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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章

傍晚时,妈妈准备出门。今天她值小夜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可能半夜两点之后才会到家,晚饭帮你准备好了,要记得热来吃。用火小心点,还有用功读书很好,不过一点前要睡觉,可以吗?」

「好好好,开车小心喔。另外明天……」

「我知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出门罗。」

「慢走。」

车子引擎声从家门前的马路逐渐远离。

结业式结束回到家后,我拜托妈妈打了好几通电话到学校,希望她从监护人的立场和玻璃班上的导师商量。不过「她爸爸一定有鬼!」这种话实在不能说,只是想经由大人之口说出令人在意的外婆一事,希望导师好好确认玻璃家里的状况。

只可惜总是时机不对,导师一直不在位子上。说不定她已经离开学校,前往藏本家。虽然妈妈留言请对方回来后和我们联络,不过直到现在都没有接到电话。妈妈说明天会再打。尽管放寒假,学校也不会马上全部停止运作。

一个人待在静怡的房间里,我翻着考古题,内心一直无法冷静。我的眼睛没有追逐书里的文字,只是用指尖弹着厚重的纸本。

早知道结业式一结束就去拦住玻璃的导师,这么一来我就能直接告诉她玻璃家里的状况有多奇怪。不过那时候她好像在开会,并不在教职员办公室。

(要再去一次玻璃家吗?)

但这样可能会撞见玻璃的导师,我不想妨碍玻璃与导师深入沟通的机会。

(可是那个老师不太可靠。)

我试着想像玻璃的父亲与导师正面对决的场面,导师能善加察觉那个父亲奇怪的地方吗?她能像妈妈一样,靠直觉发现真相吗?

我越想越后悔,应该早点告诉那位导师关于玻璃外婆的事,总觉得自己犯下了关键性的错误。我脑中浮现玻璃的背影,娇小的背影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被黑暗吞噬,再也看不见。

忽然一股寒意袭来,令我全身寒毛直竖。从学校回家时感觉到的清晰不祥预感再次涌现,让我恶心想吐。

也许我心里生了病,晚上睡不着,书也读不下去,最近完全没有食欲,从看见玻璃手腕上的指痕后一直是这个样子。

即使我心急如焚,显然也只是空着急。虽然有想救玻璃的伟大决心,到头来却一事无成。不管做什么,心里总想着现在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这种人不该活在这世上。

(……怎么办,必须赶快把玻璃救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一片漆黑,起雾的玻璃窗上映照出我有如活尸的脸庞。我感到厌烦,为了替室内换进新鲜空气而打开窗户。

一开窗,我看见窗外的马路上,有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和某天早上,我以为玻璃在外面而眯起眼睛细看的是同一个地点。

黑影的头很尖,恐怕是将兜帽拉得很低的轮廓。完全看不见那个人的脸,是谁?从这里甚至看不清楚对方是男是女,然而——

「……是玻璃吗?」

我扯开嗓门大喊,对方似乎轻轻点了个头。比起见面的喜悦,更强烈的情感是恐惧。是玻璃——我的身体不自觉开始颤抖。她在那里做什么?她在那里待了多久?在那么阴暗寒冷的地方,她到底在做什么!

「快进来!」

我的身体探出窗户,不由自主地大喊。

「进来屋里!」

「……学长!」

回应我的声音果然是玻璃,只是她的嗓音很沙哑,而且比我还激烈地颤抖。

「我、我会过去的,可以请你先关灯吗!」

「什么?」

「拜托你!」

「……知道了,你快过来!」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我还是按照玻璃的要求把家里的灯全部关掉,打开玄关的门。

门的另一头,从黑暗中出现更加漆黑的影子。

「……对不起,学长明明忙着准备考试……」

影子发出玻璃的声音,伴随牙齿喀哒喀哒打颤的声音。

「你在那里待多久了?」

「没、没多久。那……那个,昨天……那件事,我……真的、真的……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这种事情不重要,快进来屋子里!」

「……有、有件事我一定要告、告诉学长……」

发出玻璃嗓音的影子迟迟不肯从玄关进入屋里,影子杵在原地一再喘着气,这么说:

「危险逼近了。」

「赶快逃走,和伯母一起逃。」

「……逃?」

「突然这样说,你觉得我头脑有毛病也没办法,不过我说的是真的。这里很危险,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什么东西危险?」

「是飞碟。」

「……飞、碟。」

「没错,飞碟准备展开攻击了。」

「……等一下,抱歉,我就直接说了。」

我抛开所有迟疑,终于说出内心一直以来的想法。

「那指的是你爸爸,对吧?」

玻璃没有回应,没有给我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成了一道没入黑暗的黑影,只能从肩膀看得出影子激烈地喘着气。

「危险是什么意思?攻击又是什么样的攻击?」

「是、是什么意思不重要,总之你们赶快逃。请相信我的话,你们在这里很危险,真的很危险。」

「是通知警方比较好的事吗?」

「不能报警!」

玻璃忽然发出有如惨叫的高亢嗓音。

「我只希望你们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之后的事请等逃走后再想。伯母现在在什么地方?」

「工作,早上才会回来。」

「这样啊……待在医院或许比较安全,可以请你告诉她别回家吗?啊,电话……对了,打电话到医院。」

「为什么要说谎?」

「在外面也可以打电话,还是先逃吧。」

「我问你,你和你爸爸为什么要说谎?你知道我妈在市立医院工作吧,外婆住在市立医院这种事一查就知道是骗人的了。」

「这里很危险,快点。」

「还有,昨天那件事跟那种态度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吧?有人指使你那么说吗?是不是你爸爸命令要对我说这种话?为了使担心你的人对你敬而远之。」

「真的很危险,拜托你快逃,别问那么多了,快点。」

「你先回答我!」

「快逃!」

啪!玻璃忽然粗暴地捶向玄关的电灯开关,巨大的声响、粗鲁的动作,还有猛然点亮的灯让我吓了一跳,瞬间闭上眼睛。

然后——

「——啊。」

睁开眼。

「我爸爸很危险。」

我看见了。

「请赶快逃!他的目标是学长和伯母!」

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如此伤痕累累的女孩子。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出伯母在市立医院工作!爸爸发现谎言被拆穿,现在精神非常混乱!他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啊,不过……」

「玻璃。」

「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大概心里也有底了吧……?」

「等一下……」

「不用担心我。」

「……等一下……」

「我自己会想办法。」

「我说等……」

「学长你快逃。」

「拜托你……!我说等一下……」

我伸出手挥落兜帽,想触摸玻璃的脸颊。不过因为内心的恐惧,我在还有数公分之处停了下来。

玻璃用自己的手抓住我停止动作的手,猛力按住她的脸颊,我们有一段时间几乎忘了呼吸。我的手掌碰触到玻璃的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彷佛她已经死亡,也像捧着裸露在外的头盖骨。

我甚至不需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玻璃的几根手指僵直地发抖,从眼睑到脸颊的大半张脸高高肿起,一只眼睛已无法睁开,眼睛底下出现有如黑眼圈的淤血,裂开的嘴唇肿得歪斜,看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脸的形状也好,肌肤的颜色也罢,都和原本的玻璃大不相同,那头长发如今也被一口气剪到耳朵上面,没有剪到的几根长发丝像血管一样在胸前摇晃。不论是鼻子、嘴巴还是耳垂,都留下了擦去而干涸的血迹。

她竟然能拖着这样的身体走那么远的路到这,她身上的衣物只有疑似睡衣的薄长裤,脚被拖鞋包覆,再套上一件兜帽大衣而已。大衣没有扣好,里面只有一件细肩带背心。肌肤看得到的地方全部是割伤、抓伤和淤血,有如色彩鲜艳的花束。蓝色、红色、紫色、黄色、粉红色、橘色,玻璃全身真的就像被色彩丰富的花朵覆盖。

「……没事吧?」

问完后,我马上发现自己真是个大笨蛋。

「怎么可能没事,一定很痛吧。」

玻璃舔着肿起发黑的下唇,我的双手依然按在她脸颊上,她缓缓点了个头。遇上这种情形,她始终没有哭泣,只是用平静得难以置信的眼神直视我。

「如果我能代替你就好了,如果可以由我来承受你的痛苦和讨厌的事情,就算严重好几倍也没问题……但现实没办法实现我的期望。」

「如果变成那样,我会很困扰。」

我往玻璃双眼的最深处望去,一再反覆深呼吸。奇妙的是,玻璃的瞳孔深处似乎也随我的呼吸收缩、扩大,像是用眼睛呼吸。我的思绪全集中在玻璃身上,甚至忘记自己的事情,我将全部心力投注在玻璃身上,没错,现在确实没有时间因为受到打击大叫或是哭喊。

我有必须做的事情。

玻璃的半张脸上浮现微微的笑容,平静地说:

「爸爸说不定想杀了学长和伯母。」

「……虽然我很想说『怎么可能』。」

我心里再也没有动摇,点头回应:「我想也是。」尽管我对玻璃的父亲一无所知,但那家伙都把自己的女儿揍成这个样子,要杀了我和妈妈也大有可能。

「为了不让人起疑,他照常到公司上班,等下班后就打算到学长家。他问了我地址,我撒了谎,编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住址。」

为什么玻璃会说出妈妈的职业,又为什么就算说谎也要捏造一个住址,答案全部留在玻璃身上。

「要是被拆穿是谎言就不妙了啊。」

「没错,而且一定会被拆穿,你们真正的地址总有一天一定会曝光,所以说你们快逃,现在就逃。」

「要是我逃了,你怎么办?」

「我会回家。其实我被关起来了,拜托你别说怎么又来了,这次是从房门外被反锁在房间里。我知道学长昨天来过我家,我从窗户隙缝看见的……我很高兴。谢谢你,我明明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昨天的情景浮现脑海。

「如果我昨天闯进去就好了。」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我想把这句话连同心里淌的血一起吐出来。早知道就闯进去了,破坏大门、打破窗户,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时间无法倒流,为什么我没有及时赶上,为什么我没有在玻璃遇上这种事情前赶快救她出来?

「不行,你没有进来是正确的选择。那时候爸爸在家里,因为我一直不说出地址,爸爸不惜装病向公司请假,千方百计要从我这里套出学长的情报。所以幸好你没进来,爸爸他……我答应要和学长断绝关系,看见你来家里让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我接着会直接回家,假装自己没出过门。」

我没有回答玻璃发表的看法,只是竭力保持冷静。

「可是你怎么离开家到这里来的?」

「我从窗户跳到外面的大树上。」

「原来你能自己逃出来啊。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所以你是跑来救我和妈妈的吗?」

「对。」

「这样啊——」

我假装大动作点头,用肩膀迅速拭去忽然超越忍耐极限而流出的泪水。现在不是我哭泣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硬是扭曲着脸摆出笑容。

「——真厉害!你超强的嘛!」

我包覆玻璃脸颊的手,轻轻地、温柔地触碰她。

「……嘿嘿嘿……」

尽管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玻璃的双眼仍开心地闪闪发亮,任我捧着她的双颊。

「谢谢你来救我,真的很谢谢你。」

「别这么说……和之前学长帮助过我的那些事比起来,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学长快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我觉得啊,不能让你就这么回到家里。」

玻璃肿胀的眼睑底下,双眼赫然停止转动。

「我不能放你回家。」

她虽然没有发出惊呼声,沾有血迹的双唇却在颤抖。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不能再和我家扯上关系,学长还有大好未来。」

「接下来由我来保护你。」

「我知道学长同情我,可是……」

「这不是同情。」

「看见我以这么凄惨的模样出现,我也不可能说出『不需要同情我』这种话,可是……」

「我只是很珍惜你。」

「……学长太温柔了,所以没办法对『可怜』的我弃之不顾……不过请不要再管我了,拜托你。」

「要是抛下你不管,我到哪里都是地狱,活着也没有意义。」

玻璃想往后退开,但我始终没有放开她的脸。我小心地以不令她疼痛的力道,有力地捧住她的脸颊。

「玻璃很漂亮。」

尽管说法笨拙,却是我的真心话。起先我觉得她的名字好听,后来我很快察觉她的心灵也一样美丽,之后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和姿态都很美,所有关于玻璃的事物我都觉得漂亮,现在我只想一直看着玻璃,看见她幸福的笑容。

「……没这回事,学长只是同情我这个可怜的人。因为你看,你看看我这副德性,我如此肮脏。」

「很漂亮。」

「你、你眼睛没瞎吧……?我都变成这副模样。我撑不下去了,我忍耐不了了,我已经死了……」

「你没死。绝对。」

我喘不过气似地找寻话语。玻璃很美,玻璃没死,现在的玻璃简直像——

「你就像花束一样。」

我脸上挂着笑容吗?希望我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希望我和玻璃相遇的喜悦有确实传达到她心里。

「……什么?」

「从刚才我就觉得你好像穿着小花洋装,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也是。」指尖碰触着她的脸颊,碰触着眼睑,碰触着嘴唇,碰触着脖子,碰触着锁骨,动作尽可能轻柔,注意着不要弄痛她。

「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再看见这么美丽的事物,真要说起来,看不见也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只要有你就好了。遇见你是我人生中不可能遇到、超乎想像、超级、级超、超级幸福的大奇迹。」

「……花吗?奇迹?」

我点头。

「最大的奇迹!」

「我吗?」

「没错。」

「……这样可以吗……?」

「不是你不行。」

盛放的花海里,我要玻璃在我世界的中心闪亮灿烂,全身沐浴在炫目的光里,闪烁最耀眼的光芒。

「所以说,你听好了。」

我在玻璃面前竖起食指,笔直指向天空。等着瞧吧,万恶的仇敌,这是我们下的战帖。

「我们要击落飞碟,而且现在就动手,要彻底摧毁飞碟,我们是英雄。」

「……我也是吗?」

「当然。」

「……我、我办得到吗……?我这么没用。」

「你早就是了。」

「……学长相信我也有战斗的力量吗?」

「当然,我当然相信。我们不能放过邪恶的敌人,我为了你战斗,你也为了我而战,而且我们绝对……你知道要接什么话吧。」

「……我们英雄——」

玻璃也和我一样,将手指指向天空。

「不……不会输!绝对不会输!」

原本尽力保持冷静的玻璃忽然跌坐在地,她蹲在玄关,哭得像破空而落的雨。我支起她的身体,绕过她的膝盖,紧紧环抱着她,温热的液体马上濡湿了肩膀。玻璃哭着嘴里拼命反覆:「外婆她、外婆她……」我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免得漏掉任何一句话。

玻璃的父亲说外婆入院了,他必须撒这样的谎。

然后这个谎言被拆穿,他必须杀了察觉事实真相的我和妈妈。

换句话说「外婆现在住院中」这个谎言,是玻璃父亲的「弱点」,其中隐藏着不能揭穿的真相。

我们必须取得揭发这个弱点的证据,这将是我们击落飞碟的武器。

受伤的玻璃如果直接去警局表示自己「被父亲家暴」,警察应该会逮捕她的父亲,不过这种做法行不通。我有如此认为的理由。

没有拖拖拉拉的时间了,听完玻璃的解释后,我马上思考对策。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下午五点,玻璃的父亲总是会在七点前离开公司,等他直接前往玻璃说的住址,就会发现她说谎吧。因愤怒而发狂的飞碟会往哪里、进行什么破坏,目前难以预测。

不能逃走,不能疏忽大意。

在玻璃的谎言曝光之前,就是我们仅剩的时间。

联络后不到二十分钟,田丸出现在我家门口。

「冷死了!啊,可恶,鼻水停不下来!」

他戴着自行涂装成金属蓝的安全帽,戴着手套的手按着红通通的鼻子,发出用力吸鼻子的声响。

「抱歉!突然要你赶来,你帮了我大忙。」

「反正刚好可以转换一下心情。倒是为什么你急着要这个东西?寒冬的晚上拿泳圈到底要做什么?搞不懂你在玩什么把戏。」

「你没忘了把打气筒一起带过来吧?」

「当然,我放在一起了。等一下,我先解开绳子。」

田丸把小摩托车支撑架往前踢,下了车,再将绑在置物架上的纸箱递到我手中。

我拜托他搬来的东西是塑胶制的船型泳圈。去年夏天,我和田丸到海边玩的时候各出一半的钱,买了这个泳圈。咸咸的海水将大浪打在我们身上,引起我们一阵爆笑的那个暑假和炽热的阳光,如今遥远得宛如前世。

我和玻璃需要漂浮在水面上且能乘坐的东西。

我马上记起放在田丸家的泳圈,只是搭电车过去的话,来回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再三烦恼过后,我带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打电话过去,「泳圈还在你家对吧?我现在需要那个东西。」向田丸提出要求。

「啊?为什么?」田丸虽然固执地询问理由,最后还是骑着摩托车把东西送来我家。刚好田丸的哥哥开车出门,「我正好可以趁这机会偷骑哥哥的本田猴,偶尔不骑都忘记要怎么骑了。」他这么说,真的骑了车过来。(编注:HONDA的经典款摩托车,由于骑乘的姿势像马戏团猴子而得名。)

「果然还是得赶快考到汽车驾照,猴子是很有趣,可是真的太冷了。」

「看来你一考完试就会到驾训班报到吧。」

「是啊。我先回去罗,万一被哥哥发现我偷骑他的车,不杀了我才怪。」

「路上小心,别摔车啊。」

「我的技术没那么逊。不过说真的,你拿泳圈到底要做什么?」

「下次再跟你解释,抱歉,我现在没什么时间。」

「……难不成和藏本有关吗?」

玻璃现在在我的房间里等,说不定正从窗户看着我们。

「不是。」

「如果是的话,我会很后悔帮了你这件事。你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了。」

「真的不是啦。」

「我是认真的,藏本玻璃这个女孩子一点也不普通。一开始我也觉得她被欺负很可怜,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问题不只是霸凌。那家伙隐瞒许多事,要是随便和她扯上关系而被卷入,让你做出脱序的举动,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放心吧,和她没有关系。」

「真的吗?我可以相信你吗?我们是朋友吧?你不可能骗我吧?对吧?」

「对。」

田丸没有发动引擎,双眼直盯着点头的我。他抬起下颚,露出望向远方的目光,安全帽底下蹙紧了眉头。说不定他发现我说谎了。

「清澄。」

「真的不要紧,用不着担心。」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在划开两个世界的界线上,你现在还有办法回来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藏本,你懂吗?你有想清楚再做出选择吗?选有我在的这个世界吧,你不在的话,我会很无聊。」

「田丸。」

「什么事。」

「谢谢。」

「……什么?」

「我很高兴你愿意当我的朋友,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谢谢。」

「你、你喝醉了吗?」

「我没喝。」

「……你累了吗?」

「也许吧。不过我是说真的,还有,对不起。」

「喂,清澄同学……你到底怎么了?」

「下次见面时,我应该有很多事可以和你分享。」

「下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明天也可以。」

「那就明天吧,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路上小心!」

明天见,明天能见面就好了,我以这样的心情向他露出微笑。

我用力向朋友大动作挥手,本田猴的尾灯逐渐远去,如血滴的红色灯光很快消失了踪影。

我抱着纸箱折回家里,玻璃身上穿着我的运动服,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看起来很冷的头顶也戴上一顶厚毛线帽。等事情结束后一定要把这些衣物脱掉,藏到某个地方,玻璃大大点头赞同我的话。

我们一起从玄关冲了出去。

我连摩托车的驾照都没有,只能让玻璃拿着东西,骑着脚踏车载她一起往那片黑暗的树林前进。我吐着乳白色的气息,奋力踩着脚踏车踏板。每次只要轮胎因崎岖路面跳起,玻璃就会紧紧抓住我的身体。

「别把东西弄掉了!」

「嗯!」

——玻璃的外婆。

玻璃刚升上国中的某天,她从学校回到家时,外婆已经『安静』了,被塞在行李箱里。

玻璃的父亲说,外婆在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不过他不想让她在形式上正式宣告死亡。我想要年金,也不想举办葬礼,所以就丢到沼泽里吧,他这么说。

玻璃被迫帮忙。

她和父亲一起将行李箱搬到沼泽边,父亲缓慢步入还很冰冷的沼泽里,把行李箱沉到靠近沼泽中央那块突起的岩石底下,玻璃目睹全部的过程。走回岸边时,父亲的脚陷在沼泽的泥巴里,差点溺水,还是玻璃拼了命拉住父亲的手,把他救了回来。不久前母亲才离开家里,万一连父亲都死了,自己在这世上就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时候她似乎是这么想的。

「这下我们就是共犯了。」

得救的父亲看向玻璃,笑着说。

不管是在此之前或之后,父亲都经常对她行使暴力。不开心的时候打,开心的时候也打。他用这样的方式,试图掌控这世界触目所及的所有事物。他为所欲为,要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屈服在他脚下,这就是那个男人的生存方式。

我害怕孤独,玻璃说。虽然也怕万一被警察发现,身为共犯的自己会遭到逮捕,不过最怕的还是孤独。

我告诉玻璃,孤独有时也不坏。

尽管当下痛苦难受,经过一段时间总会成为宝物,变形成美丽的事物,回到自己手中。

玻璃相信我的话,她相信我,下定决心前往那座沼泽,所以我们需要这艘小船。

玻璃父亲的行为明显是犯罪,因此我要举发他,将他治罪。这就是我们想揭示的正义,也是对飞碟唯一的反击手段。

听完她所述的往事,其实我们也可以选择马上报警,不需要两个人大费周章找出外婆的遗体,报警的效率想必也更高。

只是这么一来,玻璃的父亲会发现她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也没有让玻璃向警方主动表明遭到父亲施暴。

玻璃的父亲会遭到逮捕、起诉、接受审判、确定刑期、服刑几年后又回到社会——最让我害怕的就是后面的发展。虽然不晓得刑期会判多长,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可能永远被关在牢里。父女的关系改变不了,说不定连玻璃将来住的地方也不了他。

为了不让他把复仇的矛头指向玻璃,必须编造出这样的桥段——「玻璃也不想看见父亲遭到逮捕,但事发突然她也无力阻止」,所以需要制造出「滨田清澄碰巧发现尸体」的情形。故事情节假设是这样——

单恋藏本玻璃的滨田清澄被清楚明白甩了之后还是死缠烂打,今天晚上也在藏本家附近徘徊,结果在沼泽里发现「某个东西」——什么东西都行,像是某种碎片或垃圾,总之他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漂浮在沼泽中。他纳闷着那是什么,心想如果是那个女孩子的内衣就太幸运了,所以他特地在沼泽上划着小船,打算捡起那个东西。

然后,他碰巧发现尸体,吓得赶紧通报警察。

故事就是这样的发展。

「学长!」

在我卯足全力踩着脚踏车时,背后的玻璃说。

「孤独终结后,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好!」

虽然今后你的眼睛将熟悉光亮,看见我之后不晓得会有什么想法。为了现在的玻璃,我还是点了头。为了这一瞬间,在背后呼吸的玻璃。

「我们会在一起!我会陪在你身边!」

「太好了!我想和学长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和学长在一起是我最欢乐、最幸福的时候!我要问学长一个问题!」

「太突然了吧!」

「英雄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

「你是指成分吗?蛋白质!」

「错!正确答案是氧气!学长对我来说就是清澈的空气!我只想待在学长身边!无论痛苦或哀伤,我都能排解!死掉的细胞也会忽然精神饱满地重新活过来!不管多少次,我都能像这样重生!」

「那么我们就是永动机!只要你幸福,就能提供我生存的能量!」

「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

「即使这个世界灭亡!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毁灭、再一起重生!就算到地狱的尽头我也会跟着你!」

「可、可以的话,我们的目标还是上天堂吧!」

玻璃抱着纸箱,把脸抵在我背上,发出爽朗的笑声。风想必吹得她很冷,全身的伤也必定很痛,不过玻璃还是提起精神把活力分给了我,给我温暖的力量。

我得到玻璃分给我的力量,埋头在冷清的路上前进。彷佛即将冻结的黑暗前方,必定有耀眼的未来。我这么相信。玻璃不能没有未来,就算那对我来说意味着孤独也无所谓,完全无所谓。玻璃的世界花瓣飞舞,今后也必须持续让耀眼的光芒映照她,玻璃的未来只能充满光明。

为此,即使要闯进黑影里,我也义无反顾。

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树林里有个沼泽,不过就连小孩子也不会特地跑到那里,我也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如果要在有螯虾和小鱼的水边玩耍,还有许多更适合的地点。没有经过整理的树林缺乏日照,尽是一片阴暗,没有值得捕捉的昆虫,也没有色情杂志掉在地上,除了藏起尸体之外,我想不到这里还有什么其他用途。

原本我打算沿着荒芜的小路,看脚踏车能骑多远就骑多远,可惜在路上辗到石头,前轮爆胎,不得已只好开灯牵着脚避车,两人用跑的前往沼泽。

接着我们走出苍郁的树林,然而在开阔的夜空里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辰。漆黑的云朵在天际蔓延,遮住所有应该投向我们的光。

我虽然从家里带了两支手电筒——

「不行,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楚,帮我好好照着前面喔。」

「嗯。」

灯光的范围实在太小,我把手电筒交给玻璃,在微弱的光线中摊开散发一股臭味的银色泳圈,踩着打气筒帮泳圈灌气。

我们被幽暗的树林围绕四周,沼泽一片寂静。

夏天至少会有青蛙,现在却完全没有生物的气息,真的没有,连一只昆虫也找不到。

立起支撑架的脚踏车用灯光照亮漆黑的水面,风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沼泽上完全没有一丝涟漪,只呈现黏稠又浓厚的阴暗。有几处闪耀着七彩的虹光,上面似乎张了一层肮脏的油膜,到处都有一束又一束枯萎的褐色杂草从水面窜出。

「水深大概多少?」

「很浅,大概一公尺。」

「就在那块岩石底下吗?」

「底部是泥巴,请小心点,一不注意就可能被绊住脚。」

「像那个家伙一样吗?」

「没错。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成功拉住他……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过去已经无法改变。」

玻璃的嗓音不再颤抖,听起来甚至有些无所畏惧。

「我真的很久没有到这里来,因为我怕得不敢接近这个地方。不过那块岩石有这么近吗?这座沼泽好像变小了一点。」

「今年雨量不多,稍微干涸了也不奇怪。」

时间紧急,泳圈还没充饱,不过我判断这样就够了。我尽可能捡来长又坚固的树枝,让泳圈浮在沼泽上。泳圈软绵绵的,似乎不怎么牢固,不过要支撑我的体重应该不成问题。

「玻璃,灯光就拜托你了,让手电筒对着我。」

「我也要去。」

「不行不行,泳圈要是沉下去就惨了。行李箱对吧?我会找到它,然后捞起来,想办法拖回这里。」

我只能任鞋子被沼泽浸透,用膝盖让半个身体乘在泳圈上,另一只脚用力蹬了几次岸边的泥巴,泳圈缓慢开始前进。

树枝撑着沼泽底部,我前往目标的岩石。这么说来,这个泳圈附有船桨,我忘了这点,而田丸也忘了。如果有船桨就方便多了,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没错,过去无法改变,只能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前进。

我转头看去,玻璃从岸边照过来的光线范围越来越小,我手上也有一支手电筒,不过照向水面,只看到一片白色的混浊。因为是冬天,有如水沟的臭味也很惊人。事实上,有一具死尸溶解在里面。因为是玻璃的外婆,我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其实我真的觉得很恶心。

寒冷、紧张再加上恶心,令我身体不停发抖。我接近岩石,再一次看向玻璃的方向。玻璃让灯光上下移动,代表点头的意思。现在离岸边距离不到二十公尺,我却完全看不见玻璃的脸。

「……拜托快出来啊……」

我用树枝查探岩石周围的沼泽底部,一次又一次稍微移动位置。玻璃的外婆,很抱歉觉得你很恶心。

「快出来帮助玻璃……」

不管是以什么样貌出现都无所谓,我不会吓到,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玻璃。

只是我在泥巴里找了很久都一无所获。如果是白天天色还明亮的时候说不定比较容易找到,在这片昏暗中,只能仰赖树枝的触感。时间流逝,当不安开始涌现时,树枝前端终于撞击到坚硬的触感,我摸索之后,发现那确实是个庞大的四方形物体。

「……是这个吗……?」

沼泽深度和玻璃说的一样,顶多只有一公尺深。我本来打算用树枝前端勾出疑似行李箱的物体,让那东西浮上水面,再用手拉起来。然而,泥巴被树枝搅拌过后,像一阵烟雾卷了起来,害我迟迟没办法拉出它。我内心着急不已,用手电筒往水里一照,这才惊觉一件事。

那个物体确实是行李箱,只是这四年里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行李箱向下打开。我以为白骨状态的尸体会被塞在行李箱里,但现在尸体说不定已经埋在沼泽的泥中,不知道沉到哪里去。骗人的吧,我忍不住想这么大叫。怎么办?水里有什么线索吗?我打算看向更深的地方。

「……唔!哇啊!」

泳圈大幅倾斜。我直接摔进水里,当我看见迫近的水面时,脑海中只有「死定了、我这下死定了」的念头。

沼泽却奇妙地没发出一点声音,吞没我的水滑得像黏液。水温温的,令人作呕,感觉沼泽甚至比空气更温暖。

「……唔啊,啊啊、啊……!」

我马上抓紧泳圈抬起头,一边咳嗽一边站稳脚。水深只到胸口附近,岸边的玻璃发出惨叫,也可以看见她步履蹒跚地往这里走过来。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别过来!我没事!」

我连忙阻止她。她明明伤得这么严重还如此莽撞。而且要是玻璃进入沼泽这件事曝光,整个故事情节就瓦解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豁出去。衣服湿了还是哪里湿了都无所谓,就算只有空行李箱我也要拉上来,说不定这样也足以成为某种证据。

我以脚蹬着泥巴,试图让行李箱稍微浮起来。

「……!」

我的身体忽然又往更深的地方陷下。

脚底疑似被沼泽底部的泥巴缠住,我整个人被拉回温水里,手电筒不知掉落到何处,我拼命想站直,脚却只往更深的地方陷进去,而且不管双手怎么拍打,身体就是浮不起来,一再往下深陷。我死命挣扎,却没抓到任何东西,只拍起一堆泥巴。

在缓慢下沉的手电筒灯光里,我忽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蓝色。

黑暗中,只有强烈的一点蓝光,如星光不停闪烁。

在这里!那东西发着光彷佛这么大喊,在水中开始缓慢上升,悄无声息地在我眼前撕裂头顶的黑暗。

在溺水的状态中,我像求救一般,几乎无意识地把手伸了出去。这时,一只脚正好踩到一个硬物,于是我奋力一踹。世界忽然反转,被不断往下扯的身体一口气向上浮起。

「……咳!唔……咳咳咳!」

脸终于浮出水面,我用力咳嗽,吐出喝下去的水。我抓住泳圈,调整呼吸,气管一抽一抽地发出怪声,不过姑且算是呼吸无碍。

「学长!学长!学长!」

玻璃不停大喊,我挥了挥手,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总之,为了不让玻璃进入沼泽,我必须折回岸边,更何况我的体力也耗光了。

我咳嗽、呕吐、发抖,同时努力把空行李箱拖上泳圈。这一看,行李箱不只是空的,连组装本体的螺丝都掉了,我只拉起行李箱的上盖。希望只有这个盖子也能成为证据——我如此祈祷。所幸泳圈里面还有几根树枝,于是我用树枝顶着沼泽底部,终于回到岸边。

和去程相比,回程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玻璃赤脚穿着拖鞋走进水里,水淹到她的膝盖附近,她帮我把泳圈拉回岸边。我因为刺骨的寒意及疲劳困顿,已经没办法叫她不要过来。

「……对不起……我、我只找到……这个……」

在脚踏车的灯光里,我为没有找到玻璃的外婆向她道歉。玻璃大概很受打击,不发一语地看着我带回来的一部分行李箱。

「真的很对不起……这个没什么帮助吧……」

「学长。」

我从没见过玻璃这样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露出的表情又像是震惊,又像被抽去所有力量。

「不是这个……」

「……什么?」

「不是这个,这不是爸爸的行李箱。」

也就是说——我不禁头晕目眩。

也就是说,我捡了毫不相干的垃圾回来吗?徒劳的无力感让我精疲力尽,满身泥巴地直接倒在地上。骗人,怎么会有这种事。

可是玻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像念咒文般反覆这么说,模样十分古怪。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她不断摇头,肿胀的双唇不停发抖。

「……玻璃?怎么了?」

「这个不是那时的行李箱,这是妈妈的行李箱。妈妈离家出走的时候带着这个行李箱。我一直……这么以为……学长,那是……那个!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她忽然扑上来,吓了我一跳。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右手握着一把泥土,我以为是刚才从脸和头发上拨下的泥土,但泥土中有个东西在发光,那是我溺水时在水里发现的那道蓝光。

当时我心里满是痛苦与恐惧,根本没想到自己抓住了那个东西。不过它现在确实在我手里,静静散发强烈的光芒。

玻璃抓起那个东西,对着脚踏车的灯光,手指颤抖得十分剧烈。

然后,她这么说:

「这是妈妈的耳环。」

我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也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那个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不过,玻璃似乎理解了一切。

「……妈妈被杀了……」

她瘫坐在地,仰望夜空,像是为了在天空找到什么,也像是确实看见了什么,她始终睁大着双眼。

宛如从地面生长出这种外型的植物,玻璃一动也不动地仰望天空。

我们狂奔着,像在树林里玩捉迷藏。

泳圈、脚踏车和行李箱的盖子全部被我们丢在原地,我拿起仅剩的那支手电筒,玻璃紧握着耳环,我们朝藏本家奔跑。现在时间还不到七点,她的父亲理应还没到家。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公共电话,想要报警就只能从家里拨打电话。现在没有时间思考报仇,只有我和玻璃两个人的力量,这个武器实在过于沉重,我们的故事情节也出现了破绽,现在只能将事情告诉警察。

那个沼泽里面有两具遗体。

玻璃的外婆和妈妈。

母女两人安静地在黑暗里变得冰冷,等待有人发现并把她们打捞上岸。她们维持为时已晚的姿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两个人都是他杀的吗——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不过玻璃肯定也在想同样的事。两人跟玻璃一样被暴力相向,然后死了,被丢弃。玻璃说不定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玻璃犹如在暗夜奔跑的野兽,全力狂奔,用力闭紧双唇。她的双眼受强烈的确信指引,不见一点动摇。她只是笔直前进,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

我们冲到她家的玄关前,但是——

「啊!」

她忽然看着我,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学长,怎么办!没有钥匙!我忘记带钥匙出来了!」

「没办法进家门吗?」

「这样要怎么打电话!」

「只能到别人家借了!走吧!」

「嗯!」

我转过身,回想来到这里的冷清道路上有哪几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向他们借电话这个办法。在我们改变方向,打算再次开始奔跑的瞬间,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玻璃的脸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什么东西来了。反应快了思考一步,我飞扑到玻璃前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

「唔啊!」

——这是什么声音,玻璃吗?接着传来「叩!」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这瞬间被激烈地摇晃。产一种飘浮感和……这是什么感觉?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我想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往地面跪下,接着直接倒在地上。有如爆炸冲击的震动从头部往手脚蔓延,我惊觉发出声音的人居然是自己。

我的脸刹那发烫,鲜红的血液流到嘴里。「不要再闹了。」我会知道这是挨揍的冲击,是因为倾斜的视野里瞥见玻璃的父亲。他的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杆,像是很伤脑筋地歪头看着我。

在我视线的一角,我看见张开嘴巴的玻璃像翻滚了一圈般翻动大衣,不晓得她是想跑、想跳,还是想做出什么动作。那副模样看起来有如奇妙的连环画。她屈膝又转瞬伸直,背上的兜帽飞了起来,双臂犹如翅膀向外敞开——场景缓慢地在我眼前闪烁。

快逃,我甚至说不出这句话。

玻璃的父亲做出有如练习挥杆的动作,用揍倒我的高尔夫球杆把玻璃的头打飞了出去。

鲜血四溅,玻璃轻易地被打飞到一旁,落在地上。她没有吭声,倒地后再也没有动静。

玻璃的父亲取出钥匙打开门,像丢东西一样把玻璃抛进玄关。接着像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往我的头部挥出一记重击,我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像要掉出来。因为地面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因此我知道他也把我拖进了家里。

玻璃的父亲默默展开行动,他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好几箱汽油桶摆在地上,确认窗户是否都关好。

我的手脚也许被他绑住,完全动不了,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侧躺的脸上流出滚烫的鲜血,视野渐渐变得黯淡。

我发不出声音。刚才忽然一阵恶心,可是连想咳出异物感都无能为力,令我差点窒息。在喉咙深处,呕吐物如今仍像搭着电梯一样缓慢升降。

眼前忽明忽暗,在黑与白的明灭中,我倒在地上。

「要点火吗?」

只有耳朵清楚地听见声音。

「咦?你还活着。」

「爸爸?你要放火吗?」

玻璃在某个地方,不晓得她怎么了。父女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犹如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你还能动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动不了,你问这是什么问题,这全是因为你刚才那么用力打我,那时候不论我的脑浆还是神经,都变得好奇怪。你害我完全动不了了。」

「可是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嘛。」

「我只发得出声音一动也不动了。所以拜托别再打我,不要再动手了。」

「那就不打你了」

「爸爸,你要放火吗?」

「没错。」

「你要烧了这个家吗?这个家会烧光喔?」

「这也没办法。本来我准备要烧掉这家伙的家,结果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看了地图之后……说到这个,玻璃。」

「什么事?」

「你这家伙,那里根本没有那个门牌号码,你居然敢骗我。至少在死掉这天要当个乖孩子吧,你就是这样才会死得那么难看,真是个笨蛋。而且你假装不在家的技巧也太糟糕了,你的导师今天跑到公司,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你们家看起来不太对劲』,所以我才会提早下班。反正我已经准备要辞掉那份工作了……」

「……」

「欸,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

「已经死了吗?到死了还这么任性啊?真受不了,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啊。」

我可以看见穿着袜子的脚趾头。

玻璃的父亲拿着汽油桶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到处泼洒液体,然后在我眼前蹲了下来。他同样把液体泼在我身上,双手合掌,忽然以奇异的表情低喃:

「拜托别变成鬼回来找我……反正你根本不懂为人父亲的心情。别怨恨我,你什么都不了解,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别人的父亲,就要这样死了……」

他彷佛自圆其说般地说完后,站了起来,又把空的汽油桶搬到某处。

痛苦和恐惧变得遥远,若事情在这里结束,神明会可怜我们吗?我沉入静谧而深远的意识深处。

(……玻璃。)

我试图转动眼珠。我在找什么?到底在找什么?

我想把像是被贴在地板上的手举起来动作。可是这只手该做什么?

要拿什么东西吗?

要把什么人拉起来吗?

要把什么人带走吗?

要把什么东西击落吗?

(啊……对了,没错,我要成为英雄。那个动作要怎么做?玻璃,像这个样子……)

变——

「……」

身!

「……」

我往上指的一根手指头倾斜着,无力地发抖。是这样的动作吗?这么做就可以了吗?

玻璃?

「啊,动了吗?你刚才动了吧!我就叫你们别玩了。」

那双穿着袜子的脚又踩着地板折返,脸凑得离我极近。他一再摇头,像在确认什么。

在他背后,我终于看见了。

玻璃仰躺在墙边,像个被丢弃的人偶,只有脸瘫软地转向这里。

她看起来就像死了。

不过我知道,我知道玻璃没有死。玻璃会一再复活,只要有氧气,不管几次,她都会重新活过来。

接着,玻璃如同我相信的那样,缓慢地举起一只手。她睁开眼晴看着我,无声地将食指往上举。她回应了我的询问,像在向我示范。

——对,就是这个动作喔,学长。

鲜血不停流着,从我的身体喷溅出来。像是以这些血液交换,玻璃的思绪强烈地流进我脑海。这就是我们变身的方式。

对吧,学长。

就这么做。

等着瞧——铿,坚硬的声响响起,闪着蓝光的石头滚到地上,那是玻璃忽然抛出的东西。玻璃的父亲像被滚到脚边的东西吓了一跳,视线投向下方。

「什么?」

也许是为了寻找不知道滚到哪的耳环,玻璃的父亲蹲了下来,把脸贴到地面。他的手一离开高尔夫球杆,玻璃立刻跳了起来。

她戴着鲜红的面具,一张流着血的鲜红面具,藏起女孩受伤的脸庞,玻璃光脚蹬着地板。比她打算起身的父亲早一步抓到高尔夫球杆。

她用力挥动球杆,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往下挥杆,击落飞碟。对方嘴里大叫着什么倒下去,她还是不停挥杆、不停挥杆。他闪躲,她就打向太阳穴,他逃跑,她就打向后脑勺,等他无法动弹,她就打向他的脑门。如果是天真的我,或许早已停手,让对方能乘隙反击,不过玻璃始终没有停止攻击。在将对方破坏殆尽前,她的战争不会结束。

空中降下鲜红色的大雨。

雨势相当强劲的滂沱大雨。不管是从喷着火坠落的飞碟,还是从英雄的面具上,都持续降下滚烫的红雨。我想成为玻璃的伞,我曾经这么想。玻璃说自己不需要伞,就算被大雨淋湿,她也有必须做的事情。玻璃保护了我。

为了保护我,她任红雨打在自己身上。

飞碟坠落的天空裂开,天球破了一个巨大伤口。红雨也从那里落下,我的身体被鲜红浸染。雨落在大地,流入河里、流入土里、流入大海里,让万物都变成混浊的红色。英雄也染上了红色。

接着,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离我远去。

「学长。」

我听见了声音,似乎是玻璃在找寻我的频道。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素甘,因为味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喜欢的是学长,学长喜欢什么?你总是关心我,我却完全不知道学长喜欢什么。请告诉我,学长,你喜欢什么东西?」

黑暗把我拖了进去,我指向玻璃。手不听使唤,不过我确实是想这么做。玻璃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努力竖起耳朵。她在说什么?她说了什么话?我想再多听一会儿。我想永远听下去。

「……长,真……谢。」

「……所以……再……」

「……欢。」

醒来后,我躺在病床上,纳闷着自己为什么躺在保健室里。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知道。

眼睛转动着,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场所。这个景色是医院吗?为什么我会在医院?当我思考起这个问题时,真实感忽然坠落下来似地恢复,我甚至连那场雨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

凄厉的呻吟声响起,我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剧烈痛楚从脑袋中窜起。脑中不停有白光闪烁旋转,我不明白为什么痛成这样还不会死。这种事情是真的吗?就算身体毁坏得这么严重,人类还是不会死吗?有必要这么拼命地活下去吗?

清——澄——!呼唤着我的声音很接近。

「加油!大家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喔!」

即使戴着口罩我也听得出来,是妈妈。

她彷佛笼罩我般,从正上方看着我,她提高嗓门对我说话。如果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如果没有抓紧意识,那股疼痛甚至会让我忘记自己是谁。

「大家都在这里!都在这里!清澄!」

(大家是指谁?玻璃呢?玻璃在什么地方?)

身体痛得令我弹了起来,脑袋又开始无法思考。

我想大叫玻璃的名字,不过脑浆受到收缩般的疼痛侵袭,同时,我的思考阻止了喉咙的动作。

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了,这么做是为了她的未来着想。等这件事情解决后,她将重生为一个全新的人。换新的名字,抛弃与过去相关的一切,过着与过往的人生毫无关系的生活,从各种痛苦中解放,以全新面貌活下去。

那个女孩死了,已经不能呼唤她的名字,不能寻找她的下落。

被红雨弄脏的英雄,只能陷入深深的沉睡,我得假装不知道,装作忘记所有事情。

我必须抛下那名女孩。

我想把我的一切给她,这一点千真万确,把所有事物,连自己的未来也全部给玻璃。即使我一无所有也无所谓,全部都给玻璃。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我愿意接受孤独。英雄和击落的飞碟一同丧命,再也不会与她见面,这样就行了。

全新的你。

请从远离这里的地方仰望天空,我相信你头上一定会闪耀着光芒。希望明天会有好事发生在你身上,希望未来也会有许多好事发生。

(谢谢。再见。)

——英雄是为了什么存在?又是为了什么死去?被创造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像这样被人遗忘吗?如果是这样,我——

原本应该接续下去的话语被大雨弄脏。

「清澄!爸爸也在赶过来的路上!我一联络,他就说会马上赶过来!为了见你,他已经搭上新干线了!」

我反覆呼吸,抓紧了妈妈的声音。

爸爸真的来了。

在我住院的这段期间,他每天都来病房探望我。

父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离婚,爸爸组成新的家庭,在我和妈妈心中都当这个人死了。

不过听见我出事,又和「那起」女高中生杀父事件有关,他马上赶了过来。我的血型特殊,爸爸是少数几个可以输血给我的人。

我很担心你,爸爸哭着说。我一直想见你,他还这么说。他抱着我向我道歉,我回他一个拥抱,妈妈看见这一幕也哭了出来。重新找回家人的羁绊,或许我该为此感到开心。

我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警察,他们也反覆问我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在那里?是谁让你受伤的?为什么你会去那个沼泽?为什么你和A子在一起?

「况且你们年级不同,为什么你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因为我喜欢她,我照实回答。

沼泽里捞出两具白骨,很快地,遭到杀害的父亲不只是单纯的被害者,这个真相也曝露在阳光底下。媒体大幅报导这起事件,妈妈他们似乎尽可能不让我看见有关的新闻,即使这样还是没办法彻底阻绝相关消息。

我出院的时间赶上了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没有在校生在场,出席的只有毕业生和毕业生家长,学校方面或许是害怕媒体跑来大做文章。

无人对外界说三道四并不一定是值得赞扬的行为,大家只是害怕变成「欺压霸凌A子的学生」罢了。一年A班的导师生了场大病,有人谣传她不会再来学校了。不过她还是出席了毕业典礼,为接过毕业证书的我鼓掌。

即使会被说愚蠢,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仍跑到一年级的鞋柜前偷看。鞋柜里有一格空荡荡的,没有放入任何东西。我贴上的名条也被人撕了下来,没有留下痕迹,丝毫不见曾经有人使用过的迹象。

我的鞋柜里,有人放了个可爱的箱子,箱子里塞满甜甜的糖果。

之后,我的孤独始终飘浮在半空中。

没有成为宝物,也没有事物能与之替换,只是轻轻地飘浮在我的空中。有好一段时间,我只是仰望它活着,不过某一天我赫然惊觉。

那俨然成了另一个飞碟。

那是我天空中的——拜托饶了我吧,我想这么大叫。

离诺斯特拉达姆斯预告的世界末日还有一点时间,难道在灭亡时刻来临前,我都必须仰望那个东西吗?

物理上相隔得再遥远也没用,我总是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个呼唤我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歇。

我是真的想逃离那个声音,只是最后——经过两次四季变化,第三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和换了名字的她在人海中相遇。我惊讶地停住脚步,一望见她的眼睛,看见她的脸,我便放弃了离开她这件事。

我们换了居住的地方,妈妈为我们辞去医院的工作,三个人展开了新生活。

在新的城镇,我上大学,接着大学毕业,找到工作。

结婚前,我介绍了自己的飞碟。「其实我也看见了。」她悄声说。看见的角度或许不同,不过恐怕有同样的东西飘浮在我们的天空中。

即使许下永远相守的誓言,我的飞碟依然没有消失。我的幸福无庸置疑,所以飞碟没有消失实在很奇怪。既然我不再孤独,飞碟不是早就该消失不见吗?

每当妻子站在夕阳底下,我便无法压抑心里的不安。橙黄色的光芒里,她的秀发轮廓闪闪发亮,尽管是极为美丽的景象,我却害怕得不得了,怕空中的飞碟会把她掳走。我真的很害怕,不管再怎么用力握紧她的手,也消除不了内心的不安。后来我们有了孩子,这样的不安始终没有消失。

被红雨弄脏的天空里,飞碟怎么样也不肯消失。那个东西总有一天会对我们发动攻击吧。

英雄不在了,我们再也不相信英雄的存在。她已经习惯光芒的眼睛看着我,平稳地呼吸,我的妻子闪耀橙色的光芒,彷佛随时可能与天空融为一体。

一再潜入冰冷的水里,我想起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我像这样伸出手抓住什么人,把那个人拉起来抢救。第一次救援成功,第二次失败了,没有及时把人救回来,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后悔莫及的心情。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我不禁自问。为什么会在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好不容易成为一家人,好不容易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在我眼前发生了交通事故,一辆车摔进混浊的河里,沉在冰冷水底的生命——还救得回来,还来得及。

我再次屏住呼吸,潜入冰冷的水中。我瞬间在沉没的车窗里望见的那张脸,很像我以前喜欢的女孩子,那天晚上的懊悔丝毫未减。

我耳边听见不知是谁发出的吼叫与大喊,想着这条手臂断了也无所谓,卯足全力拉扯撞到变形卡住的车门。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想着那名女孩的脸。那是个眼睛很大,身材瘦弱的女孩,一个全身是伤,温柔的女孩。

她的名字是——藏本玻璃。

这么说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呼唤这个名字,说不定我不会再叫这个名字,如果早点叫出来就好了。

如此想着的瞬间,我隐约理解了自己真正想取回的是什么。

红雨中,我把那女孩一个人抛在那里,以为应该让她安静睡一觉,以为让她死掉,不要再醒来比较好,以为这样对她来说最幸福。

我拼命呼吸,又潜入更深的水底。

(你一直很孤独吧,对不起。)

我和全新的你开始新的生活,展开新的人生,死去的玻璃沉没在虚无之中。恐怕玻璃现在还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寂寞地飘浮在我们头顶的天空。

双手拉着车门,我感觉到车门就要被拉开。我踏稳双脚,抗拒河水的流向,将全身的体重施加于上,勉强把手伸进拉开的缝隙里。

(还记得我说过,孤独是有意义的吗?)

我无法呼吸,肺部凹陷了下去。

(从黑暗的地方出来时,你会感觉外面的世界非常刺眼,所谓的意义,就是可以从这刺眼的光芒里寻找到的喔。)

我的脚险些被水冲走,伸进缝隙里的手抓住了什么。是人的手。我的手指牢牢抓住那只手,绝对不放开,能不能成功救出人,全赌在这只右手。

(从那里出来,然后看着我吧。)

相信我。

不管几次我都会让玻璃复活,我会击落飞碟,这次我一定会成为英雄。

在习惯眩目光芒的玻璃的视线中,我会以英雄的模样出现。

有谁在大叫,我已经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也无法理解眼前看见的景象,只是拼了命地把手里抓住的那只手拉向我这里。

(过来这里!玻璃!活过来!我知道你很坚强!我相信你!也拜托你再次相信我的力量!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在这个世界还来得及,还有办法挽回,我要把挽回的一切都给玻璃。

为了证明我能做到,我让无法挽回的那一天重新来过。我握紧了手,不再放开这只手握住的宝贵事物。我相信还来得及,我要把你从这里拉上来,让你再次重生。

今后,我要让你看见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有多么美丽。

我任水流毫无脉络地把我冲向远方,看见飞碟终于从我的天空坠落。

那个夜晚后,我的天空似乎一直是一片血红。世界全部染上了鲜红,导致我没注意到那片红色的天空。

坠落的飞碟拖着发光的长尾巴,燃烧着经过几次爆炸后,飞碟斜斜撕裂了我的红色天空。

虽然害怕天球上的伤口又降下红雨,不过从那里流出来的是——玻璃,你看。

多美丽的银河。

闪烁与光芒卷起巨大漩涡,幼小的星辰状似愉悦地接连落下,形成透明的雨丝,将世上万物全部洗净。

不知不觉中,天球的伤口成了我的伤口。从不断膨胀导致失去形状的身体内侧,银河汩汩流了出来。我寄托了生命的星之子们一再飘落,逐渐渗透进所有事物。

就这样,我成了玻璃触目所及的事物。我成了窗帘,成了书本,成了墙上的刮痕,成了咖啡豆,成了天桥,成了泡面。成了太阳,成了月亮,成了双眼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遥远星辰。我用这样的方式爱着玻璃,永远爱着她。

流逝的我再也不受物理限制,我超越了时空,在未来看见儿子的模样,他长得和我十分相像。

他一脸认真,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影子。接着他开始呼唤我,试图从银河中呼唤出我的生命。

我在儿子的影子里,以最小单位的物质重生。

浓淡不一的画面犹如鸟或鱼群,又像是涌上高空的积雨云、随风摇曳的火焰、极光、水底的涟漪,或是狂风暴雨中的树林。

膨胀后收缩,撞击后粉碎,爆炸后燃烧,融化后混合产生变化。自在扭曲改变形状,接着想起命运的蓝图。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变得立体增加厚度,在虚空制造出健壮的肉体。一个崭新的我被创造出来,忽然出现于这个世界。

这是练习,可以尽情改变姿势。我胡闹似地缓慢动着,感到十分温暖。只要像这样让影子重叠在一起,我随时都能抱着你。接着,我再次恢复成最小单位的物质,无声地消失在虚空。

我们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生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温暖地抱紧了我的你,说不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到此是我的故事,滨田清澄与藏本玻璃的故事。接下来又是谁的故事?

我得活下去。

红色鲜血濡湿了新的生命,他哭得像是一场狂暴的风雨。我得活下去,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我的人生必须继续下去,继续在那个晚上的未来活下去。明天、后天以及将来的每一天,我都必须拥抱暴风雨活下去。

产房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照耀着城镇,美丽的景色一直延续到远方。是谁带给我这样的早晨,我当然马上就知道了。

从那之后,我心里想的只有活下去这件事。

血红的暴风雨出生在这世界之后,我的时间运转变得快速。我努力活着,不知不觉,二十年以上的岁月转瞬而过。

然后,不得不说我真正名字的时候到了。

婆婆阻止我,要我这辈子都别说出那个名字,但我的决心始终没有改变。

警察、消防员、自卫队、记者——还是警察好了,血红的暴风雨做出决定。

「我想当警察,用自己的性命救很多很多的人,成为像爸爸那样的英雄。」他似乎是认真的。决定之后就不会再考虑其他职业,他这么说。

不过,当警察需要经过身家调查。

我做过的事,还有我父亲做过的那些事,一定会阻碍血红的暴风雨前方的路。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管他如何适合这个职业,恐怕也不会被录取。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不明白其中理由,必定会痛苦万分。

既然这样,不如由我给予他这份痛苦。

「其实我的名字是玻璃。」

玻璃?

回问的嗓音真的很相似,宛如学长就在这个地方,在我险些被不安与恐惧压垮时,像有人从后面轻拍了我的背。

「这个故事有点长,在说完故事这段时间也好,你就叫我玻璃吧。」

故事完整交代到了最后。

「简单来说,有两个人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

血红的暴风雨流着泪,泪水有如透明的雨丝,双眼始终盯着我的手势。

大拇指因为击落飞碟死了,无名指也因为击落飞碟死了。

飞碟有两个。

第二个飞碟似乎以我的生命为燃料,飘浮在空中。那个飞碟在第一个飞碟被击落的那天晚上出现,我长年来遭到那个飞碟囚禁,恐怕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算真的活着。

意外发生,学长被人找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完了。这个世界灭亡了,我和孩子也会直接死去。只要现在闭上眼睛,我就能迈向死亡,结束这一切。不过在那瞬间,「开什么玩笑」——我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声音像从肚子里传出,「什么?」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羊水在同一时间破了。过几天才是预产期,我的身体却已经打算把孩子生出来。

经过漫长的痛苦折磨,我终于遇见血红的暴风雨,重生取回生命。如此一来,我知道飞碟从天空消失,学长战胜了。他取得胜利,击落了第二个飞碟。

我伸出左手,缓慢地让手指如同学长一般竖了起来。

「确实,死者算起来不只两个人。首先第一个人,这个食指是我的外婆,中指的第二个人是我妈妈,大拇指代表的第三个人是我爸爸,无名指的第四个人是那个人。不过,食指和中指都是遭到我爸爸杀害,所以和击落飞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先是这个大拇指,这是我在击落第一个飞碟的时候杀死的。」

食指和中指折了下来,我接着对血红的暴风雨说:

「然后是无名指,这是你的爸爸,滨田清澄。」

右手轻轻包覆颤抖的无名指。

「他击落第二个飞碟,自己也失去了性命。所以是两个人,大拇指和无名指,因为击落飞碟死的是这两个人。」

无名指的根部,结婚戒指如今依然闪耀着光芒。那是铂金戒指,是我们一起挑选的戒指。现在我还是一样开心,我现在依然活着。

希望我的这份喜悦、这份幸福的感受能确实传达给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我这么祈祷。

有没有成功传达到他心里,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

血红的暴风雨后来放弃报考警察,目标成为一位记者。历经辛苦的求职过程后,他远离原本坚持不肯离开的家乡,录取某大城市电视台的工作,在春天时离开家里。也许是他想离开我,想和有我活着的这段人生拉开距离。

婆婆察觉了我被留下的寂寞,原本一个人随心所欲住在附近的她,来到我家和我住在一起。和婆婆在一起很欢乐,之后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笑声。

放在包包里忘记拿出来的手机闪着亮光,我一看才发觉三十分钟前接到一封简讯。

『我终于要出现在电视上了,快开电视。』

『怎么这么突然?哪个节目?』我吓了一跳,急忙回了这样的讯息,不过他好像没看见。

「妈、妈妈!不得了了!那孩子要上电视了!」

「什么?哪一台?」

婆婆慌慌张张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啊啊!」「是这一台!」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真的出现在电视萤幕上,在电视里受到狂风暴雨吹袭。

『滨田记者!请告诉我们那里的状况!』

『是!大约从一个小时前开始,这里出现了非常强劲的风雨!』

夜间新闻报导着从九州登陆的强烈台风,穿着雨衣,手拿麦克风,头戴安全帽,手上别着记者的臂章,淋得全身湿答答,受到狂风吹袭的那孩子是我的、我的——

『现在有两千户停电,附近已经开始劝导居民疏散!只是像这样站着都觉得身体快被狂风吹走!』

——别这样!

我整个人站在电视机前,差点哭出来。这种事情危险又没有意义,况且背后是狂暴的大海,海面掀起大浪,激起白色浪花,水花甚至飞溅到摄影机的镜头。

『海上的风浪相当凶猛!刚才甚至有大浪打到我们站的地方,非常危险!』为什么要我的儿子在那种危险的地方进行报导,「不要、不要、不要……」我内心恐惧,却无法移开视线。「总、总之先录起来吧!」婆婆按下遥控器上的录影键。

『滨田记者,谢谢你在现场的报导!请继续为我们报导最新状况!』

『是!接着将现场还给棚内主播……哇啊!危……』

狂风暴雨的电视新闻画面一角,映照出疑似转播工作人员往后翻滚摔倒的身影。也许是狂风打得他的身体失去平衡,那个人连同摄影器材一起撞了过来。他用手臂勉强接住那个人,结果两个人撞成一团,穿着雨衣的背朝地面滑往大海的方向。这时一波更高的大浪打了过来,白色浪花覆盖了两人。

「……!」

我看不下去,瞬间把头低了下去。滨田记者————滨田记者——摄影棚里的主播紧张地呼唤。没有人回应,只听得见摩擦麦克风的巨大声响以及呼啸的风声,然后——

『……是!』

终于出现了说话的声音。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对不起,风势实在太强劲……!我、我没事!这么点小事不要紧的!因为我很健壮!』

阖上的双眼战战兢兢地睁开,儿子拼命按住往上掀起的雨衣,活力十足地大喊,像暴风雨一样呐喊。

『因为我是英雄的儿子!』

「……我……」

我抓着手机站了起来。

「我必须过去……」

「什么?别胡说了。」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要过去!我一定要赶过去!」

一股狂奔的冲动猛然催促我。我现在必须赶过去,这种感觉和过去想活下去的情感同样强烈。身体自然而然浮了起来,我想像头野兽一样奔驰,使尽全力奔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我。「真是个傻瓜。」我将婆婆无奈的声音也抛在背后,我真的冲出了玄关。

台风离这里还很遥远,我在温热的风中狂奔,以凉鞋蹬着地面,不停往前冲。我没有决定目的地,也不知道可以冲得多远。不过我是自由的,我可以随意奔跑,这双手脚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

乌云裂开,立即往左右两侧分开,宛如拉起帷幕。我抬头望着,脚下不停奔跑,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逼迫自己用尽全身力量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到任何地方,我这么深信。喂——我在心中大喊。喂——喂——脸上自然绽放出笑容。年纪一大把了,我这是在做什么?虽然像个笨蛋,但我实在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吧。我最喜欢你了,谢谢你。)

在持续奔跑的我手上,手机闪起亮光。

「你笑得太夸张了吧!」

母亲的爆笑停不下来,我简直快抓狂了。

「对、对不起!谁叫你那么好笑……噗哈哈哈哈哈哈!」

「烦死人了!」

「什么变身嘛……!不可能、不可能!要叫我别笑出来实在太难了!」

「窗户没关!邻居都听到了!丢脸死了啦!」

「唉呀……」

母亲终于闭上嘴巴,耸耸肩。她把热茶和饭团放在桌上,和我并肩站在窗边。空气很清新,我深吸一口气,同样望向天上的星辰。今天晚上的猎户座果然很美,闪亮的星光散发灿烂的光芒,彷佛随时会往地面坠落,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形成耀眼的光线,缓缓落了下来。

我一边吐着乳白色的气息,一边偷偷和母亲拉开一点距离。如果要来的话,请到这里来,随时欢迎你来。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教你真正的变身方法。」

母亲开着玩笑竖起食指,缓慢地指向天空。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哼哼,等你乖乖听话,变成大人的时候。」

「那到时候,妈妈已经变身成老太婆罗。」

「什么!为什么你老爱说这些多余的话?」

我怕她又会吵到邻居,急忙关上窗户。

最后,我再次抬头瞥向空中的猎户座。因为实在太过吵闹,星辰也忍不住错愕似地倾斜。没错,这里很吵闹,这个家真的很吵,我家一直是这个样子。无时无刻都能听见呼唤对方的声音,有母亲、有我,还有父亲,而且我们都相信,爱没有止息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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