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玛丽安大人。」
「……唔。」
我用力握紧缰绳回了话:「……什么事?」
「哎呀,您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呢。」
「没这回事。」
「那为什么要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呢?」
「所以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但还是无法压抑从内心涌出的愤怒。
基尔罗亚•巴斯克──反叛军的魔术师。这个事实对我的人生来说具备非常沉重的意义,并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从瓦塞尔海姆出发后,已经过了三天。
由两匹马拉著的马车行驶在被朝雾笼罩的路上。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驾驶马车,但不愧是王国准备的马,这两匹黄褐色的马训练有素,驾驶起来毫不费力。之所以会觉得偶尔吹过的寒风有点冷,是因为我身上穿的服装和平常不同。
──话说回来,您这是什么打扮?只想著尽可能露出胸部和大腿,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优雅,根本是上一个时代的品味。
在被嫌弃了一番后,我换上他觉得品味「优雅」的服装。我现在身上穿的是魔术衣装(梅罗斯)。因为用的是上等布料,所以穿起来确实很舒服,沉稳的色调也可以称得上优雅。只是这套服装会直接突显出身体的曲线,让我感到有点在意,胸部和大腿也露得相当多。
──哎,虽然有点不甘心……但确实是比之前的礼服优雅。
我在地下牢房与「基尔罗亚•巴斯克」缔结的魔术契约,包含了许多奇妙的条款。服装必须气质优雅,鞋子和帽子要选可爱的款式,每天都不能忘记化妆和擦口红──一想到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必须一一遵守这些规定,就让我感到忧郁得不得了。
马车每次晃动,我头上的帽子就会滑下来。这顶长途旅行用的帽子是师傅送给我的礼物,虽然我很喜欢这顶帽子,但它的顶端现在已经因为湿气弯曲,彷佛象徵了我现在的心情,让我莫名地提不起劲。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就在我诅咒自己的不幸时,声音又再次响起。
「可以请您停下马车,过来货台这里吗?」
「我拒绝。」
「您在逃避吗?」
「──你说什么?」这句话触怒了我。「你说谁在逃避?」
等我注意到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驾驶座上起身,移动到货台。我很清楚自己露出了生气的表情。
货台上站著一位青年。我一走进货台,他就像是看得见我般将脸转向这里。不只是手铐,青年的身体也被锁炼重重捆绑,但他依然维持直立不动的姿势,露出从容的笑容。因为戴著眼罩,所以实际上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在笑,但那个瞧不起人的冷笑还是让人莫名不爽。
基尔罗亚•巴斯克。反叛军的「双璧」之一。
关于他的轶事,可说是数不胜数。像是曾独自击退王国引以为傲的「魔术骑士团」整个大队,或是独自攻陷了固若金汤的城塞,总之大多都是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顺带一提,基尔罗亚也不是他的本名。他在七年前首次现身,只花一个晚上就歼灭了驻守在城塞都市基尔罗亚的军队,并因此赢得了「基尔罗亚的恶魔(巴斯克)」这个异名。虽然之后每个人都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但实际上谁也不晓得他真正的名字。
我想起监察官在出发前对我说的话。
──虽然我也很讨厌这种作法,但除了基尔罗亚•巴斯克以外,已经没有其他魔术师能够对抗雷梅迪奥斯了。为了避免继续对王国军的士兵和魔术师造成损害,只能请你遵从诏令和基尔罗亚同行,让反目成仇的两人自相残杀了。也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
「为什么只派我一个人去?」面对我这个问题,监察官是这么回答的。
──这是机密任务。王国对外的说法是雷梅迪奥斯和基尔罗亚都「已经处死」。绝对不能让世人知道他们还活著。因此这次的作战行动愈少人知道愈好。何况基尔罗亚原本就表示只愿意和「自己中意的美女」一起行动。尤斯缇尔刑法官是唯一成功和他缔结契约的人,所以这个诏令只能交给你一个人执行。
事情的经过,简单来讲就是这样。
实在太乱来了。
「那件礼服很适合您喔。」
「回答我的问题。」
我瞪向青年说道。
「您指的是什么问题?」
而他从头到尾都一脸平静。
「你刚才说我『在逃避』吧?」
「是的,我确实这么说过。」
「我是遵守法律与秩序的魔术刑法官。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逃避你这种罪犯?」
「您的意思是?」
「给我收回那句话。」
我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基尔罗亚无奈地耸肩,摇响手铐的锁炼。
「和可爱的外表不同,您意外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呢。有必要这么烦躁吗?该不会──」
眼罩底下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
「是因为我是反叛军的人吧?」
我的理智瞬间断线。
「没错,就因为你是反叛军。」
「哎呀,被我说中了。」
「是你害我失去了一切。」
「那真是不好意思。」
「唔……」
──这样不行。
我努力说服自己「如果中了囚犯的挑衅,就没资格当刑法官了」。现在应该要忠实地执行任务。
「那我换个问题。」
我压抑自己的感情,努力用冷静的语气问道。
「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
「你是因为另有『目的』,才会答应与王国进行认罪协商吧?见到雷梅迪奥斯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关系到任务的核心。这次的任务是逮捕全世界最凶恶的罪犯,而且对方还是基尔罗亚过去的同志。基尔罗亚愿意接受这个困难的条件,背后一定有鬼。究竟是想要趁机逃跑,还是他只是假装与雷梅迪奥斯不和,其实两人早就串通好了?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别装傻了。」
「唉,我只是厌倦了地牢的生活,想出来外面透透气而已。」
「骗人。」
「基尔罗亚……不会……说谎。」
他讲话突然结巴起来,吹起了口哨。明显是不想认真回答我。
「真要说起来,您该追究的对象应该不是我吧?」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交易原本就是由王国那边主动提议的。他们拜托我帮忙逮捕雷梅迪奥斯,我只是顺势答应而已。」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不如说,王国几乎没跟我说明这次缔约的经过。
「我只是不想完全顺他们的意,才要求他们带绝世美女过来,没想到他们真的开始派人过来。只是后来一直没出现符合我喜好的女性,最后玛丽安大人就悠哉地跑来了。」
「不过,这样你应该没什么好处吧?就算能从美女……应该说从我这里获得报酬,你接下来可是要去打倒全世界最凶恶的魔术师喔?」
「有什么不好吗?」
「这样也太不划算了。」
「没这回事。就某方面而言,玛丽安大人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您不相信我呢。」
基尔罗亚像是觉得遗憾般撇起嘴。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无法释怀,但再问下去也没用吧。只会害自己烦躁而已。
「好吧。你就继续这样装蒜吧。」
我结束对话,快步回到驾驶座上。用鞭子抽了一下,马儿兴奋地嘶叫,拖著马车前进。
我说服自己放松并冷静下来,刚才的台词像是还留在脑中般,不断回响。
──是因为我是反叛军的人吧?
2
任务开始后的第七天。
「那边那位可爱的小姐!这里有卖用加工过的魔矿石(梅兹)做成的漂亮项炼喔!」
「有没有人要买柯雷顿的名产,酸酸甜甜的海莓(贝里鲁)果酱啊!配面包非常美味喔!」
「来买现捞的黑鲑鱼(萨蒙)喔!煮烤皆宜,比在餐厅吃便宜一半喔!」
商人的声音宛如洪水般倾泻而来。即使食物的香味不断刺激鼻子,我依然默默地驾驶马车。虽然为了替长途旅行做准备,我有许多想买的东西,但当务之急是确保今晚的住处。幸好这是诏令任务,所以我从王室那里拿到了丰厚的经费。
这里是位于王国北部的中型都市柯雷顿。
自从圣史特雷利奇亚王国统一世界,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在这段期间,商业都市有了相当惊人的发展。随著过去互相争斗的各个国家被统一,名为国境的障碍消失,贸易自由化,物流也扩大到全世界。经济的蓬勃发展让商业都市出现空前的盛况,以八大都市为中心,王国的经济实力扶摇直上。我目前所在的柯雷顿也是其中一个正在发展的都市,虽然规模不比八大都市,但这里的港口仍肩负著收容北部贸易船的重责大任。顺带一提,犯人在瓦塞尔海姆岛挖掘的矿石,也全都会先被送到这里的港口,再运到世界各地的工业地区。
──真的好久没来市区了……
我混在商人的马车中通过盘查,在市内缓缓前进。右侧有多条商店街,左侧则是排得非常紧密的露天摊贩。在大街上往来的载货马车装著满到快掉出来的货物,马蹄声此起彼落。
久违的城镇与闪耀的阳光,让我瞬间忘了自己正在和罪犯执行血腥的任务。毕竟在我平常的工作场所能听见的人声,就只有刑法官骂人的声音和囚犯的惨叫。
「欢迎光临。啊,是想要从今晚开始住宿吗?是的,当然没问题。请将马牵到店铺后面。」
我选择在一间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老旅馆落脚,而且一进房间,我就马上锁门跳到床上,邋遢地脱掉鞋袜。离开瓦塞尔海姆岛后,我搭了三天的船,走了四天的陆路,整整七天几乎都没休息,所以我打算今晚好好放松一下。
我重新在床上坐起身,从怀里拿出经过摊贩时买的面包,然后享受面包松软的口感,配著水一起咀嚼,首先得填饱肚子才行。
用完餐后,我用手拍掉身上的面包屑。
──那么。
坦白讲,我实在没什么干劲,但毕竟是诏令,所以不做不行。
我轻轻吸了口气,集中精神。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炼成魔力、建构术式,然后生成。迅速完成这一连串的流程后,地坂上出现一个小魔血阵。
「传送(瓦尔)!」
我一喊出声,「他」就像从地板上长出来的树木般现身。我在马车内设置了传送用的魔血阵,所以能像这样轻松地移动「行李」。顺带一提,最后没有喊血束,是更加高段的魔术技巧。
「您好,玛丽安大人。」
身上缠了好几层银色的锁炼,顶著一头柔顺金发的魔术师,朝我露出亲切的微笑。为了掩人耳目,我姑且替他穿上了一件黑色大衣,但还是无法完全遮住暗色锁炼。
「今天晚上要住这里吗?」
「嗯。」
「我听说柯雷顿有许多美女。」
「那又如何?」
「没什么,我只是提供情报而已。」
青年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他的笑法感觉像是在瞧不起别人,让我非常不爽。这几天只要和他说话,就会让我变得很不愉快。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曾经是「反叛军的魔术师」,但后来逐渐变得是对他这个人感到生气。他那过于彬彬有礼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他只有表面恭维,内心其实是在瞧不起人,除此之外,他的表现也从容到不像是个犯人。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就讨厌起一个人。
──这样不行。
我压抑内心的感受,将话题拉回工作。
「……关于之后的计画。」
「您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要你好好按照契约工作。」
「请问有什么具体的作法吗?」
「首先是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
「就是寻找线索。王室底下有许多情报贩子,我打算先去找那些人,尽可能收集和雷梅迪奥斯有关的情报。」
我话才说到一半。
「呵。」
他就突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这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发笑。」
「所以我问你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有察觉自己的语气变得激动。原本为了任务压抑的憎恨又再次抬头。
「不,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同情玛丽安大人。」
「同情我?」
原本沉积在心里的愤怒又再次涌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毕竟『诏令』的内容明明是要追捕全世界最凶恶的魔术师,您却连对方的行踪都不晓得,还必须自己打听消息,寻找线索。玛丽安大人真的是太可怜了。」
「唔……」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无法反驳。他说得没错,既然这是国王陛下亲自下达的「诏令」,照理说应该给我更多支援才对。至少不会是只有一辆马车和少许的经费,这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
基尔罗亚以充满讽刺的笑容说道:
「祝您好运。」
○
三天后。
「达赖安•卡森?」
基尔罗亚玩味著这个名字。
「没错……稍等一下。」
我稍微集中精神──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空中出现一道魔血阵,从那里浮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个外表乍看温和,但眼神十分锐利的中年男子。
「这个人就是达赖安•卡森。他是瓦塞尔海姆的越狱犯,根据情报显示,他正潜伏在柯雷顿。」
我这三天都在努力收集情报。幸好我从王室御用的情报贩子那里取得了各种情报,在全盘研讨过后,总算找到一个可能掌握关键线索的男子。那就是这个叫「达赖安•卡森」的人物,他在叛乱时期似乎是负责斥候和密探方面的工作。
「哦,瓦塞尔海姆的越狱犯吗?」
「没错。虽然官方纪录并不承认这点。」
根据瓦塞尔海姆魔术大监狱的官方纪录,过去从来没有人成功越狱过。不过这完全是谎言,实际上在叛乱结束后不久,就出现几起成功越狱的例子。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罗斯•雷梅迪奥斯,他似乎在即将被处死前,突然像雾一样从牢房里消失。顺带一提,基尔罗亚似乎是在雷梅迪奥斯越狱后才被押送入狱,典狱长在我出发前,一脸厌烦地向我说明这些事情。
「达赖安的特徵,是身材削瘦修长,且胸前有一块很大的烧伤。根据我手中的情报,他擅长窃听方面的魔术,但不会使用传送魔术。最近有人在郊外一间叫『秃鹰亭』的酒吧目击到他。传闻显示他私底下正在打探王国的搜查状况。」
「原来如此,只要追踪那个男人,就能找到雷梅迪奥斯吗?」
「有这个可能。」
「不过那个叫达赖安的人是魔术师吧?」
「那当然。」
从瓦塞尔海姆越狱的犯人,无一例外全都是魔术师。
「那他应该能用魔术改变『外貌』吧?」
「你是指变装魔术(鲁邦奴)吗?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我有这个。」
「哦,是魔术钟(贝伦)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如果每天早上都听到腻,就算想不知道也没办法。」
我轻轻摇响手上的小钟。虽然我刚才克制了音量,但只要用魔术发动,就能直接将「音波」传到囚犯的耳中,也就是在监狱里每天叫囚犯起床的「恶魔的吶喊」的小型版。
「在坏人的基地摇响这个钟,越狱犯一定会有反应。例如摀住耳朵或发出呻吟。」
「像这样的魔术刑,您不觉得他早就解除了吗?」
「如果是厉害的魔术师,或许会这么做,但一般的魔术师应该办不到吧。所以一开始要先用这个来搜索。」
「顺便问一下,请问这个魔术钟是怎么来的?」
「这个吗?当然是瓦塞尔海姆发的。」
「换句话说,如果真要追究起来,那算是王宫提供的装备喽……」
「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就这样吧。我只是觉得那个魔术钟做得真是精致。」
「……?」
我听不懂基尔罗亚在说什么。精致的魔术钟?是指设计或音色吗?
我感到纳闷,基尔罗亚就以相当瞧不起人的口吻这么说:
「请您执行任务时好好加油。」
「你也要来帮忙啦!」
3
当天下午。
我来到柯雷顿的郊外。在一个勉强比贫民窟好一点的街区角落,有一间老旧的酒吧,招牌上用模糊的文字写著「秃鹰亭」。这里就是目标人物被目击到的现场。
「那个,玛丽安大人,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基尔罗亚就站在我的背后。他穿著一件全黑的大衣,隐藏身上的锁炼,并压低帽子藏起眼罩。顺带一提,背在身上的水果笼是用来伪装,我们现在是假装成旅行商人。
「这明明是重要的任务,为什么只有我仍被锁炼绑住?这样我无法行动,也会对任务造成妨害。」
「你刚才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我说过对话时要使用念话魔术(泰雷帕鲁)吧。」
我一提醒基尔罗亚,他就乖乖照做了。
〈确实是这样呢。〉
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这叫念话魔术,是一种不用实际发出声音就能沟通的高等魔术。
〈听好喽?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说话。还有我绝对不会解开你的锁炼。〉
〈玛丽安大人真是无情。〉
〈好了,要走喽。〉
坦白讲,我实在不想带基尔罗亚一起来现场,但为了完成任务,至少要有人帮忙把风,如果发生战斗,没有人支援会很困扰。
所以我在带他离开旅馆前,进行了名叫「限定解咒」的仪式。这样他就能使用以防御魔术为主的几种魔术。如此一来,他不仅能够支援我,在同时与多数敌人战斗时,也会有利许多。虽然他嘟囔著「把风与防御都太被动,不符合我的个性……」,但我选择无视。
〈今天基本上只要侦察就好,但如果发现目标,就立刻改成逮捕。到时候为了防止目标逃亡,我要你帮忙守住后门。听懂了吗?〉
〈这个作战计画就像教科书一样,一点都不有趣呢。〉
〈你只要听令行事就好!那么,开始执行任务!〉
我一下令,他就边抱怨边走向酒吧的后门。虽然之前争执了很久,但后来除了防御魔术以外,我还允许基尔罗亚使用能听见远处声音的「集音(波姆)」,以及能够探测魔术反应的「判眼(梅亚)」等基础魔术。像他这种程度的大魔术师,只要这样就能派上用场了吧。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我正在和基尔罗亚这个「反叛军的魔术师」一起执行任务。像这样跟把我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的人共同行动,除了让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以外,更多的是不爽。必须依靠仇敌的帮助才能达成任务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样不行,要专心执行任务。
我重振精神,独自走向酒吧。
然后下定决心推开酒吧「秃鹰亭」的大门。挂在门上的小铃铛发出尖锐的铃声,通知客人的到来。
「唔……」
首先感觉到的是刺鼻的酒味。在淤塞的空气当中,几名弯腰坐在酒吧内的男子,一脸怀疑地打量著我。他们的表情像是在说「怎么会有年轻女孩来这种店」。
我没有脱掉兜帽,就直接在吧台那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三名男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两名坐在入口旁边,另外还有两名坐在我对面的吧台席──换句话说,总共有七个客人。虽然我想确认所有人的长相,但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这位客人,请问您要点什么?」
身材修长的老板低声问道。因为总不能什么都不点,我看向并排在旁边的酒瓶。我没喝过酒,而且正在执行任务。
「有什么推荐的吗?」
「桶装酒,这是柯雷顿的特产。」
「就那个吧。」
「……好的。」
老板冷淡地回答完后,就拿起玻璃杯,走到一个放在吧台内侧的深色酒桶前面,拔出软木塞倒酒。
「请用。」
他将一杯漂浮著冰块的琥珀色液体放到我的面前。我装个样子沾了一口后,从舌尖传来一种麻痹的感觉,以及像是在舔烧焦木头的苦味。
──唔,好难喝。
〈您不会喝酒吗?真是个小孩子。〉
我的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给我安静一点。〉
〈谁叫您要那样勉强自己。〉
〈吵死了。〉
我决定别再理他。他的声音真的会让人无法集中精神。我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允许他使用念话魔术。
──对了,差点忘了任务。
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我无法喝酒,我重新将兜帽拉得更低一点,然后将玻璃杯凑到嘴边,假装自己在喝酒。我不露痕迹地观察店内的状况,男客人似乎对我很有兴趣,一直在看这里。
──这里果然不是适合女孩子一个人来的店。
「喂,小姐。」两个坐在吧台的男客人,从座位起身。「一大早就来喝闷酒吗?不介意的话,让我们来陪你吧?」
「呃,不用了……」
我挥手拒绝,但两名醉汉分别从前后将我围起来,吐出充满酒味的气息。「吶,小姐,没关系吧?你一个人来这种店,表示你其实也很寂寞吧?」
──不是他们。
我迅速观察两人的特徵,确认他们都不是目标。胸前有大片烧伤,身材削瘦修长──这两个人都不符合这些条件。当然对方也有可能用魔术隐藏这些特徵,所以无法就这样断定,但身高应该没那么容易改变。
「喂,你们两个。」老板静静说道。「拜托别在我店里闹事。」
「啊?这是我们的自由吧。」
「这样我会很困扰。」
老板以意外坚定的语气说完后,另一个喝醉的客人抓住男子的手臂,劝他回家。
「啧!」
男子刻意在老板面前咋了一下嘴,粗鲁地喊著「可恶,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后,就丢下几个硬币离开了。两人粗暴地开关门,让铃铛剧烈作响。
「呼──」
老板吐了口气。他削瘦的脸庞,显示出在应付这些恶质客人的同时经营酒吧有多么辛苦。
「那……那个……谢谢你替我解围。」
「你也一样,喝完这杯酒就回去吧。年轻女孩来这种店,只会带来麻烦而已。」
「……这样啊。」
我再次确认店内的状况,发现其他客人也都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看来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引人警戒。
我决定暂时撤退。反正今天本来就只是来侦察而已。
──啊,不过在回去之前。
即使知道成功率不高,我还是轻轻握住藏在怀里的「魔术钟」。
〈玛丽安大人,请等一下。〉
〈怎样啦。〉
我停止动作,不悦地在心里回答。
〈您该不会想要摇响那个钟吧?〉
〈你有什么意见吗?〉
〈根据情报,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有许多和抢匪差不多的魔术师在附近游荡吧?如果摇响那个钟,害您刑法官的身分曝光,或许会遭到围殴喔?〉
〈唔……〉
魔术钟是刑法官专用的道具,这时候拿出这种东西或许确实不太妥当。
〈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是你说对方有可能变装的吧?不用魔术钟,要怎么逼出目标?〉
〈真是的,只会看教科书的人就是这么麻烦。〉基尔罗亚傻眼地说道。〈您确实是个优秀的魔术师。这点从之前的「限定解咒」就能看得出来。炼成魔力和建构术式时都忠于基础,无可挑剔。简直就跟教科书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只能透过经验来学习。〉
〈所以呢?〉
〈举例来说,即使摇响魔术钟,还是有办法不被别人发现吧。〉
〈那种方法──〉
啊!
〈就连脑袋顽固的玛丽安大人,也总算发现了吗?〉
〈唔……〉
虽然不甘心,但我察觉有个方法,可以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摇响魔术钟。
──没办法,虽然很不甘心,但现在应该以任务为优先。
我决定接受基尔罗亚的「建议」。
所以我开始等待时机。
我假装在吧台喝剩下的酒,不露痕迹地观察门附近的状况。过了不久,一个客人喊了声「钱我放这里喔」后,从座位起身,走向出口。
在门铃响起的瞬间。
──就是现在!
我偷偷从怀里拿出魔术钟,用最小的动作用力摇了一下。
店里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那和门铃声重叠在一起,仅留下些许余韵就慢慢消散。这样「钟声」和「铃声」就混在一起,不会被人发现。
我环视店内确认结果,但剩下的客人都没有反应。没有人发现我摇响了钟,虽然最后徒劳无功,但「掩饰」得非常顺利。
──果然没这么容易找到……先暂时撤退吧。
「老板,结帐──」
我将硬币放在吧台上。
「唔……!」
旁边传来呻吟声,让我吓了一跳。在吧台对面摀著耳朵的人,居然是刚才从醉汉手中保护了我的人。
「老板……?」
不对。
「达赖安•卡森?」
「老板」吓得颤抖了一下,睁大眼睛看向我。他的表情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嘴巴都忘了阖起来。从略微敞开的领口能看见类似烧伤的痕迹,与目标的特徵一致。
「看来情报是正确的。」
「你……你到底是谁……?」
老板的背撞上后面的商品架,已经看不见刚才的冷静。「老板,怎么了?」、「吵架了吗?」其他酒客也马上察觉这里的异状。
──好吧,这时候应该要表现得强硬一点。
我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大声喊道:
「我是隶属于瓦塞尔海姆魔术大监狱的一级刑法官,玛丽安•尤斯缇尔!我现在要逮捕这个男人!若有人出手妨碍,将被处以妨害公务罪!」
「瓦……瓦塞尔海姆……?」
达赖安一脸惊恐地重复这个词。其他酒客也害怕地喊著「不妙」或「快跑」,然后四散而逃。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么做,但瓦塞尔海姆的威名果然十分有效。
就在我开心地这么想时──
〈唉~〉
〈怎……怎样啦。〉
〈为什么您要报上名号呢?〉
〈我是为了避免无谓的战斗……〉
〈这样之前偷偷摇响魔术钟的行动不就没意义了吗?〉
〈啊!〉
我察觉自己的失误。结果我下意识地就照规矩来了。
〈没……没关系啦!反正我已经找到关键的达赖安了!就这样!通话结束!〉
我硬是结束对话,准备进行最后的收尾。
「达赖安•卡森,我要以越狱罪名逮捕你!束手就擒吧!」
「咿……!」
老板──达赖安•卡森发出惨叫,转身拔腿就跑。
但这只是无意义的挣扎。
叮铃。
钟声响起的瞬间,达赖安就发出呻吟。他用双手摀住耳朵,当场蹲下。虽然他还想起身逃跑,但我再次摇响魔术钟后,他就摇摇晃晃地倒下,像是撞上酒桶般靠在上面。
「不论是谁,」我静静走向他。「都无法逃过这个『断罪之钟(基•亚•贝伦)』。」
「呃,唔……唔喔……!」
达赖安再次摀住耳朵。对他来说,现在就像是有个大钟在耳边响个不停,所以应该非常痛苦吧。
「刑罚执行!」
我一咏唱咒文,就出现一个魔血阵将他的双手手腕固定在前方。这是用来逮捕犯人的魔术手铐(梅洛克),逮捕完成。
「好了,你死心吧。只要你乖乖束手就擒,我就不会伤害你。」
「唔……」
男子垂下头,看来是明白自己已经逃不了了。
「达赖安•卡森。我要依反叛王国与越狱的罪名将你逮捕。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拜……拜托你,请你放过我吧──」
就在达赖安向我求饶时。
「爸爸……?」
──咦?
我一回过头,就吓了一跳。
眼前站了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女孩。她拥有一头柔顺的深褐色秀发,身材十分娇小。
为什么酒吧里会有小孩?不对,这女孩刚才──
「爸爸,怎么了,你跌倒了吗?」
「呃……」
我不由得看向达赖安,要求他解释。
「请……请放过我的女儿……!」他磕著头苦苦哀求。「求你至少放过我的女儿!拜托你了……!」
「呃……咦……女儿?」
我看向站在旁边的女孩。她走向双手被铐住的达赖安,担心地对他说:「爸爸,你没事吧?」
「快逃啊,苏菲亚!快点!」
「可……可是……!」
小女孩不安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怜。她看向倒在地上的父亲,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向我问道:
「──又要来杀我了吗?」
「咦?」
我一瞬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喂,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
叫苏菲亚的女孩纯朴的眼神泛著泪光,祈求似的注视著我。最后她蹲下来抱住父亲的头,直接坐倒在地。
达赖安开口:
「不……不是吗?」
「不是?」
「你不是……来杀这个孩子的吗?」
「来杀这个孩子?」
我因为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而陷入混乱。
「原来如此……」
达赖安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和刚才的害怕表情不同,他现在的表情同时掺杂著怜悯与悲伤。
「看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那是什么意思──」
〈玛丽安大人,方便打扰一下吗?〉基尔罗亚突然插嘴。
〈我正在忙!你给我闭嘴!〉
我用念话魔术喝斥基尔罗亚,重新转向达赖安,发现他衰弱地将头靠在地板上。看来魔术刑的效果比想像中还要强。
──这样下去或许会危及他的性命。
「她是你的女儿吗?」
我一这么问,达赖安就轻轻点头,并再次挤出力气哀求我放过苏菲亚。
──怎么办?
他的女儿当然是无辜的,我只要找达赖安一个人。看来有必要澄清误会。
「达赖安•卡森。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要连你的女儿一起──」
就在这时候。
酒吧内响起一道铃声。
咦?
我看向入口,发现一群男人接连走进酒吧。他们全身都是显眼的刺青,一看就知道并非善类。人数大约是五六个人。
「老板,你没事吧?」
──什么?
仔细一看,有几个是刚才见过的酒客。原来他们是去找人来救达赖安了。
「唔……!」
真是出乎意料。我还以为这些小混混根本就不会在意同伴,一遇到公权力就会夹著尾巴逃跑。毕竟光是反抗王国的刑法官,就会被处以死刑。
──对了!
我再次从怀里掏出魔术钟。既然是达赖安的同伴,那很可能也包含了越狱犯。
然而。
我摇响魔术钟后,那些男人全都没有反应。就算我再多摇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他们不是越狱犯……?
这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陷入困惑。他们和刚才那些酒客一样,单纯只是认识老板而已──这表示他们都是与「反叛军」无关的魔术师吗?
在我确认这项推测前,战斗已经开始了。
「火焰(弗雷姆)!」那些男人咏唱咒文,众多魔血阵宛如烟火般在空中展开。数道黑色火焰朝我这里飞来。在魔术战斗中最有效的攻击就是火焰魔术,所以经常被人滥用,眼前的火焰多到夸张。
「白银月神(克蕾亚蒂丝)……!」
我立刻召唤出自己的「搭档」。我从凭空出现的魔血阵里,召唤出一把外形仿照巨大新月打造的魔杖。这叫「魔术杖(梅洛德)」,能够增强魔术的力量,是高阶魔术师的必备装备。
「反射(希尔兹)……唔!」
魔术杖发出光芒,展开防御魔术。虽然勉强挡住了敌人的攻击,但火焰在酒吧内四处飞溅,破坏椅子,打穿墙壁,烧焦了天花板。
──人数太多了……!
虽然对方每个人看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但面对由五名魔术师一起展开的连续攻击,我还是只能被压著打。就算想要反击,我背后也还有一个女孩子,只要我一解除防御魔术,她就会被魔术波及。
──原来他们没有发现啊……!
对那些男人来说,酒吧的吧台是「死角」,所以他们没发现达赖安父女就躲在那里。虽然反过来被前来救援的同伴攻击,让人感觉非常讽刺,但我现在也没办法解开这个误会。
就在这时候。
〈──哎呀,您好像很困扰呢。〉
我又再次听见那个令人不悦的声音。
〈喂,你怎么不告诉我敌人来了!〉
〈我刚才就想说了,是您自己充耳不闻吧?〉
〈唔……〉
我察觉自己的失误。原来基尔罗亚那时候是想通知我有敌人接近。
我被逼得节节后退。敌人的火焰魔术让室内的温度逐渐上升,汗水从我的脸颊上滴落。魔血阵不断在眼前闪烁,大量的火花向四方飞射。
〈需要我给您一些建议吗?〉、〈不需要!〉、〈看起来不像是那样呢?〉、〈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谁要依靠反叛军的魔术师啊!〉、〈真是倔强。难得想到了「好方法」却不能告诉别人,实在太令人难受了。〉、〈你有什么好方法?〉、〈虽然时间不长,但感谢您这段期间的照顾。〉、〈喂……〉
然后,他总算开始笑著说明。
〈我刚才也说过,玛丽安大人的魔术非常忠于基础,这是好事。但您缺乏实战经验,所以不太会「变通」。如果对手使出火焰魔术,就用防御魔术应战,这种作法只适用于「一对一」的情况。〉
〈那你说该怎么做啊!〉
〈如果火焰在狭小的房间里持续燃烧──〉
基尔罗亚话讲到一半就突然停止。〈喂!怎么了!〉不管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
──唔!
到底该怎么办?
黑色的火焰如豪雨般打在我身上,逼得我节节后退。
既然无法离开这里,就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我瞄向背后的那对父女。达赖安仍维持双手被铐住的状态倒在地上,女孩则是紧抱著父亲。
──没办法了。
「解咒!」
我一喊出咒文,达赖安手上的魔术手铐就随之消失。「啊……!」他惊讶地看著自己重获自由的双手,然后呼喊女儿的名字,像是想保护女儿般紧紧抱住她。
「达赖安•卡森!」我展开防御魔术边大喊道。「快带你的女儿逃跑!动作快!」
「咦……?」
达赖安惊呼。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前来逮捕自己的刑法官居然叫自己赶快逃跑。
「这里很危险!你快点带著女儿逃跑!从后门应该能够出去吧!」
「我……我知道了……!」
即使感到惊讶,达赖安仍重新抱起女儿,他利用吧台掩护自己,弯著腰谨慎地走向后门。为了保护他,我一点一点地移动位置,抵挡不断飞向这里的大量火焰。
「趁现在!快点走!」
我一下指示,达赖安就抱著女儿冲向后门。
很好……!
确认两人顺利逃跑后,我重新举起魔术杖。这样总算能够反击了。
然而──
「快来这里!从前后包夹她!」
从后门传来人的声音,我一回头,就发现那里也有敌人。
──唔……!
正门和后门都被堵住,这样我就无路可逃了。虽然我立刻后退,远离后门,但还是有大量火焰魔术飞了过来。我被逼到酒吧的角落,全力使出防御魔术,但宛如火山爆发般的火焰和热气不断袭来,让魔血阵扭曲、晃动,像是感到痛苦般不断闪烁。我的双手不断颤抖,向我诉说无法再继续承受攻击。
我想撤退,但现在根本没有余裕使用传送魔术。
火花飞溅到我的衣服上,烧焦肩膀的部分。
「呃啊!」
好烫、好痛、好痛苦──而且好恐怖,这样的感情从我内心涌现。这样下去,我无疑会被烧死。我才第一次出任务,就要死在这种地方。
周围充满了烧焦味,我闭上被流进去的汗水刺激到的眼睛,恐怖与后悔宛如怪物般膨胀,在血液里循环的魔力逐渐耗尽,魔血阵的光芒也随之减弱,像在诉说那将是我生命最后的光辉般,魔血阵在空中分解,缓缓消失。
热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拿著魔术杖的双手开始麻痹,使不出力气,因为消耗了太多血中的魔力,我陷入贫血状态,在朦胧的意识即将消散时──
我突然想起他说的话。
──如果火焰在狭小的房间里持续燃烧──
这句话的后续到底是什么呢?如果火焰──在狭小的房间里持续燃烧──会怎么样?
啊!
当我想到那个可能性时,我感觉自己似乎茅塞顿开。
──怎么办?会顺利吗?不对,现在也只能上了!
敌人仍继续使用火焰魔术,但火势已经减弱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在狭小的店里放那么大的火,一定会遇到某个「障碍」。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这是能够产生风的魔术。
「风魔(芙拉)!」
下一个瞬间,我的周围刮起一阵「风」。那阵风为火焰提供「空气」,让火势变得更加旺盛。风是朝我的方向吹,风压将店面的正门和后门同时关闭。
「笨蛋!这样只会让火势变得更──」
就在某个敌人得意地夸耀胜利时,已经分出胜负了。
「唔……?」
魔术师突然变得脚步不稳,一个接一个倒下。我用「风」覆盖嘴巴,观察他们的状况。等最后一个人倒下后,我赶紧冲过去跳过恶徒的身体,从后门跑到屋外。
「呼……呼……」
这时候首先该做的事情就是──
「传送!」
4
等回过神来,我人已经在旅馆的房间里。
我事先在旅馆的地板设置了传送用的魔血阵。结果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
「得救了……」
我整个人倒在旅馆的床上。
手脚都已经动弹不得,精疲力竭。此外还有魔力缺乏症、贫血、缺氧和魔术反动造成的身体僵硬等症状,明明只是去侦察,结果却差点害自己死掉。
「水……」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用颤抖的手打开,然后一口气喝下里面的液体。虽然有点呛到,但还是勉强喝完了。
「噗呼……」
我稍微松了口气。刚才喝的是魔力补给液。如同其名,这是能够暂时回复魔力的液体,是将吸收了大量鸡或羊等动物鲜血的特殊「水蛭」与药草一起熬煮制成的药品。虽然马上就会发挥效果,但特徵是难喝得要死。
之所以能够在最后关头逆转局势,是因为我使用了「风魔」。我利用强大的风压关上所有店门,制造「密闭」状态。这么一来,正在熊熊燃烧的店内就会立刻「缺氧」,那些魔术师是因为失去了能够呼吸的空气才会接连倒下。我则是用风覆盖口鼻,才勉强没有昏倒。
──真的好险。
让风朝自己吹时,同时也会带来火焰和热风,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害自己被烧死。幸好敌人很快就昏倒,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玛丽安大人的魔术非常忠于基础,这是好事。但您缺乏实战经验──
基尔罗亚说的那些话就是这个意思吧。魔术教科书只会教人如何安全地使用魔术,不会记载这种舍身战术。
就在这时候……
「──真过分,您居然丢下我一个人。」
我吓得跳了起来,从床边的魔血阵──也就是我刚才使用传送魔术的地方,出现一道人影。那是一个戴著厚厚的眼罩,嘴边挂著从容的笑容,身材修长的男子。
让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基尔罗亚•巴斯克。
「你还活著啊……」
「明明是您把我丢在那里,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基尔罗亚板起脸说道。他背上还背著用来伪装身分的水果笼,看起来就像个还不习惯行商的贵族少爷,感觉非常奇妙。
「谁叫您要逞强一个人进去。」
「吵死了。」
「您的败因是太过小看对手了。」
「这我自己也知道啦。」
「所以我只好无奈地帮您逮捕了达赖安父女。」
「我就说我知道了──咦?」
我将还没说完的话给吞了回去。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达赖安父女?」
「没错。您就好好感谢我吧──传送。」
我还来不及跟上状况,就有两道人影从地上的魔血阵窜了出来。
出现的是一对父女。男的是衣服上充满烧焦痕迹的达赖安•卡森,另一个紧抓著他的人则是他的女儿。印象中是叫苏菲亚。
「为……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在这里?」
「我在外面等待时,这两个人就自己跑到我待的巷子里了。所以我用魔术限制他们的行动,逮捕了他们。这就是所谓的飞蛾扑火啊。」
「骗人……」
「来吧,好好感谢我吧。」
「唔。」
即使觉得不甘心,我还是走向达赖安父女。我在女孩的面前单膝跪下,炼成魔力、建构术式,然后──
「睡眠(米普)。」
在我咏唱的瞬间,一道小型魔血阵出现在女孩头上,像个松软的枕头般包住她的头。接著,少女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安稳地进入梦乡。
「你……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放心吧,达赖安•卡森。我只是让她睡一下而已。」
「哦……哦。」
达赖安看著我的时候,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恐惧与不安。实际上刑法官与越狱犯的立场差距,就和刽子手与死刑犯差不多。尤其是我正在执行诏令,以我现在的权限,甚至能够当场将他处死。
「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好的。」
达赖安抱著女儿,咽了一下口水。
「关于罗斯•雷梅迪奥斯,你知道些什么吗?」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脸色也变得像是被冻结般苍白,接著他看向站在我旁边的基尔罗亚。
「哎呀,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基尔罗亚从容地问道。
「我……我在想,您该不会是……基……基尔罗亚•巴斯克大人吧?」
「正是在下。」
「咿!」
达赖安整个人往后仰,像是喘不过气般发出惨叫。
「您……您还活著吗?」
「我看起来像尸体吗?」
「没……没这回事!」
达赖安抖个不停,看起来非常害怕。
「真亏你知道我的长相呢。」
「叛……叛乱时,我曾经看过您站在露易丝大人身边,虽然当时距离很远,但还是因此得知了您的长相……」
达赖安激动地一口气把话讲完,拚命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口吐白沫昏倒。明明我这个掌握他生杀大权的刑法官就在面前,他依然比较害怕基尔罗亚。
「喂,基尔罗亚,现在是我在发问。」我介入两人之间。「审问被捕的犯人,是刑法官的职责。」
「哎呀,尤斯缇尔一级刑法官,是我多管闲事了吗?」
基尔罗亚老实地退让。虽然他的讲法像是在间接讽刺我,但现在不是和他吵架的时候。
「达赖安•卡森,我再问你一次。关于罗斯•雷梅迪奥斯,你知道些什么吗?不管是居所、传闻,还是什么都好。」
「这……这个……」
达赖安再次侧眼看向基尔罗亚,明显是对他有所顾虑。
「你不用担心。基尔罗亚和我缔结了魔术契约,所以他没办法对你怎么样。」
「是……是这样吗……?」
达赖安看起来还是无法放心,交互看向我和基尔罗亚,但后来似乎是判断无法拒绝刑法官的审问,他慢慢地开始说明。
「坦……坦白讲,我不太清楚雷梅迪奥斯大人的事情……但我有听过一些……关于他『亲信』的传闻……」
「亲信?」
「这是我从出入酒吧的男客人那里听来的,并没有什么确实的根据……但据说『嘉拉赛雅』人在维腾塔克,并以那里为根据地储备实力……」
「嘉拉赛雅……是指莎拉•嘉拉赛雅吗?」
「没错,就是她。」
只要是魔术刑法官,应该都听过嘉拉赛雅的名字。她是雷梅迪奥斯的亲信,在那场叛乱中也是个相当有名的干部。
──马上就找到了一个大人物呢。这或许……是接近雷梅迪奥斯的好机会。
「维腾塔克啊。你知道她的基地具体是在哪里吗?」
「不……不知道,毕竟只是传闻……我也不太清楚。」
维腾塔克是位于大陆东部的大都市,那里过去曾经是反叛军的重要据点,所以反叛军的余党确实很可能聚集在那里。再加上大都市人与物的往来都相当频繁,非常适合藏身。姑且不论这个情报有没有根据,至少感觉还满合理的。
「那来救你的那些男人是谁?他们当中有人曾经是反叛军的成员吗?」
「不,他们都只是酒吧的常客……虽然看在您这位刑法官的眼里,他们同样是使用魔术的不法之徒……但他们和叛乱没有关系。」
「……这样啊,我知道了。」
虽然有需要再另外验证,但感觉他说的是实话。实际上,我在那些人当中也有看见好几个酒客。
「那……那个,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会怎么样?」
达赖安像是再也忍不住般问道。
「我接下来才要决定──你和你的女儿,先暂时不要动。」
「咦?」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我轻轻将手放在达赖安的女儿苏菲亚的头上。我看著女孩露出像是觉得有点痒的表情,进行炼成魔力、建构术式与生成的魔力三阶段。
「精神读写(索鲁•特雷斯)。」
咏唱完成的瞬间,女孩的头上出现一个像草帽的魔血阵。
然后,我开始读取她的记忆片段。虽然没有全部检视,但那些都是她亲眼见过的景象。当中包含了父亲的脸、母亲的脸,以及父母挥汗治疗伤患的身影。这些全都是这女孩以前看到的,真实的家庭姿态。
这个魔术的效果时间很短,只能读取一些片段的回忆,但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看来……他不是坏人……
即使查清了真相,我依然难以释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男人是反叛军──无论有怎样的理由,累积多少善行,他都是烧毁我的故乡,害死我家人的凶手。至少他确实是那些人的成员之一。
──我……
询问自己的内心。该复仇,还是该选择人道;该憎恨,还是该施以温情。只要逮捕他,不仅能够完成任务,还能向反叛军报一箭之仇。我思考完这些事时,眼前少女安详的睡脸映入眼帘。
──大家,不要丢下我死掉……我不想要一个人……
我闭上眼睛,握紧拳头。
如果我在这里逮捕父亲,就会害女儿失去依归,让一个孩子经历和我以前一样的遭遇。
我放松拳头,缓缓吐了口气,然后重新转向达赖安。
「达赖安•卡森,我相信你说的话。」
「什么?」
我弹响手指,解除魔血阵。女孩头上的光环也跟著烟消云散。
「……咦?咦?」
他像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般,交互看向我和女儿。
「走吧,你自由了。」
「为……为什么?」
「我判断你已经脱离反叛军,过去的罪名也几乎是冤罪。所以没有理由把你抓回监狱。」
「哦……」
达赖安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然后痛哭流涕地说道:
「哦……您真是太好心了。简直是克蕾亚蒂丝的转世。」
「我可不是为了你。」
我刻意冷淡回应。光是被反叛军的余党感谢,就让我感到非常不快,感觉就像是内心的黑色复仇意念,被人淋上了甜甜的鲜奶油一般。
「好了,快点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谢谢您,谢谢您……」
即使我表现得很冷淡,达赖安依然反覆向我道谢。
──对了。
「我忘了问一件事,请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是的,您尽管问。」
「你之前有说过吧?『看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是……」
他的表情骤变。在看了旁边的基尔罗亚一眼后,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他就这么害怕基尔罗亚吗?
「基尔罗亚,可以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
「我是无所谓……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用。」
基尔罗亚坦率答应,移动到走廊──他戴著手铐开门的动作莫名地熟练。
「你愿意说明吗?」
「呃……」
达赖安果然还是看向了走廊。
「我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话说你就那么怕他吗?」
「那个……并不是这样。啊,不对,基尔罗亚大人确实非常可怕,但是,那个……」
他表情复杂地说道。
「我之前没想到您居然是和基尔罗亚大人一起行动,所以才不小心说溜了嘴。总而言之……就是太僭越了。」
「僭越?」
「是的。这本来就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诉说的事情。无论是基尔罗亚大人、雷梅迪奥斯大人……还是露易丝大人的想法,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就无法企及。没错,我没有那样的资格。所以我才说是僭越了。」
「…………」
坦白讲,我只觉得达赖安像是在卖关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我隐约能够理解他之所以不把话说清楚,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基尔罗亚。他的表情非常认真,在提到基尔罗亚的名字时,也带有一定的敬意。
所以我也没继续追问。
「算了,你走吧。」
「我……我真的可以离开吗?」
「快点消失。」
「那个……虽然这样讲好像有点多嘴。」达赖安在抱著女儿离开前说道。「但有像您这样的刑法官在,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救赎。」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带著女儿走出房间。他一开门,就碰上在走廊待命的基尔罗亚,并再次战栗了一下,即使如此,他还是郑重地行了一礼后才离开。
「只要使用自白魔术,就能获得更加精确的情报了吧。」
基尔罗亚回到房间。
「那个副作用太强,所以我不喜欢用。」
「您还真是温柔。」
「只是我有点意外。」
「意外?」
「我本来以为反叛军的成员,应该都是些更坏的人。」
罗森贝尔格的反叛军是掀起叛乱,企图颠覆国家的大罪人。他们都是能够若无其事地烧毁城镇的恶徒。最重要的是,我的故乡就是被反叛军烧毁,我也因此失去了所有重要的人。
「原来如此,反叛军都是坏人啊,不过……」
「你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
基尔罗亚耸了耸肩,敷衍地回答。
──话说回来……
我隔著窗户目送达赖安父女离开时,突然想起苏菲亚说的某句话。
她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
又要来杀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