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规定的上学时间是早上八点十五分,只有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时间不同。
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早上八点,所有学生必须在体育馆整队,倾听校长、训导主任和学务主任的训诫。
一年召开整整十次全校集会,这还是去除开学典礼、结业典礼,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典礼的数字……这次数不会太多了点吗?需要在台下集合的我常有这样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月必须思考新话题也很痛苦。
而且「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这种制定方式也很扰人,朝会日期每个月不同,导致我的生理时钟迟迟无法习惯这样的作息。这三年内,我不晓得在朝会上迟到了多少次。
今天也不例外。
(啊!朝会!)
进入静怡无人的教室后,我终于惊觉。这么说来,从校门口附近到鞋柜、走廊和楼梯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原来大家早就到体育馆集合。到教室之后才发现这件事,可见我这个人的神经大条到什么程度。
胡乱扯下大衣和围巾,我把这些衣物和书包往座位方向一扔就冲出教室,在走廊上全力奔跑。
我当然一点也不想参加朝会,一站就是大半个小时,天气又冷,单纯是苦行而已。不过也不敢直接跷掉朝会,要是缺席,之后会遭到导师冗长的训斥。如果撒「我有出席啊」这种谎,「那么你把今天朝会上师长说的话从头到尾全部讲一遍!」导师诸如此类的要求将使情形变得更加严重。尝试过一次之后,我暗自发誓绝对不会再试第二次。就算迟到也要尽可能参加朝会,总比不出席轻松多了。
我冲到从校舍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脱下大衣的身体寒风刺骨,吐出的气息有如火车蒸气,在眼前接连冒着白烟。多云的天空也一样纯白,彷佛随时会滴下冰冷的牛奶。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偷偷摸摸走进体育馆。校长在台上致词,欢乐的朝会开始了。
排队顺序从前面依序是三年级、二年级和一年级,宽敞的体育馆里,男女生的脑袋瓜挤得密密麻麻。要穿过两个学年的人群走进班级的队伍非常困难,我不得已只好站在一年级的最后面。「我在这里!」我想这么向导师表示,可惜老师们的队伍离这里太过遥远,实在不可能注意到我,看来今天只能像这样混在一年级的队伍里了。
讲台上的话题还是一样枯燥,校长是农村出身,「关节这一带会像这样裂开」,所以冬天皮肤干裂的状况非常严重。不过,这个话题真的值得一早特地把全校师生召集到体育馆,交换各自身体培养出来、种类丰富的病菌或是流感病毒吗?
我忍耐了一会儿,老实站在体育馆里聆听这些话,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住,朝旁边打了个呵欠。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斜前方的一年级学生间有异状发生。
(……他们在做什么?)
在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背后,有好几个人不知道往她丢了些什么。
恐怕是在丢纸屑吧,像是卷成一团的面纸之类的,反正就是一些垃圾。丢纸屑的人有三个,不对,是四个男生,如果再加上在一旁笑闹的男女生,人数更多。
没有任何一位老师注意到窸窸窣窣的低笑声,讲台上的校长也讲得很起劲。
没有人出面阻止,被当成箭靶的女孩子脚边已经掉了好几坨垃圾。
(霸凌吗?)
这念头一出现,彷佛喝下黑色毒液的感觉瞬间在体内蔓延。
在比外面寒冷空气更加冰冷的笑声中,女孩子一动也不动地强忍。恶意的纸团接连扔向她的背、肩膀和头。虽然不足以造成伤害,但总不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居然一大早就看见如此恼人的景象,我不自觉别开双眼,不过又不是假装没看见就能让心情变好。再次望过去的时候,有个笨蛋把其中一只室内鞋砸了过去。
室内鞋划出抛物线,悠然飞过空中,发出「砰!」的怪异声响,砸中女孩子的头顶。
「……」
鞋子翻过来掉在女孩子脚边。我好像听见了微弱的惨叫声,然而「噗……」「是谁丢的?」「这下她一定会发飙」「超好笑……」惨叫声随即消失在控制不住笑意的窃窃私语声中。
可是我听见了,我绝对听见了,那声微弱的惨叫确实传到我耳中。
或许是也想制造笑点,我眼前的另一个家伙脱下室内鞋。往后拉的手臂恐怕是为了把鞋子丢出去,我从背后反射性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吓得转过头的脸庞十分稚嫩,稚气的模样让我不禁屏息,原来只差两岁看起来会这么像小孩子。
「住手。」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只有这句话,我一时间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嗓音嘶哑,也想不出接下来要讲的话。不过,我十分认真且严肃地盯着他的双眼,向对方表示别做这种事情,这不是应当的行为。
那个一年级生摆出懵然的表情,像是在问你是什么人,接着看见我校徽上的颜色,察觉我是三年级的学生。粉饰的笑容忽然浮现,「只是开个玩笑,对不起。」他耸耸肩,稍微低下头。其他学生注意到我们的对话后转头过,低声笑闹着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学长警告了。」几个一年级学生讪笑着,互相碰着手肘看向我。他们交头接耳,然后又笑了起来。
虽然疑似受到嘲笑的感觉让人不太愉快,但总之已经没有人再向那个女孩子丢垃圾。
那个时候,被人当成箭靶的被害人将头往我的方向转,看着我的脸……我有这种感觉。
长长的浏海隙缝间,只有一瞬间感觉到视线,目光又立刻别开。
集会结束后,体育馆顿时乱哄哄的。
从体育馆有四道门可以回到校舍,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学生随人群边聊边走,然后向彼此道别,从最近的出口走到外面。
宛如阻挡人流的小石子,遭到欺负的女生蹲在地上。
她一个人默默捡起朝自己丢来的纸屑和室内鞋(所以那个人现在一脚没穿鞋吗?)实在是相当悲惨的景象。再加上经过她身旁的女同学们「这家伙在搞什么」「超烦的」「别在这里挡路!」恶狠狠地瞪着她,纷纷吐出恶言,就像掷出恶意的石子。刚才那个样子还不够他们宣泄吗?
蹲在地上的娇小背影,不发一语地垂着头。要阻止自己向那样的背影搭话,我做不到。
「欸。」
我轻轻呼唤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我都看见了。平常他们就这样对你吗?你找导师商量过吗?」
没有回应。
女孩子没有抬起头,只有手动个不停。体育馆吵吵闹闹的,也许她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说啊。」
我轻轻碰触她的背,力道真的很轻,只是想让她注意到我在她背后。我只是像大家平常做的那样,用绝对不会弄痛人的力道,在对待陌生学妹的常识范围内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就像个提醒而已。
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忽然放声大叫。
「……」
我只能僵在原地,一点办法也没有。
难不成我碰触的地方不巧是爆炸开关吗?难道是冲击产生了危险的化学反应?还是我碰巧用这只手接触到治疗中的化脓或是伤口?虽然不明就里,但我疑似犯了某种过错。
在我碰触到背部的瞬间,她忽然尖叫跳起,像陀螺炮一样到处乱转、引爆。双脚往后用力一跃,跳了足足有一公尺远,背高高躬起看着我。双眼直视着我,一直看着我……她盯上我啦!
然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让她盯着。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像这样又叫又跳的人。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太可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形。我如冰雕般杵在原地,与她四目相对,甚至忘记该怎么呼吸。冷汗沿太阳穴往下滴,我想拨起贴在脸上的浏海,一举起右手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波尖叫声来了。
疯狂尖叫再次从正面向我袭来。
「……」
我依然无言以对,整个人僵硬,事态极度混乱。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为什么?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下子该怎么办?我也该跟着大叫吗?难不成她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尖叫吗?不过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忽然提出这种要求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到。再说这只僵在半空中的右手该怎么处置?
顺带一提,第二波尖叫到现在仍拉着「啊啊啊啊」的尾音。也许是没有伴随身体的跳跃,这声尖叫拖得异常地长。瘦削的肩膀颤抖,她彷佛将留在体内的氧气全部挤出来,「……啊啊啊!」终于结束这声尖叫。她大叫完,结束得也很俐落。
总之,我看应该没问题,为了避免刺激她,我尽量慎重行动,终于成功把右手放了下来。只是她的双眼依然紧盯着我不放。
在这种状况下直接逃离现场恐怕相当危险,如果我背对她忽然跑了起来,说不定反而会刺激她的本能追过来。话虽如此,装死也一样危险。万一她想咬一口试试是不是食物,搞不好会造成致命伤。话说回来,我怎么会想起遇到熊的逃生方法。这简直是恶梦一场。我只能站在原地回望着她,甚至无法确定可不可以移开视线。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样的状况——
(……糟糕透顶……)
起先,看见她背影时没有特别的感触,不过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一瞧,光看一眼也知道她这个人不好惹,而且是很不好惹。
一头肮脏又油腻的黑发直披到上衣胸部下面的位置,像老人一样的驼背站姿,黑色厚丝袜上起满毛球,摺痕消失的裙子过长,垂下的浏海遮住大半张脸,脸庞异常苍白,勉强能看见的尖下巴线条没什么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平滑饱满轮廓像是用刀还是什么东西削过。甚至能感觉到头盖骨本身的薄弱,彷佛只要一点小撞击就会轻易粉碎。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可是万一她被人揍了,恐怕会比玻璃还易碎。
然后是眼睛,她的双眼炯炯有神。
张大瞪着我的那双眼睛异常地大且眼神锐利,眼球的弧面闪烁着危险,散发骇人光芒。光是眼神就带着足以让人判断这个人非常危险的气息,她的危险化成眩目的光柱,彷佛冲破体育馆的屋顶直达高耸的天际。
不知不觉间,我们周围出现一块完全净空的圆形空间。我独自留在禁止进入的危险区域内,「好可怕」「怎么又是那个家伙……」「太糟糕了」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却没有一个人出面解围。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重重的迷惘过后——
「……对……」
我发出连自己也觉得凄惨的嗓音。
「……对不起……」向她道歉。
我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只是觉得就算只是口头也要向她道歉,拜托她原谅我,可见我现在有多害怕这个女孩子。
万一她的回覆是再次尖叫怎么办?我不禁屏气凝神静待事情发展,不过料想中的情形没有发生,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数秒之久,状况陷入胶着。
……难不成她没有听见我的道歉吗?我还是靠近一点,再向她道歉一次吧。
我战战兢兢地尝试接近她,让脚趾头缓慢前进。几乎在我发现她锐利的视线看向脚趾头的同时,有东西往我砸了过来。
「哇啊!」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可惜来不及闪躲,脸部遭到直击。有东西发出「啪嚓!」「咚!」的声音,落在我脚边,往下一瞧原来是纸屑和室内鞋。
她将用双手环抱的纸屑和单只室内鞋丢向我,也就是之前砸向自己,具体呈现恶意的那些东西,她居然往我丢了过来,往我丢了过来。
接着,那个女生像头野兽一样迅速转身背对我,跑了出去。「啊,这是我的。」有人从我脚边拿回掉在地上的室内鞋,可是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根本没人在乎我的存在,穿着制服的人群持续流动,形成奔向出口的深蓝色洪流。
——我没有期待道谢啊,况且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向她搭话。我没想过要回礼,我的事情真的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可是啊……
(……什么……?)
怎么搞的,一般都会这么想吧。我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你吗?
我和垃圾一起杵着,无意义地反覆眨着眼睛。手脚像是麻痹,身体也沉甸甸的。我拨开浏海,像是为了嘲笑无言以对的我,一张碎纸片飘到我的鼻尖。
她沉默着承受别人欺负,甚至没有对任何人叫骂。
(却对出手帮助的我做这种事情……?)
遭到欺负的家伙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最讨厌这类的理论,可是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情形我实在——不行、不行不行。我实在无法认同,虽然无法认同,但至少我应该有权力怜悯自己现在的下场。呸,我把嘴里的灰尘还是什么东西吐在手背上。可悲、空虚、悲哀、气愤。
「清澄!」
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转过头,就看见田丸。
「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用手臂架住我的脖子,和我闹着玩。我站不稳脚步,轻吁了口气。终于恢复平凡的日常生活,异常的事态总之告一段落。
「……我迟到了,只好站到一年级后面。」
「是吗?那你怎么傻乎乎地站在这里。」
「结果我看见了疑似霸凌的事件。」
「咦,真的吗?」
「我警告他们『住手』。」
「噢噢,满有一套的嘛。」
「到头来搞成这个样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莫名其妙,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说你的肩膀上头怎么有面纸,脏死了,难不成你用这张面纸擤鼻涕吗?啊啊,地上也掉了这么多纸屑,你真是个脏小孩。」
田丸完全没有目睹事情始末,以为往我脸上砸过来的垃圾是我乱丢的,于是弯下腰捡起了几张纸屑。不过——
「哇啊!这是什么鬼!」
他忽然把纸屑丢到地上。我反射性地望过去,险些没惨叫出声。
揉成一团的纸屑是便条纸,上面用硕大的字体清楚留下恶意的证据。
去死,上面明确着这两个字。
一看就有可怕的感觉袭来。
刚才的女孩子也很可怕,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感觉比那时候更加强烈。
常见的两个幼稚文字里,隐藏的恶意让人惊恐。
朝会后那几分钟的恶梦田丸碰巧没看见,不过似乎还是有几个人目睹整件事
情的经过。然而,这也不是会引起大骚动,让教室里的话题全由我独占的事件。
「那家伙很不妙。」
只是还是有女同学跑来给我忠告。
中午休息时间,我一如往常在田丸的座位闲聊、吃便当时,尾崎往我们走了过来。
尾崎拨弄着蓬松的秀发,莫名高傲地俯视坐在椅子上的我们。敞开的衬衫领口间,可以看见把表示自己死会的戒指特地做成的项錬,看上去实在让人厌烦。既然是戒指就该戴在手上,那么做究竟是要向谁炫耀?虽然真的真的真的很烦,「不妙是什么意思?」难得她提供意见,我还是洗耳恭听吧。
「一年级。」
「什么?」
「不是有吗?」
「有什么?」
「妹妹。」
「咦?」
「我的。」
「尾崎的妹妹?」
「对。刚才聊了一下。」
「你吗?你和你妹妹?」
「对。我们。聊到你的事情。」
「你能把句子拉长一点,把话一次讲完吗?讲得慢吞吞的,我的饭菜都快凉了。」
「朝会上。你和那个女的。讲话了吧。奇怪的一年级生。」
「啊啊……你说那件事啊。」
讲话这种和平的表现方式让我有些难以接受,但至少我知道她要讲什么事情了。也就是在早上上课时,一直困扰我的那件事。
「什么?那是你妹妹吗?哇啊,你们长得真不像……」
「不是。我妹妹。是一年级。一年级,在谣传,你的事情。说有个三年级的学长和『藏本玻璃』讲话了。和她扯上关系没好事。那家伙的脑袋有问题。是整个学年里最惹人厌的家伙。」
「藏本玻璃……那是她的名字吗?」
「我说完了。」
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后,尾崎迅速回到女生的小圈圈。残留的香甜气味不晓得是香水、洗发精还是体香剂。
田丸目送着她的背影,一副不解的模样。
「藏本·玻璃?蒇·本玻璃?藏本玻·璃?佐野·元春?」
他似乎在苦恼对方的姓和名该从哪里划分。
「一般来说是藏本吧。」
「这样啊,可是针?真的有人会取这种名字吗?如果是在国外,她的名字就变成『藏本Needle』啦。」(编注:日文中「玻璃」与「针」同音。)
因为这形容太过贴切,害我噗哧笑了出来。在体育馆大叫,如身上长满尖锐银针的不明生物,她的名字正是藏本Needle,至于不知道为什么被针刺中的愚蠢被害者就是我。
田丸吃着便当里的菜肴,津津有味地咀嚼,同时话也不停讲下去。
「难不成那家伙是因为奇怪的名字遭到欺负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小学生。」
「可是那些都是小学生程度的举动吧,像是早上那张写了『去死』的纸条,看了就让人觉得好可怕。」
「在那之前还有人把室内鞋砸过去。」
「天啊,好过分,女人阴险的手段真恐怖。」
「丢室内鞋的是个男生。」
「哇啊,男生跟着一起欺负人吗?感觉更讨厌了。今年的一年级生这么残暴啊,真可怜。」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帮忙解围的我反而惹火了对方。」
「是吗?所以最可怜的其实是你罗,真是莫名其妙。」
田丸扒着便当笑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忽然没了食欲。我无力地看着剩下三分之一饭菜的便当盒,放下筷子。
头脑有问题,惹人厌的家伙。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存在感薄弱的背部。大叫了两次,向我丢垃圾后逃走的背影。惹人厌也理所当然,名字的奇怪程度根本不是问题的诡异女孩。
——没有人能帮她吗?
看见我忽然停下筷子,「炸鸡块你不吃了吗?可以给我吗?」田丸问道。为了让他能够方便拿取,我把便当盒递了出去,再次想起那个恐怖的尖叫声。
看见她那个样子,想必更不会有人愿意接近她,或是和她交朋友。被人认定头脑有问题也无可厚非,想到她对我采取的态度,或许没有人帮她出头也是她自找的。
然而——
「最惨的果然不是我……」
恶意的石子从四面八方往渺小的箭靶掷去,有如从天而降的枪林弹雨。去死、去死、去死的炮弹接连落下,她的手中却没有伞。
讨厌或害怕某人是人类会有的正常行为,有时甚至可能成为这些举动的目标。可是为什么这会成为发动总攻击的信号?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无法保持漠不关心。他们不容许世上存在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欺负人的那些家伙真有那么高傲,认为全世界都应该顺自己的意吗?
我再也吃不下便当,虽然对妈妈过意不去,不过我依然把饭菜剩了下来。藏本Needle有毒,毒液从早上被她刺中的心臓缓慢扩散至全身,现在胸口也痛得受不了。
「……如果是整个学年联手欺负她,那种感觉很难受吧?尤其是没有人帮助,也没有同伴。」
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嚼着炸鸡块的田丸也点头表示同意。
「会很难受呢。」
「我去问一下尾崎。」
「问什么?」
「藏本玻璃是几班的学生。」
「什么?难道你打算去找她吗?喂,清澄!」
世界上到处都有霸凌事件。
不管是现在过去,恐怕未来也一样。小孩子会欺负人,大人也不例外。很难想像不存在霸凌的世界,我们班上说不定也有,只是我没注意到罢了。尽管常见,但我完全不肯定这样的行为,也绝不认为这是可以存在的情形。尾崎说,藏本玻璃是一年A班,和她妹妹同班。
为了前往那间教室,我一个人走下楼梯,记起现在几乎遗忘的回忆。
过去我也是一年级的学生。
那时候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午休时间的楼梯上来回走了几遍。
因为不想待在没有聊天对象的教室,正确说来是不想让别人发现没人和我讲话的事实,所以我总是快速吃完便当,无事可做却依然匆匆忙忙走出教室。我摆出一张要去某个地方的表情,尽是在这座楼梯上来来回回。
入学后,一些表现活跃的同学马上成为班上的核心人物,我也想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国中的我很不起眼,我打算趁升上高中这个机会彻底扭转过去的形象,成为「班级主流团体的一份子」。
只要那个小团体聚在一起聊天,「你们在聊什么?」我就会凑过去,相信只要一起聊天就能让感情变好。只要他们在吃零食,「也给我一点吧。」我就会伸出手。回家的路上,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路上下学的我穿过十字路口后,便不知道大家的去向,我以为我们是一起回家。
他们聊着我不懂的话题,只有在我讲话时假装没听见,没有人等我一起回家,但我依然相信只要时间一久,交情自然会变好。我以为自己属于步调轻快、欢乐又备受关注的那个小团体。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会自以为既然我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对方当然也会回应同样的心情,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傲慢的想法。
因为某个假日发生的事情,我终于醒悟。
假日的前一天,大家兴高采烈地聊着明天要逛完街后去唱KTV,我也一样聊得很开心。大家约好在某个时间集合。我认真思考了一个晚上明天要穿什么衣服,带着重要的零用钱,搭上电车踌躇满志地出了门。
可是没有人来,我等了很久,从十点等到下午三点过后。约好的那些人很神奇地全都联络不上,车站剪票口来往人群的目光好像全部集中在我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哪里搞错了吗?我在脑中反覆思考这些问题,强忍想哭的心情,拖着疲惫的双脚一个人悲惨地走回家。
隔天,我在学校尽可能表现出开朗的模样,「大家昨天怎么没来~!」这么笑说。发这种牢骚很像朋友会做的事,我甚至这么认为。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回覆,以及「搞不懂你在胡说什么?」背对我的身影。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私下商量,策划要让烦人的我空等这种刁难人的计划,并付诸行动吗?还是单纯是预定行程改变,而我本来就不算在人数里,所以也没有人通知我吗?这样的行为有恶意吗?还是没有?哪一种对我造成的伤害更深呢?
总之,我明白自己再也没办法和他们相处下去,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自以为是和误会。说起来他们里面根本没有人想和我交朋友,我只是硬逼自己逃避这再明显不过的现实。我一停止与他们接近,和他们的关系当然也就马上断绝。
一心以为和那个小团体是一伙的我,在教室里再也没有容身的地方,所以午休时间我一个人在楼梯上走来走去,或是走到其他栋校舍的洗手间,拼命假装自己很忙碌。双脚无来由地摆动,装得受人需要,内心却伤痕累累。
我这个人一点价值也没有,所以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这么以为。承认自己惹人厌的现实很难受,当然也想过退学,也不是没有干脆去死的想法。不过,我没有选择退学、继续上学,是因为我不想让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我抚养长大的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遇上这种悲惨的事情。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我轻易获救了。
和之前没讲过什么话的人,在班级工作上分配到同一组后,一聊之下发现我们莫名合拍。和他聊天很愉快,话题一开就停不下来。我们没有特别宣誓或立下什么约定,自然而然就混在一起。
那个人就是田丸玄悟。
三年来,我碰巧都和田丸同班。另外,我也交到了几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高中生活整体而言还算顺利,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甚至让我舍不得毕业。
一年级的教室在二楼。
我走在怀念的走廊上,墙上贴着全年级前三十名的模拟考成绩榜单。只有第九名的地方用图钉钉住,辨识不出名字。
我停下脚步,把深深刺入布告栏的图钉一个个拔起来。不出我所料,那里是「藏本玻璃」的名字。
(原来不是针,是只要光照到就会发光的琉璃和玻璃那种名字……)
很美的名字嘛,我单纯地心想。
我把拔下来的图钉钉在空白处,开了好几个洞的名字看起来像一个又一个的伤口。伤口小却深,一定很痛吧。明知道这么做不可能治好,我还是忍不住轻轻抚摸。指腹沾上了一点黑色墨水,但我不以为意,再次走了起来。
以前的我无处可去。遭人讨厌,不被接受,又孤独。
不过问我有没有遭到霸凌,我无法点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为孤独贴上「霸凌」这个标签,认为那样的状况是「遭受攻击」,我肯定无法过着像现在这样满足的高中生活。
我只是感到孤独,不是遭受攻击的被害者,而且这样的孤独有独特意义。
我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该和我成为朋友,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认为我很重要。因为「活着」很「难」,更应该「心怀感激」。
能明白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体会过那样的孤独。孤独中,我一个人活着,品尝只能与毫无价值的自己相对的静谧黑暗。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愿意为我付出的友情,这些不晓得让我多高兴。
若没有尝过那样的孤独,说不定我到现在还不懂得重视朋友或者该说所有人,一定还是个傲慢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也不可能遇上真正重视我的人。
在现在的我心中,那段孤独的时光是我不太愿意回想的惨痛过去,不过同时也是我重要的宝物与财产,我绝不可能抛弃这段过往。
孤独与霸凌不能混为一谈。没有讲话对象和被从背后丢室内鞋是不同的情形,面对自己的无用、哭泣,和被上面写着去死的纸屑丢是不同的两回事。独自怀抱的孤独总有一天会变成宝物,但霸凌不会,只会留下疼痛与伤口,被击垮就会失去未来,况且容忍也没有意义。
我看着指尖的墨水行走,认为这就像从藏本玻璃的伤口流出来的疼痛证明。如果明知有霸凌的情形发生,还装作「和我没关系」刻意无视,等于自行毁了我长久以来怀抱的宝物。这么说并不是回到孤独的意思,是指自己生存的世界,连同过去、未来、朋友和家人都将被我一手摧毁。
过去的孤独教会了我一件事——世界分成两边,一边是过于渺小的自己,另一边是过于庞大的他人。
面对不是自己的庞大另一边,可以随意污蔑,也可以尊重重视。
这两个选择里面,我选了重视。因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今后还会有数十年的时间活在这个世界。而且我知道这个世界多么令人「感激」,所以我希望能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世界磨得光亮。我选择这样的做法,不想假装没看见伤口流出来的血液。
就算这根指头脏了,我也要把这世界擦干净。如果下雨,我就把雨伞借出去。
我从午休时间闹哄哄的走廊,窥探一年A班的教室里。
一年级教室忽然出现的三年级学生果真是异物,其中有人和同学交头接耳,讶异地看着我,看来早上那件事在一年级里面传开不是空穴来风。
藏本玻璃在教室的角落。
靠窗座位的阴影处,最后面的位子。午餐香气四溢、热闹的教室里,只有她没有和别人聊天,垂落的头发遮住脸部,藏起脸上的表情,阴郁又安静地低着头。
看见她那副模样,我注意到自己冲来这里多么有勇无谋。我该出声叫她吗?该听听她有什么烦恼吗?完全没有具体的计划。我只是在想:她这时候不晓得在做什么?心里忍不住在意,想知道她的状况。
我不想默不吭声地折回自己的教室,不过要踏进学弟妹的教室也让人迟疑。我也怕万一贸然接近,又发生类似早上的骚动。我迟迟无法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是无意义地在门口挡路。
「……!」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看见了。
只要一经过默默坐在位子上的藏本玻璃,他们就会踹向她的桌脚或椅脚,还不只一个人。沉重的声响也传进我耳里,我看见驼背的身体在发抖。
几个家伙反覆踹着,笔盒从摇晃的桌子掉落,他们又踢又踏散落在地上的文具。藏本玻璃慢吞吞地站起,蹲在地上捡起那些东西。
所有人都选择无视她的身影,他们背过头,像是看了此景就会遭到诅咒。只有我看着遭到阴险攻击的藏本玻璃。
彷佛就要碎裂的下颚,薄弱的头盖骨,藏本玻璃抓着笔盒站了起来。她不发一语,视线在地上徘徊,似乎在找寻散落的文具。摇曳的头发隙缝间,那双大眼睛看见了我。她看见我了,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她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一双黑色的大眼睁得更大。
搞什么啊。我忍不住嘀咕。话里的主词不是「他们」,是「藏本玻璃」。
你在搞什么啊,藏本玻璃。
既然有这么凶恶的眼神,既然只是被那种眼神盯着就能让我这么害怕,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眼神瞪向他们。
你大可做出早上对我做的那种事,现在正是气势大爆发的时候。尽情展现你最可怕的一面面对他们,你的可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力量。震慑他们吧,然后像对我做的那样,把恶意反击回去。被讨厌也无所谓,为什么要默默容忍这种事。需要站起来奋战的敌人就是他们,这种事情你做得到吧。
视线一角,我看见有一年级的学生看着我窃窃私语。
「他以为自己是正义的英雄……」
这些话清楚进入我耳里,说不定他们是故意要让我听见。
是啊,那又怎样。我这么想,双眼直盯着他们。有什么好畏缩的,就算我真的是正义的英雄又怎样,干脆我当场变身吧,别以为没有被以正义之名一刀两断击倒的觉悟,就做出这种事可以当成借口,你们有自己站在邪恶一方的自觉和羞耻心吗?
再说,不管一年级的小鬼怎么想,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春天一到我就毕业了,根本无所谓。
重要的是你啊,藏本玻璃,你必须改变。
你自己必须更——
「清澄。」
背后忽然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我转过头。被我抛在教室里的田丸看着我的神情有些担忧,看来他是追着我过来的。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劝你别多管闲事。大考就要到了,用不着一头栽进一年级的问题。」
「你看那里。」
我用手指稍微指向藏本玻璃的方向,这时正好有个男生用力踹倒她的椅子。椅子弹起来撞上地面,声响连藏本玻璃也不由得吓了一跳。瘦削的肩膀明显发着抖,尽管如此,教室里的同学们依然视若无睹,装作没发生任何事。
藏本玻璃也没有出声,她没有抬起倒下的椅子,再次深深地垂下头。头发垂落的屏障里,不晓得她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田丸频频眨眼,舔了下嘴唇,低声说:「……好过分。」我尽可能用笑闹的语气,只能说出「不可饶恕,我得除恶扶善。」这种话,不过我这话确实有几分认真。
「可是清澄,你能做什么?」
「我——」
我——可以做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田丸的脸。
不知道,我连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藏本玻璃缓缓抬起下颚,接着又看向我,宛如我是踢倒椅子的凶手,恶狠狠地瞪我。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忍不住叹气。「啊,真是的!」我大叫着胡乱搔了搔头,心情既焦躁又气愤,这整件事情真是莫名其妙。
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悠哉旋律响起,钟声响了。
午休时间结束,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学年不同,学校生活也相隔得像住在不同星球。我急忙赶回自己的教室。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帮忙抬起被踹倒的椅子。我迅速走进教室,没有人拦住我。我抓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回原本的位子。这段过程只有短短的十多秒,藏本玻璃的双眼始终笔直瞪着我。
「打扰了。」我低头致意离开教职员办公室,走廊的寒气窜进脚下。
放学后,我做出不像正义英雄该有的举动,向老师打小报告,展开实际行动。
班会结束后,我前往教职员办公室,把放在口袋里一整天的那张「去死」纸条交给一年A班的导师,接着巨细靡遗地报告朝会和午休时间看见的景象。报告这些事情时,我们班导靠了过来,其他老师也坐着椅子滑了过来,所有老师都很专心听我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年A班的导师说话,是位年轻的女老师。
「以前我就知道有这个问题,可是一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听完你的话之后,我发现状况比我猜想的更严重。」
女老师的嗓音听来软弱又不可靠,可是至少没有敷衍或是说谎的迹象。而且——
「谢谢你关心我们班上的藏本,真是抱歉,在大考前的重要时期让你担心了。」
这句话一定也是真心话。老师们相信我这些话的真实性,我班上的导师拍着我的背,笑着对我说:「做得好,滨田!」
走向鞋柜的路上,被拍打的背上隐约点燃了一股温暖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称作自尊心,或是骄傲这一类的名称,,是为了让我不需要低着头行走的重要力量。
不过同样是被拍打背部,也有人因此发狂。
我想起蹲在体育馆里的娇小背部,难道没有人可以像这样为她那孤独的背影注入力量吗?
一年级的鞋柜方向传来笑声,一群女孩子正在换鞋。某人的一只室内鞋掉在木头地板上,她们无视那只鞋子,纷纷跨过去走到门外。
我有不祥的预感,往一年级的鞋柜小跑步跑了过去。我捡起那只鞋子,上面果然写着藏本玻璃的名字。两只鞋子分别掉在不同地方,另一只在伞架前。如果不是有人蓄意丢弃或踢开,鞋子不可能这样到处乱掉。
捡起鞋子后,我顺手拍掉上面的灰尘。
A班的鞋柜里,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放鞋子或室内鞋。上面的名条写着藏本玻璃,不过名字上像是被用尖锐的东西磨掉,削过的痕迹显得肮脏。
我把两只室内鞋一起摆进那个地方。朝她飞来的幼稚恶意石砾这下又反弹了一个回去,我这么以为,然而——
或许这种事情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或许就像某人所说,是在装英雄。如果藏本玻璃看见我做出这种事情,说不定又会疯狂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