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海洋沐浴在破晓的阳光中,闪烁著金黄的光芒。
确认过天空几乎万里无云后,船只们接连离开亚斯瓦尔王国首都克尔切斯特的港口。
其中有桨帆船,也有帆船。这些全是贸易用的商船。总共数百支桨在海中划动,掀起浪花,朝著外海前进的模样,相当壮观。
别称『光华的耀姬』的苏菲亚•欧贝达斯,正在其中一艘船上。她站在船尾,凝视著渐行渐远的港口。
她穿著不起眼的褐色斗篷,将帽兜拉得极低,避免引起他人注意。锡杖型的龙具被她放在房间里。
一名少女站在苏菲身旁,与她一起眺望港口。那少女同样穿著斗蓬,头上戴著宽边帽。右眼为金,左眼为蓝,人们将这种眼睛称为异彩虹瞳。
少女的名字是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与苏菲一样,都是吉斯塔特的战姬。
但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使她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别说身为战姬的事了,就连自己的名字、生平,她全都记不得。救了她的人们,因为那双特别的眼睛,称她为千华灯瞳(菲雅莉丝)。
伊莉莎维塔头上的帽子,是她的朋友夏珞特送的。苏菲原本想让她拉起帽兜,但是在看到伊莉莎维塔郑重地抱著帽子的模样后,改变心意,让她戴著帽子。
等到港口变成一个小点后,伊莉莎维塔抬头看向苏菲。她以左手按著帽子,以免被风吹走。鲜艳的红发在海风中飞扬。
「我们要去哪里呢?」
「我们要去布琉努王国。顺利的话,明天傍晚就能到了。」
「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现在的伊莉莎维塔,就像刚懂事的小孩,只要有不知道的事,就会立刻发问。之所以变成这样,也是因为苏菲有问必答的缘故。
「我不是说过,你失去记忆了吗?带你到处走走,说不定能帮助你想起以前的事。」
其实原因不只如此。假如伊莉莎维塔治理的路伯修公国的人见到现在的她,肯定会勃然大怒吧。假如他们把愤怒的矛头指向自己,也就罢了;如果指向亚斯瓦尔,那么介入内乱,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一定要取回记忆呢?」
伊莉莎维塔露出被逼著吞苦药般的表情。
「以前的我和你,感情不好不是吗?」
「与其说感情不好,不如说几乎没机会说话吧。」
苏菲不让伊莉莎维塔察觉自己的复杂心境,微笑道。
她没有说谎。在过去,她们双方确实没有积极交流的意思。
首先,苏菲治理的波利西亚位在吉斯塔特的东南方,伊莉莎维塔治理的路伯修在东北方,就算要交流,双方的领地也太遥远了。
再说,失去记忆前的伊莉莎维塔基于某些原因,与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对立,也和昵称为莎夏的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保持距离。而艾莲与莎夏都是苏菲的好朋友。
还有就是,失去记忆前的伊莉莎维塔自尊心很强,很固执己见。也许是身为战姬的立场,使她展现出那种态度的吧,总之因此,苏菲从没想过与她深交。
可是,现在的伊莉莎维塔不同。
苏菲见到伊莉莎维塔,是冬季中旬的事。苏菲向她问了许多问题,确定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而且身边也没有证明她是战姬的龙具。不只如此,右手的手肘以下部位,全都不见了。
必须拋弃过去的芥蒂,保护这柔弱的女孩才行。苏菲心想。
一阵风吹过,船身摇晃起来。苏菲伸手搂住伊莉莎维塔。尽管伊莉莎维塔有点惊讶,但仍然安分地被苏菲搂在臂膀中。
苏菲移动视线,已经完全看不见克尔切斯特港了。她松了口气,脱下帽兜,金发飞舞于风中。
「我可以摸吗……?」
听伊莉莎维塔发问,苏菲笑著点头。伊莉莎维塔伸出左手,梳理似地轻抚苏菲的发丝,脸上漾起微笑。她似乎很喜欢苏菲头发的触感。
「我趁现在帮你换好绷带吧。」
苏菲仔细地拆下缠在伊莉莎维塔右臂的绷带。
切口已经完全愈合了,血液循环也很不错,早晚会长出肉吧。
「一定要继续包著绷带吗?」
「是啊。大约还要包半年吧。」
苏菲安抚著不满的伊莉莎维塔,从行囊中拿出油药与新的绷带。她轻柔地把油药涂在切口上,再次缠上绷带。
之所以说半年,是有原因的。伊莉莎维塔经常忘记自己少了右臂的事,在活动时让手腕撞上桌子或墙壁。这绷带就是为了保护手臂才包的。
「可以把绷带的尾端留得更长吗?」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想那么做呢?」
苏菲不解地发问,伊莉莎维塔露出天真的表情答道: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像这样挥舞绷带,打倒坏人。」
伊莉莎维塔说著,大力挥动右臂。苏菲惊讶地看著她。外号『雷涡的闪姬』的伊莉莎维塔,龙具是名为沃利兹夫,能操纵闪电,而且能自由伸缩的鞭子。
难道说,战姬时代的记忆,以梦的形式出现于伊莉莎维塔面前吗?
「……不行哦。要是绷带被勾住,就不好了。」
苏菲委婉地拒绝。伊莉莎维塔噘著嘴,但是并不坚持,改以手指缠著苏菲的头发玩。
缠好绷带后,苏菲陷入沉思。
她之所以前往布琉努,不只是为了伊莉莎维塔。
也是为了尽快踩在陆地上,以便自由行动。
身为吉斯塔特军的指挥官之一,参加过亚斯瓦尔内战的苏菲深深明白,在海上,船只如果不能航行,等于被孤立。
假如亚斯瓦尔军派出舰队包围这艘船,就算苏菲身负战姬之力,也没办法逃出生天。因为她没有离开这片海洋的方法。
考虑到这点,就不能冒长期待在海上的风险。
一般而言,亚斯瓦尔应该不会做那种事。毕竟内战才刚结束,他们没有余力找吉斯塔特的麻烦。可是有件事,令苏菲很挂心。
就是伊莉莎维塔。根据捡到她的长弓手汉米许的说法,他是在首都西侧的河边发现她的。当时伊莉莎维塔已经失去右手,而且衣服也破烂不堪。
以一挡百的战姬身受重伤,失去手臂与记忆,可说是非比寻常的事。就苏菲所知,伊莉莎维塔确实有不负战姬之名的强大武艺。而在这个亚斯瓦尔,有强到足以打倒伊莉莎维塔的人。而且那个人就在首都附近。
一开始,苏菲以为是魔物做的。苏菲曾与堤格尔等人在港湾城市杜里斯与托尔巴兰战斗过。就算亚斯瓦尔有其他魔物,也不奇怪。
但如果真是那样,魔物没有追过来杀死伊莉莎维塔,或是攻击苏菲,就很奇妙了。
那么,是人类做的吗?虽然战姬很强,但也不是无敌。假如有不下战姬的武艺,而且拥有能承受龙具攻击的武器,战姬仍有被打败的可能。
有这种人吗?苏菲思考著,脑中闪过两道身影。
一个是布琉努的黑骑士罗兰,另一个是亚斯瓦尔公主桂妮薇亚。
伊莉莎维塔战斗的对象,有可能是这两人之一。
究竟是谁呢?思考到这里,苏菲心中浮现一个疑问。
说起来,为什么伊莉莎维塔会来到亚斯瓦尔?
如果是为了帮苏菲她们,她应该直接找上吉斯塔特军。就像宓莉莎•葛林卡那样。可是伊莉莎维塔并没有那么做。
难道说,伊莉莎维塔有不能告诉苏菲她们的任务?
吉斯塔特的诸侯中,有些人直到最后,都反对介入亚斯瓦尔内战。说不定伊莉莎维塔是被那些人拜托,偷偷来亚斯瓦尔与桂妮薇亚公主见面的。最后两人因为某些原因动了干戈,结果是伊莉莎维塔落败。
虽然这只是苏菲的猜测,但是这么一想,许多部分就有合理的解释。
但假如事情真的如苏菲猜测的那样,被桂妮薇亚公主知道伊莉莎维塔还活著的话,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之所以偷偷离开亚斯瓦尔,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顺带一提,原本在克尔切斯特过冬的吉斯塔特军,已经在昨天出发回国了。保险起见,苏菲假装成与吉斯塔特军一起离开。
「──为了我,你费了不少心神呢,苏菲亚。」
伊莉莎维塔眺望著海面,突然如此说道。
苏菲不禁凝视著她。发现苏菲的视线,伊莉莎维塔露出不解的表情。
──虽然听说她有时候会以成熟的口吻说话,感觉判若两人……
再加上绷带的梦,伊莉莎维塔恢复记忆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苏菲有这样的预感。
†
堤格尔等人在森林中宽敞的场所围成一圈,坐在地上。
从枝叶之间射入的春阳,在草地上形成许多小光点。虽然还不到中午,但是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昨晚,堤格尔等人拚命地策马疾奔。虽然甩掉了诸侯军的士兵,可是却被河流阻断去路。
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走投无路。米拉以拉斐亚斯之力制造冰筏,为了甩开追击,六人不是渡河,而是顺流而下。
那河流通往森林。堤格尔一行人在进入森林后上岸,轮流休息。如今所有人总算全部恢复体力,可以谈事情了。
顺带一提,最早休息的堤格尔,在看守四周时猎到一只雉鸡。
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取得制作箭矢用的羽毛。堤格尔把羽毛全拔下后,安葬了那鸟儿。假如状况允许,他很想升个火,好好品尝新鲜肉类的滋味,但是怕敌人注意到黑烟,所以只好作罢。
一行人以能久放的硬面包与乳酪充饥,以河水解渴。
乳酪是露蒂带来的,深受众人好评。种类与她昨晚分堤格尔吃的不同,看来她随身携带好几种乳酪。
「哦,乳味不重,盐分也不高,很能消除疲劳呢。」
「真是好乳酪。就连没味道的面包也变好吃了。」
加雷宁笑道,拉菲纳克也赞不绝口。
早餐后,露蒂坐直身子,向堤格尔等人弯腰道谢:
「真是非常感谢各位。」
「该道谢的是我。如果没有你搭救,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露蒂摇头回道:
「昨天晚上,我也被你救了很多次。本来是想卖你人情的,结果欠了你一堆人情。」
「堤格尔,你也该帮我们介绍一下她了吧?」
米拉看著两人,说道。声音中微微带刺。
昨天,堤格尔去查探要塞后下落不明,害米拉一直心神不宁。正想前去搭救堤格尔时,看到他自行逃出要塞,而且还带了一个漂亮女孩回来,不只如此,两人看起来还非常亲密,会不高兴也是当然的。
「我们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说到贝杰拉克家,是不输嘉奴隆和泰纳帝的名门世家吧?你什么时候认识那种旺族的?而且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不是故意隐瞒啦。」
堤格尔有点窘迫。他一直认为米拉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担心被抓的自己。「只对一半。」如果被米拉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冷淡地这么说,让堤格尔不及格。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这次换露蒂不满地抗议了:
「你是想说我们不熟吗?我们明明两个人一起在山里玩,在森林里冒险哦?」
「和我玩的,是旅人露蒂,不是贝杰拉克家的千金。」
堤格尔一面承受来自左右的凶猛视线,努力说明:
「我和露蒂认识,是十岁时的事。我在亚尔萨斯的森林里,救了差点被野狼攻击的她。」
「被救的部分先不讨论,多亏堤格尔那箭,我才能给那野狼致命的一击。这部分是事实。」
「我之所以赶过去,是因为听到你的尖叫声哦?」
堤格尔坏笑,露蒂大言不惭地回道:
「因为我随时不忘贵族的礼仪哦。」
「觉得好玩,所以用石头丢挂在树枝下的蜂窝,算是贵族的礼仪吗?」
「身为贝杰拉克家的人,不能失去研究精神……不是啦,那件事我确实反省过了哦?因为你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
堤格尔与露蒂一面如此斗嘴,一面说明往事。
看著两人亲密的模样,米拉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但她没有因此忘记问出在意的部分:
「你是为了什么去亚尔萨斯的?」
她以怀疑的表情看著露蒂,眼神中带著不少敌意。
「为了知道堤格尔是什么样的人。」
露蒂堂而皇之地回答。
「是这样吗?」
堤格尔一脸意外。米拉困惑地看著心上人。
「你也不知道?」
「因为她从来没说过嘛。她说是父亲带自己来参观孚日山脉的,虽然我一下子就看穿那是谎话,不过因为她没做过什么找麻烦的事,而且我想说她可能有隐情,所以没多问。再说,她只去过一次榭雷斯塔。」
「原来如此,难怪我从来没见过小姐呢。」
拉菲纳克也露出理解之色。
奥尔嘉一面以脚边的草编著小花圈,一面发问:
「为什么想知道堤格尔的为人呢?」
「这个嘛……现在说的话,应该没关系了吧。」
露蒂稍微一思考,回道:
「因为雷格那斯殿下对堤格尔很感兴趣。」
堤格尔与米拉同时脸色发白。
说到雷格那斯与堤格尔的交集,只有那么一次。而露蒂来到亚尔萨斯,正是法隆王举办狩猎大会的那一年。
见到堤格尔的反应,拉菲纳克惊诧地问道:
「少爷,你对王子殿下做了什么?」
「呃,那个……」
堤格尔支支吾吾,露蒂愉快地笑了起来。
「哦,你没有告诉别人呢。的确,如果被人知道,不是被冯伦伯爵臭骂一顿就能了事的呢。不过因为姊姊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
「堤格尔把自己猎到的鸟肉分给王子殿下吃啦。当然他有先试吃就是了。」
米拉打断露蒂的话,冷冷地道。接著以没趣的表情看向一脸错愕的堤格尔。
「让在这里的人知道,也没问题吧?就算我或奥尔嘉把这件事说给布琉努的诸侯听,也只会被当成开玩笑而已──在场的人里,应该不会有人想把这件事当成把柄威胁你啦。应该吧。」
后半段话,当然是针对露蒂的挖苦。露蒂微微鼓起腮帮子。
「我当然不是认真的。我怎么可能拿殿下与堤格尔之间的珍贵回忆做什么呢?直到现在,殿下还是会开心地对我或少数口风够紧的人提起当时的事哦。因为没有其他人对他那么做呢。」
有的话就糟了。
「从这些话听来,你很受殿下信任呢。考虑到家世的话,就算说你是殿下的未婚妻,也不奇怪呢。」
米拉不经意的这句话,让露蒂瞪大眼睛。
「未婚妻……?」
那反应使米拉微感不安。由名门千金担任王子的贴身护卫,很容易做那样的联想。不过从露蒂的反应看来,难道自己失言了吗?
「才、才不是呢!而且殿下……!」
露蒂红著脸,双手乱摇地大声否认,差点说出什么,又连忙住口。看来她似乎知道某些雷格那斯不能公开的秘密。
露蒂清了清喉咙,环视堤格尔等人。
「我与殿下确实从小就很熟,但那是因为亡故的王后殿下──殿下的母亲,是贝杰拉克家出身,而且是我姑姑的缘故。话是这么说,但我与殿下并非琉德米拉阁下说的那种关系。」
「是吗?让你感到不舒服,对不起。」
米拉坦率地低头道歉。虽然她是故意挖苦,但仍然失言了。
这时加雷宁帮两人缓颊似地,以沉稳的语气开口:
「言归正传。露蒂安妮阁下是为了确认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是否对雷格那斯王子怀抱恶意,才造访亚尔萨斯的吗?虽然我明白您的心情,但是有必要为了此事,每年都去亚尔萨斯吗?」
「我只有第一年是那么想的。之后就明白堤格尔的为人了。」
「既然如此,之后为什么还要去亚尔萨斯呢?」
「因为堤格尔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啊。」
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露蒂灿笑。加雷宁深深垂头道谢。
拉菲纳克以看开的眼神看向堤格尔。
「少爷,如果这件事被揭穿,惹国王发火的话,为了保护冯伦家,请你舍弃家名逃亡吧。我会陪著你的。」
「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啦。只要雷格那斯殿下不承认有那件事就行了吧。」
这些话,与其说是为了安抚随从,不如说是安慰自己用的。
远处鸟鸣婉转。系在树下的五匹马吃饱青草后,露出无聊的表情站著发呆。景色相当悠闲。
顺带一提,为了潜入纳瓦拉要塞,露蒂从拉尼永要塞来这儿时骑的马,正寄放在附近的聚落。假如不去取回,马儿不是被聚落接收饲养,就是被卖掉吧。
「还是算了,现在没空那么做。」
露蒂乾脆地放弃了自己的马,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堤格尔,姊姊有件事想问你。」
尽管脸上带著笑容,但是露蒂看向米拉与奥尔嘉的眼神中带著怀疑的色彩,声音也潜藏著安静的怒气。
「『到时候你一定会很惊讶的。』你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真的很惊讶呢。你不但和两名战姬一起旅行,而且还要好到彼此以昵称呼唤对方。你说是去萨克斯坦增广见闻的。没有战姬阁下的话,你就做不到吗?」
「没错。」
堤格尔坐直身子,看著露蒂。
「对不起一直瞒著你。因为不论怎么说明,事情都会变得很麻烦。而且因为说来话长,详细的部分我希望能等以后再说……总之,没有米拉在的话,我是没办法完成目的的。至于奥尔嘉,是我在萨克斯坦认识的。」
挂在堤格尔腰间的小袋子中,有两支以棉布包著的箭镞。
其中之一是在亚斯瓦尔时,桂妮薇亚公主送他的;另一支是在萨克斯坦得到的。这两支箭镞都具有惊人的力量,想查出『魔弹之王』的真相,多半得靠它们才行。
「堤格尔说的都是真的。」
奥尔嘉一面编著第二个小花圈,插嘴说道。
「不信的话,可以向萨克斯坦的亚特里斯王子和土豪瑞沃伦斯家打听。」
露蒂看了奥尔嘉一眼,把目光放回堤格尔身上,笑了起来。
「既然你那么说,我就不能深入追究了呢。不过还是要小心哦,正因为你这么粗心大意,才会被怀疑通敌叛国呢。」
「通敌叛国!?」
米拉与拉菲纳克同时惊呼。
「什么鬼话啊……有证据吗?」
「哎呀,少爷也出人头地了呢。一般来说,所谓的通敌叛国啊,必须是有钱有地位的诸侯或大官才能做呢。」
米拉是单纯地气愤不已,拉菲纳克则是傻眼地揶揄。奥尔嘉与加雷宁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表情显示他们的想法与米拉、拉菲纳克相同。
「巴谢拉王子说,我拉拢吉斯塔特的战姬,想把亚尔萨斯卖给她们。」
堤格尔臭著脸,对米拉等人解释完后,看向露蒂。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你知道的应该更多吧?」
「当然。」
露蒂严肃地点头,环视众人。
「王宫中出现谣言,是去年冬初的事。冯伦伯爵的长男连续接触好几名吉斯塔特的战姬,而且还以吉斯塔特军的身分参加亚斯瓦尔的内战……一开始的传闻是这样。」
「为什么会从那样变成出卖领地呢?」
「因为传闻一向只会往负面的方向变化。为什么接触战姬呢?该不会图谋不轨吧?……像这样演变。而且冯伦伯爵又来到王宫,向陛下报告你与战姬们的交流的事,谣言就一口气扩散了。」
「感觉很故意呢。」
米拉气呼呼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露蒂点头同意。
「我也这么想。再说,不论是陛下,或雷格那斯殿下,都对这谣言一笑置之,说堤格尔不可能做那种事。」
「为什么他们会那么认为呢?」
奥尔嘉发问。她似乎是以统治者的角度,单纯地感兴趣。
「首先是基于堤格尔父子的人格。陛下很清楚他们两人有多重视亚尔萨斯。我也很清楚。还有就是,他们两人都不适合成为内奸。」
「是啊。」
米拉点头后,感受到奥尔嘉的视线,于是向她解释道:
「想成为内奸的最低限度的条件,一是人面广,不然就是是在王宫内具有相当程度的地位或份量。就我所知,冯伦伯爵与诸侯之间的交流不多,而且也不常前往王宫,或是派遣使者与王宫联络。」
「没错。再说,伯爵的生活并不奢华。除此之外,其他领地位于吉斯塔特边境附近的诸侯,与战姬们的交流都没有增加。假如吉斯塔特真心想夺取布琉努的土地,就算为了伪装,也会特地与冯伦伯爵之外的诸侯做交流吧。」
露蒂轻叹一口气,看向堤格尔。
「最后就是,你在战场上做了太多危险的事了。我听罗兰阁下描述过你在亚斯瓦尔战斗时的模样。假如你在战斗中丧命,冯伦家将会失去继承人,也会失去与战姬们之间的连系。就算想搏取吉斯塔特的信任,那么做还是太冒险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少爷还会被怀疑通敌叛国呢?」
拉菲纳克恼火地一拳揍在地上。
「葛雷亚斯特侯爵声称他握有证据,而且把那些证据上呈给陛下。既然有力贵族如此宣称,就算证据薄弱,也不能无视贵族的报告,不做任何调查。」
「没听过这个名字呢。」
堤格尔歪头说道。露蒂露出憎恶的表情。
「不知道最好。那个男人可以面不改色地杀人放火,还喜欢以酷刑折磨人民。他曾经指控某个村子藏匿盗匪,藉此放火烧村,把捉来的村民一个一个地以不同方法虐死。」
不只堤格尔,其他人也都露出惊讶与厌恶之色。隔了一拍,稍微冷静之后,露蒂继续说道:
「虽然做出指控的是葛雷亚斯特侯爵,但是我想,应该是嘉奴隆公爵在背后指使他的。因为侯爵是嘉奴隆公爵的心腹。」
堤格尔困惑地看著露蒂。不论是刚刚才知道名字的葛雷亚斯特,或是嘉奴隆公爵,他都没有和他们结仇才对。
加雷宁一面思索,一面抚摸著胡须,问道:
「有人相信或支持那些话吗?例如与嘉奴隆公爵势力相当的泰纳帝公爵,有什么反应呢?」
「就我所知,泰纳帝公爵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目前他应该不相信那些话吧。依情况,还是有可能改变想法就是了。」
「原来如此。那么相信的人呢?」
「巴谢拉。还有跟随、支持嘉奴隆的北方诸侯。除此之外就是对堤格尔的活跃感到眼红的人,但是那种人的数量不多。」
「可以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巴谢拉的事告诉我们吗?」
也许想起昨晚的战斗了吧,米拉皱著眉头发问。
「从去年秋天起,我们可以说几乎不清楚布琉努发生了哪些事。」
巴谢拉是去年秋初出现在王宫的。之后被正式承认为王子,由嘉奴隆担任他的监护人。在那之后,巴谢拉率领北方诸侯的士兵,立下不少功勋。不久之前,他带著诸侯联军攻打纳瓦拉要塞。露蒂简洁地向众人做说明。
「虽然没有王位继承权,但是巴谢拉身上确实流著陛下的血。嘉奴隆肯定想利用这点,尽全力把那男人推上王位,独揽大权。而为了达成目的,所以才策划这些阴谋,想铲除成为障碍的殿下与罗兰阁下,并且抹黑堤格尔。」
「为什么要抹黑我?」
直到现在,堤格尔仍然不懂为什么。
除了射箭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家伙。那种懦夫居然和多位战姬交好?堤格尔可以理解对自己人眼红的人的心情。那些来地牢揍他的男人就是好例子。可是,像嘉奴隆那种大贵族,会因此大费周章地抹黑自己吗?
「也许他把你视为将来的威胁了。殿下是这么说的。虽然那么说很夸张,但是现在的话,就能理解了。能与四名,不,五名战姬交好的布琉努贵族,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你的潜在势力,足以与大贵族匹敌哦。」
被露蒂以调侃的眼神看著,堤格尔耸了耸肩。
「几乎都是机缘凑巧呢。」
假如没有遇见米拉,与她心意相通的话,自己应该没机会认识其他战姬吧。虽然苏菲她们也很重要,不过对堤格尔来说,米拉果然是最特别的人。
「少爷,被那种大贵族盯上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拉菲纳克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堤格尔不直接回答,思忖起来。
对方是掌控所有北方诸侯,能动员万人大军的大贵族。像亚尔萨斯那样的小地方,肯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歼灭吧。假如向对方求饶,说不定能避免战争。或者说,该舍弃家名,一走了之呢?
虽然这不是能马上做出结论的问题。但是堤格尔没有犹豫多久,就下定决心。
──我的最大心愿,是和米拉结为连理。不过……
堤格尔并没有绝情到,除了米拉之外什么都不要。亚尔萨斯这片土地、冯伦伯爵家、父亲、异母弟弟迪安、蒂塔、巴多兰、领民、父亲的那些朋友,以及透过米拉认识的许多人,对堤格尔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通敌叛国的指控,会把这些全部夺走。
必须战斗才行。为了守住这一切。
就算对方是拥有压倒性力量的大贵族也一样。
「露蒂,先让我知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做吧。」
堤格尔漾起无所畏惧的笑容。
「因为我和你的敌人是共通的呢。」
「我和你果然心意相通呢。」
露蒂喜笑颜开,但是又立刻敛起表情。
她再次对众人说明自己所处的情况。虽然已经对堤格尔说过了,不过还没告诉米拉等人。听完一切后,米拉首先问的,是罗兰的事:
「罗兰阁下已经抵达拉尼永要塞了吗?」
露蒂遗憾地摇头道:
「直到七天,不对,八天前,我们都还没有他的消息。纳瓦拉要塞的敌兵似乎也还没找到罗兰阁下。」
「你打算继续寻找罗兰阁下吗?」
「不只这样。」
露蒂充满自信地笑著,把左手放在胸前,用力握拳。
「为了殿下,我打算拜访各地诸侯与骑士团,借用他们的力量并收集敌人的情报,击退巴谢拉。如果要命名,就是『贝杰拉克游击队』!」
露蒂骄傲地宣布。左右异色的眸子闪烁著激动与使命感。
堤格尔、米拉、拉菲纳克、加雷宁无言地看著彼此,露出叫其他人快点发表感想的表情。被感动的,只有奥尔嘉而已。
「你有这份心意,很令人佩服。不过游击队的人数呢?」
听米拉这么问,露蒂先后指了指自己与堤格尔。
「目前就这样。」
「等一下,为什么把我算进去?」
我可不记得自己入队了。堤格尔抗议。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的敌人是共通的吗?」
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露蒂一脸讶异。
「假如你帮了殿下,我们也能帮助你。最重要的是,团结力量大。有你在的话我很安心,殿下也会很高兴。」
虽然露蒂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但堤格尔就是不想点头。
「他没必要和你一起行动吧?」
米拉双手抱胸,不满地看著露蒂。
「雷格那斯殿下与纳瓦拉骑士团都在拉尼永要塞不是吗?既然那儿离这里只有五天路程,我觉得堤格尔直接赶过去那边,更实际呢。」
「呃,不是,虽、虽然这样说也没错……」
露蒂无法反驳,以求助的眼神看著堤格尔。真没办法。堤格尔喃喃道。不论以前或现在,他都无法丢下露蒂不管。
「知道了。我会和你一起行动的。」
话还没说完,露蒂就笑容满面地挺胸道:
「你的判断很正确。姊姊就让你靠吧。」
堤格尔沐浴在米拉不高兴的视线中,心想「这决定该不会下得太快了吧?」。
†
决定好接下来要做的事后,米拉与奥尔嘉、露蒂一起到河边清洗身体。
从昨晚那一战到现在,她们都没空梳洗,是在蓬头垢面的情况下开会的。
她们在离堤格尔等人约一百阿尔昔(约一百公尺)远的场所褪去衣物,走入河中。
河水很冷,但是深度只到大腿,水流的速度也不快。
奥尔嘉以羡慕的眼神看著露蒂的裸体。虽然露蒂只高她一点点,但是胸部相当丰满,臀部也很有肉。
至于奥尔嘉,与同年龄的女孩相比,她的身体曲线非常平缓。尽管被太阳晒得略为黝黑的肌肤水嫩有弹性,但是看到她的人,应该都不会觉得她很性感,只会觉得她有健康美吧。
「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奥尔嘉不客气地摸著露蒂的腹部与大腿,发问。
「我什么都吃,不过最喜欢乳酪。」
「每天吃乳酪的话,就能长成这样吗?」
「是啊。我国每个地方生产的乳酪,风味都不一样,请一定要每种都试试。好的乳酪不但能使肌肤有光泽,还能强化力量,提升速度哦。」
「你不要随便和她开玩笑。她会全部当真哦。」
看不下去的米拉从旁插嘴,奥尔嘉以略带揶揄的眼神看著她。
「比起喜欢上什么人,这方法应该有效多了。」
米拉面红耳赤。那是她在萨克斯坦与奥尔嘉一起沐浴时,被问到让胸部变大的方法时的回答。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奥尔嘉就溅起水花,如鱼儿般溜走,游到一段距离之外才起身。
米拉叹气,将长发浸在水中,一面仔细清洗,一面对露蒂说道:
「你的眼睛很特别呢。」
她直到今早才发现这件事,一直很在意。露蒂灿笑道:
「是啊。这双异彩虹瞳,在我出生的地方是带来好运的吉兆哦。」
「那真是太好了。在吉斯塔特,依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看法呢。」
米拉想起异彩虹瞳的战姬。
外号『雷涡的闪姬』的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米拉与她相处的机会不多,不清楚她的个性,当然也说不上熟稔。但是米拉并不讨厌她那维持战姬荣耀的姿态。话是这么说,她对艾莲的态度,也令米拉有点在意。
「可以问你们一件事吗?」
露蒂洗去身体与头发的脏污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们喜欢堤格尔的什么地方呢?」
「箭术和马术。」
在水中悠游的奥尔嘉立刻回答。
「擅长狩猎。动作洗练。不讨厌马奶酒。把只有炖羊肉的火锅吃得津津有味。对了,他还很会吹叶笛。」
「呃……」
露蒂不知该如何反应。米拉以「真没办法」的表情帮忙解释:
「奥尔嘉是吉斯塔特东方的游牧民族,她的意思是,和堤格尔在一起很快乐。」
「嗯。我们很要好。就算被堤格尔看到裸体也无所谓。」
露蒂双眼圆睁地看著奥尔嘉。米拉连忙踢著水花,游到奥尔嘉身边,小声叮嘱:
「别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如果让人误以为堤格尔很好色,也就算了。你那么说,会让人以为你和堤格尔有男女关系哦。」
「可是瓦尔特洛缇说,女孩子们在一起时,说得愈大胆的人,愈有优势……」
米拉在心中痛骂萨克斯坦的土豪之女。奥尔嘉个性单纯,瓦尔特洛缇一定是觉得好玩才这样教她的。
「那也要看对象是谁。对她的话,最好不要那样。」
「琉德米拉,你无所谓吗?」
奥尔嘉皱著眉,仰头看著米拉,口出惊人之语:
「我想她应该喜欢堤格尔。所以斩草除根要趁早哦。」
「这也是那个萨克斯坦人告诉你的吗……?」
「是祖母说的。『羊肉可以大家一起分著吃,但是好马和好男人是先抢先赢』。」
米拉忍不住想抱住头。虽然不能说奥尔嘉的话有错,可是听了就会觉得生气。
「总之你别多话。现在提起那个,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的。」
假如自己和堤格尔两情相悦的事被布琉努人知道,通敌叛国的谣言,会平白增加许多无谓的说服力。只有这件事,非避免不可。
再说,米拉也不想表现出没有余裕的模样。自己和堤格尔的感情很坚定,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是露蒂比不上的。
──没错。我的确不知道堤格尔的过去,但是露蒂也一样。
就算这次的事和她合作,关于堤格尔,只要堂堂正正地击退她就行了。
「那个……」
听见露蒂搭话,米拉连忙转身。
「对不起。你别在意她的话。堤格尔只是在奥尔嘉洗澡时不小心闯进浴室而已。」
露蒂立刻展眉而笑。
「不管几岁,堤格尔都很脱线呢。这样我就稍微放心了。因为罗兰阁下口中的堤格尔,感觉起来像是手上拿著弓,在战场上英勇地穿梭,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毫不畏惧的年轻勇者,和我知道的堤格尔截然不同呢。」
「虽然我不知道罗兰阁下是怎么说的,」
米拉反射性地回道:
「但是战场上的勇者,确实也是堤格尔的另一面哦。我看过不知多少次了。」
说完,米拉露出说错话的表情。因为露蒂正怔怔地看著自己。她立刻严肃地朝米拉走近,开口:
「我还没听到琉德米拉阁下的回答呢。你喜欢堤格尔的什么地方呢?从刚才的话听来,你和他似乎相当亲近呢。」
左右异色的眸子闪烁著真挚的光芒,刺激著米拉的竞争意识。她扬起嘴角,坏心眼地笑著问:
「问了之后呢?如果我说我爱他,你会把这话当成堤格尔通敌叛国的证据吗?」
「我、我才不会!」
露蒂连忙摇手后退,脚底一滑,摔倒在水中,溅起大量的水花。米拉抹去脸上的水珠,伸手拉露蒂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很在意,堤格尔是怎么和你们建立超越利害的关系而已。我想知道,堤格尔是不是变了很多,变得超乎我的想像。」
被露蒂笔直凝视,米拉叹了口气,看开似地道:
「全部啦。全部。」
露蒂瞪大眼睛。米拉看著她,将手插在腰上,皱起眉头。
「温柔或勇敢这些优点,我当然喜欢;但是像小孩般调皮的部分,或是被质问时想装死的缺点,我也同样喜欢,觉得拿他没办法。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和他来往这么久呢?」
这是米拉尽可能挤出来的回答。当然,这些全是她的真心话,但是听起来应该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孽缘般的感觉吧。
「你呢?」
被米拉反问,露蒂的视线在半空中仿徨。
「全部都喜欢呢。骑马的模样,美味地吃著乳酪的样子,就算走得比我快,也会等我的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听露蒂说出同样的回答,米拉的表情复杂。她应该不是故意学自己。只要感情的强度与热度超过某个程度,一定都会得出那样的结论。这当然不是值得开心的事,但米拉还是微微感到开心。
「话说回来,必须想办法处理这件事才行呢。等现下的事解决后,是不是该透过殿下建议陛下,在几年之内不让堤格尔离开布琉努?否则也会对各位战姬造成困扰……」
米拉正沉浸在感伤里,露蒂却提出惊人的建议。假如事情真的变成那样,自己和堤格尔就无法简单地见面了。
「这我可不能赞成呢。有些人反而会因此认为堤格尔真的做了通敌叛国的事,所以才会被禁止出国哦。再说,堤格尔还认识亚斯瓦尔与萨克斯坦的要人,应该活用这个优点,让他做外交工作才对。」
米拉的说话速度比平常快,试图改变露蒂的想法。露蒂一脸佩服地注视著米拉,战战兢兢地发问:
「我可以想成,琉德米拉阁下也愿意帮我与堤格尔的忙吗?」
尽管对这句话微感不悦,米拉还是笑著点头。
「对于缔结过友好关系的对象,奥尔米兹不会弃之于不顾的,更何况堤格尔还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且对吉斯塔特军而言,罗兰阁下也是战友哦。」
「请让我代替殿下感谢您。」
露蒂握住米拉的手,再次垂头。
「还有,虽然说这种话很厚脸皮,我可以称呼你们为米拉和奥尔嘉吗?也请你们叫我露蒂就好。」
露蒂友善地笑著,米拉又困惑又迷惘。
平常的话,自己应该会断然拒绝吧。可是很不可思议地,露蒂有种让人觉得拿她没办法的可爱感觉。还有就是,她毫无疑问对堤格尔抱著好感,这事令米拉感到有点愧疚。
「看来我们似乎得相处好一段时间呢──请多指教了,露蒂。」
奥尔嘉也走了过来,三人的手重叠在一起。
†
米拉三人在河边沐浴时,堤格尔正与拉菲纳克一起造箭。加雷宁则是研磨著自己的佩剑。
「少爷,你怎么了?好像比平常还累。」
堤格尔正沉默地以短剑削著树枝,制作箭身。听到拉菲纳克的话,露出意外的表情,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拉菲纳克:
「我露出了那种表情吗?」
「你的动作很危险呢。好几次都差点削到手指哦。」
堤格尔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亚斯瓦尔的港湾都市杜里斯吧?那城市里有不少人对布琉努抱著好感。」
「我还没老到会忘记半年前的事啦。那又怎么了吗?」
「那些人告诉我不少布琉努北方的事。那时候,我这么想过……」
堤格尔把削好的箭身交给拉菲纳克,继续说下去:
「就是,我是不是太不关心布琉努了呢。」
对于自己出生长大的亚尔萨斯,以及身为领主的父亲,堤格尔感到很骄傲。
但是对于看不起弓箭的,名为布琉努的国家,就算自己是很反感的,但是不是因此太漠不关心了呢?
当然,堤格尔对王家抱著忠诚心,也很尊敬罗兰和父亲的好友马斯哈•罗达特与雨果•奥杰等人。
可是布琉努没有堤格尔的容身之处。他也没有积极地去创造,因为没必要特地那么做。直到十四岁为止,堤格尔一直受父亲保护;在那之后,堤格尔发现了认同自己能力的其他国家。
「虽然我在奥尔米兹学到许多事,但同时,我是不是太不瞭解自己的行为会在国内引发什么反应了呢?甚至因此对父亲和领地造成困扰。」
堤格尔苦恼地说著,拉菲纳克故作轻松地回道:
「不论如何,少爷的身体只有一个嘛。」
「是这样没错,可是……」
「拉菲纳克阁下说的没错。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
加雷宁以开导般的语气,稳重地开口:
「我们无法同时往东与西前进。我不是说别去想著可能得到的东西,并因此感叹。但是现在,我们更该思考的,是如何活用已得到的事物,克服眼前的困难。」
堤格尔凝视著初老的骑士。加雷宁的话,总是有一种让人觉得必须好好听进去的力量。是因为他的意念很强,话中才有这种力量吗?
堤格尔摇了摇头,转换心情。
「谢谢你,加雷宁阁下。布琉努的事,等眼前的事告一个段落之后,再来思考吧。」
「这样是好事呢。话说回来,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似乎打算与嘉奴隆公爵对峙,您有胜算吗?这件事,奥尔米兹是无法协助您的哦。」
加雷宁的口气变得比平常严厉许多。堤格尔与嘉奴隆的战斗,是布琉努诸侯之间的争执,假如奥尔米兹插手,会变成干涉内政。不论战斗的结果如何,都会使布琉努与吉斯塔特两国的关系大幅恶化。
「我知道──总之我会想办法的。」
堤格尔笑著回答。他不是基于无谓的乐观才这么说的,而是明白平常心有多重要。过度紧张或焦虑,只会造成反效果。
好几道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米拉她们沐浴完毕,回来了。
六人再次围成一圈坐下。
奥尔嘉打开地图。这是她在布琉努旅行时拿到的。
「露蒂,让我们听听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吧。」
「好。接下来我们游击队要做的事,总共有三件。」
露蒂环视众人,很不可思议地,她的表情与态度很有身为指挥官的架势。
「第一件事是拜访凡唐伯爵,向他请求援兵。」
凡唐伯爵是治理从这儿往东南方走大约三天路程之处,名为贝特雷的地区的诸侯。他并不跟随嘉奴隆,而且长年与贝杰拉克家交好,双方很熟。
「贝特雷附近有洛伊森要塞,那儿的骑士团会保护周围的治安,并介入诸侯之间的纷争。伯爵之所以能保持中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虽说贝杰拉克家也有在某种程度上给予支援啦。」
「这样不错。第二件事呢?」
「拜访过凡唐伯爵后,前往洛伊森要塞请求支援。那儿离贝特雷只有两天路程。第三件事是前往首都尼斯,向国王陛下报告现状,请陛下派兵讨伐嘉奴隆和巴谢拉这两个逆贼。」
「离纳瓦拉要塞被占领,已经十几天了。法隆王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奥尔嘉发问。露蒂摇了摇头,把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发生的融雪──雪崩与洪水的灾害解释给她听。
「假如公路没被破坏,我也不会潜入纳瓦拉要塞,而是直接前往首都……」
「再说巴谢拉他们应该会积极散布假消息,就算陛下已经收到消息,对应起来也很花时间。一个搞不好,说不定会与整个北方为敌。」
说到这里,米拉想起什么似地对露蒂提出建议:
「要不要找泰纳帝公爵帮忙?」
听到这句话而皱眉的,是堤格尔。
泰纳帝一向看不起只会使弓的堤格尔。在与墨吉涅的战斗中,他毫不留情地把堤格尔作为弃子。而且就领主而言,泰纳帝的风评也不怎么样,总是以暴政压迫领民,是冷酷无情的男人。再说,他也不喜欢泰纳帝的长子萨安。
但是,撇开好恶问题的话,米拉的建议不差。假如是在布琉努南方深具影响力的泰纳帝,肯定能与嘉奴隆抗衡。
「泰纳帝公爵一定很不乐见嘉奴隆公爵拓展势力。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想从中阻挠。我可以帮忙交涉。」
「以夷制夷是很不错。但是有三个问题。」
露蒂大幅度地摇晃银发,蹙起秀眉:
「就我国的情况而言,会希望泰纳帝公爵能帮忙警戒墨吉涅军。在这里离题一下,其实雷格那斯殿下不是单纯视察纳瓦拉要塞,而是先视察完南方各要塞,最后一站,才绕到纳瓦拉要塞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米拉与堤格尔立刻明白露蒂想说什么。
去年春天,布琉努与吉斯塔特组成联军,攻打墨吉涅。最后因伤亡过大,不得不撤退。
虽然墨吉涅的伤亡也不少,可是进攻的一方几乎一无所获,可以说是败北而归。
就法隆王来说,当然会提防对方反击。
然而去年夏季到秋季,墨吉涅都没有进攻。往年的话,至少会惯性地出兵骚扰边境,可是去年一整年,墨吉涅完全没有动静。
由于墨吉涅人怕冷,所以不太可能在冬天发动攻击。
如此一来,对方很有可能在养精蓄锐后,选择今年的春季或夏季进攻。这是法隆王与在南方深具影响力的泰纳帝公爵做出的结论。
所以雷格那斯王子才会前往南方各要塞做视察。一方面是确认边防情况,一方面是鼓励诸侯与士兵。
「这次的视察,是为了帮相对于在远征亚斯瓦尔时获胜的北方诸侯,在攻打墨吉涅时没有立下战果的南方诸侯加油打气;同时也是为了牵制以王子身分讨伐盗匪,立下不少功勋的巴谢拉……」
说到这里,露蒂住了口。假如泰纳帝与嘉奴隆对决,墨吉涅趁机进攻的话,布琉努的情势会变得更混乱的。
「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话说回来,另外两个问题是?」
米拉若无其事地问道。
「一,你是要以战姬身分欠下公爵人情的。虽你不介意我们使用战姬的名号,我很开心,但还是令人惶恐。」
「另一个问题呢?」
「只要一想到泰纳帝因为有恩于我们而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会一肚子火。」
这完全是私心问题。虽然堤格尔也有一样的想法,还是难免会想「这样真的好吗?」。加雷宁稳重地点头。
「我认为现在向泰纳帝公爵请求支援,确实太早了一点。这个阶段让公爵加入,可能会被他掌握主导权──还有其他人有想法吗?」
「我可以发言吗?」
堤格尔以严肃的表情看著众人。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就是我们该以什么作为做决定的依据。露蒂,你可曾从雷格那斯殿下那里听说什么吗?殿下已经做好决定的部分。」
露蒂坐直身子,摇头:
「刚逃到拉尼永要塞时,没有余力想那么多……顶多只决定要讨伐诬陷殿下的巴谢拉与嘉奴隆而已。」
「关于北方诸侯,以及他们的士兵呢?可以基于他们是奉了嘉奴隆的命令出兵,因为他们只是被巴谢拉指挥,饶过他们吗?」
「应该说不得不那么做吧……」
露蒂不甘心地咬著嘴唇。假如严惩所有参与的诸侯,肯定会有人拚命抵抗,如此一来将导致布琉努北方大乱。就算再不愿意,也必须从轻发落才行。
「那就这么做吧。」
堤格尔漾起大大的笑容。这反应出乎露蒂的意料,她圆睁著眼,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不认为能杀死所有敌军,也不想那么做。再说,混乱结束后,应该以让国家变得更好为目标前进。亚斯瓦尔的桂妮薇亚公主,以及萨克斯坦的亚特里斯王子,都是那么打算的。」
桂妮薇亚宣称,会平等地对待岛民与陆民;亚特里斯不愿意镇压土豪,而是打算将其逐渐吸收。
「所以我希望能做出宣言,就算讨伐了巴谢拉与嘉奴隆,对于其他人,投降的话就既往不咎,也不会没收财产或领地。露蒂,我想拜托你做这件事。」
露蒂露出又新鲜又惊讶的表情。
堤格尔的话,毫无疑问是逾越本分了。这等于是自行决定方针,不经雷格那斯同意就发表宣言,然后再叫雷格那斯守约。
不过,露蒂惊讶的不是这个部分。
尽管被冤枉,被剥夺自由,被殴打,堤格尔仍然提议原谅敌人。而且不是因为修养好或心胸宽大,而是基于长期的政治眼光。
「如果是巴谢拉和嘉奴隆,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敌对诸侯的领地没收,分给跟随自己的走狗呢。」
露蒂轻声自语著。
有资格把领地分封给臣下的,只有国王而已。所以嘉奴隆才打算让巴谢拉那么做,为的就是在人们心中留下巴谢拉是下任国王的印象。
想增加领地的诸侯,也会因此跟随巴谢拉。跟随雷格那斯的话,就算能得到赏赐,也无法增加领地。
露蒂充满斗志地笑了起来,看著堤格尔。
「很有胆识嘛。想考验我吗?」
想看看我敢不敢踏上荆棘之路吗?
「我想殿下与陛下应该不会反对那么做,假如他们不同意,我愿意赌上贝杰拉克家之名,尽我所能地说服他们。我向你保证。」
「谢谢。我也会尽可能地做我做得到的事的。」
堤格尔低头道谢。露蒂笑著回答:
「没什么。只是决定好必须做的事而已。再说,我从来没想到有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的一天。这样一来,亚尔萨斯的将来就不用担心了呢。」
「是的话就好。」
堤格尔腼腆地搔了搔暗红色的头发,又立刻正色道:
「我还有两个提议。第一个,我想向马斯哈阁下──治理奥德的罗达特伯爵请求支援。那位阁下是我父亲的好朋友。」
从小,马斯哈•罗达特就很疼爱堤格尔,堤格尔与马斯哈的两个儿子交情也不错。找马斯哈求援的话,他应该会想办法帮忙的。
「另一件事呢?」
「向亚斯瓦尔求援。」
露蒂倒抽一口气。亚斯瓦尔与萨克斯坦一样,经常骚扰布琉努的西方国境。要把罗兰与纳瓦拉骑士团的现状告诉那种国家?
「有一试的价值呢。」
米拉愉快地笑著,点头赞成。
「现在的亚斯瓦尔没有攻打布琉努的余裕。而且桂妮薇亚公主对罗兰阁下有很高的评价,所以她应该会选择站在我们这边,提供一点小帮助。只要亚斯瓦尔肯借我们一艘船,我们行动起来就会方便多了。」
「你说得没错。拉尼永要塞位在被称为※贝亚德之尾的半岛的根部,不到半天就能抵达海岸,假如借得到船舰,行动范围就能一口气增加。可是……」(译注:典出民间传说中的神马贝亚德。)
说到这里,露蒂以困惑的眼神看著堤格尔与米拉。
「虽然这只是无聊的绯闻,但你们知道罗兰阁下与桂妮薇亚公主之间有一些不太好听的传闻吗?」
堤格尔与米拉无言地交换视线。至少,桂妮薇亚对罗兰确实相当有好感,在马利亚由时,甚至要求罗兰当她的贴身护卫。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怀疑罗兰阁下的忠诚。但是关于桂妮薇亚公主,我一无所知。假如请她帮忙,她会不会要求让罗兰阁下在亚斯瓦尔待上好几年呢?」
可以简单地想像出那场面,堤格尔苦著脸答道:
「虽然我不敢保证绝对不会有那种事,不过我想,桂妮薇亚公主应该不是那么不懂分寸的人。」
「我的看法和堤格尔一样。还有就是,桂妮薇亚公主目前也无法提供足以做出那种要求的支援。」
听了米拉的话,露蒂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很快点头。
「说的也是。你们比我清楚桂妮薇亚公主的为人,而且现况也不能让我们东挑西捡。我们去找亚斯瓦尔求援吧。」
「但是这样一来,要做的事太多了。」
加雷宁凝重地看著地图。奥尔嘉稀松平常地开口:
「分头行动就行了。只要能写信,我可以帮忙把信带到首都。」
这话说得突然,众人惊讶地看著她。
「没问题吗?」
米拉担心地发问,奥尔嘉轻描淡写地点头。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行动了。而且我也曾见过法隆王。」
露蒂凝视著心意已决的奥尔嘉。敌人很狡猾,不这么做的话,是无法超前的。
「那就拜托你了。可是,请以保护自己为最优先。」
「我知道。」
碧空如洗的眸子充满坚定的决心。那是一心想完成自己任务的眼神。露蒂伸手,与奥尔嘉相握。
「那么我也该和少爷分头行动,前往奥德呢。」
拉菲纳克若无其事地说著,加雷宁也一如往常地以稳重的口吻道:
「我会跟著拉菲纳克阁下的。」
堤格尔与米拉惊讶地看著那两人。凡唐伯爵的贝特雷、马斯哈的奥德,两者的距离相当远,分头行动确实比较快。
可是,平常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堤格尔与米拉的部下与副官,居然同时说这种话。特别是加雷宁,自从萨克斯坦的事后,他就一直很担心米拉。
「虽然说是战姬,但是怎么能让奥尔嘉大人一个人努力呢?身为成年人,当然不能落于人后啊。」
拉菲纳克看著奥尔嘉,露出门牙笑道。
「到了奥德,向马斯哈大人说明完原委后,我们会直接前往亚斯瓦尔的。比起派遣使者,这样应该快多了。我想早点洗清少爷身上那些无聊的嫌疑。」
「对不起。辛苦你了。」
除了道歉,堤格尔什么也说不出口。
「要小心哦。」米拉迷惘了一会儿,对加雷宁如此说道。不论是道歉,或是道谢,应该都不是这名初老的骑士想听的话。
「琉德米拉大人,我不会说请别逞强,但还是要请您多保重自己。」
加雷宁脸上挂著微笑,诚心地道。
「那么我和米拉、露蒂,就是去找凡唐伯爵了,对吧?」
堤格尔重新确认。露蒂起身,向众人鞠躬。
「非常感谢各位的帮助。我以贝杰拉克之名起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她左右异色的眸子中,闪烁著泪光。
†
太阳通过头顶正上方,堤格尔与米拉、露蒂乘著拉斐亚斯制造的冰筏,离开森林。
考虑到附近可能有追击的敌兵,三人比奥尔嘉、拉菲纳克等人先走。应该由人数最多的他们吸引敌军的注意力才对。
顺带一提,由于马只有两匹,所以是堤格尔与露蒂共乘一骑。
「那么,我是游击队长,堤格尔是副队长,米拉是客将。」
露蒂骑在马上,愉快地说著。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不失开朗,应该算是很珍贵的素质吧。至少,堤格尔因此想起往事,冷静了不少。
「话说回来,米拉的枪很好用呢,可以借我用用看吗?」
「很遗憾,拉斐亚斯只听我的话而已。」
「真是忠心耿耿啊。」
米拉耸肩回道。龙具的事不能随便告诉其他国家的人,而且说明起来也很麻烦。
「堤格尔,我们以前也常像这样骑马呢。」
「虽然你说得好像是美好的回忆,但那是因为你不会骑马,我只好载你而已。后来虽然你会骑马了,可是也都没有准备自己的马。」
「没办法啊。对我来说,马是用来拉马车的生物。所以没有自己骑过嘛。我曾经在自己家的前庭试著骑马,结果引起大骚动呢。」
露蒂故意让上半身向后倒,把丰厚的银发以及绑头发用的发饰按在堤格尔脸上。堤格尔露出困扰的神情道:
「这样我看不到前面啦。」
「我看得到,所以没问题。不然你可以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啊?」
米拉傻眼地看著少根筋地对话著的两人。
光是两人共乘一骑,就已经让米拉很不是滋味了,看到他们脸凑得那么近,米拉握著拉斐亚斯的手更是忍不住用力。但露蒂并非对米拉耀武扬威,也没有无视她的意思。
相反地,露蒂甚至毫无心机地找她说话。
「我喜欢吃乳酪,你呢?」
由于问题随著乳酪一起递来,米拉不能装作没听到。
「虽然不是吃的,不过我喜欢红茶。在吉斯塔特,会把果酱溶在红茶里喝。」
「哦,我知道。这样的话,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们来开茶会吧。我会准备适合配红茶吃的乳酪的。」
就像这样。害米拉连酸两人打闹的力气都没了,只好回答一句「我会考虑」。
离开森林后,三人奔驰了约三十分钟,如他们事先料想的,遇见了诸侯军的士兵。
那是由二十名步兵组成的队伍。士兵们拿著长枪,穿著皮甲,没有戴头盔也没有拿盾牌,作轻装打扮。应该是侦察部队或传令部队吧。
由于堤格尔这边人少,又有两名女性,因此对方直接朝这边走来。
「真可惜,如果是骑兵的话,就能弄到马了……」
米拉嘟哝著,又立刻调整心情,把行囊丢在地上。
「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退下吧。」
她是顾虑到箭的消耗量,才这么说的。堤格尔正想依言退下,没想到露蒂却伸手握住缰绳。
「我也要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让两名女性战斗,自己退在一旁,感觉很没出息。但是这种时候,就算想维护男性自尊,也只会让她们无言而已吧。堤格尔下马,捡起米拉的行囊。
「你们两个要小心哦。」
冻涟的雪姬与贝杰拉克家的千金一夹马腹,朝敌兵冲去。
明白堤格尔一行人想开战,诸侯兵们也提著长枪,朝这边冲来。一半的士兵正面前进,其余的士兵朝左右分开,想从左右夹击。之所以把马当成攻击目标,是因为想活捉米拉她们吧。从士兵们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们受过相当的训练。
二对二十的战斗,在空中划出数道血水形成的彩虹,形成单方面的结果。
米拉的长枪,使两名士兵永远趴在大地上;露蒂的剑,使两名士兵永远无法呼吸。皮靴与马蹄踏乱了被染成红黑色的地面,闷哼声消失于刀剑相交声之中。
两人巧妙地保护彼此的后方,避免敌人从不同方向一涌而上。她们或是砍断枪杆,或是把刺过来的长枪一一弹回。
敌兵嚷嚷著,开始后退,想与两人保持距离。米拉与露蒂不放过这机会,连著皮甲刺穿、斩杀敌人。三名步兵溅出血花,倒了下来。
等到还能站著的同袍少了一半以上时,士兵们的战意如朝阳融雪般消失无踪。他们转身背对两人,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两人并不追上。必须让这些人通知巴谢拉,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才行。
「这样──来,奥尔嘉他们应该就能轻松多了。」
「希望如此。」
露蒂认真地道,米拉笑著说:
「话说回来,你很强呢。我有点惊讶。」
这不是客套话,米拉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必须日日苦练,在大量的实战中历练,才能有那样的剑术。昨天晚上,米拉只看到她被巴谢拉逼到走投无路的模样,无法瞭解她的实力。
──和艾蕾欧诺拉比,谁强呢?
虽然米拉很容易对艾莲鸡蛋里挑骨头,但她还是认同银发战姬的实力。就战士而言,露蒂的实力应该不下艾莲吧。
「你才强呢。真不愧是以一当百的战姬。虽然说从巴谢拉手中救下我们时,我就看过你有多强了。有你在,实在令人安心。」
这时堤格尔扛著米拉的行囊,走了过来。
「辛苦了。把战斗全交给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早晚会有要你出力的时候,在那之前,你就先休息吧。」
米拉接过行囊,开著玩笑。接著,她打算尽可能地以若无其事的口吻发问,问堤格尔要不要换坐到她的马上。顺便还准备了减轻马儿疲劳的理由。
「好了你快点上来吧。要是敌方大军出现就不好了。」
可是,米拉还来不及开口,露蒂已经揪著堤格尔的头发,催他快点上马了。
「如果敌方大军出现,至少能远远看到人影吧。」
堤格尔以粗鲁的口吻回著,坐到露蒂身后。就在这时,露蒂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连忙缩起身子。
「那、那个,你不要太大力闻哦,我现在应该有汗臭味……」
「我只闻到血腥味而已。」
堤格尔以无比冷淡的态度说完,低头看向一地尸体,短暂地做起祈祷。米拉以复杂的表情看著两人。
三人在草原上驰骋著,堤格尔发问:
「露蒂,我们要怎么到凡唐伯爵治理的贝特雷呢?」
「这个嘛,我设想了几条路线……」
露蒂一面策马前进,目光在空中游移。
「在森林中,我说过有好几条公路被雪崩和洪水冲毁了,其他的路则有可能遇上诸侯士兵。这样的话,走开国国王夏立尔曾经抄过的捷径如何?至少不会被敌人发现。」
「不管是要塞的密道还是捷径,你知道的还真多啊。」
堤格尔很是佩服,露蒂得意地挺胸。
「因为姊姊很博学多闻啊。米拉,你也把我当姊姊──」
「先说,我是春天生的,和你差不多大哦。」
米拉面不改色地道。她已经从堤格尔那里知道,露蒂明明和堤格尔同年,却老是以姊姊自居的原因了。其实米拉和堤格尔一样,都是夏天生的,不过她不打算说真话。
「和我一样吗?既然如此,你也该对堤格尔摆出年长者的态度才行啊。」
米拉忍不住看向露蒂,回想著她对堤格尔的种种态度。那是以年长者自居的表现吗?
「再说吧。」米拉随口应著,改变话题:
「没想到刚来布琉努,就被卷进这种大事里。」
米拉会感到不满,也是当然的。在萨克斯坦时也一样,就外交而言,战姬毫无理由地出现在其他国家,不是好事。
不过,米拉把这次的事当成好机会。假如能成功帮助雷格那斯,堤格尔在布琉努的存在感将一口气提升。而且还能做人情给贝杰拉克家。
如此一来,不但能消除冯伦家与吉斯塔特私通的难听流言,还能缩短堤格尔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
堤格尔等人决定好各自的任务,分头行动时,罗兰正藏身在布琉努西北部的森林中。
他脸上带著疲惫之色,穿著铠甲,将身体靠在树干上,以宝剑为杖,稍做休息。
一旁是陪伴他战斗至今的爱马。马儿正卸下马鞍,轻松地吃著草。
「伤脑筋,完全迷路了。」
罗兰勉强吞下肉乾,叹道。
放弃纳瓦拉要塞那晚,罗兰单挑巴谢拉后,突破敌阵逃走。他斩杀了所有追来的敌兵,甩开诸侯联军。之后又两次突袭想追击雷格那斯王子与骑士团的联军部队,拖住他们脚步。
到此为止没有问题,接下来才是受苦受难的开始。
虽然想与雷格那斯王子他们会合,但途中不是碰上因融雪泛滥的河流,就是诸侯联军派出的侦察队,害得罗兰只好迂回前进。
假如敌军人数在十名以下,罗兰会直接把他们一人不留地杀死;可是二十人以上的部队,就会在对方发现自己前,主动避开。
知道对手是黑骑士的话,士兵会四散奔逃。假如有漏网之鱼,一定会回去向主力部队报告这件事,带援军回来讨伐罗兰。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对方发现自己。
罗兰一路绕过河流,回避敌兵,最后来到不知名的地方。
再加上从好几天前起,他就一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在广大草原上,在昏暗的森林里,在凉风吹拂的河边。他总是感觉得到视线,但就算四处张望,也看不到任何人。
起初,罗兰以为是过度疲劳引起的错觉。可是每当觉得有人看自己时,他就会大幅偏离想走的路,使他开始怀疑是否有人故意让自己走不到目的地。因为罗兰曾经与妖术师交手,并杀死过妖术师。
「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和殿下他们会合呢?」
罗兰焦躁地啐道。就在这时,他在黑暗中感受到某种气息,立刻朝旁边跳开,紧握宝剑,藏身于树干之后。
──不是野兽。
罗兰额头微微冒汗。假如是狼或山猪、熊之类的生物,他的本能不会警戒到这种程度。从黑暗中看著自己的,很明显是比那些猛兽更危险的什么。
人类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有什么人,缓缓地朝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就现身于穿过枝叶、洒落森林的阳光下。
那是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虽然体型与儿童差不多,但是五官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秃头、大眼,外貌奇特,身上穿著绢制的衣服,头上戴著小帽。
「嘉奴隆公爵……」
罗兰轻声呻吟。那男人是代表布琉努的大贵族,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也是在这个布琉努,罗兰最讨厌的人物之一。
嘉奴隆身边似乎没有随从。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这事不但难以理解,而且还透著诡异。
「罗兰阁下,好久不见了呢。」
嘉奴隆脸上挂著微笑,以亲昵的口吻向罗兰寒暄。那态度使罗兰感到恐惧,他后退一步,调整呼吸。
「嘉奴隆公爵,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看阁下迷路了,特地来帮你指路。」
乍看之下是回答罗兰的问题,但是内容十分不合情理。
「公爵知道我想去哪?」
「不知道。不过──」
忽地,嘉奴隆矮小的身体,发出极为强烈的压迫感。罗兰用力握紧杜兰达尔,忍受那股压力。
「我可以送你下地狱。」
嘉奴隆双眼发出白光,嘴角扬起嘲笑。
「话说回来,罗兰阁下,你觉得自己配得上那把剑吗?」
「这是什么意思?」
罗兰略显困惑之色。他没料到对方会问这种问题。
「很难懂吗?」
嘉奴隆的眼神与声音中微带烦躁。
「我是这么想的。你之所以能握著那把宝剑,是因为有个不谙世事的草包,自以为大方地把宝剑借给除了有点会打架,其余什么都不会的狗腿子而已。」
「你竟敢瞧不起陛下?」
罗兰怒气爆发。虽然他知道嘉奴隆一直瞧不起法隆王,但是直接听到如此大不敬的发言,当然不能置若罔闻。
「你那双眼睛是瞎了吗?你侍奉陛下的时间明明比我长,到底看到了什么?」
普通人的话,早就被黑骑士的杀气吓到腿软了,但嘉奴隆却不当一回事地承受。
「我见过足以灼烧在灵魂上的耀眼光芒。从夏立尔到现在,三百年来,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国王,法隆是不值得献上忠诚的驽马,完全比不上红马(贝亚德)。」
罗兰皱眉。嘉奴隆公爵家是从布琉努建国起,就持续到今天的名门世家,当然会把历代国王的事迹传承下来。可是嘉奴隆的说法听起来,彷佛他亲眼见过历代国王似的。
──不论如何,没必要多说了。
罗兰双手握紧大剑,做出突击的姿势。
但是,罗兰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因为直觉不准他继续前进。
再靠近的话有危险。脑中传来这样的警告声。只要稍有松懈,就会立刻丧命。现在的嘉奴隆身上,充满人类绝对无法发出的危险气息。
──在亚斯瓦尔时,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呢。
与名为托尔巴兰的非人怪物战斗时,也有同样的感觉。如今的嘉奴隆,气息与魔物极为相似。
「怎么了?小鬼,来玩嘛。」
嘉奴隆朝罗兰招手,但是脸上笑容又突然消失。他转过头,朝其他方向看去。罗兰一面警戒著嘉奴隆,也跟著转头。
见到对方后,嘉奴隆皱眉,罗兰瞪大眼睛。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矮小老人。罗兰完全没发现那老人是何时出现的。他不仅没发现老人的气息,甚至没听见对方接近的脚步声。
──而且,这老人给人的感觉……
罗兰全身冷汗涔涔。这老人给他的感觉,就和嘉奴隆与托尔巴兰一样。
就如同托尔巴兰伪装成人类,这两人的外表,难道也是假的吗?
「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多勒卡伐克吗?你也是来找罗兰阁下玩的?」
嘉奴隆恢复成原本的表情,以爽朗的口气说道。
被他称为多勒卡伐克的老人,仍然维持著阴沉的模样,一言不发地把手中的什么扔到嘉奴隆脚边。
那东西在地面弹跳两下,滚转几圈后停下。罗兰忍不住大吃一惊。
那是一颗充满脏污的人头。名为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是嘉奴隆的心腹。
「哎呀。」
见到那人头,嘉奴隆脸上没有惊讶,也不见哀怜。他捡起头颅打量的模样,就像看到玩具被弄坏,觉得可惜的孩子。接著,他露出想到什么似的表情,转头对罗兰笑道:
「罗兰阁下,看来你被当成引我出面的诱饵了呢。真是的,直接从正门来我家不就好了,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葛雷亚斯特侯爵的人头落在地上,嘉奴隆稀松平常地抬起脚,踩了下去。动作看起来毫不费力,但是首级却变得一团糊烂。这时的嘉奴隆,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多勒卡伐克身上了,只见他以全身动作嘲笑起老人:
「多勒卡伐克,你在生气?你的巴谢拉被我抢走,是这么值得生气的事吗?你是想利用那个,提早让女神降临对吧?不过我可以帮你运用得更好哦。你该感谢我才对呢。」
多勒卡伐克不说话,只是以阴沉的眼神瞪著嘉奴隆,举起单手。
罗兰正屏气凝神地看著两人对话,忽然感受到大气的震动。数十道气息,毫无预警地从周围森林的深处出现。
──不是野兽。每道气息,都比熊还巨大。
罗兰想起墨吉涅军操纵的战象,但是又觉得不太对,在心里摇头。他回溯著记忆,总算想起来了。
──是龙……!
那些气息与萨安•泰纳帝驾御的飞龙,极为相似。
在场的三人,被数十头龙包围了。
嘉奴隆应该也有察觉龙的存在,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可以看到你像人类一样感情外露,就觉得活这么久也不错呢。不过啊,你以为光靠数量,就能赢过我吗?还是趁这个机会让你知道,你是只配活在发霉的乡下的平庸驯兽师吧?」
两者之间有什么过节,罗兰没兴趣知道。不过可以确定,这是天大的幸运。
罗兰转身,背对嘉奴隆与老人,顾不得马与行李,拔腿狂奔。前进了大约十步左右,数道凶狠的杀气朝他袭来。
罗兰挥动杜兰达尔,砍中某些物体。鲜血喷溅在枝叶上,耳边传来野兽般的哀号。
映入眼中的是亮著狰狞光芒的金色眼睛、又粗又利的牙齿,以及土黄色的鳞片。
果然是龙。而且不只一头、两头。
──但,杜兰达尔对它们管用。
目前,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罗兰一心一意地只想著脱离此地,在森林中疾行。
†
布琉努王国的东南方,有片称为阿尼亚斯的土地。
这里缺少雨水,草木不生,举目所见,都是光秃秃的岩石与山丘。但因为这儿与吉斯塔特、墨吉涅相邻,所以王国还是在这里建造要塞,派遣三千名骑士驻守。
一道黑影在要塞上空盘旋著,画出和缓的圆弧。那身影非常庞大,不是鸟类。
是龙,是生著巨大翅膀的飞龙。
一名年轻人骑在飞龙身上。那人年纪约二十岁左右,身上穿著厚皮甲,头上戴著连耳朵都能包覆的皮帽,手上拿著长枪,腰部与腿部有许多条皮带,与骑垫紧紧绑在一起。
年轻人的名字是萨安•泰纳帝,是泰纳帝公爵家的长男。
「真是无聊的地方。一点也不好看。」
萨安从飞龙背上俯视灰色的地面,啐道。
他出生长大的涅梅塔库,在春天时,是五颜六色的。光是草原的绿,就不是死板单一的绿,而是浓淡有致,有各种名字的绿。其中还会点缀著白色或黄色的小花,令人目不暇给。领民在田里勤奋工作,羊群与水牛在草地上悠闲散步,河流与湖泊盈满清凉又清澄的水。
那才是萨安知道的春季风景。
相反地,眼下的地表极度缺乏色彩。地面是灰色的,以石块建造的要塞也是灰色的。虽然有暗褐色的木造马房,但也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色彩。
要塞附近有个小村镇,但是那儿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建筑物使用了明亮的色彩,就连神殿,也是微脏的灰。
「父亲大人对亲儿子也未免太残忍了。根本看不到墨吉涅军的影子,到底还要在这里飞多少天啊……」
萨安之所以在阿尼亚斯,是出于泰纳帝公爵的命令。为了对即将到来的墨吉涅军侵攻做准备,泰纳帝公爵命令萨安骑著飞龙,在阿尼亚斯附近盘旋,使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是父亲大人的命令,就算要我立刻驾著飞龙出发,我也在所不辞。但是,我必须在那个名为阿尼亚斯的地方待多久呢?」
萨安在涅梅塔库的家中发问,父亲是如此回答的:
「直到我们掌握墨吉涅军确实不会进攻的证据为止。」
一拍之后,泰纳帝公爵继续说道:
「去年春天那一战,龙的可怕已经深植在墨吉涅人的心中了。只要看到你骑著龙在天上飞,他们应该就不敢接近国界。所以不必担心有危险。这点小事没什么吧?既然你能在亚斯瓦尔过上几十天,在阿尼亚斯过上几十天,应该也没问题吧?」
后半段话,使萨安无话可说。
去年秋天,萨安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离开涅梅塔库,参加了亚斯瓦尔的内战。
虽然与理想中的形式不同,但是萨安得到功勋,也得到桂妮薇亚公主的褒奖。到这里为止是还好,但是冬季中旬回涅梅塔库时,等著萨安的,是想当然耳盛怒的父亲,以及父亲心腹斯堤德的冷淡眼神。
如字面描述的,萨安被两人说教了整晚,差点三魂出窍,七魄飞天。直到天快亮时,两人才总算让他回房休息,不过接下来的整整三天,萨安什么事都不想做。
如此这般的,只要一提起亚斯瓦尔的事,萨安就无可反驳了。但就算没有那件事,父亲还是非常可怕,萨安压根儿没想过要违逆父亲的话。
萨安抬头,确认太阳西斜的程度。这时,飞龙低吼了几声,代表它肚子饿了。
「好,今天就飞到这里吧。」
飞龙大弧度地盘旋了几圈后,降落在建造于离要塞有段距离的简陋龙舍旁。降落时卷起的狂风使尘土飞扬,萨安因此狂咳不已。
这间龙舍,是萨安抵达阿尼亚斯的那天,要塞中的骑士们紧急搭建,花了几天时间完成的临时建筑物。骑士与马儿都怕龙,所以不能让飞龙住在要塞中或附近。
龙舍旁,有被萨安嘲讽为猎人用小屋的建筑物。这小屋也和龙舍一样,是紧急搭建的。为了让萨安以及三名随从使用。
一名待在龙舍的女孩发现萨安降落,朝他小快步跑来。那是侍女阿劳艾特。长长的金发因为沾上许多沙尘,变得很斑驳。
「欢迎回来。」
「龙舍扫好了吗?」
萨安一面吐出口中的沙子,向阿劳艾特问道。见她点头,萨安解开腰上与腿上的皮带,从飞龙背部爬下。
「在亚斯瓦尔时,你明明可以毫不在乎地趴在地上睡。」
萨安踢著飞龙的腿,恨恨地看著阿劳艾特。
即使自己偷跑去亚斯瓦尔,阿劳艾特依然每天仔细地打扫涅梅塔库的龙舍。听到这件事时,就连萨安也不禁觉得感动。但那只有一开始的时候。
已经习惯住在乾净又舒服的龙舍的飞龙,只要龙舍稍有脏污,就会明显地表现出不满。
虽然不至于龇牙咧嘴地恐吓人,但是会坚持不进龙舍,还会乱喷口水。有一次,口水滴在萨安头上,害他臭了好几天。
──要是这家伙没把龙舍扫那么乾净,飞龙也不会嚣张成现在这样。
尽管明白是迁怒,但萨安无法不那么想。可是除了阿劳艾特,没人有胆量进龙舍打扫,所以当父亲命令萨安前往阿尼亚斯,问他想带哪些人去时,萨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什么事?」
也许是注意到萨安的视线吧,走在几步前的阿劳艾特转头。脸上没有任何对萨安的尊敬或恐惧。
如果是以前的萨安,绝对不会轻饶对自己露出那种态度的人。他会直接动手打人,如果是年轻女孩,则是会加以羞辱,让她们用身体明白冒犯领主之子的下场。
可是,阿劳艾特受伤的话,就没人能打扫龙舍了。
最重要的是,萨安认为阿劳艾特和另外两名随从不一样。另外那两人,会钜细靡遗地把萨安的一举一动报告给父亲知道,但阿劳艾特的话,绝对不会那么做。
「没事。我只是在想,住在这里的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色彩。」
萨安瞎扯著,想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阿劳艾特却罕见地回话:
「之所以不在意外观,是因为风沙很大,立刻会蒙上灰尘的缘故。内部装潢的话,就会使用各种颜色。」
「内部装潢?你进过要塞?」
她应该没去过村镇吧?萨安心想,如此问道。阿劳艾特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必须去拿水和粮食,以及必须的生活用品。」
萨安皱眉。他知道要塞的骑士们不欢迎他们一行人,可是又不敢对身为泰纳帝家的自己做什么,但如果是身为侍女的阿劳艾特,说不定就敢放肆了。
「要塞里的人有对你说什么吗?」
「我说我负责打扫龙舍,他们很惊讶。」
萨安忍不住捧腹大笑。
那些骑士应该很震惊吧。自己连接近龙都不敢,这个十六、十七岁的小姑娘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打扫龙舍。光是想像那些人的表情,萨安就很愉快。
「干得好。回涅梅塔库之后,我会请父亲大人给你奖赏的。」
萨安随口说著,忽然想起父亲的事。
──父亲大人似乎不想与墨吉涅开战呢。
掌握墨吉涅军确实不会进攻的证据──泰纳帝公爵是这么说的。
他并非因为怕事才这么说。冬季的某天,萨安偶然听到父亲与斯堤德讨论士兵与武器的事。父亲正准备对付墨吉涅之外的敌人。
──果然是巴谢拉王子和嘉奴隆公爵吧。
对于巴谢拉,萨安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他是萨安前往亚斯瓦尔的期间,突然冒出来的人物。
不过,在听说嘉奴隆公爵是巴谢拉的监护人后,萨安认为他一定只是嘉奴隆的傀儡。如果是那个男人,确实有可能从某处找出王子,加以操弄。
假如袖手旁观,嘉奴隆一定会拥立巴谢拉为下任国王,趁机掌握大权。为了不让事情变成那样,父亲肯定会有所行动。
──可是,该怎么抗衡呢?支持雷格那斯王子吗?
与父亲不同,萨安对王家有著一般程度的忠诚,但是在他印象中,雷格那斯是个弱不禁风,不怎么可靠的家伙,就算支持王子,似乎也无法与嘉奴隆抗衡。
「虽然牵制墨吉涅军,不让他们接近,也是很重要的事。不过……」
假如开战,真想骑著飞龙赶往战场。
萨安吞下后半句话,牵著飞龙的缰绳,与阿劳艾特一起前往龙舍。
就在萨安把飞龙推进龙舍时,他的父亲身在首都尼斯。
在既不宽敞也不奢华的昏暗会客室中,泰纳帝公爵与另一名男人隔著桌子,面对面坐著。
男人是这个国家的国王,法隆•索雷耶•路易•布兰维尔•德•夏立尔。他今年四十三岁,比泰纳帝小一岁。
为了报告包含领地涅梅塔库在内的布琉努南方的情况,以及墨吉涅军的动向,泰纳帝从领地出发,于今日抵达王宫。
这些话是真的。不过,这些是可以告诉他人的表面理由。泰纳帝之所以前往王宫,另有其他目的。
「──这么说来,巴谢拉王子确实是陛下的孩子了?」
泰纳帝问道,法隆王沉默地点头。他的神色中带著疲劳与憔悴,碧眼中带著苦涩。尽管如此,金发与身上的绢制服装仍然打理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想完成自己职务的意志。
「为什么陛下这么肯定呢?可以让微臣知道理由吗?」
虽然用词恭敬有礼,但是泰纳帝的口吻中,有股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泰纳帝是有野心的男人。他想除掉雷格那斯,有必要的话,甚至打算以武力逼法隆王退位,成为国王。
他的妻子是法隆王的侄女,也就是说,萨安身上流著王家之血。当然王国中有好几名血统比萨安更纯正的人,不过泰纳帝有把那些人全部逼退的实力与信心。
最大的阻碍,应该是长年与泰纳帝明争暗斗,和他处处作对的嘉奴隆。嘉奴隆的权势与泰纳帝相当,而且还安排法隆王的外甥娶自己的姊姊。尽管如此,泰纳帝仍然认为最后赢的人是自己。
可是如今,巴谢拉被正式承认为王子,而且是由嘉奴隆担任监护人。这件事对泰纳帝带来强烈的危机感。
不只是落后。泰纳帝正确地察觉到,自己正将坠入毁灭的深渊。必须尽快除掉巴谢拉或嘉奴隆才行。
「你知道伊夫里奇亚这个国家吗?」
国王突然问道。泰纳帝板起长相凶恶的脸,他当然知道那个国家。那是位在南海,离大陆约十数天航程的王国。放眼整块大陆,只有亚斯瓦尔及墨吉涅与他们有贸易往来。也就是说,那个国家与布琉努的关系不深。
但是,在布琉努南方深具影响力,会透过南海沿岸的港湾都市收集他国消息的泰纳帝,在听到伊夫里奇亚这个名字时,想起一件事。
「二十二、二十三年前,那个国家曾发生过政变。三名王弟联手推翻国王,与国王有关的人,全都逃到国外。」
心中怀著夺取王位的野心,还能面不改色地对国王说这些话,泰纳帝的胆量确实非比寻常。
「巴谢拉王子的母亲,是来自伊夫里奇亚的贵人吗?」
「没错。根据她的说法,大多数人都是逃到亚斯瓦尔或墨吉涅,但是也有少数人逃来我国或萨克斯坦。」
「逃到亚斯瓦尔或墨吉涅的伊夫里奇亚人,全都被逮捕、遣送回国了。逃到我国的人,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逃到首都的人,说服了朕的父亲──先王陛下,让他们隐姓埋名地在布琉努生活。但是生活在没有邦交、无依无靠、语言和文字不通的国家,似乎比想像中的还要辛苦,有不少人因此自杀。」
泰纳帝一面听著这些话,一面稍微修正了对眼前国王的评价。
法隆王是在二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三岁的时候即位的。当时的他应该相当忙碌吧,没想到也挺有一手的。
「因此与留下来的贵人互通款曲吗?那位女性呢?」
「她在知道怀了朕的孩子后,说要离开首都,再也不与朕见面。我们交换了短剑,在剑柄上刻字。两把剑合在一起,就能看出文字。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朕的面前,朕也没有主动探查过她的下落。」
「因为巴谢拉王子带著短剑来,所以陛下认为他是自己的孩子吗?」
「不只如此。巴谢拉知道所有只有那名女性才知道的事。之后朕也命令宰相,仔仔细细地调查过那孩子的年龄、出生长大的城市……以及他母亲的事。」
泰纳帝在心里叹气。这样一来,确实无法不承认巴谢拉的王子身分。原本想说他的身世里,也许有些能鸡蛋里挑骨头的部分,看样子似乎很难。
「今后,陛下打算怎么安排巴谢拉王子的事呢?」
关于这个问题,法隆王的回答很简单明快:
「朕不会让他有王位继承权的。这也是为了他好。」
「能听到陛下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但是对雷格那斯殿下而言,王冠似乎也稍嫌沉重了点。」
泰纳帝知道王家隐瞒的,关于雷格那斯的秘密。他如此暗示,不过法隆王只是苦笑。
「雷格那斯不像你儿子那么活泼,有办法骑龙呢。」
「……微臣惶恐。」
提到萨安,泰纳帝也只能如此回答了。
法隆王顿了一顿,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你可曾听过关于嘉奴隆公爵的姊姊的奇妙传闻?」
见泰纳帝摇头,国王以闲话家常般的口气说道:
「她似乎叫多明妮可吧……传闻说,她其实不是嘉奴隆公爵的亲姊姊。」
「是养女吗?」
泰纳帝故意装傻。贵族的收养行为并不稀奇。有时是为了拉拔有前途的平民,有时是因为与妻子之间无后,总之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话虽这么说,但是想得到周围的理解与同意,并不困难。
「不,在记录上是前任嘉奴隆公爵的亲生女。」
「既然如此,只不过是谣言吧?」
「也许吧。但是根据多明妮可吐露给亲近的人听的内容,以及能够出入嘉奴隆家的人的说法,似乎不是空穴来风。虽然打探别人家庭的隐私,不是什么值得赞许的事,不过,嘉奴隆家毕竟是建国以来的名门世家……」
不能置之不理呢。言下之意,就是这样。
明白法隆王为何突然提起这种事,泰纳帝低笑起来。
──想让我和嘉奴隆互咬吗?
打算摧毁巴谢拉或嘉奴隆的任何一方。法隆王是看穿了泰纳帝有这种想法,才会故意把可能对嘉奴隆造成打击的情报告诉他。
多明妮可的丈夫是法隆王的外甥。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嘉奴隆的手牌。假如法隆王的说法为真,说不定能推翻这点。
除此之外,为什么前任嘉奴隆公爵要收养多明妮可呢?假如查得出原因,依情况,说不定能成为泰纳帝的强力武器。
但同时,泰纳帝也有点恼火。法隆王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自己,是因为他敢肯定泰纳帝不可能与嘉奴隆携手合作。
──直到去年为止,那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与嘉奴隆联手,消灭雷格那斯与法隆王,接著打倒嘉奴隆,自立为王。去年的泰纳帝,可以选择那么做。
──算了,今天的收获够多了。
法隆王也想整治嘉奴隆。光是知道这件事,就很足够了。
「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泰纳帝恭敬地低下头。
「假如我国出现明显的混乱,请您允许我动用领地的士兵,并召集邻近诸侯,弭平事态。」
虽然诸侯能在自己的领地内自由运用士兵,但是想出兵到领地之外的地方,则需要王家的许可。否则的话,诸侯之间将会争端不断。
因此,对泰纳帝来说,提出这种程度的要求也是当然的。还不如说,既然想让自己与嘉奴隆相斗,法隆王反而该主动允许泰纳帝才对。
「出现明显的混乱、吗?这说法似乎可以引申出各种解释呢。」
法隆王提出几种修正的说法,泰纳帝也在可能的范围内让步,不消多久,两人就达成协议。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让王家与嘉奴隆互咬呢?
泰纳帝向法隆王行了一礼,离开房间后,思索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虽然说得到出兵的许可,但泰纳帝不打算立刻出兵。对他来说,最理想的结果是:不只巴谢拉与嘉奴隆,就连雷格那斯与法隆王也一起消失。必须让王家与嘉奴隆同归于尽才行。
泰纳帝一面思考,一面走在走廊上,一名站在窗边的男子进入他的视野之内。从服装看来,对方与自己同样都是诸侯。对方也发现泰纳帝的存在,与他问好。
泰纳帝微微眯起眼睛。并非因为那男人的礼仪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对方既不过来谄媚自己,但是也没有展露敌意。那态度令他有点在意。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冯伦伯爵啊。
泰纳帝花了三秒钟,才想起对方的名字。
冯伦伯爵是治理边境的亚尔萨斯的小领主,看在泰纳帝眼中,是微不足道的乡下贵族。假如泰纳帝有那个意思,随时可以摧毁对方。
──虽然儿子很没用,但传闻倒是挺热闹呢。
堤格尔与吉斯塔特的战姬们交好,因此被怀疑通敌叛国。对于这个传闻,泰纳帝只是一笑置之。只因为交好就有嫌疑的话,泰纳帝家应该与附近国家全都私通了吧。
泰纳帝正打算无言地从冯伦伯爵──乌鲁斯身旁走过时,突然涌起一个疑问,停下脚步。
「──冯伦伯爵。」
也许没想过泰纳帝会向自己说话吧,只见乌鲁斯露出困惑的神色。泰纳帝无视他的反应,开口问道:
「四年前,你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吉斯塔特的奥尔米兹呢?是被奥尔米兹逼的吗?」
这完全不是能对不熟的人问的问题。乌鲁斯心中更迷惑了,但他并不动怒,只是平静地答道:
「那确实是奥尔米兹主动提出的建议。但是,之所以答应那提议,是出于小犬的要求。因为小犬说,他想见见广阔的世界,回来告诉我他的所见所闻。」
泰纳帝眼角的皱纹加深,瞪视似地看著乌鲁斯。半晌后,他以点头作为回应,彷佛言尽于此,傲慢地离去了。
只留下乌鲁斯不解地看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