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向我搭话。
我当时正在市营图书馆的自由阅览区写暑假作业。
她的声音就像只要一响,就会在耳朵里萦绕许久的风铃声。
我环视周围,发现其他桌子都被和我一样拿出教科书苦读的学生占领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在与被称作红皮书的大学入试考古题奋斗。应届考生。一年后的我,应该也会变成那样。
「请坐。」
为了腾出一半的空间,我准备将没用到的教科书收进包包里,但少女挥挥手,说不用收也没关系。
「我只是想看书,所以这些空间就够了。你是在写暑假作业吗?」
「嗯。」
「那我就安静地看书吧。」
少女竖起食指,抵在薄薄的嘴唇前面,像是在说「嘘──」般露出白皙的牙齿,让人觉得她看起来比她给人的第一印象还要年幼。即使如此,应该还是比我大几岁吧。她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如同刚才的宣告,她基本上都在安静地看书,但偶尔还是会轻笑或难过地吸鼻子。少女发出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看向她,然后她就低下头。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向她道歉,结果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为什么是你向我道歉?」
她突然笑了出来。我好想再多听一点她的声音。
这个愿望比想像中还要早实现。我从厕所回来后,发现她停止看书,紧盯著我的问题集看。
我一入座,她就像是在对我说悄悄话般轻声说道:
「第三题写错了。」
然后她拿起我的自动铅笔,不到一分钟就解出了和我不同的答案。我对完答案后,发现她的数字才是对的。
「你不擅长数学吗?要不要我教你?」
她笑著说道,同时灵巧地用纤细的手指将长发拨到耳后。我突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这是什么味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得出答案。
是樱花的香味。
这件事发生在高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就这样与椎名由希相遇了。
我用力吸了口早上的空气后,冲出家门。
夏天的作业、笔记用品、钱包、智慧型手机,以及毛巾。我每次踏出脚步,包包里的东西就会混在一起,发出碰撞声。
我用力伸长跨出去的腿,世界开始以比平常快一点的速度转动。我和我的心情不断被往前送。我在半路上右转,弯进河边的人行道。河面流光闪闪,感觉就连空气里都包含了大量的夏日光辉。我大口喘气,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虽然国中退出田径社后,我还是会定期跑步,但身体果然还是不像全盛时期那么灵活。哎,这样也无所谓。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我在国中最后的夏天,超越了自己「憧憬」的人物。
那一天,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冲过了终点线。「啊,总算成功了」的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那里没有任何我期望的东西,但确实位于终点的另一侧。
国中持续跑了三年后,才抵达的场所。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翻腾。
理应断念的东西。
理应放手的东西。
理应结束的东西。
我放慢速度,静静等待这些东西冷静下来。脚边出现一道清晰的黑影,紧跟在我后面。我听见蝉叫声。记忆开始鲜明地复苏。
我在夏季最热的那一天独自刷新纪录,并停止参加社团活动。
就在我想著这些事情时,突然有人向我搭话。
「你在路中央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
说话者是我的同班同学,龙胆朱音。
以女孩子来说偏短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形成阴影,汗水从那里缓缓流下。
现在明明在放暑假,她穿的却不是便服,而是制服,大概是要去参加社团活动吧。
「我只是在发呆。」
我笑著蒙混过去后,朱音认真地替我担心。
「该不会是中暑了吧。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帮你买水?」
「我接下来要去图书馆。那里的大厅有饮水机,所以不用担心。朱音是要去参加社团活动吗?」
朱音骑著自行车,小车篮里放著被她随意塞进去的包包。我对那个橘色包包有印象,朱音参加社团活动时常带那个包包。
「色狼。」
朱音擅自曲解我的视线,开口责备我。
「为什么啊?」
「因为你在看我的包包。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吧?」
「是泳衣吧?但不要这样就叫别人色狼啦。」
然而,朱音在听见我的回答后笑了。
「真遗憾,里面装的是内衣。」
「为什么?」
「因为泳衣我已经穿在身上了。」
说完后,朱音掀起裙襬。从裙子底下隐约能够看见黑色的学生泳装。
「朱音。我给你一个忠告,就算底下穿的是泳衣,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妙。以前有首歌是这么唱的,『男人个个都是狼,女孩千万要小心』。」
「看吧,你果然是色狼。」
朱音大笑,看来这次是我惨败。
不知不觉间,刚才还在心里翻腾的情绪已经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直接的感情跑了出来。不论是泳衣或内衣,原本都是藏在裙子底下让人看不见的东西,光是这点,就足以刺激男人的本性。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我在心里替自己找藉口。
毕竟我也是个健全的高中二年级男生。
「谢谢招待。」
我不自觉地道谢,朱音立刻一脸厌恶地拉开距离。
「你……你……你这个变态!」
我明明是在向她道谢,为什么要被人这样嫌弃?
我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失言。
居然在看过别人的裙下风光后道谢,我是笨蛋吗?这样确实很变态。
「朱音,不是这样的。」
「不然是怎样。」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真的觉得我很恶心。
「我虽然是色狼,但不是变态。」
「这有什么差别!」
朱音愈离愈远。啊,不对啦,真的不是那样。不过我愈是否定,朱音就跑得愈远。现在与其说是在和她说话,不如说是在对她喊话。
「喂~变态。」
「别叫得好像那是我的名字似的。我才没有那种名字。」
「那么,色狼。你还记得后天的约定吗?」
啊,可恶。因为我刚才有承认自己是色狼,所以无法否定。
「我知道啦。六点在神社集合对吧?」
「没错~我啊~」
「嗯?」
「很期待喔~」
「这样啊。」
「我会穿浴衣去,色狼先生可以好好期待喔~」
说完后,朱音没等我回答,就开始踩自行车。我看著她骑向学校的背影,在脑袋里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嗯,真的非常无关紧要。
不晓得浴衣底下是不是真的不会穿内衣。
我在图书馆的大厅使用饮水机。冰凉的水通过喉咙,掉进胃里。
我以前不太会用这个。因为我没办法面朝下喝水。含在嘴里的水,总是会顺著重力从嘴里漏出来。
这么说来,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这样喝水的?
记忆沉在深到让人想不起来的地方,很难重新拉出来。其他还有吃饭、自己一个人上厕所,以及骑脚踏车等等。
大概就跟这些事一样,等注意到时,就已经学会了。
我用大量的水滋润完喉咙后,前往自习室。一推开玻璃门,里面的冷气就漏了出来,感觉非常舒服。
我在墙边的位子发现由希。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在桌上放了两本书,但现在仍在看同一本。我跟由希已经认识了三天,但其实是我拖延到她的读书进度。因为在那之后,我就拜托她教我念书。尤其是数学作业,如果没有她帮忙,我根本就写不完。
「早安。」
我主动走向由希,坐到她对面的位子。
「早安,小由。」
「抱歉,我来晚了。」
虽然我们事先并没有约定时间,但我毕竟是受教的那一方,感觉应该要比较早到。
我刻意提早出门,甚至还用跑的过来,但因为今天和朱音聊了一会儿,所以来得比预期得还要晚。我在心里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更早出门。
「哎呀,不用在意啦。我也才刚到而已。」
「但果然还是不应该让女孩子等。」
「呵呵。小由真的很认真呢。你这点完全都没变呢。」
「咦?」
「没事。比起这个,昨天的问题解完了吗?」
「还没,我怎么样就是解不开。虽然用的公式应该没错,但答案不对。」
「嗯~小由经常犯一些简单的错误,或许意外地就是因为这样,借我看一下。」
由希接过笔记后,看不到一分钟就「啊」了一声。
「你看,果然跟我说的一样。」
由希受不了似的指著一段改写算式的过程。
那里似乎漏写了一个负号。
我本来想笑著蒙混过去,结果被由希弹了一下额头。「啪」的一声,让我反射性地按住额头。和声音相比,其实不怎么痛,大概是由希有手下留情吧。
「对不起。」
「以后要多注意喔。」
「好的,老师。」
由希似乎很喜欢「老师」这个称呼,笑著回答:
「很好。」
就算一直用功到闭馆时间,太阳也还没下山。现在还能清楚看见整颗太阳。
即使如此,夕阳的光辉仍替世界染上一层鲜艳的色彩,拉长了我们的影子。
我一如往常地送由希去车站,她在路上踩了我影子的胸口部位一脚。被踩到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痛,那里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你在干什么?」
「踩影子。这样小由也是我的同伴了。」
「咦,踩影子的规则是这样吗?我记得是用踩影子代替摸人,如果影子被踩到,就要和鬼交换身分。」
「什么嘛。原来不是小由也会变得跟我一样啊。」
「变得跟由希一样是怎样?」
由希将食指抵在下巴,做作地说道:
「呃~美少女?」
「不要自己说啦。」
我用手刀轻轻敲了一下由希的头后,她就夸张地囔囔著:「好痛,怎么可以使用暴力。打女孩子的人最差劲了。」由希尽情地抱怨,我一直保持沉默,专心听她美丽的声音。
由希噘起嘴巴的样子十分可爱,根本就看不腻。
我们继续往前走,影子的位置也跟著改变。因为我走在后面,由希的影子一移动,就刚好移到了我的脚底。
「接下来换由希当鬼。」
「唔。」
我们在街上转来转去,绕了不少远路。
为了让对方的影子移动到自己脚下,我们边走边计算太阳的位置。本来以为我的影子会移动到由希脚下,结果马上就变成由希的影子被我踩在脚底。光是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景色也会跟著变得截然不同。
一下往右弯,一下往左弯,或是转进小巷子里。我们只顾著在意太阳的位置和影子,不知不觉连自己人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了。
我首先察觉情况不对。
「由希,你认识这附近的路吗?」
「不,我没印象。」
「哎,反正也没走很久,应该不会怎样。试著往回走看看吧。」
「是啊。」
我一转过身,由希就突然握住我的手。由希的手指迅速滑进我的指间。我体内的电子讯号瞬间被阻断,身体完全僵住。由希像是为了舒缓我的紧张般,开始生涩地移动手指,最后在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后握紧。我们的手掌紧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
「咦?」
「啊,抱歉。我是怕迷路,所以忍不住就……」
「呃,你该不会觉得不安吧?」
「不是啦。应该说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为了避免和妹妹走散,我经常牵她的手。」
「原来如此。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由希似乎没打算放手,所以我也没说什么,轻轻包住她的手。
我不晓得该怎么控制力道。虽然由希的手和我的妹妹夏奈差不多小,但情况完全不同。摸由希的手要紧张多了。
「你可以再握紧一点。」
「咦?」
「我知道小由因为体贴我,所以想尽可能对我温柔一点,但现在可以握紧一点,就像你以前在便利商店握住我的手时那样。」
「我有做过那种事吗?」
不知为何,由希一听见我的疑问,就生气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好痛。」
「可以握到这么用力喔。」
「可是会痛吧?」
「为了不要离开,为了不要放开,我希望你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了。」
我战战兢兢地加重手上的力道。手掌、脸颊和耳朵都开始发热,我在心里祈祷紧握的双手不会分开。这到底是什么。
这股热度的名字──
「嗯,偶尔迷路也不错呢。」
由希满足地点头。
「咦,啊,嗯。偶尔体验一下这种非日常的状况也不错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稍微往回走后,我马上就找到认识的路。看来刚才只比平常多走了一条路,接下来只要直走就会到公民馆,然后走上大马路。
「什么嘛。看来根本就没到迷路那么严重。」
由希用力甩手,笑著看向我。手臂一下往前,一下往后。由希开心地笑著。这次轮到我甩手。由希娇小的身体差点往前倒,但马上又被反动给拉了回来。我也跟著开心地大笑。
我本来以为这会持续好一段时间,但由希突然停下动作。
她停止甩手,停下脚步,看著公民馆的布告栏。上面贴了什么稀奇的东西吗?
「怎么了吗?」
「那个。」
由希指向本地夏季祭典的海报。黑色的纸上,刊登了烟火的照片。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商店街就会贴许多这种告示,所以这对我来说并不新奇。
「啊,是信女祭。时间是在后天。我──」
「那个,小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预定要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去。」
由希下定决心呼唤我的声音,与我接著说出口的话同时重叠在一起。
「「咦?」」
接下来的惊讶声,不仅是时机和内容,就连包含的感情都一致。不过由希比我还要早振作起来。我完全陷入混乱,没办法像她那样。
「你什么时候约好的?」
「咦?」
「什么时候?」
「呃,两天前的晚上,班上的人都说要一起去。」
「两天啊。我以为是暑假,所以就大意了。」
由希仰望天空,懊恼地闭上眼睛。她的浏海垂下来,碰到脸颊。我觉得她伸直的脖子非常漂亮。由希皱起眉头,在叹了口气后松开手,她的体温开始离我远去。
「……约定真的消失了。」
由希丢下我独自离开。要是我能叫住她就好了,但我尚未从混乱中恢复,根本开不了口。
走了一段路后,由希回头看向这里。她背对光源,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再见。」
然后,由希再次转身离开。因为她说了「再见」,所以我以为明天一定能再见面,甚至还漫不经心地对著她的背影喊了声「再见」。
不过,隔天,以及再隔天,由希都没有去图书馆。
*
『我说你啊,如果不穿这个,里面会透出来喔。』
我把浴衣套在衬裙外面时,感觉听到了声音。那是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以及不晓得来自哪里的方言。『没错,把手穿进袖子里,然后拉紧。你满会穿的嘛。再来要调整那里。要打扮得漂亮一点才行。嗯,感觉不错。』
我环视周围,但旅馆的房间里当然只有我一个人。
『这里要像这样卷起来。』
我照著老奶奶的声音去做后,即使间隔了一年,还是漂亮地穿好了浴衣。这是件深蓝色的浴衣。上面画了一条红色的金鱼与一条黑色的金鱼在河里游泳的样子。这是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连名字都不晓得的老奶奶留给我的衣服。
我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确认浴衣上没有皱褶。嗯,完美。唯一的遗憾,就是这身打扮和这个西式房间不太搭调。
浴衣还是和老奶奶以前住的那间老旧又令人怀念的房子比较配。
我是在距今正好一年前的夏天,遇见那位老奶奶的。
那一天,我和小由约好要一起去参加夏季祭典。如果夏季祭典就是要有烟火,那当然也要有浴衣,所以我前往一间随处可见的老旧民宅。
其实我一直很在意那里。
因为那栋房子的大门前面,立了一块写著「浴衣、和服出租」的看板。我一推开那扇高度只到我腰际的木门,就发出「叽」的一声,门后面是一条通往主屋的小路。走到底后,就看见一位老奶奶坐在屋外的檐廊上,摇著扇子乘凉。
老奶奶眯著眼睛,她脸上的皱纹让我一时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哪里。纯白的头发充满光泽,看起来有经过细心保养。
「哎呀,是谁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奶奶的语气明明充满威严,却又隐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个,我是因为看见外面的看板,所以才想来借浴衣。」
「看板,看板。哦~那个啊。不好意思,其实很久以前就没在做了。」
「咦,是这样吗?」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其实我一直都很憧憬穿浴衣这件事。
老奶奶向我道歉,同时像是觉得愉快般摇著扇子。
「话说,小姑娘,你长得可真漂亮。你还想再变得更可爱啊?」
「……嗯。」
「是因为男人?」
「嗯。」
「你喜欢他吗?」
老奶奶笑著问道,但遗憾的是,这和她想像的有点不太一样。
「不,但我希望他能说喜欢我。」
「你真是个坏女人。」
「是吗?」
我当然有所自觉,但还是装傻地如此回应。
「哎,虽然女人还是像你这样坚强一点比较好。不过,这样啊。既然如此,就必须让你再变得更可爱一点才行了。哎,反正我应该也没机会再穿了,这也算是缘分。我就送你一样好东西吧。」
老奶奶吃力地起身,缓缓走进家里。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所以只能呆站在庭院里等,过了一会儿,老奶奶从屋里呼唤我。
「喂,你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吧。我来帮你打扮一下。」
我按照老奶奶的指示,从檐廊走进屋子里。包含家具在内,屋子里几乎没什么东西。感觉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在那些物品当中,只有一个衣柜显得特别高级,老奶奶正小心地在那里翻找东西。
房间里充满了老房子特有的气味。那个味道里混杂了各种东西──生活、衰老,以及死亡,彷佛人的一生都被浓缩在这股浓厚的空气当中。
我非常失礼地在这个家里面东张西望,过不久,就听见老奶奶喊著「找到了,找到了」的声音。
「虽然有点旧,但应该还能穿。快把衣服脱掉,换上这个吧。」
老奶奶拿出一件明显要价不菲的深蓝色浴衣。
「咦?」
「动作快一点。」
老奶奶的声音严厉又坚定,让我只能乖乖脱下衣服。
就在我打算直接披上浴衣时──
「我说你啊,如果不穿这个,里面会透出来喔。」
说完后,老奶奶交给我一件衬裙。那件附了肩带,会从胸部一直盖到腰际的内衣看起来实在太寒酸,让我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默默照做。
「没错,把手穿进袖子里,然后拉紧。你满会穿的嘛。再来要调整那里。要打扮得漂亮一点才行。嗯,感觉不错。」
老奶奶坚持不肯帮我,但只要我穿错,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反覆提醒我。就在我烦恼腰带要怎么绑时,老奶奶向我问道:
「你是要去参加信女大人的祭典吧。」
「嗯。」
「我年轻时也跟老伴去过。」
「是喔。」
「不过自从老伴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去了。而且烟火的颜色,现在也已经进不了我的眼里。」
「是这样吗?」
「不是因为年纪,是心情的问题。那里错了。嗯,抓住那里。」
「这样吗?」
「没错。像这样往后拉紧。很好,这样就穿好了。」
等我注意到时,镜子里的我已经换好了浴衣,这让我有点感动。
「嗯,真漂亮。这样不管是哪个男人,都无法抵挡你的魅力。去好好让他说喜欢你吧。然后不管是明年,还是更久以后,都要带著笑容穿这件浴衣喔。」
我向老奶奶道完谢后,直接前往与小由约定的会面地点。
他一看见我,就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惊讶──然后像只被淋湿的狗般用力甩头。我本来还期待他会称赞我可爱或漂亮,所以对他的反应有点不满,不过能看见他脸红的样子,也算是够本了。
我们在桥上等烟火时,一起吃了刨冰。
「由希,你知道刨冰的糖浆其实味道都一样,只有颜色不同吗?」
我在舌头变成柠檬色的小由旁边,将被染成蓝色的刨冰送进嘴里。虽然一开始还能咬个三下左右,但刨冰马上就在嘴里融化,失去口感。
「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因为那是我之前借他的小说里面写的内容,但小由不知道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他应该以为自己是去图书馆借的吧。
「这是我之前从小说里看来的。」
「那么,这个和那个的味道都一样喽。」
「好像是。」
「来试试看吧。」
我没等小由同意,就用自己的汤匙从他的杯子里挖了一口柠檬色的刨冰来吃。小由「啊」了一声。刨冰吃起来好甜。
「怎么样?」
「嗯~吃不太出来。小由也来吃吃看吧?」
这次我换挖了一口自己的刨冰,送到他的嘴边。他看起来有点困扰,但我假装没有发现。我装出困惑的表情,问他怎么了。
小由犹豫了约两秒后,才放弃似的吃下我喂他的刨冰。
「怎么样?」
「确实吃不太出来。感觉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虽然吃起来都甜甜的。」
我们像这样闲聊时,一朵花彷佛要打断我们的对话般,在空中绽放后凋谢。剧烈的声响震撼心脏。颜色和我们的舌头一样,由光构成的花朵,逐渐改变世界的颜色。变蓝,变绿,变黄,然后变红。
「真漂亮。」
我如此说道。
「是啊。」
他也跟著说道。
所以,接下来的发展也很自然。
「希望明年也能跟小由一起看烟火。」
「好啊。再来一起看吧。」
那大概就是我自事故以来,首次对未来抱持期待的瞬间。
哎,虽然那样的未来根本就没有来临。
我独自穿著和那天一样的浴衣,一个人前往神社。
对我来说有点太大的木屐,每次碰到地面都会喀喀作响。
我在一栋已经被卖掉的老房子前面停下脚步。
外面的木门,被用像铁丝的东西牢牢绑住。去年的祭典结束后没过几天,这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去好好让他说喜欢你吧。
那个说完这句话后,张大没有牙齿的嘴巴露出笑容的老奶奶,已经不在了。
只有这件浴衣,能够证明我曾经与她交流过。
「对不起,老奶奶。难得你把我打扮得这么漂亮,我却辜负了你的好意。」
*
前往神社时,我总觉得脚步有点沉重。
我对去祭典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不满,但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是这种感觉。我的心里一直在挂念一个女孩子。
「哦,濑川真的来了。」
已经聚在神社境内的同班同学在看见我后如此喊道。
大概是因为我平常都不会参加这种活动,所以让他们吓了一跳吧。我经常独自参加各种活动,大家也都认为我喜欢独处。去年的信女祭,我也是独自吃著刨冰,欣赏烟火。
每个男生的打扮都差不多,不是上衣配短裤,就是上衣配牛仔裤,但有几个女孩子是穿浴衣。说到这个,朱音好像也说过她会穿浴衣来。
「真失礼。既然之前都答应过了,那我当然会来。」
「你干么那么生气啊。」
我忍不住激动起来,有几个人被吓得与我拉开距离。
「算了啦,阿春大概是不习惯这种事,所以有点不知所措吧。」
在替我缓颊的同时,将粗壮的手臂搭到我脖子上的人,是我的朋友卓磨。他在极近距离对我喊了声「对吧」,让我同时感觉到一点压迫感与关心。既然明白他的好意,如果再继续意气用事,就太不成熟了。我放松了肩膀的力气。难得有人邀我出来玩,怎么可以不好好享受呢。
「啊,抱歉。其实我作业还剩很多没写,所以有点焦躁。」
「哦。原来阿春这个秀才,也会遇到这种事啊。」
我明白卓磨的意图,所以心怀感激地配合他。
「你是在挖苦我吗?明明你的成绩就比我好。」
「因为我是天才啊。」
「喂,大家要不要一起来扁卓磨?」
我一这么说,就有几个男孩子刻意大声赞同。
「就这么办吧。」、「嗯,拿他来血祭。」──只是大家的回应比我想像中还要残忍。「喂,住手啊。我是跟你们说真的。好痛。是哪个笨蛋瞄准我的要害?」我瞬间与被男孩子包围,开始大吵大闹的卓磨对上视线。他笑了一下。我也点头回应。这场喧闹将刚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这样就行了。虽然好好面对彼此也很重要,但我们都还只是孩子,没办法那么坚强。
在那之后,卓磨用嘴型示意我差不多该去救他了。不仅如此,他还以拙劣的方式,不断向我眨眼睛。
我当然直接摇头拒绝。
他到底想要我怎么做?现在状况已经脱离我的掌控。在最后绝望地喊了声「骗人的吧」后,卓磨魁梧的身躯就被众人掩埋,再也看不见了。我合掌替他祈祷。南无阿弥陀佛。
我就是在这时候感觉到视线的。
回头一看,我发现远方站了一个女孩子。她眯起眼睛,像是在看什么耀眼的事物。她穿著一件深蓝色的浴衣,上面画了一条红色的金鱼与一条黑色的金鱼在河里游泳的样子。
我暂时离开大家的圈子,想要呼唤少女的名字,但在我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已经有人先叫我了。
「喂~阿春。」
「咦?」
叫我的人是朱音。她和之前说的一样,换上了浴衣。她身上的淡绿色浴衣,开著蓝色与黄色的牵牛花。个性活泼的朱音,很适合这种明亮的颜色。
就在我被朱音的声音分散了注意力时,之前的少女已经消失在黑暗当中,变得不见踪影。
我轻声呼唤少女的名字。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由希。」
朱音来到我的身边后,困惑地问道:
「雪?现在明明是夏天?」
「呃,没什么啦。话说你穿浴衣很好看呢。」
「咦?是吗?欸嘿嘿。」
在我们讲话时,勉强从地狱中生还的卓磨呼叫大家集合。朱音说了声「走吧」后,就跑去和大家会合。我也跟著缓缓踏出脚步。
最后,我再次依依不舍地回头,但那里果然还是没有人在。
名为信女祭的地方夏季祭典,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
表面上的名义,是用来赞颂神社的女儿信女,她后来成了扰乱人世的龙神的妻子。不过这里的龙神指的是河川,所以实际上这个仪式,应该是用来安抚为了平息洪水,而成为活祭品的女孩子的灵魂。
今天晚上,众人也同样为了信女大人敲响太鼓,吹奏笛子。
我听著从祭典场地的中心传来的喧嚣声,独自坐在石阶上检视自己的战利品。
奶油马铃薯、五支烤鸡串,以及小鸡蛋糕。对零用钱有限的高中生来说,分享食物似乎是一种常识。
其他人也都各自去买方便共享的食物了。
等了一会儿后,只有朱音一个人回来。她手上拿著两瓶弹珠汽水、三支烤牛肉串和一盒章鱼烧。朱音笑著对我说「久等了」。
「来,这个给你。要对其他人保密喔。」
朱音将淡蓝色的瓶子递给我。
「这样没关系吗?」
「嗯。不过我只有买我和阿春的份。所以要在大家回来前喝完喔。」
「我知道了。谢谢。其他人还没回来吗?感觉他们已经去很久了,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吗?」
我道完谢后,收下弹珠汽水。大概是原本泡在冰水里,摸起来还很冰。我用舌头推开弹珠,让汽水流入喉咙,强烈的气泡感刺激我的胸口。
「哎呀,真不晓得该说他们体贴,还是多管闲事。」
「什么意思?」
「没事,不知道就算了。你还不用知道。」
朱音也坐到我旁边,稍微红著脸点了几下头。
我在朱音的旁边,茫然地眺望祭典的喧嚣,小口喝著弹珠汽水。好多声音,好多颜色,好多人潮。这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我和朱音边等边闲聊了一会儿,但班上的同学一直没有回来。
「再怎么说都太慢了吧?我去找他们一下──」
我正打算起身时,朱音开口说道:
「……我今天好像有点太兴奋了。」
「咦?嗯,毕竟是祭典啊。所以就算多少有点激动,也很正常吧。」
「嗯。是吗?或许就是这样吧。」
清凉又温和的晚风,吹动著我的头发。
「不过,感觉阿春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才没这回事。」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今天真的过得很开心。和卓磨他们一起瞎闹,欣赏女孩子可爱的浴衣打扮,感受祭典的气氛。这些都让我发自内心地笑了。不过──
「那么,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我不是说要去找大家吗?」
「真的吗?不对吧。虽然阿春可能没发现,但你今天的表情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你到底在找什么?」
朱音再次问道,这次我无言以对。
迷路的孩子吗?
或许就像朱音说的那样。
即使笑著和大家聊天,在我脑袋里的某处,依然想著其他事。无论是在摊贩前面排队,还是在石阶上等待大家时,我的视线都一直在四处徘徊。我在等待与寻找的人不是大家,而是由希。
我真正想见的,只有一个女孩子。
我回想起从手掌传来的坚强、感触与温暖。
等我察觉这份感情时,身体已经开始行动了。
「抱歉。我稍微离开一下。」
「咦?」
「我想找一个人过来。朱音先和大家会合吧。」
朱音在后面喊了声「等一下」,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不断奔跑,不断寻找,我想等找到她后,约她一起看烟火。我要鼓起所有的勇气邀请她。
不晓得由希会不会吓一跳,会不会觉得高兴。希望她会觉得高兴。要是她能对我笑,那就更好了。
我挤进人群里,扭转身体四处张望,让景色不断旋转。如果找了几次还是没看见就继续跑,然后不断持续这样的过程。
跑到一半时,我与卓磨擦身而过。
「阿春,你在干什么?朱音怎么了?」
「抱歉。我赶时间,之后再跟你解释。」
「啊?说真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喂,朱音呢?」
卓磨不太高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然后逐渐远去。
在哪里,由希到底在哪里?
*
世界一片寂静,彷佛时间停止了一样。我在心里倒数。三,二,一,零。在倒数结束的同时,一声巨响划破寂静,下一个瞬间,远方响起一阵欢呼。
烟火开始了。
以那个爆破声为契机,刚才看见的光景在脑中复苏。他被班上同学围绕的样子,看起来好开心,好热闹,让我感到有点心痛。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只能仰望声音的方向。
红色的花朵照亮黑暗。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咦,这是怎么回事。好奇怪。
我困惑地想著。
色彩从世界消失。
声音也消失了。
去年还觉得非常美丽的烟火,看起来彷佛褪了色。
感觉就像在看没声音的黑白电视。
所以我对烟火失去兴趣,无奈地看向眼前的海报。海报上用了去年烟火的照片。这边的烟火看起来果然也失去了光彩。唉,真无聊。感觉有点寂寞。明明是我先约好的。
「小由这个……」
我用无法传进任何人耳里的声音低喃道。
「笨蛋。」
*
烟火开始的声音,让我的内心焦急不已。爆破声划破夜晚的空气。怦怦怦。心脏配合那些声音愈跳愈快。
烟火再三十分钟就会结束。某人开始大喊「玉屋~」。其他地方的人也不甘示弱地大喊「键屋~」(注:两者都是江户时代著名的烟火商家,后来衍生为对烟火的赞叹声)。
我离开会场,前往最能看清楚烟火的桥上。
不在。
我跟著人潮往车站的方向前进。那里有和小孩子一起牵手的老爷爷、五个像是小学生的男孩,以及用手机拍照的大学生。
大家都在仰望天空,只有我仍在地上挣扎。
喉咙与其说是发烫,不如说是发疼。呼吸一直无法平复,我只能不断大口喘气,但不管再怎么用力吸气,空气都还是不够。我感到头昏脑胀。好痛苦。呼。好难受。
我握紧被汗水打湿的上衣,随手擦掉跑进眼睛里的汗。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奔跑。
她不在车站。
图书馆附近也没人。
啊,开始放连发烟火(Star Mine)了。好几种声音,好几种色彩连续染上夜空。马上就要进入最后的高潮了。
「可恶。」
我咒骂了一声后,弯进曾和由希一起走过的小巷子。
她当时曾握著我的手甩来甩去,所以我也甩了回去。我们一起笑得好开心。
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洒下光雨。那美丽无比的光景,宛如流星群一般。我在奔跑的同时祈祷,向几十几百道拖著长长轨迹的光芒许愿。这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所以帮我实现吧。
带我去找那个女孩。
穿过小巷子后,我又跑了一段路才停下脚步。
一座路边的电话亭,隐约照亮了一栋我认识的建筑物。
我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由希在那里。
她站在公民馆的布告栏前面,轻轻将手放在夏季祭典的海报上。由希身上穿的是我两小时前才刚看过的浴衣,但她完全没在看空中的烟火。烟火的光芒,让由希的侧脸一下变蓝,变黄,变绿,然后变红。
「由希。」
或许是放松后就使不上力,我已经完全跑不动了。我只能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她。
「你怎么在这里?」
由希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困惑,最后她皱起眉头,以锐利的眼神瞪向我。她原本就五官端正,吊起眼睛后更是魄力十足。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退缩。
「我是来听之前没听到的那段话的后续。」
那些由希当时因为被我打断,而未能说出口的话。
「现在才来说这个?小由真是坏心眼。」
「嗯。」
还差五步。由希逐渐低下头。
「你应该知道我当时想说什么吧。」
「大概知道。」
还剩四步。由希的身影开始逐渐变大。
「你明知道我当时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
我踏出第三步。
「而且,而且啊,你明明是男生,居然还想要我主动开口?」
然后,剩下两步。
「真是个胆小鬼。」
我贪心地踏出最后一步。
由希已经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就由我来说吧。你愿意陪我一起看烟火吗?我觉得如果跟你一起看,应该会非常开心。」
「……」
「不行吗?」
「……不行喔。」
「为什么?」
「因为,烟火已经结束了。」
由希重新抬起头。她的眼角还确实留有悲伤与愤怒的痕迹,但脸上已经换成了笑容。
「由希也满坏心眼的呢。」
由希仰望天空时,最后一发小烟火刚好被打上天空。
只有站在她身边的我,目睹了她的黑色眼眸染上红色光芒的瞬间。