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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3 不从人愿

这是梦。巴谢拉一下子就明白了。

自己正站在出生长大的卡庞特拉的小屋子里。

眼前有一张老旧的床,母亲正睡在床上。

母亲的容貌很年轻,是自己五、六岁时的模样。

床单与被子上都画有伊夫里奇亚特有的花卉。当然是母亲画的。

卡庞特拉住著来自世界各国的人。布琉努人自然不用说,还有吉斯塔特人、墨吉涅人、萨克斯坦人、亚斯瓦尔人……等等,甚至连海的另一头的伊夫里奇亚或库勒涅人都有。夫妻国籍不同的家庭也很常见。

离卡庞特拉两、三天路程之处,有名为马希利亚的港湾都市。来自各国的贸易船争相停靠在马希利亚的码头,在这样的都市里,与外国人相恋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不少人在马希利亚结婚后,为了避开城市的喧嚣,特地搬到卡庞特拉定居。

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巴谢拉,对于自己母亲不是布琉努人的事,当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对没有父亲的事,因为很常见,所以也无所谓。应该说,他一直认为父亲拋弃了母亲,所以很瞧不起素未谋面的父亲。

母亲并不隐瞒自己是伊夫里奇亚人的事。

洗衣服时哼的是伊夫里奇亚的歌,刺绣时绣的是伊夫里奇亚的花纹,每隔几天就会朝南方做祷告。

虽然母亲教了巴谢拉伊夫里奇亚的语言与文字,可是几乎不曾提过在伊夫里奇亚时的事。偶尔还会露出感情很复杂的微笑。

「你不想回伊夫里奇亚吗?」

八岁时,巴谢拉向母亲发问。不想,母亲笑著摇头。

为什么呢?巴谢拉又问,「因为我喜欢这个国家。」母亲如此回答。

「因为你爸爸在这个国家。」

「哦……」虽然巴谢拉不再多说,但是心里觉得母亲是在逞强。

与邻居聊天,偶尔提到伊夫里奇亚的话题时,母亲会露出明显思念故乡的表情。还有,母亲哼的歌里,有不少离别的歌。每当她哼那些歌时,脸上就会露出落寞与死心的色彩。

十岁时,巴谢拉对母亲说:

「总有一天,我要去伊夫里奇亚……因为听了很多伊夫里奇亚的事,所以对那里有兴趣。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去的。」

比起惊讶,母亲的反应更像傻眼。

但是她又立刻笑著说:「我会不太期待地等等看的。」

这句话更加坚定了巴谢拉的决心。

就巴谢拉所知,母亲是很为他人著想的人。她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发育中的巴谢拉。假如有人遇到困难,不管对方是谁,都会伸出援手。尽管怕狗,还是为了保护邻居的小女孩,与野狗对瞪。

那样的母亲,说会等自己。巴谢拉有一种非做到不可的感觉。

一开始,巴谢拉想成为水手。到马希利亚找船长签约,雇用自己。在卡庞特拉出生长大的男孩,出路大多是这样。

十三岁时,巴谢拉离开卡庞特拉。

他请住在隔壁的碧翠丝帮忙照顾母亲。碧翠丝是布琉努人与库勒涅的混血儿,从小就和巴谢拉很要好。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身材高大,力气也大的巴谢拉,一到马希利亚不久,立刻被人雇用。他一面学习各种船务,在船上生活了半年。可是,他搭乘的船碰上海盗,改变了他的人生。

巴谢拉以短剑与短斧接连杀死上船的海盗。武器坏了,就把对方的武器过抢来用。而且还推倒木桶或木箱,把海盗们撞进海里。

尽管成功击退海盗,可是船身已经残破不堪。船桅从中折断,船帆被扯得稀巴烂,船舷到处都是伤痕,船舱出现破洞。

在船长弄到新的船之前,巴谢拉无事可做。

就在这时,有佣兵团来挖角他。

由于巴谢拉也觉得比起水手,自己说不定更适合战斗,因此隔天就成为了佣兵。

就佣兵而言,巴谢拉很强。他能轻松挥动大剑,一击斩杀敌人。连著头盔打破头颅、连著手甲或护膝砍断手脚,隔著盾牌压垮敌人。

佣兵的薪水绝对称不上高,但是很合巴谢拉的脾性。假如能成为小队长或知名佣兵团的成员,还会有特别的报酬。

成为佣兵的一年后,巴谢拉开始收集与伊夫里奇亚有关的消息。佣兵中也有曾经去过伊夫里奇亚的人。

巴谢拉出生的两、三年前,伊夫里奇亚发生政变。三名王弟举兵讨伐国王,国王的家人,以及受到国王宠信的臣子们纷纷逃到国外。

母亲就是在那时逃到布琉努的吧。巴谢拉心想。明明那么在意伊夫里奇亚的事,却不打算回去,想来母亲应该是与国王很亲近的人吧。

巴谢拉每年会回卡庞特拉一次,与母亲及碧翠丝见面。可是每次回老家时,两人都会劝他别再当佣兵。只有母亲的这个心愿,巴谢拉拒绝答应。

该说符合脾性呢,或是容易赚钱?巴谢拉有很多理由。简单来说,就是不想一直待在布琉努。他觉得,身上有一半非布琉努人的血的自己,无法成为完全的布琉努人。

就这点来说,不在同一个地方久留,在各地战场兜转的佣兵,是很理想的工作。

关于伊夫里奇亚,巴谢拉知道的事也增加了。为什么王弟们要讨伐国王呢?

虽然真假不明,不过据说从某个时期起,国王开始重用神官,以求得到更好的神谕。总之,国王给了神官各种特权,神官们因此变得嚣张拔扈,欺压人民。

最后的导火线,是国王给予从军神官分配战利品的权力。

从军神官原本的工作,是为在战场殒命的士兵们祈求灵魂的安宁。可是现在,神官们脑中只想著得到更多的战利品,甚至开始插口指点军事行动。

承受士兵们的不满,举兵讨伐国王的,就是王弟们……

知道这些事后,巴谢拉领悟到,带母亲回伊夫里奇亚是极为困难的任务。假如母亲与先王的关系很近,回去的话会非常危险。

尽管困难,但巴谢拉不打算就此放弃。就像他随时可以踏在出生长大的卡庞特拉的土地上,他想让母亲能随时踏上故乡的土地。

梦里,母亲的外表逐渐改变,虽然不至于称为老人,可是头发开始失去光泽,肌肤也松垮下来。

不只如此,母亲的脸色也愈来愈差。最后成为去年春天巴谢拉见到的模样。

重病濒死前的模样。

「有件事,要告诉你……」

母亲握著巴谢拉的左手,以微弱的声音说话。

她其实是伊夫里奇亚的公主,是先王的独生女,对王弟们来说是侄女。

就连巴谢拉也吃了一惊。她居然有办法逃出生天。

可是,冲击不只如此。母亲继续说下去。

巴谢拉的父亲,是现任的布琉努国王。

──为什么?

听到母亲的话时,巴谢拉呻吟著向母亲发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可是梦里的自己,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假如早点知道,就算用背的,他也会背著母亲走到首都尼斯,与父亲见面,请父亲让好医生治疗母亲的病。不论父亲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接受。

为什么直到病入膏肓,才告诉自己这些呢?

母亲并不回答,只是微笑地看著巴谢拉。原来如此。巴谢拉懂了。

她不是为了自己才告诉巴谢拉这些的,是为了身受重伤的儿子。

只要巴谢拉把母亲的件事告诉国王,就能得到国家的庇护,安静地度过余生。

「要幸福哦。」

母亲阖上双眼,再也不曾打开。

──妈……!

巴谢拉在伸手的同时,醒了过来。

映入眼中的,不是卡庞特拉的老家,而是昏暗的营帐。

他无意识地以左手摸了摸脸,又碰了碰右手,彷佛在确认这两个部位的存在似的。接著他发现自己汗流浃背,于是拿起放在一旁的布粗鲁地擦拭身体。

这儿是离首都尼斯半天路程的阿尔东草原。从三天前起,巴谢拉军就一直扎营在这里,为了使敌军认为他们想在这里开战。

营帐外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传令兵到了。

「进来吧。」巴谢拉道,一名全身发热,满身大汗的年轻士兵走了进来。他连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就从背后的麻袋中拿出上了封蜡的羊皮纸,交给巴谢拉。

「是副官大人送来的。」

巴谢拉以短剑剥下封蜡,打开羊皮纸。

──决定好战场了吗?

巴谢拉露出充满战意的笑容。在名为索洛涅的地点攻击雷格那斯军。羊皮纸上是这么写的。除此之外,还简单地说明了雷格那斯军与泰纳帝军的动向。

索洛涅位在离首都往南三天路程的场所,与从这个阿尔东过去的距离差不多。今天做出发的准备,明天拔营的话,四天后就能抵达了。

──泰纳帝还没与公主军会合吗?

直到巴谢拉军与雷格那斯军冲突为止,泰纳帝都不打算有积极的动作吧。虽然是个极度狂妄傲慢的男人,不过在这种时候,巴谢拉很高兴他如此自大。

巴谢拉慰劳过传令兵后,命他离开。要营帐外的士兵把主要将领叫来。

他打算以压倒性的兵力一口气击溃雷格那斯军。

太阳位在地平线与头顶的中间处,缓缓地向上爬。虽然阳光还不算强烈,但风里已经带著温热了。

以纳瓦拉、拉尼永两骑士团为主的雷格那斯王子军,正井然有序地在通往首都的干道上前进。

军队总数六千,大约有七成是两骑士团的骑士,其余的是跟随雷格那斯的诸侯军。虽然有两个骑士团,但是骑马士兵的数量相当少,顶多只有一千人。这是因为搬运马的饲料很花人力,不得不减少马匹数量的缘故。

雷格那斯王子军的总司令是雷格那斯,但实质上指挥军队的是纳瓦拉骑士团的团长,外号黑骑士的罗兰,以及拉尼永骑士团的团长戴夫洛特。由纳瓦拉骑士团担任前卫,拉尼永骑士团担任后卫。

诸侯军担任中卫,不过这其实是因为无法期待他们的战力的缘故。当然,这种话不能说出来,所以是让雷格那斯王子与贴身护卫贞德走在诸侯军的中央。

雷格那斯军的行军速度很缓慢。原因有二。第一,比起急著赶到首都,他们是以沿路号召诸侯加入为优先。巴谢拉军有两万到三万人的事,已经在无数次的侦察中确定了。想以六千名士兵与他们对抗,敌我差距过于悬殊。

另一个原因才是问题所在。从好几天前起,雷格那斯军就一直被敌军攻击。

巴谢拉军从早到晚,不停地攻击雷格那斯军。以不满百人的小队扔石头,或是制造噪音吓唬雷格那斯军。由于他们总是一骚扰完就立刻撤退,所以几乎没有正面交手过。

巴谢拉军的目的是削弱雷格那斯军的士气与体力。罗兰与戴夫洛特很快地就看穿这点。有一次,他们成功地把敌人引诱到营地里,给予强烈的反击,可是这种阴险的骚扰仍然没有因此停止。

──尽管兵力比我们多,还是执拗地以偷袭来造成我们的疲劳与焦虑。

罗兰不得不对巴谢拉军的可怕咂舌。虽然佩服敌人也不能怎么样,可是目前雷格那斯军没有其他的因应方法,只能咬牙忍耐。

太阳爬到头顶上方时,雷格那斯军中止行军,暂时休息。罗兰把骑士团交给副团长奥利维指挥,自己前往中卫部队参加军事会议。

抵达王子那儿时,雷格那斯军的主要人物已经到齐了。雷格那斯、贴身护卫贞德、两名诸侯代表,以及拉尼永骑士团的团长戴夫洛特。

「哦,你来啦,罗兰阁下。」

戴夫洛特举起一只手寒暄,罗兰也向他致意。

戴夫洛特今年三十八岁。五官不怎么精致,头顶的卷毛令人印象深刻。个子比罗兰矮,体型比罗兰宽。因为嫌热,不穿铠甲,改穿以铁片补强过的皮甲。就这点来说很不像骑士,但是很受部下信任。

雷格那斯命周围的士兵退下,在场只剩六人。一名诸侯率先开口:

「根据侦察队的报告,巴谢拉正带著士兵在阿尔东构筑阵地。从营帐的数量看来,兵力大约两万五千。」

接著,戴夫洛特闷闷地报告。

「召集友军的行动不怎么成功。这一带的诸侯都跟随泰纳帝公爵,已经把兵力全部送到那边了。」

另一名诸侯对雷格那斯说:

「殿下,要不要再派遣一次使者,催泰纳帝公爵与我军会合呢?」

贞德与戴夫洛特同时皱眉。但雷格那斯以沉稳的表情回答:

「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请泰纳帝公爵进行一些有点棘手的任务,所以目前还是分头行动比较好。」

这些话是胡扯的。罗兰、戴夫洛特、贞德三人都知道。

泰纳帝军在距离雷格那斯军约二十贝鲁斯塔(约二十公里)之处行军,总兵力为两万三千。

在这之前,雷格那斯曾经两次派遣使者到泰纳帝军那儿,要求泰纳帝军与雷格那斯军会合。

「为了拯救陛下,我有自己的做法。与殿下分别行动,对我来说比较容易做事。为了陛下好,双方应该维持现状。」

两次的回答都是这样。简单来说,就是找藉口打发雷格那斯。泰纳帝公爵只为自己的利益行动,是众所皆知的事。

尽管如此,身为王子,雷格那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被公爵随便打发。虽然王子脸上挂著微笑,但心里一定很苦。

──真可怜。

罗兰看著雷格那斯,对自己的派不上用场感到惭愧。

雷格那斯今年十八岁。比敌人巴谢拉小两岁。虽然巴谢拉与罗兰差不多高,可是雷格那斯却比一般男性更矮一点。

由于他喜欢穿著宽松的服装,所以看不太出来,但其实雷格那斯的身材相当纤细,与强壮两个字无缘。他喜欢研究学问,武艺的话,据说只有普通水准。

但罗兰知道,这位王子是坚毅又果决的人。

视察布琉努南部的各要塞时,他从不曾口出抱怨。突然被敌人攻击,也不惊不慌,勇敢地打开逃生之路。尽管逃到位在布琉努西北的拉尼永要塞,却大胆地绕到南部,再朝首都进军。

这位王子一定能成为好国王吧,罗兰心想。虽然巴谢拉有压倒性的强大武力,但那并不是成为好国王的必要资质。

「罗兰卿,你有什么要报告的事吗?」

雷格那斯发问,罗兰点头道:

「我们骑士团的侦察队,发现了好几支一千、两千人的敌方部队。他们正远远地观察我们,也许打算趁机妨碍我们进军吧。」

「是为了奇袭,所以来察探我们的情况吗?」

戴夫洛特歪头疑问,一名诸侯灵光一闪,叫道:

「巴谢拉八成打算利用那些部队,把我们诱导到阿尔东。让我们为了躲开那些部队的骚扰,最后不得不前往阿尔东。」

「如果真是那样,接下来,我们该往哪边前进呢?」

雷格那斯向那诸侯发问。对方思考了一下,提出一个地名:

「索洛涅好了。那儿有广阔的草原,能让六千名士兵尽情活动。」

雷格那斯看向其他人,没人反对。就连罗兰,也想不出其他好的替代方案。

军事会议就此结束。两名诸侯向雷格那斯行礼后离去,罗兰与戴夫洛特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雷格那斯叫住。

「你们觉得贝杰拉克游击队如何?」

罗兰与戴夫洛特对望一眼。露蒂安妮•贝杰拉克组成独立部队的事,已经传到雷格那斯军了。戴夫洛特率先开口:

「听说他们在北部时赢时输,问题在于不知他们有多少兵力。就现实而言,说服泰纳帝公爵加入我们,比较实际。」

戴夫洛特的话很有道理。雷格那斯看向罗兰。

「我的想法与戴夫洛特阁下相同。假如是露蒂安妮阁下,肯定会欣然把部队交给殿下指挥。但是对方在北部,想与他们取得联系,并不容易。」

罗兰说著,在心里寻思。

就算直接前往首都,也无法阻止巴谢拉的话,绕到首都北侧,又是如何呢?那样一来不但能阻断首都与卢堤迪亚之间的联络,也能与游击队会合。

就算行军时被巴谢拉军攻击,既然泰纳帝军就在附近,对方应该也没办法过度猛攻。

雷格那斯与贞德、戴夫洛特讶异地看著罗兰。罗兰把刚才的想法说出来。雷格那斯听了,开心地道:

「就采用罗兰卿的提议吧。戴夫洛特卿,你觉得呢?」

「我也赞成罗兰阁下的看法。兵力当然是愈多愈好。」

接下来,四人大略地讨论该如何绕到首都北部。考虑到干道的路况,众人一致认为该从东边绕过去。

「无论如何,都得经过索洛涅呢。既然如此,等我们抵达那里,再开会一次军事会议吧。」

雷格那斯做出结论后,罗兰与戴夫洛特从他面前退下。

「是说啊,罗兰阁下。」

只剩两人后,戴夫洛特略显不悦地道:

「因为是现在,所以我才说。我以前很讨厌你。不对,现在也很讨厌你。」

罗兰皱眉。戴夫洛特继续道:

「防卫布琉努西方的,不只纳瓦拉而已。我们拉尼永也好几次击退过亚斯瓦尔和萨克斯坦。可是出名的只有你。所以你被讨厌,是没办法的事。」

罗兰不知该如何回答。纳瓦拉骑士团不曾抢过别人的功勋,也不会积极宣传自己的战功。不过,他明白戴夫洛特的意思。

没想戴夫洛特一反刚才的态度,笑了起来。

「不过,在一起行动之后,我深深瞭解你的实力。虽然我只能当到骑士团长,但你的话,应该能爬到更高的位置吧──要小心哦。」

罗兰惊讶地说不出话,而且也感到迷惑。没想到戴夫洛特会如此评价自己,不过,要自己小心,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戴夫洛特已经背对罗兰,迈步离开了。

罗兰叫住他,但脱口而出的,不是疑问,而是其他的话。

「我不觉得你只能当到骑士团长。」

戴夫洛特眼睛微张,露出意外的表情。「嗯。」简短地回应后,再次背对罗兰,快步离去。

罗兰略带后悔地目送戴夫洛特离去。不善言词也该有个限度,戴夫洛特八成不懂自己想说什么。

──骑士的世界不只骑士团而已。

即使不在骑士团内,应该也有踏在骑士之道的方法。

就像戴夫洛特一路观察著罗兰,罗兰也同样观察著他。一方面是想向年长者学习做事的方法,而且视情况,说不定得把雷格那斯托付给他。所以当然要好好观察这个人。

就战士而言。戴夫洛特比不上罗兰。但是在指挥能力,以及能从服装或态度看出部下的疲劳程度的观察力方面,戴夫洛特相当卓越。

休息完毕,雷格那斯军再次开始行军。

一个多小时后,军队抵达了索洛涅。

为了开会,雷格那斯军暂停行军。

罗兰前往中卫部队时,发现戴夫洛特与一名士兵朝自己快步走来。察觉事情非比寻常,罗兰立刻转换心态,进入警戒状态。

戴夫洛特来到罗兰面前,紧张地道:

「敌人似乎接近了。」

戴夫洛特身边的士兵拚命地调整呼吸,向罗兰报告情况。他应该是发现敌军的侦察兵吧。

「离这里四、五贝鲁斯塔的东北方,有三千名敌兵,全是步兵。」

罗兰脸上出现战栗之色。对方距我军太近了。

「你怎么想?」戴夫洛特发问。

「我想那些人应该只是幌子。但是放著不管的话,就不只是幌子了。」

敌人的兵力相当充裕。应该是准备了两个部队,以其中一个吸引注意力,另一个部队趁机偷袭。

戴夫洛特仰望略为偏灰的水蓝色天空。虽然已经过中午了,可是离日落还早。必须在太阳下山前找出敌军,击退他们才行。

「我带两千名部下去赶走他们,殿下就交给你保护了,罗兰阁下。」

罗兰点头,急急赶到雷格那斯身边。

他把敌人接近,戴夫洛特带兵迎战的事告诉雷格那斯与贞德与两名诸侯后,以安静的语气对面面相觑的诸侯们开口:

「很抱歉,但是从现在起,请两位接受我的指挥。为了充分发挥我军的力量,比起大家各自行动,由同一个人指挥全局更有效率。」

尽管两名诸侯面露不满,可是他们在战场打滚的次数比不上罗兰。再加上现在是在王子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同意。

罗兰向两人道谢后,看向雷格那斯:

「我们一定会以生命保护殿下。但是战场上难以保证会发生什么事,请殿下先做好随时能逃脱的准备。」

「我明白了。」

雷格那斯沉痛地答应。表情与声音中,都透著无力感。

戴夫洛特出击的一个小时后,温热的风变强时,罗兰意料中的情况发生了。

「有敌袭!西北方有一千名步兵!」

以此为开头,敌袭的报告接二连三地传到罗兰这儿。每支敌军部队都是一千、两千人,听起来似乎不难应付,可是罗兰收到的报告,至少超过十件。

──总共,两万四千吗……

汗水从额头流到脸颊。罗兰猜中对方的意图了。

──阿尔东的阵地,才是幌子。

最近这几天,从清晨到半夜的骚扰行为,也同样是幌子。敌人早就把索洛涅锁定为战场,将自军分成十个以上的小队,分别出击。

乍看之下很没效率,但是比起能统率五千、一万人大军的指挥官,能统率一千、两千人的指挥官更多。就算有几支部队来不及赶上,就人数而言仍然是他们占优势,所以不成问题。

──而且还特地派出三千名士兵,引开戴夫洛特阁下。

假如不是自己的敌人,罗兰很想为对方喝采。敌军中有相当优秀的人材。

「要怎么办?不过他们整队也需要时间就是了。」

副团长奥利维来到罗兰身边,简洁地发问。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也不改挖苦式的说话方式。一如往常的态度令人觉得可靠,罗兰很感谢他。

「你怎么想?」

「方阵。」奥利维以冷淡的语气回答。

把士兵分成四个部队,配置在前后左右,成为方形。是能对应所有方向的攻击的阵形。这阵形的优点是没有侧面或背面的弱点,所以很耐打,就算受到较强的攻击,也不会马上溃败。可是相反的,会失去灵活性。

但罗兰摇头。

「奥利维,让士兵打横排成长条形。让纳瓦拉骑士在前方,诸侯兵在后方支援。」

奥利维冷静的面具剥落。

「你认真的……?」

「方阵虽然很坚固,可是会断了雷格那斯殿下的退路。」

罗兰看著紧张地准备开战的士兵们,低声道:

「身为团长,虽然不该说这种话……但是只要殿下能平安逃走,得到最后的胜利,就算纳瓦拉骑士全灭,也是我们胜利。」

「确实不是团长该说的话呢。」

奥利维叹气,但是不打算改变罗兰的想法。

「知道了。只要不被绕到侧面或背面,纳瓦拉骑士就不会输。」

「对不起。」

罗兰把指挥工作交给奥利维,来到最前线,拔出背在身后的『不败之剑(杜兰达尔)』,将剑尖插在地上,看著巴谢拉军。光是这么做,就足以提升雷格那斯军的战意,使士兵拿起长枪与盾牌,排好阵形。

另一方面,巴谢拉军也已经布阵完毕。对方与雷格那斯军同样,都是打横排成长条形,但厚度远胜过雷格那斯军。号角响起,巴谢拉军开始缓缓前进。步伐不整齐的这一点,他们似乎已经不管了。

就在这时,罗兰发现巴谢拉士兵的装备并不统一。

──对了,听说他们是混合部队呢。

可以确认到的有北部诸侯兵、南部诸侯兵、战奴与佣兵。想聚集超过两万的士兵,肯定会变成那样吧。

雷格那斯军在原地不动,等对方进攻。

双方距离缩短到某个程度后,旗手猛力挥动独角兽的军旗,号角声也变了。两万四千名巴谢拉兵同声吶喊,如雷鸣般撼动空气,使雷格那斯军惊骇不已。

「擦住!」

罗兰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大声叱责身后的士兵。

「现在正是展现你们的勇气与斗志的时候!」

有比这更严苛的命令吗?但士兵们汗水淋漓的脸因此涨得通红,发出近乎自暴自弃的震天咆哮。战斗就此开始。

巴谢拉兵高举剑和短斧,践蹋大地,向前猛冲。双方距离一口气缩近到能清楚见到彼此的脸的距离,下一瞬,兵刃剧烈碰撞在一起。

尘土飞扬中,士兵们以长枪突刺敌人的脸,以短斧劈砍敌人戴著头盔的头,以剑斩击敌人身体。滴落在地面的血液很快地连接在一起,转眼之间成为鲜红色的河流。

罗兰以杜兰达尔斩杀从正面扑来的敌兵。每当他挥动大剑,铠甲的碎片与鲜血、肉块就会四处飞溅。他的周围逐渐出现尸山。在黑骑士与宝剑的面前,所有武器都只是玩具。

攻势受阻,巴谢拉兵畏怯地后退。雷格那斯兵以狂吼赞美罗兰。

纳瓦拉骑士们也回应团长的战意似地奋勇杀敌。以盾牌接下敌人的猛攻,以身体推回敌军的攻势,以剑和长枪击退敌兵。

「连萨克斯坦的老鼠都比你们强!」

「去让亚斯瓦尔的牧羊人锻炼过再回来吧!」

雷格那斯兵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叫骂,不如说是在鼓励自己与同袍。但是不论打倒多少敌人,巴谢拉兵仍然前仆后继地涌上。夏日的阳光映照出士兵们脸上的汗水,武器无处不是鲜血,脚下的地面被尸体埋没。

罗兰眉尾忽然一跳。身为战士,他的肌肤感受到大气的轻微晃动。

一拍之后,远处传来特别响亮的剑戟之声与哀号声。

「──巴谢拉吗?」

假如那男人与士兵一起突击,肯定没有人能够阻止他。雷格那斯军排的是横阵,只要有一个点被突破,阵形就会崩溃。

罗兰一面劈翻扑来的敌兵,一面在战场上穿梭。他凝神细看,远处有一道以大剑横扫士兵与骑士的黑影。是巴谢拉。

巴谢拉忽地朝这边看来。

一与罗兰对上目光。他就以惊人的速度朝罗兰接近。别说提防罗兰了,他脸上甚至挂著开心的笑容,举剑朝罗兰劈来。

两把大剑在空中激烈交锋,空气摇晃。

「好久不见啦!罗兰!」

巴谢拉大叫,眼中出现喜色。

「上次在纳瓦拉要塞时被你逃走,今天一定要做个了结。」

「身为总司令,居然跑到前线战斗,你胆子很大嘛。」

罗兰以平淡的语气打发巴谢拉的霸气。他闪过巴谢拉的横劈,斩向巴谢拉的肩头。巴谢拉俐落地扭身避开攻击,返手回击。罗兰举起杜兰达尔,接下足以碎金断石的奥特克莱尔。

「你明明这么强,为什么要把力量用在不对的地方?」

「为了自己,使用自己的力量,哪有什么不对?你不也一样吗?」

两人周围剑光缭乱,剑压卷起阵阵狂风。

敌我双方的士兵与骑士都只能远远地围著他们观战。别说上前帮自己的总司令了,连多走近一步,都无法做到。

──果然很强。

罗兰再次在心中佩服巴谢拉的力气、速度与剑术。起初两人势均力敌,但是罗兰渐渐处于下风。巴谢拉出三招的时间,罗兰只来得及出两招。

大剑猛烈冲突,剑刃相抵,变成比拚起力气的状态。巴谢拉大喊:

「趁现在突破敌阵!拿下雷格那斯的人头!」

周围的巴谢拉兵回神,纷纷向前冲。纳瓦拉骑士与诸侯兵也立刻反应过来,迎战敌军。

刀光剑影在黑骑士与庶出的王子周围闪烁,草地被鲜血濡湿。一名巴谢拉兵的脸被剑刺中时,身旁的雷格那斯骑士腰部被划开,双双倒了下来。

虽然双方一开始战得不分上下,到后来,巴谢拉兵仍然突破了雷格那斯军的防线。

罗兰因此稍微分神,巴谢拉当然不会放过机会,举剑朝他劈下。

就在这时,两支飞箭以惊人的速度朝巴谢拉飞来。

巴谢拉临时改变剑路,击碎双箭。罗兰趁机重整态势,向后跳开。

「箭……?」

巴谢拉嘴角微扬。

雷格那斯军由布琉努人组成,不可能有弓箭手。而且在混乱的战场上,能如此精准地射向目标的,只有一个人。

「就再会的问候来说,挺不错的呢。」

巴谢拉一面警戒著罗兰,笑著看向箭飞来的方向。

远处站著一名罩著脏兮兮的披风,手中握著黑弓的年轻人。

他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

罗兰欣喜地叫道。

「感谢你的搭救!这男人交给我,请你快去殿下那儿……!」

「放心吧,罗兰阁下。」

堤格尔以巴谢拉也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回答:

「有两位比我可靠太多的帮手,正赶往殿下那里。」

巴谢拉重重啧了一声。

堤格尔救了罗兰时,突破雷格那斯军横阵的巴谢拉兵发现了被女骑士保护的金发王子。当时,雷格那斯正在士兵后方走动,以提振我军士气。

身穿绢服,没有任何武装,肯定是贵人。如此判断的巴谢拉兵们朝雷格那斯杀去。无视雷格那斯士兵的妨碍,以武器强行逼开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向王子。

可是,他们的武器永远没有办法碰到王子。

一道黑影忽然从旁窜出,银色的闪光出现又消失,一名巴谢拉兵的颈部喷出大量鲜血。黑影余势不衰地抱住雷格那斯,在地上打滚了起来。

正当巴谢拉兵们因突然的状况而怔住时,带著寒气的凌厉突刺袭来。三名巴谢拉兵连著头盔被穿透脑部,或是被划开咽喉,当场倒地不起。

挡在胆怯的巴谢拉士兵前方的,是一名手握长枪的美丽女孩。

被那女孩──米拉保护在身后的黑影,扶著雷格那斯起身。

「殿下,您没事吧?」

黑影的真实身分,是露蒂。

堤格尔一行人发现雷格那斯军时,正好是雷格那斯军与巴谢拉军开战的时刻。就连长阵边缘的士兵们看起来都很紧张,不是能随意上前问话的状态。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会被当成敌人逮捕。

三人躲躲藏藏地在战场边缘徘徊,寻找雷格那斯。运气好,发现了一名认识露蒂的纳瓦拉骑士,也因此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雷格那斯。

巴谢拉看著堤格尔与罗兰,迅速地思考著。

去救雷格那斯的,肯定是露蒂安妮•贝杰拉克。另一个人应该是吉斯塔特的战姬吧。

巴谢拉不得不承认,这次让雷格那斯给逃了。

──既然如此,乾脆趁现在宰了这几个家伙吧。

雷格那斯军的主力是纳瓦拉骑士团与拉尼永骑士团。只要歼灭这两个骑士团的其中之一,雷格那斯就不可能再起了。还能顺便拿下罗兰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项上人头。

巴谢拉做出决定,正想对士兵们下令时──

「有敌人!」

一名巴谢拉兵惊慌地大叫。

巴谢拉讶异地皱眉,数名士兵赶到他身边报告:

「有一个武装兵团从我们后方出现!」

「人数大约两千到三千……他们举的是橙底六脚马的旗子!」

巴谢拉回头看向自军。他现在才发现,虽然前锋正在和雷格那斯军死斗,可是中卫偏后的队伍看起来很混乱。

──橙底六脚马……

巴谢拉在心中说著,立刻想起那是泰纳帝公爵家的旗帜。一直与雷格那斯军保持距离的那男人,不放过这个机会,特地过来妨碍自己。

巴谢拉受到的打击不但大,而且很深。

直到不久之前,一切明明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可是如今,胜利已然远去,必须思考撤退的事了。在这种情况下,同时与罗兰及堤格尔等人为敌,无法善了。他们两人都有足以打乱自己战斗的武艺。

──不过,还是要拿下这家伙的头。

巴谢拉看向堤格尔。虽然他左手拿著黑弓,但没有把箭搭上去的意思。因为箭用完了。巴谢拉没看漏他腰间的箭袋已空的事实。刚才的那两支箭,应该是最后的箭了。

巴谢拉一个跨步,转眼之间逼到堤格尔身前。堤格尔似乎早就料到如此,朝旁边远远跳开,同时甩动右手。

破风之声响起,有什么不大的物体朝巴谢拉飞来。巴谢拉侧身闪过那物体,烦躁地皱眉。

「石头吗?」

以为堤格尔右手无物,是错误的判断。堤格尔手中一直握著石头。之所以握著黑弓,挂著空箭袋,都是为了欺骗巴谢拉。

是时候了。巴谢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落败。

「罗兰啊,今天就先算你赢吧。」

「这样好吗?」

巴谢拉以轻松的语气说著,罗兰安静地回问。

「下次我会赢的。」

「哦,还以为你不擅长说话,没想到很会强词夺理呢。」

巴谢拉将大剑自下而上地挑起,逼退罗兰,趁机朝后方跳开。

「撤!」

巴谢拉跃入自己的军队中,背对雷格那斯军,拔腿就跑。那逃跑的模样只能说敏捷到精彩。正在与雷格那斯兵交战的巴谢拉兵们见状,也连忙跟著总司令离去。

原本处于优势的巴谢拉兵,转眼之间就撤退到远方了。

雷格那斯兵只能傻眼地看著他们离去。

堤格尔无言地凝视著巴谢拉消失的方向。

──本来打算出其不意地攻击,但还是被躲开了。

他指的是丢石头的事。巴谢拉果然难缠。

确认过四周的安全之后,堤格尔朝罗兰走近。

「罗兰阁下,好久不见了。」

「是啊,自从亚斯瓦尔一别,就没见过面了呢。谢谢你的相救。」

两人握手,一名雷格那斯兵向罗兰请求指示。

「要追击吗?」

「不。以重整部队为优先。」

罗兰摇头。敌人仍然有余力,但我方已经筋疲力竭。在这种情况下追击,只会被痛烈地反击而已。

堤格尔与罗兰在士兵之间穿梭著,前往王子的所在之处。

不久之后,两人见到米拉与露蒂的身影。另外有两人站在她们身旁。罗兰告诉堤格尔,是雷格那斯王子与贴身护卫贞德。

这边似乎也已经安全了。只见雷格那斯呆呆地望著露蒂,回过神用力抱住她。

「露蒂安妮……真的是你呢。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的。是我,露蒂安妮。害殿下担心了。」

堤格尔露出安心的神情,看著感人的重逢场面。

「露蒂,也该向我们介绍你的战友了吧?」

贞德咳了一声,看向米拉。就在这时,米拉与露蒂发现堤格尔他们。

「我来介绍,这两位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以及琉……我的战友米拉。」

之所以含糊带过米拉的部分,是因为认为不该在这种地方明说她是吉斯塔特的战姬吧。堤格尔以战场上的行礼方式向雷格那斯致意。

「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那个……好久不见。」

后半句话说得很没有信心。虽然露蒂说雷格那斯记得他的事,但还是会觉得不安。因为堤格尔自己在见到雷格那斯时,也心生困惑了。就像八年来自己长大很多,雷格那斯也一样。

雷格那斯的身高比堤格尔低,五官很中性,身材纤细,给人柔和的印象。但是那双碧眼,会令人联想到法隆王。

如今,那碧眼中带著调皮的色彩。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我确实听过你的名字,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雷格那斯微笑著,沉稳地说道。堤格尔忍不住连连眨眼,思考那是什么意思,在想通后紧张地绷紧身体。

虽然露蒂说得理所当然,可是八年前,堤格尔烤鸟肉给王子吃的事,本身就是秘密。

「确、确实是这样呢。是我记错了。」

堤格尔畏缩了起来,雷格那斯柔和地笑道:

「不必在意。之所以记错,不是你的错。」

露蒂双肩一颤。雷格那斯笑咪咪地继续说下去。

「哦,对了……听说你擅长打猎,假如下次猎到鸟儿,可以请我吃吗?用烤的好了。」

「我很乐意。」

绕著圈子告诉自己他记得八年前的事,堤格尔不禁胸口发热。

雷格那斯说完,看向米拉。

「米拉阁下,感谢你的搭救。」

米拉无言地点头后,雷格那斯看向露蒂。

「露蒂安妮,你擅自放弃原本的职责,似乎过得挺快活呢。」

雷格那斯以带著安静的怒气的声音,笑著说道。露蒂表情僵住了。可是手被雷格那斯用力握著,没办法逃走。

「那、那个,殿下,我是为了您……」

「这点我不怀疑。我知道你有多么重视我。但就算是为了我,也不等于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哦。」

说得对。米拉冷静地看著两人,小声道。堤格尔也点头。

到目前为止,露蒂都不是奉雷格那斯之命行动的。她留了一张纸条就离开拉尼永要塞,到处拜访诸侯与骑士团,成立游击队。雷格那斯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堤、堤格尔!米拉!救我啊!帮我说话!」

总不能冷眼旁观。堤格尔向前一步。

「请等一下。殿下,露蒂是……露蒂安妮阁下是──」

「请别太宠她。」

贞德插嘴。

「好好训斥,把话说开,是为了双方好。」

她说完,朝抓住露蒂的雷格那斯走去。

该怎么办?堤格尔仰望罗兰。罗兰笨拙地耸肩。

「露蒂安妮阁下与贞德阁下服侍殿下多年,应该有他们自己的沟通方式,我们还是识相地退开,别插嘴好了。反正殿下应该不会真的严惩露蒂安妮阁下。」

唉。堤格尔叹著气,点头同意。一旁的米拉皱眉,看著雷格那斯三人。

「王子殿下吗……」

「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堤格尔问,米拉摇头。

「不是什么大事。话说回来,你当年遇到他时,他就是那种感觉了吗?」

「老实说,详细的部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想想,确实有迹可循……」

当时雷格那斯之所以一个人,应该是避开护卫与侍从的耳目,偷跑出来的吧。而且还对弓箭感兴趣,虽然是堤格尔主动给的,但还是吃了烤鸟肉。所以肯定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王子。

两人说话时,战场的肃杀氛围逐渐淡去。

不久后,纳瓦拉骑士团的副团长奥利维出现。他交互看著堤格尔与米拉,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听士兵说了,谢谢你们救了殿下。殿下呢?」

「殿下正与露蒂安妮阁下分享重逢的喜悦。」

堤格尔指著三人,若无其事地说道。必须保护露蒂的名誉才行。奥利维似乎察觉了什么,挖苦似地勾起嘴角。

「没事就好。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扎营吧。不知道戴夫洛特阁下的部队怎么样了。」

后半句话,是对罗兰说的。

雷格那斯军离开索洛涅,在距离索洛涅五贝鲁斯塔的场所扎营。

雷格那斯的营帐,简朴到不像一国王子住的地方。地上铺的是老旧的地毯,一旁是折好的毛毯,就连吊在天花板上的油灯,也被烟熏得泛黑。

毛毯旁有几件麻布服装。虽然用的是上等麻布,但就算不是特别富裕的诸侯,也穿得起那些衣服。除此之外,只有成堆的羊皮纸卷。

受邀来到营帐的堤格尔与米拉,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光景。除了雷格那斯,露蒂与罗兰也在场。

顺带一提,王子的贴身护卫贞德正在其他营帐休息。直到米拉与露蒂赶来为止,她都一个人保护著雷格那斯,所以雷格那斯命她趁机休息。

「您住在这里吗?」

米拉小心翼翼地发问,雷格那斯点头。

「不能为了我,浪费宝贵的物资。再说,只有极少数人能进来我营帐。」

「殿下,这样不行啦。不管什么时候都必须维持王子的体面。我和贞德不是这么说的吗?」

露蒂以说教般的语气规劝,也许早就习惯被这么说了吧,「说的也是。」雷格那斯只是笑著带过。他看向堤格尔与米拉,敛起表情。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在危急时救了罗兰卿,并击退巴谢拉,是很大的功劳。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足够的奖赏,但之后一定会报答你的活跃。」

「殿下过奖了。那么我可以厚颜地请殿下答应一件事吗?」

雷格那斯微微探出身子,堤格尔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米拉。

「这位是治理吉斯塔特王国奥尔米兹公国的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阁下。都是多亏了她的帮助,我们才能来到殿下面前。直到这场战争结束为止,希望殿下能……将她视为战友。」

之所以停顿了一下,是因为堤格尔敏锐地察觉到雷格那斯的视线变冷。堤格尔低著头,在心中感到不解。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了什么冒犯王子的话吗?还是说,雷格那斯对吉斯塔特没有好感呢?

「奥尔米兹公国吗?」

不只视线,就连声音也冷了几分。可以感受到露蒂与罗兰的困惑。王子果然不喜欢吉斯塔特吗?

「这么说来,听说你曾经在奥尔米兹住了一年呢。你就是在那时与战姬阁下建立友情的吗?」

「是的。」

回答的人,不是堤格尔,而是米拉。冻涟的雪姬大大方方地说道:

「起初,我也不知该如何与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相处。但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相当热情,锲而不舍地与我说话,最后使我明白,光是与他一起行动,一起见到、听到、感受到同样的事物,就足够了。」

堤格尔讶异地看著米拉。她的声音中有种挑衅的感觉。他是第一次看到米拉以这种态度对王子身分的人说话。

「是吗……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来说,似乎是很好的体验呢。」

总觉得雷格那斯的声音微微发颤。是错觉吗?

「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也让我听听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在吉斯塔特的见闻吧。听露蒂安妮说,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去年游历了好几个国家,在王宫里慢慢听那些经历也不错呢。」

「呃,殿下……可以让我发言了吗?」

看不下去的堤格尔插嘴。在带刺的气氛中说话需要勇气,幸好米拉与雷格那斯都因此回题。

「大致的事,我已经听露蒂安妮说过了,但也该听听你的说法呢。」

堤格尔道谢后,开始诉说一行人与雷格那斯军会合前经历的事。听完后,雷格那斯以严肃的表情看向罗兰。

「罗兰卿,你也说说你碰上的事吧。」

尽管觉得那说法很奇妙,但是听完罗兰的经历后,就能理解为什么了。

嘉奴隆也同样出现在罗兰面前。而且他还与多勒卡伐克对峙。

「这是从副团长奥利维那儿听说的,据说泰纳帝公爵的占卜师名字就叫多勒卡伐克。去年春天远征墨吉涅时,泰纳帝公爵带来的地龙与飞龙,就是多勒卡伐克准备的。」

「是啊。而且连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一行人也被嘉奴隆公爵攻击了。」

雷格那斯脸上出现阴影。这也是当然的,堤格尔心想。因为,代表布琉努的两大贵族,都不是普通人。

「我原本想请泰纳帝公爵协助我们,但……」

堤格尔明白雷格那斯的苦恼。就算游击队与雷格那斯军会合,总数也只有一万两千。不对,实际人数应该更少。刚才那场战斗,雷格那斯军出现不少伤亡。但不论如何,兵力都比不过泰纳帝军。

回顾历史,虽然不是没有以寡击众并得到胜利的例子,但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特例。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少数被多数蹂躏。

雷格那斯看向堤格尔。

「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我吗……?」

堤格尔困惑了。如果问的是露蒂或罗兰的意见,就很正常;但是问小贵族之子的自己的意见,又能如何呢?话虽这么说,不过也不能不回答王子的问题。

「我也认为该请泰纳帝公爵协助我们。」

不只雷格那斯,米拉与露蒂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有罗兰仍然冷静。「理由呢?」雷格那斯发问。

「就如我刚才说的,我很讨厌泰纳帝公爵。」

也许该以更符合贵族感觉的方式说话,但这句话最能诚实地表现自己的感情。堤格尔心想。讨厌泰纳帝的理由,不只一个。听说过许多关于他的残暴事迹,因此心生反感,是原因之一。

不过,最令他愤怒的,是去年与墨吉涅开战时,泰纳帝把堤格尔率领的亚尔萨斯小队安排在最前方,等于把亚尔萨斯小队视为弃子的做法。除此之外,虽然在亚斯瓦尔时曾一起作战,不过堤格尔也不喜欢泰纳帝公爵的儿子萨安•泰纳帝。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需要泰纳帝公爵的协助。想尽快结束战争,救出陛下的话,泰纳帝公爵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战争结束后也是。」

「战争结束后,是什么意思?」

「去年,我分别参与过亚斯瓦尔与萨克斯坦的内战,因此明白,胜利不等于结束。必须重建被破坏的国家,让人民恢复原本的生活才行。因此需要许多人的协助。」

雷格那斯眼睛微睁,但是又立刻让感情从脸上消失。

「但泰纳帝公爵有许多残虐无道的传闻。」

雷格那斯试探般地说著,堤格尔额头冒汗,回答:

「当然,那些行为不能原谅。可是,假如同时讨伐了嘉奴隆公爵与泰纳帝公爵,整个布琉努降会陷入混乱。比起变成那样,由殿下压制泰纳帝公爵,是更好的方法。」

「意思是要我具备那样的力量?」

堤格尔承受著雷格那斯的视线,努力解释。

「我明白泰纳帝公爵的力量有多大。」

能简单调度超过两万的士兵,而且还绰有余裕。大贵族的力量就是如此惊人,不是冯伦家这种小贵族能比拟的。尽管如此,堤格尔之所以不会对泰纳帝感到畏惧,是因为他认识奥尔米兹与米拉。不论是战姬,或者大贵族,都不是最强,也不是无敌的存在。

「但就算是泰纳帝公爵,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胜过嘉奴隆公爵。所以才会先让我们与嘉奴隆战斗,削弱他的实力,或是等我们主动求他加入。因此有谈判的空间。」

多勒卡伐克的事先不讨论。因为嘉奴隆说的话不可尽信。

「要怎么谈判呢?」

被这么一问,堤格尔说不出话。米拉见状开口:

「我有一个想法。」

「让我听听吧。」

雷格那斯道。

「派使者到泰纳帝公爵那儿,告诉他:『立刻回你的领地涅梅塔库,把心力放在维持南部的安定吧。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与罗兰卿带来了强而有力的援军,我们与嘉奴隆的战斗,已经不需要你的协助了』。」

「强而有力的援军?」

雷格那斯疑问,米拉坏笑起来。

「当然没有援军。但是,只要说出这两人的名字,泰纳帝公爵应该会联想到吉斯塔特军和亚斯瓦尔军吧。」

堤格尔与吉斯塔特的战姬交好,好到甚至被怀疑通敌叛国的程度。泰纳帝当然知道这件事。罗兰在亚斯瓦尔大为活跃的事也是。

「就像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刚才说的,游击队中除了我,还有三名战姬。其中一人是苏菲亚•欧贝达斯。泰纳帝公爵也认识她。我这里有一封她的亲笔信,只要交给泰纳帝公爵看,他应该会信以为真。」

米拉继续说下去。

「之后,我们将与泰纳帝公爵分别行动。殿下的部队将前往游击队所在的诺伊维尔。泰纳帝公爵应该会保持距离,跟在我们之后吧。除了分一些人留守首都,巴谢拉军八成会一路阻挠我们。可是又顾忌泰纳帝军,无法使出全力。那样一来,我们就有胜算。」

「我明白了。那么可以请你前往泰纳帝公爵那儿吗?我们当然会派护卫随行。」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些微的吵闹声。

「说不定是戴夫洛特阁下回来了。」

罗兰行了一礼,走出营帐。其他人等著他回来。假如有新消息,说不定需要重新拟定战略。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罗兰回到营帐里。严肃的表情中带著些微的困惑,向雷格那斯报告:

「戴夫洛特阁下的部队,遭到敌军攻击。」

露蒂与雷格那斯倒抽了一口气。根据罗兰的报告,戴夫洛特的部队被敌军引诱,不小心过于深入,被从敌人从侧面偷袭,因此败逃。但事情不只这样而已。

「有人救了败逃的我军……对方说,一定要向殿下见面致意。」

「那当然。我也必须向对方道谢才行。」

雷格那斯说完,露出不解的表情。因为罗兰显得非常困惑。

「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是萨安阁下。泰纳帝家的长男。」

众人面面相觑。

萨安从战场上飞过,纯粹是偶然。

十天前,现身于阿尼亚斯的泰纳帝家使者,毕恭毕敬地将一封信交给他。是父亲的心腹斯堤德差人送来的信。萨安打开信,上面写著:

「阁下说,『只有这次是例外,随你高兴怎么行动』。」

──父亲大人,让我自由行动?

这封信该不会是伪造的吧?萨安检查了好几遍信封与信纸。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对萨安说过这种话。父亲最常说的是「泰纳帝家的人必须是强者才行,不能被其他人小看」。

「随我高兴……?要我怎么做呢?可以不管墨吉涅军了吗?话说回来,首都又怎么了?」

萨安有种把信揉成一团的冲动。阿尼亚斯位在布琉努东南方的国境边缘,中央的消息总是要慢上好几天才能传到这儿。虽然知道嘉奴隆占领了首都,可是萨安不知道父亲打算怎么行动。

「父亲不可能对做出那种事的嘉奴隆坐视不管。应该已经带兵前往首都了。所以我也应该前往首都才对。」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如果只是那样,父亲应该会说「回我身边」才对。因为能熟练地驾御飞龙,在吉斯塔特大显身手的自己,已经是杰出的战士了。

萨安在龙舍中抱头烦恼。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烦恼呢?因为除了萨安之外,这里不会有其他人。他无法容忍被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至于飞龙,正以惺忪的眼神俯视著他。

对烦恼中的萨安出声的,是他的侍女,以打扫龙舍为主要工作的阿劳艾特。

「您要回涅梅塔库吗?」

阿劳艾特手中拿著扫把,以与平常无异的平淡语气发问。完全看不出她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萨安以厌烦的眼神看著她。

起初,萨安认为阿劳艾特很没礼貌,所以老是恶狠狠地瞪她。大部分的人都会因此恐惧,畏缩地低头。但不管他怎么瞪阿劳艾特,她的态度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萨安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那么想?」

「听说宅邸的使者送信给您。」

原来如此。萨安理解了。特地从涅梅塔库送信过来,肯定是很重要的事。一般人当然会那么想了。但如果内容真是那样,萨安反而轻松。

「如果允许你自由行动,你想做什么?」

之所以拋出这问题,也许是想得到共鸣吧。或者只是想抱怨。阿劳艾特歪著头,理所当然地回答:

「打扫龙舍,外出购物。」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萨安皱眉,瞪著阿劳艾特。阿劳艾特点头:

「因为我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和女佣商量这种事,是我不对。萨安叹气。阿劳艾特又道:

「萨安大人的话,是想展现自己的实力,立下功勋吧?」

萨安脸涨红脸,握紧拳头,露出想揍人的凶狠表情。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那种话了?」

「不是对我。」

阿劳艾特抬头看向俯视两人的飞龙。一理解是怎么回事,萨安立刻浑身脱力。

自己从在涅梅塔库时起,的确经常对飞龙那么说。

让大家看看我和你的力量。

不是把话藏在心里,而是说出来。为了说给自己听。

──对了,就是这样。

尽管萨安在亚斯瓦尔活跃过,可是比不上黑骑士。也不像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那样,深受战姬信任。

──虽然说在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下,不知道父亲有什么打算,但……

我要以泰纳帝家长男的身分,和这飞龙一起立下功勋。

萨安走出龙舍,把部下们叫来。

「父亲说我可以自由行动。所以我要一个人去首都,你们把行李收拾收拾,回涅梅塔库。」

接著,萨安也做好旅行的准备,回到龙舍。阿劳艾特仍然在龙舍里。她似乎已经打扫完了,正躺在草堆上休息。

「喂。」萨安粗鲁地唤著她,把一个装满金币的皮袋扔了过去。

「回涅梅塔库,打扫那边的龙舍。」

他说完,意气风发地离开阿尼亚斯。但问题现在才开始。

第一个问题。萨安不会收集情报。对萨安来说,情报应该是别人收集、整理好后呈递给他的,不是自己需要收集的。如今不得不自己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著手了。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报上泰纳帝家的名号,也只会使对方畏惧,问不出有用的消息。

另一个问题。萨安无法推测父亲的想法。虽然猜得到父亲打算与嘉奴隆和巴谢拉开战,可是具体上怎么做,他想像不出来。

而且话说回来,目前的情况瞬息万变,就连很会看风向的聪明诸侯都不知该如何下判断。没告诉萨安自己的方针,是泰纳帝公爵的疏忽。

不论如何,萨安除了骑著飞龙,朝首都前进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为飞龙准备羊只很花时间,除此之外,萨安的旅程还算顺利。而今天,他刚好飞到离雷格那斯军附近。

之所以没有立刻与雷格那斯军接触,是因为萨安不确定那么做是否正确。再加上久违的长途飞行,使飞龙不高兴了吧,所以萨安还得花时间安抚飞龙。

尽管他还没做决定,但戴夫洛特的部队与巴谢拉的部队已经剧烈冲突起来了。一开始,萨安分不出谁是谁,后来从装备看出,是雷格那斯军与巴谢拉军在战斗。而骑士团与巴谢拉对立的事,萨安是知道的。

到此为止,他总算决定站在雷格那斯军那边,骑著飞龙突入战场,救了许多败逃的雷格那斯军。

被带到总司令雷格那斯的营帐,萨安有点紧张。他与轻蔑王家的父亲不同,有著布琉努贵族对王家该有的敬意。

可是一走入营帐,萨安就吃了一惊。身为一国王子,营帐居然如此朴素,是原因之一;更惊人的是坐在雷格那斯两旁的人,居然是堤格尔与罗兰。

「萨安卿。」

雷格那斯维持坐在地毯上的姿势,呼唤萨安的名字。萨安连忙屈膝垂头。

「你救了许多我军的士兵。身为这些士兵的上司,我要向你道谢。」

「身为布琉努贵族,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能得到殿下的称赞,使我感到无比光荣。」

像这种场合,萨安比堤格尔更有贵族的风范。但萨安的意识有好几成都放在堤格尔与罗兰身上。

「话说回来,是泰纳帝公爵派你来的吗?」

「不。现在的我,与公爵阁下是分别行动的。」

萨安摇头。

「直到数日前为止,我都奉公爵阁下之命,驻守在东南方的阿尼亚斯,以飞龙牵制墨吉涅。但不久之前,公爵阁下说我的任务已经结束,所以我赶来此地。」

「那么,你不知道泰纳帝公爵的军队就在这附近了?」

萨安忍不住抬头,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见到萨安的反应,雷格那斯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由我说明现况吧。」

雷格那斯把自军与泰纳帝军、游击队的位置与规模说明给萨安听。

「我认为集结这三个军队的力量打倒巴谢拉军,是最好的方法,但泰纳帝公爵似乎有他的想法,不与我们会合。萨安卿,你能说服你父亲吗?」

「这……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殿下,但应该很难吧。」

萨安僵著脸回道。光是想像自己与父亲意见相左,就觉得很可怕。可是又不能说是因为自己会怕,所以不想去说服父亲。

「既然我父亲,不对,既然公爵阁下会那么做,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不会听儿子的请求。但是我想,殿下应该可以相信阁下。」

不只雷格那斯,就连堤格尔与罗兰都以意外的表情看著萨安。因为从萨安的表情,可以感受到亲子之间的羁绊。

「我明白了。那么就照你说的去做吧。话说回来,既然你能直接从阿尼亚斯飞到这儿,不妨多飞一会儿,去见泰纳帝公爵吧。」

萨安再次摇头。

「感谢殿下的体贴,但我是以一介战士的身分来到战场的,不是为了见父亲──」

原本沉默的罗兰插嘴:

「萨安阁下,你还是照殿下的话做吧。你也知道陛下他……」

「罗兰卿。」雷格那斯迅速地打断黑骑士的话。

「我的事不重要。」

这对话,使萨安明白了雷格那斯的心情。依今后的发展,雷格那斯可能再也无法见到父亲。这么一想,萨安就不由得心生动摇。而且他也想知道寄那封奇妙的信给自己的父亲的真意。

「殿下。您刚才提的,说服公爵阁下的事,虽然应该难以达成您的心愿,但我愿意试著问问公爵阁下的想法。」

如果被认为做得到,就伤脑筋了。萨安慎重地拉起预防线。雷格那斯露出安心的表情。

「那是无所谓,你就试试吧。」

「既然是殿下的要求──话说回来,我想请问一件事。」

萨安看向堤格尔。

「为什么冯伦伯爵家的长男会在这里呢?」

他可以理解为什么罗兰在这里。没有比黑骑士更适合保护王子。可是堤格尔的存在,太不自然了。

「因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救了我一命。」

严格来说,救了雷格那斯性命的,是米拉与露蒂。但堤格尔在战场上牵制了巴谢拉,所以也不算有错。

听说了游击队的事,萨安说不出话。自己在阿尼亚斯瞎耗时,这男人不但在北部立了许多功勋,还从敌军手中救了王子。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其他各种原因,所以我让他待在这里。」

听了雷格那斯的话。「我明白了。」萨安微微低头回应。

既然如此,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立下功勋才行。

走出王子营帐的萨安,朝待在营地外的飞龙大步走去。他无法不加快速度。天空已经完全变暗了。

「好久不见了,萨安阁下。」

一道开朗的声音唤住他。萨安忍不住停下脚步。那是在战场难得听到的女声,而且萨安对那声音有印象。

萨安一见到那人,「呿!」就低低啐了一声。对方是露蒂安妮•贝杰拉克。

露蒂脸上挂著亲切的笑容,走到萨安前方。

「我听说了。你救了我军的士兵呢。所以我也想向你道谢。谢谢你。」

露蒂低头道谢。萨安见状,松了口气。接著涌起想炫耀的心情。

──是啊。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实力。

但是他话还没说出来,露蒂已经抬头了。

「我非常惊讶呢。这和那个在首都的酒馆里与狐朋狗党诈赌,对女性做出粗暴行为的卑鄙人类,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萨安涨红了脸,朝露蒂逼近。露蒂之所以后退一步,应该是为了避免被口水喷到吧。因为她仍然挂著笑容。

「我真的很意外哦,天要下红雨了吗?我甚至这么想呢。没想到那个老爱搭讪诸侯千金或王宫侍女然后被随便打发掉的你,居然也长大了。」

萨安知道自己太阳穴的青筋狂跳。在见到这个女人的时间点,就该立刻离开才对。

──这个「没有矿山的贝杰拉克家」……!

萨安开始把露蒂视为棘手人物,是四年前的事。在那之前,两人见面时只有礼貌性的寒暄而已,所以萨安一直把露蒂当成柔弱的公爵之女,很瞧不起她。由于父亲一向鄙视贝杰拉克家,萨安也因此跟著照做。

四年前,萨安与露蒂进行了比试。

那时的露蒂已经个与年龄不符的出色剑士了。所以萨安想挫挫她的锐气,展现自己的优秀。虽然来首都时,萨安总是和狐朋狗党到处闹事,使人退避三舍,但是身为布琉努贵族,他的剑术与枪术并不差。

可是,被打得灰头土脸的,是萨安。

唯一称得上安慰的,是其他武艺不弱的骑士与贵族,也都败在露蒂的剑下。既然是这么卓越的战士,赢不了也是应该的。由于众人这么想,萨安勉强保住了面子。

隔年,露蒂被提拔为雷格那斯王子的贴身护卫。在那之后,萨安在首都闹事时,都会被她妨碍。

在那之前,对于泰纳帝家长男的粗暴行径,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可是露蒂根本不怕萨安。至于萨安,他也不想被父亲说你连个女人都打不过,所以看到露蒂就闪人。

对萨安而言,露蒂是连见都不想见到的对象。

「不管怎么样,我是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对抗巴谢拉军,那么以后就要请你多指教了。」

露蒂伸手。萨安转换心情,也伸出手。

忽地,萨安脑中闪过报复的念头。仔细想想,自己一直因这个女人吃瘪,乾脆趁这个机会给她点颜色瞧瞧。

萨安用力捏紧露蒂的手。

原本想说只要见她露出吃痛的表情,就放开手。没想到觉得痛的,反而是自己。

──骗人的吧……?我为了驾御飞龙,也做了很多锻炼哦?

萨安正惊疑不定,露蒂却面不改色地继续加重手劲。

吃痛的萨安忍不住用力把手抽回。

「你、你想握到什么时候啊……」

虽然萨安假装没事,可是呼吸已经急促起来了。露蒂装傻:

「没有啊,我只是想表现重逢的欣喜嘛。」

这女人果然很讨厌。萨安正心想,「话说回来……」露蒂改变话题。

「你家是不是有个叫多勒卡伐克的占卜师?」

「……是啊,怎么样?」

萨安皱眉。老实说,他不喜欢多勒卡伐克。那个人总是穿著黑色的袍子,把帽兜拉得很低,感觉很诡异,有种摸不清底细的感觉。要不是父亲很重用他,萨安早就把他赶出家里了。

「嘉奴隆说,那占卜师很危险。虽然那可能是为了离间我们和泰纳帝军而说的挑拨离间的话,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想打听一下那占卜师的事。」

「嘉奴隆说,多勒卡伐克很危险……?」

露蒂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多勒卡伐克深受泰纳帝公爵信任。他不但是优秀的占卜师,而且有办法弄到大量的龙,对泰纳帝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假如雷格那斯王子要求处理掉多勒卡伐克,泰纳帝一定会很不高兴。

「你想问什么?」

「这个嘛……他的出身还有为人,以及和泰纳帝公爵的关系。」

「他是个很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很诡异的老人。我不知道他的出身,不过他对我父亲很忠诚。我父亲是从五、六年前起开始重用他的,还让他住在我家。想知道更多的话,就去问我父亲吧。」

「谢谢。我会当成参考的。」

见露蒂行礼致意,萨安背对她,重新迈步。

可是才走不到三步,又被人从身后叫住。

萨安啧了一声,回头见到一名中等身材的骑士。是拉尼永骑士团的团长戴夫洛特。

「萨安阁下,我要先说,我以前很讨厌你。」

你欠揍吗?萨安心想。但对方是骑士团长,身强体壮,武艺高强。打起来的话,输的一定是自己。萨安哼了一声,瞪著他。

「你是特地来说这种话的?」

虽然很不爽,不过萨安早就习惯被骑士团讨厌了。他本想随便打发戴夫洛特,快点回飞龙那里,没想到戴夫洛特却对他深深鞠躬。

「但你救了我和骑士团,所以我由衷感谢你。」

萨安傻眼地俯视著戴夫洛特的后脑,露出嘲讽的笑容: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萨安将手扠在腰上大笑。

「不好意思,我根本没想过救你们。我只是刚好让飞龙飞过去而已。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有够丢脸的。」

戴夫洛特抬头。萨安紧张了起来,以为他发怒了。

没想到戴夫洛特那张不怎么精致的脸上挂著笑容。他摇头道: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该向你道谢。虽然好心肠很重要,但就算心肠不好,也不等于不会做好事。」

「……随便你怎么想。」

萨安无力地啐道,背对戴夫洛特,走了起来。

尽管戴夫洛特的态度和说的话都令人不愉快到极点,但萨安已经没办法像刚才那样口出嘲讽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很开心。可是他不想承认这件事。

飞龙正蜷著身体休息,见萨安回来,无奈似地拉长身体,伸起懒腰。萨安已经习惯它那种好啦好啦让你骑吧的态度了,因为这种程度的事就生气,是驾御不了飞龙的。

萨安威吓似地瞪著远远围观飞龙的骑士与士兵,爬到飞龙背上,在骑垫坐下,绑紧数道皮带,以免自己摔落下去。

视野的角落有什么在发亮,萨安反射性地朝那儿看去,并忍不住将上半身向前倾。因为他在士兵中见到认识的脸。

「那是……吉斯塔特的战姬阁下?」

治理奥尔米兹公国的琉德米拉•露利叶,正在和露蒂说话。

「刚才殿下说,冯伦之所以在这里,还有其他原因……」

难道?萨安心生怀疑。堤格尔之所以能在雷格那斯身边,是因为他从中穿线,取得了吉斯塔特的战姬的协助?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合理了。

「仔细想想,哪有可能那么刚好,可以从敌兵中救了殿下。肯定是用来掩饰事实的鬼扯。」

飞龙拍动翅膀,卷起烟尘升空。

萨安思考著这一切,朝泰纳帝军所在的方向飞去。

看著朝夜空的另一头飞去的萨安与飞龙,米拉皱眉沉吟。

「他真的会把看到我的事告诉泰纳帝公爵吗?」

萨安看到的光,是拉斐亚斯发出的。她对周围士兵解释是反射了营火,所以看起来像发光。士兵们也接受了这说法。

「没问题啦。如果我是他,一定会报告上去的。」

露蒂安慰米拉,转身走向雷格那斯的营帐。

「等一下,露蒂,我有话要和你说。」

米拉若无其事地唤住露蒂,把讶异的露蒂带到远离营地的无人之处。

「怎么了?要说悄悄话吗?」

露蒂在营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笑问。那没心机的模样使米拉苦笑,但是又立刻正色道:

「因为我想尽快确认──那位王子殿下是替身吗?」

露蒂倒抽一口气,沉默下来。

三秒后,露蒂装傻地笑道:

「你、你在说什么啊……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哦。」

夜色昏暗,看不清露蒂的表情,但是可以藉著气息明白她的动摇。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在营帐里的那位是女性吧?虽然堤格尔和罗兰阁下似乎没发现。」

露蒂再次陷入沉默。那反应,等于默认了米拉的话。

「呃……你为什么知道?」

露蒂泄气地发问,米拉叹气。

「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就看得出来了哦。」

米拉在黑暗中皱眉回答。她没说谎,但是省略了起疑的原因。

第一次感到不对劲,是巴谢拉军撤退后,雷格那斯抱住露蒂时。虽然说在千钧一发时获救,因此感动到抱住恩人并不奇怪。可是那动作,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男性。

还有就是露蒂对雷格那斯的态度太亲密了。就算彼此信任对方,但终究是王子与护卫,男人与女人。如果是露蒂,应该会保持一点距离。

最后,是在营帐中谈论堤格尔的事时。那时候,雷格那斯看著堤格尔的表情,是见到意中人的女孩子的表情。堤格尔旅居奥尔米兹时,米拉见过不少女性对他露出那种表情。

──不只她们,露蒂也是。苏菲有时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米拉并不反对使用替身。可是找女性当替身,不但令她傻眼,还感到愤怒。为了保护替身,使堤格尔陷入危险,更是岂有此理。

「然后呢?真正的王子在哪?」

「……身。」

露蒂小声回答。「什么?」听不清楚的米拉粗鲁地回问。

露蒂以僵硬的表情环视四周后,「耳朵借一下。」对米拉这么说。米拉把耳朵凑过去,露蒂以说出重大机密般的表情低声道:

「那位不是替身。她就是殿下。」

「别开玩笑了。」

「真的。」露蒂急道。

「虽然假扮成王子,但她其实是女性。蕾琪才是那位大人的本名。」

米拉凝视著退开的露蒂。这些话太难以置信了。

雷格那斯──不对,蕾琪与堤格尔同年。也就是说,十八年来。她一直假装成男人吗?为什么?

「可以帮忙保守秘密吗?」

露蒂慎重地问,米拉摇头。

「依情况,我会告诉堤格尔。但也只会告诉堤格尔。」

露蒂脸上出现迷惘之色,眼神游移了一会儿,最后道:

「我们回殿下那儿吧。殿下、我、你和堤格尔四个人一起。」

米拉点头。两人若无其事地走回营地。

堤格尔困惑地坐在总司令的营帐里。

「我们有重要的事要讨论。」米拉与露蒂一回来就这么说,并把罗兰请出营帐。她们似乎不是要开军事会议,而且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罗兰,只能让自己听的?堤格尔感到不解。

只见露蒂在雷格那斯耳边说了什么,雷格那斯脸色大变。堤格尔偷偷看向米拉,她正板著脸,看著雷格那斯与露蒂。虽然想问米拉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总不能在王子面前说悄悄话。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雷格那斯开口,堤格尔坐直身体。雷格那斯以严肃的表情说下去:

「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王家的秘密。请你以灵魂与名誉发誓,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堤格尔忍不住连连眨眼。心中充满无数疑问。

「我会的。但是为什么要告诉我王家的秘密呢……?」

「因为已经被那位战姬阁下知道了。」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雷格那斯以怨恨的眼神看著米拉。米拉勉强装出不至于失礼的冷笑,不当一回事。

雷格那斯清了清喉咙,正视堤格尔。一旁的露蒂鼓励似地握紧双拳。

「其实我是女儿身。但是从小以男性的身分被抚养长大。我的真正名字是蕾琪。」

蕾琪乾脆地道,完全不卖关子。

理解那些话,需要一点时间。等堤格尔总算意会过来时,他第一个动作是按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发出惊叫。堤格尔错愕地看著蕾琪。

「公、公主,殿下……?」

堤格尔颤声发问。他原本以为王子是身材纤细的男性,但如果是女人,就很容易接受了。之所以总是穿著宽松的衣服,应该是为了遮掩身体曲线吧。

「但是为什么……?」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知道公主没有王位继承权吗?」

被蕾琪一问,堤格尔与米拉睁大眼睛,一齐摇头。

「原因就是这个。王后……我母亲在生下我后因病过世。但是陛下很爱我母亲,不希望她是只生了女儿的王后。」

「原来如此……」

堤格尔理解了。假如王后生的只有公主,其他人会对国王做出什么要求呢?当然是娶新的妻子,生下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了。

而且只要生下王子,那母亲就会被视为真正的王后。蕾琪的母亲将会成为原本是王后的故人,被国民遗忘。

「可是,就算假扮成王子,也是有极限的。以殿下的年纪来说,已经得考虑婚嫁了。关于这部分,法隆王是怎么想的呢?」

米拉拋出非常合理的疑问。蕾琪歪著头道:

「虽然陛下没有告诉我详情,但他似乎有好几个备案,我也有几个想法。例如表面上迎娶露蒂安妮为王妃,私底下与我认定的男性生下孩子。就算是现在,我也很少公开露面。」

真的可以蒙混过去吗?堤格尔与米拉相当怀疑,但是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冒冷汗。

就在这时,堤格尔想到一个可能性,身子也因此微微前倾。

「恕我无礼,殿下,请问嘉奴隆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他知道,在占领王宫时就会大肆宣传了吧。」

虽然蕾琪这么说,但堤格尔无法同意。也许嘉奴隆是在等待公布的时机。因为目前是他与巴谢拉占优势。假如他把这秘密当成最后王牌,也是能理解的。

「还有其他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米拉发问,蕾琪与露蒂对望一眼。

「其他只有我的贴身护卫贞德,以及宰相玻德瓦而已。」

「你今后也打算继续隐瞒下去吗?」

米拉又问,蕾琪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我认为该趁现在公布真相。」

蕾琪与露蒂微微挺起身体。露蒂反驳:

「你、你在说什么啊?公布的话……」

就会失去对抗巴谢拉的优势之一了。那样一来,有嘉奴隆为监护人,立下许多功勋的巴谢拉说不定会变得有利。

「你冷静听著,露蒂。继续隐瞒反而危险哦。」

假如被嘉奴隆抢先抖出这件事,蕾琪的声望反而会因此受到打击。就算赢了巴谢拉,这件事也会留下祸根,被泰纳帝公爵有隙可乘。

「要我对大众告白自己欺骗他们吗?」

蕾琪苦著脸,不是很情愿。这次换堤格尔开口:

「今后也要继续欺骗下去吗?」

蕾琪闭嘴,堤格尔以沉稳的语气继续说道:

「殿下,虽然这么说非常无礼,但我不熟悉您的事。可以让我听听您打算怎么了结这场战争吗?」

「了结……吗?」

「我认为,这是决定下任国王是谁的战争。当然,胜利者不是立刻成为国王,而是在救出法隆陛下之后,成为他的正统继承人。」

蕾琪垂下眼帘。两秒后,又抬起眼睛。

「讨伐嘉奴隆公爵与巴谢拉,救出陛下,这就是了结吧?」

「有许多跟随嘉奴隆的诸侯贵族,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投降的话就不论他们的罪。」

蕾琪安静地道。

「假如我是女性的事被大家知道,我肯定得离开王宫吧。」

「请等一下。」

堤格尔连忙阻止。

「殿下身上毫无疑问流有国王的血脉。所以我认为,接下来应该显示您具有身为国王的实力。就算战争结束后,也许无法成为国王,但我想您应该能以血统与实力参与政事,得到指定下任国王的立场。」

「下任国王……」

蕾琪睁大眼睛。她似乎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做。

「我一直以为自己必须贯彻王子的身分到最后一刻,必须成为国王才行。但是,你说我有其他的道路可以走。」

「其实我也无法断言一定能顺利成功。」

蕾琪的碧眼中亮起希望之光。堤格尔用力握拳,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想相信有其他路可以走。」

「……我明白了。」

蕾琪点头,眼中闪烁著意志的光芒。

「公布我的真实身分吧。今后,我要以法隆之女的身分救出父亲。」

「殿、殿下……」这次换露蒂慌了。

「这样真的好吗?」

「嗯。我决定了。而且我现在觉得轻松很多。」

蕾琪微笑著,对堤格尔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虽然我不打算要你负责……但是既然你说成那样,代表你今后也会支持我吧?」

「是的。下一战,我一定会为殿下立功。」

以堤格尔的立场而言,那说法太夸大其辞。可是除了建立功勋,打倒巴谢拉与嘉奴隆,救出法隆王之外,堤格尔没有其他回应蕾琪的方法。

也许他的态度太激动了,让蕾琪苦笑起来。堤格尔深深垂头。

听士兵说儿子萨安出现在营地时,泰纳帝公爵有点失望。

因为他认为儿子是直接从阿尼亚斯飞过来的。还以为儿子会稍微冒个险,真是想太多了。不论如何,泰纳帝公爵还是让萨安来到自己营帐。但是在听儿子说完自己的经历后,他吃了一惊。

没想到萨安居然帮了雷格那斯军。

完全是计算错误。泰纳帝原本想让雷格那斯与巴谢拉互斗到两败俱伤,再出面卖人情给雷格那斯,没想到儿子居然出手帮忙,而且原因还是自己对儿子说的话。

──不该一时兴起的。

泰纳帝喝著部下准备的葡萄酒,如此告诫自己。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就无可奈何。应该对儿子立功的事感到高兴才对。上一战,他成功地威胁了巴谢拉军,并卖了人情给雷格那斯。所以该好好利用眼前的状况才对。

萨安认真说道:

「父亲大人,我在殿下的营地见到不得了的人物,就是吉斯塔特的战姬,治理奥尔米兹公国的琉德米拉•露利叶阁下。」

泰纳帝皱眉。那样的人物为什么会在雷格那斯的营地里?

「你确定?」

「是的。仔细想想,王子身边有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战姬阁下应该是经由那家伙的斡旋,加入雷格那斯军的吧。」

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泰纳帝难掩冲击,沉默地看著镶了宝石的银杯。

──是基于法隆的命令?那就合理了。

泰纳帝一直认为,法隆王是为了对抗自己与嘉奴隆,才会支持冯伦伯爵家,培养有用的棋子。如果真的是那样,堤格尔不只一次前往奥尔米兹公国,并参与亚斯瓦尔的内战,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当然,事实与泰纳帝想的完全不同。但就算泰纳帝知道所有的事,身为布琉努贵族,理所当然地看不起弓箭的泰纳帝,应该还是无法理解是怎么回事吧。

──不论如何,吉斯塔特决定支持雷格那斯……不对,支持蕾琪吗?

蕾琪假扮成王子的事,泰纳帝早就知道了。他一直在等待公开这件事,放逐蕾琪,打击法隆王威信的机会。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吉斯塔特很可能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蕾琪是在设圈套给萨安跳吗?

不过,就萨安的说法听来,米拉不是主动与他见面,是他偶然发现米拉的。这么一想,对方应该不想被萨安知道吉斯塔特的存在。

──该出手了吗?

就如蕾琪他们想的一样,到目前为止,泰纳帝一直在等蕾琪与嘉奴隆战到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错失良机,让吉斯塔特有机会介入。既然事情发展成这样,就必须在蕾琪近处观察局势的变化才行。

「萨安,你想建立功勋吗?」

泰纳帝正面看著自己的儿子,确认似地发问。被那张凶恶的脸询问,萨安反射性地缩了缩身体,「想、想。」含糊地回答。

「既然如此,你就回殿下那儿吧。想怎么战斗就怎么战斗。」

萨安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地加以确认。

「真、真的可以吗?」

「我的信上不是那么写的吗?难不成你看到敌军,开始怕了?」

「才、才不是!我就是为了和敌军战斗而来的!」

萨安挺直背脊反驳,泰纳帝公爵笑了。

「好。去吧。尽量卖人情给殿下。」

萨安行了一礼,正想起身,又坐了回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必须让父亲大人知道……」

萨安把嘉奴隆与多勒卡伐克的事告诉泰纳帝。

「我知道父亲大人很信任多勒卡伐克。嘉奴隆可能就是针对这点,想挑拨离间……」

「你呢?你怎么想?」

泰纳帝发问。萨安困惑了。这是在与自己讨论的意思吗?如果真是那样,就是父亲第一次想参考自己的意见。不好好回答的话,会让父亲失望的。

「不需要修辞。坦白说出你对他的感想就好。」

也许从儿子的表情看出心思了吧,泰纳帝补充说明。萨安眼中微现失落之色,但还是老实回答:

「我觉得他是难以捉摸的老人。之前也曾向父亲大人说过,我曾经在亚斯瓦尔遇到野生的龙,并与其战斗。那龙比飞龙更凶恶,也更狂暴。」

顺带一提,萨安对父亲说自己是单打独斗杀死龙的,没有把借用堤格尔的力量杀死龙的事说出来。不过实际上,驾御飞龙的是萨安,所以他觉得这么说理所当然。

「从亚斯瓦尔回布琉努的路上,我想起这件事,开始觉得奇妙。多勒卡伐克是怎么找出四头龙,并且把它们驯服到不会攻击自己人的呢?」

在那之前,萨安不曾见过其他龙。假如没有在异国遇见野生的龙,他应该不会对这件事感到疑惑吧。

泰纳帝沉吟起来。仔细想想,当初是多勒卡伐克主动说要准备能听人类指挥的龙的。在那之前从来没见过龙的泰纳帝,当然没想过操纵复数的龙蹂躏敌军的方法。

多勒卡伐克那么提议时,就连泰纳帝也呆住了。但他又想起多勒卡伐克曾提出许多对自己许多有用的建议,因此答应了多勒卡伐克,对他说「做得到的话就去做吧,我会给你资金的」。最后,多勒卡伐克也真的带著龙回来。

「你担心的事,我已经明白了。我会留意的。」

「这样好吗……?」

萨安不安地看著父亲,泰纳帝点头。

「那男人跟随我时,提出过一个要求,就是不能打探他的出身。」

「居然敢与父亲大人谈条件。」

萨安对多勒卡伐克的胆量感到惊讶。虽然泰纳帝不讨厌谈判与交涉,可是对不合理的要求,一向是以力量作为回应。

「大部分的占卜师都是无法定居的流浪者。不想被打探出身,也不是奇怪的事。嘉奴隆的说法,说不定是指多勒卡伐克曾在哪里得罪过谁。」

「既然父亲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对萨安来说,比起待在涅梅塔库的多勒卡伐克,眼前的战斗更是重要。而自己且已经报告过这件事,算是尽义务了。

隔天早上,堤格尔与米拉来到泰纳帝公爵的营地。

两人立刻被带到泰纳帝的营帐。米拉形式上地寒暄过后,把苏菲写的信交给泰纳帝。看完信后,泰纳帝沉吟了起来。

米拉在蕾琪阵营的事,他已经在昨天晚上从萨安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战姬介入内乱。

「战姬阁下,这封信上说,希望我能专心防卫南部。雷格那斯殿下是怎么想的呢?」

「殿下也赞成。毕竟南方有来自墨吉涅军的威胁。」

泰纳帝沉默下来。墨吉涅国王病死的事,他也是不久之前才得知,而且不打算轻易公开。

假如吉斯塔特协助雷格那斯的事为真,泰纳帝不只错失了卖人情给雷格那斯的机会,而且还会丢了布琉努贵族的面子。这样不行。

「在这之后,殿下会直接前往首都吗?」

「不,殿下会先前往位在东北方的诺伊维尔,与暂时停留在那里的贝杰拉克游击队会合,等吉斯塔特军抵达后,再与巴谢拉军决战。」

「告诉我这么多,没问题吗?」

「容我强调,这些都是殿下允许我说的部分。」

米拉嫣然笑道。

泰纳帝也狞笑了。他接受雷格那斯的挑战。

有本事的话,就趁机夺取利益试试。雷格那斯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

假如雷格那斯军真的按照米拉的说明行动,巴谢拉军肯定会看准这点做准备。应该会在雷格那斯军接近诺伊维尔时开战吧。

至于泰纳帝,只要袖手旁观双方的冲突就好。要不要介入,都是他的自由。

问题在于吉斯塔特军是否真的会出现。如果真的来,会在什么时候来?不过既然米拉没说,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泰纳帝吧。

是我太贪心了吗?

泰纳帝在心里自嘲。原本想卖的人情的价值因此减少了。

但是,这并不是最后。就兵力来说,还是自己占上风。自己仍然有很多事能做。

在雷格那斯军的营地,三名女性正聚在一起。

是蕾琪、露蒂与贞德。

「庆祝露蒂安妮的平安归来。」

蕾琪说完,含蓄地举起装了葡萄酒的银杯。露蒂与贞德也跟著照做。

「你知道你的擅自行动,让殿下多担心吗?真是的。」

贞德喝了一口酒,开始对露蒂说教。

「可、可是,我平安回来了嘛。而且游击队……」

「那不是你的职责吧?」

贞德犀利地指责,露蒂看著主人想要求救。但总是笑容可掬的蕾琪却事不关己似地喝著葡萄酒。

「贞德非常担心你哦,露蒂安妮。」

「殿、殿下,那种事不用说出来啦……」

贞德狼狈了起来,蕾琪微笑。

「不这么说,露蒂安妮就听不进去哦。」

「对不起……」

露蒂把银杯放在地毯上,垂头道歉。但是又立刻抬起头。

「话说回来,在知道殿下离开拉尼永,朝首都进军时,我真的很佩服哦,不愧是殿……」

贞德狠狠一瞪,露蒂缩了缩身体。

「现在先这样吧。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好好对露蒂安妮说教的。」

蕾琪帮忙缓颊,贞德总算叹了口气,放过露蒂。蕾琪继续道:

「去年冬天到现在的这些事,我应该永生难忘吧。」

「我也是。」

露蒂接口,贞德也同意地点头。发生了太多事,好几次命悬一线,被迫做下攸关生死的决定。只要选项稍微出错,三人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重逢了。

蕾琪看著两名贴身护卫,开口:

「接下来是关键时刻。露蒂安妮,带著士兵战斗吧。我允许你离开我身边。」

「我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待。」

露蒂再次对这位公主宣誓自己的忠诚。

带著士兵,顺利撤退的巴谢拉,与把戴夫洛特的部队打得败逃的塔拉多会合。但是,谈论完彼此的战果后,两人脸上的表情离欣喜非常遥远。

「又栽在那男人手上了。」

塔拉多恨恨地啐道。巴谢拉也闷闷地回应。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从一开始就想除掉他的葛雷亚斯特,才是正确的呢。」

名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男人,总是在局势大好时妨碍他们。如果没有他,巴谢拉就能在蒂耶尔塞杀死露蒂安妮,或是在托尔维利耶打垮游击队,在这次的战斗中杀死蕾琪了。

「总之要重来了,得重选战场。」

「是啊。」塔拉多点头。

既然知道蕾琪军有堤格尔、露蒂与战姬,之前的方法已经不能通用了。而且还得思考对付泰纳帝军以及飞龙的方法才行。

巴谢拉军开始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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