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就此停手比较好。」
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向我搭话。
我当时人在一间随处可见的便利商店,并打算将放在架子上,同样随处可见的巧克力偷偷放进口袋里。
对方似乎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怀疑。
「放开我。」
我想甩掉对方的手,但没有成功。
他的身材明明非常苗条,脸也长得像女孩子。
就连身高都比我矮,但他果然还是个男孩子。
力量比我大。
声音也比我低沉。
「只要你愿意停手。」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但那样是犯罪喔。」
虽然我还想试著回嘴,但不管怎么想,错的人都是我。
冲到喉咙的话变成叹息,我瞪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分针与时针背对彼此,将圆形的时钟纵切成两半。换句话说,现在是下午六点。
再过五个小时,世界就会被改写。
我所做的事与留下的痕迹,全都会被消除,所以这场偷窃无论成功或失败都无所谓。只是用来消磨时间而已。既然已经被人扫兴,就不需要再做下去。
「我知道了。」
我将巧克力放回架上后,他遵守约定松开我的手。或许是因为刚被紧握过,手腕到现在还觉得热热的。我用另一只手轻抚发热的地方,看也不看少年一眼,就直接走向出口。
一走到店外,呼呼作响的冷风,就像锐利的刀刃般划过裸露在外的脸颊。
比起冷,我更觉得痛。
我嘟囔著「好痛好痛」。
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
大家笑得像是法律有规定必须要幸福似的,完全没注意到我。每个人都沉醉在路上灿烂的灯光与色彩中。
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声音,但我刻意不去听,只专注在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上。我有脚,能够自己前进。我在呼吸,心脏也仍在跳动。
我就在这里。
我还活著。
明明这些都是我自己希望,自己伸出手抓住的东西。
然而,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虽然没有剧烈的痛楚或恐惧,但在别种意义上,活在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活在地狱一样。日日累积的孤独与寂寞,缓缓扼杀我的心灵。
「等一下。」
我突然听见某人在呼唤某人的声音。
居然连这点小事都能让我感到羡慕,或许我已经对活著这件事感到非常疲惫了。
「等一下。」
我又听见声音了。
这次比刚才近,也比刚才响亮,而且我好像对这个声音有印象。
「我在叫你。」
我持续向前走,像是在逃离洋溢于街道中的幸福。
无论是快乐的音乐、笑容还是呼唤某人的声音,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剧毒。
「等一下啦。我都叫你这么多次,稍微停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某人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不晓得已经有几年没听过自己惊讶的声音了。
回过头后,我发现刚才那个少年站在那里喘气。
我害羞地拉开距离,瞪向少年。
「你……你有什么事?」
「呃,是没什么大事啦。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个。」
少年从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里,拿出我刚才想偷的巧克力。
我一察觉他的意图,内心就开始感到烦躁。
「不需要。」
「为什么?你不是想吃这个吗?」
我想要的不是巧克力,而是其他东西。
但我无法好好说明。
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那个东西是什么。
「你明明就不了解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像你这种爱多管闲事的人。最最最讨厌了。」
我像个小孩子般大喊,喊到连呼吸都变得凌乱。我用力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体内,感觉好痛。
但我没有喊痛。
因为我不想再被眼前这个男孩子同情。
我的话让少年低下了头。
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握紧手上的塑胶袋,抬头看向我。他直率的眼神里充满光辉。
「就算是这样,如果你不讨厌甜食,可以收下这个吗?」
「为什么?」
「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这种事的料,但就算今天心血来潮想送某个不认识的人礼物,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毕竟……」
少年看起来有点悲伤,有点害怕,但还是挤出了笑容。
这就是他的坚强之处。
「今天是圣诞节。」
「真是个怪人。」
少年没有回话,他将塑胶袋硬塞给我之后就跑掉了。他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只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仍在我的心里回响。
──真是个怪人。
我再次嘟囔。
这件事发生在我刚满十五岁的冬天。
我就这样与不知名的少年相遇了。
*
每个星期二,晚上十点五十四分开始。
虽然这样写感觉就像是深夜节目的广告,但实际上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世界会在这个时间改变。
世界会在消除与某个少女有关的纪录后重生。
因为八年前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让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稍微改变了。
交通事故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每个星期都会看见好几次一样的新闻。
在我居住的国家,包含小规模的车祸在内,一年似乎会发生将近五十万起事故。当中约有四千件是死亡事故,死亡人数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换句话说每一天有十一人,每两小时就有一人死于交通事故。
嗯,没错。
这样看来,真的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如果五十万这个数字,或是四千这个数字并非单纯的资料,而是现实存在于自己身边的人,将会造成多少的痛苦与悲伤呢,这点我曾亲身体验过。
来讲点以前的事吧。
那是关于某个先是五十万分之一,后来变成四千分之三的家庭的故事。
不,这样讲好像有点不太对。
因为接下来要说的,是某个逃过那四千分之一的女孩子的故事。
少女是在她第七次过生日的那天,失去了一切的。
那一天,原本对少女来说会是特别的一天。她一直很期待去游乐园。而且这次还是和最喜欢的家人一起去,她当然不可能不开心。
「好,我们到了。」
原本在车里睡觉的少女被母亲的声音叫醒。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模糊的人影。那个比少女的身体还要娇小的人影,是少女的妹妹宇美。宇美嘴里喊著「姊姊,我们到喽」,模仿母亲摇晃少女的身体。
「嗯。早安,宇美。」
「嗯。早安,姊姊。」
父亲和母亲微笑地看著两人互动。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随处可见,其中一种明确的幸福形态。
「好了,要走喽。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今天要全力玩上一整天。」
父亲莫名有精神地催促大家下车,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城堡就在眼前。
少女忍不住发出惊叹。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游乐园上。看在少女眼里,这些景象只能用魔法来形容。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闪闪发光,彷佛就连声音都带有色彩。
如同父亲的宣言,他们全力玩了一整天。
搭乘各种游乐设施,享用美味的餐点,甚至还看了游行。
好开心。
这真是最棒的生日。
等将满手的土产和在父亲背上睡著的宇美搬到车上,一家人踏上归途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平常这个时间,少女早就已经洗好澡并换上睡衣,但她现在完全不想睡,彷佛全身上下都还残留著魔法的残渣。
她和母亲兴高采烈地聊著中午吃的甜点时,父亲难得想要加入话题,但这可不行。女孩子聊天时,男孩子是不能加入的。
少女刻意不予理会,然后父亲就像少女的同学那样,噘起嘴巴发出不满的声音。他应该没有生气,比较像是在享受被女儿捉弄的感觉。
父亲的样子把少女给逗笑了。
母亲也跟著笑了起来。
睡著的宇美嘴角,也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然后,这一切全都消散了。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
白色的强光占据了整个视野,然后是一阵强烈的冲击。少女不晓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东西折断的声音。
东西裂开的声音。
东西破碎的声音。
父母大声喊叫,但马上就被更大的声音盖过。年纪尚幼的妹妹甚至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是少女重要家人的某样东西终结的声音。啊,这样说不对。并不是发出声音,而是声音消失了。没错,感情融洽的父母,一起迎接了终结。
不晓得过了多久。
呼──呼──
从乾渴的喉咙吐出一口气后,少女恢复了睁开眼睛的力量。她轻轻眨了三次眼,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彷佛笼罩了一层雾气的世界,正逐渐沉入火焰当中。
少女突然想到必须寻找家人,但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彷佛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直到刚才都能自由活动的手脚,现在完全不听使唤,无论她再怎么用力都一样。
只有从体内涌出的一股炙热的意念,不断向无法动弹的身体以及麻痹的内心呼喊。
我想活下去。
我不要就这样结束。
因为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
想再看一次暑假看到的大烟火,还有想看的书,想穿的可爱衣服,还想要再去一次游乐园,想像故事里那样和出色的男孩子谈恋爱。
这一切都将被残酷地夺走。
被带到无论再怎么愤怒或悲伤,无论再怎么吶喊都无法抵达的场所。
「死亡」在少女的眼前向她招手。
「我不要。」
少女拚命挤出不成声的吶喊。
「我不要啊。」
眼泪让世界变得朦胧。
与少女的心情相反,她的意识逐渐远去,看来她的大限将至。
不要。
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不要。
光芒逐渐消失。
不要。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不要。
即使是像地狱一样的地方,还是想要继续待在这里。
想留在这个世界。
拒绝死亡的少女,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
不对,用听见来形容可能不太正确。因为那是全新的提问,既不具备像言语那样的框架,也没经过声音的润饰。
少女只是感觉到而已。
只要现在点头,就能继续活下去。
她在自己的意识当中伸出手。
使出全力,拚命地伸出手。
说出她的答案。
「我想活下去。」
少女抓住了光芒。
等回过神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
纯白的天花板,纯白的房间。
不认识的人接连来到这里。他们果然也都穿著纯白的衣服。少女只被问了姓名,没有人问她关于事故的事。
她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厌恶起接受了这个状况的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少女都在吃医院的难吃饭菜,看著医院的电视。她也看到了交通事故的新闻。主播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淡淡地报导某个三人家庭遭遇的交通事故。一名卡车司机在驾驶时打瞌睡,并因此夺走了一对还很年轻的夫妇和他们独生女的性命。在司机因为连续上了三十六小时的班而身心俱疲,失去意识的那几秒钟,包含他在内的四条生命,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逝了。
不对,其实不是那样。
那个家庭有四名成员。宇美不是独生女,她还有一个姊姊。不过,现在主播所报导的内容,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充满红色火焰的世界。
这个地球上,没有人知道在那个连呼吸都很困难的地方,还有一个少女幸存了下来。不对,就连曾经有一个少女存在过的事实都消失了。
少女想要大叫,但她拚命摀住自己的嘴巴。她用力握紧床单忍耐,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皱褶。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在那场事故后,一晃眼就过了一个星期。
少女那天一直在看时钟。随著指针滴答作响,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十点五十四分。世界瞬间被改写。
这是第二次改变。
这样少女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躺在床上的少女,早已做好了出院的准备,她之所以特地留到这一刻,只是为了亲眼确认会发生什么事。
出乎意料地,答案马上就揭晓了。
首先是惨叫声。少女认识那个声音。那是在这间医院里,对自己最温柔的年轻护理师的声音。她曾经请少女吃过点心。当少女说自己喜欢看书时,她还借了有趣的书给少女看。那位护理师在看见少女后吓了一跳,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来路不明的人物。
那道惨叫声吸引了许多人过来。
其中也包括少女的主治医生。
少女知道医生和护理师的名字。她在心里想著这个人是神崎医生,那位护理师姊姊是谷尾小姐。
神崎医生一靠近,少女就从床上起身站了起来,但神崎医生面对少女如此说道:
「请问你是哪位?」
理应不具备质量的话语,以比想像中还要沉重的重量压在少女身上。
少女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出口,聚集在这里的人群像是为了躲避她般,替她让开了一条路。回头一看,就连挂在门上的名牌都变成空白。少女钻进被窝前,明明还特地确认过上面有写自己的名字。那是短短三十分钟前的事。这段期间,根本就没人经过少女的病房。
她走下楼梯,从后门走出医院。
家人都不在了。
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就只剩下一条命。
感情突然爆发来,完全无法阻止。无处宣泄的想法在心里横冲直撞。如果不释放一些出来,内心一定会崩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跑了出去。
天空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在闪耀。吐出的气息化为白色的雾气,显示出现在是冬天。明明还没开始下雪,却感到非常冷。喉咙传来刺痛的感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朝天空大吼。
朝世界吶喊。
眼泪不断流下。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认识少女。
少女,我,在这个世界是孤身一人。
*
我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啃著不知名的少年送的巧克力。吃下去后,我吓了一跳。好甜。明明这几年不管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
每咬一口巧克力,眼泪就跟著掉下来。看著巧克力愈变愈小,我也跟著难过了起来。啊,原来如此。这就是悲伤。没想到自己还残留著这样的感情。
「走吧。」
明明没有力气起身,我还是如此低喃。
天气冷到手都麻痹了,摸起来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尸体一样。我在心里如是想著,继续舔已经变小的巧克力。试著再咬一口后,还是好甜,甜到都要流出眼泪了。
过了五分钟后,巧克力已经全被我吃完了。
我靠在长椅上,放松身体仰望天空。
灰色的云朵不断飘动,彷佛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这个时间里。或许是因为风很强,云朵以极快的速度扭曲、变形,并持续远去。
「我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本来准备将揉成一团的外包装扔进垃圾桶里,但后来又重新用双手将袋子摊平,收进口袋里,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
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我没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就直接起身。然后漫无目的地踏出脚步。
没扔掉外包装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真要说起来,我至今的人生也是如此。我只是在呼吸、走路并虚度光阴而已。看吧,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也只会再次消失。
这就是我为了活下来,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我在那天抓住的光是「某种存在」。没错,只能用「某种存在」来形容。即使用尽这世界的所有言语,也一定无法精确地描述那个存在。如果硬要找一个最接近的词,那大概就是「奇迹」了吧。
我在碰触过「那个存在」后,知道了许多事。
例如这个世界的流向早已注定。虽然人们将其之为命运或历史,但那似乎是无法改变的。
我走路时也不断在想事情,然后鞋尖踢到了一颗小石子。过不久,走在我后面的少年将那颗石子踢进草丛,让一只原本待在那里的小鸟飞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起因于我刚才在这里踢了那颗石子。
命运的齿轮稍微偏离了。
这个微小的扭曲,或许会在遥远的未来变成巨大的扭曲。大到足以改变世界的命运──
我本来应该会在那瞬间死去,所以对之后的世界来说,我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因此我接下来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成了黑盒子。盒子里面似乎隐藏了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活著这种行为,其实就是迈向未来的行为。从我这里夺走未来,根本就没有意义。
结果作为代价,我的过去被夺走了。在改变的獠牙抵达遥远的未来前,就先修正过去断绝其根源,让通往未来的轨道回归正轨。
以每个星期二的晚上十点五十四分为界线,我的存在会被从已经变成过去的世界当中消除。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名字与长相。因为我消失而造成的空白,也会被自然地填补。
我牺牲一切换来的,就只有一个星期的未来。
神没有准备第八天。
简直就像是在玩大风吹一样。
每过一天,能坐的椅子就会少一张,到第八天就会全部消失。游戏结束。如果还想继续玩,就要从头开始。
我很清楚。我是在了解一切的情况下抓住那道光的。
所以我无法责备任何人。
只能像这样继续活下去。
为了消磨时间,我打算绕远路去车站,结果却听见从某处传来猫的叫声。我困惑地停下脚步。
彷佛随时会消失的微弱声响,不断传入我的耳中。
「喵喵……」
声音是来自水沟附近。虽然被杂草遮住看不清楚,但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环视周遭,但完全看不见其他人。现在只有我听得见那个声音。
我能体会那种辛酸。
我能体会那种寂寞。
我比谁都能体会那种绝望。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拨开杂草,看向水沟里面。
「喵。」
那里有只脏兮兮的小猫。它全身都是泥巴,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应该才刚出生没多久吧。它的一切都很娇小,只有蓝色的眼睛特别大,就像是从外太空看见的地球一样──虽然我没有真的从外太空看过地球。
「喵。」
原本没在呼唤特定人的声音,变成在呼唤我。
蓝色的眼睛确实捕捉到我。
只捕捉到我一个人。
「要跟我一起走吗?」
我伸出手,抚摸它的毛发。好软,好温暖。好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温暖了。
我将那只猫带回旅馆,取名为小白。因为一帮它洗过澡后,就发现它有一身漂亮的白毛。
小白是只不爱叫的母猫,让人难以想像它之前居然会那么拚命呼唤我。
我泡了奶粉,再用滴管喂它喝。虽然它看起来很讨厌那样,但只要滴进嘴巴里,它就会乖乖地吞下去。
小白年纪还很小,没什么体力,所以我当然也必须留在旅馆里。我也没打算带它一起外出。
我一直坐在它旁边看书。
小白偶尔会撒娇似的拍我的脚,这时候我就会把它抱到腿上,然后小白就会满足地睡著。我感受著生命的重量与温暖,继续翻页。我好久没感受到别人的体温与重量,这确实拯救了我。
「只顾著睡,会变胖喔。」
小白一直睡而不肯叫,这让我感到有点无聊。喂,陪我说话啦。
「你的毛长得这么漂亮,身材也很苗条,要多珍惜自己。」
「喵。」
它嫌我太吵,生气了。
我打扰它睡午觉,让它有点不高兴。就连这种事都让我感到开心。虽然偶尔会因为逗过头而被它用爪子抓伤,但就连疼痛都让我感到愉快。
别人制造的伤口,是与别人互相接触过的证据。
「抱歉抱歉。」
我温柔地抚摸小白的毛后,它又再次陷入沉睡。
「哎呀,感觉连我都跟著想睡了。」
我阖起书本,放到桌上,然后跟著闭上眼睛。明明坐在椅子上,腿上还放了一只猫,我却觉得自己能够睡得很香。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最后就像掉进洞里般,一下就陷入沉睡。
不晓得经过了多久。
等我醒来时,周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因为睡的姿势不太好,首先是觉得脖子痛,然后是背。虽然脚麻了,但小白还睡在那里,所以不能动。我伸手拿桌上的遥控器,按下开关。橘色的光宛如微弱的火焰,照亮四坪大的房间。
为了舒缓僵硬的肌肉,我伸了个懒腰顺便确认时间。十点五十七分。离五十四分已经过了三分钟。看来我睡了将近八个小时。
今天是星期二。改变已经结束了。
必须离开这里了,但得先叫这个贪睡鬼起床。
小白起床后,应该会吓一跳吧。
因为它已经不认识我了。
但小白是猫,所以应该不会问「你是谁」吧。只要喂它吃东西,它应该会再次亲近我。
「喂,小白。」
我呼唤小白,摸它的毛,但下一个瞬间,就吓得把手缩了回来。
小白的身体又硬又冰冷。
「小白,你死掉了吗?」
为了确认事实,我缓缓问道。
小白已经永远不会回应了。
这就是答案。
小白一定命中注定会死在那条水沟里。那里没有吃的东西,它原本应该会死于饥饿与寒冷。是我救了它。
不过原本注定会死的生物,无法跨越死亡前往未来。
所以我这一个星期喂养小白的行动被消除,世界像这样被修正了。
感觉小白失去灵魂不再动弹的身体,变得比生前轻很多。据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眼泪流了下来。
泪珠与小白柔软的毛纠缠在一起。
「啊啊,呜呜呜呜。」
我咬紧牙关,努力不发出哽咽的声音。明明平常轻易就能闭上嘴巴,为什么现在就算花上好几倍的力气也闭不起来?不成句的声音,不断从嘴巴的缝隙中漏出。
我明明想把眼泪停下来。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美丽的眼泪。
我不是为了小白哭,是为了自己哭。因为好不容易获得的温暖消失,所以内心的寂寞与不安才会化为泪水流下。胸口好痛。内心最柔弱的地方被狠狠地挖开伤害。
牙齿不断打颤,我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好痛。
不过依然远远比不上内心的疼痛。
因为不能一直把小白的遗体放著不管,隔天,我开始寻找能埋葬小白的地方。
如果我死了,绝对不会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尸体腐朽。小白一定也一样。
我去超市要了纸箱,在底层铺了一条乾净的白浴巾,把小白放在上面。不管看几次,小白都像是单纯睡著了。如果我呼唤它的名字,不晓得它会不会睁开眼睛,再次对我叫。就算因此被它抓伤也无所谓。
虽然我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实现。
我打算把小白的空壳埋在离车站有段距离的空地。那里立了块写著「私有土地」的看板,但谁理他啊。我持续用铲子挖土。
我知道有许多好奇的视线紧盯著这里或扫过这里,纳闷我在做什么。虽然很少人会经过这片空地前面的马路,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我还没遇到会跑来向我搭话的怪人。大多数人都只是瞄一眼,然后一注意到我的视线,就将脸转过去。
我默默地挖土,但随著作业的进行,这个举动可能也会被当成没发生过的恐惧,与疲惫一起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上。我一个人做出的行为,很可能会在修正时被当成没发生过。如果过程被许多人看见,被消除的机率又会更高。
即使如此,我还是只能继续做下去。
因为我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
或许是这几年体力衰退了不少,即使小白是只小猫,我还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挖出足以容纳它身体的洞。锵。一道又尖又长的声音刺激我的鼓膜。
「好痛。」
看来是挖到埋在地下的岩石了。握著铲子的手开始发疼。我──虽然平常绝对不会这么做──直接坐到地上,大口喝著事先买的瓶装茶。手上的麻痹感过了很久才消退。
此时,头上传来了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一抬头,就发现那里站了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子。少年穿著绣有红线的黑色运动服,背著一个大大的肩包。我对那张脸有印象。
「又是你啊?」
「咦,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少年困惑地问道。
啊,我差点忘了。自从上次遇见他后,又经历了两次的改变。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无论是曾经追上我的事,还是给过我巧克力的事。
不过如果是他。
如果是这个能为了陌生人买巧克力的烂好人,或许会答应我的请求。
我起身拍掉屁股上的尘土,低头行了一礼。勉强挤出来的笑脸,看起来大概有点僵硬吧。这也无可奈何。毕竟我早就忘了怎么笑。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其实是我养的猫死掉了,我在替它挖坟墓。可以请你帮忙吗?」
我本来以为少年应该会不太愿意,但他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后,就将肩膀上的包包放到地上。他拔起插在地上的铲子,开始挖土。我蹲下后──这次小心不让屁股碰到地面──向那道感觉比外表还要高大的背影问道:
「喂,你为什么要向我搭话啊?」
少年没有停止挖土,直接回答: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骗人。我才没露出那种表情。」
试著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后,我发现指尖是乾的。
我应该没哭吧。
「嗯。但看在我的眼里,你的表情就像是束手无策又非常困扰,但还是拚命不想放弃,让我无法对你置之不理。」
「我知道了。你是个怪人。」
「说得太狠了吧。」
「你没被人这么说过吗?」
少年含糊其辞地回答:
「……我好像对于许多事都没什么执著和热情,所以非常憧憬与自己完全相反,想要认真做什么或拚命挣扎的人。虽然或许是我个人的任性,但我不希望那种人放弃,或是变得很逊。我将自己的理想强加在他们身上,所以作为代价,至少应该要帮助他们。」
「真的有那种人吗?」
我不由得问道。
「哪种人?」
「曾经很帅气,后来却变得很逊的人。」
「我自己也很明白,那是多么难受又辛苦的事。即使如此──」
他的声音愈变愈小,最后完全消失。不过他在说这些话时感觉很激动,我觉得他不像是个缺乏执著与热情的人。所以一定只是他自己这么认为而已。
或是单纯还没遇到值得赌上那份热情的事物。
「嗯。既然如此,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找到呢。」
「咦?」
「找到能让你发自内心,无法克制地说想要的东西。」
少年笑了,但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继续替我挖土。
过不久,我的眼前就出现一个深到足以埋葬小白的洞。
「是那孩子吗?」
少年看向躺在纸箱里的小白。
「嗯。」
「它叫什么名字?」
「小白。」
「因为是白色的?」
「没错。很简单吧?」
「不,我觉得是个好名字。不是有句话叫『人如其名』吗?」
埋葬完小白的遗体后,我们一起合掌祈祷。我们没有立墓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什么。
睁开眼睛后,我的嘴巴擅自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话。
「这孩子,之前独自待在水沟里。」
即使我唐突地说出这些话,少年依然没有表现出怀疑的态度,只是侧耳倾听。
「那不过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总觉得它当时在呼唤我。一问它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它就『喵』了一声。但小白只多活了一个星期。如果继续让它待在水沟里,它或许能够更早解脱。吶,你觉得只多延续一个星期的性命有意义吗?」
我的性命也是如此。
明明爸爸、妈妈和宇美都已经去世,我却一个人活了下来。不过现实并没有那么美好,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想活下来了。
我在冬天的天空,发现了闪闪发光的天狼星。
在希腊语里,那道蓝白色的光芒有「烧灼者」的意思。早知如此,或许当时我应该让自己也死在那片火海当中。
然而,现实是我现在还活著。我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继续活下去,打从那个失去一切的夜晚开始,我就一直专注在寻找这条命的意义。
「即使如此,你还是陪它度过了一段时间吧?」
少年默默听完后,开口说道:
「如果小白多活的那一个星期有其意义,那一定是存在于你的心里。因为你爱它爱到如此伤心。光是能有这样的机会,对它来说就算是一种幸福吧。嗯,没错。因为……」
──你不会忘记这一个星期的事吧。
他如此断言。
「这样活得有意义吗?」
「至少我觉得有。虽然我不晓得小白是怎么想的,但我认为如果能一直留在某人的心里,被人如此深爱,那一定就是对生命的祝福。」
少年的话,深深打入我的心坎。
原来如此,只要能一直留在某人心里,活著就有意义。如果能够做到这种事,我的这条命或许也算是有点意义。
我看向身旁的少年。如果是这个烂好人少年,就算我离开人世好几年,他应该也还是会记得我吧。
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使用这条命。
嗯,我决定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
「濑川春由。你呢?」
原本只是个少年的存在,在我的心里获得了名叫濑川春由的轮廓。
我没有出声,在心里对濑川说道。
吶,濑川。
请你喜欢上我。
将我刻在你的心里,永远永远记得我。
等这个愿望实现时,我一定──
我在心里这么想著,同时笑著回答:
「我叫椎名由希。以后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