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成眠的夜晚,明亮的星火从天而降。
轰然巨响与强震,使我因睡眠不足而疼痛的脑袋更加头痛欲裂我把棉被踢开、跳下床,窥探窗户,确认光源的真面目。
夜晚在熊熊燃烧。
那是与恶作剧时开灯截然不同,强而有力的火光。
不明物体从远方降临,使城镇陷入火海。
影窸窣窣地焦黑、崩落,传出打到地面的声响。
手机像在呼应城镇的震动,跟著震动起来。我飞奔上前确认。
『☆之子,快一点。』
是之前说那是最后一封简讯的外星人(假设)寄来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需要他收回前言的大事。
『那个要来了。』
外星人(假设)说道。
我对这两个字不寒而栗。超乎常理的「那个」,在我心中已经变成恐惧的代名词。
「那个如果知道了,你就不能和☆接通。」
我看向时钟。现在刚过凌晨四点,星期五早已开始。
朝阳还未升起,我迅速换好衣服、握紧手机,犹豫著要不要把收在书桌深处的信件带去,但还是点点头告诉自己没关系,直接离开房间。想告诉他的话都已经装在我心里。
我甩开爸妈的制止,奔出家门。外头的马路上,好几只原本躲著的野猫被地震吓到跑来。那些猫发现冲过来的我便一哄而散。连猫都得面临世界末日。
我跑在被烧红的天空下,虽然从窗户看电波塔很近,但以我的脚程,那并不是能立刻抵达的距离。城镇的混乱与从天而降的星火,成了我预料之外的阻碍。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跑。
或许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凌晨的马路因为天空过盛的光亮,让我得以轻松穿过。我按照叫我快一点的外星人(假设)的指示,飞奔过马路,从燃著火的建筑物前跑过。因火灾及房屋崩塌而逃窜的人潮,从我的另一头涌来。我想去另一头的电波塔,但人们只想多少远离危险。两者冲突是必然的。
比泛滥的河川还要混浊的人山人海朝我袭来。即便我躲到边缘,希望别被冲走,但人潮依然源源不绝。城镇的灾情远比房子的状况还惨烈。受波及的大楼崩塌声不断响起,震耳欲聋,星星之火如下雪般降落在街道上。
惨叫此起彼落,宛如地狱。
美好的末日,终究只是梦境中的梦境。
那个外星人(假设)大概也只能透过简讯祈祷吧。
拜托至少让我抓到空隙、找到入口,这样我就能飞奔到那里。
我想找到空隙,却被眼花撩乱的人潮干扰而做不到。焦虑引起胃痛,就在我自暴自弃飞身闯入,却被人潮反弹回来时——
一条线介入了人流中。
一只被无数野猫追赶的黄色小鸟从一旁窜入,在人潮中制造缝隙。那哒哒哒哒哒小跑步引走猫咪的动作,令我呆住了。同时,新的混乱使人们纷纷停下脚步闪躲猫。前后速度产生落差,望眼欲穿的空隙终于出现。
头上带著些微黑色污渍的小家伙,朝远处逃走了。那道背影令我的心扑通扑通跳。
谢谢你!我用力挥手回应它。
我逆著人潮,钻过缝隙奔跑。即便大人的手肘一直打到我的额头,即便差点被雪崩似倒塌的建筑残骸吞没,即便在地上跌倒、膝盖擦伤、脚的感觉变得麻痹。
我使劲吃奶的力气,抡著还是小孩的短腿,不断狂奔。
快啊快啊,我张开喉咙吶喊,忍住泪水,咬紧牙根。
朝著我渴望的终点而去,而不是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末日。
我意识到这点,不再上下张望,而是直线突进。
接著,在我的半边身体像燃烧殆尽般,连痛苦都感受不到时。
不再闪耀红色光芒的铁塔出现在面前。
其他建筑全都在火海中塌陷,只有电波塔建在。我踏上它的影子,被它吸引过去。
每靠近一步,我便鞭笞著快要虚脱的身体,一路跑到底。
我靠近电波塔的柱子,马不停蹄地打起简讯。
把走在他身旁的心情一五一十地记下来。
当我写起简讯,好多好多想告诉他的心情便泛滥而出。过去我一直没有将它们说出口,总是逃避。
随著简讯愈来愈长,至今为止我究竟怀抱了多少后悔,历历在目。
我再也无法夺回那份平凡的幸福。
人生会愈挫愈勇都是骗人的。
失败无法颠覆,只能尝尽后悔的苦涩。
在回忆中,只有时光白白流逝。
那么,至少……
我希望超越现在的距离,见到你。
我没有空擦拭迷蒙的泪眼,举起手机。
在漫天飞舞的星火下,祈祷著赶快寄到、赶快寄到那里。
即便只是白费力气,也只能这么做。
寄给这扭曲的世界。
寄给那些染上末日色彩的人们。
寄给不知现在是否也在面对什么的他。
希望这首爱的旋律,能传递过去。
我对著高举的手机,全神贯注地祷告。
按下寄件纽。
按下的瞬间,电波塔发出红色的光芒。
失去功能的铁塔呼应手机般苏醒过来,一齐绽放光亮。彷佛铁塔是一只觉醒的动物,正要将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我从最近的地方抬起头,望著电波塔的光辉。
在他人眼中,这或许是更恐怖的灾厄的预兆。
我却在红光围绕下明白了许多事。
在那不同于冲天烈焰、清澈的光芒里。
我明白帮助我的某个东西,就在电话的另一头。
并明白我的想法一定可以传达到全世界。
也明白只要这一切都是真的,末日就会降临。
一切都像描绘的梦境,却又存在于现实。
面对这此事实的我,在证明它们而熊熊燃烧的夜晚,挥著手打从心底哭泣,然后,笑了。
是红色的光芒,带我远离了混乱吗?
我离开电波塔,在半睡半醒间走著,发现T字路口,微微一笑。
我来到那个十字路口,有种「我回来了」的深深感慨。
好耀眼,彷佛看到强光。
这里已经面目全非,连对向车道的汽车红绿灯都没了。可能四处都遭受过祝融之灾,空气里弥漫一股东西燃烧的气味。气流淤滞、地面摇晃,如今星火仍在恣意破坏城镇。
然而,早晨的阳光却笼罩著我们,像要抹去倾颓的景色。
在崩塌大楼的另一头可以看见日出。我凝视著它,露出笑容。
这时间上学还太早。
但等他的时间不论多长都不辛苦。
我已经不能再假借红绿灯说谎,但没关系。
下次,我一定会面对面告诉你——我在等你。
我有点累了,闭上眼睛。
凉飕飕的睡意在脑中挥之不去。啊,好困喔,我知道自己已经懒得动了。
或许我会就这样睡著。在这种地方?在这种地方。
即使我知道睡在这里不好,眼皮还是睁不开,只能任凭疲倦摆布。
眼前一片黑,却能感觉到东西。
风好舒服。
与朝阳一同来访的清新晨风,将焦臭的混浊包裹起来,逐渐净化。
有点冷,但又凉快。每次风吹来,我就像春天的细雪般慢慢融解。
『……………………』
幽暗中,有绿色、黄色、红色的东西排成一列飘浮。大概是因为我总是抬头仰望,所以残像烙印在脑海中。
即便一切都支离破碎,还是有东西留下。
回忆,赠礼。
约定。
如果,世界在我闭上眼睛的剎那毁灭。
希望到时候,我仍在这里。
我祈求著属于我的终结与开始,直到最后。
今天是星期五。大家的脚步都轻盈了,声音与表情充满活力。
在这样迎向周末梦境的日子里。
我梦见的,是与他平凡的日常。
但愿再一次,让我遇见你。
终末,来了。
——在某个战场。
听到简讯声,室内每个人的气息都浮躁起来。
我丢开不断播放的欢快背景音乐与遥杆,马上确认内容。
「是联络吗?」
同一小队的男孩声音,从电脑另一头传来。
「不是,比较像是连锁信……吧?」
我读著内容,声音渐渐缩小。以这类信件而言,结尾太模棱两可了。
这恐怕不是命令,而是祈求。
「是传闻中的恶作剧吗?」
毕竟在这个世道,普通简讯已经无法发送及接收。
这代表现在发生的超常现象,也是我们的敌人吗?
「嗯,说是『要不要来一首爱的旋律』。」
「……是吗?」
我歪著头,偷看电脑另一端。男孩抱著枪坐下来。明明椅著,他却在地板上重新坐好,脸色与手上抱著的枪一样沉重。在室内待命的队友,每个人脸上的光彩都被看不到尽头的广漠荒野吞噬了。
我一定也跟他们差不多吧。
「要转传给你吗?」
「不必了。」
他忧郁而凹陷的双眼微微笑了。接著,抬起头。
「时间到了。」
「是。」
在男孩的催促下,其他队员站起来。
我也将电脑关机,拿起立在一旁的枪械。
活著回来才能继续玩游戏。
就像把喜欢的东西留下一半,将依恋与不舍摆在这个房间。
我稍微环顾室内,在最后要走出房间时,目光突然停在出入口旁架子上的盆栽。那是男孩的私人物品,自从带到这里后,完全没有发芽的迹象。我不敢肯定里头有没有种子,但男孩从未忘记帮它浇水……正当我这么想时,才发现泥土表面已经乾涸。大概是浇水时间与作战时间重叠,一不小心忘了吧。男孩疲惫的笑容,与乾涸的泥土重叠在一起。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代替男孩浇水,右手一回儿伸出、一会儿缩回,迟疑著是否要提起放在一旁的蓝色浇花壶。烦恼到最后,我缩著手,离开房间。
回来之后再和男孩说就好。
我想,也只能这么做。
来到外面,每往前一步,呼吸与心脏便急促起伏。
脚步声化成怪物,虎视眈眈地瞄准我发抖的时刻。
一旦被察觉,名为恐惧的就会立刻将我吞噬。
我靠近建筑物外头、出入口的光亮处。
在手臂内侧升起的震颤传到心脏之前。
「好!」
刻意压低音量,鼓舞自己。
我戴上护目镜,让立在光芒中的黑色人影清晰起来。
耳边传来挖地的声响,贯穿人类尊严的叫骂,以及怜悯末日的歌声。今天,我们的战争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