的特色。从中生出的复杂混浊情感,少了高低起伏,连悲伤、愤怒都变得模糊不清。
不好也不坏。我一动也不动,毫无力气。
像这样连气息都隐藏起来关在房间里,今天的一切就像在作梦。
但膝盖的擦伤因为空气刺激而隐隐作痛,否定了这是梦。
早晨过去,中结束了,夜晚即将来临。
我的确度过了这些时间,然后懊悔不已地躺在这里。
床边传来声响,我睁开眼,一颗黄色的头在上下跳动。
「让我上去、让我上去。」
哔助催促我。
「好好好,怎么啦?」
我说道,敷衍地邀它到床上,原来把消毒药水与纱布等药品统统抱过来了。它飞奔到我的膝盖旁。
「痛痛、痛痛。」
哔助心疼地说道,要帮我上药。
「……嗯。」
一滴冰凉的药水落在红肿的肌肤上,让我觉得舒服一些。
「谢谢。」
我称赞它,它跟往常一样左蹦右跳。
「好大方、好大方。」
「……唔。」
这种说法简直像我平常都不称赞它一样……难道哔助一直很在意吗?
这大概是一台能参考「对话纪录」临机应变的优秀机器人吧。
「嗯…算了。」
现在只要它对我好就够了。吵吵闹闹、蹦蹦跳跳的鸟型机器人,比平常都还要令人会心一笑。
它的动作栩栩如生,彷佛能看见有血液流经的肌肉在跳动。
那不知何时会把羽毛抖落的动作,让我联想到邻居家的安卓。
伤口包扎好后,我似乎不小心睡著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在下雨。
我把听觉交给雨声,脑袋暂时放空。屋顶与墙壁遮蔽了雨水,雨声却打在我心上。即便感受不到雨水的温度,我却有种雨滴在自己皮肤上弹跳的错觉。我还听见隔壁房间里一阳与椅子挪动的声音。
光听这此声音、光看这些景色,还以为平凡的每一天仍在持续。
只有膝盖上微微的疼痛,告诉著我早就失去了。
耳鸣与睡意消失后,我捡起放在一旁的漫画杂志,啪啦啪啦地随意翻页。是这周没出刊的杂志,或许这就是最后发行的一本。
他说喜欢的那篇漫画,几乎都刊登在杂志第一篇。我脑中浮现他曾说过这件事,轻抚记忆般摸著杂志。
漫画内容简单来说,是一群人获得操控电脑的力量,向威胁世界的坏蛋挺身而战。在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前,守护他们的据点也就是拯救世界。
他们保护家园的决心令我动容。故事描述的是全球面临末日,但主要剧情还是围绕在主角身旁。他挣扎著不让身旁的世界毁灭,但也失去了许多东西。就是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是因为把它当作童话故事才喜欢这部作品。
在真的会失去什么的立场,这—牲小我的情感就与我无缘了。
距离世界的秘密,只剩最后一步——我反覆读著欲知详情请待下回分解的最后一页,想起了一段剧情。那是很久以前刊载的漫画,印象中是城内的机械被不明分子劫持而大乱。现在,那些幻想成了现实。
我猜应该不是劫持,只是故障或其他原因,但如今城里的乌烟瘴气,与漫画中描绘的如出一辙。作者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是故事在模仿世界,还是反过来呢?
根据答案,或许这部漫画的作者将成为预言家啊。
从昨天傍晚就布满天空的乌云并未消散,今天雨水依然在伞上跳跃。
每当落在马路上的雨滴碰到脚,身体的某些地方就因恐惧而颤栗。
大雨落下,像要将城里混乱的表层冲刷掉。雨声抹去人的脚步声,充斥在城里,让人以为行人会被大水淹没。
我抬起伞和下颚,像要对抗这场雨。
进入视线的东西变少了,头顶显得空旷、寂寥。
折半的红绿灯昨天已经拆除,现在马路正中央站著指挥交通的警察。在来到这里的其他路上,也聚集了许多大人。
当然,对面还是有红绿灯,只不过剩下的红绿灯都已经故障,只有偶尔想到似地随意亮著灯号。我从早上就一直与那灯光面对面。
如眨眼般一闪一灭的灯火,像在昭告大众:「事情还没完呢。」
但是对我而言,有一件比席卷全球的灾难更重要的事。
即使双胞胎弟弟对我投以怜悯的目光,我仍必须遵守。
指挥交通的警察与我对到眼。一直杵在这儿的我,看起来大概很奇怪吧。我用伞遮住脸,心中低喃著再让我等一会儿。对于只能等待的自己,我感到后悔又无力,但也只能抓紧昨天以前的回忆。我没有勇气踏向没有他的今天,以及明天。
……不,不。他一定在,一定还在镇上的某个地方。
我没有证据,只能祈祷、等候。
十字路口面目全非,已经不能再说是一如往昔。
红绿灯消失、雨落下,不变的只有我而已。
要我放弃,朝学校走去,还需要一点时间。
学校教室与昨日相比,空位明显增多。雨水并没有将混乱的余音冲散,整座城镇的气氛浮浮躁躁的,我猜有些人趁机向学校请假了。同学们都乖乖坐在位子上,听不见往常的谈笑声,像在警戒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而耸著肩。
明明今天我也迟到了,老师却还没来。大概是因为交通号志故障,路况比预想中还混乱的关系。我坐到位子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
无法与他联系的手机,一早收讯就怪怪的,连表示收不到讯号的标志都忽隐忽现。
我回忆著与安卓一起眺望的电波塔,盯著昨天寄来的「终末简讯」。
内容与过去寄来的一样,不同的只有日期,在星期一庆祝「终末」。所以,若寄件者没有搞错星期,这就不是指「周末」,一定是「末日」。
收到这封简讯的时间,与城镇及外界发生巨变的时机点,是恰巧一致的吗?
我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读著那短短的文章。
不明白它到底想说什么,而且再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美好的末日,只有在电影和音乐里才有。
结束,剩下的永远只有寂寞而已。
姗姗来迟的导师淋成了落汤鸡,他匆忙省略招呼,直接开始上第一堂课,因为这堂刚好是他的数学课。将课本摊开的手指,好像根本没碰到东西。
明天还会继续上课吗?大概是体会到平凡的日子只要有一丝不稳便会瞬间瓦解,我变得有此杯弓蛇影。
每天读书,就能遇见我渴望的未来吗?
朦胧浮现的疑问,因为车祸的发生,变得更虚无缥缈。
同学们大概也有这种感觉吧。
平常总是七嘴八舌、吵吵闹闹的我们,想法奇妙地统一了。
如甲壳般,隆起而坚硬。
导师或许是察觉到我们的气氛,点了一名低头的男同学,问他这题的答案是什么。题目是求图中三角形的面积,这名男同学大概没什么在听课,只是露出散漫的微笑,坐在椅子跳舞似地摇来晃去。导师也知道他答不出来才故意点他,因此没有出言责备,而是把手放在桌说:
「老实说,老师同样很想黏在电视机和电脑前收集消息。今天马路也因为平日不熟悉的人力指挥而塞车,转角还差一点发生追撞事故。老师一直想著不能迟到太久,最后车子只好随便停放,用跑的过来,所以全身湿透了。」
导师将淋湿变色的衬衫袖子秀出来,想要逗大家笑,也真的有一些笑声响起。
「那就放假嘛!」班上有人说道。
导师严肃地左右摇头,水滴从因水气而扁塌的头发上飞溅出来。
「那可不行。老师是领薪水的,而且你们爸妈也付了学费,所以要上课。」
导师说著转向黑板,但其他学生仍不放过他。我猜,同学可能是企图让老师别上正课,但同时也是打从心底想发问。
「老师,你觉得这次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女学生举手提出的问题,导师转向我们。
导师教的是数学,与这个问题有关的应该是其他科目,所以导师似乎不是从老师的角度,而是以一个大人身分在沉思。
「我的国文成绩向来不太好,所以可能会表达得不清楚。」
导师先说了一段开场白。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当时我和你们一样就读国中。我所学到的知识,是人只能活在有空气的地方。我一直担心,万一空气消失了怎么办,毕竟空气看不见、摸不著,要是不知不觉间空气变稀薄,我只能等死。我很害怕,若这在睡梦中发生,我就会死去。当然,这种事照理说不会发生。我知道不会,但现在,当我生活一帆风顺时,有时仍会突然感到惶恐。」
导师绕得有点远,就在我心想他到底要讲什么时,他接著说道:
「也许现在我们所担心的,就是这类杞人忧天、望洋兴叹的事情之一。即便它真的发生,我们也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老师大概也知道自己表达得不好,所以简单地总结:
「也就是说,多想无益。」
老师撇开目光,搔搔头。我都要听见前排有人大喊靠不住了。
「大人也是有不知道的事情。年纪增长,不代表明白的事情愈多,反而徒增问题与烦恼……这是老师的想法。」
导师用听起来像藉口的语气谈论起何谓大人。的确,我所看到的大人,全都板著一张脸、面色凝重。或许,那不只是因为年纪增加导致脸变得老成,而是对这些事情的疑问与烦恼在脸上刻下皱纹。
「总之,你们要乖乖来上学,不然哪天考试可就伤脑筋啰……我和你们的年代不太一样,但在我年轻时,也流行过世纪末大预言。谣言说,一九九九年世界末日会到来,你们应该多少听过吧?甚至有人相信预言,把财产全都花光,令人哭笑不得。」
我听过这件事,是以前某个地位崇高或很了不起的人所留下的预言。
有同学说,很多人都信了。又有同学说,那个时代就是那样。
也有同学问,那年发生了什么事。老师露出笑容回应:
「什么事也没发生,可喜可贺。」
导师拿起粉笔,似乎想结束话题。
但同学不让老师回到正课上,又有其他声音响起。
「有风声说,是其他国家在打仗,现在影响到这里。」
昨天滔滔不绝地谈论电磁波的男同学,再度高谈阔论起来。
说法从电磁波转变成战争吗?但是……战争?好惊人的话题。
而且若真的在打仗,报纸和电视闻应该会报道才是。
「风声……是网路谣言吗?」
只见热血男同学说了一声「是」,用力点头。老师叹一口气回应:
「觉得有趣是没关系,但不要囫囵吞枣」
导师不太搭理他,动起粉笔,但男同学依然紧咬不放。
「但是我爸啊,他在研发通讯类机器的地方工作,听说最近有满多案子与令人不安的东西有关……所以,我想应该真的有什么事正朝很糟糕的方向发展」
「……同学,现在还在上课喔」
老师低声警告,男同学心不甘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看来拖延老师上正课已经到极限了。
遭到拒绝的男学生支著脸颊,看起来很不满。他好像很喜欢聊这类八卦,不晓得是单纯基于好奇心,还是为了消除不安而想知道。如果是后者,我明白他的感受。
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希望有人告诉我,他昨天往哪里前进。
但愿那对我而言不会是坏消息。
想知道,却又不希望那是坏消息,或许很任性吧,但我跟大部分人一样,都有私心。我想,这间教室里的大家应该都一样。
大家,都一样。
才刚意识到这件事,教室里便下起雨。
那是把笼罩城镇的雨水赶到远方的声音之雨。
所有手机同时响起。
上课时照理说应该关著的手机,竟然不顾设定自己开机了。
震耳欲聋的手机大合唱中断了课程,连教室墙壁及天花板都为之震动。站著的老师也像遇到地震,脚步摇摇晃晃。我的心脏被吊得高高的,心急如焚。
在脉搏于耳根扑通扑通狂跳的这段期间,声音静止了。肌肤像被雨水淋湿般冰冷。
电子机械明显不对劲。
很难不让人和昨天的事情联想在一起。教室内的气氛骤变,再也安静不下来。
我心中浮现刚才盯著的简讯。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把手伸向手机。连现在是上课时间,照理说不得不阻止同学的导师也眼神飘忽,没有心力管大家。噪音因为所有人一齐掏出手机而愈来愈大。
沙沙沙的人声与摩擦声充斥教室,像被收音机的声音包围。
每一支手机都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连我的手机也不例外。这次不是收到简讯,而是和所有人通话?但我又随即否定这般想法。不对,通电话到底要做什么?
电话沙沙作响,彷佛与声音的丝线纠缠在一起,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令我浑身僵硬。
我的手松不开,也无法靠近耳朵。
就在这时……
「二十四平方公尺。」
在一片嘈杂中,唯独这句话传进大家耳中。
那是把电话贴在耳朵上的男同学的咕哝声。讲台上,导师的脸色变了。
他慌忙回头,瞪著黑板,视线沿著题目,确认那道还没解答的数学题。
那是刚才导师要男同学回答的题目。那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我从电话里听到解答。」
男同学轻轻了指电话,表情茫然地回答。
怎么回事?有人大叫,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即使被搞得晕头转向,大家依然把手机贴到脸旁。
是谁?电话通往哪里?没有人知晓。
那是来自对方、单向的连接。
「……………………」
同学们惊恐得说不出话,我也把手机贴到耳边。
『好,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真的能从电话听到声音,但不晓得是谁发出来的,而且不只一个人,周围很吵杂。
听起来像杂讯,是落在建筑物上的雨声。
『派去打仗的人,现在有多少啊?』
『派去?我听说都是自愿参加的耶。』
声音不是对著电话的收音孔,而像是从远处窃听他人谈话。
……打仗?我不假思索地望向教室里的男学生。他也正听著电话里头的声音,眼睛瞪得老大。
『大家的动机都不一样,唯一的共通点是,都是那款游戏的—家。』
两边都是女生的声音。「游戏」这单字一出现,还没听到后续,我的心脏便紧紧收缩。
『我还以为「反正在游戏里也是打仗,不如来现实打吧」是在开玩笑。』
『听说非得是玩家不可呢。』
『最近大家都不见踪影,就是因为这件事啊。不过,他们应该最先来问我吧?我可是上线后仅仅一周,就把对面打得落花流水耶。不过之后就……嗯。』
—最近,人愈来愈少了。
曾几何时他说过的话再度响起,与流进耳中的声音重叠。
如果刚才男生在电话中听到的是「答案」,那就算再匪夷所思,这都是……
『但我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与其他玩家见面。』
『好讨厌的网聚啊。我带了满多人,但大家全都沉著一张脸。』
『那是因为想到以后的事情便笑不出来啊,毕竟又不是在打电动。』
两人说著,从电话那头传来轻笑声。
焦虑吸收了周遭的杂音,笼罩著我,像堵住耳朵,只有自己的脉搏声将耳朵填满。
就在焦虑濒临崩溃的一瞬间——
『昨天来的那一个啊,还小心翼翼地抱著盆栽耶。』
回过神,我发现自己用膝盖后侧踢开了椅子站起来。
周围视线全都集中在突然高出一截的我身上,但比起这件事……
我心想,瞪大双眼。
『竟然想在那边种植物,真有闲情逸致。』
『好,别聊了,快去搭电车吧。搞不好电车哪时也会变得怪怪的。』
『啊,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跟上……』
声音变小,究竟是我和她的哪一边离开了话筒呢?
是谁在说话、有没有证据、是不是现实,这此我全都不敢肯定,但我还是动了,有一半是自动的。我胡乱将课本塞回书包里,跑了起来。甩开教室里同学们与导师的视线,以及他们的制止,于上课时间狂奔在走廊上。这下子我真的变得调皮捣蛋。
「那、那个,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我对著电话大喊,但从电话另一头听到的,不知何时只剩下雨声。我认清了那与杂讯没两样、直直落下的滂沱雨声不会再有后续,便挂断电话,将手机塞进书包,冲下楼梯。若这通电话是真的,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确定,她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车站,跟昨天的他一样。
我知道去了无济于事。
但是要我在教室里乖乖坐著,我办不到。
既然找到一丝与他联系的希望,哪有不去的道理?
我飞奔出校舍,连花时间撑伞都舍不得,一刻也不停地向前冲。紧张令身体动起来更加费力,一会儿就喘不过气。每踏出一步,雨水就渗入鞋子里。
彷佛赤脚在户外奔跑。
离开校园、朝城镇方向前进后,映入眼帘的是跟老师说的一样,挤的水泄不通的马路。我在红绿灯不再切换灯号后,原本的功能变得可有可无的斑马线前停下脚步。我环顾左右,确定路上塞车后,决定试著从汽车缝隙钻过。
我看见汽车司机对淋著雨在车阵中乱钻的我皱眉,但我无暇理会,低著头穿过。平安跑过马路后,我又立刻蹬向地面。
比飞奔的双腿还赶在前头的上半身拉著我,害我好几次差点摔倒。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起他的背影,于是吸吸鼻水,把被雨水打湿的双眼渗出的泪珠擦掉,拨开人群。
不看著目标,反而能全力冲刺。
无意义,又讽刺。
抵达车站时,我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手脚都僵硬了。吸饱雨水的制服重得不得了。听著累积在鞋中的水声,我的心境彷佛在水中漫步。
车站前有个引人注目的团体,正用不输雨声的音量大声吆喝。我对他们所举的星命教看板有印象。移动式总部彷佛宣告胜利似地高喊:「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与以前不同,这次前往车站的人潮,有人停下了脚步。
台上大声鼓噪的主办人身旁,站了一批没有撑伞、神情诡异的大人。
「我们接收到来自星球的讯息!如今讯息终于开花结果。听好了,星球在谕示人世的终结!我们早先一步感知,一路奋战至今。现在该是揭露一切、看清时势、展开行动的时刻了……」
事情都发生了才放马后炮,真是一群事后诸葛。
我心生排斥,传教声左耳进、右耳出。就在我这么想时,却听见一个关键字。
「……到我们建造的防空洞……」
防空洞?我与倾盆的雨水和发丝交错,回头。
距离已经很远,我听不清楚,但那个字眼令我联想到远方的朋友。我想折返回去听仔细,但一想到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脚就停不下来。比起朋友的安危,我更想追逐他的身影。现在就是这么回事。
电车似乎照常运行,愈接近车站,往站里走的人愈多。我与这些人潮稍微拉开距离,穿越计程车招呼站,绕向正面。
在那里,有个和我一样没撑伞,从正面抬头仰望车站的女人。
她垂下的双手明显握著拳头。
背后夸张的行李,抬头仰望车站的侧脸与背影——和昨天见到的他如出一辙,更重要的是……
「嗯?」
她的声音,与电话那头传来的一样。
女人感觉到我的视线而回头,与我四目相交。她搁下自己的事,盯著不断被大雨淋湿的我,露出惊讶的神色。当我一步步向她靠近,她的背挺了起来。
「你该不会有事要找我吧?」
她歪著头暧昧地笑了。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应该。」
面对这两个疑问,我们双方都同意。我轻轻点头后,说声「那个……」,确认自己能否发出声音。
女人似乎在等我说话,闭上嘴低头望著我。
我一定要打听他的消息。如果沉默,很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但我也有预感,即便问侮。
该怎么问她呢?这个人说不定不认识他。
如果我说「发生了神秘现象使我听到你的声音」,她舍箱信吗?
电话自行响起,难道只发生在教室里的我们身上吗?我环顾周遭,只有搏伞的人,没有人盯著或歪头听手机。
但我的确跑来这里了。
说来讽刺,冷得令人发抖的大雨,反而让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
我不晓得教室里发生的事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准备好我们盼望的答案,打电话过来?
是谁?目的是什么?
外星人?
我的手扶在一道又一道不透明的墙上,朝深处探索。
为了确认现在我最想知道,而且最害怕的事。
「你要去哪里?」
我离不开他,却也无法靠近他,最后只能吐出这个疑问。
怎么突然冒出陌生人问这个问题?女人双眼诉说著困惑。
「哪里……」
她搔搔头。飞溅的水珠滴到脖,冷得她闭上左眼。
「我是不晓得你到底想打听么啦……」
女人并没有睁开左眼,反而连右眼都闭上,她缓缓地、沉重地开口。
「战场。」
简洁明瞭的回应,使我看见预感的终点。
这对我而言太过陌生的字眼,令我无法承受,头晕目眩。
「砰砰砰地开枪,轰隆隆地破坏。」
因为父母?因为大人?自愿?是被什么、被谁拉去战场?
他为什么跑去那种地方?
我不懂。与他的「道别」历历在目,体内迅速降温。冻结的大脑与嘴巴动弹不得。
「你信吗?就知道你不信。」
女人把脸缩回,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拜拜。」
与他唯一的联系,「啵」的一声断了。
女人朝车站的方向离去。
不对,他要去哪里其实无所谓。
我只是……
希望他平安、快乐、健康。
然后……
然后,如果能再见他一次。
若他在我到不了的地方。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
至少要告诉他。
告诉拿著盆栽的他。
泪水与思念一口气涌现。
我对他——
「喜、」
喜欢。
「我最喜欢你了丨」
我大声吶喊,但雨水与电车行骏的声响,将声音抹去。
没有任何人回头,吶喊在车轮的驱动下被碾碎。
然后,剩我一个人。
被雨淋湿的剩我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愣愣地站了多久。
听著下一班电车出发的声音,累积的泪水突然溃堤。
我祈祷有人能告诉我他在哪里,而手机确实引导我找到答案。
但是……
当我意识到那代表的意义后,我在人潮中放声大哭得像个傻瓜。
淌到脸上的泪水,比一同落下的雨水还要冰冷。
回忆时,一抹影子突然与道别时的他重叠。
他挥手的轨迹,如残像烙印在我眼皮底下。
我忘记擦乾身体和头发就趴在桌子上。明明是中午,窗帘紧闭的房间却幽暗如深夜。物体的轮廓溶化,我自己如泥菩萨过江。
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直接回家。到家后浑身都湿透了。
家人回来应该会骂我吧。
但都无所谓了。
第一次跷课,不撑伞在雨中狂奔,得到的是虚脱。
失落感。
竟然获得了失落感,这矛盾的说词令我自嘲。
「我是笨蛋。」
昨天明明就该跑的。今天那么拚命,于事何补呢?
哔助在桌子蹦蹦跳跳,但我没心情理它。
「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我也很想做什么,但什么都做不了。湿透而笨重的身体,里头空荡荡的。
我懒得动,懒到觉得连手脚、肩膀都在妨碍我。
在颓废的摇篮里,我迷迷糊糊地打起盹。
我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了多久呢?
有声音响起。不是机器人的嘈杂声,而是人的声音。
我微微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亮起一道光。
本该安安静静的电视机萤幕竟然吵闹起来。我没有按遥控器或打开电源也不可能这么做,是电视自行打开了。看来,继电话在教室响起后,这次换电视不对劲。我呆望著萤幕,电视自行打开是很奇怪,播放的倒是普通节目。
那是平常没在看的节目。明亮的摄影棚内,主持人与来宾正在做菜。但画面马上就消失了。
跟当时看到的红绿灯一样,影像不停切换,连音量都忽大忽小,耳膜都快破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从椅站起来。
竟然不让我静静地颓废到底,害我的胃躁动起来,都快糊成一团。
我把手伸向遥控器,关掉电源。但电视机没有接收到讯号,彷佛中间相连的丝线断裂、没接上,不论我按几次按钮,都没有反应。
当然,遥控器不是没电。
背部流的是不快的汗水,而不是雨。
某种超越人类想像的东西,正在靠近我们。
我捣住耳朵,为噪音以外的因素浑身发冷。
遥控器不行的话,把电源切断就好。我心想,蹲到电视机旁,从插座上将插头拔掉。接著,我吓坏了。我握著插头,抬头望向电视。
萤幕没变,无数的画面乱成一团。
我不禁又看一次插头。已经拔掉了啊!已经拔掉了啊!我在心里吶喊,摇了摇插无法以常理处置的电视,变得愈来愈吵。
电视中的人像与景色被切得支离破碎,盯著看只觉得头晕目眩,好想吐。
明明那么累,明明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脑中却还是大叫烦死了,顿时心浮气躁起来。
不管了!我把电源插头扔下,用棉被盖住头。我要把自己裹起来,不管有多么闷热都这样做。淋湿的制服没换掉,睡起来非常不舒服,但我还是对这一切闭上眼。电视与我,不管哪一边先停都好。
就这样,我睡著了。松开手,任由意识漂流到远方,一点都不期待自己醒来。
「…………………」
然后………
长长的浅眠结束后,我悠悠转醒。
我好像作了一个被信件埋起来的梦。
我有好多话、好多心声想告诉他,用一封信根本写不完。
但不论写多少,信都寄不到他手上。
只会不断累积。
我觉得我再也睡不著了,于是钻出棉被。我冒了一身汗,觉得身体变得更沉重、更不听使唤。
电视机停止,彷佛充电所剩下的电量终于用完。室内安静下来,使我察觉到外面微微的声响。我打开窗户,竖起耳朵,周遭房子传来忽大忽小的声音。看来不只我的房间,而是附近都发生同样的现象。不少人白天要上课、上班,家里没人,所以可能还得再吵好一阵子。
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关上窗,声音就被雨水吸走了,屋里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雨停之后会怎么样?
对现在的我而言,完全无法想像明天舍最晴。
说到声音……我心想,盯著安静到令我感到不对劲的鸟型机器人。
站在书桌上的黄色小鸟,盯著我一动也不动。
我瞥了一眼电视后,低头望著哔助。
该不会这小家伙也……
我倒抽一口气,看见哔助外表逐渐变色的幻觉。
接著,哔助动了。
「早安安安。」
它拍打著不会飞的翅膀,左右蹦跳。
「……太好了,跟平常一样。」
跟平常一样有点怪怪的。我坐在椅,拿起手机。
手机没有自行响起,会不舍昌疋因为我已经没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呢?
我对著没开机的萤幕想著末日简讯。
一点都不美好,简直是恶梦一场。
我从如风般自外头钻进来的隐隐约约声塑吊,感受到这样的「终末」。
但我打从心底不在乎。
因为早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就已经先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