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如此期待星期一上学。
早上瞬间醒来,从床上跳起来后,动作俐落地洗脸刷牙上厕所吃早餐整理仪容'所有动作迅速完成。穿上大衣,拿起东西,电视上显示的时间比我平常到校还早三十分钟。天气晴朗,所有事物都很美好。
「我去上学了!」
正当我准备离开家里时——
「等一下,清澄!你忘记这个东西了!」
「嘿。」妈妈像投绳一样,把围巾套在我脖子上。「谢啦!」我再次作势要往外飞奔出去的时候,妈妈的笑容异常油头滑脑。因为实在油得太恶心,我终于忍不住握住门把转过头。
「……怎、怎么了?」
「咦?没什么啊,路上小心!」
弯成勾玉形状的眼睛也很恶心,只有拔作老师的眼睛会变成那种形状吧。可是那是漫画,别轻易跨越次元的隔阂啊。
「……那个眼神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会等人上学啊?原来你打算在上学前交给对方啊~嘿嘿!」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啊?只是觉得『这样啊?哦?』想想你从小学跟着路队一起上学后,就没有和女孩子一起上学过。说不定这是很重大的事呢?啊,要拍照吗?早上的阳光正好像在背后打光一样,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帅气呢。相机、相机。」
「吵死了!谁要拍那种照片啊!我去上学了!」
我将妈妈邪恶的思想地平线连同重力一同抛开,接着起飞。在玄关用力一蹬,终于飞向外面的世界。走在冬日鹅黄色朝阳斜照的路上,感觉好不容易鼓起的气势稍微削弱了一点。啰嗦死了,简直太不懂得察言观色。难道她不知道男人心是很纤细的吗?她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的儿子也有人格啊?我看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迟迟没有人帮她介绍再婚对象。
关于前天发生的事情,干洗店的婆婆全告诉妈妈了。那时候她帮了很大的忙,我实在不想讲她坏话,可是……我心里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婆婆在搞什么啊?」
昨天晚上,婆婆差不多在我们用完晚饭的时候来到家里。她做了牡丹饼,送来我家。正在我想着现在又不是清明节,居然分给我们这么多个时,她便说道:「明天你带一点给那个女孩子吧。这些是刚做好的,记得放在阴凉的地方。」
妈妈毫不知情,话题自然而然带到「什么女孩子?」的方向。其实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婆婆把我这个当事人晾在一边,自己一个人讲得超级起劲。这么冷的天里,她却直接坐在玄关边的地板解释:「星期六那天啊,清澄忽然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来店里,拜托我帮忙『把那个孩子的制服烘干』。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居然是霸凌。我啊,看那个女孩子简直越看越可怜,在这种季节里,她身上全湿透了,不管手脚还是背上到处都是瘀青。现在的小孩子下手真是太狠了,害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想说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事情。」
牡丹饼。
老人家特有的甜食万能思考回路。
之后,妈妈有多啰嗦就不提了,总之我很感激她的用心。玻璃喜欢牡丹饼吗?冲泡式红豆汤里的麻薯都能让她兴奋成那个样子,牡丹饼等于红豆加上懦米等于玻璃最爱的甜食。就算数学程度再不好,我也解得出这样的方程式。
问题在于交给她的方式。如果愣头愣脑的「闲闲学长」光明正大跑到一年级教室,态度亲昵地把牡丹饼交给玻璃,肯定会遭到可疑目光关注。我绝不能让别人再有借口欺负她。
所以我打算在她上学途中埋伏,趁她进教室前把牡丹饼交出去。唉,事情如同妈妈猜想的那样,现在的我正是在等藏本玻璃出现。
我已经知道玻璃家在哪一带,也大致猜到她上下学的路线,因此决定在她一定会经过的地点稍等一会儿。
(……居然做出埋伏这种事,这种行为会不会太恶了啊?)
在通往学校和通往车站这两条路的十字路口,我举起手挡住眩目的晨曦,在栏杆上坐了下来。心里有点不安……不对,是相当不安。
(她应该不会觉得我是「不过一起喝碗红豆汤就开始攀亲带故的花痴男!恶心!」吧?)
我静不下心,屁股扭动个不停。
经过星期六那件事,我和玻璃之间建立起特殊的情谊——这是我擅自认定的,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虽然中间隔了一个星期天,但她不可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如此相信。
路上和我同一所学校的学生陆续增加,班上同学也察觉到我坐在这里,「哟!」挥手向我打招呼。
「难得看你这么早出现,早安!」
「早。」
「你还不去学校吗?在等玄悟吗?」
「不是,我有点事。」
「啊,我知道了。你在等一年级那个被欺负的女生吧?」
「……」
我说不出话,为什么他能这么轻易猜出答案。
「不错嘛,加油喔。唉,如果我在国中的时候遇到像你这样的人,说不定校园生活能过得更多采多姿。先走啦!」
同学笑着向我道别,我不由自主目送他的背影。我的行动有那么容易看穿吗?
之后,到处响起「早安!」、「早!」的招呼声。每次只要有长头发的女孩子从对面走过来,我的心跳就会莫名加速,有几次甚至差点把手里装着牡丹饼的盒子掉在地上。升上高三还不习惯和女生接触的家伙,就是这副德性。
(啊啊,真逊啊我。)
「……」
(每个动作都很沉重,也可说是太谨慎了。如果对方是男生,我肯定能应付自如,就是这样我才不受女生欢迎,不对,我不受欢迎是因为这张脸吧?)
「……、……」
(我想不是吧,我应该没有长得那么『抱歉』吧。爸爸以前的照片和我长得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也就是说,这种长相也结得了婚这件事已获得证明……只是啊,找到的对象也只是妈妈那种人,这么说虽然很对不起她。)
「……、……安、……长……」
(嗯?)
空气内混入些微的杂音,耳朵后面感觉有股气息吹来。我转过头——
「哇啊!」
我吓了一大跳。只见玻璃就站在我背后。我的背一往上挺,险些从栏杆上面摔下。
玻璃忽然从近距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里念念有词。我急忙竖起耳朵。
「……方……冷……不会……感冒吗……?」
频率对上了。
「喔喔,我不会感冒,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吓死我了!」
「……呃,那个……」
她脚尖并拢站着,像个小动物焦急地偏着头。
「我、我早就在这里跟你讲话了……奇怪……难道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没听见,一个字也没听见。」
「……所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吗……?」
「对啊,你讲话得大声一点。」
「啊,是的……那么再来一次……早、早安,学长。」
「早安。话说回来……」
我马上就发现今天玻璃的气氛和以往不同。我重新打量她,首先看到的变化是——
「你的头发。」
「……对,看得出来吗?」
玻璃有些难为情,戴着手套的手摸着和过去不同发型的浏海。不过她身上不同的地方不只头发。
今天早上玻璃的气氛格外开朗,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闪亮得刺眼。
到上周为止,那个像是从头笼罩漆黑暗影的阴沉女孩,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今天她的脸颊和额头闪闪发亮,头发也很有光泽且蓬松。浏海在脸周围描绘出柔和的曲线,整齐地落在胸部下方的位置。不论是并拢的鞋尖、因为羞涩微微嘟起的唇瓣、修长的睫毛,还是那双眼睛,全部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玻璃全身散发强光,让我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我依照学长的建议,努力让头发可以更蓬松一点……可是我手太拙了,弄得不太好……」
「不会,这个样子很好,绝对是这样比较好看!」
我说出真心话,忍不住指着玻璃大胆地说。
「这样可爱多了!」
「谢、谢……啊。」
刹那间,像是空气咻咻啉地全被抽光,玻璃的声音变得极小,双颊染上粉红;她双手捧住脸颊,像是要把整张脸埋进去,接着深深朝我一鞠躬说:
「……谢谢、你的赞美……」
「注意你的背,别驼背啊。」
「……啊,我忘了。」
「好啦,把身体挺直。」
「挺直!」
如同她重覆的话,玻璃挺起胸膛,伸直了背。只是这样的小动作,她顿时变成美少女。长发亮丽,样貌也很端正。多亏了干洗店的婆婆,本来皱巴巴的制服现在相当笔挺,裙子的摺线整齐,裤袜上的毛球也没了。此时在我眼前的人是个真的很普通的——不对,是比普通更可爱的一年级女高中生。
这样的女孩子开心地看着我,这种事简直是奇迹。
「对了,学长,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坐在这种东西上,屁股不痛吗?」
「我让屁股缝跟栏杆成直角坐,所以不会痛,像『Cross!』这样的感觉。」
「这、这样啊……」
「其实我是在等你。」
「等我?」
「你喜欢牡丹饼吗?婆婆昨天拿到我家,说要送给你吃,所以我就带来了。」
「……啊,喜、喜欢!超喜欢!」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太好了。你在午休的时候吃吧,因为是婆婆亲手做的,记得放在阴凉的地方,别弄坏了。」
「好!哇啊,怎么办,我真的好高兴喔!谢谢!好久没吃到牡丹饼了!我最喜欢牡丹饼了!」
她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下盒子,口中发出「哇啊、哇啊。」的声音,又开始用双脚膝盖微微跳动。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真想让婆婆也看见她天真兴奋的模样。婆婆,她很高兴喔。
「走吧。」
「走?走去哪里?」
「当然是学校啊。」
「……对、对了。真是糟糕,我满脑子只想着牡丹饼,其他事情都忘记了……」
「你那么喜欢牡丹饼吗?」
「真的很喜欢……」
「牡丹饼能被你吃下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可以安心成佛了。」
「……牡丹饼也有死后的灵魂吗?」
「应该有吧?不是有八百万神吗?」
「所以是糯米、红豆、蔗糖的灵魂集合体罗。」
「啊,听起来好像很弱。」
「这你就错了,学长。说不定糯米很强,毕竟是主食呢。」
「不过顶多是糯米吧,和白米等级完全不同。」
「米就是米,况且糯米的黏度更强。」
「啊啊,黏度啊,是淀粉组成的差异吧。」
「对,淀粉也是有自尊的呢。再说,也不能小看豆类,因为在营养价值上……」
在我们一路闲聊走着时,一个女孩子冲了过去。
「咦?藏本?」
她惊讶地转过头。
改短的裙子搭配俏丽的短发,乍看之下有些凶悍,不过是个擅长打扮又可爱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灵活转动,看着玻璃也看着我。
「旁边是闲闲学长。所以果然是藏本……气氛。好像不太一样。」
我发现玻璃倒抽了一口气,全身僵硬,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陌生的女孩子迈步走了过来,手上拿着白色的东西。难不成是凶器?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连我也提高了警觉。
「这个。」
推到玻璃眼前的,是一个眼镜盒。
「你偶尔,会在上课时戴吧?少了这个会很伤脑筋吧。」
玻璃依旧全身僵硬,也许是因为焦躁,女孩把眼镜盒放在玻璃手中的牡丹饼盒子上面。
「星期六那天。我们在KTV。然后,大概是七点?藏本被锁住的消息。传了过来。」
慵懒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的话语,好像有个人也拥有这种自由的说话方式。
「我们很急,冲去。那个洗手间。结果里面没有人。可是。那个掉了。」
「……」
玻璃一点反应也没有,始终沉默不语。
「那些家伙很差劲。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从话里听来,这个女孩听说玻璃被关在洗手间,就跑过去救她。真让人意外,而且玻璃似乎也听懂了她的话。落在手边的视线战战兢兢地抬起,接着睁大眼看着女孩子,双唇动个不停。可是她完全没有发出清楚的声音,睁大的双眼像在瞪着对方,开阖的双唇彷佛吐出恶毒的诅咒或唾骂,举止看起来充满敌意。如果不是我知道玻璃的个性,肯定会这么认为。
「……唉,算了。没关系,是我多管闲事吧。」
那个女孩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打算先走一步。她恐怕多少受到了伤害,而且彻底误解了玻璃的反应。
「等一下!」我忍不住朝女孩的背影大喊。
慵懒的女孩转过头,眼神像是在说「搞什么,闲闲学长!吵死了!」
「抱歉,可以稍等一下吗?玻璃有话想对你说。玻璃,把话说得清楚点!用让人能清楚听到的周波数,确实听得见的音量,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对方!有时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对方而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难掩焦急,无意识拍了下玻璃的背。玻璃像是受到这一下的刺激,「啊!」地尖叫了一声。音量之大似乎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赶紧闭上嘴,低着头,不过又马上抬起。她始终将牡丹饼的盒子紧紧抓在胸前,下颚喀喀作响,然后终于……
「……谢……谢谢你……」
……把话大声说了出来。
女孩愣愣地张大嘴巴看着玻璃。看见玻璃好好把话讲清楚,似乎很让她吃惊。「继续讲、继续讲」我在心里激励。表现得很好,她确实感受到你的心意
了。
「帮、帮了我很大的忙!那个,真的……谢谢!谢谢你,尾崎同学!」
「……咦?」
短发的女孩子双眼眨个不停,拨起轻盈的秀发。
「什么嘛。你也是讲得出话来嘛。藏本。」
玻璃频频点头。
「我、我一直……想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女孩看着玻璃的眼神稍微温柔了一点,这我也看得出来。
「用不着在意啦。」
「……我……我有发现眼镜不见了……而且,没想到尾崎同学你们会去找、找我……」
「真要说起来。明知自己被欺负,还跑去大家聚集的地方。你是笨蛋吗?」
「……因、因为是星期六,我以为不会有人在里面……」
「下一次。我们在的时候再去。不过太好了。你逃了出来。」
「……学长发现我被关在里面,把我救出来……」
「啊?真的吗!闲闲学长!」
「啊唔唔。」忽然被人指名,我发出像海兽一样的奇怪声音。女孩双手食指弯成两把手枪的形状。
「糟糕!」
她一次朝我开了两枪。阖上一只眼睛做出射击的动作,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简直莫名其妙。
「我确认一下……这是称赞的意思吧?」
「嘶。」
「……那个『嘶』是YES之类的简化吗?」
「嘶。对了。姊姊。」
「谁、谁的?」
「我的。你认识。」
「我班上吗?」
「嘶。」
「果然没错!原来你是尾崎的妹妹!我就觉得很熟悉……!」
「嘶。她说了。」
「姊姊吗?她对你说吗?」
「嘶。不久前。」
「她说什么?」
「欺负人什么的。很无聊,很逊。如果我也这么做,会揍我一顿。」
「这样啊……原来她也有在留意这件事。」
「还有,滨田清澄不闲。他做的事很帅。星期六那件事,觉得太过火的人。很多。那种事情。我们不会再让它发生。」
「那真是太好了……等一下!帅?尾崎说的吗!她说我帅?关于这方面的情形,请你描述得详细一点!她、她用什么语气讲的!带着憧憬吗!还是梦幻的语气?难不成是不甘心吗!」
「就这样。」
裙摆飞扬,尾崎的妹妹转身跑走了。途中她一度转过头,对玻璃说:「藏本!待会儿见!」
我和玻璃两人被留在路上。
「……尾崎姊妹简直一模一样……!」
我喃喃说着,忍不住感慨良多。她家的父母说不定也是那个样子呢?我、是爸爸;我、是妈妈;我、是姊姊;我、是妹妹;我们、是一家人;这里、是地球——就像这样。这种单纯的感觉真不错。
我想像着这些蠢事时,玻璃在我身旁不发一语,桃色的双颊闪耀出光芒,门牙将上唇往嘴里吸,形成奇怪的嘴型。她凝视着通往学校的那条路。
「很高兴吧。」
她听着我的话点了个头。
「……学长。」
「嗯?」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没那么可怕。」
闪闪发亮的双眼仰望我,悄声说着,像要揭晓什么重大的秘密。
「飞碟在空中,一定还有很多飞碟在上面,而且我今天一样会遭到欺负。不过我心里会这么想——等着瞧,从那片天空等着瞧吧,我会改变的,你们就擦亮眼睛等着瞧吧。」
彷佛露出和煦的微笑,玻璃的双颊轻柔放松了下来。
「我能这么想,是因为有学长陪在我身边。」
她的一切是那么耀眼,甚至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庞,但其实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她柔美的表情,还有像麻薯一样的脸颊,只可惜我看不到。
玻璃散发的光芒过于强烈,她确实是个闪亮的女孩子。眨着的双眼透明,充满水气,珍贵得让人连碰也不敢碰一下,彷佛只要让视线转向我这种人都会遭到污染。自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玻璃始终是相当特别的存在。
「……那个,学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忽然觉得难为情,好不容易点了下头。那些蠢话也聊不太起来,只好尴尬地继续讨论关于米、红豆和蔗糖的灵性,两人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惊觉自己都在说些奇怪的事情后,我对自己的厌恶感急速上升,但玻璃始终认真听着我说的话。像是大豆感觉比红豆更强,糖精炼过后灵魂会失去一些力量。连我也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简直乱七八糟,蠢到极点,连我都想揍自己的头,躺在地上打滚哀号乱叫。
我带着「怎么还没到学校?」的想法,却也同样强烈期盼着拜托别那么快到学校,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尽头。当然不管我怎么期盼,到学校的距离都不会改变。
我们在鞋柜前道别。
「记得牡丹饼要放在阴凉的地方喔,像是置物柜。」
「好,我会记得的。我中午就吃,谢谢你,我会让组成牡丹饼的灵魂顺利成佛。」
「加油喔。」
玻璃的室内鞋摆在既定位置,我认为这是个好预兆。
我们只有今天能像这样一起上学吗?我一直问不出这句话,兀自走向自己的教室。
「早……清澄你怎么了?」
一走进教室,田丸急忙脱下外套,两眼直盯着我的脸。
「嗨,早啊。」
「那个眼神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出门前我和母亲的对话如今立场调换,在教室再次重演。
「没什么啊。」
「少装了。你的眼睛……发出哔哔哔的光线喔。清澄先生,你看着的人是尾崎小姐对吧?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你两眼直盯着尾崎小姐,而且……唉呀呀?我看出来了。你自以为『那是我的女人』,露出了自大的眼神……我说得没错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忽然这么以为。」
「呵呵……随便你爱怎么猜都行,反正我无可奉告。」
「喂,尾崎!清澄这家伙对你有非分之想!」
「啊?」
尾崎转过头,露出像鬼一样凶恶的表情。
「什么事,滨田!」
「没事,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对不起尾崎同学,拜托你忘记这件事……田丸!」
我左半身向尾崎低头道歉,右半身踢着田丸。
「谁叫你做出那种意味不明的举动,根本搞不懂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超奇怪的嘛。」
那家伙夸赞我超帅的——就算对方是田丸,我也不可能在吵吵闹闹的教室里说出这种话。
「那家伙夸赞我超帅的!」
——只要不是在教室里,什么话我都说得出口,因为对方是田丸。
「骗人的吧!」
午休时间,我和田丸两人在图书馆大楼饮食区的窗边吃着便当。这里的日照充足,像温室一样暖和,是晒太阳的最佳场所。各家报纸在这里都能找到,虽然我只看体育报。另外,还有一点最棒的地方,就是可以清楚看见L型校舍楼下的一年级教室,也能看见玻璃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身影。
今天我没有到教室,打算像这样在远处观望。早上,尾崎的妹妹对玻璃释出好意,所以我想也许我不在场,她们会比较容易找对方聊天,说不定事情反而会因此好转。这世界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不过也许还是有些单纯的事情存在。
「可是刚才尾崎看你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样啊!」
「她是不好意思吧?」
「超厚脸皮的家伙……!再说怎么会聊到这件事!」
「因为我介入一年级的霸凌问题,获得了帅气的认定,这是尾畸的妹妹告诉我的。」
「咻~!真的吗?不、不过尾崎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可爱,好像有男人。」
「啊啊……我想也是,我大概懂。」
「其实藏本玻璃也很可爱。」
「嗯……可爱吗?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和田丸在大片玻璃窗前面对面坐着,我们背对窗框,透过玻璃看向一年级的教室,打在脸和手臂的阳光炽烈,简直到让人发热的程度。田丸一手拿着饭团,另一手灵巧地翻着单字本,刺眼的阳光让他蹙起眉。
对面校舍里,玻璃照样没有和其他人讲话,只是不停望向门口。她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或许是在找我。我觉得胸口很难受,不过我今天希望她可以照这个样子继续努力。
「……导师怎么还没到教室巡视,平常这个时间她一定会来巡一次啊。」
「应该是在忙吧?期末就要到了。」
「啊啊,说得也是……玻璃那家伙不要紧吧?」
「那么担心的话,你可以稍微过去看一下啊。」
「不,今天我打算采取『远处守护模式』。」
「这么说来上个星期你一直是『就近监视模式』嘛。」
「被你讲得好像是变态偷窥狂……」
「不开玩笑了,你总不能老是在旁边帮她。再过不久是期末,接着我们在高中的课业结束,之后是寒假,再来就要面临大考。」
「喔喔,听起来很不妙。」
「确实很不妙。不管考试结果是悲是喜,之后还有几天返校的日子,然后我们就毕业了!高中生活结束!可是那个女孩子之后还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必须继续生活在你不在的学校里。」
田丸的这些话我当然也懂,每一天的时间表都无情地持续前进。不过像这样
说出口后,这个事实似乎一口气让身体变得沉重。
「……总觉得有很多事变急了。」
「现在着急未免太迟了。啊啊,我撑不下去了,绝对会落榜。」
「我也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反正都要落榜,一起作伴当重考生也不错。不对,这样一点也不好……清澄,你真的不打算报考东京的其他大学,只打算考国立吗?」
「我是这么计划的。」
「可是啊,留在这里也找不到工作,既然都要到东京就职,大学也不需要坚持留在这里读吧?选项会一下子增加很多喔。」
「我考虑了很多因素,最后还是决定贯彻初衷,况且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你妈妈既然是资深护士,收入说不定比一般上班族还高,应该不愁钱的问题吧?」
「因为长年的操劳,她的身体早就出现一堆状况,再说手头其实也没那么宽裕。」
「这样啊……不过就算进入不同所学校,我们也不会变吧,总觉得一辈子都能像这样和你悠哉地吃饭。」
「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地方,到头来我们都会以相同的速度变成大叔死党。」
「一群大叔混在一起的未来也不坏。来!大叔。」
「来!」
田丸忽然把饭团递过来,我也把花椰菜递了出去。这是什么干杯的仪式吗?我们这两个岌岌可危的考生在这里胡闹什么啊。我们有好一会儿只是晒着太阳,悠闲地笑着。
「……奇怪?那些家伙在做什么。」
一年级教室里的情形映入眼中,我不自觉贴紧了玻璃窗。
几个人团团围住坐在位子上的玻璃,从这么远的距离也看得出来,现场绝不是「牡丹饼耶,看起来好好吃喔,也分我一点吧」这种和乐的气氛。俯视玻璃的那些人脸上,明显带着一大群人联手欺负弱小、像禽兽一样讨人厌的笑容。
「那边看起来好像出事了?」
田丸转过身看着那里,就在他想再对我说些什么话时,玻璃的桌子遭人踹了一脚,整个掀了起来。玻璃站起来,结果椅子也被人踢倒在地。
「!」
头脑还来不及思考,我已经弹也似地飞奔出去。这冲,令吃了一半的便当盒从膝盖掉到地上,还没吃完的饭菜全散落在地毯上。我正觉得焦急时——
「没关系,快去!」
田丸指向一年级的教室,语气坚定地说:
「这里由我来收拾,你快点过去!快去救她,清澄!」
「抱、抱歉!」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赶快去!」
他的声音在背后推着我,我从图书馆大楼冲了出去,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我一次冲下两阶楼梯,一路冲到玻璃的教室门口。
「你们别太过分了!」
不过,大喊的人不是我,现场响起的是女孩的声音。
「我们这班,太糟了!根本,没救了!开什么玩笑!星期六那件事也是!到底在搞什么!」
是尾崎的妹妹。
喧闹的教室中,尾崎的妹妹气得满脸通红,与数名同学对峙。几位力挺她的女同学盘起手臂站在她背后,目光相当凶狠。
玻璃无力地蹲在教室角落,牡丹饼散落脚边。她娇小的背蜷缩,低着头,想捡起已经没办法吃的牡丹饼,此时的她和那次星期一的朝会后呈现一模一样的姿势。
门口附近,骚动的同学们形成一堵人墙。没有人察觉我的存在。我想硬挤进去,但门口那些人济得水泄不通。就在我焦急地伸长脖子的时候——
「什么?大家只是在玩而已啊?有必要当真吗?真恐怖~」
「大家都知道是闹着玩,笑得很开心啊。倒是尾崎你们以前不是也会跟着一块儿起哄吗?」
「负责搞笑的我们,只是和班上最受欢迎的藏本,一起为班上提供小小的乐趣而已罗。」
「再说现在这个时候,最糟糕的是尾崎你啊。不过是个小玩笑,你居然气成那样,闹得这么大。你的头脑没问题吗?真是超可怕的。」
「这才是大问题喔!是欺负班上同学的问题!我们现在全部遭到尾崎欺负!我们觉得很伤心!觉得很害怕!你这个恐怖的独裁者!」
「希望你引以为傲的姊姊不会受到这件事波及~她不是推甄上很有名的女子大学吗~?结果她的妹妹居然是欺负人的家伙,霸凌问题的中心人物?家里出了个这种问题人物,推甄没问题吗~?」
从这么远的地方也可以看见,尾崎的妹妹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愚蠢的小鬼。和我只差两岁,幼稚到可怕的小鬼头们。那些家伙什么都不懂,于是把无知当成盾牌,一味地开心笑闹。
「哇啊~好恐怖喔~拜托别欺负我们~尾崎同学~」
他们开着玩笑,朝彼此窃窃私语,以让人害怕的速度点着头。
我用手肘顶着一年级学生的背,努力往前挤,终于能够大喊一声「玻璃!」只是声音被教室里的骚动声盖过,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喊。
其中一个家伙带着狞笑,捡起一颗掉在地上的牡丹饼。
「啊~真的好恐怖喔~!拜托别欺负我~别过来这里啊~」
那人摆出嬉闹的动作和表情,作势要把牡丹饼丢向杵在原地的尾崎妹妹。
同一时间——
「……、……」
玻璃迅速说着什么,站了起来。漆黑的双眼猛然睁大,露出宛如诅咒世上万物的可怕目光,接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的头上高高举起。
我知道这动作是什么意思。
等着瞧,玻璃说。朝盘旋在她空中的飞碟。
『等着瞧,我会改变的——』
「去吧,爱国者飞弹!发射!」
牡丹饼随着低贱的笑声丢了出去,和之前那只室内鞋一样默默地飞在空中,眼见就要砸中尾崎妹妹的头。不过玻璃赶紧冲了出去,挡在她身体前面。
啪!的一声,牡丹饼正中玻璃的肩膀。玻璃因为冲击力道眨了下眼睛,不过她马上面向前方。甜腻的黑色物体黏上难得洗得干干净净的制服,缓缓向下滑落。
「……不……不……不……不不不……」
她挡在保护自己的人前面,脏兮兮地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宛如一只将死的蝉。
「不……不为自己……而战……」
不过那声音终于带着意义,回响在教室里面。
「对我这么做,我可以忍耐!可是!」
哇啊,藏本说话了,她在讲日语耶——有人这么低声说。
「这、这这、这种事情……!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玻璃挺直身体面向前方,语尾有些嘶哑,但还是拉大了嗓门。
「吵死人了,谁管你啊。」
然而,剩下的牡丹饼毫不留情地接二连三砸向她们。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就是全部了。我知道盒子里面有四个牡丹饼。
「唔……!」
背后传来玻璃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她哀号似地唤着:「学长。」
我转过头。
「——抱歉,我来迟了。」
我耍帅想装得像个英雄,只可惜红豆泥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为了保护玻璃,我冲了出去,剩下三个牡丹饼偏偏全部砸在脸上。本来我打算以华丽的姿势用手击落,或是接住后砸回去,实在太遗憾了。
「不过……没想到会这么痛!牡丹饼太硬了吧……!」
手指揩去脸上黏答答的红豆泥,我看还是先把眼睑上面的红豆泥弄掉,让眼睛能够张开。「学长!学长!」我好不容易看见看着我的脸、用泫然欲泣的嗓音唤着我的玻璃,接着用铁爪般的手势一把将脸上的红豆泥挥开。
「你、你没事吗!声音听起来很痛!一点也不像被牡丹饼砸中的声音!而且为什么全部集中在脸上!」
「我是故意的,因为脸部意外可以舒缓冲击力道。」
「是这样的吗!」
「不过这只是小意思,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家常便饭?」
「对啊,我家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情形,像是被羊羹砸中头顶,被求肥绞住脖子,遭大福……」(编注:日式传统甜点的材料之一。为一种加糖的柔软麻薯。)
「大、大福?」
「把手指打断……」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那不是很软吗?」
「别当真了啦!」
这些话当然是乱掰的。天底下哪来这种家常便饭,我又没得罪和果子,脸被牡丹饼砸中,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冲击体验。原来被牡丹饼砸中这么痛啊,而且正好命中鼻梁正中间最上面的地方,造成硬邦邦又沉甸甸的冲击。组成牡丹饼的八百万灵魂一点也不弱。
「咿……」
看着我的玻璃忽然用双手捂住嘴巴,身体往后仰。
「学、学长……糟、糟糕了……!」
「当然糟糕!现在可是有三个牡丹饼在我的脸上!不过你那套制服也没好到哪里去,啊啊,才刚洗干净的耶。」
「我的制服不要紧……学长,虽然很难开口,不过你的鼻子……」
「什么?」
「血……」
我心头一惊,摸着自己的鼻子底下,指尖确实沾到了红色的液体。
「啊啊!不会吧!」
闲闲学长流血仪式!忽然有人开心地闹了起来,于是我按捺不住瞪了过去,结果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朝我一鞠躬。再说现在不是嘻笑的时候——
「牡丹饼是会让人流血的东西吗?」
我忽然觉得悲惨得想哭。
「闲闲学长!糟糕!」尾崎的妹妹踏着轻盈的脚步,递给我一张面纸。我脸上黏着一层厚厚的红豆泥残骸,又流着鼻血,一张面纸怎么擦得干净?还是一团揉得皱巴巴的面纸。
「再多给几张吧!如果有一整包面纸,全部给我!」
「不!没有!」
「不然这张面纸是从哪里来的啊!」
「口袋!」
「难不成是用过的!」
「嘶!」
「啊啊啊,里面有嚼过的口香糖……你怎么会想把这种东西给我!」
「咦?因为有心?」
就算她一脸神气地拍着自己的胸部我还是搞不懂,最近的孩子太难懂了。
这时,田丸不知道为什么带了我们班上的导师进入教室,透过红豆泥我看到了这一幕。导师看见我的样子像是吓了一跳,眉尾猛然扬了起来。这也是我透过红豆泥看见的景象。
「咦,滨田?你这个样子很好笑……」
「呃,一点也不好笑……」
尾崎的妹妹和疑似她朋友的女孩子们率先围住我们班导,七嘴八舌向他解释:「那些家伙丢牡丹饼!」「藏本的牡丹饼!」「牡丹饼丢向尾崎!」「牡丹饼砸到藏本!」「牡丹饼击中闲闲学长!」「牡丹饼砸出鼻血!」「鼻血从牡丹饼流出来!」
「等一下,牡丹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闲闲学长又是什么?」导师说道,看来完全没听懂那些解释。
田丸也跑了过来,看着我的脸大呼小叫。
「啊啊,清澄你真是的,怎么把脸上搞得全是红豆泥,没想到你有这么野性的一面……呃!鼻血?你怎么兴奋成这个样子!变态……!」
「少、少啰嗦,快来人带我去保健室!红豆味变成铁锈味,超恶心的!」
在保健室把脸洗干净,把鼻子塞住后,我在病床上休息了一会儿。
牡丹饼引起的鼻血并不严重,洗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流血,实际上没必要用东西塞住。现在用手碰着鼻梁也不觉得痛,说不定其实是鼻腔的黏膜因为寒冬干燥的空气受到损伤,所以那种程度的冲击也能轻易引起鼻血。
午休时间早就结束了,校舍相当安静。从面对操场的窗户,隐约可以听见体育课的叫喊声。
保健室的病床实在太舒服。床单干爽,棉被松软,除了有消毒水的味道这点之外,真是我这辈子躺过最舒服的床。今天比平常早起,可以逃掉无聊的国文课待在这里,或许也算一大乐事。发呆时眼睛自然而然阖了起来,我差点睡着。保健老师将我的休养单送到教职员办公室,现在还没有回来。
(……玻璃不知道怎么样了……)
牡丹饼那场骚动后,玻璃班上的导师终于赶到教室,她疑似因为开会才较晚进入教室。田丸在她进教室时带着我到保健室,所以我不知道班上后来的情形如何。
玻璃有清楚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那些狡猾又幼稚的蠢蛋有没有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尾崎的妹妹还有其他许多目击者在场,我想不需要担心,不过那时候我果然应该留在教室里吧,以脸上戴着沾满红豆泥和鼻血的面具——那副过于冲击性的模样。
我的大脑有一半陷入昏睡状态,另一半则在胡思乱想。
「……学长。」
好像听见了玻璃的声音。我赫然一惊,猛然清醒了过来。
我睁开眼睛,半拉开的白色隔帘对面,玻璃真的在那里看着我。
「那个……鼻血停了吗?」
我连忙拔出随便插在鼻孔里那个逊毙的东西,把它藏在手里。
「早就停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啊,那就好……」
「倒是你的制服不要紧吗?上面沾了很多红豆泥吧?」
「老师一起帮我擦干净,已经没事了。」
嘴里说着没事,但她的表情——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玻璃低着头,蹙起眉。
「……牡丹饼……我一颗都没吃到……」她说得伤心欲绝,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沉痛的表情」。因为她的神色过于阴郁,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用不着那么难过吧?」
她猛地抬起头,从笔挺的上衣袖子里伸出的双手握紧拳头,在胸前小幅度地上下挥动。
「因为那是学长特地做的啊!」
「不对不对,不是我做的。」
「啊!对、对喔……是干洗店婆婆特地做的!」
「确实很遗憾。我有看见盒子被人打翻,如果当时我也在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对不起。」
「……这不是学长的错。」
「是啊。」
我躺在病床上,食指指向天花板。
「是飞碟的错。」
玻璃看着我的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放松全身的力气,轻轻点头,「我本来很期待呢。」她嘀咕的语气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似乎真的觉得很可惜,脸颊稍微鼓了起来。
「婆婆还会再做牡丹饼,我也会再拿来给你。话说回来——」
最让我在意的不是牡丹饼,说得更清楚一些,是和飞碟有关的大小事,其中也包括玻璃的家庭问题。
「这次的事情会通知你的家长吗?」
玻璃用力地摇着头,像在说「没这回事」。
「学长不用联络家里的人吗?你都受伤了。」
「这种程度根本不叫受伤,连导师也说『被牡丹饼砸到流鼻血?』笑得超开心,要是告诉我妈,她肯定会捧腹大笑。」
而且和你一样,我也不想带给她无谓的担心——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玻璃完全没问过我家里的情形,说不定她身上也安装着可以区分同类的天线,隐约察觉我家也是单亲家庭。
不过,这样的寂寞可以成为与玻璃之间的羁绊,我觉得很幸运。我像个笨蛋般乐观地心想。可是我再一次思考了起来。
我们不想让家人担心的心情是一样的,不过我的情况是「不必要的担心」,而玻璃的是「必要的担心」。
正因为懂玻璃的心情,我才想尽可能地努力帮她。如果她全身湿答答地没办法回家,我就帮她把身上的衣服弄干。不过,总不能一直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玻璃的家人也有担心她的权利——真要说起来是义务。有时候也需要搬出大人,以调解孩子世界的纠纷。
「……你还是得把事情说清楚吧。」
「什么事?」
「当然是被欺负的事啊。我知道你不想让爸爸担心,可是等到真的出事就太迟了,最好能让家人和学校互相交流情报。」
玻璃轻声重覆「真的出事」这几个字,像在确认第一次听见的外文发音。然后,她用虚弱的嗓音,悄声继续说:
「讲出来会更严重,绝对会。」
「你的导师认为不说没关系吗?」
「老师想找我爸爸谈,不过我告诉她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想再努力一下。学长也愿意帮我,以后说不定尾崎同学她们也会站在我这一边,状况已经逐渐好转——而老师也接受我的说法。」
「虽然我确实觉得状况好转了一点啦……」
「他们没有揍我,我也没有真的受伤。如果事情可以就此结束,再好不过。」
刹那间,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奇怪?我的脑中浮现问号。
「……那你星期六被关起来的事情是?」
我说着,又觉得不对,让我觉得不对劲的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件事确实让我觉得困扰,不过应该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也会提高警觉。大家一直把我当成细菌,所以没有真的直接对我行使过暴力。他们好像觉得碰到我会弄脏自己,在洗手间时也是用书包推我。」
玻璃澄澈的目光妨碍了我的思考,她眼里摇曳着不安的光芒。望着那双眼睛,我脑中全是眼前的玻璃。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我成了只想知道这些事情的生物。在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此时差点溢出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玻璃,那个……」
「是。」
「……那个……」
我轻易忘了原本要说的话,明明我们的时间有限,明明让沉默填补时间既可惜又浪费。
「……」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让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一分一秒消逝。
「……在所有甜食中,你最喜欢牡丹饼吗?」
为了赋予我们逐渐变得透明的瞬间意义,我硬是组织了言语。不管聊什么都
无所谓,我希望这份透明可以有些意义。
「……嗯……我也不知道。问我是不是最喜欢,其实很难判断,因为所有甜食我新喜欢。」
「你喜欢日式点心胜过西式点心吗?」
「对,我喜欢日式点心。」
「你是红豆派吗?」
「对,我喜欢红豆,也喜欢麻薯。」
「那你一定喜欢大福罗。」
「啊,我喜欢大福,很喜欢。」
话语逐渐填补我和玻璃之间的透明,像拼图碎片一块块拼凑起来。在碎片就要随时间消失时,我们硬是捉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将碎片塞入某个形状的空格里。
「红豆大福和咸大福呢?」
「我都喜欢!」
「红豆面包?」
「喜欢!无条件喜欢!」
「绿豆沙也可以接受吗?不是有一种绿绿的,叫莺馅的东西吗?那种也喜欢吗?」
「喜欢!」
我接着又举了几个玻璃应该会喜欢的食物,想尽可能举出这世上的各种甜食,想两个人这样聊下去,什么话题都好,想和她一起,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想和她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因为这样的理由,我在脑中寻找玻璃可能喜欢的甜食名称。玻璃的答案始终是喜欢。把碎片拼上,一块一块拼上。红豆汤、蜜豆冰、红豆蜜豆冰,再来是鲷鱼烧、铜锣烧,还有……
「那个,学长,那个……我イ……」
「イ?」
细面?不甜。西京烧?不甜。喜、喜……喜鹊,不只不甜还不能吃。
「喜欢……」
开门声响起,老师回到保健室。
「啊!」
玻璃忽然发出奇异的声音,当场激烈地进行下蹲运动,连我都吓了一跳。「怎、怎么了?」老师也惊讶地看着玻璃。玻璃满脸通红,那个样子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不过我忽然灵光一闪。
「我知道了,是『素甘』吗?」
玻璃猛点头,像是用下颚发射机关枪。
「对!素甘!我喜欢!我很喜欢素甘!我超喜欢素甘!」
「倒是你的膝盖,这样会受伤喔。」
玻璃忽然停止动作,顺势说道:「就是这样,我先走了!我、我还要回去上课!」
她旋即转身离开保健室,脚步声密集得彷佛冲刺,在走廊逐渐远去。
「……她做了下蹲动作吧。」
「她是做了没错。」
「话说回来,滨田同学,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你鼻血已经停了,看起来也很有精神。」
「啊,我想再待一下……」
难得有机会,我打算在病床上躺到第五节课结束。但过没多久,一位因为贫血昏倒的女孩子由两个人搀扶着进入保健室。保健室里虽然有两张病床,不过身体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的女孩子痛苦地说「好想吐」。我在一旁实在静不下心,向老师报告一声:「我回教室了。」最后还是离开了保健室。
走廊只听得见上课的声音,我尽可能放慢脚步。国文课还没结束。
玻璃刚才应该也是沿着这条走廊回到教室,我下意识想像起她的身影。摇曳的发丝、裙子的下摆、裤袜与室内鞋,还有玻璃纤瘦的背影。
背影。
「……」
冷空气灌进肺里。
我终于找到刚才觉得不对劲的理由。
『不管手脚还是背上,到处都是瘀青。现在的小孩子下手真是太狠了。』
——干洗店婆婆昨天对母亲这么说。她可能是在玻璃换衣服时看见的。我当然没有打算充耳不闻,那些人有多过分、多无法饶恕、我必须保护玻璃——这些想法在我心中越加坚定。
玻璃却说他们没有对她暴力相向,因为大家都把她当成细菌。
我认为玻璃遭受的就是暴力行为,被扔掷上面写着去死的纸团,被泼水、反锁在洗手间、课桌椅被人踢倒,刚才丢牡丹饼也是,这些全部都是暴力行为。
不过,另一方面,对方确实巧妙避开了会在身体留下伤势的直接攻击。虽然我被牡丹饼砸到流鼻血,但那是因为我为了保护玻璃,往前飞奔,冲进了肯定超出对方意料的极近距离。如果牡丹饼砸在尾崎妹妹和玻璃身上,说不定只会弄脏头发或是制服。不在身体留下证据也许是他们的原则,那种狡猾的手段固然让人作恶,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
(如果那不是霸凌造成的伤痕,会是谁对玻璃——)
黑影往头顶逼近。
脚边任黑暗吞噬。
为了亲眼确认这股可怕的压迫感,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当然,我只看见熟悉的学校天花板,走廊上以等距设置的日光灯,以及绿色的紧急逃生灯号。
不过,那东西真的存在。
(……是飞碟。)
我感受到的气息无比巨大,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涌上心头。霎时,我的双脚动弹不得,脖子变得僵硬、浑身发抖。
我接下来打算做的那件事,稍微露出全貌,又接着消失。
无形的飞碟现在仍在玻璃的天空中,只有影子前来确认我的存在。我答应过她要击落飞碟,在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庞大,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极限,什么都不知道的状况下,说要成为英雄。
玻璃相信我这种人说的话。
玻璃深信我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