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期一遇见藏本玻璃之后,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日子一天天过去。
今天是只需要上半天课的星期六。几乎所有学生要不是早就离开学校,就是参加社团活动,或是因为要做委员的工作而在吃午餐。返家的人潮走光了,鞋柜附近只剩下我们。
「结果你能做的只有当个送鞋的吗……来颗口香糖吗?」
田丸说道,把撕下包装纸的口香糖抛进自己嘴里。
「才不是那样。我也要一颗。」
「好啊。再说,如果你真的是负责送鞋的,那样的工作表现根本不合格。」「因为我根本没有管理好鞋子嘛。」
「你要努力精进啊,清澄同学,给你。」
犹如驯兽师抛饲料给动物表示嘉奖,田丸丢了一颗口香糖给我。我用手接住,感激地收下。
在那个星期一后,回家时像这样在一年级的鞋柜附近徘徊,找寻藏本玻璃散落的室内鞋成了我的日常工作。
不过,今天散落的位置是近来难度最高的。一只鞋在垃圾桶里,我发现后收了起来,只是另一只怎么都找不到。明明是难得可以早点放学回家的星期六,我却花了足足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让田丸陪我一起找鞋子。
本来我们讨论着好久没到车站的商场吃汉堡,考生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心情。只是我们迟迟无法离开学校,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田丸。
必须赶紧找到才行,心里正暗自焦急时——
「啊!会不会是那个?」
田丸喊道。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那只室内鞋就在远处摆放访客用拖鞋的柜子上。啊啊,那样的距离让我不禁叹息。
「居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过去拿下来,终于收回那只鞋子。这下两只鞋子都收了回来,我往早已清楚记得的藏本玻璃的鞋柜,直接把鞋放到最里面。
「这样就行了。抱歉,让你等那么久。」
「无所谓啦,我肚子饿扁了。话说回来,清澄,你每天都在做这种事吗?最近我们没有一起回家,我都不知道。」
「其实也没有人拜托我,只是我一直放不下心。」
「可是每天啊……」
「是啊,每天,她每天都遇到这种事情。」
和田丸一起离开放学后的校舍,我们自然而然加快了脚步走在通往校门口的路上。
现在还是白天,天空却乌云密布。虽然穿着大衣,但寒风依然吹得我们缩紧了身体。咻咻肆虐的寒风每次吹乱头发,我们就发出「唔」或是「啊」这类凄惨的叫声,而且由于天气寒冷,嘴里的口香糖也变得硬邦邦的。
「那些家伙还真不厌烦,都升上高中了,还有很多比乱丢女生鞋子有趣的事情吧。」
「就是说啊,真想叫他们把那股精力拿去做其他有用的事。话说回来,他们肯定也想对我说同样的话吧。」
哈哈哈!田丸开心大笑。
「因为你都被人取了『闲闲学长』的外号啦。」
没错,我好像被人取了绰号。刚才在教室准备回家时,轻盈摇晃着一头美丽秀发的尾崎跑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情。
「情报。」
「什么?」
「妹妹。」
「啊啊,你妹妹的情报吗?」
「你的。」
「我?」
「一年级里。」
「我说啊……之前我也说过了,可以拜托你一次把话说完吗?」
「他们。帮你。取了闲闲学长的绰号。闲着没事做的学长,简称闲闲学长。妹妹给我的情报。超好笑。讲完了。拜拜~」
……听说就是这样。
顺带一提,这位尾崎同学的成绩比我优秀,早就透过推甄录取东京某间有名的女子大学。总是自顾自说话的家伙,人生蓝图也把别人抛在后头吗?太让人羡慕了。
「真是的,开什么玩笑。什么闲闲学长嘛,别擅自帮别人缩短外号,再说我一点也不闲。」
「我们可是应届考生呢。」
「还是岌岌可危的考生。」
确实,每天藏本玻璃回家后,我都在帮她找回被乱丢的鞋子。
之前,星期二时,我帮她重新写了一张名条,也没人拜托就擅自帮她贴在鞋柜上(这让我想起某一天校长说的『破窗效应』,好像是城里的景色和治安有关的理论,难得那个校长会讲出发人省思的话题)。
而且每天午休时,我都会去一年级的教室观察状况(这让我知道了两件事。导师每天午休都会去巡视班上情形,以及藏本玻璃午休时什么东西也没吃)。
当然有许多一年级生看到我的举动,结果让他们产生「那个学长好闲……」的误解,「不然就简称闲闲学长吧……」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这绝对是误会,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这样的行为不是因为闲着没事做,其实我很忙,不能放过一分一秒用功的时间。
只是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藏本玻璃本人依然毫无感谢的意思。虽然我压根儿没有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可是她真的完全、彻底、简直、根本、到让人发毛或发笑的程度!连一丁点也没有感谢的意思。
也许是我注意着别贸然接触对方,她才没有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我发狂。不过只要一注意到我的存在,她总是用凶狠的眼神瞪我。黑色视线的针刺向我,宛如打算注入毒液。
有时候,她的嘴巴也会动个不停。
将含有剧毒的视线钉在我身上后,她驼着背停止动作,似乎在说什么。因为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听见的话内容肯定非常不妙。如果是抱怨或是唾骂还不打紧,如果是诅咒之类的就很可怕了。再说藏本玻璃这个人是不是能用日文沟通的对象,至今我依然无法确定。
藏本玻璃就是这样的人,从那个星期一到现在始终没有改变。
不管别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都忍耐下来,唯独对想要保护她的我充满敌意。你搞错对象了吧……我不只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我发现认真思考「为什么」或「怎么老是针对我」这些问题也无济于事。如同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或许那也是藏本玻璃的生存方式,她大概也「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简单来说,我和藏本玻璃的生存方式不合。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就像生存在同一个草原上不同种类的野生动物,我们只能以各自的做法向彼此表现自己的生存方式。「吃草不如吃肉!」向斑马说这种事情也没有意义,身为狮子的我即使认为肉是王道,斑马也只会吃草,即使没有草而面临饿死的困境,斑马也不会吃肉。
尽管心里这么开导自己,但实际上我做的事情,不就有点像是向饥饿的斑马
说「快吃肉!」吗?——不就是侵犯她生存方式的领域吗?我心里也这么想过。
单方面以自己的想法擅自干涉他人,这么做岂不是重蹈一年级时的覆辙?
善意也好正义也罢,这些都是美化过的「言语面具」。或许我只是用一副帅气的面具,遮掩内心隐约传出(这么做不会太傲慢吗?)的警告。说不定为了与对方来往时被拒绝也不会遭到伤害,或是不让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模样,我便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古今中外的英雄需要面具,也许就是出自这个理由。以自己的想法干涉他人的人生,为了理直气壮地跨越这条界线,藏起自己脆弱的真面目。哈——田丸往合掌的掌心吐出乳白色气息,继续说:
「不过今天还真冷,本来我想喝奶昔,可是喝了肯定会冷死。」
虽然是女生做起来很可爱的举动,但男生这样实在非常恶心。我刻意神情凝重地蹙起眉间,对他说:
「你要用自己的做法坚持自己的生存方式……我想是吧。」
「是吗?那我要点巧克力奶昔。」
「我绝对要点玉米浓汤。现在是考试前的重要时期,况且我不想太操自己的消化器官和免疫系统。在此向你的肠胃致敬!实在是非常伟大的牺牲!」
「……我还是点玉米浓汤好了。」
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来闲聊时,「这不是玄悟和清澄吗?」「哟!你们在做什么?」五位班上的同学吵吵闹闹地走了进来。
他们似乎和我们一样,考试前累积了不少压力。大家把隔壁的桌子搬过来凑成一桌,一聊就停不下来。像是某人和某人疑似分手'那首歌卖了多少张、现在流行的心理游戏、下一个变成脱星的偶像是谁,诸如此类的无聊话题接二连三。虽然是每天聚集在教室里的同一群人,但在学校外碰面的感觉还是很新鲜,欢乐的时光过得飞快。
我讲起被一年级学生取了闲闲学长外号的事,结果女同学们的反应格外热烈。
「那是什么!太过分了吧?虽然很好笑,但那种外号太让人生气了!」
「今年的一年级生态度超?恶劣!到底是怎么搞的!」
「就是说啊!刚才霸占我们洗手间的也是一年级!现在洗手间人很多?你们可以去别间吗~?居然敢对我们这么说!」
「在我们这一代,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让学姊使用这种事情!」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会这么做!」女同学们异口同声说。「抱歉,可以请你们安静一点吗……」结果遭到店员提醒,我们也就顺势结束这场聚会。原本打算小憩片刻,看来我们一不小心聊得太过起劲。
我们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散,这才发现我们这一大群人在里面占了很久的位子。
「再见罗,清澄!」
「明天见丨不对,是星期一见!」
我和搭电车回家的田丸在车站前道别,看了下时钟。五点过后,寒冬里的天色阴暗。妈妈这天值晚班,应该已经离开家里了。
今天的气温低,风势也很强劲。干冷的气候让下巴打颤,我独自走在幽暗的回家路上,准备回到无人的家里。
不晓得是刚才一大群人闹哄哄的,还是因为刺骨的寒意,原本就不怎么热闹的路,感觉比平常还要寂静。
——这样的夜里,那个浑身是针的女孩子不晓得在做什么?
一个人独处时,我总会想着她的事情,俨然成了一种习惯。起毛球的裤袜、纤细的小腿肚,娇小的背影和低下头时圆滑的后脑勺。我将她的身影栩栩如生地描绘在空中,心里涌起许多想对她说的话。
(今天可是星期六喔,藏本Needle。)
夜空多云,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我没有说出声音,藏本玻璃也不在这里。
我亲昵地叫着她的外号,和她说话也不怕她尖叫拒绝。
(不管再冷再寂寞,明天就是星期天了。不需要担心被欺负,对你来说是得救的假日。希望你可以过得开心,有好事发生。)
手脚不听使唤的寒冷中,我有点想上洗手间。虽然忍到家里应该不成问题,但正面迎来的寒风逐渐削弱我的自信。怎么办?该找个地方上厕所吗?如果要去……正当我犹豫时,忽然想起刚才那些女同学聊得起劲的话题,内容好像是态度恶劣的一年级占据了『我们洗手间』。
女同学口中的『我们洗手间』指的是位于车站与学校中间、市立体育场的室外洗手间,离这里也不远。
因为使用的人不多,我们学校的学生代代将那里当成自己专用的洗手间,尤其女生们会长时间待在里面,调整裙子长度、整理发型、化妆,或带便服更换然后直接出去玩耍。那里不在老师的注意范围内,她们也就习惯利用那个地方。
她们表示,一年级学妹占据那个地方害得她们没办法使用。
(……人多到需要把三年级的学姊赶走吗……?〕
这时候我才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学校的人常使用那间洗手间,不只是因为地点方便,也是因为里面的空间宽敞,可以多人一起整理仪容。虽然没进去过女生厕所,但至少男生厕所的空间相当宽敞。除非有什么状况,否则不可能挤满人。
这么说来,藏本玻璃的室内鞋今天藏得格外隐密。
这几天有导师关注,又有闲着没事做的学长——也就是我监视班上的情形。照理说,那些欺负她的家伙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她做出那些恶劣行径,就算怒气越来越高涨也不奇怪。
走向家里的脚步无法再往前,内心骚动不安,不祥的想像如乌云在脑海涌现。不可能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吧。打消这个念头后我继续往前走,只是双脚依然一动也不动。这个念头怎么样也无法打消,无法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
重重吐了口气后,我打定主意转身改变前进方向。离开回家的路,转弯走向不在计划之中的那条路。
(……虽然不认为会有那种情形发生,但还是姑且去确认一下吧。)
我并非明确地感觉到危险,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种事发生,只是一旦想起那样的可能性,心里就忍不住在意。如果抱着这样的不安回到家里,我恐怕会胡思乱想,晚上也读不下书,那可就伤脑筋了。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藏本玻璃,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尽快抹去无谓的不安。
然而,疾行的脚步受因挥之不去的不安而加速的心跳声驱使,自然成了卯足全力的奔跑。
哈啊、哈啊,我痛苦地喘气,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很难受,胸口和耳朵发疼。
我穿着皮鞋横跨运动场外围的树林,抵达室外洗手间。四下无人,也没看见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踏进黑暗里,打开灯。亮白的萤光灯发出啪嚓啪嚓的微弱声响,女生洗手间门口竖起「打扫中」的牌子。
双脚绝不踏入界线内侧,我从外面窥探女厕。这根本是变态的行为,万一被看见这样的场面,我的人生也毁了。拜托不要有人来,拜托不要有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我全力祈祷,迅速观察内部。里面当然没有小便斗,在几间厕所的对面是一整排洗手台。
最里面有一扇紧闭的门。我赫然心惊,不过马上记了起来,男生厕所里也有一间个室,只是用来置放打扫用具的工具间。
里面没有人的气息,飘散芳香剂香气的空间冷冽且静谧。在我来之前,关了灯的洗手间里一片漆黑,根本不可能有人在里面。
(说得也是。)
我把头缩回来,说服了自己。
想像中的那些过分举动——比方说几个一年级学妹在掩人耳目的洗手间围殴藏本玻璃——没有发生,玻璃般的头盖骨没有碎裂。话说回来,在冷得要命的夜里,也不可能有人会想在这种地方逗留,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因为狂奔到这里,胸口还很难受。真是太蠢了,我搔了搔头。因为不想让体力的消耗和身体的寒意白费,我决定顺便到男厕上个厕所,当初的目的这下就达成了。
洗完手走到外面后,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关灯。说起来洗手间里原本没有开灯,我伸出手,最后不经意地再确认一次女生厕所。这么做没有带着猥亵的意思,只是来都来了……这种说法听起来也很猥亵。不对,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最后再确认一次,在灯全部关掉之前。
不过——
「……?」
里面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受。
刚才窥探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心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且我也紧张于偷窥女厕这种终结人生的行为。不过现在我冷静下来一瞧,地板半湿不干的状态很奇怪。只有最里面湿答答的,甚至出现水洼。如果是打扫,应该整片地板都会是湿的。况且——
(该不会根本没人打扫过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会立起打扫中的牌子。事有蹊跷。
湿掉的是最里面、工具间附近的地板,水从门下流出向外蔓延,对面的洗手台底下有个水桶。
工具间的门外上了个小南京锁,恐怕是文具行买来的廉价品。男厕里面也有工具间,可是没有上那种锁。万一马桶堵塞,可以到工具间拿马桶吸把出来自行解决问题。我不知道女生这边怎么样,但至少在男厕是不成文的规定,工具间从来不曾上锁。
(……是谁擅自从外面锁的吗?)
这么做是为了把某人关在里面——脑中出现可怕的想像,「对不起!」我反射性地大喊。
「有人在里面吗!」
寒冷的女厕里,我的声音格外响亮,却没有回应,里面果然没人在吗?不对,也有可能是无法回应,或是故意不回应。
「抱歉!我要进去了!」
我下定决心踏进女厕,希望里面真的没有人,希望这一切只是愚蠢的我乱幻想,希望有人被关在里面因为死了或是昏倒,导致无法回应只是我想太多,也希望那个人千万不要是我认识的人——如同来到这里之前的胡思乱想。希望这只是我愚蠢的妄想,拜托千万不要成真。我祈求着站到工具间前。
「有人在吗?在的话出个声让我知道!」
我握紧拳头敲打门。果然没有回应。
然而,有个理由让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离开。我知道有个家伙不管怎么被欺负也不会吭声,只是默默忍耐。那家伙绝对不会寻求我的帮助,她的事情在脑中挥之不去,从星期一就盘踞在脑海里面。我怎么成了这种生物?
我用蛮力拉扯南京锁,不过门板只是摇晃着,完全打不开。锁小归小,却没办法轻易打开,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进入隔壁的隔间,把书包挂在挂勾上,以险些打滑的皮鞋用力踹冲水把手跳起。我抓住与工具间之间的墙,用脚和膝盖蹬着墙面,拼死把悬在半空中的身体拉上去。在与低矮天花板的缝隙间,我扭动上半身。然后——
「……」
「……」
我们两个似乎差点同时大叫出声。
有如照着镜子,我们在同个时间点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只是吸着气,在喉咙深处响起笛子般的咻咻声。
拜托别发生这种事情——我的心愿没有成真。
是藏本玻璃。
藏本玻璃把身体紧贴在狭窄的工具间角落站着,默默仰望我,望着以偷窥狂姿势让身体夹在隔板上的我。
她还活着,也有意识。可是——
「为……」
这是我发出的声音。藏本玻璃浑身湿透。
寒冬的工具间里,戴着手套的双手抱紧湿透的身体,她发不出声音,只有身体剧烈抖动。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束束湿透的发丝紧贴脸颊,颤抖得太厉害导致下颚合不起来,失去血色的双唇间只有娇小的皓齿闪烁光芒。
「……为什么……」
这也是我的声音。藏本玻璃仰望着我,乳白色的呼吸静谧又激动,像烟雾从唇边不停吐出。我彷佛能看见她的身体逐渐失去体温,下颚、肩膀、指尖,总之全身都在发抖——四目相对的眼睛不晓得是谁睁得比较大。
摇着头的人也是我。我一再摇头,用力喘气,才终于理解眼前是真实发生的景象。
藏本玻璃。
在这冷死人的星期六夜晚,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从头到脚全身湿答答的,在关了灯的黑暗里,到底待了几个小时?让你变成那个样子的凶手是谁?为什么你不呼救?为什么你不回应?为什么为什么?
疑问接二连三涌现,我说不出话,很想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正想抓狂的人是我。
发抖的藏本玻璃脚边有把小钥匙,恐怕就是门上那个南京锁的钥匙。她不可能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也就是说,有人把她关在这里,从外面上锁再把钥匙丢进工具间,再从上面泼了桶水。那些人在门口放了清扫中的牌子,甚至周到地关了灯,在寒冬里把她一个人丢下。那些人真的考虑过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吗?她们不可能思考这种事。如果有想过就不可能装出无辜的样子,做出这种过分的事倩。
我和藏本玻璃一样剧烈发抖,用高难度的姿势奋力伸出一只手。手会抖得这么厉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害怕。让人害怕的是一年级学生的恶意,还有不顾后果的愚蠢,以及遇上这种事情也不愿意求救的藏本玻璃。
「……钥匙,给我!快点!」
我的说话方式不自觉变得有些像尾崎,在藏本玻璃头上晃动伸长的手臂。拿到那支钥匙,从外面打开门是唯一救她出来的方法。
不过藏本玻璃只是仰望着我发抖,一动也不动,没有捡起钥匙的意思。我难掩焦躁,伸长的手臂也开始发麻。
「你在搞什么!掉在那里的是打开这道门的钥匙吧!快给我!」
听见我这么说,她依然一动也不动。
「你听到我说的话没?你很冷吧?难道你真的想死吗?你不想回家吗?还是……」
藏本玻璃全身湿透,发着抖张大眼睛看我。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硬挤出来的嗓音难听嘶哑,战栗得像在哭泣。尽管难为情,但发出的声音也收不回来。
「不、不管你讨厌我还是看我不顺眼都没关系!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吧!」
这时,我看出藏本玻璃看着我左右摇头——试图摇头。颤抖的下颚让头部上下抖动,使她的头部动得像只摇摇晃晃的红牛工艺品,不过本人确实想往左右摇动。另外,我也看出她似乎使不上力,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在下巴附近,努力想抑制全身的颤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上下摆动。
「……、……」
她动着嘴巴呢喃。哇啊,是诅咒吗?在这种状况下你还想继续往我注入毒液吗?
「……圾……起……」
居然想叫我色狼,这个混帐。
「垃……垃圾……垃圾的……」
我正想发飙时——
「……垃圾那件事……」
不晓得是厕所的回音响亮,还是我的耳朵习惯了安静,也说不定是我们两个人的频率忽然对上。
在藏本玻璃的「呢喃」里,我突然能辨识出完整的句子。她压低嗓音说的话在这时忽然带有完整的意思,传进我耳中。我们之间开启了新的频道。
学长。
藏本玻璃一直这么叫我,接着她说:「你误会了。」
——学长,你误会了。关于朝会那时垃圾的事,我之前就想要向你道歉。那时候我心里焦急,脑中一片空白。学长找我讲话,可是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图、会怎么欺负我……你忽然碰我的身体,我因为害怕所以……
我耳中确实听见她的话,那些话全部传进我的耳朵。
「……所以,那个……」
如果没有集中精神聆听,微弱的嗓音彷佛随时可能断讯,不过这些话依旧一字一句传进我耳中。
「……我真的很,那个,对……」
藏本玻璃全身颤抖仰望着我,努力发出声音,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她没有被浏海遮住的表情。
摇曳透明的浑圆黑色瞳孔,长睫毛边缘堆满冰珠般的水滴,彷佛只要轻轻眨眼就会滑落脸颊。所以她总是奋力地在双眼使力,逼自己睁大眼睛?这么做是为了不流露软弱的心情,迟钝的我终于理解。
「……对不起……」
藏本玻璃并不是睁大带着敌意的眼睛瞪我。
那么做只是为了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再者,她嘴里吐出的并不是阴郁的诅咒,而是用微弱的嗓音拼命向我道歉。在惨叫着救我前,她似乎想先对我说「对不起」。即使身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依然把这件事摆在第一顺位。
这就是藏本玻璃这个女孩子的个性,藏本玻璃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这种事……」
虽然想笑得洒脱,展现学长的风范,可惜不怎么成功。我真是个笨蛋,只懂得大吼大叫,早该仔细倾听那微弱的嗓音想说什么,早该调整配合她说话的频率,早该更巧妙地接近她,小心别吓着她。如果我能做到这些事,从星期一开始的这周说不定会是完全不同的局面,而且是彻底不同。
「这种事用不着放在心上,我一点也不在意。」
「鞋柜的名条也是……学长……对吧?」
「别说了。」
「……谢、谢谢……我注意到、名条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怎么办?好难受。不能用轻浮的态度随便回应,比以往更沉重的重力压在身上,彷佛要把背脊拦腰折断。
真希望她是个怪人。
如果「藏本玻璃」是个无法沟通、莫名其妙的诡异家伙,我心里会更轻松一点。根本搞不懂朝自己掷来的恶意,诅咒我的不明生物,说不定把她当成这种人时,我心里也没这么难受。
但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枪林弹雨一旦击中她,她同样会痛得流血流泪。
「……真的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
我好不容易点了下头。
「总之,先离开这里,你想回家了吧?」
藏本玻璃又像个红牛发抖摇头,没有捡起脚边钥匙的意思。苍白的双唇痉挛,我现在俯视她的姿势也很难受,不过还是只能继续等,等待她发出微弱的嗓音。
「……我、我不能回家……」
「为什么?」
「……因为有人把水泼在我身上。」
「看得出来。」
「我、我以为等久就会干了……」
颤抖的话语奋力朝我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不时像是打嗝抖动,冰冷的身体感觉上已经到达极限,不是能悠哉说要继续等下去的时候。
「可是衣服完全没有干……」
「干不了吧,现在是寒冬,不可能自然风干。」
「可是不干的话我没办法回家……我不想让家人知道……」
「你是说让父母知道自己被欺负的事吗?」
藏本玻璃点头。
「爸爸很担心……我绝对不想让他担心……」
我心里只对「同类」有反应的天线,检测出混在空气中的不安成分。
「……你没有妈妈吗?」
视线轻微动摇,藏本玻璃又点了个头。「可是奶奶还在。」她急忙补充,「只是……」之后又说得支支吾吾。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父母不是两个都在,不想让他们为了自己的事情担心。我也一样,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
「知道了。」头脑还来不及思考,「我来想办法。」嘴巴擅自说出这些话。藏本玻璃听着我的话像是吓了一跳。
「什么?」
我自己也很惊讶,「什么?」也想这么回问自己。我到底打算怎么做?……我打算尽可能帮助她。做得到吗?……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想这么做。不晓得能不能做到,不过我就是想尝试,无论如何都想
尝试。像是为了激励差点想打退堂鼓的自己,我大喊:
「我来帮你!」
「……可、是……」
「我会帮你,我会想个让你能回家又不让爸爸担心的好方法。总之,你先把那支钥匙捡起来。没问题,你相信我。再不回家的话,明天可是宝贵的星期天喔,是欢乐的得救星期天。赶紧回家睡一觉,等待明天的到来!明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藏本Needle!
因为差点叫出这个外号,我急忙打断自己的话。不对,这个女孩子身上没有针。相反的,她过于脆弱、透明得彷佛随时可能毁坏,她是珍贵的——
「玻璃。」
大大的双眼睁得很开,彷佛是用双眼呼吸,此时她用力眨着眼睛,眼里闪耀光芒。
「这名字很美,是个好名字。」
她的双亲一定是将女儿当成宝物,才为她取了这个名字。这世间美丽的宝物,金、银、琉璃、玻璃……美丽的宝物,藏本玻璃。
「难不成你妈妈的名字是『琉璃』吗?」
「……是的。咦?你怎么知道,好厉害……」
「琉璃和玻璃只要照耀都会发光by俗语辞典,幸好这是我的厕所读物。」
「你在厕所读这种东西吗……」
「每天早上读两页。」
手指摆出「两页」的手势,顺道比了个YA。
看见这样的手势后,她——玻璃的神情不再僵硬,露出微笑。我赫然心惊,双眼一时无法移开。
尽管身体冷得快冻僵,淡淡的笑容轻柔得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只可惜那抹轻笑如同花瓣散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不定失去母亲在玻璃心里烙下阴影,也可能是她具体想像起我跑来上厕所的模样。
总之,现在我能做的只有打开这扇门,让玻璃回家。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我在脑中拼命思考。把湿答答的制服弄干,让玻璃可以瞒过父亲回家……
「学长。」
玻璃仰望着我说。
「我相信你。」
她蹲下从湿淋淋的地板捡起小钥匙。
「……我相信学长……」
她发着抖,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把钥匙递到我手中。
接下那支钥匙后,我下定决心。我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右手用力握住钥匙。
玻璃将这支钥匙连同「信任」一起交给了我,她选择相信这个无能的我。不过——
「……闲闲学长……」
颤抖的嗓音唤着这个外号,我差点没把钥匙掉在地上。
「不对……我一点也不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