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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我们的16位元战争 第四章 我们的16位元战争

人生第一次翱翔的天空,是在萤幕的彼端。

我于平面的天空转着圈来回飞翔,陆续将敌机击坠。操控的战斗机总是在画面中央移动,从四面八方朝我发射子弹的敌机,被我一发击中后立刻爆炸消失。战斗机的飞行轨迹几乎都没遵守物理法则,唯有爆炸很现实。偶尔还会有大型机体飞来,这种就要多打几次才会爆炸,打赢后会浮现火花与烟雾,爆炸声也更响亮。

击落这种大型敌机后,会有人搭降落伞逃出。我想那多半是敌军,但若他得救就会加分,所以我还是会想办法钻过弹雨去救他。这也让我知道一件事,那些战斗机是有人坐在里头操控的。

换言之,驾驶员其实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得救。

相较于排山倒海袭来的敌人,我方并无友机,而是一骑当千的弃子。我只要被打中一发便会爆炸,若我坐在里头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我拼命地闪躲子弹、反击。子弹似乎不会用罄,只要按着按钮,就会一直喷出去。原来如此,那么一个人战斗或许还有胜算。我对这设计感到佩服。

我擅长绕圈圈、急转弯,闪电移动也运用自如,唯独无法紧急停止。即使不操作,战斗机还是会笔直向前飞,不会坠落。

飞到天涯海角。

子弹掠过机侧,我必须与敌机一同拨开这片天空才能前进。

人工创造的蓝天无限宽广。

我将窗户打开,抬头望着在萤幕外同样开阔的天空。

从上方洒落的阳光照到鼻子,接着晒到眼睛。薄云染成金色,空中描绘的水蓝色往云的彼端渗去。某处传来隐约的爆炸声,我心想:「啊,死掉了。」

被赶出人造天空的我,眼前是海一般的蔚蓝。

是现在的我伸手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我也想在这边的天空翱翔。

我甚至觉得,如果是这片天空,即使我溶化在里头、就此消失也没关系。

睁眼前看到的,是连怀念都已褪色的遥远日子。

起床后我甩甩头,稍微休息一会儿,直到嗡嗡作响的耳鸣停止。我走出房间,听见走廊上步行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光脚走了出来。思考一会儿后,我心想算了没关系,直接朝屋外走去。

好久没有不带枪就往外跑。

来到基地外后,我仰望着阳光。对于为了疗伤而卧床好一阵子的头与眼睛而言,晨曦一点也不温柔。毫不留情的日光照射下来,都快把眉毛烧焦了。我感到头晕目眩,同时又觉得阳光炙烤着肌肤痒痒的。我用力伸了个懒腰,堆积在我身上、纠结如蜡的东西,仿佛正逐渐融化。

「……哎呀。」

像这样呼吸新鲜空气后,还来不及喘口气,景色的轮廓又开始摇晃。城镇的残骸如叠影摇曳而朦胧,地面也变得可怕。那是什么……高热喷发、融化、将大地染成橘子果酱的颜色。

人类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这片土地变成那副德性?

那是别的世界的模样吗?还是这块土地总有一天将面临的结局?

我可不是为了迎接这样的末日才战斗到今天。

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死光。

「……唉。」

我的手还能开辟出未来吗?

「早安。」

听到声音,我回过头。穿着便装的少年跑向我,轻轻行了一礼。

「早啊。」

我举起手回答。少年的眼睛周围看起来有些肿肿的,是哭过吗?为伙伴身亡落泪的真性情,令我有些羡慕。

「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

我回答后,才想起自己根本忘记检查。到底好了没呢?我扭扭腰,动了。虽然扭到一半有股撕裂感,身体仿佛被撕开的受潮海苔,但确实动了。这种犹豫、迟疑,令我深深感受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不要紧。」

我把手扠在腰上深呼吸,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好蓝、好漂亮。」

我赞叹着看不太清楚的天空。玻璃珠般的雨滴从天而降。

坠落的雨水化为幻觉,穿透我们。

「在这种好天气竟然得往地下跑,真扫兴。」

原本这样的好天气,大可以到风景优美的地方郊游,但在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可能了。

两人晒了一会儿太阳,我的眼睛也恢复正常,逐渐看得见蓝天。

我想起在梦中见到的风景,呢喃道:

「好想飞到天上。」

「哦?」

天外飞来一笔的发言,令少年吃了一惊。我笑着问他:

「你不想飞飞看吗?」

少年被我一问,沉思了一会儿后笑着说:

「想。」

「很久很久以前不是有这么一首歌吗?说想在天空自在翱翔。」

「也没有那么久以前啦……」

「或许这颗星球,不适合人类飞行吧。」

科技已经那么进步,照理说研究也很透彻了,却没有人能像鸟儿一样振翅高飞。不,或许是研究员没把这当作目标吧……如果是我就会以这为目标呢。

接着,我提起一件突然想到的事。

「听说有人曾在这一带见到幽浮耶。」

「幽浮吗?」

少年一听,把脸转向空中。我眼中的天上空空如也。

「有东西在飞吗?」

「没有耶。」

「这样啊。」

好可惜。自由在空中翱翔,果然是幽浮的特权。

若外星人(假设)存在,有幽浮也不奇怪。

若不仰仗这些荒诞不稽的事物,我的梦想一个也不会实现。

「你之后还有再和外星人通话吗?」

「不,完全没有。」

「是喔,好可惜。」

好想问问看他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不是有一天也能抵达那颗星球呢?

「对了对了,关于作战计划啊,晚一点我会再跟你详细讲解就是了。」

「咦?啊,好的。」

看来临时转变话题他也跟上了,少年的成长令我莞尔。

「虽然也不到作战计划那么正式啦。总之,你能不能率领剩下的队员,在地上大闹,把敌人引上来呢?」

「……我吗?」

「我们部队只剩你是『16 bit』能力者了。」

由能力者来带头疾呼,反对的人会比较少,意见自然也会统一。

「这段时间,我就单独行动,往地底钻,破坏操控装置。」

少年的脸僵住了,面如土色地凝视着我。

「一个人?」

「嗯,因为面对那种敌人,比较适合单枪匹马。」

这句话其实违背常理。

但我有超强的能力,所以不怕。

对吧?

「若有其他士兵出现,我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的,问题只剩那家伙。」

一定要破坏那台红发机器人,得先下手为强。比起保护同伴,我孤身上阵更能灵机应变。例如,爆炸活埋之类的。

「我打电动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打得比较好啊。」

「是啦……是这样没错。」

少年不安地歪着脖子、偏着头,大概是想叫我别把游戏和现实混为一谈。

但对我而言,游戏再现实不过了。只要赌的是一条命,即便是打电动,也是攸关现实。

我记得糸川很爱玩单独潜入的游戏……但他已经不在了。

若天堂存在,我们能上天堂吗?

天堂里有游戏机吗?有的话,那里肯定是天堂。

「之前作战失败,人已经很少了,现在只能破釜沉舟,不是吗?」

少年咬着下唇,咕哝回道:

「也就是说,这次作战不能保证生命安全。」

「本来就不能保证,但这次真的没有退路。」

若这次再失败,肯定会全军覆没。不,即使成功了,也有可能被歼灭。

但那也不错。

若在死前达成夙愿,也几乎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

「啊,对了。」

大概是难为情吧,我装作现在才想到的样子向少年搭话。该怎么讲呢?当面说真的很害羞。

我轻轻擦了擦鼻子,深深低下头。

「什么?」

「虽然晚了很久,但我还是要向你道谢。谢谢你救我。」

若少年没有背起我,我已经死在那里。

连要再次赴死都没办法。

我抬起头,少年虽然没笑,迎接我的表情却很温柔。

他向我展露出在紧绷气氛下失去的童真一面。

「在游戏里你救过我好几次,所以扯平。」

少年说着,不服输地也向我深深低下头,然后自己先回去基地了。

看着他,我愣了一会儿,接着……

「说的也是。」

我摸着下巴笑了。

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徐风满溢在我胸口。

我们之前被赶出这座基地时,牺牲了许多伙伴。

即便是具有超能力的部队,一旦在能力发挥前遭到突袭,同样会变得不堪一击。就像炸弹,若没爆炸,不过就是个摆设品。当时我的能力尚未能运用自如,又得保护周遭的人,因此分身乏术;加上经验又少,没办法将遭遇奇袭而大乱的阵脚稳住。

我们只剩放弃基地逃跑这条路。

问题出在被追杀的途中。弯过走道后正面遭遇的敌军中有个女人。我们这里也有女生,因此女性并不稀奇。话说在前头,我也不过是个不幸的普通女孩罢了。总之就是这样。

那女人跟我们过去遭遇的、杀过好几遍的敌人没什么不同。

但才刚学会握枪的少年迟疑了。

其他跟上来的伙伴,也纷纷议论起那是谁。

听说父母从小就教导少年要对女生温柔。他想必很受女生欢迎吧。

但这却成为致命伤。

不扣扳机,结果当然是遭到反击。对方毫不犹豫。

子弹如疾风呼啸而过,说是风,其实是会将身体撕裂的暴风。我立刻发动能力,照理说可以挡下直击,但其他人就没办法。除了我以外,全军覆灭都有可能。

不过,伤亡抑制在最低限度。

救了其他人一命的,是挡在前面的娜琦。

娜琦将走道两侧的墙剥下来拼在一起,做出大型盾牌,从正面挡下子弹。她边保护我们边回头喊:

「快走!」

只要张着盾牌,娜琦就无法离开那里。

所以,她叫我们快离开。

最早决定按照她的话离开的,是我。

因为我知道若留在这儿,敌方会派人增援。

我们留下娜琦维持那面墙,逃出基地。

最后回头时,娜琦用悲痛的神色目送我们。

她一定咬紧了牙根,很不甘心吧。

娜琦在与不想死的恐惧搏斗。

尽管当时已经腹背受敌、九死一生。

但我现在还是有些后悔,当初没能与她一起面对。

当时,若我已将能力掌控自如,或许就不必牺牲那么多条人命。

大概是这份自觉与后悔,加快了能力开花结果的速度。

不只是我,少年也是。

牺牲更多人逃走后,少年一片茫然。仿佛望着将自己围住的高墙的裂隙,一片茫然。

我心里也有股焦急的愤怒,尽管我知道这样于事无补。

我想起前些日子与伙伴的嬉闹。

那样打打闹闹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至少,缺了一块。

少年大概觉得是自己的错,对这件事有责任。

我不否认,而且不打算帮他。

因为我光是照顾自己、处理自己的情绪,就已筋疲力竭。

「……果然还是要先发制人。」

我告诫着没有将这理所当然的答案彻底执行的自己与伙伴。

对方做得够彻底,所以夺走了基地。

我们现在虽然成功逃跑,但总有一天,还会再遇到相同的处境。

下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道德的正确与否,无法令我们幸存。

反而会将我们逼入绝境。

一旦发现该手刃的敌人,就要不假思索地痛下杀手。

这就是战争。

「这好重啊,大家竟然能扛着这种东西打仗。」

自从能力觉醒后,不论武器或枪枝,我都是一把就上阵以便灵巧杀敌。但这次不能这么做了,所以我得统统扛在身上。子弹、炸弹,连绳子都得卷在肩膀上。

「嗯。」

炮火猛烈的格林机枪该怎么办?带着这个根本不可能迅速移动。我将格林机枪扛起来架好,再戴上为了避免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准备的红色护目镜保护眼睛,打算试试机枪的威力。

「哇啊啊啊啊啊!」

我朝周遭疯狂扫射。肩上几乎令我踉跄的沉甸甸重量果真不是开玩笑的。

「结论是,行不通啊。」

即便顺利带过去,也不太能移动,只会被射成蜂窝。反过来说,我不认为对方会被扫射击垮。应该说,向善于闪避子弹的对手挑战枪击战,本身就是一件有勇无谋的事。虽然有勇无谋更令人心跳加速,但我可不能失败导致一切都结束。

非赢不可。

否则,一路走来是为了什么而战?

游戏也一样,一路输到底,一点都不好玩。

在获得胜利前,我可不打算走下较劲的舞台。

整装结束后,我走出武器库。我已经尽量轻装简行,但每一步依然沉重。手脚仿佛成了钢铁,使我步履维艰。早知道就不该依赖别人赋予的、借来的力量,体力也该好好锻炼。我现在才后悔,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我只能靠现在的自己打出属于自己的一仗。

我扛起武器向会议室探头,发觉里面有人。远远望去,少年正戴着耳机,坐在会议室角落的地板上。从门口可以望见他的背影。我很好奇他在听什么,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

才接近一步,他便敏锐地迅速回头。

这能力是不是变得太过敏感了?不免令人担忧。

「你在做什么?」

我轻轻举起手问道。若是为了备战,地点可错了。

少年仍然坐着,摘下耳机。

「虽然没试过,但我想把能做的都先做好。」

「嗯?」

少年垂着脸说:

「我在想,或许不只能接收声音,我也能传送声音。」

「哦?」

「如果成功的话,就能干扰敌人。」

「是啊……」

来路不明的讯息直接灌进对方脑中,感觉很有趣。但能力扩大,恐怕会对少年造成太大负担。或许哪天,还会害他一直听到现实中不存在的声音,就像我的眼睛一样。

「成果呢?」

「还不知道……可以请你到房间那边的角落吗?」

少年客气地向我请求,似乎想将我当作实验对象,欢迎至极。

我按照他说的走到会议室尽头,移动到少年的对角线上。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会是什么滋味呢?实在太难想象,我的脑袋都快要晕了。

少年再度用耳机盖住耳朵。我望着他,心想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时,他将耳机线顶端连接端子的部分刺进自己的手掌。虽然距离有点远,不确定是否有流血,但我知道他是很用力地刺进肉里。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而不知所措,少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要用他的眼力送出什么。

接着,就像喇叭的音量转大。

突然,声音「嗡……」地响起。

一团巨大的音块跳进我脑海,掀起的余波将眼内都弄湿了。

『亚尔特。』

少年的声音略过他没张开的嘴,传了过来。

「哦哦!」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余音像在脑中回荡般拉得好长。

「传到了吗?」

这次他是口头问我,我用手臂摆出大大的圈,并维持着圈冲向他。

不知为何少年好像有点向后退,是我多心了吗?

「哇,太厉害了,这下不是单方面接收,而是可以通讯了。」

我顺势搭腔。而那串联起通讯的东西——耳机电线的顶端,还刺在少年手心里。我忍不住问:

「不痛吗?」

「非常痛。」

「看得出来。」

我问了蠢问题,仔细一看都渗血了。

像这样心血来潮,已经不是有勇气,而是鲁莽。

我用眼神责备他,少年露出委屈的表情说:

「因为我总觉得……这样应该会成功,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喔……」

我不自觉地望向天花板。或许是有人从好高好远的地方,传了提示过来。

「虽然看起来有点惨痛,但这样能力就进化了。」

我拍拍少年的肩膀表扬他。无论如何,这样我方又多一张牌。

「可以把讯息传到四面八方,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那我知道了,扰乱敌方的讯息就传……『好想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喔~』,怎么样?」

「啊,嗯……刚才也听你这么说。」

「你看,我是要去地底耶,让敌人的眼睛往上看是很重要的。」

大概吧。我用偏快的语速蒙混过去。

其实我期待的是能不能也传达给外星人。不论是可怜我或心血来潮都好,或许他听到我的心愿,就会带我去太空旅行。

「啊,不过,这句话还是每五次传一次就好。」

我灵机一动,转头订正。

「传给敌人的讯息,原则上还是以那封简讯为主。」

少年的脸色变了,像覆上一层乌云,又像望着遥远的故乡。

「——来一首爱的旋律吧。」

「嗯,这每个人都听过,应该很适合扰乱敌军。」

那封简讯实际上制止了机械,不难想象它与机械失控事件有关。光是能停下战车,就没有比它更好的选择。不过,哎呀,对那封简讯没有太多想法的我,提出这个建议是很轻松,但少年的表情可就显得五味杂陈。

「你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

少年似乎想把耳机线拔掉,但手指又犹豫不决,大概是想到一旦拔出来,要用的时候又得插进去吧。这能力真麻烦。

最后他没有拔,而是搔着头望向远方。

「有时我会想,那封简讯是谁寄的呢?」

他虽说不知道是谁,但感觉上他应该隐隐约约明白。我故意不拆穿,而是讲出个人的推测。

「这个嘛……外星人?」

毕竟看那封简讯寄出的日期,当时已无法自由使用电子机械。所以,经由人类的手传送简讯、散布到世界各地根本不可能。八成是拥有高度文明的外星人做的。只要推到外星人头上,大多数疑问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若是有其他人觉醒了这种能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实际上,现在的少年若扩大能力,应该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将爱散播到全世界,真和平。

「若是外星人……有一点就说不通了。」

「嗯?」

「外星人是在向谁倾诉爱意呢?」

「……啊。」

我没想过这一点。的确,是谁呢?若同是外星人,就不会使用日语。也就是说,这是某位日本人传给某人的爱的告白?

好大胆啊。虽然从软绵绵的文风,我也猜过这是女孩子写的简讯就是了。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远方一名少女的模样。

感觉我见过她。

那是单纯的回忆,还是能力让我见到的一部分现实呢?

少女的模样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怎么回事,为什么机械会对这个告白产生反应、停止失控呢?

以前我曾胡乱解释,但重新想想,还是完全找不到关联性。「伊蒂亚」是如此,外星人亦然,这群比我们高等的生物,价值观好难理解。

现在的我们,大概就是因为这群家伙模糊不清的态度,才活下来的吧。

他们就像遍布在地球上的空气与水,主宰着人类的生死。

挑衅这群家伙——哎呀,好兴奋。

「对亚尔特而言,有什么东西是你觉得很宝贵的吗?」

少年问了一个看似相关又无关的问题。宝贵的东西吗?

「当然,我热爱游戏。」

我只想到这个答案。现在我能说得出口的宝贝,也只剩这个了。

如今这不再有新游戏发售的世道,真的宛如地狱。

一想到这点,为改变现在的世界而战的理由又多一个。

听到我的答案,少年抿嘴笑了。

「不准笑。你是想说这个兴趣很寒酸吗?」

「我是在想,这果然是你会说的话。」

「啊?」

少年的双眼腼腆地眯起来。

「我想起了自己以前一直很崇拜你。」

「哦……」

当面听到这种话,就算是我也会有点害羞。

我搔搔头。

「还有,我是为了什么开始战斗。」

「咦?」

「我想守护宝贵的东西。但是,现在还有哪样留下来呢?」

少年低头望着渗血的手掌。打开的手里只有伤口与异物。

「我呀。」

「咦?」

这次换少年惊讶了。我啊!我用力指着自己。

「你保护了我,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保护伸手可及的事物。这有多困难,过来人的我再清楚不过。

「所以,你应该要对此感到骄傲。」

我对少年这么说。

少年的双眸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望向我,像承载了千言万语。

害我又开始不好意思。

「比起这个,你忘了自己以前很崇拜我,意思是现在不崇拜了吗?」

我挑他语病,少年委婉地点了点头。喂!

「现在是尊敬。」

「哦。」

「我尊敬你不论遇到好事或坏事,从不动摇。」

他将刺在掌心的耳机线拔出来。我有那么不动如山吗?

我觉得自己的个性还满大而化之就是了。

「你这是称赞吗?」

「在现在这个世界,这很难得。」

从刚才开始,小弟弟就一直巧妙地避开重点……应该不是在暗示我都没进步吧?

但我其实也有隐约察觉到。在剧烈的环境变动中,很多人的性格与价值观都被迫改变,但我的心性依然如此,没什么不同。或许是因为我很任性,不太受周遭影响,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坚定的核心理念。

因此,少年所说的其实是过誉了,但既然他这么期待,那也没办法,我必须回应他的期待才行。

人类就是这种死要面子的生物。

我把肩上扛的枪枝重量,当作向前看的指标。

「那么——」

我就用自己的步调走到最后吧。

在那之后过了一会儿,作战开始的时间到了。我一个人先在基地周围探查敌人,但都没有见到敌军的身影。作战失败后,敌军也没有追击。大概是觉得失去战力逃跑的我们已经不成气候吧。实际上,一旦「16 bit」无法发挥,部队人数极少的我们根本微不足道,去镇压其他反抗势力才是聪明之举。

我移动到基地内的电梯前,望着一名接一名聚集而来的成员,暗叫了一声「天啊」。

「人好少。」

只剩下二十人左右。以前一同奋战的人数大约是现在的两倍,如今猛然一看实在教人心惊。老是依赖能力的坏习惯,现在也反扑了。这让我深深感受到,在世界上光是走捷径是跑不掉的。最后的城墙,我们得用肉身去挑战。

「抱歉,来晚了。」

身为作战核心的少年,小跑步地与我们会合。他的耳机线插着,所以手心朝上,跑步的姿势怪怪的。

「你跑去做什么?该不会是有东西忘了吧?」

「啊、呃……应该说,我去拜托人。」

「拜托人?」

看到他衣服上微微的泥土污渍,我懂了。

「盆栽。」

那是少年始终放不下的事物。

他总是在作战开始前浇水,作战结束后盯着盆栽。

然而,盆栽直到最后都没发芽。

「是的,我拜托受伤无法参战的人照顾盆栽,他答应了。」

少年望着远方,露出腼腆的笑容。

「没关系吗?那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就是因为重要才拜托人。因为我大概会死在这场战役。」

他的语气很豁达、清爽,一点也不输给扬起的风。温柔,又伴随着觉悟。

我将和少年一起,与伙伴共赴黄泉。

宁为玉碎吗?嗯……也罢。

若对方也碎了,那就值得了。

「好,作战就按照步骤拜托你。啊,请大家优先保护这位小弟弟。」

毕竟他得专心发动能力,很难好好应战。一旦失去这名少年,作战计划恐怕就会泡汤。我需要他尽可能长时间地将大批敌军引诱至地面上,并且绊住敌军的脚步。

我们搭着电梯往地下室移动。基地的地下停车场自从被糸川他们炸毁后就一直搁着,没有好好收拾。确认停在停车场角落的汽车能正常发动后,大伙一起将大型碎片搬开来;实在挪不动的,就用巴祖卡火箭筒炸碎。

这样清出一条路后,我们钻入剩下的汽车里。我坐在驾驶座,少年坐在副驾驶座。确认后座也有其他伙伴坐上来后,我插入钥匙、发动引擎。

少年系着安全带,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侧眼问我:

「虽然现在问可能已经晚了,不过你有驾照吗?」

「嗯……这个嘛,我是不太擅长赛车游戏啦。」

总是过度加速导致翻车。我欣赏着少年目瞪口呆的模样,启动车辆。哎呀,路变得好宽敞,跑在没有遮蔽物的荒野上,只要稍微习惯就没问题了。我穿过停车场来到地面上,用力踩油门冲出去。障碍物已经变得很少,这赛道即便是外行人,开起来也不难。

我们没有分散,而是与其他伙伴驾驶的车辆一同冲入市区。考虑到「16 bit」的持有者已经非常少,这个人数若分头行动,未免太愚蠢了。现在不是多活一个是一个的时候,想要极力减少无谓的伤亡只能集中战力。我们在废弃的城镇长驱直入,途中遇到路面不平的地方,车子还往上飞、剧烈摇晃。我快晕车了。

「啊,对了,小弟弟,关于你那传送讯息的能力啊。」

「是。」

「虽然我是外行人,不过我建议你在发动的时候,可以用力想着要传给谁。」

我提出个人忠告,与少年在后照镜里眼神交会。

「谁?是指……」

「就是你真心想对她说话的人啊。一定有吧?」

少年似乎听懂我想说什么,表情变得凝重。

他又是低头、又是闭上眼睛,一张脸忙得不得了,纠结与后悔在他的眉上舞动。

比起什么也没开的盆栽,少年的眉心倒是开花了,鼻子也是。

我忍着别笑出来,不发一语地驾驶。

过一会儿,少年的发作症状似乎总算停下来,他肩膀放松,脸朝上苦笑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一场爱的告白吗?」

「你不知道吗?最后获胜的总是爱啊。」

你是认真的吗——少年用眼神询问,确认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但我只是笑而不语。

我在地铁入口前停车,从车上下来。少年他们也下了车,扛起各自的武器。一切都赌在伙伴们声东击西的行动上,拜托了。我目送他们。

「祝你好运。」

离别时,少年用力竖起拇指。我也回了他相同的手势,与他道别。

运气很重要。运气好,就不会迷失方向。

我也帮他祈祷,但愿他别失去方向而摔倒。

主要部队都离开,留下我一人。我站着,盯着眼前地铁的入口。当然,受到之前骚动的波及,这里已经封锁起来。这点倒没问题,只是到解除封锁为止,还得再等一会儿。

等少年送来暗号。

我站在荒废的城镇马路中央,垂着枪发愣,感觉自己像个掠夺者,但确实没什么好否认的。原地杵了一会儿后,战车行驶般的震动,透过马路传到我靴底。那些家伙没事吧?我担心地抬头,但现在还不能动。

我安抚着内心的焦躁,要它别慌。要相信他们再行动,别自乱阵脚。

「呼……」

刮过的风令我的下唇颤抖。

「是什么来着……呃……」

我只听过一次,而且当下的处境很恶劣,所以印象很模糊。

我用沙哑的声音抚过记忆。

——若世上有神,祢不必在广阔的空中架起漫天虹彩。

「然后,我记得后面是……」

——只要实现我唯一的愿望。

配合歌词,好多好多心愿像描绘彩虹般叠在一起。

「我……」

——来一首爱的旋律吧。

少年的声音直接传进脑海。如钟在脑内撞击般无垠的爱,嗡嗡嗡地回响。

这句传遍附近一带的讯息,就是我们作战开始的暗号。

「不过啊……」

把这样充满慈爱的讯息用来打仗,我们的罪孽实在太深重了。

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才会这么做?

这就姑且不提了。我用手榴弹炸开封锁线,暴风与爆破声将城里凝滞的空气一口气吹散。风中混着烟硝味,我从和上次不同的另一个地铁入口入侵,飞身跳下如嘴般大大敞开的楼梯,往里头飞奔。抵达目标前,不知会遇到多少阻碍。这次我不会再舍不得使用能力。我知道会付出代价,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尽头前进吧!

我冲下楼梯,穿过无人的剪票口,差点因为地板太滑不小心摔倒。我缩小步伐小心翼翼地走以免滑倒,来到朝下通往地铁月台的楼梯。在那里,我听见了除了我以外的脚步声。

往楼梯下方窥看,楼梯口附近有好几道人影蠢动。敌方布署的防线并不严密,人少到数得出来。对方似乎不怕被人发现,拿着亮晃晃的手电筒持续探照四周。光线的尽头扫了过来,我与士兵四目相交。

我吓了一跳,脸部僵硬,肩膀耸起来,赶紧抽身。依跑上楼梯的嘈杂脚步声,我知道不能做得太过火。在与那家伙对峙前,不能浪费子弹。做好觉悟后,我再度现身,召唤另一个世界的弹药。原本如残像般飘浮的枪击战景象,被我一心拉了过来,轮廓与士兵重叠。枪弹如长刀迸出光芒,贯穿士兵的身体,将他们撕裂,我则从弹飞的红色尸首旁跑过。

过度使用能力的反作用力加剧了头痛,但也使我在能力操作上更加娴熟。趁着剩余士兵被弹飞的伙伴夺走目光的空档,我依样画葫芦,再次放出子弹射线。接下来,我反复敞开大脑,凭感觉让子弹现身。像巨人劈着一掌又一掌,让士兵从体内爆开。持续到声音与影子都消失后,一结束,我的大脑立刻发出哀号。脑袋像瞬间被拧出一堆汗水,令我不由得双膝一软。我咬紧牙根。连眼珠都还在颤抖,左右微微震动。

每当心悸愈快,头就愈痛。

我深呼吸,让自己稍微平静一点,感觉到身体恢复后,又立刻动身。

一想到在我休息的时候,伙伴们正在奋战,向前走的意志便坚定起来。

我从月台跳下,沿着铁轨移动。事前已准备好地铁路线图,我咬着手电筒寻找路径。通过这条隧道,再经过和上次不同的另一条路,就能挺进藏着操控装置的密室。倘若顺利,就只剩那台人型机器人要处理。

之前铁轨上还有好几道重叠的脚步声,现在只剩一道。

我跑着,忽然想到,与那台人型机器人一起生活,「16 bit」就会被封印。换句话说,这样便能抑制我见到幻觉。一想到这,我闪过一丝破坏它很可惜的念头。

但不论选择哪一条路,我们都无法共存,所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它要守护,我要破坏。

我们只是在尽各自的义务。

或许是因为知道袭击者是谁,士兵并没有硬冲上来,一路挺进都很顺利。

但代价就是,我比上次还早一站感觉到它的气息。

或许是能力「变重」,一股莫名的抗拒与拘束感压迫着我。

果然还是来了。我的胃在绞痛。

铁轨上没有任何能藏身的地方。我爬上月台,凭感觉推算距离,解放能力。

我举起枪,从空中拉出无数子弹,同时发射。横扫而去的暴力如狂风骤雨,将朦胧的人影卷入。尽管我试着从被抑制的距离以外启动能力发射子弹,但是……看来还是不行,模模糊糊飞在半空中的子弹连声音都消失了,混在里头的实弹也因为距离太远而打偏。「哇啊啊!」结果还吃了一顿子弹的反击,我赶紧冲进楼梯口藏身。

精准无比的子弹射破墙壁,碎片向我飞来。它毕竟是机械,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能找到我的身影。在地下战斗,老实说对我很不利。我跑上楼、贴着墙,脸色因接连不断的枪击而铁青。它应该不像我一样有无限的弹药,射完总会停手的。到时候,呃……要做什么?

「……………………」

之前也是,那台人型机器人似乎没有内藏武器,或许原本并不是开发成战斗用的。

我也一样。

我不是为了打仗而生。

不是为了杀人才活下来。

我为彼此的身世与命运产生些微共鸣,但事已至此,我更不打算收手。

倘若那台人型机器人不是战斗用的,我就有胜算。

如果不这么想,我恐怕撑不下去。

上次和它交战时,它会躲避子弹,代表一旦被打中还是会故障。从这一点可以推测,它的身体材质并不是为了战斗所设计。总算有一个好消息。再来……

对方可以从远处狙击,但我无法,所以一定得拉近距离。等枪击结束后冲出去?不,有可能是陷阱。还是趁它弹药射光靠近我的时候狙击它比较好……可是,从机器人的角度看,像我这样的人类对手实在不堪一击。

或许它根本懒得对我耍手段。

我边想边环顾四周,估算着从这里出去后该跑到哪里。下铁轨太危险了,往下跳时还没关系,爬上来时会被瞄准。还是应该穿越月台……但若冒然跑出去又没找到隐蔽场所,一被打中就完蛋了。如果跑快一点,脚又会……

「嗯……」

会跌个狗吃屎。走道已经很久没人使用,积了很多滑溜溜的污垢。

唔……

上次和这次有一处很大的不同,就是地铁线的使用频率。

前站因为士兵经常出入,总是吵吵闹闹,相对的这里却没人使用,近乎荒废。

若它没调整成战斗用,说不定……

那台人型机器人明明对「16 bit」持有者那么有效,过去却从未露面。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它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操控系统。但人类就是有他可爱的地方,会以不要扩大伤亡为优先,应该不可能没想过将它投入战线。那么,为什么它没有出动呢?

假设它是临时调整成战斗用,而且调整还没结束的话——

灵机一动的推测唤醒了我。

我现身,以枪击应战。对方理所当然看穿我的弹道,成功闪避。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总觉得它是先看准子弹射出后才闪躲的。即便反击的子弹只射到墙壁,我仍咬紧牙根,不肯退让。在我调整枪击角度,打算将它逼到铁轨边缘时,我「哇」了一声瞪大双眼。只见站在边缘的它,没有蓄力,轻轻一跳便上了月台。膝盖的逆关节发挥了弹簧的作用。紧接着它改变角度,将我的攻势击溃,一路押着我打。

它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简直不可思议。

百分之百的狙击。

不讲情面,执行到底。

这与线上游戏的bot(自动程式)不是差不多吗?

一想到这,我突然满肚子火。

我吃过bot好几次闷亏,无数的记忆叠在一起,令我再也忍无可忍。

「你知道我打过多少次bot吗?」

怎么可能输给一点乐趣都没有的外挂机器人呢!

我抓准子弹停止的时机,拉开手榴弹保险栓,探出身体扔了出去。

因为没有办法瞄得很准,只能以量取胜。我也不奢望它被卷入爆破中,只求它动作变大就好。不一会儿,果真跟我料想的一样,打算躲避爆炸碎片而蹬地的人型机器人被狠狠摆了一道。

人类与机械的差别,在于适应力。

人会针对眼前的困境找出最佳方法克服。

当然,机械根据资料,多少也能做出应变。

但若少了资料呢?

与人类相比,机械并不擅长透过当下的执行与学习来补充资讯。

然后,既然它与双脚步行的人类长得如此相似,那么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摔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不认为在脏兮兮的地方战斗这种事,会优先设定在资料里。

扑通一声,机器人侧翻般地跌倒了。哎呀,而且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看了心情真好。它的头撞到地面,脸上一头雾水。

的确,我也认为脚滑跌倒的人型机器人非常少见。

这也是「伊蒂亚」引起的骚动的余波吗?

我似乎一瞬间碰到了机械少女的人性。

算了,那无所谓。我可不能放过这个空隙。

「啊哈哈!」

我毫不迟疑地朝出糗滑倒的机器人开枪,并随喷发的子弹狂喊:「快打中!快打中!」借由突击一口气拉近距离。讽刺的是,这台人型机器人抑制了「16 bit」,反倒令我的视线不再模糊。漫天飞舞、拉出一道道直线的子弹,撕裂人型机器人的左肩。

随着夸张的巨响,机械的表层翻开来。与人类皮开肉绽不同的声音与景象,令我瞬间屏息。相反地,它对于自己的破损极为冷静,丝毫不放过我的空隙。

确认肩膀异常的人型机器人用剩余的右手一撑,身体跳起来。它起身的轨迹十分勉强又笔直,是人类根本做不到的动作。接着,或许是判断在此战斗对它不利,又或者破损的地方比想象中重要,它竟然一溜烟地打算撤退。

人型机器人从月台跳到铁轨上,迅速朝隧道内疾驰。我追着它的背影不断开枪,但它还是早一步没入黑暗里,我没有打中。

大概是距离拉开、我的能力恢复,肩膀与眼睛仿佛被能力压住,好沉好重。

光是得到「能力恢复」这个和它拉开一定距离的「保证」,我的手脚便放松了。

「唉……」

战斗暂停,令我不自觉叹一口气。好几次我都吓到以为自己死定了。少了危及时刻可以用能力让子弹消失的保险,紧张感也不可同日而语。已不仅仅是胃痛了,我连举起枪都想吐。

这程度也不是考高中的前一天比得上的。我当场蹲下来,全身发烫。即使头脑知道必须追上去,身体也无法立刻跟上。

其他人都是忍着这样的煎熬活过来的吗?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苦战,使我明白战争的意义。心脏仿佛暴露在体外,精神好疲惫。

但同时——

我也不能否定那渐渐高涨、类似紧张的兴奋感。

「接下来……」

干涸嘶哑的声音通过喉咙,喉咙仿佛烧焦了。

不追上去的话……

它在引诱我向前,而且八成不会放过我。恐怕它会在操控装置附近向我迎战,毕竟那里是它的主场。像现在这样因为狗屎运……这样说是不太好啦,总之,下次可不会再那么好运地得救了。

即使心知肚明,我还是只能追上去。

我抬头望着低低的天花板。地上的伙伴仍在战斗。若我什么也没完成就死掉,这场战争就白白结束了。

横竖都得死,那就尽力后再死吧。

秉持着这股意志,我学那家伙跳下铁轨。一面警戒它是否留下陷阱,一面从身后追击。它在逃跑时依然楚楚可怜地唱着歌。穿过歌声萦绕的隧道,仿佛会闯入童话王国。

但现实却是引诱我去幽暗的地底。我破坏消防箱,穿过一条细细的隐藏通道,发现它似乎早一步往决战地点而去。往前走近后,我将手贴在门上。

「是电梯。」

看起来不需要操作电梯的钥匙卡。电梯从下方上来,门打开,于是我坐进去。电梯能抵达的地方似乎只有地下一楼。

电梯每下降一点,心脏就扑通狂跳。一半是因为害怕、不晓得会去哪里,一半是期待等在前方的战斗。我配合扑通狂跳的心脏,用脚尖敲着地板,驯服紧张,同时思考着电梯一抵达,子弹会不会就穿门射过来,并做好与对方同归于尽的觉悟。其实同归于尽是下下策,但在这种状况,总不能老作梦想着只有自己活下来。扑通扑通,景色随着心跳扭曲。那不是「16 bit」带来的副作用,而是身为人类的恐惧及晕眩。

电梯抵达了。我肩膀使力,咬紧牙根别让自己发出惊叫声。

门打开。

「…………………………」

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

没看到人型机器人的身影。通道在朦胧的蓝光中浮现。

「看来它不喜欢同归于尽。」

这代表不做必死的觉悟也能赢吗?不需牺牲自己?

我没有放下枪,小心翼翼地步出电梯。这里的地板似乎有人清扫,一点都不滑。虽然那台人型机器人不在正面,但我也不晓得它躲在哪里。我以那一头在阴暗地底很显眼的红发为目标,警戒着周围。没听到歌声。

明明歌声很美,但因为是敌人,我却不能欣赏。

有点遗憾。

我朝着通道深处的蓝色阴影接近,蹲下来,以通道周围的照明为盾,逐步逼近。虽然有能藏身的地方,但通道基本上是一直线。不只是我,即便是人型机器人在这里也不可能躲得过子弹。总不能撞破墙壁躲避吧。

我向腰际伸手,打算用手榴弹打头阵,但在这之前,有东西在墙壁与地面间「鏮、鏮、鏮」弹跳的声响却传了过来,令我大吃一惊,还来不及伸出脖子确认,身体便往后弹飞出去。

紧接着,我的背又受到巨人手掌拍击似的冲撞。

爆炸声震耳欲聋,强风将我卷来卷去,撞上地板。我用手肘与膝盖护住身体,不断翻滚。暴风减弱后,我动了动,检查瘫平的身体。

幸好身子没问题,还动得了。我闭着一只眼睛,皱着脸起身,奔到另一面墙边躲起来。

「可恶,对方也在打同样的算盘。」

炸飞的灯罩碎片割伤脸颊与额头,肌肤传来尖锐、均匀的疼痛。附近的灯少了一盏,视野变得更加昏暗。紧接着,又有东西轻轻飞向空中,我一见,立刻飞身闪避。

侧身飞扑躲开爆破后,我在逃离下一波轰炸前也扔了一颗手榴弹。没什么战略意图,纯粹是我恼羞成怒。被它炸个没完没了,我快气死了!

但逞匹夫之勇的代价,就是加倍奉还。好几颗手榴弹滚过来,我尖叫着慌忙闪避后退。弹药像扔饵给池里的鲤鱼,一个劲儿不断飞来。再怎么大肆破坏也该有个限度吧?它就不怕被活埋吗?还是说它根本不怕?我面如土色。毕竟它是机械,不会窒息而死。

这判断很合理。机械在这方面确实很强悍。

不但精准,也不会因为恐惧而迟疑。

我也必须提升到这个高度才行。

很会扔嘛!我拉开手榴弹的保险栓,一面大叫着「鬼出去」,一面将好几颗手榴弹同时向外抛。即便子弹掠过我的脸颊,我也毫不退缩、大步向前。我丢出的手榴弹加上它扔过来的,引爆了与狭窄通道不相称的大轰炸。我想起糸川他们,身体飞在半空中。

即使被暴风与漫天碎片翻来搅去,我仍锲而不舍地抓起剩余的手榴弹统统扔向敌人。墙壁和天花板若要塌就塌吧!我大吼。既然用普通方式赢不了,只能另辟蹊径应战。炸吧炸吧!我沉浸在爆破中,将理性挡在外头。

两边的手榴弹再次同时爆炸,将通道炸得不成原形。在碎片被暴风卷起、我的脚也被狠狠绊倒时,子弹在地板上四窜的声响传过来。我背脊一凉,尽管身体已经渐渐不听使唤,但还是奋力跳起来。

接着——

在暴风的另一头,一道微微动作的身影令我的双眼顿时绷紧。

在人型机器人的遥远后方,有个年幼的女孩。

为什么会有小孩在这种地方?我一想,目光与枪口自然而然转向那里。人型机器人似乎瞬间察觉我在看什么,马上回头。它浑身破绽的动作令我心头一惊。

哦!那个小孩才是你真正「想守护的东西」吗?

一看见小女孩,我就被恶魔附身了。

我抿嘴一笑,脸颊惹人厌地缓缓滑动,受伤的手臂轻轻举起。

它露出了机械人不该有的苍白脸色。

看它的动作与反应,我不得不承认它有几丝人情味。

那是接近人的机械,而它现在是我的对手。

人类这种生物啊,是充满弱点的,同样身为人类的我再清楚不过。

所以,我相信眼前的你。是你让我把枪口转过去的。

我将枪对准远处的小女孩。

人型机器人一察觉我的动作,立刻扑过去想保护小女孩。

就像上一次它预测了我们的行动,将我们逼入死胡同一样。

我知道它一定会扑过去,于是瞄准目标。

胜负并不是看个人奋战与否。

而是有没有要守护的东西。

「我收回前言,你不是bot。」

我向这台不是只会杀我的机械表示敬意,然后毫不犹豫地开枪。

子弹贯穿人型机器人,从腰到胸部,像加上浊音符号。瞄准因冲击而身体摇晃的机器人左臂后,我进一步往死里打。它原本握住枪的手指碎片弹飞出去,枪掉了下来。手臂加上原本受的伤,使它已不成原形。我盯着它残破的模样,它失去力气似地转了一圈、跌落在地。

我没有挪开枪口,持续拉近距离。手心因汗水而湿滑,被割破的伤口因为血与空气而刺痛。我的状况其实也没多好。它还剩下右手,我可不能大意。来到不可能闪避的距离后,我将枪口对准它。

半毁的人型机器人即便想用剩下的右手起身,左手的折损与上半身的伤也不可能让它袭击我。它静静盯着我举起的枪,纹风不动。机械真了不起,能若无其事地承受对人类而言是致命伤的损伤。这种能运用手脚在星球四处活动的机械,或许早已超越人类了。

「你的手段真卑劣。」

它向我啐道。看来它并不打算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种话。

天底下竟然有执着于胜利手段的机械。

「我不过是瞄准你的心脏罢了。」

毕竟你也对我的心脏开过枪,扯平了。

瞄准要害有何不对?

我的说法令它瞪大眼睛。如此像人类的神情,让我想起捡到的鸟型机器人。这算是混杂在机械失控中的某种进化吧。想起来,我甚至觉得破坏它们有点可惜。

好不容易进化,却因为人的恐惧遭到排除。

但既然会威胁到人类,至少对我们而言,那就不算进化了。

「我不是说过,你要乖乖躲起来吗……」

人型机器人低喃的语气没有责备,而是充满担心。

那样疯狂地轰炸通道,小女孩肯定会害怕得偷看吧。预料之外的手榴弹大战,为我唤来胜利。那时我什么都不怕,早就豁出去了。

匹夫之勇并非全无益处,是有能量的。增强它、贯彻到底,或许就有可能引发奇迹。

人型机器人看来不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于是我代替小女孩回答:

「她是因为担心你吧。」

毕竟对手可是与人对战从来没有输过的超级玩家。

……我是说在游戏中。

人型机器人听了我的话张开嘴,咕哝了些什么,但话语并未像歌声流泻出来。它露出理解的神色后,平静地垂下双眼。

「……是啊。」

它喃喃说道,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气氛如闭幕般,瞬间转变。

视野模糊,抑制「16 bit」的力量似乎消失了。

在举起的枪的另一头,我瞥见朦朦胧胧的未来。

不再说话的机器人残骸,以及一首歌。

我看见失去半身的人型机器人唱歌的模样。

两者的未来都掌握在我手上。

照理说,我应该没有理由犹豫。

然而,我却像被未来残像迷惑似地,迟迟无法扣下扳机。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一旁闯入,我猛然将枪口指向那里,打算开枪,但不知是好事或坏事,伤势发作了,使我无法拉动手指。充满异国情调的小女孩堵在我面前。

女孩为守护半毁的人型机器人,挺身与我对峙,抬头瞪着我。

插图p253

「哎呀呀。」

人型机器人的弱点堂堂曝露在我面前。小女孩应该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才害人型机器人打输的吧?

那女孩并不怕我,对我说道:

「你是来破坏里面的东西吧?」

正是。话还没讲完,我就反过来询问。纯粹是出于好奇。

「你和这台人型机器人是什么关系?」

「朋友。」

小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嗯,我在心里很想给她满分。

「朋友啊,多感人的友谊,你想一起死是吧?」

喀啦喀啦喀啦,我将枪口轮流指向机器人与小女孩。小女孩板起脸孔,不敢妄动。背后的人型机器人虽然表情没变,但损坏的躯体弥漫着腾腾怒气。如果我扣下扳机,它应该会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保护小女孩。机器人与人类相亲相爱,与之相对的是一名破坏者。

这下子我真的变成坏人了。

「哇哈哈……」

但这也办法啊。就是因为弱小,才会为恶。

不这样不择手段,是见不到光明的。

阳光不会平等地照耀在世间万物上。

小女孩尸体的景象逐渐浮现。

明明还活着的她,脸孔却愈来愈模糊。

这代表我的意志倾向那一边吗?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既然你只是来破坏里面的东西,能不能放过它?』」

我揣摩小女孩的意思问她,她虽然没点头,却用眼神肯定我的话。

的确,倘若这台人型机器人已经丧失抑制「16 bit」的功能,我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但是——

「它杀了我的伙伴。」

我一说,小女孩的眼睛立刻蒙上阴影。不过她还是反驳:

「那是因为你们跑来地下,不是吗?」

「嗯,是啊。但杀了人的事实可不能一笔勾销。」

就算有理由,也不能否认杀人这件事。我也一样。

尽管我把那些怪我的人也全都杀光了,没人怪得了我。

但我的心并未因此得到救赎,最终还是必须靠自己做个了断。

要冤冤相报吗?还是不?

心与重叠的未来一同摇摆。然后……

我又听见歌声。

视野虽然混乱,声音却没有颤抖、重叠。我听见的是唯一一首好美的歌。

或许是受到手臂与身体严重毁损的影响,人型机器人的声音变得沙哑。但那个过去一直拿着枪的它,依然逗弄孩子似地哼着歌。

它接续之前断掉的部分唱着。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

难怪觉得这台人型机器人的外观似乎在哪里见过,现在记忆对上了。

离开城镇前那一阵子,电视上播过新型号的人型机器人的广告。虽然整体感觉不太一样,但材质果然不是战斗用的。即使如此还那么能打,真厉害。

「这时候却唱歌吗?」

小女孩惊讶地回头,机器人的歌声没有停下。

印象中我没听过这首曲子,究竟是谁作的呢?

「……机械也会作梦吗?」

曾经的疑问,如今又浮现。

接着,我的肩膀与扛着的枪一同震动。

我越过人型机器人与小女孩,朝深处的房间奔去,踏入看起来像研究室的房间,盯着里头的东西。

那是一颗如黑色岩壁般的巨大石头。

这大概就是操控装置吧?

像在抬头看一颗巨大的地球仪,感觉会被它压扁。

抗拒感令我反胃。

那是人类无法容许、高次元的存在。

身而为人却得破坏这样的存在,使得强烈的抗拒感窜遍全身。

现在我终于懂那台人型机器人为什么要守护它了。

渺小如蝼蚁的我们,只能屈服。

但是——

在我脑中持续胀大的「16 bit」,却呼喊着要我破坏它。

从脑袋传来的坚强意志,麻痹了恐惧。

让反抗高高在上的存在化为可能。

现在的我,恐怕只能这么做。

或许我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一刹那。

挟着巨大的错觉克服抗拒感后,我扣下扳机。

实弹卷起空气,爆炸。

被子弹射中的巨大石头,如生物般蜷缩起来。

它喷出烟雾状的不明气体,模样简直像个胎儿。

它没有发出哀号,反而令我无声地感受到某种痛苦,因此踌躇起来。

我的手冒汗,枪在颤抖。

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是不是犯了大错?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破坏它?

漫天的疑问灌入心的缝隙。

但我早就习惯将这些抛诸脑后。

把它想成该打倒的敌人就好。

打大魔王时,怎么可能会犹豫?

当成游戏就好。

游戏,就是我的现实。

我继续发射子弹,射到它一动也不动为止。

随着持续射击,感觉肩膀上的重担也落下来。

我就这样看着黑色石头般的装置溃不成形、崩塌。

可惜一点也不爽快。

我站稳脚步,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倒成大字形。

我确认弹匣,发现还剩下一枚子弹。

「……一发吗?」

我折返,回到人型机器人与小女孩面前,将枪指向机器人的眉心。

闭上眼睛,想着被杀的伙伴们。

最后,放下了枪。

「啊,果然不和人对打就没劲呢。」

我找着理由大声嚷嚷,决定就此罢休。

我心想,该离开这里了,背对半毁的人型机器人踏出脚步。

其实我心里有些害怕,怕它会不会袭击我。

毕竟对方是机械,或许不会领情。

但我顺利拉开了距离。

取代攻击传到背部的,是言语的子弹。

「谢谢你。」

「你们不快逃,会被卷入爆炸中唷。」

我只是不杀你,之后可就不管了。

但是……

「GOOD LUCK!」

我模仿之前遇到的外星人,竖起拇指后离去。

「……好。」

我走出房间,拍拍脸颊转换心情。得赶快和地上的大家会合。

他们没有我真的不行。

这就是身为超人气玩家辛苦的地方嘛——我很想象这样开个玩笑,但马上便力不从心。

「可恶,哪个才是真正的楼梯啊啊啊啊!」

好几道楼梯重叠在一起,一旦踩空或许就会摔倒。我也害怕我会踏上别的世界的阶梯,然后再也回不来。我还在这里,必须在这里。

我费尽千辛万苦上楼,幻觉却又如猛然站起时的晕眩般袭来。脚踩的地面像地毯被风卷走,景物开始转变。我不由自主地蹲下,手撑在膝盖上。

我一动也不动,等待幻觉静下来。头顶传来地上在打仗的微弱声响,令我焦急。他们还撑得住吧?我一面祈祷一面等待,鲜血伴随着焦躁的汗水淌落。

一停下来,才发现自己正在流血。那是我自己的血?还是与我同化的某处自己的血?我分不清,只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和不知名的东西一样浑身是血。吸饱血的衣服和身体好重。仿佛是一并承受了过去从未喷溅在我身上的敌人鲜血,沉入赤色的泥淖里。

我忍耐着血腥,稍微冷静下来。同一时间,直觉随着胃液往上涌。

我已经挂在悬崖边了。

再用一次能力的话,我就——

现在逃向另一条路,或许还能保住自己。

我闭上眼,仔细思考。

唔。

嗯。

其实根本没有仔细思考,只是稍微想了一下。

「我是队长嘛。」

没错。我欣然接受,抬起脸,再次奔跑。

如生长在幽暗中的植物,朝向地上的光亮。

正如听见的声音告诉我的,地面越来越近。

我一路向上冲,没有踩空阶梯,盯着光源。明明只离开一阵子,阳光却好刺眼。我的眼里同时映出红色的光芒,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管了,我忽略它,没入地上的光亮。

回到地上后,我发现在尸墙的另一头,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但他们已经被赶进绝路,逼近的战车正准备将我的伙伴燃烧殆尽。

我见状,立刻发动能力打算救援,然而——

轰隆轰隆,我与世界崩塌了。

「烦、死了、可恶!」

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咬紧牙根,把心一横将枪口抵住腿。

然后,用子弹贯穿自己的脚。

脚被枪枝打穿的剧痛,令我疼得几乎翻白眼,但我甚至希望再痛一点。我死命压住因疼痛而颤抖的四肢,把灵魂留在这里。

把我固定在这里。

——我在这里!

我用力告诉自己。

接着,朝好不容易稳定的视线彼端,瞪向即将射出的炮弹。

想用那东西炸我的伙伴是吧?

别开玩笑!

这样队长的面子要往哪里摆啊!

战车动了。

我看见炮身向后一震。

然后……

确认射出的炮弹如烟火在空中飞舞、跃动后,我趴倒在地。

「……太好了……」

因血而混浊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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